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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事情说出去了,好像……

    事情说出去了, 好像到那么个节点,该发生就得发生。

    明月醒了,床上没人, 她一骨碌爬起来, 房间找遍,也没他踪影。她揉揉眼睛, 刚想打他手机, 听见门响动,李秋屿买早饭回来了。

    他很正常,清清爽爽的,一点颓唐的感觉都没有, 看见明月微笑说:“洗漱了吗?过来吃。”

    她本以为他昨晚说那么多,今天也许是一副忧郁模样, 没有,他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昨晚是做了个梦吗?明月探究的目光,时不时在他脸上溜达一圈, 李秋屿笑微微的:

    “感觉有点不真实?当听了个故事也行, 一个当事人可能渲染过的故事。”

    明月说:“怎么能是故事?是一个人真正有过的。”

    两人目光碰上,彼此寂静地对视片刻, 李秋屿先笑了:“昨天的草莓过一夜不新鲜,一会儿我再去看看, 要一起吗?”

    明月说好,她的粥里放了糖,很合口味。吃完饭,两人一块儿出门。街上人们早出来了,这样好的春天, 一大早公园里就全是人了。人来人往,车来车往,路边时装店的橱窗擦得干净明亮,阳光打人身上流过,李秋屿的脸更白,皮肤白得不能再多一分,明月高兴地说:

    “你脸跟猪油似的,冬天静了的猪油。”

    李秋屿失笑:“这怎么听起来不太像好话。”

    明月说:“你没见过冬天的猪油,放坛子里,凝固着,特别漂亮,跟白色的玉一样,又滑又腻,我观察过它的纹理,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完美得很。”

    李秋屿笑得脸有点红,一直红到耳朵那里去,他搂过明月,手臂在她脖子下头轻轻一勒:“真是别具一格的夸奖。”明月微微后仰,靠他身上来了,她很轻盈,小白鸽子一样活泼灵巧,笑个不停,“你把我头发弄乱啦!”

    李秋屿没松开她,在她后脑勺随意揉了两把:“哪儿乱了,我看看?很像鸡窝啊,我在你家见过,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完美得很。”

    明月气得鼻息呼呼,挣开他手,跑到橱窗玻璃那看自己的头发,乱纷纷的,她知道爱美了,哪有少女不爱美的?她把头发散下来,一边重新扎头发,一边冲玻璃上映出的李秋屿笑。

    她其实一点都不生气,心里像早上喝的粥,又甜又稠,她快活得不得了,大概因为阳光好,看什么都顺眼。她脑子里突然掠过个念头,不能说,但她直觉错不了:她跟李秋屿已经在做这个事了。

    她心里甜蜜坏了,同时对自己无比有信念,只有她才能叫李秋屿高兴,她一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力量,又很自豪。

    他们走到路拐角的时候,有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过来问路,他在找一家律师事务所,李秋屿给他比划一番,这老年人只管点头,不停道谢。

    李秋屿知道他其实没听明白,跟明月说:“我去送下。”明月好奇地跟着,这人约莫六十来岁,儿子死在什么地方,到现在没下葬,想要点赔偿,但对方不肯,他实在没办法,想打官司。打官司这事儿,在明月印象里,是很麻烦的,是一件花钱花时间还不一定落好的事。

    他脸黢黑,头发也白了大半,脸皱巴巴的,像核桃壳子,只管絮叨说,也不见眼泪,两只眼浑浊不堪,嘴巴那皮肤薄,一张嘴,脸都要跟着烂似的:

    “我就这么一个儿,你说我这辈子累死累活图啥,这下啥也图不上了,人没了,才三十,三十的大劳力,你看,说死就死了,我跟他妈都没能见着最后一面,就没有了。他倒好,啥也不要管了,可撇下两个孩子,我还得管,我都想一蹬腿合眼算了,两个孩子叫声爷爷,我就死不成了。”

    他真是一滴眼泪都没有,一说话,嘴角堆的都是细小白沫,面皮子上是一丝水分也没有,整个人是干枯的。李秋屿静静听着,他说完了,又流露一副茫然样子。

    李秋屿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他耐饿,一天吃两顿饭就成,他最近没找到活儿,凌晨三四点就在劳务市场等,没人要他,嫌他年纪大,其实他五十三,远不到六十。明月诧异,以为他已经六十好几了。

    李秋屿掏出钱夹,给他两张纸币,叫他买点儿吃的。这人嘴巴颤得厉害,他不要,明月接过李秋屿的钱,跑到对面超市给他买了饼干跟泡面,这人最终要了吃的。

    明月说:“打官司要花钱的。”

    “我打,我得给孩子讨个公道,死也不能当个冤死鬼,妮儿,冤死的不能往生,晓得不?”他说这话时,显然是信往生这个事的,他的神情很眼熟,像庄子里的一些上年纪的人,说起这样的事,都一脸笃信。人都有自己信的事,信往生,信上帝,信科学,信清明前后就会落雨。

    明月没去反驳他,点点头:“祝你顺利。”

    他不会顺利的,她也清楚。

    把他送到律师事务所,也就只能送到这了。

    明月跟李秋屿往回走,她晓得他一定随手做过许多这样的事,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希望伯伯难受的时候,能想起咱们,这天遇到的咱们,能生出些信心。”

    李秋屿摸摸她脑袋:“他会的。”

    “你怎么不当律师了?”

    “当时有些疲惫,加上这边需要我做点事,就回来了。”

    “是孟见星的爷爷吗?”

    李秋屿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明月。

    “我猜的,因为孟老师喜欢你,我第一次来,她睡的你的房间。还有孟见星,他讨厌你,八成以为你会抢他爸爸的家产,所以才讨厌你。”明月把什么事都想通了,串成串了。

    她心里一股冲动,“你要是不干酒店的工作,还能找到其他活儿吗?”

    李秋屿点点头:“应该能,怎么?”

    “咱们到时走吧,离开这儿,等我考上大学,咱们一块儿走吧,干你喜欢的事,想干什么干什么,”明月话虽这么说,但不是很确定李秋屿愿意不愿意,她又有点后悔,“要是你留这儿不高兴的话。”

    李秋屿道:“我想过这个问题,没想到你先提了,我确实也有这个打算。”

    明月眼睛倏地一亮:“真是太好了,咱们一块儿哪都能去,对吧?”

    李秋屿笑道:“对,天地这么大,哪儿都能去。”

    “你会舍不得吗?”

    “谈不上,可能心情会有点复杂,但从一开始,我也没想过要在这待一辈子。”

    明月心道,你本来都没打算活一辈子的,半路就要离开。她一想到这点,总有些如雾的哀愁。

    “咱们去北京?我还没去过北京,光在电视上看过天安门,上面挂着毛/主席的画像,跟我家墙上挂的一样。”

    李秋屿道:“咱们哪儿都能一块去,未必只是北京。”

    明月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她会到很多地方,无数个远方,跟李秋屿不分开。

    “你信刚才那位伯伯说的往生吗?”

    “不信,但他信也是好的,人就得信点什么,我不信往生,但我信种庄稼的道理,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生虫了得治病,该上肥料就得上肥料。我还信太阳打东边升起来,又从西头落下去,一年四季轮转着永远不变,就算我学到了再多的知识,有更多的见解,我起小信的那些是不会变的,只要那个不变,日月星辰会变吗?肯定不会,我就能……”明月仿佛在思考,“就能以不变应万变,我好比一棵树,根早就扎好了,长在平原上,要是哪天把我刨走了,换个地方,我也肯定能长好,就算咱们去了北京,我也不会忘了我信的东西。”

    李秋屿注视她一会儿,这是她童年加上少年时期缔造的美好经验,足以永恒,影响终生,他实在是羡慕她这么稳定。

    明月问道:“你呢,你信什么吗?”

    李秋屿低笑道:“我比较穷,不像你有这么多可信的,这该怎么办呢?”

    明月灿然一笑:“你就信我好啦!”

    李秋屿笑着点头:“说的不错,我以后只能做李明月的忠实信徒了。”

    明月被他说得笑眼飞溅:“我想起子虚庄教堂里的耶稣画像,外国人,这样的,”她模仿起动作,“后面还要有光,我得严肃点儿,婶子大娘们跪成一片,她们都是很忠实的信徒。”

    她模仿完,又忍不住笑,树叶间漏下的日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地过去,又回来,这场景也很熟悉,李秋屿想起来了,那是她家里旧电扇的风叶,她踩凳子上,用扫把助力电扇转起来。他发现自己对明月的一切其实都记得相当清楚,细微的,琐碎的,生活的实感,这一刻准确地浮现出来了,早已存在,他没去想过。

    日子也许是美丽的,城市的日月星辰也还是日月星辰,李秋屿凝神想问题的时候,强烈的直觉让他转头,赵斯同的车在不远处等红绿灯,隔着车窗,他就能看见赵斯同的脸,日光把他照得眯起眼,他脑子里,忽然有个极其荒诞的念头:

    赵斯同是他分裂出的一个人格吗?他预感他就要出现的时候,他必然出现。古龙水的味道又萦绕鼻间,某种拉扯的力量还在,李秋屿明察秋毫。

    车窗始终没降下来,李秋屿再见到赵斯同,是在参加完集团的月度经营分析会后,他们同乘电梯,混在人群里,赵斯同看着他笑。

    出电梯后,李秋屿才说话:“你投诉了?”

    赵斯同漫不经心:“我觉得你们服务不行,尤其是你,对待我这样的客户太敷衍了。”他又笑了笑,“看不出,你还关心我投诉不投诉?我以为,你恋爱谈得忘乎所以,无心工作了。”

    李秋屿道:“我在这儿干一天,就负责一天。”

    赵斯同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像是赞许:“你最近气色不错,死过一次的人,靠那小姑娘复活了是不是?”

    李秋屿微笑看他,神情坦荡:“最近倒没见你,还好吗?”

    赵斯同笑道:“你看我像不好的样子?我好得很,要说唯一不好,还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师哥你不能跟我一起做事。”

    “还没死心?”

