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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离她远些,否则我不介意用你的手段来对付你。

    漫天风雪飘荡, 地上雪沫飞扬,黑色的靴尖将地上的那一瓣香正浓的梅花碾作红泥,温珩抬起头来, 勾起一丝恶劣的笑来,看着跪了满地的郭府众人, 不由笑得更加灿烂。

    “温珩,你言而无信!”

    郭升身负枷锁一身狼狈,满口是血控诉着温珩。

    “你不是说只要有你在,你不会叫我们出事的吗!”

    温珩抱臂而立,下颌不解地扬起了下来,凤眸闪过一丝狡黠, “我好像, 并没有这么说过罢?”

    “什么!”郭升立即僵在了原地,隔着洁白无垢的雪花,看向红衣绣袍的少年,片刻之后, 恍然大悟, 而后立即大怒起来, “是你,是你说让我们抗命的,是你。”

    若非有人暗中指挥,以他们的胆子, 怕是这辈子都想不到用暴力的形式来反抗朝廷命令的方式。

    毕竟有国舅丞相领头,加之民意涛涛大有不可违逆之事,更有道事法不责众, 参与此事之人大多都是汉朝商业巨擘,如何能一体责杀呢?

    除非皇帝真的不想要汉朝的商业了。

    但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 因为漠北决战而引发的财政问题已经急迫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对此,很多事都可以为此让步。

    同时,如今的皇帝可不是会为外戚所牵制的人物。

    而代表皇帝意志的鹰犬酷吏在处理这些被定性为乱臣贼子的人,可丝毫不会手软。

    或许皇帝在时,他们尚会披着仁义道德的皮囊而有所收敛,但现在皇帝不在,他们自然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有证据吗?”

    温珩倏然站住,目光放在了郭升身上,看着他,原本温柔中带着一丝妩媚的声音却在呼啸的风雪中形成一股无形的气压。

    “等我们告到御前,温珩你就死定了!”

    看到温珩骤然变化的脸色,郭升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兴奋起来,他欣喜若狂地挣扎着,枷锁却被站立在两侧的羽林卫摁住,动弹不得。

    “你若识相,便当放了我们!否则,你就等着被族灭罢!”

    “哦,告到陛下面前。”温珩垂头,低低笑了起来,而后长眉一挑,便抬起了眼帘,黑色的瞳仁冷光一闪,还未等郭升还大笑着的头颅便被狠狠踩在了雪里,半颗脑袋都没了进去。

    “你以为你还有机会?”

    “原本想让你们好走的。”温珩垂下了头,纤长的眼睫上承托了雪花,他本就生得好看,居高临下看去,一身红衣便是更显得他更加年幼无辜而又恶毒,“毕竟,你们不是送了我一好大政绩。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快得到陛下的赏识,重新回到朝廷。”

    他的靴尖在郭升的太阳穴狠狠碾着,登时郭升疼得面目都扭曲了,眼睛血丝充盈,几乎都要暴突出来。

    可踩着他的温珩却依旧是一副无辜稚子的模样。

    “偏偏有人这么不识抬举。”

    手起刀落,鲜血横飞,落在皑皑白雪上,仿佛朵朵绽开的红梅,有一些落在他白皙的面上,像是红透了的胭脂,绮丽柔靡。

    他用手背擦去面上的鲜血,颇有嫌恶地就着梅枝上的新雪擦了擦手,而后目光扫过身负枷锁跪着的郭家众人,清点数目确定无错之后,方才负手离开。

    一路走去,剑戟森寒黑甲林立,寒风卷着雪沫呼啸而过,温珩缓步走出郭府的大门,迎面而来便是撑伞而来的裴瑛。

    黑色大氅,黛青深衣,宽袖凌风,渺然若仙人。

    “裴大人,下官这厢有礼了。”

    温珩一笑,拱手行礼,彬彬有礼,任谁也想不到这幅乖巧的皮囊之下是如何狠毒的心。

    青色的伞面缓缓抬起,浸润霜寒的漆黑眼眸是一瞬间的风起云涌,可很快,裴瑛垂下眼眸,也笑了起来,“绣衣使者好大的威风,我何敢受你的礼。”

    温珩也不恼,很是乖顺,道,“大人与下官皆是为陛下做事,所秉之皆为陛下之权威。下官初当要职,行事恐有偏颇之处,然当此之时,德政不能救世溷乱,赏罚岂足惩时清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指正。”

    裴瑛看着温珩,这个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话语间圆滑又不失锋芒,看上去人畜无害,却心思狠毒,他虽然有着将其千刀万剐之心,却也不得不忍耐着等待时机:“绣衣使者为陛下行事,我何敢指正什么。但我与绣衣使者同在庙堂,却还想奉劝使者一句,虽万方情伪佞谄日炽,然刚克正色尚未消亡,如此堂而皇之杀人灭口,未免太过放肆了些。”

    他的语气平和,乍听并无谴责之意,可听在温珩耳中,却分外刺耳,他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疑惑地说道,“大人这番话,真叫下官憬悟,下官以后,当效大人之行,还请大人拭目以待。”

    裴瑛与他擦肩而过,余光越过风雪,正正落在温珩的身上,夹杂着风雪的寒意的声音落在温珩耳中。

    “离裴明绘远些。”他收回目光,语气肃杀,闻之,令人顿生彻骨之寒,“否则我不介意用你的手段来对付你。”

    “下官等着,恭候御史大夫指教。”

    温珩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他的笑意渐渐敛了起来,却又再一抬眸的瞬间,薄薄的唇角扬起了恶劣到几近诡异的笑,他的声音带着关切的疑惑,“只是如今杀了我,皇帝陛下那边,御史大夫你不好交差罢。”

    裴瑛的脚步倏然定住,他缓缓回头,看着温珩的模样,也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很轻蔑,似乎并没有将温珩放在眼里,“本官风闻,令尊的身体不太好,冬春之交革故鼎新,绣衣使者千万别因为总是操心别人的家事而忘了自己还有一位年高的父亲。”

    话毕,温珩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无比憎恨地阴狠地看着裴印,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毕竟大汉以孝治国,绣衣使者方到朝廷当值,不知道此事,想必也情有可原。”

    裴瑛与他擦身而过,带起一阵冷冽肃杀的风雪。

    裴瑛裴瑛,我看你且有几时得意。

    温珩冷哼一声,靴尖一踩马镫,利落翻身上马,就在扬鞭之时,心中恶意翻涌,美眸轻移,恰与裴瑛的视线再度撞在一起。

    隔着一帘风雪,他的眼神依旧幽深,杀意敛尽之后便只剩下冷漠,像是高不可攀的冰雪山巅,自上而下俯视着云云苍生。

    温珩厌恶极了这种傲慢,他不明白,已然被先帝族灭而侥幸独活裴瑛,从何而来的这种的傲慢。

    无家族支持孑然一身的裴瑛,又凭什么位列三公居此高位?

    早晚有一天,他要将裴瑛拉下来,到时候,他且看他又有几分傲气在。

    一时心中血气翻涌,但温珩碍于二人身份的差距,他也不能发作,只能银牙咬紧心中暗骂,用力一挥马鞭双腿一夹白马马腹,白马吃痛嘶鸣,扬起四蹄,轻盈踏雪而去:“驾——”

    裴瑛收回目光,走进了郭府,一班御史随后跟进,凌乱飘飞的雪花飞扬不歇,渐渐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只余一片天地茫茫。

    *

    “什么!”裴明绘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捧得的茶盏摔在了地上,登时四分五裂,茶水飞溅濡她的衣裙,“郭府真的夷了三族吗?那群人真的都杀了?都杀了?!”

    聂妩抿紧了唇,沉默地点了点头,她又斟酌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这次死了四百多人,听说刀斧手的刀都卷了刃了。”

    裴明绘深深地闭上眼,她的脸色异常得惨白,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手指紧紧握住桌案,指节处都泛起了白。

    她的思绪不可控制地飘到了那份决定他们生死的死亡名单之上。

    因为她多年经理商事,故与长安诸位大商都十分熟稔,这次闹事之事,很多人都明里暗里参与其中,明面上的人自不必说,暗里借助哄抬物价的大商却也是不胜枚举多如牛毛,想激起民愤给朝廷施压。

    所以她便草拟了最初的名单,而后交由裴瑛,再由裴瑛与众官员核实补充,而最后一场会议之后,众人无异议便开始拿人。

    这是裴明绘第一次出席政|治会议,在这场大多都是酷吏的会议里,她因为太过纯良而颇为格格不入,她坐在裴瑛身后,以皇帝特许的身份,畏畏缩缩地与会。

    裴明绘本千万个不愿,她虽是大商,却终归是尚未婚配的女子,与一班男子共处一室自是有很大的不便。

    这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次温珩同她一样,是以皇帝特许的身份一同与会,参赞政务辅佐国事。

    执行官吏如廷尉沈蓦,御史中丞李重,廷尉丞王何实,左内史苏止诸位大臣,而经济大臣则以大农丞桑弘羊为代表出席会议。

    这是裴明绘第一次见到闻名遐迩的桑弘羊,这个自幼年时便以精于心算而闻名与群英荟萃的洛阳的男子,他就坐在长案之后,安静而又沉默,只在必要的时候提出询问与意见。

    除了较为温良的一班经济大臣,其余每个人的身上都是一种极为冷酷的煞气,以及近乎无情的冷漠,细致缜密地商榷着如何对名单上的人物量刑。

    而在这场会议里,裴明绘再次见到了温珩。

    第42章我虽不能同你一道去,但是你若同某人干系过密,也莫怪我不客气了。

    就在众人悉数落座之后, 温珩迟迟而至,白皙的脸上永远是颇有些妩媚的无辜的笑意,虽然在座的诸位大都心知肚明他是多么狠毒, 但都为其笑吟吟的神情所迷惑。

    刺目的日光落入屋内,照得他面容都在发光, 他的目光梭巡而过,独独在裴瑛那里停顿过一瞬,二人的目光在撞在一起之时便迸出无形的火花,却又在分离的瞬间消失无迹,各自如常。

    裴明绘心跳如鼓,暗自庆幸着, 温珩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大概是因为裴瑛的身子挡着她。

    “千万别看我,千万别理我。”

    她紧张到手心冒汗,只能暗自祈祷,在这种正式的场合, 温珩千万搭理她。

    如果温珩这个疯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扯出二人的旧事来, 她简直不敢想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先不说裴瑛会怎么说, 她怕是成为整个长安城茶余饭后的笑话了。

    彼时的她就像一只藏在草丛里的兔子,惊悸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听闻后方紧张的呼吸声,裴瑛微微偏头,余光便落在了使劲低着头降低存在感的她的头顶, 黑寂的眼睛微微眯起,惊起一池隐秘波澜。

    这是一场决定他们的生死的会议,裴瑛与温珩也并未有言语上的争执, 看上去就像是共襄国事上谦下恭的和谐场面。

    任谁也不会想到两个人都怀着将彼此碎尸万段的心思。

    但是因为皇帝的命令,两个人不得不聚在一处, “心平气和”地商议对策。

    这场会议进行得非常顺利,经众人商榷之后,裴瑛朱笔一批便圈定族灭之人,而后便是弃市,流放之人。

    以为首郭升罪名最重,皇帝特令绣衣使者温珩亲领羽林卫前去缉拿,其余众人以参与程度依次定刑,但大多都以斩首弃市。

    裴明绘其实万万没有想到她所拟定的名单竟然会死这么多的人,或者说,名单上的人大都被判处了不同形式的死刑。

    可是事情已成定局,等到红日临窗晚霞似绮之时,这场会议方才告知,每个人都匆匆而去,裴明绘乖乖地跟在裴瑛身后,一同往外走。

    温珩也起身,一抬眼,便正好看见她跟在裴瑛身后,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绚烂的夕阳霞光勾勒出她的侧颜,光影朦胧,似真似幻。

    裴明绘察觉到了温珩的目光,顿时如芒刺背,可是好奇心却还是驱使着她偏过头去。

    目光相撞在一起,隐隐激起欢悦的波澜。

    这是裴明绘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温珩的本来面貌,美丽,妩媚,那双动人心魄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让人误坠入那多情的海市蜃楼里,被内里涌动的狠厉波涛纠缠,然后坠入湖底,不得翻身。

    柔和夕阳是最美的胭脂,照出少年最动人的容颜。

    金冠玉带,锦衣朱服。

    少年冲她一眨眼,眼中夕阳波光粼粼。

    一道冷冷的目光插了过来,裴明绘顿感心惊,一回头便见那墨色的双眸染上了冷色,满是威胁之意。

    裴明绘心里一空,不妙感随后涌上心头,暗道完道。

    裴瑛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便又放在了温珩身上,霎时所有冷意都不再加以掩饰,如利刃般冷冽却又锋芒毕露。

    温珩微微眯起双眼。

    原本松泛的气愤再度紧张起来,裴明绘夹在中间,分外难受。

    她闭了闭眼,小心翼翼拽了拽裴瑛的袖子,将裴瑛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裴瑛一把将袖子从她手中扯了出来,转身便疾步离开。

    裴瑛扶额,只得快步跟上。

    等到兄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下,温珩这才起身,金织银绣的衣袍簌簌作响。

    在门外等候倚久的黄门总管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消失的裴瑛的身影,庆幸他们没有打起来,这才走了进来。

    “包公公。”

    温珩微笑着一拱手。

    “陛下口谕,还请大人先去国狱看望丞相,陛下听说丞相的身体不太好,便特请温大人向丞相略表关怀之情。”

    黄门总管与温珩一道往外走,冷风在夕光中游窜,干燥而又寒冷。

    “还请公公代臣回禀陛下,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

    正月初旬,皇帝因为皇太后的压力之下,决定释放在大牢的丞相,可是就在郎中令在狱丞的带领下,甫一推开门,却发现丞相已经面目扭曲身体僵直躺在稻草堆上,身上盖着皇帝御赐的狐裘,但他的身体都已经凉透了,连带着柔软的狐裘都冒着凉气。

    很显然,丞相被吓死了。

    对于丞相舅舅的死,皇帝深感痛悔,亲去丞相府告慰,念及其过往之功劳,便以厚葬,以来安抚皇太后失去弟弟的悲痛之心。

    *

    云消雪霁,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化作春水,汇入了破开坚冰涛涛东去的渭水,柳树也抽出嫩芽来,在柔和春风的吹拂下,一点一点染绿江水。

    长安护城河内春水半满,粼粼波光间照出来往行人匆忙的身影,整座长安城业已度过了那段苦寒的岁月,开始一点一点慢悠悠地复苏过来。

    裴明绘已经一月都没有出门了,最近的商事都交给了聂妩去处理,其实长安的商事大都处于停顿的状态,很多商人的家财都充了朝廷府库,原本繁华的东市大街一夜之间便萧条了。

    与此同时,算缗告缗令有了突破性进展,天下的人也都开始举报有钱人瞒报财产,正所谓“告缗满天下,中家之上大抵皆遇告。”

    而被告缗之人往往都不甘于自己的半数家财都被朝廷收去,于是开始想法设法申诉,而受理这些上诉的人并非廷尉府,而是直接上报了专门负责奉命讨奸、治狱,督察官员和亲贵的绣衣使者温珩那里,他看起来远比裴瑛要更会做官。

    裴瑛尚且辅法而行,温珩则更会顺遂上意,直接视法律为无物,于是如山的申诉状书也很快被丢弃在御史府府库里生灰生虫去了。

    文景之治之后,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风气愈演愈烈,养育出很多家资以千万计的富商巨贾。

    他们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并巧取豪夺,兼并农人,以其厚而不佐国家之急。

    但是就在他们对汉朝统治形成威胁之时,却因为战争的到来造成国库空虚财政支绌,皇帝也不得不打起了他们的主意,他们就算有心反抗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很快文景之治而积累的民间财富也被皇帝收割完毕。

    虽然商业凋零了富商穷苦了,但是皇帝的府库充盈了。

    汉朝财政的危机也转圜过来了,可以全力支持对匈奴作战。

    持续三年之久的财政危机业已度过。

    河冰划开涛浪再起,春天再度随着春风一同到来大漠,汉朝进行最后反击的时候也随之到来。

    急行二百里,单于夜奔忙。

    勒石燕然城,封狼居胥山。

    边塞喜报频传,大司马大将军谢无疾率主力追击匈奴,数战接捷,匈奴单于只能坐着六匹骡子拉的车,趁着沙尘暴抛弃主力部队灰溜溜地逃走了,他在路上只能悲哀地唱着歌。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虽然单于奔逃无踪,但是大将军立即率部追击掩护匈奴留守人员以及辎重撤退的左贤王部,并将其全歼。

    自此漠北之战告捷,汉朝过往屈辱也被一扫而净,当这个消息传到帝都长安的时候皇帝闻讯大喜,大宴群臣,以待大军凯旋而归。

    与此同时,大农令署与少府寺开始最重要的事,便是杀敌建功的将士的赏金,这可是非常庞大的数目,但是鉴于国库已然充盈,二府也就没有忧虑了。

    虽然如此,对于帝国商业的问题,却也是不能任由它就这么衰败下去。

    而裴明绘浸淫商事多年,自然明白商业凋敝所带来的后果。

    她心中想道,算缗告缗给商业带来了打击,又何尝没有带来机遇?

    不仅是个人的机遇,或者是整个国家的机遇。

    她每每想到这一点,不由心跳过速。

    当她将她的想法讲给已经冷落她许久的裴瑛听得时候,裴瑛陷入沉默。

    裴明绘不明白他为什么默然无语,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她知道,裴瑛永远都是向着她的。

    但她不应该永远躲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她既然有能力,便应当站出来,同他站在一处。

    天空又泛起了鱼肚白,初春的清晨是清寒而又潮湿的,每一次的呼吸似乎都带着十足的水汽,阳光明亮而又刺目,让她有些睁不开眼。

    裴明绘方才从噩梦中醒来,深重的疲惫困扰着她,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如今已经辰时了,她也到了进宫拜见谢皇后的时候了。

    按理说,进宫拜谒皇后乃是好事,裴明绘自然不该愁眉苦脸,以至于做了整晚的噩梦而不得安睡。

    而她如此惊慌难安的原因,自然就是因为皇宫里面有温珩出没。

    温珩有侍中的加官,可入禁中受事,她去宫中难保不会撞见他。

    或者说,他难保不会来找自己。

    一想到进宫就会见到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温珩,裴明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她情愿将自己撞晕在这里,也不想去见温珩。

    “小姐……”

    帐子外头传来春喜的声音,裴明绘这才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

    烂摊子总得收拾不是吗,早晚都得碰上,她倒要看看温珩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春喜夏荷二婢服侍裴明绘穿上素色深衣,领口与袖口处均有一寸长深色滚边,上有收尾相连之雀鸟纹样,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像是雀鸟的羽毛在发着光一般,腰间则用神色丝带将同色腰带束起,后悬上玉佩。

    等待装束完毕,裴明绘便往镜台的方向走去走去,她眉眼低垂,显然心不在焉。

    她跪坐镜台之上,等着两位婢女前来是侍奉梳妆,很快,她如春水般柔顺光亮的长发便被轻柔地撩了起来,一只优雅修长,被春光照耀出玉一般的泽手执起搁在镜台上檀木梳篦,然后替她梳着长发。

    裴明绘还在发呆,目光冷不丁扫过铜镜昏黄的镜面,看见了自己背后那颀长俊雅的身影,他长身跪坐着,有如空山新雨高山流水一般的隽秀高压,而这般的任务,此时此刻正垂着如画一般的眉眼,认真替她梳着发。

    “!”

