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我不杀你了,你别哭。
“在下位卑言轻, 可不敢命令温小公子。”邹大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这是主公的意思, 在下只是代为奉劝罢了。毕竟前去裴府,与入虎穴并无多大分别。若温小公子能力不足杀不了人, 便也不要徒然浪费力量,若叫裴瑛察觉,我等安插在裴府的眼线便要为此折损不少了。温小公子好自思量才是。”
温珩只回头看他一眼,而后说道:
“多谢邹大人的好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温珩显然不吃这一套, 走之后极为冷淡地笑了一声。
“果然, 这厮一贯轻狂,若要治这厮,定要叫他好好消受一番刀剑鲜血的道理才是。”
暗处传来一声冷笑。
邹大人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既然如此, 何必留下这轻狂之辈, 坏我等大事。”
“这是主公的决断, 你且知道,一物降一物就好了。”
*
春喜拔下头上的簪子,将长案上的铜灯火苗又挑亮了些,又打了个哈欠, 她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困倦了,便伸了伸懒腰,强行打起精神来守夜。
她扭头看了看里间, 便又用手撑着头,继续坚持下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烟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春喜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一会就开始不住地点头,起初她还在苦苦坚持,但很快就彻底支撑不住了,沉沉地伏在长案睡了过去。
投宿在院中梨花树上的几只不知名的鸟啼叫着,但很快就没了声息,门悄悄地开了条缝隙,带着雪气的冷风卷了进来,很快,外间的灯烛挣扎了几下便也彻底熄灭了。
吱呀——
门缓缓被推了开来,影子先人一步进来。
室内一片昏暗,燎炉的火光跳动着照亮伏案而睡的婢女的酣睡的侧颜,寒冷的雪光透过窗上绷着的白布透了进来,为少年的冷峻的身形镀上一层银光。
温珩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轻车熟路,绕过屏风走进里间,自房梁处悬下来的细腻白纱漫卷着缭绕在他的身上。
他无声地将白纱拂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
裴瑛的话如此生疏,甚至有了避之不及的意思。
她一把冲上去,从他背后抱住了他,紧紧地抱住,生怕一松手裴瑛就会消失不见,她泪流满面,哭成了泪人,“哥哥,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子吟知错了。”
裴瑛的身体也跟着颤抖着,她呜咽的哭声扰乱了他的心,他原本想要将她的手拿开,最后却还是松开了手。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裴瑛背对着裴明绘,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可以感受到裴瑛的痛苦。
——
修长的手指挑开的沉重厚实的帷幔,露出沉睡着的她的容颜。
温珩的目光梭巡在她的面容,无声地滑过她精致美丽的五官,看着她的眼睫颤抖着,看样子是陷入了不好的噩梦里。
好了,该结束了。
只要杀了她,计划就可以开始了。
用仇敌妹妹的鲜血来祭复仇的大旗,没有什么比这更畅快的了!
他垂下眼眸,手中剑无声便出鞘一寸有余,寒冷的光芒闪过,照亮他的眼眸。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看见裴瑛痛苦的神色,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精心编织的陷阱,然后作茧自缚,拼着一腔错误的仇恨与错误的仇敌同归于尽了!
他的心开始强烈地跳荡起来,往日积郁的磊块也将被她脖颈流淌的鲜血所冲走。
一切的一切,都将以她的鲜血开启。
温珩杀过很多人,他对旁人的生死很是默然,故在出剑之时心中没有丝毫的波澜,看着他们鲜血喷涌,看着他们人头滚地。
在他眼里,那些血腥残酷的场景,与葡萄酒喷涌,珍珠滚地的模样没什么差别。
“好了,结束了。”
温珩笑了起来,本就艳丽的面容变得更加惑人。
“这次,我不会放过你了。”
他的心跳愈来愈快,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法呼吸。
这种莫名的窒息感让他蹙起了眉。
可是就在他准备在她脆弱的颈项上轻轻划上一道之时,心中却传来蓦然的冷寂与空虚。
那年桃花纷飞之时哭声所引起的零星善意又从心中角落浮涌起来。
那未能传达的善意也随之搁在心底,或许,他应该对将死之人作一番真诚的祷告。
于是,他罕见地真心安慰了起来眼前的女子。
“不过你别怕,你哥哥很快就会去阴曹地府陪你了。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无比柔和,像是情人的情话。
“你这么爱你的哥哥,能跟她死在一处,一定会开心的。”
屋外寒风萧瑟凄冷,呜呜地吹走了檐上雪,成堆成堆落下了来。
像极了她来的那夜,院中大槐树上的积雪也是一堆一堆地往下落。
“好了。”
他强行按下心中悸动,优雅薄唇抿成一条线,五指次第握紧剑柄。
今箭在弦上,便不得不发。
可是就在长剑要尽数出鞘的时刻,他的腰身忽地一紧。
像是奇异的电流瞬间便流通全身的经脉一般,原本紧紧握着的剑柄的指关节瞬间松泛了。
温珩低下头,就看着她紧紧贴着自己,但眼睛却依旧紧紧闭着,浓密的睫羽剧烈地颤抖着,泪珠也落了下来,瘦削的肩头耸动着。
原来是他的腰又被她箍住了。
周身涌动的杀意瞬间停止,连不安躁动着飘动着的白纱也静止了下来。
温珩静静地看着她,一时之间,那过速的心跳渐渐慢了下来,他仿佛也能呼吸了,窒息的痛苦也不复存在了。
空冷之感亦不复矣。
——
“不……”裴明绘面色煞白,惶恐让她的瞳眸不住颤抖,抱着裴瑛的双臂也在一瞬间丧失了力气。
“子吟,你走罢。”
裴瑛背对着她。
“我吻你的时候,你尚不曾怪我,为何如今,你却要走。”
她紧紧地将头贴在他的背上,想要借此听一听他的心跳,知晓他的话是否真心。
“天下这么大,我又该去哪呢?”
——
温珩看着她不住颤抖的肩头,温珩将剑收了回去,心中积蓄的杀意瞬时荡然无存。
她好像很伤心。
她醒了吗?
还是在梦里她也知道他要杀她。
他的手缓缓从剑柄之上拿了下来,他垂着眼,看着她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落了下来。
她的眼泪流不尽一般,几乎都要将他的衣服打湿。
温热潮湿的泪水渗进他的衣裳,一路洇入肌理。
他痴痴看着她的哭泣的模样,此般模样,不施粉黛,却有独一分的清丽绝色之美,加之如露珠一般的泪水浸染三分哀戚,纵是烟树草木也为之黯然失色。
过往失势之怅恨,温珩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好了,我不杀你了,你别哭了。”
空出来的手正好擦去她的眼泪。
那温热的泪水正好停留在他的指节之上。
温珩的记忆忽然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彼时她尚为着那些金银丝绢而哭,今日是为着自己的性命而哭吗?
——
她感受到裴瑛在颤抖,在害怕。
一瞬间,凉意直冲灵台。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
他在痛苦……
一瞬之间,裴明绘所有的心防悉数坍塌。
原来,她只是他的妹妹,他也只把她当做妹妹。
不要痛苦,如果,她的爱让他痛苦,那她情愿不要这份爱。
狂风起,满树梨花落,洁白的花瓣打着旋飘了进来,落了满地。
太阳西去,光线东移,照得满地的梨花花瓣发着光。
她定定地看着他,泪水无知觉地滚落下来,砸在落满花瓣的裙裾之上,留下深粉色的痕迹。
“真的吗?”她的声音轻的被风一吹都要听不见,“哥哥真的要我走吗?”
二人沉默地僵持着,彼时日已近西山,碧蓝天幕已为霞绡染作艳红。
“哥哥,子吟明白了。”裴明绘缓缓松开手,泪珠一颗一颗流了下来,几近绝望地说道,“子吟不会再来烦你了,不会了,还望哥哥……保重。”
裴瑛的身子一踉跄,裴明绘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是支离破碎的绝望,柔滑布料之声像是风刮过一般。
——
“怎么还哭?”
温珩不解地蹙起了眉。
她为什么这么多的泪,仿佛流不尽般。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便落在她的包扎着手上,细腻的白绢布将将原本优雅的手裹得有些臃肿。
“是疼吗?”温珩轻声说道,“原来是疼哭的。”
既然这么怕疼,却敢去徒手拦鞭子。
真不知道你是怕疼还是不怕疼,是傻还是聪明。
——
黄昏残霞余光,透过雕花棱窗,落满地细碎残破的金黄光斑。
可就在她踉跄着与垂着头不说话的裴瑛擦肩而过的时候,修长的手却一把扣住了她的肩头,而后冰凉的柔软的贴了过来,将留下的眼泪一并吞咽了进去。
巨大的错愕几乎摄住她的心神,那双大手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
“不要走。”
一场痛苦的亲吻缓缓结束,他的唇缓缓离开,那微弱的声音叫她心碎。
“子吟不愿哥哥痛苦……”
话还未说完,双脚骤然腾空,裴瑛抄起她的膝弯,带着她走进了内间,床帏落下,大片的亮光悉数被挡在外头。
她被轻轻地放在床榻之上,看着裴瑛看着她,目光不复冷静,充斥了五味杂陈的痛苦。
他的手缓缓放在了腰带上,劲瘦的腰身被束带勾出惑人的线条,外衣落下,露出了里头洁白的中衣。
——
博山炉逸散香气,无声地缭绕在他们身边,撩拨着人的情思。
温珩的手怜惜地擦去她的泪水,心中看不见,摸不着,被权欲压制着的隐秘情愫开始躁动起来。
一时之间,那几次不能的吻涌上脑海,那些精明的计量算计便略逊一筹,而那些不能言的欲望便脱胎而生。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正正好好一颗晶莹的余泪落在她的唇角。
鬼迷心窍,心为欲困。
色授魂与,我将不我。
“哥哥……”
梦呓一般的话语从她口中溢出来。
瞬间,温珩的动作便是一顿,呼吸也瞬间停顿下来,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心情瞬间变成冰天雪地。
“……”
他瞬间抬起眼帘来,氤氲蓊郁着的情与欲荡然无存,只有猛烈呼啸的长风冷雪在眸底激荡着。
第32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沉醉在梦里无知的呓语彻底散去余音, 温珩的面上温度也随之消失,黑色的眼眸一寸一寸凝上冰冷的霜,化作上挑眼尾的那抹血红色。
他的目光冷静而又凛冽, 呼吸却又沉重。
他的心情变得很是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他缓缓直起了身体, 坠着流苏的帷幔也随之垂落下来,彻底遮住了他的目光。
彻底不见她的容颜,他的神思倒也清醒了下来。
手再度无声搭上剑鞘,长剑剑柄处雕刻的玄鹰冰冷而又坚硬,让温珩的躁动的心冷静下来。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极度冷静的面容之下却是难以遏制的怒意。
到底是裴瑛的好妹妹, 梦里梦外都惦记着他。
可谁又知道, 裴瑛这个好妹妹,却觊觎着自己的好哥哥,不知道裴瑛临死之时,知道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又会如何呢?
裴瑛这个人, 分明心狠手辣却又自视清高, 若是知道自己一直视为亲妹的裴明绘却在暗中觊觎自己,不知道那种讨厌的脸上又该是什么好看的颜色呢。
想到这里,温珩不由笑了起来。
他对于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十分明白,可是就是因为明白, 便也以为事情悉数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起初不过是为了报复裴瑛才接近她,一举烧毁了裴氏半数资财,后欲取其妹性命, 叫裴瑛痛不欲生追查凶手之时,长安之人便会重翻旧案。
裴瑛在位久矣, 树敌无数,只要他报仇心切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而就在裴明绘被害身亡之后,所有的证据就会指向当朝的丞相,陆珩舟。
两虎相斗,必有一死。而活下来的人,势必也是元气大伤,倒是便是除掉那个人的时候。
原本一切的谋划都已到位。
众人也对他寄予厚望,可偏偏他没下手。
虽然那人对此甚为不满,说如此两面出击形式大好,温小公子如何总是拖后腿。
温珩本不是多情之人,绝不会因为裴明绘只是一个无辜的人而手下留情。
可是诸多原因却叫他没有下得了手。
他也不在乎这些所谓的错综复杂的原因,他向来恣意妄为,幼时有父亲家族庇护,少时为皇帝宠臣,更为宠幸。
若非裴瑛心狠手辣手段狠毒,他断然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骤然,对裴家人的厌恶占了上风。
温珩的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握紧剑柄,带起丝丝入骨的凉意。
既然她梦里心向裴瑛,就让她在梦里死去,免得再看见裴瑛以后惨死的模样,痛不欲生。
温珩以极度慈悲的心思思忖着。
若是以往,自己定然不会寻这些稀奇古怪的由头,往往一剑封喉干脆了事。
或许,是她的容颜让自己多了一份奇怪的怜悯之心。
当然,仅此而已。
可就在长剑出剑三寸之时,屋外寒风躁动起来,吹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冷风似是从窗隙透进了屋内,寒风卷着暖意翻滚挣扎着,自梁上垂下的白纱不安地涌动着,像是平静的湖面之下危险的暗流。
他却全然不顾,全幅身心都放在手中剑上。
屋外寒鸦惊叫,那冷寂得几乎要冰冻人骨头的声音却黑暗之中沉沉地传了过来。
“雪夜客来,当不胜欢喜。客又何必剑拔弩张呢。”
温珩顿时大惊,长剑瞬时出鞘,直指来人。
寒光自剑柄处一路闪过,最后在锋利的剑尖凝作光芒一点。
白衣胜雪,黑发葳蕤,裴瑛绕过镶嵌着金玉的云母石屏风,笑吟吟从容而来,极致冰冷的雪光与昏暗的温暖火色竞相照在他的身上,一半是萦绕着杀意的寒冷,一半则是猎物到手的欢愉。
骤然在此处撞见裴瑛,显然出乎温珩意料。
温珩来时,便早已探听好裴家各暗卫巡逻交班之时,兼之又有内应,总归也是来去自如并无风险。
或许是几次死里逃生的自信,加之背后人的神通广大,让温珩以为裴瑛是不过如此,是可以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物。
冰冷的空气间瞬间绷起一根看不见的弦,随着时间的挪移而愈来愈紧,随时都有崩断之嫌。
裴瑛唇畔扬起一丝几不可见弧度,黑白分明的眼中却带着无尽的凉薄憎恶与欲将眼前人碎尸万段的杀意:“温小公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
他心思敏捷,便知此时定要出手,故话不多说,直接出剑。
剑锋斜出,直逼裴瑛面门,出手狠辣,势必要取其性命。
裴瑛冷笑一声,似乎等的就是他主动出击。
眼见剑风逼至近前,裴瑛却依旧按剑不动,身侧的黑影如风过林一般簌簌而来,瞬间刀光剑影罗织成网。只一瞬间的功夫,温珩身上也多了不知多少伤处,鲜血飞溅溅满罗帷。
冷风游窜,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的白纱摇动着,血腥之气瞬间逸散开来,幽幽地飘散在温暖的室内,甚至将屋中燃着的檀香的香气都压了下去。
最后一剑直接贯穿他的肩胛骨,剑尖无情地穿透柔软厚实的红毡,狠狠将他定在地上,一瞬间袭来的猛烈的疼痛让温珩头皮都发麻,浑身上下的血肉似乎都在叫嚣着痛苦,可就在温珩要痛呼出声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却捂住了他的嘴。
看似轻柔,却顿时叫他有了窒息之感。
裴瑛的另一只手抬起放在唇边示意噤声:“小声些,不过小伤,温公子难道还能哭出来吗?”