    “我为什么要死心,我还不能想一想了。”

    “能,尽管想,”李秋屿手中的报表在腿外侧轻轻一扣一扣的,“你的脑子你自己控制着,我也管不了。”

    赵斯同眼中精光一闪:“你状态真不错,外人可能感觉不出你有什么不一样,我能,咱们一碰面,我就感觉到了,跟年轻人恋爱就是不一样,可喜可贺,能看到你这么自洽地跟那小姑娘谈恋爱没负罪感。”

    他皱起眉,“看来那小姑娘有两把刷子,能跟我说说,她到底哪儿吸引了你,你鬼迷心窍成这个样?”

    李秋屿没反驳他什么。

    赵斯同道:“算是承认了?放心,我不会给你搞什么破坏,我就知道你早晚把她弄到手,我替你高兴,最起码你又能在这种事上找到点乐趣,活着就好。不过你天生适合当情人,师哥,你当不了丈夫的,知道为什么吗?情人跟丈夫不同的地方在于,情人是欲望第一位,丈夫则道德优先,你是道德君子吗?”

    李秋屿淡淡凝视他良久,道:“没看出来你有什么道德,也做了人家丈夫,我一直都最羡慕你一点。”

    赵斯同说:“难得,我身上居然有让师哥羡慕的点。”

    李秋屿微笑道:“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这么自洽,自圆其说,你不该做生意的,应该当个哲学家,说不定能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

    赵斯同讽刺地笑一声:“你以为现在没有战争,到处都是,没有硝烟而已,一个人的心,就能成为战场,你不是跟自己交战很久了吗?要不然,也不会去死,我没说错吧?我非常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说,不会跟我这个最了解你、你反而看不上的人说,去找什么小姑娘搞救赎之道去了。说到底,还是男人对女人那点欲望,别否认,否认我也不会信的。这玩意儿脆弱得很,这点你一定要信。”

    李秋屿拿起报表,在他肩头似有若无砸了两下:“我怎么敢看不上你?你本事这么大,不过小心点,别最后翻了船,干点儿人事。”

    赵斯同却笑眯眯看着他:“你早晚还是会认同我的,只要你还是李秋屿,你一定能听懂,你我之间有一笔账始终没算清楚,师哥,不是你逃避就能完事的。没关系,先跟她谈谈恋爱,甜蜜一段时间,我祝你快活。”

    他认定李秋屿亏欠他,是更高级、更广义的始乱终弃者,李秋屿从他的眼神深处明白这点,从未不理解过。

    第72章 第 72 章 明月现在的状态好极……

    明月现在的状态好极了, 又进入什么都爱的感觉里,爱蔚蓝的天,爱绿色的草坪, 爱月季花丛里忙碌的蜂子, 爱老师,爱同学, 爱食堂给她打饭的阿姨, 爱偶尔遇见秦天明,两人的聊天。

    春天的窗户里,日头斜了,同学们在教室里人影晃动, 金色的余晖射到玻璃上很刺眼,是流淌的火焰, 生活真是怎么样都好。明月什么忧愁都没有,她精神抖擞, 在理科班如鱼得水。她给杨金凤打电话,汇报自己的成绩, 杨金凤的声音, 则很慢很慢了:

    “这个分数,能念上大学不?”

    “能念个怪好的大学呢。”

    “李先生怎么说?”

    “他也说我能, 我们新课等该割麦的时候就学完啦,复习我肯定还能进步。”

    “李先生说能就能, 你听人的话。”

    “你身体好不好?表婶带棠棠勤来看你不?”

    “我好着,人有人的事要忙,哪能动不动来看,你跟人老师同学好好处,不兴闹矛盾的。”

    “都忙着学习, 没人闹矛盾,你在家该吃肉吃肉,不要觉得我不搁家,你就瞎凑合,吃肉才有劲,要不人虚。”

    明月晓得杨金凤节省,家里就她自个儿了,吃饭很对付,只吃园子里的菜,养了一群鸡鸭,是断然不舍得杀给自己吃的。

    杨金凤说:“谁说我不吃肉了,村里现在给家里有补贴,我天天都能割肉吃。”

    明月笑道:“好嘛,等我念大学就去挣钱,叫你天天吃肉,还给你买花衣裳,当个老来俏!”

    杨金凤说:“就知道不能给你好脸,能上天,没事不要给人李先生添麻烦,等真挣了钱,先孝敬人李先生。”

    明月笑出声:“他又不是老头子,孝敬他什么。”她可不觉得李秋屿是长辈了。

    杨金凤道:“人这么对你,你不想着孝敬人家点啥,还笑?”

    明月憋住道:“晓得啦,我以后要孝敬他的。”

    她想起什么,跟杨金凤说:“我弄点太阳花的种子,回头撒咱们园子里,开成片可好看了。”

    杨金凤说:“种那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

    “好看啊,叫眼睛高兴的。”

    “你弄回来,我给你撒上,要是不出苗不能怨人。”

    哪能不出呢?园子里常年上鸡粪,地有劲得很,什么都长得好。

    “好了好了,挂上吧,不要老往你大娘家打电话了,这会都忙,人忙一天还得到咱家叫我……”杨金凤最后的话像是忽然咽下去的,电话断了,明月习惯奶奶这样,她很高兴地收好电话卡,园子里会开满太阳花。

    她整个人喜气洋洋的,精神饱满,充满着浓烈的青春朝气。

    孟见星见了她,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天天挺高兴啊?”

    明月说:“我想高兴。”

    孟见星最近心情不好,家里气氛压抑,孟文俊的生意出了点问题,具体什么事,大约觉得他是孩子,父母不说,也没道理跟他什么都说。

    “你跟你表叔好像关系越来越好了。”

    “你要是愿意跟他好好相处,也成。”

    孟见星冷笑:“我?我为什么要跟他好好相处?我认得他谁啊?”

    “确实,你不认得他,只有我认得他。”

    “难怪了,我说你怎么变得不讨人喜欢了,谁跟他沾谁倒霉。”

    “你以为你讨人喜欢吗?说实话,高一的时候我觉得你不讨厌,现在看你,是哪眼看哪眼够。”

    明月若无其事说道,孟见星脸皮薄:“我真是高看你了,物以类聚,跟你表叔瞎搅合吧。”

    “这话应该说给你全家听,跟我说什么?”明月毫不客气回击,“你没脑子,听风就是雨,你虽然生了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生了一双耳,也什么都听不见。”

    孟见星错愕不已:“李明月,你真是被他带坏了,你原来多好啊,我以为你单纯可爱,就知道你会变。”

    明月不解释,她替李秋屿难过,除旧迎新的日子里,有人想起他吗?只会恨他,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活着,就遭人记恨。他假如死了呢,孟见星会大松口气,他的父母想必也是,她忽然觉得他怎么这么讨厌呢?太讨厌了,简直就是个蠢货,她也想骂人了。

    她嘴上没再说什么,可表情在那了,孟见星不瞎,他觉得李秋屿一肚子坏水,尤其懂怎么讨异性欢心,无论是姑姑,还是李明月,李秋屿对她们来说,好像有非凡的魔力。他总觉得李明月喜欢着李秋屿,那种喜欢,这更恐怖了,就好像让他现在去喜欢一个三十岁的阿姨,那不见鬼吗?

    他更确信是李秋屿的错,骗一个高中生,绰绰有余,李秋屿一直很奸邪,他为不能让李明月迷途知返感到绝望。

    张蕾远远看着两人说话,心情湿冷,李明月总是能跟长得好看的人说话,她现在也看不上孟见星了,完全无感,他除了帅气点,跟其他毛都没长齐的男同学一个样,冲动,幼稚,没有魅力。但孟见星还是好看的,这一点,比别人强,他巴巴地跟李明月说话,李明月呢,趾高气扬,跟看狗一样。呵,她以前哪有这种自信,只能是李秋屿给她的,一个成年男人的呵护,会助长一个小女孩的骄矜,反正李明月就是这样的,她真是走狗屎运。

    如果没一个英俊的男人来爱自己,人生都没什么意义了,张蕾苦恼地想到这点。她很快又见到赵斯同,他来剪彩,实验室正式落成,赵斯同喜欢穿正装,他身材好,穿得特别好看有型,她以前在庄子里见人结婚穿西装,真是丑,皱巴巴的,永远不合身,新郎丑,身材差,衣服质量也差。

    人要看起来高级,一定得有钱才行。张蕾明白,赵斯同整个人看着贵,他一贵,就高级,就迷人,她念书就是为了接触这样的人,可惜她还不够大,她要是大学里遇见他更好了。

    她争取到一个给他献花的机会,赵斯同对她微笑,活动结束后,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她抓紧时间倾诉自己,她想考到上海,赵斯同鼓励了她。张蕾一直听说乔胜男是华东师范毕业的,不知真假,也有说是北师大的,反正是名牌大学。她总觉得赵斯同好像很欣赏乔胜男,他一来,总是很客气地跟乔胜男说话,虽然是简短交流,但似乎她教学骨干的名衔很加分。

    赵斯同说:“我相信你们老师的水平,也相信你是聪明孩子,一定能去上海的。”

    张蕾很矜持笑着:“希望吧,我应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乔老师都是华东师大毕业的高材生。”

    赵斯同轻轻挑眉:“是吗?乔老师跟你们说的?”

    张蕾以为自己弄错:“也可能是北师大,同学们都说她是好大学毕业的。”

    赵斯同笑道:“老师的教学能力不一定跟好大学挂钩,一个普通大学毕业的,也可能教学很出色,你们乔老师不好吗?”