    裴明绘瞬间从迷蒙中惊醒,正欲扭身,却又被一只手按住肩头。

    那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看似只是随随便便的搭在那里,可是裴明绘却仿佛被禁锢住一般,一点也动弹不得

    “别动。”

    是裴瑛的声音。

    波澜不起,很是平静。

    于是,裴明绘也只得乖乖地坐着。

    柔顺得发丝在他的手上,便如同缎带一样,他将发拢结于顶,用鲜艳的红丝绳分股系结,弯曲成鬟,最后将金簪固定,白皙的手指将长长的流苏放下,悬在耳畔。

    他的手指离开金色的流苏,离开之时,却不小心碰到了她微微发红的耳垂。

    他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刻,但是很快就收了回去。

    裴瑛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铜镜里垂着头的裴明绘,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探究的神色,但很快就湮灭无际。

    “今日皇后唤你进宫,便是陛下对你的建议很感兴趣。为兄虽不愿你关涉政事,但当今的陛下并非庸常之君,并不会因为你是谁的妹妹而会对你网开一面,你只有自己有功绩才能站得住脚。今日之天下风起云涌,诸事大多扑朔迷离无定数,你既然有能力,便当自己去试一试。为兄自当全力支持于你。”

    裴瑛的目光越过她,停留在昏黄的镜面之上,一寸一寸描摹着她的容颜,眼中闪过一些深沉的光晕。

    裴明绘既欣喜又心惊,喜的是自己可以帮上裴瑛,惊的却是他真的同意了。

    就在她准备回头之时,就听裴瑛的话锋突然一转,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更加用力。

    “当然,我来此,不只是为着这件事。同时也是为了告诉你,莫要同不相干的纠缠。”

    “别我在心情好的时候,弄出一些不愉快。”

    “我虽不能同你一道去,但是你若同某人干系过密,也莫怪我不客气了。”

    第43章缤纷杏林里,不速之客来。

    缭绕椒房殿的馥郁檀香, 安静侍立的宫娥,散漫淡漠的敲棋声无序地回响着。

    谢皇后宛若月光流水一般美丽静谧,她穿着碧色的深衣, 乌发挽起,佩之赤金凤冠, 凤之口衔水晶,晶莹剔透。

    她正倚靠在檀木凭几之上,纤细白皙的手指执着一枚圆润光泽的黑色棋子,目光轻轻落在棋盘上,秀丽的眉蹙起,显然在思忖着下一步该行在何处。

    女御长走了进来通报御史大夫之妹裴小姐已然殿中等待, 谢皇后方才将手中所执棋子轻轻搁在纵横交错的棋路之上, 一旁的宫娥翡翠搀扶起皇后,后面一众随侍的宫娥也一并鱼贯而出。

    跪坐的长信宫灯灯火闪烁,香雾自错金博山炉的山体镂空处缭绕而出。

    裴明绘等候在椒房殿正殿之中,就听闻衣裙簌簌脚步踏踏之声, 谢皇后已然在凤座之上落座, 两侧灯火之光闪烁迷离, 勾勒出她威严庄重却又美丽雍容的身形。

    裴明绘方才起身,郑重叩首:“臣女裴明绘,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罢。”谢皇后白净温柔的面庞勾出一丝和蔼的笑意, “翡翠,赐座。”

    裴明绘这才起身,在香雾迷离里, 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后宫之首的谢皇后,她正襟危坐在凤案之后, 朱色凤凰漆屏之前,她微微扬起下颌,由此到洁白的颈项,便是画家之绝笔。

    裴明绘入座之后,谢皇后先是问候一下她与她的哥哥,方才说到了今日要她前来的目的:“裴小姐久经商事,想必也看到了东市的景象,本宫甫听裴小姐的建言,便觉惊奇,本宫业与陛下商榷过,此法确实可行,若是行之,便可消除许多积久之弊病,不知,裴小姐可愿领衔之?”

    裴明绘业已经过深思熟虑,便提群起身,再叩首,道,“妾以微末之身,得皇后娘娘提携,自当昧死以报。”

    谢皇后的脸上漾出一片舒心的笑容:“此非本宫的意思,乃是陛下的意思。今商业凋敝,正当除弊革新,你的建议正当其时,来日当大有用处。只是你如今只是商贾之身,却无官身,来往行事若是总假他人之手,未免太多不便。可宫中尚未有专职女官,本宫良久思忖,决定受你廷女官加以侍中之职,入禁中受事。”

    裴明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官职,她原本以为自己就只是以商贾之身辅以政策,只待落实之日便当全身而退。

    怪不得今日哥哥那般说,他是早就知道自己会得到官职吗?

    惊喜之余,裴明绘未免有些担忧,自己以女子之身,未免朝野不满,兼之朝廷又以儒学为官学,天知道那群占据朝廷的口舌伶俐的儒生们会说什么话。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裴明绘恭敬叩首,再拜谢恩。

    谢皇后欣慰地看着她,雍容的眉眼之上浮漾着一丝宽慰之意,她垂下眼睫,过了会儿又抬了起来,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柔声道,“自我大汉定鼎以来,未曾有女子加官理事。你既有才华,又有机遇,还望你不要辜负陛下与本宫的期待。”

    等裴明绘出了椒房殿之后,便在宫娥的引领下准备出宫,走过开满杏花的杏花林小径,她不禁沉醉在氤氲的杏花香里,陶醉在眼前着粉白相间的景色里。

    雪色澄澈,胭脂万点。扶疏里,天辽阔。

    清淡的带着糯米香的杏花香味扑鼻而来,让她上下起伏的心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经过了一个寒冬的漫长岁月,她几乎都要忘记了春天是这么美好。

    裙裾拖曳过落满杏花花瓣的白色石砖,她抬头望想被花枝分割得斑驳的纯净的蓝色天空,清风过,簌簌杏花落。

    杏花满枝头,像是琥珀或玉石精心雕刻而成,嫩黄的花蕊之上栖息着美丽的蝴蝶,扑闪着绚烂的翅翼。

    透亮的阳光与斑驳的花影落在她的白玉般美丽的脸上,让她雪白肌肤发着柔和亮丽的光。

    她的心神完全被摄住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原本引路的宫娥已经不见了身影。

    缤纷杏林里,不速之客来。

    一双黑色长靴踩过地上纯洁的杏花,这一次,它们没有被踩成花泥,而在长靴移开之后,依旧舒展着自己美丽的身躯。

    危险在一步一步逼近,她却全然没有意识到,一片杏花打着旋从枝头飘落,落在她的鼻尖,而又旋转着飘落,跌入花海里。

    有些痒。

    她一回头去,正正撞进一双盈着笑的眼眸。

    疾风过,杏花如雨倾。

    依旧是那身艳丽夺目不可逼视的红色衣裳,收身裁剪勾勒长腿窄腰,乌发束之以金冠,眉目染之以朱红。

    永远意气风发,永远嚣张跋扈。

    他抱臂立在花雨之中,笑吟吟地看着她。

    温柔,恣意,隐匿着恶鬼的嚣张。

    “!”

    裴明绘所有好心情一瞬间烟消云散,恐惧蚀骨而生,但是她到底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遂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转身就走未必就能摆脱温珩,所以看来不得不打招呼了。

    裴明绘面上微笑着,颔首致意。

    “温大人。”

    像是对待最陌生的熟人一般,礼貌而疏远。

    温珩惊讶地挑了挑眉,扬起了精致的下颌:“看来小姐并不惊讶在这里见到温某,温某实为欣慰。”

    裴明绘:“杏林如此美,我自无独占之理,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就不打搅温大人赏花之兴了。”

    裴明绘刚走出一步,那艳丽的红色身影就像是鬼魅一般飘了过来,正正挡在她的身前。

    他带着狡黠的笑声传了过来:“小姐怎么这么着急走,我又不会吃了你。”

    裴明绘向左走了一步,温珩遂又跨了一步挡住了她的路。

    “……”

    裴明绘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温珩。

    “让开。”

    温珩闻言,凤眸里波光宛转,似有受伤之意:“不过三月未见,小姐便如此生疏,看来我们之间似乎有些误会。”

    “……”

    见眼前人如此厚脸皮,裴明绘停止与他兜圈子,掀起眼皮来,黑眸闪过一丝寒意,她冷冷道:“误会?那倒未必是误会,只是明月坊的库房为何失火,想必温大人清楚得很。”

    裴明绘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个疯子,不可以轻易待之,也不能以常理心度之。

    更重要的是,裴瑛临进宫之前才警告过她,焉知他在此处没有耳目?

    方才修复的兄妹情焉能再被此人破坏。

    所以她强压着心头的怒火,理智地与之斡旋,尽量不要激怒温珩,让他说出一些不得了的话来。

    “哦,我当是什么。”温珩恍然大悟,红唇勾起,露出整洁的银色齿列,“原来是这件事,天干物燥,难免走水。我只浅浅点了一把火,谁知道就烧起来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他还是受害者一般,裴明绘顿时火上心头:“你点的火,那你还来见我!你怎么这么无耻。”

    裴明绘一把推在他的胸膛,温珩原先纹丝不动,看见她的怒火中烧显然气得不轻的样子,便儿戏地后退几步,垂首笑了起来,又抬起了头来,面上余留着尚未消散的散漫笑意,他摆了摆手,显然没把她的攻击放在心里。

    “别着急走吗?”

    眼见裴明绘要走,温珩一把拉住裴明绘的手腕,顺势一拉,裴明绘便一步也不能后退。

    “放肆!”裴明绘想要将禁锢着自己的手甩开,奈何温珩用力极巧,像是罗网一般缚住她纤细的手腕,开始松泛留有空隙,实则寸寸紧逼不得解脱。

    他一用力,裴明绘便如同被绳子牵引着一样往前走去。

    她起抬头,他俯下身。

    柔和的春风拂过,带来杏花香气。

    “你也不想让你哥哥知道我们的事罢。”

    裴明绘闻言,冷笑一声,眸光闪过波澜:“我哥哥早就知道了,你少拿这件事来威胁我。松手!”

    “哦,看来裴瑛也知道妹妹爱哥哥的事了。”

    温珩状似惊讶,笑着说道。

    一语石破惊天。

    裴明绘的脸色瞬间凝固了,她的眼瞳颤抖着,不可置信地看着温珩。

    漫天杏花纷飞里,微笑着的红衣少年像是玩弄人心的恶鬼一般。

    “看来,我说对了。”

    温珩惊讶地喟叹一声。

    “真是不敢想象,若是那个自诩清高的裴瑛知道自己一直疼爱的妹妹对自己怀着不轨之心,脸上会是什么颜色?某真是太期待了。”

    裴明绘的脸色越来越白,牙关越咬越紧,她一把挣脱温珩的钳制,揪住他的衣领。

    温珩见状,便顺势弯曲膝盖将身子压低后仰,顺服地占据低位让裴明绘来俯视他,眨着美丽而又无辜的眼眸看着裴明绘。

    “你怎么知道……”

    裴明绘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这句话。

    “没办法,我只要一看就知道了。”温珩笑吟吟地说道,“谁让我天生就会探究人心呢。”

    她浑身颤抖着,手部的骨骼用力嘎吱作响。

    心里隐秘的情感被不该知晓的第三人知晓,愤怒恐惧迷茫霎时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欲望告诉她应该将眼前人碎尸万段,可理智却告诉她,她没有能力这样做。

    在内心的天人交战之中,理智终究占据上风。

    可就在二人僵持之时,温珩从容嬉笑的神色忽然消失,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寂,但很快又尽数淹没在光晕里。

    “哎,光天化日,真要如此着急吗?”

    他的话如此妩媚,尾音微微扬起,带着隐隐约约的情|欲。

    可就在裴明绘不明所以之时,就在温珩冲她眨了眨眼,裴明绘顿感不妙,可她已经来不及松手了,温珩已然张开手臂,卸去全身的力道,向后跌去。

    裴明绘被他带着,也往前摔去。

    瞬间满地落花飞扬,她重重跌在他的怀里,而他怀里那氤氲的香气遂扑鼻而来,迷人心智惑人心神。

    随后而来是脚步之声。

    裴明绘瞬间变明白了温珩意欲何为。

    一瞬间恐惧与杀意并行而至,她的身体因此而剧烈地颤抖着。

    啊啊啊,她要杀了他杀了他!

    碎尸万段焉能泄其恨啊!

    第44章一个跪地弓身痛苦不已,一个长身玉立疑惑不解。

    但是很快, 恐惧便将愤怒压过,理智迅速回归。

    裴明绘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她被温珩坑了这么惨, 岂能再跌进陷阱。

    她遂撑地坐在他的身上压制着他,而后趁其不备左右开弓, 给了他两记耳光。

    一瞬间,风似乎都停止了,林稍花海也不再翻涌了。

    温珩不可置信地看向裴明绘,白皙的面上多了两个突兀的红印,一丝如同胭脂一般的鲜血缓缓从唇角流了下来,原本整洁的发丝散乱开来, 沾满了清新美丽的落花。

    纵然如此狼狈, 温珩身上也有一种被凌|虐的美感,他的眼睛像是破碎的琉璃,折射着带着杏花颜色的绚烂光澜,又有潮湿的水光, 其间波光粼粼好似纯净的湖面, 让人忍不住便陷了进去。

    “让你欺负我哥哥!”

    裴明绘立即掐住他的脖子, 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而后一头撞了上去。

    “去死!”

    就在撞击的一瞬间她脑袋瞬间发闷,她的眼前是一片接着一片的白光,裴明绘感觉有人拎住了她的胳膊, 将她温珩身上拉了起来。

    天旋地转,裴明绘笑着看着地上有许许多多重影的红色身影,她虽然看不清, 但然间他依旧没有起来,她的眉毛挑起, 不乏挑衅之意。

    “裴小姐,你还好吗?”

    声音似乎并非是裴瑛的,裴明绘遂大喜,顿时高兴得泪流满面。

    这一撞委实不轻,就算是温珩一时间也是头昏脑涨不能消受。

    “这是怎么了。”

    温和而又关切的声音传来。

    “怎么打起来了?”

    裴明绘晃了晃脑袋,艰难地扭过头去,结果就看见了满是重影的一张脸,她又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人是谁。

    桑弘羊。

    他怎么在这儿。

    可是裴明绘来不及多想,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消除眼前天大的误会。

    “桑大人。”

    裴明绘抬起袖子擦去眼泪。

    桑弘羊显然有些尴尬,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看向从地上站起来的分外凌乱的温珩,见一贯仗势欺人的温珩竟被一介妇人殴打成如此模样,尴尬之余还是有些高兴。

    当然,高兴归高兴,这种情绪自然不能表露出来。

    毕竟,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温珩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最是睚眦必报,没人会在他红地发紫得时候招惹他。

    这个时候,桑弘羊正左右为难呢。

    一旁的裴明绘就哭着跑开了。

    没办法,儒雅的桑弘羊也只能冲着嘴角流着血分外狼狈的温珩歉疚地一拱手,然后去追哭着跑开的裴小姐去了。

    “裴小姐,你且慢些。”

    桑弘羊拉住裴小姐的衣袖,让她停了下来。

    裴明绘抽噎着,拿着手帕擦着泪:“桑大人有所不知,妾偶遇温大人,却为温大人恶意刁难,妾几次退让,奈何温大人咄咄逼人,甚至侮辱妾的的兄长,妾受兄长照拂才能安然长大,最是敬重兄长。骤然听闻如此侮辱兄长恶劣之语,气上心头,便与温大人厮打在一处。”

    “如此粗鲁之行,还望桑大人莫要介怀。”

    桑弘羊闻言,方才如释重负,遂出言宽慰道:“裴小姐敬畏爱护兄长之心,在下实为敬佩。裴小姐莫要担心,在下正是应裴大人之托前来寻裴小姐的。”

    她就知道!

    裴明绘面上依旧一副哀戚的样子,心中暗喜自己的随机应变之能。

    “如此行径,实在不堪。妾怕兄长担忧,还望桑大人莫要将此事告诉告诉妾的兄长。妾在此拜谢桑大人了。”

    眼见着裴明绘就要跪下了,桑弘羊急忙搀住她的臂膀,将她扶了起来:“哪里哪里,裴小姐体谅兄长之心,在下明白,只是事体重大,这绣衣使者又非寻常人,今小姐得罪于他,乃是惹祸上身啊。”

    裴明绘闻言,遂泪流:“妾明白,只是此事未免过于难说,妾回府以后,自会告知兄长。”

    “这般也好。”桑弘羊点了点头,“裴小姐与裴大人兄妹情深,这般事还是由裴小姐自己说更为妥当。”

    “妾多谢桑大人体谅。”

    裴明绘喜不自胜。

    二人方才走了几步,桑弘羊又停住了脚步,微笑着问道,“在下听裴大人说了裴小姐的建言,有几点不明白之处,还请裴小姐指点一二。”

    二人本就同为商事出身,趣味相投自不必说。

    *

    皇帝正在宣室殿批阅奏章,每每看到汉军大捷的消息都让他喜不自胜,就连乏味的儒生的上书都颇有些趣味在了。

    就在此时,黄门总管走了进来:“陛下,绣衣使者来了。”

    “哦。”皇帝抬起眼来,“叫他进来罢。”

    黄门总管躬身退下,皇帝也放下手中的奏章,不一会儿温珩就走了进来。

    温珩一如既往地那般艳丽,朱色红衣在十三连枝铜灯的融融灯火的照耀下流转着金色的波澜。

    可是皇帝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温珩脸上的伤,虽然他业已竭力用脂粉来掩饰了,但是还有些许红色的痕迹没办法掩饰掉。

    “爱卿这是怎么了?”

    皇帝颇为关切地问候道。

    “臣无事,只是不慎跌倒了罢了,受了些擦伤。多谢陛下关心。”

    温珩微笑着回道。

    他在皇帝便是一直温顺的小白兔,所有锋芒都收敛起来。

    “如此啊。”皇帝的目光在温珩的脸上梭巡而过,面上并未说什么起伏,只淡淡道,“朕还以为是谁打了爱卿,若是真的有人如此不识好歹,朕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好歹。”

    “有陛下在,哪里有人敢欺负臣呢。”

    温珩笑着说道,白皙精致的面容也充斥的欢悦,可是眸光被阴影挡住,看不出情绪。

    “对了,朕今夜叫你来,便是为着裴瑛妹妹的建言,你且来说说,可否实行。”

    皇帝靠在凭几之上。

    “臣以为,商业凋敝却是大患,但任由富商巨贾发展也为隐患,裴小姐之策,却是最好的折中之法,但其中未免有贪腐之人,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

    温珩娓娓道来,从他的话来说,却是切实之言,也切中了皇帝的心思。

    “所以,臣以为,裴小姐的建言,却是可行。若任由商业凋敝,未免民生受损。”

    “看来爱卿并没有以为裴卿的事而怨怼于裴家小姐。”

    皇帝笑了笑,手肘撑在桌案上,脸搁在手腕上,修长优雅的眉眼不乏审视之意。

    “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温珩闻言,遂单膝跪倒,郑重言道:

    “臣虽屡遭飞来横祸,赖陛下恩德才免于一死,臣虽不知何处得罪了御史大夫,却也知晓御史大夫是国之栋梁,为汉朝立过大功,今陛下在用人之际,裴小姐虽为裴瑛之妹,却也于国于民大有用处,故臣不敢以一己之私而耽延国事。”

    皇帝垂下眼眸,看着温珩忠诚的模样,细长的眼眸闪烁着微光,他不疾不徐慢慢说道:“朕知道温爱卿受苦了,裴瑛近几年行事虽然猖狂了些,但却是为着朕,否则朕也不会留着他。”

    温珩慢慢抬起头来,白净的面庞是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恭顺敬服的笑意之后隐忍着委屈,让眸子如起水波一般。

    煌煌莹莹,夺人目睛。

    皇帝的目光不由放在了他这身衣服上。

    朱衣光亮奢靡,金银交错作经纬,莹润白玉悬在漆黑腰带之上,勾勒窄腰。

    皇帝知道温珩做的事,他也知道温珩在外行事多有张狂。

    但是这样美丽而又张狂的宠物,却只听他一人的话,如何不让皇帝愉悦呢?

    他的心情也跟着扬了起来,他抬了抬手,示意温珩起身:“此事,我知道了,你的忠诚,朕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温珩讶然抬眸,水波似的目光映着宣室殿千盏灯火,些许辰光之后,他倏然展颜一笑,露出整齐的银色齿列。

    “臣多谢陛下。”

    他欢喜地躬身跪下,光洁的额头触地。

    等到温珩从宣室殿出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微冷的夜风。

    他的脸笑得有些僵,便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听着檐下铁门叮咚,他的眸光渐渐冰冷起来,又过了些时候,他才拾阶而下,往云黛殿的方向走去。

    曾经力压六宫的桃花夫人,也随曾经的谢皇后一样,在年华老去之后,成了独守空房的旧人了,默默地看着那娇媚的新人取代了他们的位置。

    当温珩行到云黛殿时,便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在温夫人盛宠之时皇帝让宫人们为她种下的一大片桃林,桃林掩映间可见灯火幽幽的千黛殿。

    只是这桃林花开花败许多年岁,而君王的恩宠业已不在。

    温珩不由想到了以前的日子,可是以前的日子太近又太远,清晰又模糊,一瞬间,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突然到了如此境地。

    “在看什么呢?”

    微凉的夜风轻轻吹来,带来熟悉的温柔声音,唤回了温珩的思绪。

    他偏过头去,就见温夫人立在不远处,手上还有开得正浓的杏花,盈盈香气缭绕在她的身上。

    “阿姐。”

    温珩收起所有不好的情绪,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采了杏花?”