他的话这样温柔,像是在哄不小心受了伤的孩童一般,但是本该是安慰的话语,却随着唇角笑意而轻快地扬了起来。
可是如此多的攻击,偏偏却又未伤及温珩要害之处,让他不至于轻易死去。
裴瑛眼神挪向屋外,众暗卫瞬间神会,拖着温珩就将他拖去了外间,红毡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一路拖来,红血溅白雪,宛若点点红梅开。
裴瑛走在皑皑白雪之上,白衣飘飘潇散出尘,冷光雪色自四方落下,在他的身形勾勒出一笔清绝微光。
“去点支安神香。”裴瑛转头低声吩咐暗卫,一暗卫拱手领命,大步却无声进了屋子。
鲜血洇透白雪,雪化血水,后凝为赤冰。
森森白刃交加于颈上,差之毫厘便将尸首分离。
温珩咬着牙,仰头看向裴瑛,冷笑一声后,想要说话,却只吐出一口血来,鲜血葳蕤蔓延,让他本就绝色面容平添三分艳丽。
“几次客来,在下都不能好生招待,今日可算等到了,如此招待,还请客见谅。”
裴瑛从容撩起袍袖单膝跪于他身前,垂首低眸却依旧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满身是血的温珩,看见他如此狼狈却又如此倔强的模样,一时心底欢愉无比,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日思夜想见到客。”
日思夜想,将其凌迟之愿望日渐浓却不得消解。
“却终是寻客无觅处。”
终无觅处,内心滔天的怒火就像火山一样积压着。
一朝爆发,便是雷霆万钧不可消受。
“却不曾想,客却赶来自投罗网,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裴瑛喜不自胜地再度笑出了声,雪光落进他的眼眸,却晕开深沉的光。
“呵,是啊,我夜夜与汝妹共度春宵,自然得来,未免她奈得闺中寂寞不能消解……”
温珩自然知晓裴瑛痛处何在,便也字字句句戳在他的心头,他艰难地仰着头,借着冰冷的雪光看清了裴瑛嘴角那逐渐消散的笑容。
冷光逆形,内敛之杀意顿现,常人观之,蔚为恐怖。
“是啊。”裴瑛的笑容敛尽,原本轻扬的语气瞬间冷得砭骨,“作兄长的管教不严,竟叫妹妹出了如此荒唐事,是我的罪责。”
说罢,宽大的白色袍袖随着裴瑛的动作而簌簌晃动,他的手握住他的脖颈,优雅美丽的手型却分外有力,并且一寸一寸收紧,用力到几乎要将他的喉骨折为两段方才罢休,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收紧,几乎要将他的下颌骨都捏碎。
他依旧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看着温珩因为喘不上气而痛苦,心底的怒意却并没有消减。
“只是到底一介男儿,靠着美色蛊惑无辜女子,是否过于卑劣?”
他便说着,手却按上匕首,锋利的匕首轻松滑出刀鞘,刀面映出裴瑛的隽秀优雅的侧颜轮廓,以及那双漆黑的眼眸。
“杀了我吗?”寒光映入眼眸,温珩却似乎毫无惧意,仰着头嗤笑着看着裴瑛,露出染着鲜血的白牙。
“随你的意罢,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妹妹是我的女人,你最在乎的人最在乎的人,却是你最厌恶的人。裴映,你真的好可怜,哈哈哈!”
“是吗?这又算得了什么。”
裴瑛面上毫无波澜,手上的力道却在一寸一寸地加重。
“你不过一时欢愉,她却永远都是我的妹妹。你一死,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开始耳鸣,隐约间似乎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但他依旧以嘲笑的语气艰难地说道:“你杀了我,永远都不记得你妹妹的秘密了。”
裴瑛闻言,眉蹙了起来,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我妹妹的秘密,你个外人又如何知晓?”
“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的乖妹妹,你想不想知道,你在她心里,是什么人?”
温珩的声音嘶哑,却循循善诱。
“我与她床笫之间,可是说了好些你的事呢。”
裴瑛垂下眼帘,却又蓦然抬起眼来。
“她说你……”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裴瑛蹙眉,正欲靠近细听。
只是却未听见温珩接下来的话,却被他猛地啐了带血的一口,而后温珩癫狂似的哈哈大笑:“是个蠢货哈哈哈!”
裴瑛漠然抬起袖子擦去脸颊上污物:
“我原意杀你了事,可转念一想,蝼蚁之辈,杀了你,反倒便宜了你。”
他的声音平淡到毫无波澜,却又字字诛着温珩的心。
“你不过凭着家世与这张脸才能居于帝侧,如今李夫人荣宠,温夫人失势,你的父亲也被贬为庶人,你若在失去了你这张引以为傲的脸,你又当如何呢?”
他拽住温珩的领子,可谓之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拎起来,语气也随之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欢愉与嘲讽。
第33章二度错吻
温珩顿时内心感知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可是冰冷的刀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滑过他脸,而后一寸地一寸深入。
冰冷的刀锋插入温热的血肉,温度的巨大差矣瞬间便叫温珩恐惧到了极点。
极度的恐惧之下温珩竟生生挣脱了开来, 裴瑛却也眼疾手快直接猛地划了过去,却不料温珩直接徒手握住, 利刃划破表层的肌肤,然后一寸一寸深入血肉,直到碰到骨头,发出刺耳的嘎啦声,刀锋似乎嵌进了骨头里,再往前一步都很困难。
“住手!”
熟悉的令人不悦的声音传来, 裴瑛徐徐回转过头去, 就见自长廊处疾步而来一人,他匆匆下了石阶,便奔着此处鲜血狼藉之处来。
“且慢!”
来者正是当今丞相,武安侯, 王太后同母弟, 国舅陆珩舟。
他似乎是匆匆而来的, 身上随意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发髻也凌乱。
裴瑛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而后身子一转,侧身而立便将躺在地上的温珩挡了一个严实。
“丞相深夜大驾, 不知有何要紧事亟待处理。”裴瑛心里虽然很是不耐,却也向着陆珩舟先一拱手。
虽然略有敷衍,但到底形式上走了, 也落不着他的话柄。
“听说温珩温重明在贵府之上,故本相才未经通报匆匆而来, 玄则不要见怪才是。”
陆珩舟见看不到温珩,便朝着东走三步,却不料裴瑛同样走了三步,依旧挡了个严严实实。
“哦。”裴瑛疑惑地蹙起了眉,而后又微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不知丞相从何处听到的消息,还请丞相先移步正堂,某好与丞相再行商榷。”
“哪里哪里,这不就在这儿呢吗?哪里又用如此费事呢。”陆珩舟大步走了过去,想要拂开裴瑛,“玄则你走开就好了。”
“你说底下这个吗?”裴瑛侧过身来,顺势蹲下,握住他的下颌,将满脸血污的人脸抬了起来,让陆珩舟看。
陆珩舟赶忙低头去看,就见底下的人已然成了血人,底下冰冷的白雪也成了不断流淌着血水。
“这是温珩?”
陆珩舟脑海里的温珩乃是艳丽桃花带露浓的人物,长伴帝侧众人歆羡,那日春风正好,官至散骑常侍一身锦衣的温小公子打马走在御撵之后,一路繁花叶绿他便是金光灼灼,陆珩舟一眼便看见了温珩。
可眼前的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纵横交错不知几多,如此狼狈的人,陆珩舟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昔日的温小公子联系上。
“丞相可以叫他一声,他若答应,自然就是温小公子了。”
修长如玉的手沾了那人的血污,像是点染了斑驳的红梅一般。
“本相问你一句,你可是温珩温重明?”
那人却并未说话,只有裸露的血肉在汩汩流出鲜血来。
陆珩舟又往前看了看,可是那人凌乱的发丝被黏腻的鲜血所粘连在一起挡在面前,让陆珩舟看不清。
可若他再细看一番,便会发现裴瑛的手正抵在他的咽喉之处,只轻微用力,便会捏断他的喉咙。
“如此血腥污秽之处,丞相一贯处在高雅之堂,想必定然看不惯罢。”
裴瑛眼神示意左右,便有侍卫过来继续压制着陆珩舟。
他往前走过,顺手结果侍卫递过来的手帕,仔细地将手指上的血污揩去。
“本相什么场面没见过,也是刀山火海滚过一圈的人物,区区此等景象,如何会看不惯。”
“丞相的话,在下谨受教了。”
裴瑛恭敬地一拱手。
冷风游窜在回廊里,而后到了庭院中,吹得风灯摇晃,带得灯影变幻无常。
“听说……”陆珩舟顿了顿,方才压低了声音,“你找到了那个潜逃的要犯了?”
裴瑛再度疑惑起来,而后又是一笑,“是吗?倒是未曾听消息传过来,想必消息也在来的路上了罢。最近雪重,各方的消息未免会延宕几日,不是吗?”
陆珩舟闻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么,是么。”
“毕竟当初清算被挪用的百万金都用了数月,抓着一个人却用了七年,实在太长了些。”裴瑛感慨道,“黄河决口,发十万人而无功,又百万金用于堵塞决口却不翼而飞,似乎真的是老天不叫黄河堵上。”
“当时匈奴压迫边疆太甚朝廷无力再顾黄河,也幸得丞相挺身而出,方解陛下朝廷于两难之中。”
“现在每每想来,还是感慨丞相深明大义。”
裴瑛的话顿时叫陆珩舟出了一身冷汗,却又强忍着恐惧笑了起来,只是笑的时候嘴角都在不可控制地抽搐着。
“哪里哪里,裴大人实在过誉了。”
“是丞相太过自谦了。”裴瑛转过身来,冷风迎面吹着,鬓角落下的发丝迎风飞着,他又微微侧过头去,将目光落在陆珩舟身上,无声地将他所有或激烈或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中。
而就在此时,一声剧烈的吼叫却打破了冰冷缺凝固着的气氛。
“我是温珩,你们岂敢放肆!”
陆珩舟立马警觉,大踏步走了过来,而温珩则一个滚地借势滚到了陆珩舟身后,同时陆珩舟立即抬手,便有金吾卫踏踏列队而来,火把晃晃犹如长龙,一时火光雪光相交映,大有冰火两重天之势。
眼见对方亮出了武器,裴瑛麾下之暗卫也如风一般涌了上来,列队成弧形站在裴瑛身侧,手中长刀剑戟森光寒,直指敌方。
一时两方成犄角之势无声对抗着,谁都没有先动手,却也没有人先后退。
“这是谁?”陆珩舟一改方才随和的模样,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嘴角的笑意却在狠厉之间微微扬了起来,“这难道不是温珩吗!”裴玄则你岂敢欺骗本相!本相看你近来是愈发嚣张了,明日早朝本相便向陛下回禀你动用私刑滥杀权贵。”
一面是隐这剑光的黑暗,一面是满布火芒的光亮,黑暗与光亮争夺这归属之地,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焦灼万分!
“我不过开个小玩笑,丞相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裴瑛看起来没有丝毫地慌张,逆风而来白衣如翼舒展在冷风之中。
“好好的公子都被你打成了这幅模样,你却说是小玩笑!”
陆珩舟以长辈的身份搭着温珩鲜血淋漓的肩膀,挤着眼睛掉下几滴眼泪。
“若今太后的主张你都忘了,怎么可以如此开国功臣之后呢!本相看你就是忘了本,别以为当了御史大夫就可以为所欲为。本相告诉你,本相当着丞相一日,你就为非作歹的机会。”
“丞相既然想带走温珩带走就是了,何苦寻这么苦腔调的词呢?”
裴瑛勾起一丝浅笑,依旧温润平和。
他偏头看向身侧的暗卫首领,一挥手,便示意他们收剑退下,他又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陆珩舟:“只是还请陆相回府之后,好好思忖一下裴某方才的话。”
陆珩舟也一挥手,金吾卫便加紧着将受了重伤几近昏迷的温珩护送了出去,火把也如同火的潮汐一般陆续褪去。
裴瑛并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末了,等着队伍全部撤出去的时候,方才冷然微哂,转身离去。
外面如此大的动静,裴明绘的屋中虽点了安神所用之香,却也不免被吵醒。
只是梦里梦外的界限却在安神香的搅扰之下变得扭曲模糊,以至于让她忘了是从梦中醒来还是在梦外睡去。
双臂撑着起身,如瀑的长发从肩头垂落下来,她摇了摇头,伸出手来将帐子拂开一条缝隙来。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由远而近徐徐而来,像是屋中飘扬的轻盈的白纱,又像是蔓延在林中神秘的雾霭。
是谁?
裴明绘有些头昏脑涨,身体先思维一步下榻。
她拽着帐子,赤着脚就走了下来,原本白皙的脚踩在红毡之上,洇在红毡之中的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她一抬头,就见到裴瑛。
他今日似与以往不同,一身胜雪的白衣,好似步下凡尘的神仙。
估计是梦,只梦里的哥哥才会如此不同。
“醒了。”
裴瑛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潺潺春水流过一般。
是梦么?
裴明绘赤着脚就走了过去,裴瑛见状,便也就走了过去。
她仰着头,眼前却也有些模糊。
“怎么赤着脚,小心着凉?”