    张蕾当然说好,赵斯同邀请她假期到上海玩儿,张蕾受宠若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回到教室后,仔细咂摸着跟赵斯同的每一句对话,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再看乔胜男,更加鄙夷了。乔胜男平时多么清高的一个人啊,这样的人,也有虚荣心吗?语文课了不起吗?最无用的一门课了,同学们可以走神、听歌,无聊传纸条,随便学学也差不到哪里去,学的再好,也拉不开多大差距。

    不清楚乔胜男骄傲什么。

    关于乔胜男毕业院校的闲话,慢慢传开来,学生们在寝室感叹,乔老师的大学,这么一般啊。她们觉得受到了一定欺骗,一直以来,也不知道谁说的,乔老师是高材生。这下好了,知道她的大学,好像一下觉得她教学也不怎么样了。

    其实乔胜男一早知道学校流传她毕业于华东师大的事,她没解释,也没必要跟学生说自己的学校,误会就误会吧,她潜意识里享受这误会。她出身那样的家庭,能念上大学,很不容易了,就算真是华东师大毕业的又怎么样?有她负责?有她教学成绩?英雄不问出处嘛。

    但现在的传言,叫人难堪,她不能跟学生置气,那成什么了?但学生们有些微的态度改变,她这么敏感,察觉到了,她最不能忍受任何人轻视自己,她是要叫学生敬畏的,可以不亲近她,但不能少了敬和怕。

    乔胜男忍受了一段时间。

    一进五月,天气忽的热了,李秋屿除了周末,每个周三也要来学校看一看明月,两人在一块儿吃顿饭,说说话。

    他在教学楼下刚等到明月,后面乔胜男过来,她一直跟着明月,也了解每周三她都要跟李秋屿见面。

    “李明月,你表叔来接你了?”乔胜男看着很寻常,“正好,我有点事跟你表叔交流交流。”

    明月看看李秋屿,他冲她一笑,让她到学校门口那几株杉树下等等。

    乔胜男穿着连衣裙,她很瘦,裙子在她身上一马平川没有任何起伏,是一块没剪裁的布料。两人自从上次交锋,偶尔在学校碰面,李秋屿照例跟她打招呼,她目不斜视,只是点一下头,好像除了赵斯同,她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半分情绪,她就要这样无趣着,冷淡着。

    李秋屿微笑说:“乔老师要跟我交流的,恐怕不是明月的学习问题。”

    乔胜男道:“你是聪明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作为男人来说,你是不是心眼太小了?跟针眼一样。”

    李秋屿没觉得冒犯,他很平静:“乔老师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从何说起?”

    乔胜男淡漠道:“我的事,只跟赵斯同说过,我不喜欢说自己私事,别人也不会来问我。赵斯同说,你是他在这儿的唯一朋友,你们大学是校友,他一开始,从没说你一个字不是,反倒是你,跑来提醒我,你们两人高下立判。”

    李秋屿笑道:“看来现在是说我什么了。”

    乔胜男讥讽道:“用不着他说,我自己就看得见,你不至于吧?跟李明月说那些,就能影响我在她心里形象了?又能影响什么呢?无非是,原来老师没那么厉害,她不是名牌学校毕业的,这么普通。哪个大学毕业的,能决定人一辈子吗?你太狭隘了,跟一个孩子这么说,暗示她什么呢?”

    李秋屿静静听完,大致明白了:“乔老师,你可能对我误解很大,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上次找你,纯粹出于道义,你是明月的老师。至于你刚才说的事,不管是什么,都跟我没关系,我也不会在明月面前对她的老师指指点点评价什么,你可以不信,毕竟我说的根本不是你想听的。”

    乔胜男想过他会否认,她自己整理的这个事,也许是赵斯同和他无意提过,他有心告诉李明月,话便在学生们中间传开。她无法忍受李秋屿在明月跟前损害她的形象,太小人了。

    “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没关系,我早就料到你不承认,我只想提醒你,李明月是个非常好的学生,你给她的影响都是负面的,她现在还小,早晚会看清你什么人,做人别太自信。”

    李

    秋屿还是好脾气笑着:“乔老师信什么宗教吗?”

    乔胜男满脸狐疑:“怎么?你怀疑我信教?我大学时就入党了。”

    李秋屿微笑道:“不是,乔老师本身像宗教,宗教总是一副‘我才最正确’的态度,不容人置疑。”

    乔胜男脸色稍变:“你在讽刺我吗?”

    李秋屿道:“我不讽刺别人,没这个习惯,很多时候都愿意说些好听的话让人舒服,毕竟都是普通人,生活中已经有很多不如意了。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讲点真话,看情况。”

    乔胜男脸色铁青,不住点头:“好,我不跟你计较,你要是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不关心李明月了,那是小看我,我依然关心她,直到她看清你为止。”

    李秋屿笑笑,他目送乔胜男往教职工楼方向走去,她脊背很直,走路很用力。他跟明月进了一家饭馆,要了两个时蔬小炒,一个凉拼,吃得很简单。

    “乔老师找你说什么?”

    “说说你最近的学习情况,说你状态很好。”

    明月脸上明显不大信:“不是吧?那没必要支开我。”

    李秋屿给她要了鲜果汁,倒满杯子:“小孩子想的多,会秃头。”

    明月摸摸马尾:“我头发多得很。”

    李秋屿笑道:“跟赵斯同有关,咱们吃饭吧,别去管旁人的事。”

    明月四下瞅瞅,压低声音:“赵斯同结婚了,乔老师到底知道不知道?”

    李秋屿道:“现在看没区别了,来,咱们说自己的事,最近跟秦天明还常见吗?她是个很好的同学。”

    “她最近借给我一本书,叫《苏菲的世界》,非常好看,我觉得我都喜欢上哲学了。”明月开始眉飞色舞,“苏菲放学回家了,有一段路她和乔安同行,这句话就像在说我的经验,我的同学都是有一段路和我同行,等我念大学,还会有新同学,新交流。不过我不会忘记旧同学,即使没了联系,我会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尤其是美好的事。”

    李秋屿颔首:“说得好,你这个年龄看很合适,对你有启发吗?”

    明月道:“有,但咱们不会只有一段路,对吧?”

    李秋屿笑,他手机响了,上面号码显示来自八斗,外面阳光强烈,他有种感觉也很强烈,他抬头看看明月,“回来聊,你先吃,我出去接个电话。”

    第73章 第 73 章 杨金凤死了。 ……

    杨金凤死了。

    她打开春就不太好, 咳嗽,胸闷,关节到处疼, 年轻时不觉得自己腿不直, 这几年倒成了罗圈腿。弯了就弯了,又不光腿, 腰弯, 背弯,人老了就得缩水,筋抻不开了。老这个事儿,不独独针对她, 谁都得老,只要一直活着, 那只能越来越老。

    老了,病了, 先熬着,熬不下去的时候, 找根绳子, 寻条河,不还有百草枯么, 都是法子,可比活着的法子好弄多了。杨金凤自觉时日无多, 这是种属于老了的直觉,狗老了都晓得离家,找个没人的地方,人老了一样,自个儿得心里有数。

    杨金凤又觉得再不多, 也能撑完麦忙,那么好的庄稼,不收到家里来,她死也没法瞑目,咽不下这口气。麦子收回家,要种玉蜀黍,玉蜀黍收回家,再种麦子,等这麦苗绿油油长起来,又是年关了,说不定就撑到了呢?

    她一整个春天都忍受着痛苦,身体上的,没听说哪个乡下人难受就不劳作的,忍一忍,该干的还要干。她今年单留了块地,全种棉花,新棉花暖和,这是给明月棠棠的。旧的全扔了,再也不用了,全打新被褥。棉花雪白雪白的,摸着真好,杨金凤一想到新棉花,心里高兴。

    家里有明月的旧本子,作业本搁得发黄,也没卖。明月把本子写的密密麻麻,一页空纸都没有。杨金凤找个没那么旧的,在后头封皮请八斗写点什么,八斗来了,他也显老,嘴角已经皱出含笑的纹路,跟刚犁过的地呢。他说写什么呐,杨金凤说,写怎么腌萝卜、泡酱豆子,就这两样明月还不会,往后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改改味儿,求人不如求己。她料定明月是要过好日子的,好日子也难保起腻,嘴里想着这一口呢?

    她得了白内障,自己不清楚,光晓得一睁眼看什么都重影儿。她并不放在心上,谁老了没个病,不瞎就成。她叫八斗写细点儿,她怎么说,他就得怎么写,不能自己瞎改,这样明月好懂。

    只有杨金凤还能腌出这么甜辣爽口的萝卜,青是青,红是红,看着也漂亮。她跟一个贵州蛮子学的,那蛮子是拐卖来的,在子虚庄过了好些年,等时兴起打工,便走了出去,再没回来。贵州人说,用胭脂萝卜最好,本地种的都是大红萝卜、青萝卜,杨金凤头一回听人说胭脂萝卜,名儿这么俊,想必是好吃的。她是弄不到胭脂萝卜了,明月肯定能,明月就是明儿个,人是为明儿个活着的,明儿个日子好了,就能有胭脂萝卜。

    八斗照她说的,一个字不改,原模原样给她念出来,杨金凤连连说好,说没了八斗还真不行。

    八斗说:“往后想吃啥都能买到,不用自己弄,听说城里人都能从网上买东西了。”

    杨金凤问:“网上怎么个买?”