    温珩接过温夫人手中的花枝,那缭绕不散的香气让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白日的杏林,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但很快便被记忆里那凶狠的一个巴掌打散了,表情骤然冷了下来。

    很显然,这次挨打对于温珩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记忆。

    “桃花还没到时候呢。”

    温夫人笑着说道,她的笑容温柔得像是悠荡在桃林的暖风,带着幽幽的香甜气息。

    “便采些杏花装点宫室。”

    姐弟二人走进了黛云殿,殿中装潢一如既往,与温珩被发配西南离开长安之时一模一样,只是原本光亮的金银漆器丝绢布帛似乎都黯淡了下来,陈旧得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温珩将怀中的杏花枝插入漆瓶中,雪白的杏花灼灼盛开着,清香流溢,总让他不自觉地走神。

    “近日可还好?自你回来你我姐弟都不常相见呢。”温夫人偏过头来看向总是在走神的温珩,便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温珩这才回过神来,柔柔一笑,眼睛也眯了起来,“没什么。最近长安正逢多事之时,时局几变今日也算暂时稳下来了,我也能来见阿姐了。”

    “算你还记得我。”

    温夫人笑眯眯地看向温珩,她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在长案后坐下。

    “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告诉阿姐,可有心仪的女孩子?”

    “没有。”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一口回绝,温珩也惊觉自己的语速。

    温夫人先是讶然,而后柔柔地笑了起来,一点朱唇露出皓齿,清新可人。

    “以往我问你的时候,你都一脸不屑的样子,说什么情爱都是绊脚石,今日怎么回绝得这么快。”

    温珩也皱起了好看的长眉,原本艳丽的容颜也萦绕上一丝迷惑的不解。

    “真的没有吗?”

    温夫人也察觉了温珩的异样,遂追问道。

    “自然了。”温珩又“恢复”了既往的态度,他压下所有的疑惑,“这天下的女子,又又何人能与阿姐相比,何况,我温家尚未雪耻,弟又何颜面耽于情爱呢。”

    温夫人面上浮现出一丝忧愁来,纤细的手紧紧握住温珩的手,抬眸看向温珩,美丽的眸子噙满哀伤:“珩儿千万不要耽于仇恨,如今你看这长安,过去的豪强贵族又剩下几家呢?姐姐只想要你好好的,温家落败也就落败了,没有谁会一直强盛的。”

    “可满城新贵皆豪奢,为何独独我不能呢。”

    温珩抬起眼帘来,融融灯火流转在眼底,照亮熊熊野心。

    “不进则退,我不进则为强者刀下鬼魂。后宫那李氏狼子野心,几番陷害阿姐。阿姐妇人之仁,却不肯对李氏下手,还以颜色,方才沦落至今。阿姐难道还不明白吗?仁慈百无用处。李氏嚣张过甚,屡屡干碍阿姐行止,依弟之见,当除之……”

    “温珩!”

    一贯柔弱温和的温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胸脯剧烈地欺负着,显然气得不轻,“李夫人得宠此乃陛下之意,我何能责怪于她。我过去既如此作为,今日也不会改。你莫要打李夫人性命的主意,今日我既如此,是我无能守住陛下的恩宠。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既不愿意,那就请走罢。”

    温夫人背过身去,单薄瘦削的身体分明披着厚实的袍子,可为何还在隐忍地颤抖呢。

    温珩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站了起来,他垂下眼帘,拱手作礼告辞:“是弟无礼,还请阿姐莫要生气。弟告退,阿姐早些休息,春寒深重,阿姐记得添衣。”

    他转身就离去了,夜里的潮湿水汽攀附在他的衣袍之上,这朱色更深更浓,像是氤氲开来的鲜血一般。

    分明一母同胞的两个人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他的眸光看向那灯火辉煌丝竹萦绕的千芳殿,他偏了偏头,漆黑的眸子落在上面,冷风吹起他鬓边的发丝,他的目光阴暗下来。

    千芳殿,是得皇帝盛宠的李夫人的居所。

    *

    天上一钩弦月,清辉如水,润泽万物。

    辎车辚辚停在裴府门前,素手拂起帘子,裴明绘探身而出,扶轼而下,等到绣履踩在地面之时,不由又心惊胆战起来,她先是在府门口游移徘徊好久,她就这样转了好几圈,回回惶惶难以自安,等待冷风盈袖春寒浮衣,她内心的焦躁不安才稍稍退去了些。

    毕竟她面对的是精通刑名之学的御史大夫裴瑛,想要装傻委实是一番难事,故此她才如此焦虑。

    她艰难整理了繁杂的心绪,方才下定决心走入府中。

    一路上并未见到府令苏央,裴明绘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略有些疲惫地服额叹息,发上插着金桃枝发簪坠着的金流苏也微微晃动着。

    看样子裴瑛并未收到什么消息,也并不知道自己与温珩碰了面。

    否则以哥哥的脾性定然是要拿自己的审问的。

    可就在裴明绘准备回房休息之时,刚迈出一步,却又默默收回了脚,她心里突然感觉有些不对。

    她最后决定还是去寻一下裴瑛,看一看他的反映,若真是无事,也好叫自己安心。

    裴瑛的居所名曰停芜居,在府院第三进处,与她的小融局分在东西两侧。

    她走到门前,就见停芜居的大门掩映着,并未关上,平素守候在侍卫婢女也不见了身影,裴明绘有些疑惑,推开门边走了进去。

    院中还是老样子,自从裴瑛住进裴府便未曾更改过。

    先是千百杆翠竹掩映,风过林稍,像是萧萧落雨之声,若细细辨听,便可听出竹声吟咏之乐声。风其间穿梭而过,带着竹叶清香,拂过粼粼湖泊,揉皱池中月影,吹起两只丹顶鹤的羽毛。

    它们转过脑袋来,扇了扇翅膀,却也丝毫不敢扑过来。

    三开间两进的屋子前种着几株梨树并杏树,今夜花得更外的好,甚至比未央宫的花还要漂亮。

    它们争相吐蕊,绽露花苞,氤氲香气,盼无情公子前来一顾。

    春寒未歇,风吹衣襟,此处植被浓密故阴凉甚多,又有幽泉一潭自积寒气,裴明绘突然有些冷,便也提着裙裾拾阶而上,忽地却又发现台阶之上不知何处生了些斑驳在。

    她起先以为这是纵横花影,俯身细看,方才发觉是苔藓。

    此处处处有专司洒扫的婢女与小厮,怎的这石阶竟生了苔藓。

    裴明绘心中虽疑,心中担忧裴瑛,便压下心头疑虑,自往上走。

    她停在门前,两扇门合在一处,并未开着。

    屋子也并未点着灯。

    可是裴明绘方才问过下人了,裴瑛却是在府中,并未曾出门。

    裴明绘方才推开了门,屋中的寒气似乎比屋外还重,好似春寒云集于此,她入目所见先是一处待客之所,朱漆花瓶里种着清雅的芭蕉,月光落了下来,如覆银霜。

    层层白纱自房梁处垂落,像是幽幽雾气一般,隔断里外间,辟出休憩养息之所。

    裴明绘走了过去,抬手轻轻拂开窗纱,目光却不禁落在了一侧的长案之上。

    原本长案之上应堆着许多公文简牍才是,可是今日一观,却是只有几幅的丝绢,上下用蓝田玉的镇石压得平整,她借着被白纱筛得稀碎而又迷蒙的月光,用方才看清上面精心所绘之轮廓。

    她心里忽然生出难以名状的情绪来,她徐徐走了过来,将身跪下,轻柔地拿开上下两方镇石,纤纤素手执起丝绢来,凝神膝观,便见丝绢之上是一个女子。

    一个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的女子。

    轻薄丝绢上,笔锋细腻,精而柔地绘出了一个女子的模样,长纱掩面,单单露出一双形似凤眸的眼睛,黑色的眼珠沉沉无光,虽非真人,无声之间裴明绘却感受到了一种悲戚哀愁。

    是她么?

    很像,却又不像。

    眼睛不像,神韵不像。

    她眼睛本生得圆些,素日里也没有太多伤心事,眼睛便也整日圆润得像是一颗水灵灵的葡萄。

    而神韵之差眼形之差,业已让事实明白如画。

    裴明绘骤然胆战心惊,她的手颤抖着。

    除了她,哥哥又会画谁的像呢。

    可是哥哥既然画她,又为何似是而非呢。

    沉寂已久的不安再度浮上心头,患得患失的痛苦一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她并不了解裴瑛的心,裴瑛也从未同她说过他心中所想。

    他曾经说过自己心怀仇恨,无意情爱,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与她相扶长大,此般情谊,旁人自是比不得,可此情无欲无求,只盼彼此安好,哪里搀得半分男女之情在?

    兄妹亲密却有间,这本就是常理。

    可偏偏她却生了见不得光的心思,觊觎着自己的哥哥。

    爱而不得,痛彻心扉。

    她的脊背耸动着颤抖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哭也哭不出来。

    风过帘动,翠色摇晃,叶叶萧萧,花落厅堂,冷香凄迷。

    月过屋檐,玉影东移,堪堪覆在她的身上。

    像是鬼魅一般,连空中的蜉蝣都没有惊动,裴瑛无声地停在裴明绘的身后,白衣如雪,冷寂无情,他垂首看着她,只静静观察着她,并不说话。

    漆黑的眸子将她的脊背的颤抖神态的惊慌都尽数敛入眸中。

    一个跪地弓身痛苦不已,一个长身玉立疑惑不解。

    第45章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是别人呢。

    她低着头,手指紧攥着丝绢, 脊骨弯曲,长发垂落, 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哥哥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呢?

    难道自己还比不上她么,自己哪点比不上她。

    情与妒交织成罗网,从丝绢之上抽离而来,将她的心紧紧束缚,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裴明绘痛苦非常, 正自恍惚间忽觉如芒在背, 倏然回首,一仰头便堪堪对上裴瑛的面容。

    他居高临下,垂首看着她。

    “啊!”

    过度的惊吓让她的手颤抖起来,甚至连那薄薄的丝绢都拿不住, 丝绢如秋叶般飘零坠落, 却在行将触地之时被一只手捞住。

    “哥哥?”

    裴明绘瞬息之间便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情绪, 挤出一丝笑来。

    “你来此处做什么?”

    裴瑛将丝绢放入怀中,声音无起伏。

    “我……我只是不见哥哥,便想着来见哥哥。”

    裴明绘甫对上裴瑛那漆黑幽远的眸子,便觉得似乎自己的心已然赤裸裸地摆在了案上, 眸底所有情绪都无比坦诚地摊开在裴瑛面前,如庖丁解牛般清晰明了。

    她揣摩着他的语气,却并问听出任何责怪与关心之意, 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裴明绘直觉裴瑛如此大的变化,似乎是有什么她一直在努力维系的东西轰然破碎了。

    裴明绘瞳孔紧缩, 而这般细微变化也被裴瑛收入眸中。

    先前的痛苦,今时的惊慌,一无例外,尽数收入。

    清冷的月辉透过随风浮落的细腻白纱,或浓或重地落在落在他的身上,浮泛着冰冷的光晕,勾勒出颀长优雅的轮廓。

    裴明绘直直看着裴瑛的脸,她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总觉得此时此刻的裴瑛面容上的血色愈来愈少。

    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惊惶吗,也跟自己一样痛苦吗?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有着不可言明的重重心事。

    裴瑛的目光像是光滑的镜子,将她的情绪完完全全地映了出来,似乎连她极力隐藏的隐秘情丝也剥开了兄妹身份的外皮,展露在兄长的面前。

    一瞬间,似乎有电流贯穿了她的全身,她全身的血肉似乎都凝固了。

    她身体僵硬到动弹不得,可是内心却无比焦躁,急迫地想要打破这个危局。

    终于苍白露着青筋的手撑在桌案上,裴明绘借力,缓缓站起身来。

    裴瑛的目光也随之移动,注视着她僵硬而又缓慢地站起,没有说话。

    裴明绘忽然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过于诡异,涌动的春日寒气带着青竹的清气与杏花的香气穿梭其间,带着二人发丝与衣袍在空中飞舞。

    “不知这是谁的画像,里面的人我看着又熟悉又眼生,不知妹妹可曾见过?”

    她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挽袖遮住下半张脸,圆圆的眼睛弯了起来,像是弯弯的月牙,只可惜,笑意破碎,哀戚迷离。

    起先遇见这样一双眼睛,裴瑛的瞳眸剧烈地一颤,但很快他又垂下眼帘,将所有激荡的情绪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探究,冷冽穿透她眼中惶然的笑,直直透入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

    “你似乎很好奇。”

    裴瑛的尾音微微扬起,带着怀疑与探究。

    语气不复往日的温柔与关爱之意,冰冷得像是夹杂着雪粒的风。

    裴明绘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喉咙里跳出来,可是她依旧强忍着,装出明媚的笑颜来,“能入哥哥画的人,子吟自然好奇了,哥哥……哥哥既然不想说,那妹妹也就不问了。”

    裴明绘委实觉得裴瑛今日的脸色很奇怪,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冷寂孤峭宛若立于雪山之巅,冷然旁观着她。

    心底跳动的心脏像是擂擂金鼓一般,催促她赶快离去。

    “子……子吟先退下去了。就不打扰哥哥休息了。”

    就在裴明绘与裴瑛匆匆擦身而过的时候,裴瑛的声音传来了过来。

    “她是为兄心悦之人。”

    他的话只有平静,没有欢喜,没有雀跃。

    霎时,她的动作凝滞住了,前行的脚步虚虚地踩在落满银霜的地毡之上,原本极度躁动的心也停住了跳动。

    他说什么?

    过了好久,裴明绘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他说……

    那个人是他心悦之人……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瞬间,她的心是一片冰天雪地。

    她僵立在原地,过了好久,方才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向裴瑛。

    她眨了眨眼睫,接着朦胧冰冷的月光仔细分辨着,从眉眼到身形,确是裴瑛。

    裴瑛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迷惑,不可置信,再到支离破碎。

    裴瑛的眼瞳晃动,似是有所动摇,嘴唇嗫喏着,可是终究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之时这些些微的动摇情绪已然消失不见。

    一时之暴雨,总好过长久的潮湿。

    他心道。

    “哥哥说什么……”

    裴明绘所有强颜欢笑的伪装逐渐碎裂开来,可是一息理智尚存,于是残破的笑意便支离破碎地挂在脸上。

    唇上朱红褪色,眸中笑意艰难。

    裴瑛见她如此模样,并未有关心之语,却也未有诘问之辞,只静静地看着她,末了,他的视线稍稍偏移,落在门前那落花缤纷的杏树之上,自扶疏花叶见看见那被月光映得明亮的云。

    情意无限,奈何恨连云海。

    裴明绘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她的心想哭泣,可是理智却让她笑了起来。

    “妹妹为哥哥高兴,若有朝一日,妹妹若是能够见到嫂嫂,妹妹定要为哥哥牵线,早日定下姻缘来才是。”

    裴明绘笑了起来,但是末了又察觉到自己的面容有些扭曲,又有些水渍自眼眶流了下来,她抬起手来擦了擦,方又道,“妹妹真的好高兴,但听有些人说,哥哥若有了夫人,怕是就忘了妹妹了。”

    裴瑛依旧长身立在光影交界处,他本神姿朗彻清冷独绝,虽居高位杀伐果决却依旧心怀仁慈。

    他一贯疼爱裴明绘,最见不得她哭。

    可是今日的他,却像是换了另一个人一样,冷漠而又无情。

    月光僵她所有的痛苦与纠结都映入裴瑛的眼眸,就如光线映入瞳眸一般,照出一般的颜色。

    沉默的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在碰撞着,白纱如云涌动不歇,冷风乍起落花翻飞。

    他走了过来,抬手擦去她不断流下的泪水。

    裴明绘隔着朦胧的泪水看向他,看着他原本清俊隽雅的容颜模糊成光斑,逐渐看不清楚。

    “此乃谣言。”他的声音一贯动听,清冷间似有有清香流溢追魂十里,“世上无人,可与你相比。”

    “你一日是我的妹妹,便永世是我的妹妹。无论是谁,也无法更改。”

    一言定生死,让她情何以堪。

    似乎在这一瞬间,任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瞬间断尽,就如门外的落花,纷纷扬扬,砸落在地。

    “有了哥哥这句话,妹妹就放心了。”

    裴明绘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这里的,她只记得冷风似乎吹入她的五窍,冰冷了她的血液。

    这一夜,杏花如雪。

    裴瑛依旧站立不动,长案上的丝绢墨画没了镇纸压制,狂风一起,便呼啦啦地飞了起来。

    裴瑛依旧没动。

    看似一切都没变,可是似乎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他闭上了眼,身上落霜如雪,寂寞如风。

    裴明绘踉踉跄跄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她脚步虚浮,艰难地扶住柱子,才堪堪没有摔倒,她弯着腰,而后扶着柱子,慢慢地跪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去。

    原本所有隐秘的情丝轰然碎在心里,像是边缘锋利的琉璃碎片,将她的心乍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她无声地哭泣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在此时此刻忽然改变了,可是裴瑛以前说的话却又清晰在耳,他说自己无意于婚嫁,却盼着自己能够寻觅良人。

    此时此刻,难道不已经明晰地告诉她了吗?

    他无意于她。

    那次暧昧至深的错吻,却没有激起他半分的情丝,甚至让有了让郎君入赘的心思。

    可是裴瑛日日夜夜忙碌不休,又哪有时间与女子相会呢?

    难道是在梦里相会吗?

    又或者是惊鸿一瞥便也再也忘不了。

    裴明绘紧紧咬着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左右朝夕相处生死相依,都比不了那突兀而来的人吗?

    长发曳地,如春草蔓延。

    她的肩颈颤抖着,无声地流着泪。

    难道他真的没有对自己有过一点情爱之念吗?

    “你一日是我的妹妹,便永世是我的妹妹。无论是谁,也无法更改。”

    冷峻决绝的声音再度回响在她的耳边,让她的心瞬间空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祠堂相拜结兄妹,此生此世不更改。

    屋中春喜夏荷听闻小姐已然归府,却迟迟不见她回来,春喜便遣夏荷去外找,自己则在屋中等待小姐,备好一应盥洗事物。

    夏荷甫一推开门,却见满目银辉,美人跪地。

    “小姐!”

    夏荷顿时吓得跳了起来,忙前行将裴明绘搀了起来,艰难地将她扶了起来,但是裴明绘身体瘫软地似乎将全身的骨骼都抽去了。

    “小姐,春喜姐姐快来啊。”

    夏荷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大叫。

    春喜匆匆而来,一到门口便见如此景象,登时吓得不行。

    二人把裴明绘搀起来放在榻上,春喜便让夏荷去找家主,夏荷正要跑出去的时候,却又被一只手紧紧拽住了袖子。

    “别去。”

    那只清瘦的手缓缓收紧,其上青筋隐隐显露。

    春喜一见她唇上血珠淋漓,忙执了帕子来擦去,血珠擦去,才发现原本美丽的红唇已然血肉模糊。

    “小姐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春喜一边推夏荷去寻药膏,自己且扶了裴明绘,柔声安慰。

    “无事无事,你们都歇息罢。”

    裴明绘疲惫地摆了摆手,强行撑着坐了起来,乌黑的发垂了下来,原本柔滑有光泽的长发似乎在此刻黯淡了起来,像是被秋日寒风吹拂过一般,带走了它所有水分,渐渐走向枯萎。

    “只是一些小事,无事,你们都退下去罢。”

    两个婢女你看我我看你,原想留在此处守候裴明绘,可是裴明绘却突然像是发了狂一般,拼命地嘶吼道:“走啊!我叫你们走!”

    两个婢女受了惊吓,连声道诺,惶惶退下。

    温暖的室内只剩下裴明绘一个人,她丧失了所有力气,跪坐在床上,将头深深埋了下去,无声地哭泣着。

    一种无与伦比的孤独蔓延上来,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被父亲送到许府的时候,那种看似有了更好的去处,实则却是到了一处真正无所凭依的境地。

    不知从何而起的情思随着时间而日渐深重,因为情感的边界并非分明,而是如犬牙交错一般彼此楔入,并相互演化。

    所以起初时,她只朦胧间不知其意,却在惊觉之时已然如陷泥沼般越陷越深。

    不可自拔。

    可她已到悬崖之时,便欲悬崖勒马,可是情乃烈马,不由理智,又岂是她说要按住便能按住的呢?