裴瑛无奈一笑,但看起来她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怕是连天南地北不知道。
裴瑛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他的臂弯很结实,轻轻松松就将她抱了起来,就跟梦里的一样。
梦里那些极为暧昧的场景再度映入脑海,一时之间,她真的混淆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线。
梦境是现实的映射,现实是梦境的接续。
裴明绘顺势搂住裴瑛的脖子,极为安心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任他带着她,去往他去的任何地方。
他将她放在榻上,替她将被子盖上掖好,却在离开之际被她一把拉住了袖子。
“你要走了吗?”
“方才外面有些小贼,为兄如今都收拾完了。”裴瑛顺势坐下,看着裴明绘迷迷瞪瞪如在云雾的样子,便觉分外可爱,“你且先睡罢,没人会再来打搅你的。”
裴明绘却又坐了起来,盖着的锦被堆叠下来堆在身前,她却又倚在裴瑛的肩上,双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我不睡,睡了就不能了。”
“不能什么了?”
裴瑛不由有些好奇。
“不能再见你了。”
他感受到落在自己脸庞的湿润与柔软,她的呼吸轻而柔,像是夏日吹过河谷的和风,可是落在裴瑛的身上,确实凛冽砭骨的冬日寒风,一寸一寸从上至下冻结他的脊骨与血肉。
第34章看清楚,我可不是你的情人
“……”
裴瑛的骨节慢慢绷紧, 而后因为太过用力关节处一寸挨着一寸开始泛白。
他的目光缓缓偏移,纤长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浓黑的阴影。
彼时冷风不知从哪出缝隙游窜进来,故肆意地在温暖的屋内肆意游荡着, 带起屋里曳地的白纱也空中游动着,地上错金铜博山炉的火星突然也跟着闪动起来, 香雾自重叠山形中逸散出来,而后又迅速化进冷风里。
漏壶水声低漏不停,第三声之后,裴瑛笑了起来。
怪不得这个温珩屡次三番敢来裴府作乱,他原以为是温珩此贼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罢了,竟也不曾想过她竟敢再同他有着联系。
以往压制着的滔天的怒火在此刻轰然爆发, 无休无止在心田蔓延开来。
裴瑛从来不是好脾气的, 只是他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并且长于分配情绪的纾解之处。
他自以为不会在意温珩那番找死的言论,可事实却是。
他非常在意。
在意到骨子里,在意到血肉里, 在意到每时每刻都想将其碎尸万段。
可偏偏他需得顾全大局, 不能手刃此贼,
他原以为自己能够理解裴明绘找貌美之人聊解烦闷,毕竟家规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虽为裴家家主, 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处理了也就罢了。
毕竟事关妹妹,一切都可通融。
一个空有美貌的男人罢了, 陛下也不过喜爱他的容颜,给了他一个散官, 让他待在身边。
温珩就像一个金丝雀,被喜爱他的人养在金笼子里。
陛下若此,裴明绘也当是若此。
只要到了时候,将那个自寻死路的温珩处死也就万事大吉了。
妹妹依旧是妹妹,那个心无旁骛的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什么温珩,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哪里又值得在意呢。
可是如今他却发现,裴明绘的心思,似乎依旧在温珩身上。
她念着他,甚至与他深夜相会,为了他,甚至违背自己哥哥的意志。
她分明知晓温珩乃是裴家的敌人,却依旧要与他在一起。
难道仅仅就是因为他有着一张尚算可以的脸与一副极其狠毒的心肠吗?
他原以为自己与裴明绘多年兄妹,自己又苦口婆心殷殷相劝,他们相处时间又算不太久,就算有了夫妻之实又能如何。
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裴明绘似乎真的一颗心放在了温珩身上。
夜色沉凉白纱涌动,裴瑛的思维空了一瞬。
他第一次感受到孤独,这种孤独所带来的痛苦甚至无法纾解,无法压制。
他曾痴心地想过,上天垂怜他们两个孤苦可怜之人,降下恩典来让他们相遇,准许他们成为毫无血缘联系的兄妹,让他们相依为命,也定会让他们永生永世都在一起。
他曾暗暗下定决心,谁都没有办法让他们两个人分开,就算是皇帝和上天都不可以!
可是分明老天与皇帝都没有降下旨意来,他们兄妹二人却先一步地生出缝隙了吗?
不,他当时心里生出无限的惶恐来。
他退让了,同意让第三人插进他与妹妹的生活中来,想借此来拉紧妹妹的手。
可是事情却在一步一步走出他的控制,并逐渐走向崩坏。
思及此,裴瑛所有控制情绪的能力似乎都消失了,不甘,愤怒,怨憎,恐惧等诸多尚可言明的,不可言明的和无法名状的情绪交织在一处,一瞬间让他失去了理智。
原他不杀温珩,是放之长线收之大鱼,将背后之人勾出来。
今时今日看来,这种想法看似顾及长远,实则大错特错。
温珩,本该千刀万剐。
挫骨扬灰。
“所以呢。”裴瑛岿然不动,像是一座冰刻玉琢之雕像,声音冷得都掉冰粒,“你今日便是来等他的吗?”
裴明绘本就沉浸在幻梦之中难以自拔,倏然听闻裴瑛的语气突然冷冽至此,不由一怔,而后心跳陡然快速地跳了起来。
这难道不是梦吗,为什么哥哥在梦里也无端就发了脾气。
“什么……”
裴明绘尚还有些迷糊。
裴瑛呼吸急促,显然没了同她斡旋的心思,一下子便站了起来,顺势便将裴明绘从床榻上拎了起来,她身上盖着的锦衾瞬间滑落在地上。
“裴子吟,你且看清楚,我可不是你的情人。”
裴明绘像是从温暖的美梦之中被直接揪了出来,然后便直面屋外极寒的冬风。
她艰难地跪在榻上,倾身折腰,仰面对上裴瑛那蕴着狂澜风暴的双眸之时,瞬间清醒过来。
瞬间的清醒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恐惧。
冷风游窜,吹起她的散乱的长发像是飞舞的青丝枝条,他紧紧攥着她的胳膊,修长的手上甚至迸出青筋。
当裴瑛居高临下地望见她眼底的恐惧,不由便将其与方才的温柔与快乐相比较,其间的差距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不由再度笑了起来,只这笑意太过勉强。
“你好像很怕我,我是你哥哥,你再怕什么?”
“怕我发现你的情人也在这里吗?”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经发现了。”
他自问自答地说着,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笑容却又一瞬间消失了。
他本不是怨天尤人的人。
可事到如今,他又如何不埋怨老天,埋怨她。
为什么自己无比珍视的东西要被夺去,为什么亲密无间的兄妹要生出罅隙?
为什么他这么在乎她,却比不上突兀而来的温珩?
他不甘心。
他也不可能束手等待。
什么关涉全局的谋划,什么牵一发动全身的大谋算。
不过浮云耳,一挥而散才是道理。
温珩,必须死。
不管什么温珩,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不要妄想插足二人之间。
什么外嫁内嫁高嫁低嫁,难道兄妹之间的感情还抵不过嬴不了吗?
裴瑛的心激荡着,雷电风火在其间回荡着,无数的想法在此刻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然后在激烈的情感之下疯狂地生长起来,占据了理智的天空,长出据私的枝蔓,想要将她紧紧纠缠住,锁住。
不,这是保护,裴瑛用最后的理智说道。
可他自己清楚,名为保护,实为囚禁。
裴明绘无比惊愕地仰着头看着裴瑛,眸子里倒影着他冰冷的容颜以及几经变幻最终化为锋锐的眼神。
这好像不是梦,天啊。
老天爷啊,她干了什么。
她又亲了裴瑛……
梦境之中那旖旎场景强烈的催生的情|欲是强烈的致幻之物,让人虚实不分,而且一醒来便又见了裴瑛一袭白衣飘然而来,她便以为这又是一场新的梦。
梦的裴瑛似乎爱着她,这给了她在梦中的无限勇气,可以去拥抱他,亲吻他,告诉他她心中的人是谁。
裴明绘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瞬间,她竟有晕厥之感,但是裴瑛的眼神,却让她晕厥濒临之处又强行醒了回来。
原以为同样的错误她并不会犯第二次,可是心底对裴瑛不可言说的情感却叫她无法自控,故而处处都是破绽,处处都是陷阱。
行差踏错,万古不复。
“裴子吟。我素日是不是待你太好了些。”裴瑛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我今日明确告知你,温珩,我必杀之。”
“所以,你与他的事,我绝无可能同意。不过,你也不要妄想着同将死之人在一起。”
“我知你一贯胆大,不过你有胆子私下与他在一处,就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裴明绘一觉醒来便听见裴瑛说的这番凌厉的丝毫不留情面的决绝的话,脑子也彻底清醒下来,虽然尚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但却听见温珩二字,却也庆幸下来。
庆幸他只将自己那番行径当做对着温珩说的话。
可是,裴明绘却凛然一震,身体的鲜血好像开始自脚底开始一寸接着一寸凝上了冰。
她的目光不由飘向窗外,看着外头灯影闪闪人影幢幢,便不由冷汗直下,心里冒出一个极为恐怖的想法。
温珩来过了?!
他竟然还活着?
难道哥哥没有追杀他,还是他侥幸逃脱了哥哥的追杀。
可是不管哪一种,温珩只要是活着,无异于是兄妹二人的巨大威胁。
裴瑛的目光落在她的目光所驻之处,望见里面的关切之意,便以为她是在念着温珩,此般时候还在心头担忧着一个外人,裴瑛的怒火便再也无法遏制,所有的情绪管控尽数失效。
他眼神一暗,就势一拉,裴明绘的便被迫着向前膝行一步,膝盖已然半数出了床榻边缘,悬在空中。
她的腰也随之更加弯折起来,像是承托着带着露水的硕大花苞的花枝,无辜而又无助地弯曲下去。
她也被迫着仰起头来,又正好对上裴瑛的目光。
“你是没听见我说话吗?”
裴瑛的声线愈发阴沉冰冷,内里是无法遏制的愤怒。
这是裴明绘第二次见裴瑛如此生气,虽对其生气的原因尚不明白,但心尖却也跟着发抖,只低下头去,力图掩盖住自己的真实表情,不让裴瑛有所察觉。
“听……听见了。”
“抬起头来。”
第35章谁在谁的股掌
裴明绘丝毫不敢反抗, 只得乖乖地抬起头来。
虽然无故挨了裴瑛的训实在窝心,但是裴明绘知道,承认自己方才所说都是因为在梦里遇见了他, 那结果会更加糟糕。
裴瑛居高临下看向她,她仰着头望向他, 二人之间涌动着是冰冷的空气,空气里纠缠着的是他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他本已经将所有柔软收起深藏,准备将过往的一切悉数清算,可他偏偏望见了一双荡漾着粼粼波光的眼睛,浑圆的泪珠无声自眼眶之中流出,滑过略带着红晕面颊, 而后自下颌滚落。
他的目光无声地为这泪水所捕获, 心神为其所执。
泪珠落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一路下滑,行进那松散着的衣襟之内。
消失不见。
“……”
裴瑛偏过头去,哑口无言, 预备好的责备之语也悉数卡在了喉咙里。
“哥哥对不起, 我不该这样, 我原不想再跟他牵扯的,只是……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才这般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哥哥你别生气。”
她哭得肩头都在抽泣,依着裴瑛的话仰着头看着他,晶莹如珠的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我这便与他断了, 死生不复相见,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她的目光像是被泪光衬托像是破碎的琉璃, 语气轻柔得几乎叫人无法生她的气。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
像是在心尖下了一层霜,裴瑛的怒火悄然间便冻结了。
“你……你真的知道错了吗?”
等裴瑛意识到自己竟然又准备原谅她的时候,话已经说出了口,没有办法收回了。
裴瑛垂眸,目光无声间与她的泪光交织在一起,沉默了片刻,裴瑛觉得自己脑中有疾,竟再次雷声大雨点小地准备放过了她。
这不像他。
不,这根本不是他。
裴瑛的内心震惊错愕着不解着。
她不会悔改的,理智的裴瑛告诉他。
可是他一看见她的泪,那种几乎毫无理由的偏爱情感便占据上风,占据内心的高点。
他对她的泪,没有任何的抵抗的能力,几乎可以说唯命是从,从小到大,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裴瑛方才认识到。
进而,他明白了,看似在裴明绘的兄妹关系之中,他似乎处于极为弱势的地位。
他对她的一切作为看似了如指掌,可是却又清晰地无可改变。
她明知故犯,他又能奈何。
思及此,裴瑛的眼神迅速暗了下去,握住裴明绘的手无声地用力。
责怪她吗?
他做不到。
改变她吗?