    八斗说:“有个电脑就能买。”

    杨金凤糊涂了,她没见过电脑。

    八斗说:“那是个长得像电视机一样的玩意,付了钱,人打外头给你发货,你等着收就行啦。”

    那就不靠谱了,杨金凤默默想,她不信任这些东西,比方说存折换成银行卡,她就担心得不行,总疑心钱没了,尽管没几个钱。不过她从来不说自己的担心,她看上去很镇定,说出来,怕人笑话她落伍,她看起来什么都能接受,什么也不吃惊,是个能跟得上时代发展的老人。

    一想到明月在城里念书,就待在那个她不认得的世界里,杨金凤很欣慰,她不懂,心里满意。

    杨金凤整个春天痛苦着,又忙碌着,她有时甚至有种幻觉,兴许突然就好了,谁说得准呢?她没好,一天比一天重,春天人都忙着,要种这,种那,错过时令一年白瞎。八斗也好,冯大娘也好,人家想起来关切问候几句,并不能时时陪在左右,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

    她太能忍耐,已经忍了几十年,不在这一时。

    大约是布谷鸟叫的时候,杨金凤突然好一些,她有一阵没能去卖豆腐了。她高兴地起来泡上豆子,地里麦子要熟了,眼见就得是抢收抢种的时候,赶在这之前,她居然有了精神!这是天老爷体恤她,开了眼。

    杨金凤决定去卖一回豆腐,方圆几十里,都爱买她的豆腐,也有别的人家做这生意,但只要她来,就买她的。她觉得人家一定都想她的豆腐了。

    她这天半上午出去的,果然,人家一见她,笑呵呵说,都没见着你了。杨金凤说,她病了一段时间,这好了。人家便继续笑,好了就好,又能吃上豆腐了。

    这对话是叫人愉快的,杨金凤觉得很有价值,麦得结穗,瓜要打纽,万事万物都需有个果实的样子,人也一样。快到晌午,她豆腐卖光了,杨金凤觉得累,在一棵大榆树下歇脚,这树真大啊,长得极好,八成比她还老?榆树的枝条繁茂,长了那样多的叶子,真了不起,每一根枝条子都是它伸出去的,杨金凤坐了一会儿,用草帽扇风,她淌了许多汗,有些虚弱了。她瞅了好几眼这大树,几十年了,她从没用眼睛瞧过跟生计无关的东西,今天不知怎么了,就觉得这树好,自己也像这树,明月就是她伸出去的枝条子,叶子真绿,拂拂儿地叫风吹着,动着,天响晴,她心里从没这么松快过,但身体是乏累了。

    越歇越累,这是一定的,干什么都得一鼓作气,坐下就不想起来了。杨金凤咬咬牙,扶着膝盖慢慢起来,八斗告诉她,膝盖能换人工的,换了就不疼。这真够扯淡的,杨金凤心里不赞同,但嘴里还要说,城里医院人技术好。

    她慢慢地起,慢慢地坐到三轮车上,慢慢地蹬起来,要是这个时候有人搭把手能把这车子骑回去,拉着她,该多好啊!别说放十年前,放十个月前,她也比这会有力气!

    杨金凤的车子发出单调的声音,路上没人,只时不时轰隆隆过着大车。这是乡道,柏油路,已经叫过往的大车轧坏了,谁晓得打哪儿来的?前几年还没有,这两年多起来,不清楚干嘛的,地震似的,卷起滚滚尘土。

    不歇那一阵,这事就躲过去了。

    都是命。不早也不晚,摊上就是摊上了。

    杨金凤觉得那车要撞上来,看不大清,她脑子里想着可不能跟人撞上,可脑子不太灵光了,没撞上,可她为了躲大车,连车带人直直栽到路沟里去了。

    发生得太快,杨金凤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叫沟里的石头棱磕了个大窟窿,三轮车压在她身上,她没法动弹了。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人都在家做饭、吃饭。这是庄子的外头。

    路上偶尔过着车,小轿车,货车,电瓶车,但没一个人看见沟里的杨金凤。

    不想着卖豆腐,没这个事。

    不坐榆树下耽误,也没这个事。

    杨金凤头昏昏的,血慢慢淌,淌到眼睛那,好了,外头亮的天光都成红的了,她想掀开三轮车,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样不成,杨金凤想着,一地的麦,棉花刚长起来,茄子该移苗了,鸡还没喂,她躺这儿怎么成。杨金凤又一次试图动一动,三轮车掀开就好了,过路的人,就能看见她。

    她疑心哪里断了,疼得厉害,兴许是大胯,兴许是腿,她想起八斗说的话,一下对城里的技术向往起来,觉得人家肯定能治好她。一瞬间的事,杨金凤又放弃了,这得花多少钱?有钱也不能花她身上。

    血还在淌着,杨金凤越来越糊涂,怎么就掉沟里了呢?真是丢人。明月小时候骑三轮栽进来过,不晓得拐弯,李万年一遍遍教她,怎么想到李万年了呢?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几十年夫妻,真心酸,说不记得模样就不记得了,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但怎么都想不起,他有什么好,杨金凤不去想了,李万年怎么死的来?喝酒醉倒大雪里,冻死的,丢人,杨金凤想到他的死,都没往自己身上想,她只觉得李万年死得窝囊。算了,人都死了,她不跟他计较,明月要念大学的,想到明月,她觉得必须得再动一动,这孩子暑假还得回来,不能叫她伺候自己,耽误她念书。

    明月长大了啊,回来一次,一个样,跟架子上的黄瓜呢。小时候是圆脸,现在成鹅蛋了,家里喂两只大鹅也不错,鹅蛋有营养,给明月攒鹅蛋,指不定能给她考大学出一份功……杨金凤从没想过这么多事,她动不了车,非常累,那疼跟累比似乎都不算什么了,其实疼得厉害。她最后想到娘家,娘家没什么人了,她娘早死了,娘什么模样来?哪能记得了,娘哎,娘哎,杨金凤心里叫着,眼睫叫血糊住了,她合计着睡一会儿,总有过路的能看见她。

    风吹着白云飘,麦子熟了。

    杨金凤死了。

    她到死的那一刻,也没觉得自己会死,没到时候,麦子还没割呢。

    过路的终于发现了她。

    杨金凤一脑袋的血,一脸,半个前襟都是。

    这没什么稀奇的,若是孩子,或是劳力,人还要可惜两句,老了的人,年年都有死的,哪个庄子没有。

    子虚庄的人知道了,八斗开着油三轮,从镇上卫生院把杨金凤拉回来。

    人便都过来看。

    庄子里办白事是极为迅速的,杨家门前插上白幡,意思是,这家有人死了。人一死,就得有人主事,搭灵堂的搭灵堂,报丧的报丧,杨金凤躺在堂屋门口的床上,脸面叫妇女们擦干净了,脑袋上窟窿眼堵不上,跟花白的头发黏一块儿,半干着。

    冯大娘说:“这怎么好,明月还在城里,孩子晓得了心里怎么受?” 八斗说:“得叫她回来。”

    冯大娘擤出一把鼻涕,抹在鞋头:“怎么说?”

    八斗说:“我给李先生打个电话,就说明月奶奶病了,想叫她家来一趟,看看奶奶。”

    冯大娘又抹掉一把涕泪:“瞒不住的,家来一看,就晓得咋回事了。”

    八斗道:“只能这么着了,受不住也得受。”

    他给李秋屿打电话,道出实情,李秋屿心便往下沉了沉,他觉得很突然,他一直知道杨金凤身体不太好,但这样的结果,说不上是必然还是偶然,他挂断电话,走到饭馆前。

    明月从窗子那正好跟他对视上,招招手,李秋屿心跳很快,她的脸在玻璃上映出个笑,还等着跟他继续说说话。

    李秋屿进去后,一切如常,就着刚才的话题聊了一会儿,明月很活泼,充满活力,思维也非常敏捷,她正享受着青春,像其他少女那样。等她吃完饭,李秋屿才说:

    “明月,刚刚其实是你八斗叔打的电话,”他眼见她表情紧张起来,握了握她的手,“你奶奶情况不太好,生病了,需要咱们回去看看,咱们现在就动身,我给你班主任请个假。”

    李秋屿过去扶她起来,往外走,这顿饭本就吃得晚,她心里觉得奇怪,慌慌走着,脚底下一软李秋屿扶住了她。

    “奶奶死了吗?”

    她也不晓得怎么问出来的,她都没问奶奶什么病,在哪儿,她的脑子叫她问出这么一句。

    李秋屿揽紧她,把她往车里带:“我不知道,你八斗叔没说,先不要这么悲观,咱们回去看看奶奶。”

    这太残忍了,他说不出口,哪怕只能维持几个小时,他给她系好安全带,明月忽然挣扎起来,她要坐后排,能躺着,她想躺着。

    李秋屿立马给她解开,打开后边车门,等她坐好,反复摩挲几下她不知什么时候烫起来的脸蛋。

    她刚坐好,就没什么力气了,歪在那儿,她脑子非常清楚,觉得李秋屿骗她,她先往最坏想,这样就好了。她忽然又觉得什么事都没有,奶奶可能在卫生院吊水……明月一个挺身,直勾勾看着前方:

    “我太阳花的种子还没拿。”

    李秋屿从后视镜里频频瞥她:“没关系,下次拿也行,到时我跟你一块儿种。”

    明月说:“我不要跟你一块儿种,奶奶答应我了,她要给我撒种子。”

    李秋屿内眼角无声流下眼泪,他极快揩掉:“好,让你奶奶种。”

    “刚我看见只鸟!”

    “麦子熟了,焦黄焦黄的,看着跟要自燃的呢。”

    “云朵真大!”

    明月一会儿亢奋地指着什么说两句,一会儿又特别安静,李秋屿应着她的话,她没要说下去的意思,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路途开到一半,她说她困了,想睡觉。

    李秋屿轻声说:“睡吧,到家了我喊你。”他心里一阵刺痛,这路程太短,从没觉得这么短过,好像开一会儿就要到达了。

    第74章 第 74 章 进了庄子,路边站着……

    进了庄子, 路边站着人,还在说杨金凤的事,明月一下车, 人们便朝她张望起来。

    杨金凤的孙女回来了。

    明月见人看自己, 默不作声往家门口走,白幡立在那儿, 风轻轻吹着它, 左摇一下,右摆一下。门口全是人,爷们儿跟妇女,都来搭把手了。他们停了手里的事, 齐刷刷瞧向明月。

    她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转身要跑, 跑了就好了,什么也看不见, 李秋屿攥住她胳臂,明月使劲朝后挣, 力气大得很:“我不进去!不进去!”

    李秋屿不得不用两只手抱她:“好, 好,咱们不进去。”

    冯大娘跟几个妇女走来, 冯大娘说:“乖乖,你家来了?奶奶搁堂屋等你, 乖乖,你得进家啊?”她眼泪掉下来,拉住明月的手,“听话啊,来了就得

    进家。”

    明月不挣了, 冯大娘把她往院子里领,院子里全是人,从没这样热闹过,灵堂搭起来了,堂屋门口放着张床,床上是杨金凤。

    人又都看着明月。

    明月走到床前,慢慢跪下来:“你怎么睡这儿了?要是累了,去里屋歇着,怎么能睡这儿?”她摸摸杨金凤的手,是凉的,杨金凤的神情很安详,一辈子也没这么安详过,她总是严肃的。

    怎么穿这种衣裳?谁给她换的?明月觉得很生气,寿衣像唱戏的,杨金凤不喜欢看唱戏的。

    “起来,”明月推她,“起来到里屋睡觉,起来,你起来……”她叫不醒杨金凤,自己站起来,空茫茫的眼神落在李秋屿身上,突然扑到他脚边,仰头求他,“你有钱,把奶奶送城里医院看病,到城里看看吧,再帮我们一回,再帮我们一回吧!别不救她,求你了!”