    翌日清晨,春喜与夏荷小心翼翼地进来,却发现裴明绘已然昏倒在榻上,身上却连被子都没有盖,身上烫得吓人,脸颊上红得像是敷了胭脂,眼皮沉沉地坠着,一动也不动。

    她发了热,烧得迷糊,似乎连天地日月都不知为何物了。

    她的脑子混沌着,整个人的神思似乎都飘荡在一片黑暗里,四肢沉重像是有石头塞在里面,一动也动不得,眼皮上似乎也坠了水银一般,抬也抬不起来。

    耳边时而传来嘈杂的声音,其间许多声音让她觉得莫名熟悉,却又莫名陌生,就在她疑惑不解之时,一缕冷香飘了过来,像是一阵春风一般,舒缓了她的疼痛。

    她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间似乎感受到有谁将她抱了起来,那些微的冷意驱散了她浑身难耐的燥意。

    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擦过她的脸颊,一下接着一下。

    就这样过了许多日子,她才堪堪醒了过来,一睁眼,眼前是许多模糊的光斑,等待这些光斑消散之后,她才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裴瑛,是她的义兄,是她的哥哥。

    “哥哥……”

    裴明绘直直地看着裴瑛,声音沙哑,不复往日之清润。

    “嗯。为兄在。”

    裴瑛垂眸看着她,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攀上红血丝,周身也不复往日的清爽干练,而满是疲惫。

    显然她昏迷了多少日夜,他也就衣不解带照顾了多少日夜。

    “可好些了?”

    那夜的冰冷默然一扫而空,裴瑛似乎又成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哥哥,温柔耐心,将所有阴暗面压下去的哥哥。

    可是昨夜终究不是梦,这一场病,却也让她有所憬悟。

    裴明绘的心底翻涌起波涛来,或许在这一刻她才真的明白了,有些事,是绝对没有可能的,太多痴心妄想压在心头,以至于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有可能。

    或许,放下才是这段感情最好的归宿。

    裴明绘静静躺在裴瑛的怀中,裴瑛垂下眼眸来,无声地注视着她,将她抱在怀中。

    可是往往天不随人愿,这段隐秘的情注定要在诸多势力的角逐之下走向最为惨烈的结局。

    而裴明绘的伤心之时,也自此真正起了开端。

    就这样过了暮春,浓烈的夏阳照落了洁白的杏花,当最后一朵杏花也开败的时候,未央宫里的李夫人殁了,皇帝甚思之,任命李夫人的兄长李何为贰师将军,封为西海侯。

    与此同时,原本只小范围传播的歌谣也开始扩散开来,逐渐从长安民宅街坊穿到了未央宫的官署里。

    当夏阳也消去燥热之意,清爽的秋风徐徐而来之时,未央宫的花木也愈加灿烂,诸多颜色交相层叠,随风飒飒作响,有的依旧坚持在枝头上,在阳光照耀上彰显着自己的色彩,但是有的却在冷风中坚持不住,飘飘然打着旋落了下来,层积在落叶堆上。

    一只洁净修长的手将那金黄的落叶拾了起来,再度带它升了天空,遮蔽了刺目的日光,但是明亮纯净的光线却还是从叶子的边缘照了过来,落在裴明绘的面容上,照得她的面庞像是脂玉一般莹润。

    她今日并未穿着过去常穿的粉色衣裳,而是穿着颇为肃穆庄重的深绯色衣裳,领口大袖的边缘都有简约的飞禽纹样。

    虽有此赴宫宴女眷衣服形制不同,却也于朝官的衣服形制也是不同,因裴明绘身份之不同,故其衣物取折中之法。

    “裴明绘!”

    她正自出神之时,忽闻身后一人叫她名字,便转过头去。

    却见秋阳灿烂之下,一华衣女子就在她一箭之地处看着她,眼中是激烈燃烧的愤怒。

    是南云长公主刘竺。

    “殿下。”

    裴明绘欠身向南云长公主行礼。

    此时的南云长公主似乎完全没了过去的傲气,长长的眉毛蹙起,积怨已久的眼睛映着自己憎恨已久的人的模样。

    南云长公主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只恨不得飞扑上来将裴明绘撕碎,却有所忌讳而不敢有所为。

    裴明绘倒是讶然于南云长公主竟如此憎恨自己,难道是埋怨自己上次把她拽倒了?

    南云长公主冷笑一声,踱步而来。

    裴明绘知南云长公主来者不善,面上虽然沉静,内心却拉起了警戒:“不知殿下唤臣,有何事吩咐。”

    “我哪里敢吩咐你呢。”南云长公主压着心头的怒火,声音细长而又阴冷,“仗着自己哥哥是御史大夫,便为所欲为。但我告诉你,我是长公主,是汉朝的公主,你不过臣子,我们之间是永远无法跨越的差距,是云泥之别!”

    南云长公主一走近,裴明绘才发现她的面色很是不好,眼底笼罩似乎永远都不会散的阴云。

    看起来,南云长公主似乎经历一段很长的很不愉快的日子。

    “臣谨遵南云长公主的教诲。”

    裴明绘并不想同她发生争执,便屡次退让。

    “只是臣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裴明绘刚转过身子,南云长公主便呵住了她的动作:“站住!我叫你走了吗!”

    “不要以为多了几个虚头巴脑的官职,尾巴就可以翘到天上去了。”

    “,一介妇人,小吏之女,无尺寸之功,忝为朝官,你何德何能啊!”南云长公主咬牙切齿,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愤怒与不解,若非有所顾及,她定然要动手,“你不就是仗着裴瑛么,我告诉你,你的官就是做到顶,也比不了我,就算是你哥哥,生死与荣华也不过是我皇兄一句话的事。”

    南云长公主说得这番话委实太过扎耳,可是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

    本着万事和为贵的道理,裴明绘又忍了下去,她转过身来,“臣却是又要事,长公主此番教诲,臣定谨记在心。”

    眼见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南云长公主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连月的愤怒一时寻不到宣泄处,便也淹没了理智,她猛地扬起手来,便要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

    眼见掌风逼来,裴明绘正欲要躲,电光火石间,一只修长优雅的手攥住了南云长公主的手腕,表面上看着轻轻松松,但是裴明绘却隐隐听见了骨骼响动的声音。

    南云长公主面上愤怒的声音迅速被疼痛取而代之,长眉痛苦地绞在一起,她忍无可忍痛呼出声:“啊——”

    裴明绘扭过头去,就见裴瑛冷漠从容地看着南云长公主的痛苦神色,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像是刑具一般加诸于她不事劳动的纤弱手腕之上,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跪倒在地,裴瑛这才松开了手,颇具风度地关切道,“长公主可还好?”

    南云长公主捂住自己的手腕,过了许久才堪堪缓了过来,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的手腕上除了有些许红痕以外并无外伤痕迹,但到底痛到何种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便是裴瑛多年经理刑狱而得出来的经验。

    “你……”南云长公主用自己未受伤的手撑地起身,在看见裴瑛含笑的眼眸时,顿时红了眼眶,积郁在心底的委屈彻底爆发,“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我做的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裴瑛依旧微笑着,他向南云长公主一拱手,“长公主的心意臣心领了,只是长公主的时间珍贵,与其浪费在臣的身上,不若去做些别的,也让陛下少为长公主操些心。”

    南云长公主美丽的脸庞如同碎开了一般,苍白的嘴唇嗫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瑛最后向失魂落魄的南云长公主拱手告辞,拉着若有所思的裴明绘便离开了。

    裴明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南云长公主,她的泪水像是断线的珍珠一般流下她敷着脂粉的脸。

    裴明绘又回过头去,垂首思索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偏过头来,看着裴瑛的侧颜。

    南云长公主是皇帝的妹妹,若能尚公主,于裴瑛在政治上助益自是不必说,可是裴瑛不仅不对屡次示好的南云长公主动心,甚至为了她而伤长公主的心。

    裴明绘又垂下头去,看着自己裙裾上的花纹,默然无语。

    裴瑛虽未偏过头来,但是余光却也是一直看着她,见她又低下了头,整个人颓唐起来,便也转过头来,温声道:“怎么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从自己的沉沉地思索中摆脱了出来,为了掩饰自己的难过,便将话头转向了南云长公主,“南云长公主这是怎么了,我见她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裴瑛笑了笑:“刘竺行事猖狂,不拘礼法,朝中自有很多人不满于她,为兄便叫御史捡了几件要紧事参了她,陛下便叫她在宫中思过,禁了她的行止,她往日的奢靡之事,自也是一同禁了。”

    末了,他又摇了摇头,叹息道,“为兄原以为,刘竺经过此事定会有所收敛,或者,在明面上不该对你如此。为兄今次一观,却见此本性未改,丝毫未曾收敛,甚至加怨于你。看来,这刘竺也就是个蠢人了。”

    裴明绘只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她遂问道:“可是哥哥,南云长公主不是很喜欢哥哥吗?”

    清澈明亮的秋阳落在他的眉目之上,像是润着一层柔光,周身玄绯色袍服清正肃穆,行走间便是不可度测之深沉。

    “为兄并非没有告知过她,只是她一厢情愿,甘作飞蛾扑火,自寻枷锁罢了。”

    裴明绘原本乐见裴瑛拒绝南云长公主,可是今时今日,她却也明白了。

    不是一个喜欢另一个人,并为他付诸心血甚至付出生命,另外一个人就要喜欢她的。

    感情不是交易,不是筹码,它不是等价的交换物。

    或许,在最初之时,裴瑛因为对她的歉疚而将她收作义妹,彼时怕并无兄妹之情。

    可是今时今日,裴瑛却也对她有着真真切切不容辩驳的亲情。

    与此同时,她却在亲情之中生了一分隐秘的情爱。

    那这份情爱从何而来,又是何物呢?

    是欲望吗?

    怕也不是。

    若要真的细细去说。

    她也只能说一句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罢。

    是枷锁吗?

    这份越界感情怕也是对他要是枷锁吧,不管是南云长公主的情,还是作为妹妹的越界的爱,于他而言,怕也都是枷锁。

    裴明绘垂下头,苦涩地笑了笑,而后又扭过去,冲裴瑛展颜一笑,眼睛弯弯,盛满日光:“我知道了,哥哥。”

    宫宴上,舞女腰如柳,长袖招,翩翩红颜俏,满殿文武举爵庆贺皇帝万岁,又有淮南王千里迢迢而来,与列位高爵重臣列次作颂词,次次欢声雷动,皇帝欣然赏赐,又请司马相如作赋,赐以金帛,觥筹交错间便是西山衔日红日临窗,满地红光映得光亮。

    宴罢之后诸臣本当离宫,可偏偏此事又有一桩要事亟待处理,皇帝便留了几位高爵重臣于宣室殿议事。

    裴明绘抬起头来,便见夕阳正好红日正好,一片绚烂的颜色流转她微微熏醉的眼底,两颊酡红。

    宫宴甚欢,兼之心事太重,裴明绘便也就多饮了,而这一多饮,也就让她醉了。

    虽然面上看着虽然红了脸,倒是清醒的,但是心的事已然成了一潭烂泥,分也分不清了。

    她脚步也有些虚浮,原本身旁有宫娥随身侍候,便也没什么大碍。

    “大人可还好?”

    宫娥看她如此模样,便提议让她先去偏殿休息一下。

    裴明绘扶住树干,摆了摆手,只说在这里吹吹风。

    宫娥也不能违背裴明绘的意志,便也只得在一旁等候着。

    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眼睫也微微颤动着,将夕阳筛进了微微涣散的瞳眸之中。

    “小姐喝醉了?”

    略带关切含笑话语幽幽滑进耳中,裴明绘一偏头,便撞见一张笑吟吟的脸。

    阴魂不散,正是温珩。

    瞳孔瞬间凝缩,裴明绘顿时冷了下来,所有的忧愁与暗自伤神的痛苦悉数敛藏,她站直了身子,冷声道:“温大人。”

    “小姐如此冷漠,倒是伤我的心呢。”

    温珩幽幽踱步,目光一寸不离放在她的微红的面庞上。

    “如何?”本就心烦意乱,温珩又来此添乱,裴明绘自然是心里烦得透顶,转身便走,却又被温珩的伸出的胳膊挡住。

    她复又戒备地后退一步。

    “方才宫宴之上,我见小姐看似开心,实则落寞,这般的神情,我觉得,太过似曾相识,便担心小姐再觅佳人,故而送上门来,以供小姐消解忧情。”

    他眨了眨眼睛,绚烂的夕阳落了进去,便化作恶作剧般的光彩。

    “谁要你送上门来。”

    裴明绘实实在在被他激怒了,积郁在胸的酒意一下子上涌,彻底冲散了理智,她几乎压低嗓音,压抑着怒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高傲的头身子拽得底低了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缠着我,你烧了明月坊的产业也就罢了,你还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做什么!”

    温珩头一次见裴明绘发着般的疯,眸子先是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就被压了下来,隐藏在弯弯的笑眼里。

    “我想要的,不过是想要小姐开心罢了。”

    他说的话,裴明绘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温珩,警告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你想要我们兄妹的命。我告诉你,绝无可能,你若敢动我哥哥分毫,我绝对与拚命!”

    “别紧张。”

    温珩叩住她的手,轻轻松松一摁,便让她松了手。

    “如今的我,可还没这个能力。”

    “不过,我只是来问小姐一件事。”

    他的话语十分诚恳,像是诚心求教的学生。

    “你且问,问完立即走。”

    眼见温珩又来拽自己袖子,裴明绘一把便将袖子扯了出来。

    “我才疏学浅,方才从市井听来一句诗,思来想去难解其中意,特来请教小姐。”

    “你说。”

    裴明绘陡然生起戒备来,却还是不知道温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市井小儿多传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温珩慢慢地吟诵着,略带妩媚的嗓音让诗经《南山》带上了暧昧情|欲,让人冷不丁寒芒耸立。“只是无缘无故,市井何故唱出此诗,是不是暗有所指?”

    第46章情谊勘破

    此诗名曰《南山》, 影射齐襄公对文姜的觊觎之心与□□之行。

    其意昭彰,裴明绘怎么会不明白。

    而温珩,又怎么会不解其中意。

    裴明绘的身体顿时僵直, 她忘了,忘了掺杂在这段隐秘情感的第三人, 这个致命的变数的出现让裴明绘不知所措,她只看着温珩,看着他从容不迫地负手而立,眉眼弯弯,等待着自己的回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裴明绘的声音颤抖着, 胸腔里一颗心脏跳动得像是擂擂金鼓, 一下接着一下无间无断,冲击着她的耳膜,让她有些眩晕。

    隐隐约约间,这首坊间无端流传, 蔓延已久的歌谣似乎与很久之前的某件事联结起来, 让她骤然心惊。

    “哥哥爱妹妹, 还是妹妹爱哥哥?”

    温珩的笑容狡黠而危险,他好奇地看向已然僵硬的裴明绘,挑了挑眉。

    “我记得,当年裴大人逼死齐王的时候, 举的就是齐王与其姊通奸的旗帜罢。”

    或许,他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一场至死都不会结束的噩梦。

    元光一年,有人冒死到长安举齐国境内有人私挖金矿, 皇帝召问齐王,齐王只说不知齐国内有金矿,可是到底空穴来风,皇帝令裴瑛前往齐国私挖金矿一案,却发现了齐王与其姊私通之事,裴瑛因久久寻不到私采金矿者为谁,但知道若无齐王包庇,光是大张旗鼓探寻矿脉便是一通天难事。

    裴瑛便提了齐王王宫的黄门总管来审,一番审讯之下很快黄门总管便招供了,一五一十地将齐王与其姊的事都交代了出来。

    裴瑛本欲以此暗中胁迫齐王交代金矿一事,可是还未待他传召,齐王与其姊纷纷自戕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一时之间,风波不断。

    而齐王之死,让金矿的线索彻底断了。

    而对于金矿与齐王之死,皇帝显然更在乎齐王的死。

    这位齐王乃是高祖庶长子的后代,与皇帝的血缘关系已然十分疏远来,兼之齐王又没有儿子,他一死,齐国的土地就顺理成章的又回到了朝堂。

    如此,兵不血刃收回土地,皇帝自然高兴。

    可是面对民间的流言,皇帝却也不得不有所顾及,强行将此事按了下去,不再追查金矿的事。

    说来奇怪,皇帝一收回关于彻查金矿一案的命令,民间汹汹流言也就销声匿迹。

    没了皇帝的允准,裴瑛也不得不停下追查,可是就在他回到长安之时,那千里迢迢来长安举报之人业以暴毙。

    市井流言再起,过往危机再现,两相叠加之下,便是一场巨大的不可转圜的□□,而这场□□的矛头,指向了裴瑛。

    是谁?

    是谁。

    裴明绘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看着温珩言笑晏晏,红色的夕阳落在他的姣好的面皮之上,像是鲜红的血光,浓烈得几乎要滴落下落。

    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攀附上来,沿着她的脊骨,血肉与经脉一寸一寸上攀了上来。

    裴明绘现在才明白了,温珩意欲何为。

    他是真心想要他们的命,要他们身败名裂。

    可温珩有这个能力吗?

    裴明绘不禁怀疑,他如此年轻,温家如今业已不复从前辉煌,单单一个他,哪来鼓荡流言的能力?

    可是此时终究不是思忖之时,裴明绘只能压下所有的疑惑,直面自己的现在所处的困境。

    裴明绘知道,温珩是个疯子,她若不顺着他,焉知他会发什么疯。

    他若发了疯,将自己的情谊昭告天下,裴瑛会怎么看她,这天下人又会怎么看裴瑛?

    若只是偏见歧视也就罢了,可是偏偏朝野民间暗潮涌动,倒是只怕是潜流当有合流之势,接着当初强行压下的旧案一齐攻讦而来,如今有没了皇帝的既往的信任,裴瑛纵居高位,怕也是力不从心了。

    温珩的笑容流着蜜一般的甜,裴明绘这才知道了什么叫口蜜腹剑,可是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巨大的心理压迫之下,裴明绘的所有预设的心理防线悉数崩溃,她缓缓抬起头来,声音颤抖着:“你想要什么……”

    “终于承认了?”

    温珩面上虽然笑得愈加灿烂,但是凤眸里的阴暗却更甚。

    他似乎并没有以为逼迫成功而更加高兴,周身反而多了一分阴郁。

    “你也知道,裴瑛是我的政敌,我与裴瑛视若水火,我虽居此位,却也不得再度晋升,其间多数都是裴大人的功劳。”

    温珩抱臂,凝着一丝笑。

    “可是我到底对小姐有着几分情谊,不若小姐帮我个忙,也帮自己个忙,劝裴瑛退下去罢。到时候,小姐大可与裴大人作对鸳鸯,自在逍遥去,不必为流言所格。”

    流言……

    裴明绘心如死灰。

    她不是傻子,裴瑛若真的退下去,他们二人便是温珩砧板上的鱼肉,死路一条。

    怪不得美人计也位在三十六计里,自己也在神不知鬼不觉里踏入了温柔乡美人计里,前一步是绝路,退一步是死路,左支右绌不得转圜。

    她只能看着,看着温珩一步一步逼近,那张娇美的面容泛着恐怖的血光,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落在她紧绷的面上,泛着幽幽的香。

    她一步一步后退,绣履踩在石子路上,颤巍巍得像是没有踩在实处。

    “不行……”

    她面色苍白,嘴唇嗫喏。

    “在朝虽好,限制却多。”温珩却继续逼近,附在她的耳侧,柔声劝道,“我知裴大人脾性,自然不肯听妹妹的话轻易退下去,不妨小姐与我里应外合……”

    温珩话还没说话完,一只利簪横空而来,直直扎上温珩的脖子,可温珩习武多年,焉又会被轻易刺中,他抬手一挡,尖锐的发簪瞬间刺入手骨,血珠迸溅!

    裴明绘原以为温珩虽然记恨于自己的两个耳光,但又能记仇到何种地步,但是她显然忘了他是个何其小心眼的人。

    而温珩自从上次挨了裴明绘的巴掌,他只在心里记了仇,却也忘了裴明绘绝不会是个束手以待的人。

    她是一个在冲动之下将不计后果的人。

    尤其是在有关裴瑛的事情上。

    更有温珩将其逼之绝路,她无路可走,自然铤而走险,将其一同拉下地狱。

    “我就是喜欢我哥哥,那又怎么样怎么样,干碍你什么事了!我又不是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多事!今日我且明白告诉你,我哪怕去死,也不会陷害于他!”

    裴明绘眸光闪动,见一击不中,便又拔下一簪,狠狠朝他心口扎去。

    “既然你屡次相逼欲致我兄妹于死地,那不如你我二人今日俱死在此处,也好为我哥哥铺路!”