看起来只有这一条路了。
他的眼眸之中似有天人交战,把将寻常的从容与不迫挤兑得一丝也不剩。
裴明绘见裴瑛松了口,登时点头如捣蒜,哽咽着直说自己知道错了。
裴瑛闭了闭眼,眼前便是纯粹的黑暗。
可分明看不见她,她却又无处不在。
无声无形地影响着他。
窗外鹧鸪惊魂叫。
只要杀了温珩,这些都不重要了。
裴瑛缓缓松开了手,桎梏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的力道也愈来愈轻,她手腕那强烈束缚感也随之慢慢退去。
裴瑛转身。
离开。
黑暗里他的远去的身影分外孤然,冰冷的雪光落下,勾出清绝轮廓。
裴明绘看着裴瑛远去的背影,本该放松之际,她却突然心生了恐惧,缓缓地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上身上冷汗涔涔都渗透了寝衣,湿哒哒地粘在身上。
她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像是在击鼓一样,一时震得她头晕脑胀,眼前发黑。
她抬起手来捂住胸口,过了好久,才堪堪缓了过来。
可是她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因为,温珩回来了。
*
自从皇帝践祚以来,陆珩舟便很少如此心神不安,以往他总是安心地享受着作为汉朝国舅的种种礼遇,享受着众臣的阿谀奉承,享受着丰厚的食邑。
只要他还是皇帝的舅舅,便没有人能过取代他。
毕竟,他相信信奉儒家的皇帝定会看重血脉的联结而优待于他。
虽然说从裴瑛手中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救下了温珩是一个很大成功。
但在几乎诡异般顺利的成功之后,他却也嗅到了一丝阴谋诡计的味道。
到底多年朝中阅历,陆珩舟对于危险还得相当是敏锐的。
所以,他决定还是去看一看温珩。
主意已定,陆珩舟回到陆府之后,便直往后院而去,来到一处三开间的丝毫没有亮着光的房屋之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后闪身进去,便又紧紧关上了门,确保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他顺手拿起朱漆雕花长桌上的一盏小铜灯,遂往屋子深处走去。
走过垂下的珍珠帘幕,幽幽摇动着的橘红色灯火照出一片氤氲着的光晕来,就听珍珠碰撞,他便行到一处放着帐子的长榻前。
他一手端着铜灯,另一只手将宽大沉重的广袖往后掂了掂,方才去掀帐子。
“丞相且慢。”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陆珩舟一惊,险些将手中铜灯跌翻。
他一回头,便见来人一身棕色长袍,生得眉清目秀,甚是好看。
正是陆珩舟之亲信幕僚。
“你怎的来了也不吱个声。”
陆珩舟一挥袖子,以来掩饰自己被惊吓到的尴尬。
“走路跟个猫似的,都没声。”
年轻的幕僚一躬身,歉疚一笑:“是属下唐突,还请丞相勿怪。”
“罢了罢了,什么事。”
陆珩舟清了清嗓子,出声问道。
“如今温公子受了重伤,不宜受风。”幕僚径自走了过去,贴心地接过陆珩舟手中的铜灯,拂亮一方天地,“况且,那人嘱托丞相去救温公子,如今救到了,却不来领人,怕是要将温公子这个大麻烦丢给丞相啊。属下以为,丞相还是要早做断绝才是。”
陆珩舟闻言,已经略显稀疏的眉毛低低地蹙了起来,语气也满是憎恶:“什么嘱托,若非事情急迫,我又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与裴瑛这只疯狗作对?!如今人也救到了,你快去联系他们,叫他们赶紧把人领走,把那人给我拿过来。若是裴瑛问起来温珩在何处,就只说人跑了死了,总之,跟我们没关系。”
陆珩舟现在巴不得将温珩这个烫手山芋丢开。
幕僚扯了扯嘴角。
为人幕僚者,总要面对上司那些发了疯似的话,同时还要就此提出合他们心意的建议。
“丞相,如今为了救温珩,丞相甚至动用了长乐宫的卫尉。虽然太后不会说什么,但陛下恐会对此不满。”幕僚奉上茶来,借此缓解陆珩舟的焦躁。
“火都烧眉毛了,哪里还管的上这些。那些人手上握着的证据,才真会要了我的命!”
陆珩舟烦躁地一甩大袖,带起的风差点吹灭了铜灯的火苗。
“这都怪裴瑛,好端端地查什么,都七年了,七年了,不过是三四百万金罢了,怎么就一直揪着不放了,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呢!都怪他,我定不能留他。对,我决不能留他!”
“你什么都别管了,赶紧把这灾星给我送走。”陆珩舟停在宽大的油漆彩绘着花鸟虫草的屏风之前,负手站定,烦躁不安地思忖一阵后终于确定了主意,“如今裴瑛看在我是丞相的面子上,方才有所让步。若是他缓过神来,怕是要上门找麻烦呢。”
幕僚又扯了扯嘴角上,刚想说今夜裴瑛怕是不会来搅扰丞相,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又是一阵像是暴雨打窗似的敲门之声。
“丞相,御史大夫大人来了,现在正在正堂等候!”
“什么!”陆珩舟一甩袖一跺脚,便是呜呼哀哉,正想推幕僚上前去挡一挡裴瑛,转眼却又想到他定是前来要人的,便先行嘱托幕僚将温珩处置好,而后自己风一般地就去了。
正堂之处灯火通明,佳人侍女垂首侍立两侧,像是静静开放的艳丽的花儿,无声地为冷风肆意游荡的冬日庭院添上一抹春色。
陆珩舟先行停在门前,顿了顿,又一个呼吸之后方才推开了门。
红漆长案之后的裴瑛依旧是白衣,似素衣堆雪,皎皎无暇。
他垂着眸,似是若有所思,长眉蹙起,似乎在犯着难,但在推门的一瞬间,他就抬起了眼眸。
风轻云淡,势在必得。
“不知裴大人深夜造访,是有何要事啊。”
虽然陆珩舟对裴瑛此行的目的一清二楚,但是他显然不想与他就此问题而纠缠。
“同丞相一样,前来要人。”
裴瑛开宗明义,温和的口吻中是不容拒绝的极为强硬的态度。
一听如此赤裸的话,陆珩舟当场就冷了脸,虽然裴瑛与他一同位列三公,但他是三公之首,是开府丞相,尊位到底位在裴瑛之上,他如何敢如此明目张胆前来要人?
“哪里有什么人?”
陆珩舟压下愤怒,一撩袍袖便在主位上坐下。
如今人在他手里,裴瑛难道还能明抢不成吗?
陆珩舟甫一放下心来,就听裴瑛徐徐道来。
“今夜前来,不为别的。”裴瑛笑了起来,只这一丝笑意纯纯出于礼貌之意,语气却冰冷到骇人,“虽然七年前的堵塞黄河的三百四十四万金为人监守自盗至今不知所踪,然虽已有人证之踪迹,但丞相不知的事,在下已物证俱全。”
当这些话穿到陆珩舟耳朵里的时候,他起初还有些不相信:“什么?”
“元光三年黄河决口,陛下发少府大农二府共三百四十四万金,为官吏赵志成诸官吏奉幕后主使监守自盗,后逃匿。今物证俱全,只待丞相一句话,随时可拘捕幕后主使。”
温和中蕴着冰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像是在朝堂之中念诵的处决诏书。
陆珩舟的脸瞬间惨白,他不可置信看向裴瑛,几个呼吸之后方才冷笑道,“哦,物证俱全怎么不拘捕幕后主使?问我做什么。”
“只因幕后主使位高权重,在下不敢突兀行事。所以请丞相命令。”
“御史大夫一贯雷厉风行,竟也有不敢之时。”
“不敢之事太多了,但或许就是等着这一日。”
一句比一句紧迫,时间仿佛在此间凝滞,温暖的正堂里无声地弥漫起危险而又灼烧的气息。
“你到底想做什么?”
“在下已然开诚布公,丞相何故装作不明。”
裴瑛的目光幽深如海涌动着潮波,其中的寒芒像是耿耿剑锋滑过的冷光。
“还请丞相决断。”
第36章你如此聪慧,行事不留痕迹,倒叫我佩服
冷汗遍布全身, 陆珩舟顿觉天地逆转,头晕目眩。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他既然知道, 为什么不禀报陛下,他不是早有取而代之之意, 为什么不说?
还是他根本没有物证,只是猜测他是背后的主谋罢了。
毕竟此案已经过去七年了,当年知晓此事的人都已经死去,妄图想要探查此事的官员大都成了白骨了。
对,他一定只是胡加猜测罢了。
裴瑛不动声色地将陆珩舟所有情绪收入眼中,发现他的眉目骤然舒缓下来, 冷汗也不再往冒出来, 呼吸也平稳下来。
“丞相莫不是不信,大可往在下府上一观,远比那替罪羔羊要有意思的多。”
他的话冷静,没有波澜起伏。
是真的吗?
陆珩舟抬起头来, 骤然与裴瑛目光相撞, 内心里的恐惧一发不可收拾地迸发出来, 激扬着。
“丞相与在下同位三公,当全力为陛下效力,又何苦同室操戈呢?”裴瑛的话看似柔和,却是步步紧逼, “难道一个温珩,比大汉的基业还要重要吗?”
“比丞相的半生功业还要重要吗?”
陆珩舟与裴瑛共事多年,裴瑛的手段, 他很清楚。
裴瑛逼死了齐王,故齐国绝嗣化为汉朝郡县, 虽然这对于皇帝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面儒家伦理来说,这是不仁不义之举。
皇帝很可能为了平息舆论,而处置裴瑛。
裴瑛对来势汹汹的舆论临危不乱以退为进,不动声色间让攻讦者将矛头指向了皇帝。
外施仁义而内寡恩,非常深刻的评价,陆珩舟绝不相信这是以卓贤的脑子能够想出来。
很显然,他身边有裴瑛的人,而这个人则为卓贤出谋划策,提出了这个看似英明实则暗藏杀机的主张。
他站在朝堂之上,看着皇帝当时就冷了脸,看向卓贤诸人的目光越来越阴冷,但是他们却还没意识到滔天的灾难行将到来,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裴瑛的罪状。
皇帝也甚至没有给他们申辩的机会,即刻便命令郎中令将他们拖了下去,押入大狱以待后审。
陆珩舟本想让暂代廷尉的刘筑尽快了结此事,莫要等着裴瑛回来接手此事,但偏偏那个刘筑脑子一根筋,认为拖得越久,便越有可能翻盘,毕竟卓贤是功臣宿将之后,冯山也是修习《春秋》的一代名儒,其父是先帝时的博士,朝中很多儒臣都是他的学生,而假廷尉刘筑也是其父的学生。
只可惜刘筑在朝中任职日久,或许是书读多了不懂得联系实际,认为现在皇帝既然立儒学为官学,当是信奉儒学的。
据此,他认为皇帝当是圣王圣君,不会对当代名儒下杀手的。
于是,他忽视了陆珩舟的建议,并一意孤行。
很快,裴瑛回来了。
他可谓之曰迅速地升任廷尉之职,并很快审理了卓冯二人的案子,以受贿罪定案,处弃市,春三月决刑。
同时,裴瑛同样处理了在朝中盘旋日久的温氏一族,以及一切与他有利益纠纷的人。
他们的结果多以死刑作结,很多人在裴瑛到来之前往往都先行自杀,以免牵扯出更多的人,招致更多更重的罪行。
裴瑛既然已经有了证据,可他偏偏却按兵不动,压下了手中关于黄河三百四十四万金被挪用的确凿证据。
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便是已经确定了自己是主谋,而且有着非常的把握可以扳倒他。
陆珩舟第一次后悔了,后悔为了自己的食邑不受黄河水涝而挪用那些钱货,招致今日进退两难的局面。
可他如今陷入兵临南北的危局了,左支右绌进退不得。
陆珩舟生平第一次如此惊慌,他嘶声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正堂之中摆放着十二连枝错金银铜灯的光亮如火树银花般绚烂,照在金银漆器之上,增朦胧梦幻之色。
而落在他的身上,却更增不真实之感。
他似笑非笑地垂下眼,极为恭敬间又是极度的淡漠:“丞相久经沧海,此等拙劣计俩,不敢称之为威胁。”
陆珩舟顿时疑惑,突然之间后院发出激烈之声,金石相撞人声喧哗之声此起彼伏,他猛然站起,醒悟过来。
原来裴瑛是在调虎离山!
“好你个裴玄则,你岂敢强闯丞相府后宅!”陆珩舟怒不可遏,“你不怕本相向陛下参奏你吗!”
裴瑛慢慢地抬起眼帘来,华丽的灯影落紧眼底,浮漾起一片金色的光波来:“丞相息怒,在下不过行丞相方才所行之事罢了,丞相的忘性怎么如此之大呢。”
“一个温珩罢了,丞相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死了也就死了,不是吗?”
“裴玄则,你你你……你竟敢如此对本相说话,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陆珩舟气短非常,怒极拍案,后将长案上一应漆具悉数扫落在地,一抬头却又见裴瑛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事实就是,他拿裴瑛没有办法。
陛下的信任与倚重,高超的计谋与心智,都是裴瑛的利器。
可就在此时,一黑袍之人披着一身霜寒匆匆走了过来,到了裴瑛身边站定,一拱手道:“大人,温珩跑了。”
“……”
裴瑛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他慢慢地偏过头去,好看的长眉深深蹙起,眼中也闪着迷茫不解之色。
陆珩舟闻言,怒气全消,抚掌而笑:“此事罢了罢了,人已经不在本相府中,御史大夫也就不必在本相府中徘徊了,来人,送客送客!”
*
一轮火红的太阳慢慢地从东方的群山之中升起,攀过群山跃上山头,而后慢慢地爬升到中天之上,光线落在满院晶莹洁白的雪花之上,折出冰冷的光来。
自出月门的长廊拐角处,站着一粉衣的小姐与蓝衣的姑娘,粉衣姑娘正是裴明绘,她正在此处翘首以盼,宽大的开着半袖桃花的广袖之中双手紧紧攥在一处,面上焦急等待之色随着白日光线的移动而更加浓重。
旁边那蓝衣的姑娘自然就是聂妩,她面上颜色也不大好看,显然也很为此事焦灼。
“小姐,先回屋中歇会罢。家主若在此处看见小姐,怕是脸色也不会好。”
聂妩斟酌着劝道。
裴明绘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她紧紧抿着唇,压制着心中的不安:“我知道,可我更怕哥哥真的不理我了。如此,我还是情愿他骂我。”
梦里的那片刻疏离,叫她胆战心惊,以致每每想起,便有揪心之痛。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就听隐隐的说话之声。
裴明绘急忙往声音的源头看去,而聂妩身体一凛,连忙就跑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第二进的府门处仆从退开,裴瑛被一众御史大夫属吏簇拥着往书房走去,时不时偏头说一下话,目光在移动之间便擦过了扶柱翘首等待着的裴明绘。
他的目光极为微妙在她面上停留一瞬,便又回正,不再看她。
裴明绘的手慢慢地蜷缩起来,圆润的指尖扣住廊柱的朱漆,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她垂下燕眼来,长长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来。
她慢慢地扶着阑干走下石阶,身段似乎也不复往日轻盈,裙摆被北风吹起波浪,她复又抬起眼眸来,裴瑛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等到西日临窗之际,夕阳漫山遍野地照了过来,茫茫白雪竟也有着锦缎般的绚烂。
等待所有紧急的公文都已经批示完毕,裴瑛才得空闲抬起头来,当夕阳的光透过半开的窗落进眸中的时候,他这才发觉已经濒临日暮了。
“进来。”
裴瑛将手中毫笔搁在笔山之上。
门咯吱一声之后,裴明绘方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两手提着裙子,低着头,没有发出一声声响,她走到公案之前,恭敬地跪倒在地。
“你跪什么。”
裴瑛淡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子吟有错,当跪。”
裴明绘抬起头来,看着裴瑛依旧低着头看手中的公文。
“你有何错。”
裴瑛依旧不抬头。
“你如此聪慧,行事不留痕迹,倒叫我佩服。”
裴瑛话里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裴明绘又低下了头。
心里对温珩的埋怨更甚,她本做着她的逍遥梦,谁又知道夜半三更温珩前来造访,以致于叫裴瑛撞进,自己反落得私会情郎之名。
自己虽然冤枉,可到底也不冤枉。
若非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招惹了这么个瘟神,哪里又会到今日的境地呢。
所以,裴明绘强行吃了这个哑巴亏,咽了这黄连苦,向裴瑛认错。
“只此一次,哥哥切莫生气。以后,哥哥说什么,妹妹唯命是从。”
裴明绘说得诚恳,字字都透着真心。
“我哪里有生气,我哪里又能生你的气。”
裴瑛终于掀起了眼皮,面上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乎快气死了。
裴明绘无法教训,温珩又逃脱,几乎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让裴瑛无法心平静气。
裴明绘见他说话依旧阴阳怪气,便知他气得不轻,便膝行几步,行至公案之前,扬起下巴仰视着裴瑛,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倒映着裴瑛被金光勾勒的轮廓。
“此乃妹之真心,知犯此大不敬之大罪罪不可赦,,幸得哥哥力挽狂澜,才未铸成不可更改之大错。只妹惹得哥哥担忧,分外内疚,故请哥哥责罚,以正家风。”
裴瑛闻言,压下嘴角那露出痕迹的些微笑意,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推至一侧,话语间露出几分探究之意:“你真的知错?”