    李秋屿握住她手,蹲下来,明月昂着脸,眼神狂乱,“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有,我说你有你就有!”李秋屿泪花闪烁,把她抱在怀中,明月脸上一滴泪都没有,她只是叫唤,“咱们回城里,现在就走,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又从他怀里挣出来,连滚带爬到床边去抠杨金凤的寿衣,“起来换衣裳,李先生带咱们上城里看病!妇女们拦住她,“乖乖,不能拉奶奶,要不然她走得不安生,不兴这样的!”

    她被人架着,人群里高声说,“看好孩子的眼泪别掉身上了,不吉利!”

    不吉利?有什么不吉利的呢?明月昏昏想,她肯定杨金凤还有救,李万年说过,往年谁家老太太死了,也是搁堂屋,躺了一夜第二天发现还有气,可见第三天出殡是有道理的,不至于出错。

    “我信你,你说,你说愿意带我奶奶去城里看病,”明月扭头,死死盯住李秋屿,屋子里的人便也都看向他,“你肯定愿意的对不对?你对我们最好了,不会不管的,对不对?”

    她睁大着眼,等他开口,李秋屿觉得心都要碎了。

    “明月,对不起……”

    明月的眼一下干枯下去,方才的迷热不见了,她空洞望着什么,一言不发,慢慢坐到地上。

    院子里的人在商议事,得借冰棺,天气热了,这么过夜肯定不行。明月恍惚听见了,啊,奶奶会臭。

    她的奶奶要臭了。

    冯大娘搂着她:“乖乖,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真奇怪,她脸上涨得通红,一滴眼泪都没掉,人都得说她是个狠心的孩子了。

    外头表叔表婶把棠棠送回来了,棠棠害怕,不敢上前,表婶牵着她,“棠棠不怕,那是奶奶,看,姐姐也来了。”

    明月惘然地抬起脸,一个春天,棠棠怎么长这么高?她穿得干干净净的,表婶天天都给她扎好看的小辫子,戴头花。她觉得棠棠有点陌生,在场的,都有点陌生了,床上的杨金凤更是,那是她吗?明月都要糊涂了。

    棠棠怯怯看了一眼杨金凤,立马扑到表婶怀里,表婶一边哭一边搂紧她,把她往明月身边带,棠棠看看明月,忽然发疯一样打起姐姐,大家惊呼,赶紧抱走棠棠。

    棠棠恨我呢,明月想,她头发被棠棠一把抓散了,冯大娘流泪给她抹了几把扎起来:“棠棠小,不懂事,姊妹间不兴记仇的啊。”

    李秋屿看不下去了,浑身发麻,他心跳一直很快,不得不走出灵堂,到院子里站一站。院子里开始起灶了,架起两口大黑锅,人头攒动,很少有年轻人在,大都是中年、或是老人,不用人招呼,自觉来帮忙。

    “李先生,棺材还没定,这也联系不上李昌盛,你看要不要问明月,给她奶奶订个啥样的?”八斗走过来,他很忙,跑里跑外,俨然是这家的人。

    李秋屿点点头,环视四下:“什么都用最好的吧,这些事我不太懂,劳烦你操办,一切花销我来出,不要担心钱的事。”他说完往堂屋来,走到明月身边,她神情呆滞,也不说话,冯大娘一直搂着她絮叨。

    “明月,奶奶的棺木,你有什么想法吗?”

    刘记棺材铺,刘方圆……明月迟钝地想起旧同学来,刘方圆的大大,就在后院里等死,真的死了,亲人在他身边,奶奶呢?她身边谁也没有,得多绝望,得多可怜……明月开始哆嗦,像是觉得冷,她再开口,声音全是哑着的了,“能给她订个柏木的吗?那是她的新家,她没住过好房子,我们家很老了,我想她换个好地方住。”

    庄子的老人,有老早就给自己选好棺材的,记得谁家失火,把棺材烧了,老人哭得十分伤心,说家没了。明月小时候到人家串门,在过道见着棺材,起先有些怕,时间久了便也晓得这是人的另一个家,比活着住的家还要住得长久,她不再怕了。

    一口棺材不少钱,杨金凤没闲钱给自己提前打棺材。李万年在的时候,老两口说起冯大娘婆婆那口好棺木,是羡慕的。

    李秋屿道:“好,我告诉你八斗叔。”

    明月喃喃道:“要是见着刘方圆,跟他说,这是给李明月奶奶用的,请给个好的,李明月会记着他的好。”

    李秋屿没忘记这名字。

    “在乌有镇是吗?我到镇子上取点钱,亲自告诉刘方圆。”

    明月呆呆望着他:“刘记棺材铺,你要回来。”

    李秋屿胸口窒闷,他不住抚摸她肩头:“我办完事马上回来。”他对冯大娘说,“麻烦您照看明月,给她弄点水喝。”

    他匆匆开车去了镇上,来得急,身上没带多少现金,李秋屿先取钱,又到商店里买了烟放后备箱。刘记棺材铺里,刘方圆不在,出去打工了,他问有没有打好的柏木棺材,交谈几句,便付了钱。

    道旁的麦子,一望无际,穗穗饱满,收割机已经在路上,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就得进入农忙时节。庄子里的人说,杨金凤走得巧,再晚几天,人都忙着,难能来搭把手了,有的人就是死也不为难旁人。

    李秋屿回来后,把烟亲自散下去,说了两句客气话。他问八斗杨金凤的死因,八斗说:“她过罢年就不大有精神,我劝她做个检查,我带她去,她脾气性格李先生也知道,拗得很。我只能隔三差五见着问问,她都说还中,这大晌午的不知道怎么卖豆腐去了,我疑心是累得骑不动车,掌不了方向,栽沟里去了,又是个大晌午,没人发现,等人把她弄上来,血都淌完了。还是想挣两个钱,以她的身体,说句实在话,已经不适合出力了,得搁家静养,还有撑头。”

    李秋屿一阵眩晕,他捏捏眉心:“死亡证明在哪儿开的?”

    八斗道:“问了,说这是意外,医院不给开,得派出所开。”

    “子女呢?都没联系上吗?”

    “李昌盛是难,她两个闺女是叫人报过丧了,没见人来,正丧那天看来不来。娘家那边走动也不多,她娘家哥、姐,都过世了,小辈都在外边打工,有几个远房亲戚正丧估计要来。”

    “两个女儿跟她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李先生你不知道,乡下有时候两棵辣椒几棒蜀黍,都能结仇,李万年两个闺女一个说当老的偏姐,一个说偏妹,都怨两个老的,加上她们日子听说也不大好过,积怨深了不好解,就跟爹娘断亲了。”

    八斗是什么事都清楚的,李秋屿心下悲凉,把钱给他,叫他不要节省,一定要操办得体面些,不让人笑话。八斗说,没人笑话的,人都知道李万年几个子女不通性,但老两口是很正派的人,尤其李万年,生前是个热心好说话的老汉。他死时,庄子里的人便都来帮忙,如今杨金凤也去了,只留两个小孙女,教人觉得可怜,更要来搭把手把事情给办妥。

    “还有件事,正丧摔盆扛幡本来是李昌盛的,他这能不能找着人,谁也不敢说。照规矩,这都得是孝子的事,但他要是不来,就得请侄子。”八斗有些犹豫,“我的意思是,其实明月也行,虽说轮到女子是迫不得已。”

    李秋屿不懂这些礼节。

    “如果明月可以,还是让明月来吧。”

    这是八斗的倾向,但他得说动庄子里德高望重的主事人,李秋屿发话了,事情便好办,钱都是人李先生花的,刚发下去的烟,是硬中华,谁家白事舍得用这么好的烟?就冲这,也得事事问问人李先生的意见。八斗如同捧了圣旨,找主事的商量去了。

    院子里特别热闹,人声不住,偶尔传来些说笑,这是在所难免的,都要死,人一死,只有最亲的人才伤心欲绝,其他都是应个虚景儿。更何况,最亲的人还未必怎么样,人只是帮忙做事的,只要不在灵堂前嬉笑嘴脸,足够了。

    明月吐了,一会儿跑出去吐三回,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开始干呕。冯大娘给她熬了点菜粥,李秋屿接过来喂她,她麻木地张嘴,菜粥香,冯大娘做饭好吃,她家里食材丰富、佐料齐全,弄出的饭比旁人家的可口。

    明月嚼了几下,忽然叫道:“奶奶,奶奶!”