    温珩艳丽的面容顿时闪过错愕,看着裴明绘一瞬间爆发,几乎是没有转换的时间,她美丽的面容立即就被狠厉杀伐之果断所占据,在无丝毫初见那段时日的温柔款款欲拒还休。

    这个似乎才是隐藏在阴影之后真正的她。

    簪首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闪着寒冷的辉光,高高举起,又重重扎下。

    左右杀死他之后,她被捕之后便诉说二人私情,温珩背弃她另寻她妇,自己爱而不得方才痛下杀手。

    是你自找的!

    可是原本准备抬手夺簪的温珩不知为何不动了,而就在簪手刺破丝绸,没入血肉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重重地握住了。

    她猛然回手,便撞见裴瑛的一双眼眸,它冰冷得得就像是极北之地的狂风呼啸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

    一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沉重压抑到让人无法呼吸,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在这里。

    为什么……他会来……

    带着秋露的冷风缭乱地吹起她的发丝,草叶枯叶横飞在地。

    腕上又是一重,裴明绘就被强行拎了起来,而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堪堪停住。

    她堪堪撑起身体来,就对上裴瑛的眼神。

    这一刻,裴明绘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裴瑛。

    他将躺在地上装柔弱装受伤的温珩强行拽了起来。

    就听身后脚步嘈杂,裴明绘猛然回头,就见而皇帝领着一众大臣走了过来,其后华盖羽扇迤逦而来,众人见得如此场景便纷纷停住了脚。

    “这是怎么了,怎么在地上躺着。”

    皇帝关切地看向在地上躺着的裴明绘,挥了挥便示意左右将她拉了起来。

    裴明绘的目光死死看向裴瑛的方向,就见裴瑛温珩一同向皇帝行礼,或者说,是裴瑛摁着温珩跪拜行礼。

    “温爱卿的手这是怎么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鲜血淋漓的手上,长眉便皱了起来,似乎不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边的臣子哪个不知是温珩是天子近臣,皇帝宠臣,目下也跟着一同关心起来。

    “温大人这是怎么了诶?”

    “快快快,快给温大人包扎!”

    裴瑛不动声色,先行拿出手巾摁住温珩手中的伤处,而后牵住手巾两端,手中暗暗用力,将其绑缚在他的手上,看似柔和,实在用力不知几多,以至于布帛都有碎裂之险。

    “温大人还是一贯粗心大意,怕是想多了美事,却忘了脚下的路该怎么走了。”

    裴瑛的声音温柔可亲,以上司的身份关切着下属。

    温珩抬眸,便对上裴瑛笑里藏刀的眼眸,两相对视便撞出火花来。

    一瞬之间,寒风起,秋叶簌簌纷纷坠地。

    “多谢裴大人关心。”

    温珩正欲强行抽出手来,却被裴瑛死死摁着,隐隐间,传来骨骼响动之声,温珩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额头沁出冷汗。

    “此去看样子当是去黛云殿的路,温大人百忙之中竟能有时间看望温夫人,爱姊之心实所共鉴。”裴瑛笑吟吟地说道。

    “多谢裴大人提醒。”

    温珩就算善于隐藏痛苦,可是腕骨移位之苦确实叫他一番好受。

    “裴大人一直关心下官,怕是裴小姐要吃味了。”

    温珩于疼痛难忍之际尚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来与裴瑛“寒暄”。

    第47章迷津失渡

    裴瑛有一瞬间像褪去了温和的假象, 但是皇帝的注视尚在,他很快就又将面具戴了回去。

    “温大人客气了,你我同在朝堂为陛下效力, 此为国事大事,舍妹一贯懂事, 断不会为此吃味。”

    裴瑛平静地说道。

    听见二人交谈还是明里上下和谐暗里针锋相对,皇帝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便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笑呵呵叫他们走路小心莫再摔了,便领着一众人等乌泱泱地去了。

    喧闹尽去,只剩下裴瑛, 温珩和裴明绘三人无声地对峙着。

    温珩正欲说什么, 颈上忽然一阵剧痛,眼前顿时便是一片黑暗。

    他重重地往前跌去,裴映则冷漠地看着,一阵秋风吹过, 黄叶飘飞, 裴瑛缓缓抬起眼帘, 复杂莫测的眸光沉沉落在裴明绘的身上,如有千钧重,她的脊背瞬间就弯折下来,瘦削的肩头也塌了下来。

    柔弱躯体似乎在这一刻在萎靡得成了枯瘦的草茎, 悠悠地挂在宽大深衣里,似乎有一阵小风就可以把她吹到天边去。

    可裴瑛看着她,不住晃动的眼瞳说明他也在经历剧烈的心理斗争。

    过往记忆入潮水而来, 一下子淹没了他。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明白她的谎言, 明白了她的隐瞒,明白了她与温珩究竟是什么关系。

    原来,温珩不过是个遮瞒谎言的幌子罢了,她一直图谋的,并非是温珩。

    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二人的几次争执也不由浮上脑海。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温珩,是为其美色所惑,他也信以为真,只当温珩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却万万不曾想到……

    裴瑛的神色几经变换,终于暗了下来,眼神望进她几乎绝望的眼底,看清了她满是畏惧的眼神。

    他长久地闭上了眼睛。

    裴明绘绝望地看着他,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自己承认自己对哥哥有着非分之想。

    自己亲口承认的,便也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终究是造化弄人,天意难测。

    裴明绘有一瞬间想笑,可是下一瞬却又想哭出来。

    她该怎么办?

    余晖散尽,星汉在天。

    悬在枝头的风灯随风摇晃,光亮透过镂刻着花鸟的灯罩落了下来,纵横交织的光影将二人之间的距离分割成千千万万片,又在摇晃中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最后无声地交叠在一起。

    微凉潮湿的凤拂过裴瑛的面容,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她只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泪痕业已风干,只枯着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裴瑛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裴明绘的嘴唇嗫喏着,想要说什么,可是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为什么会这样呢?

    裴瑛终究闭上眼睛,转身就要走。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在她行将放下的时候将它戳破呢?

    看着裴瑛走远,她的心骤然空了起来,恐惧铺天盖地而来,让她失语。

    她知道,他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她永远都不能失去他,就算死,她也不能失去他。

    裙裾飞扬在冷寂的夜色里,绣履匆匆踩过黄草枯叶,将它们干枯的叶脉与叶片踩成数不清的细小的碎片,她踏过迷离不定的光影,猛地从身后抱住了裴瑛,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

    “哥哥别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颤抖,带着恐惧。

    她真的好害怕裴瑛离开她,哪怕只是想一想,就怕到不行。

    “子吟,松开罢。”

    裴瑛的声音虽然可以维持平静,却也不复往日从容,像是秋风中瑟瑟欲坠的叶一般,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哥哥……”

    裴明绘的心顿时一片冰凉,绝望的泪水洇透了他的衣衫。

    裴瑛冰凉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微微用力,便松开了她的钳制,一瞬间,裴明绘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缓缓跪倒在地,仰着头,看着他。

    “子吟,你还小,分不清感情。”

    裴瑛转过身来,单膝跪地,一只手抚住她的脸颊,修长的指节缓缓擦去她冰冷的泪水,目睹她的令人悲伤的恐惧。

    “这不算什么的,子吟,别哭了。”

    这不算什么吗?

    原来,她在裴瑛眼里,还只是分不清亲情与爱情的小妹妹吗?

    原来,她的爱,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吗?

    裴瑛看着她令人心碎的绝望,终是不忍,压下心头剧烈起伏的波澜,继续柔声劝慰引导着她,“可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这远比情爱更重要不是吗?”

    裴明绘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慢慢抚住他的手,圆圆的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眼眶通红,像是胭脂晕在水中。

    “可是哥哥,我分得清,我也明白什么是兄妹之情,什么是男女之爱,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长大了。”裴明绘目不转睛地看着裴瑛,凝着多年情丝的泪水再度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落在裴瑛的手上,“我爱你,我深深地爱着你,这不只是妹妹的孺慕之情。我知道,我明白。难道哥哥还要装傻吗?”

    “……”

    裴瑛的动作顿了顿,罕见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的身形像是定住了一般,冷风盈满宽袖,墨色长发随风飘扬,颀长优雅的身形长长久久地僵在原地。

    他漆黑漂亮的眼睛直直看着裴明绘,看着她泪流满面伤心欲绝。

    怎么可以呢?

    这不可以的。

    她年纪小,未曾经事,难道自己这个做哥哥的还不知道吗?

    “不,你不知道。”

    裴瑛郑重地回复道。

    “不,我知道。”

    心底的汹涌的感情一次一次被否定,数年来压制的感情如同涛涛洪水一般冲破了名为亲情的防线,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击而来,摧毁了她的理智与克制。

    “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梦里重复了千千万万遍的话,今日终于说出了口,这些满是爱意与渴望的话语,借着冰冷的夜风送到了裴瑛耳中。

    “子吟,这不可能的。”

    冷寂月光落在他苍白的面上,勾勒出沉静古雅的轮廓,他的身体僵硬,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我们是兄妹,我们同在族谱之中,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兄妹。”

    “为什么不可能,我们不是真的兄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裴明绘的仰着头,无比希冀地看着他,期盼从他的眼神与动作中读出一丝她想要的情感与回应。

    为什么不可以呢?

    只要他有一丝一毫爱她,她宁愿做哪扑火的飞蛾,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可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你的兄长,这与血缘无关。”

    裴瑛凝神注视着她,再一次回绝了她。

    “可只是兄妹的关系吗?”裴明绘呆呆地看着裴瑛,看着月光与泪光之下,他清晰又模糊的脸,“难道数年来,一丝一毫的爱都没有吗?”

    “你是我的妹妹,这是天注定的。”

    裴瑛用衣袖擦去她的泪水,温柔地对她说着无比伤其心的话。

    “天注定天注定!可我不是你的亲妹妹啊。”裴明绘拼命地摇着头,泣不成声,她抱着头,不想听裴瑛的话,哭到颤抖,哭到窒息。

    他垂眸看着她,看着她如此痛苦,他的内心却也是翻腾不休。

    为什么呢?

    到底哪里出错了?

    难道天底下的兄妹不都是这样吗?

    究竟是谁误入了歧途,又是谁失在津渡?

    裴瑛是无比在乎她的,又怎么忍心见她如此痛苦。

    一瞬间,退让的话险些说出口。

    秋夜的风,带着夜露的潮气,悠荡在这片寂静的林子里,带起簌簌叶声,恍惚间听闻,竟像是女子的呜咽之声。

    裴瑛每一次呼吸,微凉的水汽便沁入他的肺腑,将他从失去理智的边缘拽了回来。

    “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裴瑛温柔地重复道,温柔地再度伤着她的心。

    他的话宛若一股无形的压力,山一般地压在裴明绘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几乎窒息的束缚之下,裴明绘嘶声道。

    “可我不要当你的妹妹。”

    “可如今你就是我的妹妹,这不可更改。”

    眼见裴明绘的情绪越来越不可控,裴瑛将她抱进怀里,试图安慰她的情绪。

    可是却被裴明绘一把推开,她死死盯着裴瑛,最后失声痛哭:“我哪里不如她……”

    “你胜过任何人。”裴瑛见她情绪已然失控,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裴明绘的手腕,一用力便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而后长臂一拢,便将她锁在自己的怀里,她反抗的两条手臂也一同禁锢在他的臂弯里,不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裴瑛玄色的朝服袖子顺势覆住她的颤抖的脊背,像是披风一般替她挡住夜风。

    “我告诉过你的,任何人都无法与你相比。”

    沉静的,不可动摇的话语传进她的耳朵里,却依旧没有办法让她冷静下来,裴瑛担心她情绪激动过度,会对她的心智不好,遂再度温声劝道:“子吟,不要想这些了好吗?难道我们现在不好吗?”

    裴明绘眼眸朦胧,水雾遮光,眼眶泛起红晕,瘦削的肩膀颤抖不停,若非裴瑛压制,她定然又要挣扎起来。

    裴瑛闭了闭眼,随即抬手打在她的颈上,力度掌握得刚刚好,裴明绘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脑袋也伏在裴瑛的肩上,不再动弹。

    裴瑛久久地闭上眼睛,月光浮漾在他纤长的睫羽之上,流动跳跃着银光。

    他又睁开了眼睛,月光便从眼睫的罅隙处漏了进去,照亮掩藏在深处的情感。

    别怕,别怕,他的手竟然在颤抖,一下接着一下抚摸着她的脊背。

    而后,修长的手指穿过了她冰冷柔滑的发丝,缓缓扣紧她的后脑,让她深深嵌入自己的怀里。

    一个温珩罢了,为兄很快就会将他除掉。

    树叶风动,婆娑不止。

    瞬息之间,裴瑛所有情绪收入眸中,漆黑的眸子流露出冷冽而又危险的光,穿过枝叶层叠的树荫,无声却又危险地警告来人。

    草丛摇动,似有慌张践踏枯草落叶的声音传来,看来暗中窥伺之人已然匆地跑开了。

    第48章愤怒的裴大人

    等到裴明绘再次醒来的时候, 天业已亮起光亮来,它透过光洁的窗子上的绢布,又穿过床帏的交织经纬线, 轻柔地落在她微微涣散的眼眸之中,照亮她眼底的混沌与疲累。

    她怔怔地盯着帐顶, 一直盯到眼睛发涩发酸,方才转过头来,一转过头,便见裴瑛依旧在此处守着。

    她的神思立马回拢,回想起了昨夜那勘破情谊之后绝望的争执。

    裴瑛业已换下朝服,只一袭白色的不染尘埃的衣袍, 同色缀着暖玉的云纹腰带勾勒男人本就窄而劲的腰身, 如锦缎一般的墨发只用一根发带束着。

    他就坐在长案之后,兀自沉默着,听得被衾响动之声,便站起身来, 走了过来, 撩衣在裴明绘榻上坐好, 将她扶了起来。

    “可还头疼?”

    裴明绘只垂着头,乌黑的发丝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

    她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裴瑛也不多说什么, 只从小几上拿起一朱漆小碗来,里头盛着尚冒着热气的鸡汤,一只漆勺搁在里面。

    “来, 先喝点东西。”裴瑛将碗递到裴明绘手中。

    裴明绘依旧不说话,只默默接了过来, 小口小口地用勺子喝着。

    “长安不安定,为兄已安排妥当,三日之后你便启程回河东去罢。至于在长安的产业,为兄自会安排妥当,此事你也不必操心。”

    裴明绘的身体骤然一僵,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看着裴瑛,颤声道,“哥哥要送我走?”

    裴瑛垂下眼帘:“长安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真的是这样吗?”

    裴明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

    “自然。”

    裴瑛道。

    裴明绘知道裴瑛是一个撒谎都不打腹稿之人,就算是说着与事实有着天壤之别的谎话,他也依旧从容自在,就算知情人也怕是要被他糊弄过去了。

    可是裴明绘不是,她知道裴瑛的脾性,也知道他送她走,定然是为着自己对他那违逆伦常的感情。

    他为什么总是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肉眼可见的,众所周知的,她已经是大人了,她能够处理很多困难的事,她能够游刃有余地解决商事上的困难,对付来自同行的刁难并予以反击。

    她抬头对上裴瑛的眼睛,睁得大而圆的眼睛不住地晃动着,他的身影落进去,像是微微摇曳的碧色的竹影。

    可是竹叶未动,那是她的心动。

    这场感情里,只有她独自为此迷茫着,痛苦着,而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

    “骗人!”

    裴明绘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她将手中碗摔在地上,漆碗瞬间四分五裂。

    “你分明就是不想再见到我,你骗人骗人骗人!”

    “为兄并未欺骗你,其间缘由你也知道,以温珩为首的一干人近来猖獗非常,你在此处有危险。”

    裴瑛语气柔和地劝着,不似说谎。

    “我不会不见你的。”

    “我不走,凭什么你要我走便走,要我来便来!我不走!”

    裴明绘赤足下地,踩过锋利的漆碗碎片,顿时鲜血淋漓。可她却如完全感受不到痛苦一般赤着脚走来走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很焦急,却又不知走向何处。

    这抹鲜艳刺目的红色映入裴瑛眼中,霎时间,他眼神便暗了下来,立即起身,走了过去。

    “别动了。”

    裴瑛沉声警告道。

    “我不走,就算是哥哥强送我去河东,我也不去。”

    可是裴明绘却也不听他的,见他来抓她,便以为裴瑛要用强将她捆去河东,便遂跑到彩绘双面多扇板障屏风之后。

    雕花屏风高五尺,宽一丈三尺,能遮人,每扇都精心彩绘着花鸟鱼虫,各路花纹精致非常。

    她走过之处,便是点点鲜红,像是红梅绽放一般。

    裴瑛登时蹙起了眉,眼神愈加阴沉,显然他已经被激怒了:“这可由不得你。”

    他带着不容抗拒的气息,一步一步逼近,但奈何裴明绘如今却好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也不听他的。

    裴瑛似乎也是气极了,一伸手抓她却竟也被她逃开了,裴瑛便也抬脚追上去,她却也只与他围着这屏风兜圈子。

    一时之间,裴瑛竟也没抓住她。

    “站住!”

    裴瑛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陪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眉头愈加蹙了起来。

    眼见自己要被抓住,裴瑛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裴明绘方才慌了,连忙说道。

    “哥哥若要逼我,我就撞死在柱子上!”

    她不说还好,一说裴瑛顿时顿住了脚。

    裴明绘起先以为自己的威胁有了作用,一回头却又撞见了他的眼睛。

    她的嘴唇张了张,一种无形的恐惧如流水般缠绕而来,竟让她说不出话来。

    整个屋子里的气压似乎也低了下去,阴沉沉得似乎暴雨将至。

    “不是的……”

    裴明绘立马捂住了嘴,这下真的害怕了,她一时气上心头不仅忤逆了兄长,甚至口不择言说了激怒兄长的话,这下子怕是真的完蛋了。

    “我错了,哥哥,我不说这个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我先走了,你……你先歇会儿消消气……”

    她转身就跑,借着屏风的阻挡先行走了一步,可是耳边一声剧烈的声响传来,原本坚固精美的屏风应声断为数截,哗啦啦倒在地上,屋中蜉蝣不安地悠荡着。

    裴明绘听闻耳边似有风声传来,她还没来的及回头,整个人瞬间便被摁着半跪在地上。

    裴瑛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摁在背后,另一手强行摁着她的肩膀,让她不能有丝毫的动弹。

    原本清而幽的冷香馥郁到令人窒息,裴明绘知道,裴瑛是发了真怒。

    完蛋了。

    裴明绘方才从崩溃中知道了绝望为何。

    裴瑛却并不着急说话,伸手拽住自己发带的一端,微一用力,白色云纹发带便顺滑地被他取了下来。

    洁白的锦缎先绕过她的拇指,仔细地又在手腕上各绕了四圈,又缠绕手掌四圈,子手背出拉过食指和中指又是两圈,而后又绕过手心缠绕住另外手指,最受斜拉住手腕固定绑好。

    如此手法,就算是身负武功之人也得费一番力气,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呢?

    但发带却又绑得刚刚好,不会让裴明绘感到疼痛。

    裴瑛将裴明绘绑好之后,方才起身,去到柜子处拉开了抽屉,自里面拿出伤药与绢布,又走回来,单膝在裴明绘身前跪下。

    他垂下眼来,仔细将裴明绘鲜血淋漓的脚包扎好。

    裴明绘看着裴瑛的目光落在自己脚底,一言不发。

    可就在他抬起眼帘对上裴明绘的视线的时候,裴明绘一个骨冷,转身就站起来,却又被裴瑛一把拽住脚踝,生生又给拖了回来。

    裴瑛冷峻优雅的面容近在咫尺,冰冷修长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颌,吐息间尽是骇人压迫感,原本清润温柔的声音冷冽得像是呼啸的冬风;“裴子吟,永远别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也不要用你的性命作为筹码。”

    “我当初千辛万苦才救下你,将你养育长大,不是为了让你去死的。”

    裴瑛的话冷峻而又威严,他的手卡住她的下颌,另一只手将她束缚在身前。

    “裴子吟,这不算什么,不是吗?”