第37章天气大寒,惟兄自珍重
“小姐加油, 很快就抄完了。”
聂妩贴心地为裴明绘研墨,将抄写刻录完毕的书简卷起来,再用麻绳捆绑好, 搁在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的书堆之上。
裴明绘跪坐在蒲团之上,跪得腿脚都发酸, 但是她也只是用拳头捶了捶,便又提笔蘸墨,将已经烂熟于心的家法往书简上誊抄。
一笔一画,分外认真,毫无敷衍之意,可见其心之诚。
“这才第五十五遍, 今已抄了一天一夜, 剩下的怕不是还是要一天一夜。”
裴明绘上下眼皮一直打架,几乎下一秒就睡了过去。
“如今除去哥哥先要的这一百遍,以后每日还是送上一遍以供哥哥查阅。如此这般,方才能教哥哥体察我的改悔之心。”
“都是我的错, 千不该万不该引那狼崽子进来, 惹了这天大的麻烦。”聂妩痛心疾首地说道。
“你也别自责, 说到底也是我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
裴明绘垂下眼帘,紧紧抿起了唇。
如今温珩未死,便是巨大的威胁。
先时她被心中无处宣泄的情感冲昏了头脑, 未曾探查出那温柔之中包藏的祸心。
后来,温珩下落不明,自己也就没将他的事再放在心上。
可是如今, 温珩回来了,且入夜之后前来寻她, 后又招致麻烦,险些叫他们兄妹二人离心。
他到底意欲何为,到底想做什么。
她可不会自信地以为,温珩对她有所依恋,或者有些格外不同的情感。
毕竟过去日子,双方都别有用心不坏好意,一个意欲毁其基业,一恶可不会产生什么不一样的情感来。
裴明绘陡然抬起眼帘来,漆黑的墨子映着长案处的幽幽的铜灯火苗。
温珩一日不除,她便永世不宁。
心潮起伏心绪难平,握着毫笔的手不由一顿,浸墨的笔尖重重滑过,原本娟秀的字体顿时多了一道宽大的墨痕。
一旁侍奉笔墨的聂妩连忙将书简拿过来,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将多余的磨合削下来。
裴明绘先行按住聂妩的手,低声吩咐一句,聂妩便起身离开了。
裴明绘又继续抄录着裴家家法,待得最后的第一百遍抄录完之后,又取出羊皮纸来,将词汇在心中酝酿一番后,方才小心翼翼谨慎起笔。
长兄台鉴:
妹日夜痛思既往所行,方知所为之愚蠢之浅薄,见兄之愤怒,心甚悲己之不敬。又念与兄相伴有念,竟为外人污兄妹之情,心愧甚之。
痛定思痛,今自改之,如若再犯,天地不容。
还请兄见之督之。
天气大寒,惟兄自珍重。
妹裴明绘书上
*
次日散朝之后,众臣都忧心忡忡,尤其以大农令少府寺二署之经济大臣为甚,其次便是奉命算命告缗之执行大臣。
朝臣三三两两走在一处,讨论着今日未央宫前殿朝会的事。
“陛下大发雷霆,我等臣工难逃罪责。”周文眉毛几乎都要拧在一处,“只是如今诏令以下,各处敷衍我等也是无法,总不能带人去抄家罢。”
大农令丞也是一位精明能干之人,听得上司叹息,遂又提出建议来:“今算缗令已下,各方公文批示也已下发,余下的事,便是如何执行的事了。执行之事,我等便当为御史大夫之辅助,襄助御史大夫稽查商人财货就是。”
“这不是推脱责任么。”
周文对皇帝的斥责还是心有余悸,也十分明白以皇帝的雷厉风行,最不喜的便是互相推诿责任,更重要的事,怕是一不小心就得罪了裴瑛。
后一点才是真的要命的。
“只盼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罢。”周文只能期盼着老天爷能够让来年风调雨顺,借此来缓解日益紧张的财政。可是他也明白,远水难解近渴,一天拿不出解决的方案来,皇帝的怒火便一日不会平息。
只怕倒时候皇帝一怒之下,丢官便是最轻的处罚了。
裴瑛大步走在最前方,冷风吹起他的绯红色的衣袖,身后跟着一众官吏,以廷尉沈蓦为首,分别是御史陆吴,廷尉丞王何实,左内史苏止诸人,皆是依附裴瑛之人,而且大都有酷吏的名声在外。
“如今各处反响不好,纵有主动者,却也多为敷衍之意。”沈蓦跟在裴瑛身后,备细讲述着,“如今也是危机重重,可陛下屡屡催促,我等夹在中间,属实难做。”
“若非官商勾结隐匿钱财,又怎会如此困难。”
陆吴义愤填膺,一语中的。
“尤其是以长安大商为重,前几日有消息说,以长安丝绢大商郭升牵头,在梅院邀众大商一聚,此间详情我等虽然不知,想必与抗衡朝廷算缗之策大有关系。”
王何实说道。
“是啊,这个郭升与丞相关系匪浅,前几年将女儿送给丞相为妾,一时风头大盛,这几年才稍稍收敛了些。此间难办之处,就在丞相。若是丞相不包庇郭升,一切就好办了。”
苏止补充道。
裴瑛将所有的话都听进去,却并不着急发表意见与看法,仔细思忖之后,觉得还是开一个以御史廷尉二府的小型会议,商榷如何将算缗的政策彻底推行到民间。
“召御史廷尉二府署官于千秋堂。”
一行人直奔未央宫御史府,紧急召开关于算缗的会议,以御史大夫裴瑛为首,御史廷尉二府干员尽数与会,直到日落时分方才散会。
出得御史府之时,天已黑尽,天上一轮冷月高悬,照亮层云。人间官邸依旧灯火煌煌,属官出入匆匆,各种公文传进又传出。
簌簌冷风拂动衣襟,寒意流窜砭骨非常。
因为离着宫门下钥还有一段时间,裴瑛便不着急离宫,他就站在御史府的大门之前,下意识地便从怀中抽出一封卷着的羊皮纸来,略带着薄茧的指尖缓缓滑过,却并未将其展开。
他闭了闭眼,凝神思忖片刻,又睁开眼睛,正欲打开之际,便听得背后踏踏脚步声。
灯光人影先那人而来。
裴瑛先是偏过头,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看清来者何人,便将手中羊皮纸收入怀中,方才转过身去,勾起礼貌性的微笑的同时向来人一拱手:“这般晚了,丞相怎的还不回府。”
来者正是陆珩舟,披着宽大的黑色大氅,行走间露出绯红色的官袍,他正不紧不慢走了过来,一双丹凤眸细长晶亮,显然很是高兴。
他看见了裴瑛,见他有些落寞的样子,想必是为着今日陛下发怒一时而黯然伤神呢。
他本想嘲讽一笑,却又压了下来,换上了惊讶之色,颇为关切地问候道,“陛下方召我等议论算缗之事,便也就晚了些时候,不曾想裴大人此时也在宫中,想必也是为着算缗之事烦恼罢。”
裴瑛的笑容渐渐消失,朱色高墙之上悬着的盏盏风灯的光落下,勾勒出他清俊儒雅的身形,落在眼底,便是深不可测的幽潭之上的斑驳光影。
“国事繁忙,如今想要休息也寻不到时间。不知今夜陛下召见,丞相可有了对策?”
“如今陛下正在忧虑之时,然御史大夫不能为陛下解忧,只好寻到我这老臣了。”陆珩舟笑了起来,颇有些得意,“只是,我也想奉劝御史大夫一句,治国嘛,不能总想着杀人。杀人杀多了,人心也就失了。今陛下以儒治国,讲得便是王道,要以德昭海内,这长安毕竟是京畿,总不该大兴牢狱,大行杀伐,要多以德服人,你说对罢。”
裴瑛似笑非笑:“丞相微言大义,在下实在服膺。”
“我已经禀明陛下,此事,御史府也不必再管了。”陆珩舟微微一笑,“此事陛下已全权委托与本相。”
他那副得意的样子,话里话外都在嘲笑裴瑛。
裴瑛淡淡地“哦”了一声。
陆珩舟对裴瑛的反映显然很是不满意,遂说道:“虽然这么说,但是御史大夫到底非同常人,不妨与本相共事,一同为陛下分忧。想必此事过后,陛下对御史大夫的倚重,将不会丝毫的削减。”
“丞相善解人意,在下甚感念之。”裴瑛有些心不在焉,“既然陛下发了话,在下也就不多掺和,以免阻碍臣相的大作为。”
陆珩舟有些着急了,毕竟前几日夜里裴瑛的话犹在耳侧,让他十分不安:“如今陛下大发雷霆,难道御史大夫就没有忧虑吗?不若你我二人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如何?”
裴瑛依旧似乎神游天外,颇有些敷衍地答道:“在下能力有限,心力有限,实在不能协助丞相了。”
陆珩舟闻言,不免咬牙切齿威胁到:“裴瑛,你不要不识好歹,本相且问你,你到底意欲何为,难道真的想扳倒本相吗!本相今日不妨挑明了告诉你,你若有取而代之之意,本相定叫你万劫不复。”
“丞相的意思,在下明白。”裴瑛不仅不害怕,反而笑了起来。
“既然明白,那些物证何在。”
陆珩舟终于引出了自己的目的。
“丞相在建元二年曾出任廷尉一职,怎的不知物证若在御史府,便绝无积压不呈之理。”
“……”
陆珩舟怔住,过了好久,西北而来的阴冷寒风吹得更盛,似乎在肌肤上凝起了冰晶。
“所以说,你欺骗本相?”
“丞相言重了,不过审讯常用的手段罢了。”裴瑛无所谓地笑了笑,“丞相以前不是常用之,说起来,在下也是以丞相为师呢。”
裴瑛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整饬了衣袍,向着陆珩舟略有些敷衍地一拱手,“在下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站住。”
陆珩舟赶忙呵住裴瑛。
“你且说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
裴瑛偏过头去,似乎被陆珩舟纠缠得烦了,昏黄的灯火也无法柔和他他异常冷峻的表情,薄唇轻蔑地勾起:“既然此事丞相一体承担,那就与在下无关。只是在下与丞相同在三公之列,行事需思量,莫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什么!”
陆珩舟的眉毛拧在了起来,顿时深感不安,虽然裴瑛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可今日这幅神秘兮兮地话却叫他不安起来。
“莫信不可信之人,莫为不可为之事。”
裴瑛淡漠地回道。
“丞相若一意孤行,怕是大祸临头。”
陆珩舟恍然醒悟,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故布疑兵计,八成是看本相压过了你,故意说这番云翻雾绕之话来混淆视听,本相可不听你这番话。”
裴瑛面无表情:“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丞相好自珍重就是。”
“可惜什么。”陆珩舟追问道。
裴瑛不再回他,只逆着冷风朝着宫门走去,簌簌冷风迎面吹来,乌黑的发丝在冷风中飞扬,宽大的广袖如白鹤展翅而翔,恍然间有飘飘然凌风欲飞之态。
一叹可惜原本抄家的罪责不能在你活着的时候便降罪于你了。
二叹你方下狱另一大敌却将隆重登台。
世间大势,行将就此转向另一场局面,长安的各方势力将迎来全新洗牌,新的角斗场已经安置,就待选手隆重登场。
第38章如此违背伦常之事,不知裴大人有何想法
帝都长安本就是风起云涌之地, 御史大夫一朝被皇帝斥责办事不利,而丞相又被皇帝倚重,长安之中便有人闻风而动。
一时之间丞相府门前车马如流, 来往皆锦衣绣服高车大马,而与之隔了两条街的御史大夫府邸却门可罗雀。
随之最后一声鸡鸣消散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 太阳也就从东方连绵的群山之上升了起来,照亮了辉煌的长安城,斑驳明媚的光斑跃动在殿阙屋脊的祥禽瑞兽只上,清澈冷冽的光线一寸一寸逼退阴影,越过高高矗立着的城门箭楼,照亮阡陌纵横的郊田旷野。
凛冽冬日寒风依旧肆悠着, 吹得城楼之上大汉的旗帜飒飒舒卷。
官吏们或乘车或走马行过长街, 匆匆赶往官署,市人百工业开始忙碌起来,奔向四方而去,而长街上卖热茶的店铺门前业已支起棚子, 忙碌的肩上搭着白布巾的小二忙碌地为客人们斟茶, 茶水冒出热腾腾地热气, 而后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听说前几日的夜里裴大人与丞相闹了很大的不愉快,一个去一个府上拿了人,一个又去另一个府上去要人,嘿, 这一来一回,可真有意思。”
那人端起茶杯嘬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缓解了腊月寒冬的带来的寒冷。
“到底什么人啊, 竟然要丞相和御史大夫如此大动干戈?”旁边一人搓了搓手,又哈了哈气, 才稍稍温暖了行将冻僵的手,“”
二人正在谈论之际,就听一阵金鸣之声,来往路人纷纷往两侧避让开来,衣着华贵金光闪闪的羽林卫策马而来,马蹄踏踏行过青石铺就得长街,威风凛凛地驶过大街,一路高声呼喝:“羽林卫巡察,闲人避让。”
“如今丞相起来了,御史大夫就下去了,果真是潮起潮落没个定数啊。”
一个本色布袍的士子拈着胡须若有所思道。
“我看未必。”
又一红衣士子撂下茶盏,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朝堂之中谁没受过陛下的斥责,前些年丞相的风头不就是被御史大夫压得死死的吗,提一个被压一个,不仅不得施行,反而逆行其道。这几日便是因着算缗之策总是推行不下去,这才又提了丞相上来。我看啊,算缗之策连御史大夫这般的狠人都搞不定,这个丞相就更不行了。”
“未必,这几日带头闹事的不就是丞相的人么,我看啊就是丞相要搞御史大夫,今日裴府车马都没动,御史大夫怕是今日都未上朝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正激烈之时,裴明绘静静地把帘子放了下来,吩咐驭手继续往前走,马车便辚辚向南驶去。
就在放下帘子的一瞬间,在茶摊之中一抱剑倚柱的带着斗笠遮面的男人也动了起来,很快隐入忙碌的人群之中。
“此次都打点好了吗?”