    她淌下第一串眼泪,这样好的菜粥,杨金凤吃不到了。

    眼泪掉碗里,跟菜粥的味道一块儿进的肚子。

    菜粥吃完没多会儿,又打肚子里出来,明月继续吐。

    没办法,冯大娘说换疙瘩汤试试吧,得几天熬呢。

    众人齐力把杨金凤挪到冰棺里来,等着明天火化。冯大娘不能老陪着明月,她要跟妇女们,忙着做孝衣串纸钱,还得蒸馒头,男人有男人的活儿,妇女有妇女的活儿。乡村的白事,必须靠人的帮衬,否则完不成。

    冯大娘把钥匙给李秋屿,叫他想什么时候洗漱就去,她家里条件好些,天热了,人这么跑来跑去的,一夜就得馊。冯大娘是敞快人,心又细,说家里有新牙刷新手巾,现成的就能用,叫李秋屿千万别见外。

    李秋屿给八斗钱,麻烦他找个人去买些日用品,明月一份,他一份。明月在冰棺旁坐了一夜,李秋屿也没睡,她累了,就靠他身上一会儿,时不时蹲长明灯那添纸钱。

    第二天,杨金凤该火化了,明月出奇地镇定,跟着车,一路到火葬场,人家说亲人绕遗体一周算作告别。除了她跟棠棠,在场的谁也不是杨金凤亲属了,倘若那表大爷活着,他骑车也要来的,明月想起表大爷,每年都要打很远的地方来走这门远亲,她心里叫了声他,围着杨金凤走了一圈。

    等人把骨灰盒给明月,她眼前一黑,什么也不晓得了。李秋屿一把抱住她,旁边的人都在喊她名儿,人醒过来后,发疯一样找骨灰盒,抱在怀里,谁也不准动。

    棺材也送来了,一点事没耽搁,漆味儿很重,又沉又大,真是没几个爷们不行。乡下极看重白事,仪式繁琐,好叫活着的人瞧瞧,死了便是这样的流程,都要这么走的,总得当回主角儿,人唱戏的唱完了还得谢个幕,人死了,这辈子该你的戏唱完了,也得谢幕。别管唱的好与坏,一笔勾销,结束了。

    明月又守着棺材坐一夜,她已经分不清这是个什么事了,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觉得悲伤,也不难受了。外头喇叭班还在吹着唢呐,吹了会儿,兴许是累了,放起音响,声音大得很。

    后半夜她甚至困起来,李秋屿坐靠在墙边,搂着她睡了,她趴他膝头,睡得很沉。

    正丧这天,明月的姑姑们突然出现,打院门口,就听到震天的哭声,两个女人哭天抢地悲痛欲绝进来,扑到棺材上,不知是恨是疼,又捶又嚎的,旁人便要上去拉一拉,说些安慰的话。

    大姑姑发现了明月,红眼睛一瞪:“你把你奶奶血喝干了!”

    明月一个哆嗦,她看姑姑们半天了,她很迷茫,她们生前跟爷爷奶奶是仇人,爷爷葬礼,她们当闺女的,面都没露,奶奶走了,她们却伤心欲绝地来了。

    小姑姑难得跟姐姐是一边的,质问明月:“娘身上的东西呢?”

    明月更茫然了,奶奶身上的什么东西?

    她们笃信杨金凤有对金耳环,尽管从没戴过。

    李秋屿看明白了,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等老人家入土为安后再提。”

    大姑姑剜他一眼:“你哪位?”

    小姑姑也逼上前来:“你谁啊?”

    李秋屿道:“我?我什么人你们本来不需要知道,但既然问了,我告诉你们,”他指了指棺材,又指了指院子,“这场白事所有开销,都是我掏的钱,我尊重庄子的习俗,但决不允许有人在这闹事,不要告诉我,你们是老人的女儿,我是外人,轮不到我来管,我出的钱,我管定了。”

    第75章 第 75 章 两个姑姑又开始哭号……

    两个姑姑又开始哭号起来, 伏在棺材上,冯大娘跟李秋屿悄声说:“还得指望她两个哭丧,没人哭不好看, 李先生有事回头再说吧。”

    李秋屿点点头, 明月又坐回地上,一言不发, 她很多年没见姑姑了, 一见依旧是仇人。两人嚎完,走了出去,明月不关心她们来,也不关心她们走, 她沉默地看着棺木,做得很精良, 棺木实实在在摆在眼前,杨金凤已经连肉身都消失了, 变成骨头、余灰。明月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为什么坐在这儿, 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份的理解、对整个世界的理解。

    但她还能听懂人家的要求,外头远房的亲戚来, 主事的会喊:

    “张家的客!”

    “王家的客!”

    明月得站起来迎人,她摇摇晃晃的, 李秋屿扶着她回礼。她不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得她,但进了灵棚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乡下都是这么个哭法, 一边哭,一边说,因为调子拉得长,反而像唱着什么。

    外头一阵躁动,帮忙的人风风火火跑进来说:“明月,你爸回来了!”

    李昌盛刚进院子,妇女们便七手八脚地给他穿上孝衣,他在灵棚的席子那先磕了几个头,爬着进来的,哭得泪人一样。

    明月觉得他很像狗。

    她见他爬进来,就晓得李昌盛为什么来的了,这一下,连带着也晓得了姑姑们的来意。李万年死了,东西还轮不到他们,还有杨金凤,可杨金凤死了,东西就得全是他们的了。

    她一旦想明白,就没法控制自己了,情绪霎时激烈起来,提着阔阔的孝衣跑到李昌盛跟前,大叫:“你滚!滚!你们都滚!”她的心,叫眼前的事扎满荆棘,再也无法忍受,她对李昌盛拳打脚踢,满腔的仇恨,李昌盛爬起来要揍她,李秋屿揪住他衣领,重重搡开,李昌盛撞到身后门板上,指着明月骂:

    “你个小畜生,连老子也不认了,这我的家,我告诉你,等事一完你立马给我滚蛋!别以为找着靠山了,找着靠山,这儿往后也都是我的,这个家我说了算!”

    明月浑身直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昌盛还在骂:“你那什么眼神?啊?瞪你老子?你奶奶就是你害死的,你要是早点出去打工,她死不了,还敢瞪我?!”

    李秋屿上前连推几把,李昌盛被门槛绊倒,跌在了灵棚的席子上,院子里的人以为两个要打起来,忙放下手里活,上来劝架。

    “你们都看看啊,这个李老板,仗着有几个臭钱,”李昌盛跌跌撞撞爬起来,整了整孝衣,话没说完,李秋屿道,“我今天不想打人,别逼我动手,能送你母亲一程就好好送,不能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李昌盛忽然抽了自己一巴掌,又跪倒在席子上干嚎,李秋屿冷眼看片刻,掀开帘子,进来见明月又呆住了,他摸了摸她头发。

    钉棺前杀了只鸡,鸡血四溅,人把它扔出去,鸡在地上扑腾几下,气绝身亡。李昌盛一来,他就是孝子,摔盆扛幡都是他的,明月抱着遗像,那天的风雪那样大,杨金凤到镇上照的,棠棠跟在明月后头,哭了几声。

    喇叭班跟着队伍吹吹打打,路边站了人,有老人,有小孩,红白事人都爱看这样的热闹。看生,也看死。

    棺材要经过田地,这户人家便收割出一片空地,好让杨金凤过去。棺材落土了,明月才放声大哭,跪在铁锹上下扬起的影儿里:

    “别埋奶奶呀,别埋她呀!”

    她像是这一刻意识到,杨金凤真要消失了,棺材都是亲切的,她希望葬礼永远不停,她能永远守灵,院子里的人也别散去,乡亲们都在一块儿,全是人声。

    这些人也要消失了,埋了杨金凤,人都要回自己家去,继续过日子。等着收麦子,耕地,种蜀黍,跟杨金凤没关系了,这是活人的事。

    明月哭着站起来,拔了一把麦子,熟透的麦子。她趴地上,把麦子放棺材上,这是自己家的麦子。

    麦子熟了,主人没法收割它了。

    明月跪在那哭得浑身发软,妇女们拉她,说乖乖该回去了,走吧,也让你奶安生走吧。她愣愣看着新坟,魂魄仿佛不在了,李秋屿拨开人群,蹲下把她背了起来。

    李秋屿背了她一路,把她背回家。没跟着送葬的邻舍们,还在收拾院子、扫地、清理垃圾。李秋屿让八斗把剩下的烟酒不用退了,分给大家,八斗说,“她两个姑姑给先回来的,都给拉走了,福叔要拦,两人跳起来骂,把园子里的菜,你看,薅完了,鸡鸭也逮了,连屋檐底下串的干红辣椒都顺走了。”

    两个姑姑已经无影无踪。

    堂屋东间翻得乱七八糟,杨金凤生前爱整洁,明月跟棠棠的东西扔了一地,想必是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李昌盛也没了鬼影,李秋屿料想这些人还会再来,因自己的缘故,暂时也许不会再出现。

    隔壁的蒲婶子把堂屋也清扫得干干净净,人刚走,住里头肯定害怕,她跟冯大娘两个便叫明月到自己家里住。

    明月不害怕,她哪儿也没去,堂屋的棺材不见了,杨金凤不见了,她生前的衣物多半随棺入土,留两件是个念想。她走到配房,豆子没了,她又看看园子,鸡圈,什么都没了。

    杨金凤留下的熟悉的一切,有点价值的,全都叫姑姑们偷走了。

    明月再一次嚎啕大哭:“没有了,怎么都不见了,那是奶奶的,不是她们的,还回来,还回来啊!”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仰着脸,泪水跟河一样淌下去,李秋屿把明月紧紧搂在怀里,多年前在县城里的心情又回来了,隔了那么多年,竟然重现,这些人死了的话,就不会再增加她的痛苦,她已经这么可怜了,这痛苦会跟她一辈子……他了解这种痛苦,他觉得很无力,只能抱着她。

    院门外,一个远房亲戚的三轮车坏了,八斗刚刚给修好,他们听见哭声又进来,这亲戚年纪很大了,晓得李家发生的这些事,弯腰说:

    “妮儿?我那有鸭苗,你奶奶都是搁我那买的,我再送几只留你喂,给你拣好的,跟你家里的一样。”

    八斗也安抚她:“明月,听见没,表姑姥爷说还给你送鸭苗,回头你去念书,叫你冯大娘搭把手喂,这当院给你守着,谁都不叫进了。”

    明月怔怔听了几句,一直摇脑袋:“我不要了,不一样了,不是奶奶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李秋屿对两人表达了谢意,跟八斗说:“这几天忙坏你们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后面还有事需要跟你商量下,会再找你。”

    他抱着明月坐了会儿,等她哭累了,弄来一盆温水给她擦脸。冯大娘做好晚饭,来喊他们,明月身体软软的,走不动路,李秋屿又把她背到冯家。冯大娘炒了酸辣的青番茄,天热吃开胃,吃完饭她放了热水,给明月洗澡。明月大了,要是往常,会不好意思,现在心里空空的,坐在大水盆里,听冯大娘一句一句劝她。