    裴瑛复述道。

    “这只是妹妹对兄长的孺慕之情,你尚年轻,自然分不清,明白吗。”

    裴瑛的话如磐石一般不可转移,恰如其心一般不动不摇。

    他不是要裴明绘明白,而是要她就这般想,强迫她将自己的话灌输进脑海里,逼迫她压下心中的情感。

    裴明绘只流着泪,想要挣脱,却丝毫动弹不得。

    “好了,你一日都不曾用饭,来吃些东西罢。”

    裴瑛刚松开裴明绘,裴明绘立即挣扎着想要从裴瑛怀里站起来。

    裴瑛微微用力一拽她的衣袖,她就用摔了回去。

    “不……”

    裴明绘的泪水落下洇透衣衫,这薄薄的白色裙子用同色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细腰,乌发倾落。

    “哥哥,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傻子,一个只知道叫哥哥的傻妹妹。”

    裴瑛垂下眼眸看着她,目光业已不复怒意,而是沉静得看着裴明绘,看着这个自己最为疼爱的妹妹。

    这不过是少女的情丝,于事无碍。

    只要纠正就好了。

    他可以容纳,可以原谅她的错误,她的忤逆,她的愤怒,她的一切。

    这是做兄长的责任与义务。

    “迷途知返罢,子吟。”

    裴瑛走了过去,他的眸光满是仁慈与疼爱,这是独属于裴明绘的情绪与温柔。

    为什么呢?

    为什么老天让她爱上自己的哥哥呢?

    又为什么让她在要回头的时候将情丝勘破呢?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裴瑛将自己当做小孩子,为什么轻视她的爱,为什么否认她的爱。

    裴瑛慢慢地抱住了她,像仁慈的神仙包容误入歧途之人一般。

    “子吟,我会原谅的一切,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裴明绘深深地将头埋在膝盖之上,痛苦到颤抖,无声地颤抖,从身到心,无一处不痛苦。

    *

    月光明亮到惨白,照在裴瑛的身上,将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照得明亮。

    冷风盈袖,裴瑛负起手来,仰头便见明月,月光落进眸底,清澈而又模糊。

    你看得清吗?

    内心一句声音传来,裴瑛的目光瞬间犀利起来。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裴瑛无端说了一句警告之欲,猛地一挥衣袖,带起一阵冰冷的凤,便大步往书房走去。

    裴瑛搴开珠帘,叮咚悦耳的珠玉相撞之声回荡在清凉微冷的秋日夏夜里,晚蝉声激,秋叶簌簌。

    既然温珩屡次三番来找裴明绘的麻烦,甚至逼得裴明绘以死相逼,那他便叫温珩尝尝自食苦果的滋味。

    裴瑛本非一个对血腥有着直白渴望的人,但是若涉及裴明绘,他竟在心底有了对狠毒的渴望。

    温珩打破他们兄妹二人之间既有的秩序,以致于兄妹离心,有如此之事。

    他将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到了温珩身上。

    可他心里知道,温珩只是一个引子。

    裴瑛抚过自己白衣袖口的镶边,那微微突出之处就像是他心里的异样一般,直白地感受了什么不对之处,但是他却不知道其在何处。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裴明绘好,他为兄长,将裴明绘从□□的道路上引领回来是他的责任。

    他细细整理在衣服上的褶皱,很是细致,就像是平时整理典籍奏章一般,可是却又没明了的烦躁。

    他的脸色苍白,月光落在上面,像是落了一层微冷的霜。

    突然,树叶摇动枝叶相撞,簌簌之声次第传来,随后黑暗里传来轻声踩地之声。

    隐匿在心底深处的暴躁与偏激一下从血肉中生长出来,不由分说,裴瑛直接将桌案上的公文重重砸了过去,就听猛地砸地之声。

    很快,这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不见。

    连聒噪的晚蝉也不再喧闹。

    风也不在流动。

    谁也不敢去搅扰裴大人。

    第49章裴瑛不出手则已,如若出手,则定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长安是汉朝的都城, 自然而言,长安的市井也是流言最大的集散地,每天零碎的消息传进去, 出来一个完整的抓心挠肝的流言。

    除了流传已久的市井《南山》,另一首歌谣也从长安街坊传了出来, 而相比于《南山》并没有指向性,这首特地编纂暗讽宫廷秘史的歌谣很快成为了长安百姓的饭后谈资。

    很快,这首歌谣流传到了朝廷,又百转千回地传到了皇帝近臣的耳中,而这位近臣一贯又与温珩不睦,便仔细斟酌了用词到了宣室殿, 将其上达天听。

    夜里秋雾悄然蔓延开来, 静静流动在桃林之中,而后攀上黛云殿的阶梯,阴冷潮湿的雾气让在殿外打着盹宫娥碧娘陡然惊醒,她搓了搓双臂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

    “别打盹了, 等会娘娘该出来了。”

    另一个宫娥走了过来, 推了推碧娘的肩膀。

    碧娘揉了揉眼睛, 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知道了知道了,左右也是无人来,我打个盹也没人看见。”

    “左右有没有人看见,这夜雾起来了, 你在这儿睡觉小心着凉,着凉了又要我替你守夜了。”

    “知道了好姐姐。”碧娘调皮地冲着她吐了吐舌头,又搓了搓手, 后又将手缩进了袖子里面来躲避外头的寒风。

    正在二人说话的功夫,黛云殿里的温夫人已将三皇子哄睡, 宫娥将帐子放下,却又被温夫人抬手挡住。

    借着灯烛微弱的光线,温夫人看着三皇子稚嫩而恬静的睡颜,脸颊粉扑扑的,十分可爱。

    见他正睡得香甜,温夫人不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放下水,帐子也就如同流水一般落了下来,遮住了光线。

    她屏退宫娥侍女,就在这夜深人静里,她就坐在孩子的旁边,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可是不久,她就流了泪。

    她想起了自己那个早早夭亡的孩儿,当初温珩犯下大罪,自己不顾身怀六甲向陛下求情,自己身子本就弱,艰难诞下麟儿却不能保下他。

    每每想起来,温夫人便痛彻心扉到不能自已,以至于愈发憔悴,再也没了以前桃花般艳丽的容颜。

    而皇帝起先尚且关心于她,可是随着时间的挪移,他对她的爱,也伴随着她容颜的枯萎而一同消失了。

    无数的独守长夜的寂静日子里,她只能独自消化着白日里的浮华喧闹,承受着来自皇帝新宠李夫人的嘲讽,若非谢皇后屡加制衡于李氏,她都不敢想自己的日子会有多么难过。

    可是谢皇后虽然贵为皇后,却也屡屡被李氏挑衅,而陛下也总是袒护那个千娇百媚的李夫人。

    有的时候,她总是再想,在这深深宫闱里,是没有道理的,而唯一的道理,便是陛下的宠爱,在这里只要拥有了陛下的宠爱,就能拥有一切。

    废后陈氏虽乃太主之女,却也被废弃幽居长门宫,而谢皇后舞女出身,因得陛下心意而封为皇后,自己虽为后起之秀,却也因得到陛下的宠爱,而得以惠及父兄,甚至几曾压了皇后的风头。

    可是恩爱不长久,娇艳的李夫人入了宫,自己也就只能枯守在日渐覆尘的黛云殿里。

    可是李夫人殁了,他的孩子便交给了无子的温夫人抚养。

    温夫人无比疼爱这个孩子,她暗暗发誓,自己定要好好对待这个孩子,尽一个母亲的职责,给这个孩子最好的爱。

    夜雾宛若白绢,殿阶下的蟋蟀悲哀地叫着,一声接着一声,几乎没有间隙,像是涓涓流水一般。

    宫娥碧娘又打了盹,坐在殿阶上靠着一旁的柱子一下接着一下磕着头,瑟瑟秋风分外催人眠,不一会而她就睡着了。

    “陛下驾到——”

    黄门尖锐的声音一下惊碎了碧娘寒凉的梦,她猛地站了起来,就见皇帝的仪仗已然尽在眼前,她慌忙站起来,重重叩头。

    玄金色的衣袍瑟瑟有声,带起一阵沁着寒霜的风便就过去了,而后是宫娥郎中的踏踏脚步之声。

    碧娘很是高兴,以为自家娘娘终于可以重获圣恩了,自己也可以回到过去那个众人羡慕的日子里。

    “陛下来了?”

    温夫人本就在榻上辗转难免,骤闻宫人传唤,惊喜无措地从榻上起来,吩咐宫娥更衣梳妆,可是她还未做到镜台之前,皇帝便已到了内殿。

    “陛下……”

    温夫人先是喜不自胜,却有惊觉自己尚未梳妆,如此憔悴模样,若是陛下见了定然不喜,慌忙间便以袖遮面,盈盈拜倒。

    皇帝威严的面上覆着秋夜的霜寒,他垂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慌张无措却又惊喜非常的女人,不由想到了当初长袖善舞的面若桃花的女子,她一双秋水眸于彩袖之隙翩然望来,生生让他醉在里面。

    “朕问你,李夫人的死,可与你有关。”

    到底前尘旧梦,骤然浮起,转眼便又忘却。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又冷冽,温夫人顿时直起了身子,满布血丝的眼睛惶恐不安地看向了皇帝。

    “朕听闻市井多有流言,唱的是宫中有人杀人夺子,不知你可知道。”

    他的话寒冷而又无情,直直戳在温夫人一直力图回避之处。

    “陛下之意,难道只是诘问臣妾知否?”

    温夫人并非擅于扯谎之人,一言一语便也露了马脚。

    “看来,你是知道了。朕从未想到你竟然这种恶毒的女人,李夫人与你何怨何愁,不过就是奚落了你几句,你竟狠心害死了她!”

    皇帝最后一点温情也随之便扯了下来,他一招手,他身后早就预备着的两个宫娥也就走了过来,一左一右便将跪在地上的温夫人拉了起来。

    温夫人如同一枝折断的花枝一般绵软无力,任凭宫娥们拉扯着将她粗暴地拽了起来。

    她多么想辩解自己绝无害李氏之心,可是如今事实就在眼前,李夫人死了,被她的弟弟害死了,她的儿子交由自己抚养,为自己在后宫增添了一分保障。

    事实已成,再无辩解之地。

    温夫人垂下头去,豆大的泪水自面颊落下,重重地砸落下来,她缓缓地跪倒在地,两臂却依旧为宫娥束缚着,她像一只被狠心之人剥去花瓣的花,孤零零地剩着折断的花枝苦苦坚持着。

    “陛下难道信臣妾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么。”

    她满含泪水的看向昔日浓情蜜意的爱人,字字泣血,可是那人却不再回应她的痛苦,她的悲伤,她的无措。

    “臣妾只知感念陛下恩德,日日谨守宫规,听皇后娘娘训,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处,又何敢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只是流言杀人最是难断,陛下乃是圣明之君,故请陛下念在往日情分上,在事无定论之前,万勿牵连臣妾母族。”

    她纤弱的身子折了下来,白皙圆满的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久久不起。

    皇帝似有所动容,可是嘴唇嗫喏,终究未说什么。

    温夫人站了起来,踉跄着在宫娥的押送之下走了出去。

    碧娘正自高兴,盼着此夜温夫人能够再度怀上子嗣,可是她在冷风跪着等了好久,就听踉跄的脚步声传来,灯影交错照亮她的眼皮。

    她抬起眼帘来,鲜血顿时飞溅在眼珠里,一片鲜红。

    “啊——”

    ——

    裴瑛虽未将裴明绘送去河东,却也不再见她,他吩咐了春喜夏荷二婢女,仔细看护小姐,如有不测尔等怕是承担不起。

    二婢女诚惶诚恐,唯唯称诺。

    ————

    “大人,宫里温夫人殁了。”

    御史府干员传了消息到裴瑛近前。

    裴瑛正负着手,闻言便转过身来,沉声问道:“怎么死的。”

    “自戕而亡,听宫里消息,说是撞在黛云殿柱子上死的。”

    裴瑛一抬手,便让他住了话头,随即一思忖,便吩咐道:“备马,去国狱。”

    国狱乃是专门关押戴罪朝臣之地,不必一般牢狱,看守更为严密,加之裴瑛特地嘱咐,更狱丞狱吏绝无收受外人钱财之可能,所以,外面的人也绝无可能与里面的人通气。

    夜雾深重,悬在国狱石门之前两盏风灯发着惨惨的红光,分外渗人。

    持着刀枪剑戟的守卫踩着踏踏的步伐整肃游走,戍卫着国狱,在外等候的官员一见御史大夫裴瑛驾临,登时精神起来,大踏步而来。

    裴瑛遂勒住缰绳,骏马长嘶变为走马,他翻身下地,稳稳站住,一旁之官吏顺势牵过马来。

    “人怎么样了?”

    裴瑛向着大门走去。

    “人还清醒着,大刑已经上了,只是嘴太硬了,死活都不招供。”

    国狱的官员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裴瑛不出手则已,如若出手,则定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国狱并非直接建于平地之上,而是半数陷入地下,推开沉重的箍着铁条的木门,狭长逼仄的由大石砌成的甬道便展现在眼前,阴沉而又潮湿,连甬道两侧的灯火都阴恻恻的,照亮裴大人的衣衫的青色竹叶,紧密的丝线幽幽地闪着惑人的光泽。

    走到甬道的尽头,隔着栅栏的间隙,裴瑛如愿看见了自己想要看见的场景。

    第50章崩坏前夕

    他慢慢地走着, 目光越过徐徐退后的栅栏,缓慢而又仔细地将其后景象览入目中。

    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被粗重的铁链捆绑在行刑架上,无力地垂着他原本桀骜不驯的头颅, 黑色的发也被血块粘连,像是破旧的蛛网一般悬在半空。

    他像是一块破旧的红布, 凄凄惨惨地挂在架子上。

    裴瑛沉默地看着他,一层风灯的光芒落了下来,虚虚晃晃地映着他的侧颜。

    他抬手示意狱卒开门,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沉重的栅栏门被推开了,激起了一大片在火光之下飞舞的尘埃。

    黑色长靴踩过冰冷的坑坑洼洼的地砖, 稳稳地停在了行刑架之前。

    “好久不见温小公子如此狼狈的模样了, 本官甚是想念。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却不曾想,温小公子自己不想活了,又回到了我手里。”

    裴瑛垂下眼眸, 心底的情绪无声流露出, 化作嘴角的一丝冰冷而又美丽的弧度。

    “不过温小公子到底好本事, 杀了宫妃却依旧潇洒自如,甚至入狱之后依旧死不招供。你有这份本事,却偏偏行在歧路之上,实在是可惜。”

    温珩垂着头, 像是死了一般。

    但是裴瑛知道温珩是清醒的。

    他继续出言讥讽:“还装睡?如今看来,温小公子也不过是个懦夫,自己犯下的错, 却叫无辜的温夫人来承受。”

    一言未毕,温珩瞬间抬起了头, 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已然爬满了血丝,血丝逸散开来浑浊了眼底,他目眦欲裂地看向裴瑛,咬着牙低声说道:“你要干什么?”

    裴瑛:“这是陛下的意思。”

    “什么意思,我阿姐怎么了!”温珩整个人瞬间躁动起来,若非铁链将他禁锢,他定然扑上了,狠狠撕咬眼前之人。

    “温小公子当觉得杀母夺子之后,温夫人又该有何种下场?”

    裴瑛反问道。

    温珩正欲反驳,可是瞬间脸色煞白,脸上的血气与煞气也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事迷茫与恐惧。

    “你要害我阿姐?”

    大牢严密,又有裴瑛精心安排,看守在温珩牢狱的狱卒都是裴瑛亲自指派,故温珩自然不知道温夫人已然自戕的消息。

    “怎么是本官欲害温夫人呢?”裴瑛将手负在身后,长身而立,牢房内的惨惨摇动的灯火将其投影在粗糙的青石地面之上。

    “难道不是温小公子做事不计后果吗?”

    温珩却是冷笑一声,艳丽面容在鲜血的映衬之下变得像是吸食鲜血的妖鬼,晃动的烛火落在瞳眸正中,却像是跳动的心脏。

    “区区流言,陛下又怎么会轻信一个没有根据的流言呢。我劝御史大夫莫要太过自信了才是,你自是祸水东引了,却难保最后不会引火烧身。”

    看着温珩大难临头却依旧如此张狂的模样,裴瑛的便知道他倚仗自己并无证据而不能对他如何,也无法对温夫人如何。

    又或许温珩倚仗着朝中某些了不得的大人物,期许着他们来救自己。

    所以当此之时,当杀之而后快,省的某些人再来多事。

    同时,让温珩临死之际再受重创,让他就算是死也无法闭目。

    裴瑛一路走来,最擅长的便是拿捏人心。

    心思既定,裴瑛便敛去面上的笑意。

    “好啊,看来你的亲生姐姐的死,也无法让你有所改悔,有所收敛。”

    温珩不意他竟轻而易举说出了这番话,一时之间竟摸不清是真是假,正欲出声诘问,却有将其咽了下去,可是一观裴瑛风雨不动的神色以及眉眼间淡淡的怜悯,急剧跳动的心脏却又让他把卡在喉咙的里的话吐了出来。

    “我阿姐真的死了?”

    一睹温珩之震惊之错愕,裴瑛面上不由浮现出了极为微妙的神色,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一刹那,温珩内心所有的防线悉数崩溃,那些自以为掌控全局的自信也瞬间烟消云散,他的眼睛静止了,直直看着裴瑛,他的心脏似乎也不再跳动。

    火苗噼里啪啦,温珩突然暴怒起来,挣扎着扑向裴瑛。

    裴瑛翩翩然后退一步,微笑着看着温珩的痛苦。

    温珩终究被再被铁链牵制,只能作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疯狂地嘶吼着咆哮着,粗重冰冷的铁链深深勒进肌肤里。

    “你为什么逼死我阿姐,我阿姐又未曾害你!”

    温珩歇斯底里地吼叫着,铁链不断地震颤着,连稳固的刑架也随之摇晃。

    “那你为何欲害我妹妹。”

    裴瑛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他猛然掐住温珩的脖颈,骨肉匀称的修长指节一寸一寸收紧,慢慢夺去他呼吸的权利。

    “难道我的妹妹可曾害过你?既然照温小公子的说法,你我之间的恩怨,又何必牵扯到她的身上。”

    “现在温公子知道是何感受了,你道温夫人是谁害死的,不是你这个好弟弟吗。”

    裴瑛冷声反问,他垂下眼帘,浓密优雅的眼睫在他的眼底投下一大片阴影,遮蔽其间滔天的怒意。

    “你为了自己的姐姐,杀了李夫人的时候,也曾思虑过李夫人罪不至死吗?”

    “裴瑛,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迟早叫你痛不欲生!”

    温珩从未如此失态过,他虽遭大难,可是温家却依旧完好,亲人也未曾离散,他也依旧是万众瞩目的小公子,就算几次遭逢打击,也不过就吃了几次苦,但很快就有人将他救了出去。

    以至于叫他生了自信,以为自己在他们的帮助之下,可以扳倒裴瑛,并取而代之。

    “只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裴瑛骤然松了手,温珩艰难地喘息着,浑身上下都在痛苦地颤抖着。

    “难道你敢杀了我吗?”

    温珩呵呵地笑着,阴沉森然,像是毒蛇的嘶声,一双漆黑眼眸,像是淬了毒一般森寒恐怖。

    “如今证据未全,你可敢杀我。”

    裴瑛挑眉,声音也随之疑惑地扬了起来:“为何不可?”