裴明绘歪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聂妩。
“都打点好了,礼物也都备齐了,今日丹阳长公主也在府中休息,未曾外出。也未听得有人拜访,今日小姐去,正相宜呢。”聂妩将拍了拍怀中抱着的七寸长八寸宽的小巧朱漆锦盒,盒子四角绘以花鸟虫鱼,中间则是精致华丽的鹿纹,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幽幽地发着光。
裴明绘点了点头,方才又收回了目光,虽然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她的心头却还是隐隐不安着。
她倚靠在辎车内壁之上,忧愁地闭上了眼。
聂妩知道裴明绘的忧虑所在,虽说裴瑛惩处了裴明绘,却也有许多时日未曾理会裴明绘。今日裴瑛未曾上朝,裴明绘早早就守在门前,却又被侍卫请了回去。
“庄子曾说过,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聂妩看出裴明绘的忧虑,扶住裴明绘的肩膀出言,安慰道,“小姐勿要忧心,家主只是生一时之气罢了,等过些日子自然就消气了。”
裴明绘抿紧了唇,点了点头。
如今长安风头顿转,她虽不谙政道,却猜测这很可能与温珩脱不了干系。
长安率先推行告缗之策,长安大商以郭升为首开始反抗,先是隐匿财产,后又借丞相的威反抗诸位御史的稽查,两方甚至激发了冲突,一时之间,长安怨声载道,因着裴瑛是御史大夫之首,便首当其冲受到冲击。
裴明绘虽然不清楚内幕,却也觉得丞相定然在背后推波助澜。
虽然她不明白裴瑛为什么对此反击,但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收拾一下近来嚣张的很的郭升。
关于温珩的事,她一想起来头便疼得要命。
“我虽未见他,却总有预感。”裴明绘轻轻握住聂妩的手,垂下眼帘来,“他就像鬼魂一样,我虽看不见,他却紧紧缠着我。”
她一闭上眼,那夜的场景便如噩梦一般再度涌入脑海。
既然温珩活着,且被裴瑛抓了现行。
那就说明,那夜并非噩梦。
那天晚上,温珩真的来了。
突然之间,一句冰冷的带着戏谑的话瞬间闪电般贯彻她的脑海。
“还是,这个乖妹妹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她骤然抬起眼帘,浑身上下瞬间冷了下去,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
他为什么说这句话?
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他为何与她哥哥长得一般模样,又为什么同她如此刻意亲近。
聂妩感到她手是那样的冰凉,急忙便将她的手包住,柔声劝道,“小姐若是担心,不妨同家主说罢。家主到底是小姐的哥哥,会明白小姐的苦心的。”
“不……不行。”
裴明绘心跳如鼓,几乎无法安静下来,她无法控制地紧紧抓住聂妩的手,肩头颤抖着。
“温珩此人,太过歹毒。观我哥哥之变化,很难说,温珩没有对他说什么过分的话。但又见哥哥并未真正的疏离我,想必他还未说出真正要紧的话来。”
裴明绘简直不敢想,温珩若与哥哥碰面,到底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她的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惊人的场景。
裴瑛冷漠地与温珩对峙。
温珩一笑:“裴大人博古通今,竟然不知道,你妹妹喜欢的人,可是你呢。”
“如此违背伦常之事,不知裴大人有何想法。”
一想到这样的场景,裴明绘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管如何,自己都得尽全力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无论为了裴瑛,还是为了自己,自己都需对温珩出手。
不知哥哥为何未能将温珩拿下,但自己定然不能束手以待。
如果实在不能阻止二人的见面,自己也得想好狡辩之词,以来反驳温珩,以裴瑛对自己的偏爱,自然会相信自己,而否定温珩。
总之,无论到了何种境地,她都有话说才是。
左右心的真实想法,除了自己说出来,别人说出来,都无凭证。
都可以被辩驳成假话污蔑之词。
到时候,就算温珩口若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她只说是污蔑,并且义愤填膺批判温珩挑拨兄妹感情,如此之言罔顾人伦罪大恶极,当即刻拿下问罪。
马车很快就到了丹阳长公主府之前,驭手轻勒缰绳,骏马嘶鸣站定,聂妩拂开帘子,裴明绘弯腰扶轼而下,一抬眼便是长公主府宏阔的府邸。
这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府邸,无处不透露着皇家的威仪,丹阳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而如今的谢皇后也是由她送进宫去的,丹阳长公主原有一个丈夫,只是这个丈夫从马上掉下去,不幸摔死了,世人都叫他丹阳君。
十二月里的风依旧带着砭骨的寒意,它们从一切的可能的缝隙里钻进去,而后掠夺温暖。
裴明绘在狐裘里搓了搓手,在府中侍女的引领下,穿过曲折的回廊,走进了长公主府的第三进,一进入第三进的院子,迎面便是华丽奢靡栩栩如生的丹璧影壁,上头镶嵌着一只巨大的朱雀浮雕,朱雀之眼则是一颗硕大的玛瑙,映入天光,射出红芒。
绕过影壁,便到一处六开间的屋子,也是处处雕梁画栋,柱子皆涂以红漆,上头再绘以各色纹样,长公主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显示着主人的无比尊贵。
裴明绘上了三阶白玉阶,便停在露台上稍事等候,里头的侍女次第通传,而后裴明绘二人进屋,往里头走,又是一番眼花缭乱,脚上踩得是如云的锦毡,上头绣着各色飞禽走兽,或跑或坐,或跃或停,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往前看,便是林林总总各式奇珍异宝,在十二连枝铜灯的照耀下,幽幽地发着晃眼的光,让人不可逼视。
侍女示意聂妩停在外间,便又领着裴明绘绕过蓝田玉的屏风到了里间。
里间虽不比外间华贵逼人,却也将所有华贵内敛起来,一些美丽的花草装饰其间,加上燎炉的暖意,融融好似春天。
一位美艳的贵妇人斜倚在软榻之上,虽然她业已四十余岁了,但却依旧美丽,皮肤依旧那样紧致,一袭纱袍披在身上,正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纤细犹如削葱根的手指执着一把绢面扇子,上头绣着一只白色的雀鸟,栩栩如生,失神之时看去,仿佛能够听到它的啁啾声。
贵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轻轻地撩起眼皮,把目光放在了裴明绘身上,红唇勾起一丝笑来,声音慵懒,“来了,你哥哥近来可好?”
“回长公主,长兄近日休沐在家,闻妾前来拜谒长公主殿下,便托妾问长公主安呢。”
裴明绘捧着锦盒,笑着走到长公主近前。
听得裴明绘如此说,丹阳长公主的笑意不由更加灿烂了些,在侍女的搀扶之下,她懒懒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挥退替自己整饬衣物的侍女,笑道,“哦,裴大人可真是有心了。说罢,所来为何。”
眼见丹阳长公主来了几分兴致,裴明绘方才呈上锦盒,轻轻一按盒子上金色旋钮,盒盖一下就打开来,顿时珠光耀目,满堂生辉。
“请长公主过目。”
就算长公主见多识广,也不免为匣中宝所吸引,含笑手下礼物之后,便问道,“你有心了。”
“说罢,什么事。”
长公主自然也明白无利不起早的道理,遂直接了当地问道。
“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最近长安不安生,有些人就借此打上了明月坊的主意,妾实在心里不安,特来寻长公主的庇护。”
丹阳长公主闻言,偏过头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点子小事,你自去寻你哥哥去,哪里还有大费周章来找本公主。”
“长公主有所不知。”裴明绘装出一副愁苦的模样,“虽说妾的哥哥位居高位,却也有许多掣肘的地方,况且,最近几日风向不对,哥哥的话,怕也是不顶用了。妾也是实在没了办法,便只能来长公主殿下了。”
“毕竟只需长公主一句话,他们就会安分了。”
“你倒是个好妹妹,知道心疼哥哥。”
丹阳长公主笑了起来,将绢面团扇按下,一双雍容的凤眸里满是探究之意。
“本公主听说,前几日你哥哥同丞相发生了争执,听说是为了抢一个人,你可知道是谁?”
面对丹阳长公主这番话,裴明绘咽了咽口水,遂谨慎地回答道,“这件事,妾也有听哥哥说起过,应该是温家的小公子。”
“温家小公子……”丹阳长公主微微扬起下颌来,露出优雅的脖颈来,“原来是温珩啊,他竟还活着呢。”
“能在裴瑛手底下活着,倒也有几分本事。”
裴明绘深谙长公主脾性,见她已然松了口,便乘胜追击:“虽说明月坊是妾自家,只是关涉到西域之行,妾得长公主引荐,才得此机遇让裴家丝绢出国门而入西域。长公主的恩德,妾时刻铭记在心而丝毫不敢有所遗忘。”
“但如今有人心思不正,几次为难妾与裴家,甚至明月坊的产业也受到了损害。若是在这般下去,怕是西域之行要遭殃了。”
“听哥哥虽未明说,但妾斗胆猜测,正是这个温珩,因着与妾的哥哥结了仇怨,便也连带着将怒气撒在了明月坊上。恐怕上次明月坊失火之火,泰半也是他的手段。”
“天下谁人不知,明月坊冠着皇家之名,公主之恩。那温珩就算与妾的哥哥两相斗争,他也该看在长公主的面上,不与明月坊为难才是。”
“可见,这温珩胆大包天,藐视天恩。妾斗胆,请长公主的旨意,将温珩拿下问罪,以正皇家威严!”
第39章撒谎!
丹阳长公主闻言, 先是垂眸思考了片刻,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幽幽偏过头来:“你的话, 很有意思。虽然这个温珩还未曾露过面,但京城里的这些风波, 也定是他上蹿下跳整出来的。”
“既然如此,我便给你权利。”
“可是,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的本事了。”
*
等到裴明绘回到裴府的时候,府上已经上灯了,鳞次栉比的房屋上灯火点点, 像是秋季湖畔的星星萤火。
“你先回去罢。”
裴明绘松开了聂妩的手。
“天也黑了。”
聂妩知道裴明绘又要去找裴瑛, 便点头退下了。
裴明绘深吸了一口,将心中的情绪都收拾好了,便往裴瑛的院落走去。
行至半路,裴明绘忽然听见一声小姐, 遂止住脚步, 回头看去, 便见一道笔直如竹的身影。
来者乃是长安裴府的府令,名唤苏央,别看他年轻,做事却分外干练, 为人老于成事。苏央少年时便跟着裴瑛,与她的父亲明子玉也有很深的交际,他在裴瑛微末之时就跟在裴瑛身边, 很受裴瑛倚重,便让他坐了长安裴府的府令, 管辖裴府诸多事物。
裴明绘很是敬重苏央,这个陪伴自己哥哥走过最艰难时刻的人,她遂点头致意:“苏大哥。”
苏央见裴明绘依旧满面愁容,便心知她又为着裴瑛不理会她的事而伤心难过:“家主叫小姐去书房找他。”
裴明绘闻言顿时大喜,一时喜形于色,急忙问道:“那哥哥可还生气?”
苏央笑道,“家主怎么真的生小姐的气,小姐到时候只要说几句好话,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裴明绘激动地点了点头,遂匆匆往书房走去。
等过了月门,裴明绘便看见书房窗户中透出的点点光亮,原本快速奔跑的步子却慢慢地停了下来,改成一步一想,在心中思索该说什么,怎么说才能让哥哥消气。
她走过白石小径,自红梅扶疏间走上台阶,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门,她却又犹豫了。
她的手轻轻自温暖的狐裘里探了出来,扶在一旁的红漆廊柱上,却为其上凝着冬日大寒之气所冻,悻悻地收回了手。
因着还未想好要怎么说,她便只能在此处徘徊着。
她负着手,垂着头,慢慢地走在露台之上,看着冰冷却明亮月光倾泻下来,拂亮自己裙裾之上金银丝线,而后照出自己的影子。
她的影子跟她一样,也徘徊着,犹豫着。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又要怎么说。
裴瑛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虽然很多人都说裴瑛不是真的生气。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都会说他不会真的生她的气呢。
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吗?
哥哥怎么会生妹妹的气呢?