    夜幕黑了,星子也亮起来,明月回了自己家,开灯也不是多亮堂,堂屋空荡荡的。她跟李秋屿一块儿收拾起姑姑弄乱的东西,全是以前的旧物,她冷不丁就哭上一阵,又沉默一阵。

    订着的日历,杨金凤撕到了她走的那天,再没人撕了。

    墙壁上还有几道彩色粉笔印儿,很淡了,那是李万年在的时候,给明月记身高划的,这样一目了然,一年长了多少清清楚楚。李万年走后,她是大孩子了,杨金凤忙得很,没人再给她划。

    这记忆里的事,没什么太稀奇太跌宕的东西,却也不能够再继续了。

    只有堂屋正中间,挂着的伟人画像依旧,他慈眉善目,精神矍铄,看过这屋里发生的一切,明月泪眼朦胧望向他,喃喃叫了声:“毛主席……”

    起打她记事,这画像就在,无比亲近,好像伟人跟他们一块儿过了好些年的日子。明月站起来,拿起手巾给画像擦灰尘,杨金凤爱干净,画像时常要擦的,她擦着擦着又痛哭起来。

    她哭累了,便发起烧来,李秋屿开车把她带到镇上卫生院,吊了些水。后半夜他们回来,明月在车上睡着了,这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秋屿形容憔悴,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合眼了,守在床边。

    明月睁开眼,见李秋屿坐那儿,其实白天的时候,冯大娘八斗叔他们来瞧过她了,她不晓得。

    “奶奶死了吗?”她问李秋屿。

    李秋屿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李秋屿根本没法回答,他心里发沉。

    明月班主任的电话打进来,李秋屿接了,班主任问李明月什么时候能复课,不想她耽搁太久。李秋屿告诉班主任,可能还需要几天时间。

    她听见了,心里茫然得厉害,坐起来看看四下,外面天光渐渐暗下去,收割机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人跑来跑去,看割到哪一家了,收割机会忙到半夜。

    李秋屿说:“等你再休息休息,好些了上课不迟。”

    整个庄子都陷入了麦子里,杨金凤的事,过去了。她的老师也在催她回去,奶奶不在了,她回去干什么?念书吗?念的再好,最后也只是叫自己过上好日子,自己过,又有什么意义?人们都在忙什么呢?忙打工,忙挣钱,忙念书。奶奶死了,她的痛苦也是有天数规定的,超过了,就不合适了。

    她觉得荒诞,自己被什么困住了,就是念书,不停念书,念好了才能出息,只有念书“有用”,其他无关紧要,奶奶死了,哭一场也就算了,学生还是得好好念书。她为了这个“出息”,不停赶路,逃离庄子,可她明明很爱庄子,爱奶奶,她爱,却不能相守,去打工也是赶路,也是逃离,为什么非得这样才能过上好日子呢?为什么平原的土地这样肥沃,在书上被叫做“粮仓”,他们却只能抛弃它,才能过好日子?

    粮仓养育无数人,人却只能当叛徒,明月目光迷离,她思维混乱了,世界太荒诞了,像被什么扭曲变形,她也在这世界里,叫什么推着,她必须去认同,但凡有一点怀疑,就会精神吃痛。奶奶死了,她的奋斗目标也变得虚无,她被剥夺了意义,永远没法实现。

    “明月?”李秋屿见她沉默,神情恍惚,轻声唤她。

    明月一脸淡漠:“我不要念书了。”

    李秋屿凝视着她:“明月,咱们可以多休息一段时间,你觉得可以复课了,咱们再去,这样行不行?我在这儿,我也不走。”

    明月直愣愣望向他:“你的工作呢?”

    李秋屿说:“我可以请长假,这个你不用担心。”

    她凄然一笑,泪水又下来了:“你怕我自杀吗?我不会的,我爷爷奶奶都不是这样的人,再苦再难,也会好好过日子,我也不会去死,但我不要念书了。”

    李秋屿轻轻给她擦眼泪:“我知道奶奶去世,对你打击很大……”

    “你不明白,我觉得过得很蠢,不像个人,我明知道奶奶身体不太好了,可还是去念书了,我在城里高高兴兴的,觉得日子真好,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明月反复摇头,“我应该陪着她的,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会说,这肯定不行,怎么能耽误念书呢?耽误几天可以,耽误几周呢?几个月?一年?小孩儿不能耽误念书,大人不能耽误工作挣钱,活着就只能为这吗?为什么要活得这么急?唯恐慢人家一步,我晓得我没选择,能去念书已经很幸运了,”她痛苦地揉起脸,“我可能连想这些,都会被看成是错的,是没出息的,心里没数,我没跟别人说过,其实收麦子的时候,我都想回家看看,帮奶奶,但会耽误念书,奶奶也会生气,觉得我回来干什么,我心里想的事做不成,以后都不用再想了……”

    她双手忽然抓住李秋屿肩头:“你说,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你在酒店好好工作,就能过好日子?我们好好种地,却不能。如果我们能的话,就不用背井离乡,为什么城市就是好的,乡村只能是穷苦的?为什么好的方便的东西只能在城里,我们想要得到它,必须离开家?叫我们的亲人死了都不能多留几天,还要赶紧回到那个地方去,好像晚一晚,就什么都完蛋了?”

    他们的日子,好像特别容易完蛋,错一点儿就万劫不复。

    这些问题把她撕扯得太痛苦了,庄子里的年轻人给城市盖大楼去,做工去,能念好书的,也要到城里去,留下老弱病残,守着庄稼守着家园,自生自灭,野狗一样死去。

    她的路刚刚启程,就忽然叫她厌倦了,憎恶了。

    李秋屿含泪道:“我回答不了你,没人能回答你,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也没资格教诲你什么,你一向比我坚强。你想过吗?明月,如果你不是进城去观察周围,就不会想到今天说的这些,因为你没见过,不知道外头什么样,你只有见了,比较了,思考才会有这样的认知,这可能就是你出去的意义,奶奶不在了,但咱们还在,我愿意跟你一块儿做些事情,你跟我说过的,咱们一块儿还能做些好的事情,我没忘,我当真了,”他不停抚摸着她红烫的脸蛋,“人的想法不会一直不变的,你现在可以这么想,不去念书,但你其实也没想好留下来做什么对不对?咱们不着急,在家里先住着,有什么事好好想一想,理一理,什么事都不急着下定论,好不好?我跟老师说,暑假前先不去了。”

    明月攀上他脖颈,两只手臂把李秋屿环起来,他抱紧了她,抚着她后背:“有什么事,咱们都能一块儿面对,你一定要相信这点。”

    第76章 第 76 章 园子坏了,搭好的黄……

    园子坏了, 搭好的黄瓜架子坍塌了,没长好的小茄子,也踩到土里去了。大衣柜叫虫蛀了许多, 抽屉是烂的, 里头搁着些小物件,明月翻出来塑料绳, 重新把架子修好, 黄瓜还要长。

    天蒙蒙亮,她爬起来新轧了井水,洒到院子压尘土,八斗过来说傍晚能割到她家地里。地是黄的, 庄子看着是绿的,明月跟李秋屿到地头等收割机, 麦芒真长,看着毛茸茸的一片。等到日头快要落, 整个平原红起来,天跟地都在余晖里头, 没了界限, 人也红彤彤的,依旧在田埂上站着。

    那是杨金凤的麦子, 她看过无数眼的麦子,下一茬, 谁来种,谁来收跟她都没关系了。杨金凤跟李万年就埋自家地头,花圈簇新簇新的,很鲜艳。

    麦子一收,李昌盛露面了, 他要这一季庄稼的钱。他知道李秋屿跟明月两个还住在老院子里,一点不避嫌,一个大男人,一个小闺女,没点什么他李昌盛是不信的,他那个时候,十七八跟着男人钻蜀黍地的不出奇。他是很窝火的,拿李秋屿没辙,他有点怕他,但又十分不甘,觉得李秋屿白占了李家的便宜。

    他合计着,住上几天肯定走人,但麦子收了,这两人还不说走,李昌盛主动来老院找人。

    明月在擀面条,一身的汗,李秋屿蹲井边洗荆芥,翠绿翠绿的,映清水里,赏心悦目。因为冯大娘刚来送了一兜鲜杏,大门没闩,李昌盛大喇喇进来,一瞧这场景,愉快笑道:“哟,李老板这过日子有模有样的。”

    李秋屿抬眼,起身把荆芥放镂空的菜篮子里,交给明月,明月冷冷睨着李昌盛,那样子,跟想杀了他一样,李昌盛觉得太冒犯了,怎么说,他也是当老子的。

    “我一直等你上门,你来了就好,今天把话说清楚。”李秋屿伸手取下晾衣绳上的毛巾,慢条斯理擦起来。

    李昌盛很精明,晓得不能来硬的,赔笑脸说:“这几天有劳李老板,李老板辛苦。”他从怀里掏烟,是李秋屿花钱买的。

    李秋屿道:“直说吧,你是冲这十几口袋粮食来的,还有这处宅子,我明确告诉你,这都是我的。”

    明月就靠在门框那看他们说话。

    李昌盛显然非常吃惊:“李老板,这话是怎么说?虽说你花了几个钱,可你跟明月这么着,也算老李家半个孙女婿了是不是?我承情,宅子怎么就成你了的呢?”

    李秋屿把毛巾挂起,微微一笑:“少跟我扯淡,宅子杨金凤早已经抵押给我,我不是白资助李明月。还有,丧葬的一切开销我是暂时代付,一共六万多块钱,账单很清楚,找你们主事人拿簿子对一对,零头当我送人情,你李昌盛欠我六万块,这钱你可以慢慢还,我不急,但不能不还。”

    李昌盛又惊又气,算来算去,他背了六万块的债?收的那点礼金根本不够,本庄的坐席,不讲究的交一份钱拖家带口来吃,白事基本都得亏。李秋屿看着有钱,心这么黑,果然是越有钱越不能吃一点亏,他白搭了个女儿,再看明月,这个倒贴的憨货还啥都不清楚的嘴脸。

    “李老板,照你这么说,这几天你光装面儿去了,好烟好酒好菜,那么有种地花,到头来都算我的?”

    李秋屿道:“不然呢?算我的?好,我问你,你觉得宅子应该归你,你是这家的儿子,既然你是做儿子的,老的去世,葬礼该不该你来花钱?”