    “大狱里面,死不招供的人,自然要施以酷刑,当然,温小公子也可以畏罪自尽。”

    裴瑛笑着询问温珩的意见,眼睛眯了其间,光也汇聚其间,形成寒冷的一点。

    “你难道不想将我碎尸万段吗?”温珩冷笑道。

    他知道,裴瑛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但是裴瑛不能,他不能尽其所欲地处置他。

    因为他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也须得考虑会不会牵连到他的妹妹。

    “当然,在下也想。”裴瑛的唇畔的一丝笑意已然浸润了冰冷的杀意,“只是可惜,陛下还念着你这张脸,所以不能,所以,只能让你畏罪自尽了。”

    就在他冰冷修长的手搭上他的下颌之时,温珩的心里再度涌上了如那夜一般的恐惧,裴瑛居高临下执刀搁在他的脸颊,雪光滑过锋锐的刀锋,映进他无措的眼眸中,全身的血肉都在疯狂地战栗着。

    裴瑛自一旁的刑架上拿出浸透了鲜血而生成血色锈迹的钳子,一手卡住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

    可就在此时,一声通报打断了裴瑛的动作。

    “大人,窦大人前来,说是要见大人一面,现在已在厅里等着了。”

    窦大人,如今朝廷里头已经没有姓窦的官员了,若是如今夜半三更能来此处的,除了曾经的丞相窦玉,又能是何人。

    裴瑛长眉紧蹙,很是不爽地将钳子丢回案板之上,甩袖走出了牢房。

    ——

    夜更加地深了,雾也更加地浓了,它像是欲云的浓云一般,带着阴寒逼仄的潮湿,飘飘漾漾地流动在长安各处。

    国狱的处事大厅门外戍守着全副武装的守卫,而屋内则只安静坐着一位老人。

    窦玉已经是快要六十岁的老人了,自从上次被革职之后便一直在府中休养,闲时养鱼养鸟以度岁月。

    他业已两鬓斑白,整个人也苍老了许多,再也没有当初斡旋庙堂的意气风发。

    他披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长案之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幽幽颤抖着烛火,浑浊的眼睛却融不进一丝光亮。

    他眨了眨眼,缓解了眼睛的干涩,又四处看了看,听闻门外脚步声,方才转过头去,大门被一双手推了开来,雾气先一步涌了进来,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窦玉却知道,那不是不见了,只是人的眼睛看不见罢了。

    “窦公。”

    裴瑛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先一步扶住了预备起身相迎的窦玉。

    “窦公大驾光临,怎的不提前通知一声,也好叫玄则有所预备。”

    窦玉呵呵笑了起来,拍了拍裴瑛的肩膀:“夜半叨扰御史大夫本就是老夫之过,御史大夫太过客气了。”

    “不知窦公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急需处理……”

    裴瑛撩衣在另一侧的长案之后坐下,目光灼灼地看向窦玉,微笑着向他拱手,恭敬地询问着。

    “又或是玄则所执之政治何处出了错误,那还请窦公不吝指教。”

    窦玉:“哪里哪里,今老夫不是丞相了,也不敢在朝事指点什么。”

    裴瑛静静地等待着窦玉接下来的话。

    “只是老夫与御史大夫是旧相识,今见长安大有变动之势,因着老夫活得年岁长些,知道事情也较多一些,有几句话想要告知御史大夫。”

    他话说得诚恳,甚至让裴瑛都有几丝好奇,他到底想说什么,又意欲何为。

    “还请窦公指教。”

    裴瑛态度依旧恭谨。

    窦玉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这个年轻人脸上停留,而后又借着叹气将目光收了回来。

    “宫里温夫人的死陛下勒令不准外传,可见陛下已然起了疑心,此事全赖流言而起,陛下势必会彻查流言。”

    窦玉的目光再度放在了裴瑛的脸上。

    “还请御史大夫早做打算。”

    “流言?”

    裴瑛的唇畔扬起了淡淡的笑意,漆黑的眸中风云不动,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我已然想到了,就算最后查,也是查到温珩自己头上。”

    毕竟流言的源头是温珩的人,或者说,是温珩身后的人。

    在处理市井消息的方面,裴瑛的手法很是精细,让两方流言紧紧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同时在流言有扩大之时,他的人就会悄然退出,并将流言的源头附加在那群人的身上。

    看着裴瑛不为所动,窦玉顿了顿,随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御史大夫这一路还是太过顺利了,不知道此时之顺利,只是敌人的故意放行罢了。”

    灯烛噼啪,裴瑛的眼眸如帘子半敛起来,过了许久,方才抬了起来,眸中已然不见了笑意,而是些许的疑惑与不解。

    “还请窦公明白指教。”

    窦玉:“此时不宜轻动,当作壁上观,等待机会,再行决策。”

    裴瑛反问:“如若不然呢。”

    在旁人听来,他的语气并无违抗之意,似乎他真的是一个善于询问的好学生。

    “怕是御史大夫将要引火烧身,倒是自难相顾,遑论杀人解愁了。”

    窦玉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却又在下一句又柔和起来。

    “只是老夫顾念御史大夫这一路走来不容易,特地劝告,如今朝中波谲云诡,不知多少人眼馋眼热御史大夫你这个位子呢。温家虽说大不如前,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中不知有多少人与之有利害牵连,你今杀温珩,便是逼着一众人与你作对。如今老夫已然不能管事,爬怕是到了危机关头,也保不了你。就算御史大夫位高权重,不为自己考虑,也须得为你的妹妹考虑。若是陛下得知这一切,他怕是不会顾及裴小姐曾经的功绩的。”

    裴瑛眨了眨眼睛,虽然他很想说一句话,可是转瞬间他似乎有明白了什么,便也将其咽了回去。

    有些事有些话,不把它挑明白了,才能和睦相处。

    “玄则明白了。”

    裴瑛的笑意本来渐渐消失,却又在对上窦玉视线的那一刻陡然升了起来。

    “玄则谨遵窦公教诲。”

    “老夫知你多年经营实在辛苦,不忍你基业摧折,还望以后行事多思多虑,莫要一意孤行才是,多多调和各方,才是存身之道。”

    窦玉如师长一般谆谆教导道,他用手臂撑着桌案起身。

    裴瑛起身相送,一路送他出了国狱的大门,亲自扶着他上来辎车,而后矗立着浓雾之中,看着辎车驶入惨白浓雾里,连带着辚辚车马声在也听不见。

    裴瑛的目光似乎也流淌着阴沉冰冷的秋霜雾霭,嘴角那抹恭敬的笑意也逐渐沉了下去。

    他知道窦玉的意思,因着过去的恩情,他也不便拒绝他的意思。

    可窦玉到底是为何而来。

    为他的安危吗?

    裴瑛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过去,他受他的指点,杀了不少他的政敌,为他的青云路铺垫了多少鲜血,又多少次险些踏入死地。

    不过各自为着各自的利益罢了。

    大抵官场之上的人都这样,分明是在强迫你做什么,可是却总得冠冕堂皇地冠上一些为你好的诸多理由。

    裴瑛垂下头,笑了笑,笑意散尽之后便慢慢地抬起头来,原本清丽优雅的五官渐渐染上了一分凌厉狠毒,随着他的动作,这份情绪渐渐地消失,情绪的余波化作眸中未散的涟漪。

    他转身离开,颀长的身影渐次走入浓重的惨白雾霭里。

    暂时的隐忍与退步,只是为着下次的进攻的蓄力罢了。

    *

    这场宫廷风波最终以温夫人的冤死和传播流言之人的族灭而结束,当这个消息传到被禁足在自己院子的裴明绘的耳朵的时候,她惊得险些连手中的药碗都没拿住。

    洁白无瑕的玉碗里盛着漆黑的药汁也随着动作也兴起一片接着一片的水波,苦涩的药味再度弥散开来,冲淡了屋中馥郁的檀香。

    她将药碗搁回了长案之上,自己也失去力气,靠在了凭几之上,手撑着因为思虑过重而昏沉沉的头,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的一枝金桃枝幽幽地摇晃着,似乎有骀荡春风游移其间。

    她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宣布温珩无罪的,竟然是裴瑛。

    按照裴瑛的态度来说,他应该恨不得将温珩碎尸万段才对,怎么会在大功行将告成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温珩。

    可是他竟然放过了温珩,他竟然放过了他,他为什么放过了他?

    她甫才放下药碗,春喜夏荷二婢女就诚惶诚恐地迎了上来,一个端着药碗,一个拿着蜜饯。

    “小姐快喝罢。若是药凉了,怕是药性就不好了。”

    春喜拿着玉碗凑了过去。

    “小姐别怕苦,先吃颗蜜饯。”

    夏荷把蜜饯凑到裴明绘的唇边。

    “……”

    裴明绘略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只偏过头去,无奈地摆了摆手。

    “你们当我是小孩子吗,吃药还用哄着,都放下罢,我自己等会儿就喝了。”

    二婢女面面相觑,一脸担忧地又把杵在原地不动。

    “?”

    裴明绘登时坐直了身子,长眉挑起,话语间隐隐带了怒意:“你们这是干什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是不是我一贯待你们太好了,让你连分寸是什么都忘了。”

    二婢女见裴明绘生气,顿时搁下手中东西,跪倒叩首,吓得如同鹌鹑一般:“还请小姐息怒,这是大人的意思,还请小姐吃药罢!”

    “你们……”

    裴明绘顿时也发不起脾气来,只挥了挥手,叫她们将药碗端了过来,仰头一口饮尽了。

    若是小口饮也就罢了,偏偏裴明绘是一口喝毕,登时苦得她顿时呕出来。

    春喜见状,连忙托了铜盆去接,裴明绘单手艰难地扶着身后凭几,呕了好几口才呕得干净,她这一吐,险些便将胆汁也要吐了出来。

    “小姐慢些。”

    两个婢女紧张兮兮的,你看我我看你,连忙递过帕子去。

    “这药怎么这么苦。”

    裴明绘擦了擦嘴,她几时喝过如此苦的药,便知其间定然有几分故意在,便不可抑制地发了脾气。

    “你们是不是故意的,谁煎的药,把他给我叫过来!”

    眼见小姐发了脾气,二婢女也不敢隐瞒,春喜颤颤巍巍地说道:“这是大人的意思,说是要小姐喝些苦药,方才能体会他的苦心。”

    “……”

    裴明绘顿时就枯萎了下去,火气也消散无踪。

    她推开窗子,看着外面已然落了满地的白霜,原先生机盎然的茵茵绿草也暗沉下来,上头借着晶莹而又冰冷的霜。

    每一次呼吸,都是药汁的苦涩与空气的冰冷,混在一切,却让药的苦味更加真切了。

    “那他还说了什么。”

    裴明绘问道。

    “大人……大人还说,近来天寒,不宜出门,小姐还是在屋中尽思己过,改悔之后再来寻他。”

    “还有呢。”

    “若是不悔,也就不必再来找他了。”

    春喜战战兢兢地说道。

    错错错,悔悔悔!

    什么都是错,什么都是悔!

    裴明绘的心底泛上一阵一阵的酸来,她扶着窗柩,慢慢地失去力气,跪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颤抖着,弯折的身躯像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草叶。

    屋子一角摆着错金博山炉,那缕缕朦胧香雾自奇绝山峦的镂空之处袅袅升了起来,逸散在温暖的屋子里,飘飘然熏染了女子的衣袖裙裾,甚至那悬在脸颊上泪水。

    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是难道一味压抑自己的本性,就是对的吗?

    裴明绘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该如何做,若是以前,情谊尚未勘破,自己尚可独自哀怜强迫自己压下所有越轨的情感。

    可是她的情丝业已明白地袒露在裴瑛面前,过去的小心思与谎言都已经被识破,过去自己在他面前所立下的乖妹妹形象已然荡然无存了。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绝对无法忍受裴瑛像是看着孩子一样看待自己的感情,也无法接受他一次接着一次地否认自己的感情。

    若是她真的让步了,裴瑛真的娶了自己心爱之人,自己又该置于何地,自己就像是一个暗中窥伺着他人幸福的小贼,在阴暗中流着痛苦的泪。

    今已然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自己何不能拼上一拼呢?

    若是她真的无法得到裴瑛的心,便自己回河东去,决不让他再为难了。

    ——

    南山之下是一片广袤的起伏舒缓的平原,它们的交接之处是一片美丽的森林,在带着寒意的秋风的照拂之下,原本单调的绿色便蜕化成了许许多多鲜亮美丽的颜色,他们交杂在一处,在清晨的红日之下的照应之下顿成朦朦胧胧的红色剪影,而贵为皇家猎场的南山也在秋季日渐深浓的今日喧闹起来。

    萧萧马鸣辚辚车声连绵不息,其间穿插着悠扬起伏的沉重号角之声。

    苍茫的南山也随之插满了飘扬的大汉旌旗,一片一片各色行营驻扎在此,羽林卫或骑或行戍守在此处,一切喧闹而又井然有序。

    裴瑛站在山巅的平台之上,俯视着山脚平原上忙碌的一切,看着在山林水泽之间奔逃的野兽,秋风拂过茫茫水泽,片片涟漪跃动着清澈的秋阳。

    一声长长的号角响彻原野,顿时漫山遍野的威武士卒浩浩荡荡驰骋而来,顿时分作三面将整座猎场包围住。

    “找了半天都未找到你,原来在这儿。”

    带着森森铁片甲叶的长靴踩过满地黄叶,含着爽朗笑声的声音自裴瑛身后传了过来。

    裴瑛虽然没有回头,但他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谁。

    大司马大将军。

    谢无疾。

    裴瑛回头去,借着身后冉冉升起的红日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全幅大将军甲胄,身后背着硬弓长剑,身姿挺拔朗目星眸,经过大漠风霜磨砺的小麦色的皮肤让那双漆黑的眼眸更加深邃,微微扬起的唇角,无一处不是久经沙场胜券在握的大将军的方才有的从容自信。

    “狩猎要开始了,御史大夫还不前去主持,何故在此望风。”

    谢无疾走到裴瑛身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辽阔原野与浩荡天地相接,而这漫山遍野,都是大汉的旗帜。

    谢无疾心底不由升出一股豪情壮志来,叫他心潮澎湃。

    “早晚有一日,我要这我长剑所指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插满大汉的旗帜。”

    “谢兄志向高远,想必不日就能实现。”

    裴瑛的眉头紧缩着,似乎一刻也不能松泛下来。

    谢无疾鲜少在裴瑛如此颓唐,就连声音也似乎没了过往的意气,他偏过头去就见裴瑛久久地看着前方,可他分明看着辽阔的天地,眸光却微微有些涣散。

    似乎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这里,似乎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最近朝中并未发生事,那些一贯不安定的人也吸收了温珩的教训而安分了不少。

    “出什么事了吗?”

    他压下声音,低声问道。

    裴瑛收回目光,微微偏过头,冷冽的风带起的发丝擦过他的面容。

    他沉下头微微一笑,而后又将目光放了回去,秋阳落在他的面容之上,让他的肌肤竟泛着玉石的细腻光泽,只一双漆黑眼睛却缠绕着散不开的忧愁情绪。

    “是啊,有一些烦心事,总也解决不掉。”

    谢无疾:“世界上还有你裴瑛解决不了的事吗?既然解决不了事情,何不将人解决了。”

    裴瑛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谢兄的建议很好,不过我可不敢这么做。”

    谢无疾忍不住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厉害。”

    “她啊,算了,还是不提了。”裴瑛转过身来,笑容也不再舒畅,而是缠绕了几分难言的苦涩在,他向谢无疾招了招手,“走了,狩猎该开始了。”

    “猎物也很快要上场了。”

    裴瑛缓缓地扬起唇角,那一抹笑意映着清澈的秋阳,竟格外艳丽,隐隐约约间,流动着狡黠与血腥的光泽。

    又是号角长鸣,皇帝坐在帷幕之下,看着众将士纵马车驰骋,不由喜笑颜开。

    “陛下怎么这么高兴。”

    谢皇后微笑着捧着一爵清酒奉到皇帝身前,柔声问道。

    “今日无疾说了,要一马当先狩最好的麋鹿给朕,朕能不高兴吗?”

    皇帝哈哈大笑,接过酒爵来。

    “陛下太宠无疾了,也不怕他骄纵。”

    谢皇后温声劝道。

    “天赐朕良将,朕自然要宠着他,莫说他还给朕打了个大胜仗。”

    皇帝高兴地将爵中一饮而尽,余光一转,便落在一旁守候着一脸不高兴的温珩,便抬了抬手,示意他过来。

    “温珩啊,过来。”

    温珩挤出一丝笑意来,恭顺地走过来单膝跪下:“陛下。”

    “别不高兴了,都过去了,你也别误会御史大夫,他毕竟也是按公办事。如今你们既然握手言和,过去的事也就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

    皇帝的话轻飘飘的,可落在温珩耳中确实格外地沉重,他沉默地守候在帝后身侧,看着他们琴瑟和鸣,看着他们喜笑颜开,心中的怨恨犹如烈火一般燃烧起来,可是就算他的很已然连天,他也不能表露出分毫。

    他只能露出恭顺的表象,奉承着九五至尊的皇帝,让他高兴,让他顺心,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机会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你也去罢,去散散心,别整天耷拉个脸了。”

    皇帝也不愿意看见温珩整日不高兴,挥了挥手,便让他下去了。

    “温大人是该散散心了,此日秋阳正好,本宫便祝绣衣使者马到成功罢。”

    谢皇后知道温珩的姐姐新丧,心情定然不好,便出声安慰道。

    “谢皇后娘娘,臣这就去,还请陛下娘娘安坐。”

    温珩本来不愿意去,可是皇帝的命令已经下达,温珩只能遵守。

    换好戎装骑服,温珩翻身上马,纵马遂大队而去。

    密林深深,呼声阵阵。

    各色骏马驰骋其间,驱赶各色飞禽走兽,一只只利箭自弦上飞出,旋转着划破空气,直直射向猎物的咽喉。

    它们发出最后一声悲鸣,重重摔倒在草丛之中,鲜血飞溅开来,落在枯黄的带着露水的草叶之上。

    温珩心中含恨,下手愈来愈狠,眼见一只麋鹿从眼前掠过,他顺势搭箭直射而出,奈何这只四不像委实行动如飞,一个纵跳也就跑了开来,利箭插在古树的树干至深,入木三存嗡鸣不息。

    温珩顿时恼怒,飞马再度追去,不意却进入了林子的深处,光线越来越少,人声也越来越稀,以至于再也听不见了。

    而与此同时,一只利箭已然对准了他的咽喉,一缕微弱斑驳的光线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之间艰难地落在了冰冷锋锐的箭簇之上,顿时化作了凛冽肃杀的寒芒,寒芒折进那一双漆黑得好似无底深渊的眼睛里,很快便吞噬不见。

    箭离弦,带着无尽的杀意,射中了温珩的坐下的骏马。

    骏马嘶鸣着重重摔倒,连带着温珩重重滚落,堪堪摔到一处大树之上方才停住,一时树叶纷纷落下,飞舞着旋转着落在他的身上。

    而与此同时,深林中一处虎啸传来,温珩卒然翻滚起身,三道破开树皮的锋利抓痕深深刻在树干之上。

    “什么?!”

    温珩显然没有想到此处竟然有猛虎,他一回头,那满布黑色横纹的浅黄色毛皮就映入眼帘,它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铜铃一般的黑色眼球死死锁定着温珩,满布倒刺的舌头留下腥臭的涎水。

    它四肢猛然发力,再度扑了过来。

    温珩猛然后退,借着树木四处躲避,不少较为细弱的树木在猛虎的冲击之下直接断为两截,哗啦啦地砸了下来。

    温珩顺势拔自箭袋之中拔出一箭,引弓而射,直直射进它的喉咙里,鲜血飞溅老虎庞大的身躯轰的一声砸落在地,顿时砸起一阵落叶纷飞与尘埃纠缠。

    可就在他回头之时,空气中传来熟悉的咻咻声,可未待温珩回头,又是一箭将飞来的箭拦腰折断。

    箭杆摧折,重重摔在干枯草木之上。

    裴瑛讶然,目光迅速寻到箭来之处,看见了快速跑开的身影。

    他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了凝视着他的裴瑛,眼中是尚未散去的杀意。

    四目相对之时,两方同时引弓搭箭,长箭已然在弦,弓弦业已绷紧,却又同时不发。

    彼此都欲将对方碎尸万段,可是时机未到,却不能冒然动手。

    踏踏马蹄声与喧闹的人声传来,二人却又不约而同的放下了手中箭,眸中的杀意又一同转化成了深浓的讥诮。

    最会在观众都到场之后,变成友好的笑容。

    政敌之间,当是不死不休。

    从来没什么握手言和。

    退一步,看似海阔天空,实则是万丈深渊。

    ——

    同年九月廿三,沈蓦有罪,自杀,侍御史温珩补之。

    九月三十日,御史中丞李重被下属检举贪污受贿,下狱死,侍御史陆吴补之。

    ……

    朝中升降贬职之事几乎每过一个十日都要发生一次,而这么频繁的职位调动,则是朝堂内部激烈斗争暗流的浮现在水面上的泡沫与涟漪。

    当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从枝头坠落,寒风业已再度呼啸在广袤的关中平原,流窜在长安的大小街巷里,长安百姓也都蜗居在屋子里,围坐在燎炉旁边,诉说这一年长安城所发生的大事。

    南云长公主立在未央宫苍池边上,垂首看着已经开始结冰的池水,以及池中自己的倒影,心中郁结的烦闷像是彼时头顶苍天的乌云一般。

    一旁的宫娥见她面色不好,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守候着,生怕惹恼了这位长公主,再无端挨上一顿骂就不好了。

    她站得有些累了,便也就在一旁的大青石坐了下来,眸光依旧落在水面之上,可很快,一道金红色身影慢慢闯入了水面之上。

    刘竺一惊,猛然回头,便见温珩笑吟吟正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他依旧如往常那般温润有礼。

    “起来罢。”

    刘竺一见是温珩,也就微微放下了心,她与温珩一贯交好。

    “你前来见本公主是有什么事吗?”

    温珩微笑:“自然是好事。”

    刘竺拧眉,显然不信:“怕只是你温大人的好事罢。”

    温珩依旧笑着,朱唇扬起露出整齐的银色齿列:“是啊,那殿下可想知道?”