裴明绘摇了摇头,抿紧了唇。
她不由神思悠荡起来,若是他生气,是为着她与温珩在一处呢。
若是这样,她倒有些高兴。
可这又怎么可能,他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生气自己不听他的话,总与那些危险的人的缠在一起,再受了家法之后反而知错不改。
许许多多的可能,怕没有一点事她想要的。
她就这么在冷风中徘徊着,鬓发与狐裘柔软的白色绒毛都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筛了出去,又接着苦恼起了接下来该如何说。
裴瑛到底是玲珑的心思,说的话,若是少一分真心便会为其察觉,到时候他定然会更加生气,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可就功亏一篑了。
该怎么说呢……
外头冷风呼呼直吹,寒气凝结在她的浓密的睫羽之上,成了一层晶莹的霜。
她却仍在徘徊着,像是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稽查一般。
可很快,她的影子就被一双皂靴踩住了。
“怎么不进来,是外面的风不冷吗。”
往日清润的声音也被风寒浸上了一分冰冷来,让裴明绘无端胆寒。
裴明绘慢慢地抬起头,看见了裴瑛那如同雪中青竹的身影,黑发并未簪起,而后披散下来,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黑白分明,而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裴明绘尚未褪去的忧虑。
“哥哥……”
裴明绘低低地唤了一声。
“进来。”裴瑛先一步转身,裴明绘只好乖乖地跟着裴瑛进屋,顺手将门关好,将屋外的寒风都挡在了外头。
裴瑛一掀袍袖,便又坐回了长案之后,随意地依靠在凭几之上,而后抬起了眼帘,看向裴明绘。
“今日到何处去了。”
裴瑛并未与她扯那些无用的话,直接开宗明义。
裴明绘脑子转得飞快,斟酌着说道,“去丹阳长公主府区拜谒丹阳长公主。”
“所为何事。”
她的话音刚落,裴瑛的话便即刻接了上来。
就像是审讯犯人一般,不给犯人丝毫反应的时间。
“为了明月坊西域之行的事,所以才特地去拜谢的。”
裴明绘没有抬头,可落在头顶的裴瑛的目光却有实体一般,叫她的底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出口的话也愈来愈轻。
“还有呢。”
裴瑛的语调却未曾有任何变化。
“没了。”
裴明绘也意识到自己没了底气,生怕被裴瑛察觉,便壮着胆子大声说了一句。
“真的。”
裴瑛追问。
“真的……”
裴瑛咽了咽口水,中气却很是不足。
“撒谎!”
裴瑛的声音陡然凛冽,他原本从容冷漠的是神情倏然严厉起来,重重拍案而起,青色的宽大袍袖与衣袂也随着他的动作而飞扬起来,掀起带着冷香的阵阵寒风送到裴明绘身边,吓得她利落跪地。
“是,是,哥哥,你别生气,我说……说实话……”
眼见裴瑛又生了气,裴明绘生怕裴瑛真的不理会她,便急忙说道。
“子吟见哥哥近日困难,知晓是郭升等人带头作乱,子吟便想着帮哥哥的忙。可是子吟未得官职,便想着借长公主的手,好好收拾一下郭升,叫他不敢在这么放肆……”
“我不是存心欺骗哥哥的……”
裴瑛闻言,动作瞬间顿住,心中所有怒气如水倾漏,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脸色也是从未有过的复杂,似乎千千万万种情绪一并从心头涌了上来,而后翻覆在他的脑海里,最后露在面上,所以大抵是这种面色。
情绪彼此挣扎交锋着,最后却是那股久别的温柔仗着他的支持与偏爱而占了上风,将那些埋怨,愤懑,怀疑与不解诸多异样情绪悉数压了下去。
裴瑛多日以来所有的烦闷瞬间一扫而空,原本因为她撒谎而紧紧攥起的手指缓缓松泛开来。
屋外冷风呼啸吹得正紧,带起檐下铁马叮咚响得正欢。
裴明绘依旧低着头,不敢去看裴瑛的脸色。
可就在她缩着脑袋的等着挨训的时候,一只冰冷手却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晃动着,像是春水的波澜,澄澈的湖面之上倒映着裴瑛的笑容。
恰如江山寥廓,月朗风清。
许久未见,分外想念。
“好了,你不要再插手这些事了。”裴瑛拉住她的臂膀,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这些事,都是为兄的事,与你无干。”
“可哥哥……”
“你若插手,掌控不好,难免会殃及自身。虽说刘姮在商事之上屡多帮助于你,但这全然是因为着明月坊的金钱利益。但这些金银财货,一旦与庙堂政治上的巨大利益相比,它就变得一文不值,甚至随时都可以舍弃掉。”
“此事,太过复杂,牵扯过多,虽有温珩,却又不止只有温珩。只其幕后之人,才是如今长安局面的缔造者。如此人物,焉知精明的刘姮不与他共谋?”
裴明绘越听越心惊,一时之间毛骨悚然。
难道丹阳长公主真的再利用她吗?
还是,丹阳长公主真的与哥哥口中的幕后之人同声相应,故意引导她做那些危险的事,最后倒打一耙,将点燃的火引向她与裴瑛?
有道是,执棋人反为棋子,自以为掌控全局,却又翻覆为棋子,最后成为别人青云路上的垫脚石。
“好了,为兄知道你助我之心,但对为兄来说,你安好才更为重要。”裴瑛看出她的恐惧的不安,便将手放在她的肩头,给与她无声的安慰与底气。
“那……”裴明绘焦急地便要站起来,却又被裴瑛拉住了手,“我得赶紧去阻止……”
“你今日所做的事,我都按住了。”裴瑛笑了起来,他漆黑的目光点染着铜灯火苗的温暖色彩,“以后,莫作这些危险事了。”
裴瑛垂眸,握住裴明绘冰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他的体温无声地温暖着她,而他的声音,便是最柔和的春风,温柔得教导着她:“我知你在这商事之上的无师自通,可政事不同。眼睛看见的,往往都不是真的,你以为能掌控的,瞬息之间便会翻覆为浪潮。”
裴瑛很少与她谈这些道理,因为她寻常也不会与参与到波谲云诡的庙堂斗争之中。
裴瑛说的话,她其实也听不太明白。
可是,她很快就会明白了,而这个代价太过沉重太过悲惨,只叫她昔日横波目,哭作流泪泉,百转千回里,伊人不相见。
她一听到尸骨无存四个字之时,裴明绘便不由紧张起来,她急匆匆问道,“那岂不是很危险?”
裴瑛无声地垂眸一笑,指尖在她的掌心写下一行铁画银钩的字迹,温柔地说道:“是啊,极度危险,且一旦进去,凡事便也都不由己了,一步行差踏错,便是尸骨无存。”
裴明绘只道裴瑛往日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在朝在野之士也多谩骂他是是个毫无感情的酷吏,杀人无数,刀刃几乎都磨顿了。
以往,她以为裴瑛无所不能,便也就没有担心。
身居高位,位列三公,皇帝倚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如此等等,又会有什么危险?
可如今听裴瑛一说,裴明绘不由很是担心,紧紧攥着他的手:“哥哥,要不我们走罢,不同他们斗了。”
裴瑛闻言,遂扬起头,视线也一并抬了起来,一时之间,烛火大盛光芒艳丽,照亮他无比自信无比俊美的容颜,噙在唇边的笑意是那样的潇洒,似乎眼前所有的困难于他而言斗不过是过往云烟。
一时之间,不可逼视。
“难道,子吟不相信为兄能赢吗?”
第40章一个是空山新雨俊雅无双,一个是金玉其表狠辣其质。
丞相府前一如既往车马如流, 不管事峨冠广带的公卿士大夫,还是儒冠儒服的太学学子,无一不是满载而来, 恭贺丞相重新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而后三三两两空手而去。
丞相府府令也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腰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作为开门礼的金饼,沉甸甸地坠在腰上,他肥胖的面容之上整日堆着笑,看着当是真心的开心。
就在他亲自送走了一位朝中重臣的车马之时,远远便看见一辆华贵的两匹马拉着的辎车从雪雾中驶来,鸾声阵阵, 顿时让丞相府府令警觉起来, 举手示意各方奴仆都注意。
府令倒也是个眼尖的人物,仔细一看便看看见了辎车之上丹阳长公主府的府徽,登时便如打了鸡血一般激灵起来,急忙招呼派人去通知丞相, 并领着一众侍从侍女亲迎过去。
车轮压过残雪, 稳稳地停在了丞相府府门前。
“见过长公主殿下!”
侍从侍女分列两队, 齐声恭候丹阳长公主驾临丞相府。
随驾在辎车两侧的侍女轻盈地挽起车帷,丹阳长公主刘姮便从车厢里探身而出,便看见如此架势的迎候,唇畔不由勾起一丝满意的笑来, 而后方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下了辎车。
“长公主殿下,快快请进。”
府令极其谨慎地对待这位尊贵而又高傲的公主, 生怕有一处不合礼仪之处惹恼了她而招来祸事。
就在丹阳长公主的绣履刚刚踩在地上的时候,丞相陆珩舟便也匆匆而来, 他乐呵呵地迎了过来:“真是稀客啊,殿下怎么来了。”
丹阳长公主笑了起来:“舅舅这般客气,倒叫我不自在呢。”
“是我的过失,这礼仪太过周全,却也疏离了情分。来来来,府里去,看这雪下得更重了些。”陆珩舟无比殷勤地邀丹阳长公主进府。
二人一路走过庭院,往正厅而去,正厅里燎炉生得正旺,各种被金银漆器盛托着的青绿植物也尽情得舒展着自己的腰身,逸散着清润的香气。
“殿下近来可好。”陆珩舟亲自扶着丹阳长公主落座,“听说宫中的李夫人新诞下了一位皇子,陛下很是高兴,这可是长公主的功劳啊。”
丹阳长公主朱唇勾起,长眉挑起:“也是李荣儿的本事,本公主也只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若她自己不争气,就算本公主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无可奈何的。如今陛下又添子嗣,本公主这个做姐姐也是为他高兴,早在李荣儿临产之际就备好了大礼,只待麟儿降生,便送进宫去。”
倏然之间,丹阳长公主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原本一团春风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涂着朱红色唇勾起不屑的弧度:“这件事上,本公主虽是好意,难保皇后不会吹耳边风,将本公主的这番情谊又混淆了。”
“陛下与殿下姐弟情深,殿下的心意,陛下自然明白。”陆珩舟自然知晓丹阳长公主与谢皇后之间的一些龌龊之事,前几年长公主嘱托谢皇后为自己的独子封爵,却被谢皇后婉言拒绝,因此丹阳长公主也就记恨上了谢皇后。
陆珩舟觉得,谢皇后乃是丹阳长公主府的舞女,仰赖长公主的提拔才能至此高位,区区爵位罢了,在如此大的恩情前面,又如何能够推辞呢。
“皇后小性,殿下宽仁慈厚,何必与她计较呢。”
“她的儿子当了太子,便以为自此高枕无忧了。”丹阳长公主将手中茶盏重重撂在案几之上,凤眸凝火,长眉扬起:“可陛下的子嗣那么多,又不只她的一个儿子。哼,光温夫人,虞夫人,李夫人,她们的儿子哪个又比太子差。本公主看,皇后也高兴得太早了些!”
陆珩舟忙道,“如今些谢大将军出征漠北,也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皇后难免自傲些,对待公主自然不比以前恭谨了。”
“她的弟弟是出征漠北的将军,我的弟弟是统领天下的皇帝,她又傲气什么。”
丹阳长公主对谢皇后的不满已然积压许久,送李夫人进宫,便是为了夺走皇帝对谢皇后的宠爱。
“罢了罢了,且说正事。”长公主压下愤懑,饮下一口温热的兰陵茶来舒缓了一下喉咙的酸涩,她于氤氲的热气里抬起眼睫,微笑着看向陆珩舟,“温珩那件事,舅舅打算怎么处理。”
“殿下……”
陆珩舟愣了一瞬,而后笑了起来,只这笑里有着几分勉强。
“这温珩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啊。”
“舅舅别装傻了,侄女都知道了。”
丹阳长公主站了起来,亲自走到陆珩舟的长案之上,芊芊素手捧起吉金色青铜酒壶来,为他斟上满满一爵酒,金色的酒液堪堪停在酒爵的边沿处。
“年幼时,舅舅不是常跟侄女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么。这福气啊还是别盛在一爵里,分开,才保险,不是吗。”
丹阳长公主看见陆珩舟一脸为难的样子,便又微笑道,“我知道舅舅还是为着以前我帮裴氏的事情恼我,但裴氏终究是外人,我与舅舅才是血脉连接的亲人。”
“舅舅是列侯,是丞相,如今又受陛下器重,是解决朝中难题的大功臣,是朝中红的发紫的人物。更何况,舅舅又施以仁政,用礼法道德怀柔世人,这叫什么,这叫德服四海,以德化民,德息兵祸,不费一兵一卒,于无形之中以大德昭明汉室德行,正是陛下所期望的啊。”
“如此高深的德行,与裴瑛之严刑酷法便是天壤之别,这朝中何人不服膺舅舅,陛下如何又如何不倚重舅舅呢。”
“裴瑛被陛下斥责,一般酷吏御史也跟着下了台,不少人弃暗投明都来,一扫朝中往日阴霾。如今这庙堂里头,就算是谢大将军大司马,也比不了舅舅呢。”
这番阿谀奉承,陆珩舟心里很是受用,可他也清楚丹阳长公主想要分一杯羹的心思,也知道拒绝她的后果,但转念一想,丹阳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对陛下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若是拉上丹阳长公主,他在朝中定会多少一份助力,这胜算也就多上一分。
权衡利弊之后,陆珩舟的心思便也通达,笑呵呵地将爵中酒一分为二。
“殿下的意思,我懂了。有了殿下的襄助,我等之事业当是一帆风顺。”
闻言,丹阳长公主遂喜笑颜开,亲切地捧起酒爵来:“有了舅舅的话,侄女的这颗心,也就放在肚子里面了。这爵酒,我便敬舅舅了。”
就在他们各自怀着心思开心的时候,隐藏在风波之后更大的风波已然悄然到来。
关于几日前东市的躁动间接直接裴瑛被皇帝斥责,但是裴瑛不在朝中之后,之后事宜便悉数交由丞相处置,皇帝急切期待着丞相能够解决问题,并屡次催促。
可是丞相开始上交上一些大商的财货之外,之后上交的财货也就越来越少,与当初陆珩舟向皇帝保证的天下大商闻皇帝高德仁义而自行算缗的场景大相径庭。
皇帝的忍耐力随着前线催促粮饷的文书而逐渐减少着,陆珩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焦急地去寻找长安大商,要求他们作好天下的榜样,先行算缗,以济国家之急。
可以郭升为首的长安大商们岂能愿意,原先他们归附陆珩舟,不过就是愿意献上一些资财来保全大多数的财产,可如今陆珩舟却叫他们算自己家财之缗,这不是自己割自己的血肉吗。
裴府依旧安静,除了必要的人事来往,往昔那些殷勤来往的人都销声匿迹,只有雪粒翻飞在府门前,幽幽飘进府门之内。
雪亮的天光透过窗布,透过低垂的纱帐,与柔软的火焰光芒一并照亮裴瑛的俊雅而又分明的眉目,他的身上盖着着白色的毯子,如玉般细腻温柔的手捧着一卷略微陈旧斑驳的古籍,往日深邃幽远的目光流转的是一目了然的闲适。
红泥小火炉,茶香自氤氲。
“哥哥……”
人还未进屋,声音便已先行到了耳边。
裴瑛原本静心看着书,闻声却也放下了书简,抬眸看过去,便见白纱飘飘如雾游移,隐隐绰绰间,裴明绘的身影边已轻盈灵动飘然而至。
“哥哥,你说得果然没错,丞相果然没压住他们,如今他们已经乱起来了。”
裴明绘气喘吁吁,面上出浮现的惊喜之色,秀丽动人的眉毛也有振翅飞扬的风采,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听说,丞相动用了羽林卫强行算缗,大商都拿着往日丞相所说的不动刀兵以德服人的来反抗朝廷核查家产,这次的冲突比以往的几次都要激烈,听说两方都死了人呢。丞相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裴瑛不慌不忙地用陶杯接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暖茶,递给裴明绘。
裴明绘从裴瑛手中接过茶盏来,“我又听说丹阳长公主前不久才去了丞相府,与丞相好一番长谈,结果今日丞相府派去拜谒的人就被公主府的府令挡在了外头。”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刘姮此番行径,本不足称道。”裴瑛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开口,“科她偏偏身居高位,却左右游移,这种人,终不得长久。”
就算是皇亲贵胄公子王孙,也概莫能外。
*
此次大规模的暴动,彻底惊动了皇帝,当日,皇帝便派了郎中令请了丞相进宫,然后便将丞相下狱,由廷尉沈蓦审理承办。
表面上,皇帝是因为丞相办事不力才将丞相下狱,但是据廷尉沈蓦传过来的消息,却是七年前的丞相偷挪堵塞黄河三百四十四万金的事情为皇帝所知晓。
皇帝大怒,遂不顾皇太后之意,强行将丞相下狱,虽看在皇太后的面上未明着查抄他的府邸,但是丞相府府邸大批不可告人的文书也被廷尉稽查,而后送上了帝案。
因着这批文书,方才与丞相结为同盟的丹阳长公主也受了牵连,几次请见陛下而不得,甚至连长乐宫的宫门都进不去了,终日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几日之后便也长卧病榻了。
*
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降临了,冬天已经到了尾声,可对于他们而言,那永无止境的寒冬才刚刚降临。
起先便是一场飘扬的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连绵的裴府屋檐之上。
裴明绘见裴瑛难得休息在家,又因二人诸多不愉快也逐渐消磨尽了,便也日日侍奉在他案前,以叙兄妹相亲相爱之乐。
与他相处的日子里,裴明绘的心却是最安定的时候,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伤神的事,也不会有那些患得患失的情感,几乎每一次笑都是发自内心的,像是蜂巢里流出的蜜一样甜。
可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不过七八日,随着外面的动荡一波接着一波来,一波高过一波,裴府的空落已久的车马场也日渐充盈起来。
可来来往往的官袍客人看起来并没有让裴瑛有丝毫的开心,他负手走在后院之中,梅花依旧开得很艳丽,落在他深邃的黑眸里,先是一簇簇盛大的火焰一般。
他在想什么呢,大概是在思索朝中的局势罢。
裴明绘躲在扶疏红梅之后,静静地看着裴瑛。
不知过了多久,他黑色的大氅的绒毛以及他浓密纤长的睫羽之上都落满了晶莹的雪花,像是黑色的松枝上凝结了晶莹剔透的冰凌一般。他吐出的雾气消融了雪粒,点点滴滴地水珠落下,他方才从入神的思索之中回过神来,目光稍稍偏移,便看见了躲在树后看着他的裴明绘,便向她招了招手,裴明绘便也就走了过去。
“哥哥。”
裴明绘乖乖地站在裴瑛身边,仰头看向他。
“子吟。”裴瑛顿了顿,“今日今时之朝局发展为兄虽已然预料到,但是君臣已不同心,今时业已不同往日,为兄觉得,你当先行秘密回河东去,安全方面,为兄自会派遣一应守卫护你周全。”
“哥哥,你不走,我也不走。”
裴明绘不明白裴瑛为什么突然让她回河东去,但是长安定然又有一场血雨腥风行将到来了,可是越是这般紧急的时候,她又能只顾自己的安危,而独让哥哥置于险境之中。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可若让她自己一个人走,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就在裴瑛正欲再说什么的时候,府令苏央匆匆而来,打断了裴瑛的话。
此日正午,朗中令捧着皇帝手书而来,一时裴府人马肃穆,纷纷伫立在第一进的庭院之处,在漫天细雪中跪迎皇帝之命。
郎中令李贺文一身甲胄立在庭院正中,他的眉目紧缩着,自此可以瞥见宫禁之中陛下的雷霆之怒了。
“皇帝特命御史大夫裴瑛,长安大商裴明绘入宫觐见。”
裴瑛讶然地直起了身子,他的肩上落了满了晶莹的雪花,皇帝的诏命依旧简明扼要,对于前一条他尚且明白并且在意料之中,掐准了在丞相下狱之后的翌日便会宣召他进宫面见陛下,可是后一条他却蹙起了眉来。
他本就是朝廷官员,皇帝召见理所应当,可裴明绘却并非官身,虽为长安大商兼皇商,却在一众大商中并不出挑,就算曾经捐献家财以济国家之急,陛下也布告天下,尊其德行以风百姓,可是据此业已过了许久了。
而今时局,陛下已然打算对大商开刀,以他对陛下的了解,此时的他当是没有闲情逸致再弘扬什么捐家产献家财共度国家危机的美好品德了。
可是皇命在前,裴瑛也绝无拒绝之理。
裴明绘也很是震惊,但听到这个消息之时,险些直接站起来她却在临了还是沉下气来,安生地跪着,静待裴瑛与郎中令的斡旋。
“臣裴瑛接旨。”
裴瑛收敛外露的情绪,站起来从郎中令书中接过手书,疑声问道。
“敢问郎中令,臣妹并未官身,又无治国理政之才,为何要一同进宫。”
“这都是陛下的意思,裴大人也就别多问了。等面见了陛下,一切也都明白了。”
郎中令道。
裴瑛顿时心惊,却也不动声色间继续问道:“陛下近来可好,长安正逢多事之秋,我为臣子不能在朝中尽职,也实在是担忧陛下啊。”
郎中令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沉声道:“裴大人还是速速进宫去罢,陛下的心情很是不好。”
裴瑛顿时了然,等到郎中令离开之后却也依旧没有动身,肩上的雪都积了一层,裴明绘见状,便替他拂去了肩上的雪,仰头看去,就见他长眉紧锁,无声间流动着躁动的戾气。
召裴明绘进宫面圣,怎会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日理万机决天下要事,怕是连裴明绘是谁都不曾记得,如何会让她进宫面圣。
定然在皇帝身边的那几个谋臣与幕后之人的撺掇,而此举恰恰证明了皇帝已然不再全然信任于他,或者说,他已经寻到了一把更为锋利的刀。
可是,焉知那把刀来日会不会成为刺向他的利刃呢。
裴瑛无暇再想这些事,当务之急,当以进宫为上,故此裴氏兄妹二人便也不曾耽搁,整肃衣冠之后便也登上了前往未央宫的辎车。
风雪不歇,铅灰色的层云重重地压在天际,往日气派辉煌的殿宇楼阁都淹没在一片的白色海洋之中,连接宫室的复道回廊在白茫茫的风雪之间也变得若隐若现。
巨大的白玉广场的尽头自三十六级长阶,直达未央宫前殿。
若站立丹墀之上,便可见未央宫的清一色的红衣黑甲青铜斧钺,自殿门始,下三十六阶长阶,树立在广场之上,一直蔓延到宫室的尽头,雪落满身,每一个人却如同铜树铁柱一般一动也不动,护卫者宫室的安危,其凛凛威势由此可见。
高阔各有两丈许的正殿正门打开,红毡自此往,便到了宏阔庄严的大殿深处,裴明绘第一次踏上庙堂之所,心中不免紧张,而后步调就有些杂乱。
裴瑛微微偏头,目光便落在她的面上,低声道,“莫怕,为兄在呢。”
这是裴明绘第二次见到九五之尊的皇帝,灯火煌煌辉映满殿,他便负手背对着他们站在丹墀之上,帝案之后,沉稳的玄金色袍服在宫灯的照耀之上游动着金色的光芒。
“臣裴瑛,叩见皇帝陛下。”
“民女裴明绘,叩见皇帝陛下。”
皇帝正负手背对着他们,闻声方才缓缓转过身来,一抬手,是虽无波澜起伏却到足以震慑全场的声音:“平身罢。”
二人方才起身,裴明绘这才谨慎地抬起眼帘来,一寸一寸向上挪移着视线,越过铺着红毡的帝阶,玄金色的朝服,便停在了大汉天子的脸上,便为那眉宇之间的威严所震慑。
长眉如漆,凤眸深深,千斛丹墨绘就容颜,只这一抬眼的功夫,便让裴明绘真正地体会了上位者的威压。
不怒自威间,决天下之大事。
喜怒无常里,行杀伐生死权。
他与丹阳长公主眉眼很是相似,却又不同。
“裴卿,朕今日召尔等前来,便是为商榷长安大商暴乱一事。”
皇帝开门见山,他显然已经很是烦躁了,对于丞相留下的这堆烂摊子,他一刻也不想再拖延,急切地想要将其解决掉。
“今日看来,裴卿当日之言,却是良法。丞相之法,实在是糊涂得不行,若不是因他是朕的舅舅,焉有活命的道理。”
他喟叹道,诉说着自己不能诛杀自己的舅舅的遗憾。
“陛下息怒。”
裴瑛拱手躬身,安抚皇帝的情绪。
“长安今日境况虽乱,却也并不是无可解决,依臣之法,只要抓住为首之人,同时对附和之人加之治疗之法,便可平息动乱。”
“今日召裴卿妹妹前来,便是感念裴卿妹妹为长安的大商皇商,精通商事,又乐善好施,多次力佐国家之急,朕今想裴卿妹妹当时精通商事,便也可襄助裴卿解决商事之上的一些麻烦事。毕竟商人一贯精明,但若以商治商,定会省去很大的麻烦。裴卿不会怪朕让裴卿的妹妹辛劳罢。”
皇帝笑了起来。
“臣与臣妹皆为陛下的臣子,为陛下效力乃是臣等荣幸。”
裴瑛极不愿意让裴明绘牵扯到政事上来,兼此事是个极其得罪人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但这是皇帝的诏命,他也只得另寻他法,让裴明绘脱身于此了。
就在裴瑛裴明绘兄妹二人领命之后,就听皇帝话音又起,在宽阔的殿堂激起巨大的波澜:“朕知此事之艰难,特为裴卿寻了助手。”
他的话音刚落,黄门的尖锐声音极为突兀的插了进来:“宣温珩觐见——”
风雪呼啸而来,烛火晃动不息,空气也开始萦绕起焦灼而危险的气息,隐约间风声似乎游动着凛冽肃杀的剑鸣弦响。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缀着精铁甲叶的长靴稳稳踩过铺地红毡,雪落满肩的红色官袍随着他的脚步而摇曳。
裴瑛的目光倏然凌厉,他偏过头来,穿过漫长的甬道,投向了那缓步而来的人。
玉带银钩,锦绣红衣,绣衣使者,温氏温珩。
裴明绘一听通报,瞬间面色煞白心跳如鼓,听着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而后便是撩起衣袍的簌簌声,清润优雅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瞬间警铃大作。
“微臣温珩,叩见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久不见,温卿愈发沉稳了。”皇帝笑了起来,他显然很高兴见到久别的温珩,“想必西南之行,收获颇丰罢。”
温珩缓缓抬起头来,绯袍金冠,丹凤眸上氤氲一抹艳丽的晚霞红色,若细细辨去,便像极了一滴鲜血稀释在清水里的颜色,然后淡而无踪。
“微臣此行,虽多有波折,却也有颇为进益。”温珩的话尾微微上扬,“微臣昔日得陛下赏识,故虽做苦力却也不敢忘陛下之恩,今以戴罪之身得陛下传召,当殚精竭虑以报陛下之恩。”
裴瑛的眸中似乎隐匿着滔天风雪,唇畔的笑意也压制不住,他的目光投向温珩,正好温珩的余光也侧了过来,视线撞在一处,隐有金铁嗡鸣之声。
裴瑛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将身侧的裴明绘挡了个严实。
“臣定与御史大夫,裴小姐协力同行,共除国害。”
他欢悦动听的声音似乎隐匿着无穷无尽的危险,直到离开未央宫前殿的时候,裴明绘的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她自二人分别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全然没有想到温珩以戴罪之身竟然还可以得以面见陛下,竟还得到陛下的器重,并委以绣衣使者之职,为裴瑛之副手。
难道陛下不知道温珩因为裴瑛才去西南服刑的吗?
可是既然如此,陛下又为何偏偏要势若水火行若参商的二人共事呢?
殿外风雪愈盛,裴瑛先行执伞将裴明绘送到了车马场,仔细吩咐驭手将她送回裴府。
“哥哥。”
裴明绘又从一侧的车窗探出头来,用手挡住前头的风雪,看着裴瑛,关切地说道,“哥哥,万事小心。”
裴瑛微笑颔首,示意她不必担心,他目送车马辚辚而去,一直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风雪里,方才转身,直奔御史大夫官署。
可相比于温珩的出现,还有更要紧的事,重重打击了裴明绘,几乎叫她的心神全部紊乱。
裴明绘甫一坐回车上,便一下子瘫坐在辎车之中,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过速心跳让全身的血液都在上下冲击着,她捂住心口,不可置信地回想着大殿之上温珩的模样。
狭长的眉眼,优雅的薄唇,高挺的鼻梁,以及圆润的鼻尖,无一处不完美,若是单单看来,简直与裴瑛何其相似,可是这几近完美的五官组合起来,却与裴瑛的模样可谓差之远矣!
一个是空山新雨俊雅无双,一个是金玉其表狠辣其质。
裴明绘这才真正的慌乱起来,她这才想起来那夜为何自己手上会有脂粉,原来温珩是故意画成裴瑛的模样,他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