    刘竺蹙眉:“温大人是不是很闲,若是时间太多,还请移驾别处罢,本公主可没有时间陪你消遣。”

    温珩却也不恼,只是将目光挪向了侍候在侧的几个宫娥身上,刘竺心领神会,便挥了挥手,叫宫娥们都退了下去,她的目光放在了温珩身上:“什么事,说罢。”

    “微臣这里有一个法子,可助公主心愿得成。”

    “助本公主心愿得成,温大人既有这通天的本事,怎么自己这么狼狈呢。”

    刘竺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温珩的眸中闪过一丝阴暗,但是很快就被压了下来:“殿下说笑了,微臣虽曾输过几回,却也曾胜过几回。”

    “胜过几回算什么,本公主告诉你,少跟裴瑛作对了,把他整死,本公主绝对饶不了你!”

    刘竺的美眸扫过,话语中也带了威胁之意。

    “自然,微臣知道裴大人是殿下心爱之人,自然不会伤及他的性命。可殿下细想一下,裴大人为何总是屡屡拒绝殿下?”

    虽然温珩话中并无讥讽之意,但单单把事实说出来,就足以让刘竺恼羞成怒了,她一把拔下头上精巧的金钗重重砸了过去,温珩将神一躲,出手一捞,便将金钗接在手里,又恭敬地奉到了刘竺身前。

    “殿下息怒,微臣并无它意,只是想要帮助殿下罢了。”

    刘竺冷笑一声,长眉挑起:“哦,那你也别卖你那惹人烦的关子了,且将你的法子说出来。”

    “臣观裴大人为人,其心性高傲,又屡次与殿下为难,所倚仗的不过是自己的位高权重,兼殿下爱慕其久矣,所以才有恃无恐。”

    “我道温大人有什么好话呢,原来不过是这些陈词滥调,看来升了官,心思如昨,还是没一点长进。”

    刘竺似乎没了耐心听他说这些话,起身甩袖就要离开。

    “微臣可以帮殿下得到裴瑛。”

    含笑的话从身后传来,刘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温珩。

    陡峭寒风吹得他衣袖盈风,他踏着悠闲的步子慢慢走了过来,于刘竺身侧,压低声音,慢慢说道:“只消殿下帮忙,我便可为殿下摘得这开在高岭上的花。”

    “真的?”

    刘竺虽然心有怀疑,却也不免为之心动。

    “你且备细说来。”

    温珩一笑,弯腰附在刘竺耳旁,细细说了许久。

    “可……”

    刘竺一时心跳如鼓,抬手覆住胸口,一时眸中大放光彩,她同样压低了声音,凑到温珩近前。

    “这怕是要毁了他啊,你可别是要过河拆桥,光想要利用我!”

    “怎么会呢?”

    温珩眨了眨眼睛,看样子无辜极了。

    “再说了,花开在高岭之上,不让他坠落下来,公主又怎么能够得到他呢?”

    “好,既然你说了一石二鸟之计,我权且信你一回。”刘竺的眼中隐隐闪动着光,她显然很是激动,但是她的眼珠又是一转,又将激动之情压了下来。

    “可事不能我一个人做,风险也不能让我一个人担,万一最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公主也从悬崖上摔下来,与裴大人一同摔死。温大人难道不成了最后的赢家了吗?”

    “还请殿下指教。”

    温珩倒是有些惊讶,一贯愚蠢为人棋子的刘竺竟然突然开了窍,一时之间,他倒也有些好奇她的要求了。

    ——

    裴明绘抬起眼眸,看着昏黄铜镜中的自己,脸颊已然清减了许多,乌黑的发梢也毛躁了起来,春喜执着梳篦沾了桂花油仔细地将头发梳顺了,将其盘卷在头顶,用簪钗固定。余发垂下,披在身后。

    待春喜将最后一只钗插在她的发上,裴明绘起身,簌簌衣裙摩擦响动,夏荷将玉佩从银盘中取了出来,系在她的腰带之上。

    “小姐还是同大人服个软罢,兄妹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夏荷当然不知道裴明绘与裴瑛之间真正的矛盾在何处,故也只能笼统地劝道。

    “我没有错,为何要服软。”

    裴明绘甩袖又回了镜台之前,手臂撑在木台子上,将面容埋在手心里。

    “是奴婢的错。”

    夏荷连忙走过去,扶住裴明绘的肩膀。

    “小姐莫哭了,等会儿妆花了就不好了。”

    “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快走开。”

    春喜推了推夏荷的肩膀,示意她走开,夏荷走开后,她便跪坐下来,揽住裴明绘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

    “奴婢知道小姐心里苦,可是小姐与大人毕竟是兄妹,谁错谁对又何必分那么清呢,总归是为着对方好的。许多事奴婢不知道,但是奴婢只知道,大人心里头有小姐,小姐心里头也有大人。”

    “别说了。”

    裴明绘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也想做这个乖妹妹,可是心底涌动的不甘让她屡屡无法自控,兄妹二人情真意切的道理,她又怎么会不懂呢?

    可是情不由己,自己却压不住心头的不甘。

    自己分明陪他最久,也是离最近的人,可为什么,近水楼台反而不能得月呢?

    可是再多的不甘,再多的痛苦,也只能被压下去,她再见到裴瑛,却也只能叫他哥哥,安生地坐他的乖妹妹,看着他永远将自己当做一个不知事的小孩子,看着他口口声声说喜欢别人。

    她不甘心,她永远也不会甘心。

    悬在自己心头多年的月亮,为什么自己便没有摘下的权利,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别人摘去纳入怀中呢。

    推开门的时候,天上又飘下了雪花,冰冰凉凉的雪粒落在她的面上,很是就融化在呼吸的热气之间,化作凉凉的水自面上滑下。

    她抬起袖子来,擦掉面上的水,一旁的春喜忙执了伞过来,替她挡住了雪花。

    这次皇帝宴请百官及其亲眷,此次受邀名单理当有她。

    原本裴瑛的意思是不打算让她去,可是她却打定了主意,又闹了一天的绝食,结果又把裴瑛惹恼了,找了两个心思巧力气大的仆妇生生给她灌了进去。

    她天生软硬不吃,直接发了狠,将那些仆妇全都赶了出去,那群仆妇念着她是小姐,也不不敢如何怎么样,只得退下去。

    很快,裴瑛的消息也就到了。

    但他依旧没有来见她。

    他们依旧在僵持着,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或许,这根本就没有后退的余地。

    她方才允许踏出院子,去参加未央宫的宫宴。

    雪渐次下得大了,裴明绘方才从回忆里拔出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初冬空气流经肺腑,最后化作吐出绣口的一阵迷蒙水雾,模糊了眼前冰冷萧瑟的景象。

    她绝不会退缩,绝不会否认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这次宫宴,裴瑛照例也会参加,而只要她能见到他,她便有信心能够扭转多日以来僵持的局面。

    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抬起眼眸来,坚定地走出了裴府,登上了那辆前往未央宫的辎车。

    但她不知道的是,一场巨大的风波与变动的阴谋业已在未央宫里酝酿着,静悄悄地等待着猎物的入场,便回一触即发,并且以无可挽回的结果改变现在艰难维系着的局面。

    第51章锦囊有妙计

    此次未央宫的宫宴非比寻常, 百官重臣加之落了新雪,各处宫娥宦官都加紧扫出一条道来,各宫复道回廊里也都悬上了坠着彩绳的宫灯, 冷风一吹,就滴溜溜地转着, 光影交错流连着来往宫娥身上。

    一位小宫娥捧着漆盘,垂首快步走向了一处华丽的宫室。

    宫室之前有一位圆脸的宫娥正在等候着,一见她来,便匆匆迎了上去,将漆盘取了过来,严厉地斥责小宫娥:“取个东西怎么这么慢, 若是耽误了殿下的事怎么办!我看你是又皮痒不是!”

    小宫娥只能连忙低头求饶:“姑姑, 是府库那边不给通融……”

    “呸,等会儿我再收拾你。 ”

    她端了盘子就走了,焦急往宫室内走去,险些被门槛绊倒。

    在这里当差的宫娥宦官们都知道, 这座宫室里住着一位不好惹的主, 她脾气不好一贯爱打骂下人, 偏生又生了张巧嘴,能讨得太后与陛下开心。

    而这宫室里住的这般巧人,自然就是南云长公主刘竺。

    熏炉摆在角落里,它通体由铜铸造, 外鎏金,那丝丝雾霭便自含苞欲放鎏金花蕾之中满满逸散出来。

    刘竺走了过来,广袖挥散了烟雾, 却由让香气无声间渗透在广袖的经纬之间。

    她将坐在镜台之前,从盘子上胭脂漆盒来, 取出一点来在掌心慢慢晕开,那原本深浓的红色便也就浅淡了下来,待到颜色适宜之时,便用纤细手指蘸着往两腮上轻轻一抹,便是菲菲粉红颜色,像极了桃花初开时的色彩。

    这是汉朝最流行的红粉妆,是张骞出使西域后带回来的燕支做成的,中原也将其称作红蓝,而皇帝得到这胭脂之后,第一个将赐给了温氏,温氏以其敷面,更显娇艳美丽,看去便是面如桃花,故得桃花夫人之称,后宫嫔妃美人争相使用,一时上行下效,胭脂风靡中原。

    她静静地等待着,忽然窗牖被吹开一角,冷风呼呼灌了进来,这冰冷的之意,让刘竺抬起头来,抬起手来,左右宫娥立即会意,立即将她扶了起来。

    待走到内殿之后,刘竺挥了挥手,内殿侍奉的宫娥便如也鱼贯而退,整个内殿便也就剩下刘竺一人,她转过身来,正好对上了温珩的笑脸。

    虽然她业已看惯了他的笑脸,但是猛然一见他,却又想起了那惨死的温氏,心头忍不住一跳,她抚上了自己的心头,抬眼看向他。

    “你可保准了此事无差错?”

    “自然。”

    温珩微笑着走了过来,自袖中掏出一锦囊来,搁在刘竺的掌心,备细说道:“殿下自将此物放在她的茶水之中,不消一个时辰,药效便可发作,倚兰阁与拂竹阁两处的宫娥微臣已然安排妥当,只待殿下举事了。”

    “好。”刘竺一想到能摘下那梦寐以求之人,胸腔里的心脏就忍不住剧烈地颤动,她轻咳了几声,忍住心中漫溢而出激动情绪,沉声道:“我这边,你且放心就是了,她一贯软弱,最好拿捏,但裴瑛那边,可却是有些危险的,你别临到头给我出了事。若是到头功亏一篑,我定然饶不了你。”

    温珩:“殿下还请放心,微臣自会让殿下如愿的。”

    刘竺掂量了一下锦囊,疑惑问道,“为何你这个看起来如此精巧,而用在裴瑛身上的那个就看起来用些粗陋。温大人莫不是藏私罢。”

    温珩:“裴瑛心思重,太过浓烈的,他怕是会起疑心,只有香气淡一些药效缓一些,方才不至于激怒他。若是激怒他,臣也不能保证会发什么。”

    刘竺便将信将疑地讲锦囊收了起来:“原是如此。”

    温珩笑吟吟地说道:“臣自是不敢诓骗殿下。”

    ——

    夜幕初将,万灯辉煌,未央宫连绵起伏的城楼宫阙,布列其间的山水仓池,也都淹没在茫茫夜色与纷纷白雪里。

    在宫娥宦官的引领之下,裴明绘第一次到了未央宫前殿,来来往往的都是华衣袨服的王公贵族,此时帝后尚未到场,未央宫前殿的气氛也就略微松泛些。

    裴明绘的目光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梭巡着,寻找着他的身影,可奈何满殿珠翠灯火太过耀眼,一时竟也不能够寻得到。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头突然升起一阵莫名的不安来,甚至有些呼吸不上来,但她匆匆摇了摇头,将心头的不安压了下去,内心的焦急却越来越浓,她甚至开始怀疑,裴瑛是不是没有来。

    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她的位置是在帝侧右首的卿臣席的最末尾处坐下的,与裴瑛的位置自是相差的十万八千里。

    她不禁开始埋怨安排这个座位的人,明知道自己是裴瑛的妹妹,却还离得这么远,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妹妹,若连最基本的官员的亲缘关系都搞不明白,还是不要当官的好。

    好一番腹诽之后,她也只能乖乖在这里坐着,左右环顾,四处寻觅裴瑛的身影。

    她正在此处坐着,手肘撑在案上,手心撑住脸颊,螓首微垂蛾眉蹙。

    她忽然听见耳边一阵银铃般的欢声笑语,而后那馥郁的女儿香也飘了过去,她扭过头去,就见众贵女簇拥着一位小姐走了过来。

    姿色沉静,气质绝佳,云鬓金钗,着浅金色深衣,外边罩着一层如云似雾的白纱,像长袖间弯折同色的丝绢,她行在地上,身后便像是有云雾涌动。

    真真是一个绝色美人,单单站在那里,便是一抹独一无二的颜色。

    裴明绘知道她是谁,她姓赵,单名一个姝,小字叫做长欢,她是太学博士赵宾武的小女儿,是长安城新晋的第一美人。

    原本的第一美人李夫人已经香消玉殒了,自然第二位美人就顺位升格成了第一美人了。

    如此绝色如此装束的美人被父亲领上了庙堂,怕是宫里又要多上一位夫人,而赵家也会成为外戚,自此得到荫庇,他们的子孙将会得到官爵,会得到皇帝的破格提拔,他们将会金银满屋,人人都羡慕他们生了个好女儿。

    她又收回了目光,将目光凝在那酒爵中浮泛的一点光亮上,可是总是寻不到裴瑛的身影,她便也坐不住了。

    等到她走出大殿的时候,扑面的寒风让她一下子便驱散了周身缭绕着的丝丝热气。

    大殿里温暖得像是春日,可是殿外却是冷风呼啸的寒冬,她目光搜寻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却并没有在其中找到裴瑛的影子。

    甚至连温珩这个讨厌鬼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她不禁开始疑惑,这个两个人竟然一同缺席了宫宴,隐隐约约的,裴明绘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同时,她也知道现在的朝中局势波谲云诡,裴瑛与温珩二人针锋相对势不两立,彼此步步下杀招,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但是皇帝却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只是任由着他们削去彼此的枝干,任由他们暗中倾轧。

    这真不是一个好兆头。

    裴明绘心道。

    风雪渐渐大了,她头上也都落满了雪,这像是鹅毛一般雪花轻盈地落在她的发梢眼睫之上,冰冰凉凉的,发着冷气。

    她决定还是转回去,去问一问御史大夫的属官,他们总归是知道裴瑛近来行止的。

    “裴小姐。”

    忽有一人叫住了她,她回过头去,就见是杜大人的女儿杜小姐,二人自是熟识,便也就凑在一起说话。

    “近来不见子吟,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杜小姐关切地问候道。

    裴明绘自然不能说她与裴瑛之间闹了矛盾,只得推脱说生了病,就不大爱出门了。

    杜小姐:“啊,子吟竟生了病,这我竟不知道,若我早些知道,定然会去看望你的。”

    “难为你费心了,我的病已经大好了。对了,我尚有事,改日与你再叙罢。”

    说罢,她便要走,却又被身后的杜小姐叫住。

    “且等等,子吟是要去找裴大人罢。”

    裴明绘起先有些惊讶,惊讶于杜小姐怎么知道,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平日进宫大多都是同裴瑛一道,故杜小姐询问也是理所当然,于是她便压下了怀疑:“是啊,那你可知道我哥哥在何处?”

    “这……这我是知道的,方才我还看见裴大人往西南边去了呢,就是不知道去那边做什么去了。”

    未央宫前殿居于全宫的正中,若说未央宫东边,前殿的北侧是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再往前擦去世天禄阁与石渠阁,前殿西侧则为一应官署;而前殿的西南则是苍池渐台与一应亭台楼榭所在一处。

    他去西南做什么吗?

    她内心的那股不安再次浓烈起来,像是心底燃起一小簇的火焰,渐渐地壮大了起来,灼烧着她的心房,让她焦躁不安起来。

    偏偏她又寻不到源头,但一想自己与杜小姐也是交好的,更何况,在皇宫里头,又能出什么事呢?

    “多谢,我这就去寻我哥哥。”

    裴明绘转身就要走,可是胳膊却被杜小姐挽住。

    “路长,我陪你一起去罢。”

    ——

    未央宫的西南有一片亭台楼阁,皇帝的宠幸过的女子大都住在此处,他们不像夫人美人等诸多妃子一般有名分,又没有皇帝的宠爱,也没有在宠幸之后怀上子嗣,所以便住在这一片楼阁里,她们终日靠着女红来度过漫长而又孤寂的时间,等待脖颈酸痛之时,时不时翘起首来向窗牖外张望着,盼望着能够看到皇帝驾临的身影。

    珠帘摇晃不息,碰撞在一处,发出叮铃悦耳的声响,宫室里并未点着灯,处处昏暗,只有那冰冷的雪光自窗牖上的绢布中隐隐约约可见浅白色香气氤氲其间。

    手指拂开珠帘,裴瑛弯腰缓步走了进来。

    如裴明绘所料,他本没有打算缺席宫宴,只是半途看见温珩的行为有些诡异,便也就跟了上来。

    可是追到这一处宫室之中,温珩的身影却也消失不见了。

    他缓慢地在此间踱步着,听着宫室外的冷风在狂哮着,夹杂着雪粒扑打在窗牖上,宫室内的香气愈来愈浓,让裴瑛瞬间停住了脚步。

    可是黑暗里似乎闪过一抹惹眼的红色,裴瑛立马追了上去。

    越往宫室的深处走,那缭绕在呼吸间的香气也越是浓郁,让裴瑛忍不住蹙起了眉,这种迷离的蛊惑人心的香气,似乎在无声无息让他血液躁动起来,裴瑛本想就此止步,但是但是一想到能够抓住温珩与宫妃私通的证据,他也就强行忍了下去。

    裴瑛宫中的耳目屡屡捕捉到温珩总在夜间出入此处,通常过了一个时辰才离开。

    此处又非政事机要之处,正是不受宠的皇帝后妃聚集之处罢了,温珩在此处又能做什么?

    但是这惑人的香气却在一寸一寸吞噬他的判断力,逐渐在血液里沸腾的不适之感也逐渐蔓延开来。

    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布帛拖曳过地毡的绵软声音。

    他几乎能听到那极具跳动的心跳声。

    是谁?

    裴瑛正欲回头,一个滚烫而又柔软的身躯自黑暗里贴了过来,几乎是没有间隙,裴瑛一把推开了她,就听重物砸地的声音传来,裴瑛藏在袖中的匕首瞬间出鞘,寒光一闪,便定在了她的脖颈之前。

    一抹冷光慢悠悠地滑过锋锐的剑,照亮了来者惊慌失措的面容。

    借着这些微的光,裴瑛看清了她的样子。

    “刘竺?”

    裴瑛却是没有想到,在这里的人,竟然是南云长公主刘竺。

    刘竺显然惊惶,她一双眼睛瞪得如同珍珠一般圆润,直勾勾地看着裴瑛隐在黑暗的神情。

    她显然没有想到,裴瑛在这里香气里泡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这般清醒。

    “我……我只是……路过。”

    裴瑛显然不信刘竺的话,但对方毕竟是公主,在没有搞明白她的意图之前,裴瑛便也不会无端对她不敬,但是心念电闪之间,裴瑛的心头隐隐升出一种不祥来,可是他却无法辨析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原来是殿下啊,臣听身后声音细碎诡异,便以为行刺之人,险些出手伤及殿下性命,还请殿下见谅。”

    刘竺看着他还反手藏在袖中的匕首,不由冷汗直下。她是万万想到,裴瑛随身带着利刃,在这香气的浸润之下还能够反应过来。

    刘竺突然有一阵心惊,在刀锋虚虚滑过她脖颈肌肤的那一刻,他是不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裴大人何故在此?”

    刘竺爬了起来,柔柔弱弱地问道。

    “我见宫宴里有人行踪诡秘,便悄声跟来,原不想殿下也在此处。”裴瑛四处未曾瞥见温珩的身影,想必温珩已然有所警觉,已然将所有罪证都隐匿起来了,与此同时,裴瑛实在是不想与这个心怀鬼胎的刘竺共处一室,便准备鸣金收兵再寻他法,“臣先退下了,就不打搅殿下了。”

    “别走!”

    眼见裴瑛要走,刘竺瞬间慌了神,猛然抱了上去,裴映听闻身后脚步之声,一收脚一侧身,便也从容地躲了过去,刘竺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裴瑛蹙眉,冷冷看着摔到呻吟的刘竺,明知故问地关切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太黑了看不清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