    李昌盛心里骂了句狗日的,嘴上还得服软:

    “李老板这不是摆我一道吗?我农村人,没文化,耍心眼子肯定耍不过你大老板,但你也不能太欺负人了,要是你早说,我摊子绝对不可能铺这么大,你说是不是?不能啥事你都做了,这时候跟我说算我的。”

    李秋屿微笑颔首:“还有一条明路,就是滚,什么时候凑够了钱,什么时候回来。”

    李昌盛脸涨成猪肝色,看李秋屿完全是个笑面虎的模样了,他忍不住骂明月:

    “李明月,你就这么着跟外人合起来欺负你爸?这可是你爷你奶的老屋,你念个破书念到最后念成畜生了!”

    明月黑眼睛闪过恨意,她不说话,也不避讳李昌盛的目光,李昌盛骂骂咧咧,移开目光,往地上啐一口:“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老娘死了,宅子还轮不到儿子?!”

    李秋屿指着门口:“不要在我家里随地吐痰,出去。”

    宅子就这么成李秋屿的了,狗日的,李昌盛气急败坏走出来,杨金凤这个老东西,他嘴里骂了几句,想着下一步该问谁,宅子平白无故成了李秋屿的,太窝囊。

    “下面条吧,咱们吃饭。”李秋屿进屋来,帮她烧柴火。

    柴火还剩很多,整整齐齐放着。

    明月的眼睛,仿佛没真正干过,黑黑的,蒙着层水光。李秋屿一看她那双眼,好像里头湿漉漉的东西,也走到自己眼睛里去了。

    饭桌摆在院子里,傍晚有凉风,非常舒爽,没入伏的天一早一晚不那么热。空气里是收割后的旷野味儿,飘荡在庄子上头。一只黑背红点的花大姐落脚,在桌上不动,明月注视起它,她露出点轻微的笑,等它展开柔嫩的翅膀,便又飞去了。

    兴许是去草丛间,兴许是回家。

    “我心里很迷茫,不晓得该做什么,空得很,老疑心现在是不是真的。”她低着头,“棠棠也不需要我,她跟我远了,人跟人要是长时间不在一块儿,就是会生分。”

    李秋屿安慰说:“你们毕竟是姐妹,以后还有机会修复关系。不要逼自己一定要在什么时间走出来,你现在所有情绪都是正常的反应。”

    明月彷徨抬头,四下看了又看:“这儿没人住的话,一个夏天,就长满了野草,把路都盖住了,房子会坏得很快。”

    李秋屿吃饭出了许多汗,脸皮子这些天没黑,反而更白了。

    “你觉得能一直在这住下去吗?”

    明月呆着脸,手里握住大娘给的杏子,杏子很大,鲜嫩多汁,刚离开枝头,生命仿佛还没散去。

    李秋屿专注地看她:“明月,给你奶奶办事那几天,庄子里的人都很尽心,这里头,有纯粹的像你八斗叔冯大娘那种。也有不那么纯粹,听说这有好烟好酒,后面才过来帮忙的。我不是说,没有我在,你奶奶的事就办不成,但这里有多少人是因为我的存在,才更客气,显得更热情的?”

    明月不停点头:“我明白。”

    李秋屿道:“你说不想念书了,要做什么呢?种地吗?你还没出过你爷爷奶奶那样的力气,一下应付不来的。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留这里,守着院子,不是你想清净安生就能做到的,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这庄子里的人,你一定明白,不全是你大娘八斗叔那样的。一旦这院子,只剩了你,危险其实无处不在,别人知道你无依无靠,会动歪心思的。你不是冯大娘家的孩子,她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假如我现在离开,只有你,很快就会出事,你信不信?”

    明月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她把杏子在嘴边挨了挨。

    李秋屿倾过身体,非常温柔地抚摸着她脑袋:“我说这些,不是要吓唬你什么。我这些天,也在想着怎么做更好,咱们想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一块儿解决问题。你放心,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只要我在,谁也抢不走,想什么时候来住就什么时候来住。我考虑好了,这个宅子交给你冯大娘帮忙打理,我看她是个很勤快很利索的人,咱们给她报酬,如果她实在不肯要,等年关回来到她家里送些礼物,也是个心意。你看这样好不好呢?”

    “要是李昌盛再过来,把大娘赶跑,赖着不走呢?”

    “他不敢的,他还欠着你本庄人的债,不会逗留很久,回头找人把院子的大门换了,换个结实点儿的,院墙也加固下。这些事都不难,你不用担心。难的是,你要慢慢恢复过来,还有很多好日子等着你,爷爷奶奶的希望,莫过于此。这有意义,你的生命是他们给的,他们不在了,但生命在你,你还拥有它。”

    明月沉默了会儿,轻声说:“我听你的,”她还有莫名的担忧,“李昌盛一肚子坏水,没弄到宅子,他不会死心的,他肯定恨透你,会不会报复你?”

    李秋屿道:“别去想他了,他如果真做出什么事,我会想办法的,你别怕。”

    明月道:“我怕你因为我们家的事,沾没必要的麻烦,你为我们做的太多了,没法计算了。”

    李秋屿微笑着:“咱们之间,需要计算什么吗?你为什么不算算为我做过的事?”

    明月怅然不已:“我是自愿的,我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她脑子里闪回些片段,非常珍贵,她已经认识李秋屿好些年了。她想的都特别美好,日子像春天那样。

    李秋屿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自愿的呢?谁也逼迫不了我做任何事,咱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院子里凉风阵阵,人坐着不动,汗很快散了,明月心里平静许多。

    “年关咱们还能一块儿回来吗?”

    李秋屿很郑重点头:“能,只要你想,这里是你的家,当然能回家。”

    “你也会把这儿当家吗?就我一个人了。”

    “我会的,加上我,这个家不就是两个人了吗?”

    明月垂下眼眸:“我那天说不要念书,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

    李秋屿笑意苦涩:“不是失望,活在这个世上,必须得接受它就是无常的,悲剧会随时发生,有高尚的人,也有卑劣的人,在咱们存在之前,它就是这个样子,以后也不可能完美无瑕。咱们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慢慢接受它,哪怕有些痛苦可能伴随终生,但还得过日子,像你爷爷奶奶那样,他们都是值得敬佩的人,虽然默默无闻,面对真实的生活,都非常有韧劲,像你说的,是长好了的麦穗,风吹不弯,雨淋不倒。”

    他的笑,又变得像春风那样和煦,“你离开家,以后能更好地回来的,不是回不来。”

    明月把他的手放在掌心,摩挲片刻,又放在唇边亲了亲,她一点不怕了,心里的痛苦,一个月不能去,一年,三年五载,哪怕跟着一辈子,最后还有一死,一切爱恨、甜苦,都会烟消云散,彻底消失在茫茫大荒之中。她还要爱李秋屿,爱活着的李秋屿,还要跟他在人间一块儿活着。

    第77章 第 77 章 回城前,李秋屿把该……

    回城前, 李秋屿把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屋子、院子,都打扫得很干净, 园子里的菜, 若是长成了没人吃,任其烂掉, 太可惜了。明月叫冯大娘记得过来摘菜, 吃不下的,或拿去卖或送人。

    李秋屿还带着她去了趟表婶家,棠棠在屋里看电视,她念书不行, 表婶已然放弃,只求她平安长大。棠棠爱吃零食, 沉迷于电视,家里来人了眼睛也舍不得挪开, 杨金凤的死,她心里有过模糊的难过, 回来便忘了, 该吃吃,该玩玩。

    “棠棠, 你听婶子的话,我有空就来看你。”明月殷切地看着她。

    棠棠往嘴里搡虾条, 电视屏幕把她小脸映得一亮一亮,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表婶拍她胳膊:“棠棠,姐姐跟你说话呢。”

    棠棠不耐烦一扬手,继续看电视,吃零食。

    明月失落地走出来, 她对不起棠棠,她念书好,可却不能辅导棠棠。她不能带她买零食,给她扎小辫,她是姐姐,做的太少太少了,她们明明一块儿走过一段很亲密的路。

    表婶在一旁安慰她说,小孩儿叛逆期,长大就好了。

    “这是奶奶身上的钱,给棠棠用。”明月把一个裹起来的红手绢给了表婶,里头零零碎碎,不到百元,一角的硬币上有怒放的菊花,表婶打开来看,哽咽说,“你奶奶是苦命的人,明月,到外头好好念书,棠棠我跟你表叔会看顾好的。”

    明月跟李秋屿上了车,表婶喊棠棠,棠棠像聋了,死活不出来。等了片刻,车子发动,表婶站门口相送,明月眼泪直流,她无论去哪儿,杨金凤都不会送她了,她要去天涯,去海角,身后都没那样一双眼目送她了。

    车子开远,棠棠才跑出来,直撅撅望去,忽然又一溜烟跑回堂屋,趴沙发上呜呜咽咽哭。表婶跟进来,坐她旁边:“好了好了,下回姐姐来,得叫人。”

    棠棠满脸眼泪,一撩头发:“不叫,是她们不要我的!”

    表婶黯然,只是给她擦了把脸。

    李秋屿对这附近的路非常熟悉了,他一向没什么心情看风景,现在觉得十分亲切。这儿养育了明月,路是她走过的,麦田是她劳作过的,风吹过她,此刻也吹着自己,李秋屿觉得周围一切都活了起来,不再是寂灭的。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澡,换衣服,弄得清清爽爽去酒店。他这次请假时间有点长,半个月,酒店临时安排了人负责工作,跟他汇报。李秋屿一回来,大家也不好问什么事走这么久,他从不爱说私事。

    明月复课了,她很沉默,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李秋屿每天来接送她。她觉得这样比较麻烦,但也不是很想待学校,有时状态好,有时突然忍不住哭一场。

    她发现李秋屿换了辆新车,比原来的大,坐进去宽敞,舒适,车型也不一样了。

    李秋屿换车特别迅速,到店里看看,试驾一下,便买回来开。明月坐车里摸来摸去,什么都变了,只有她送他的小挂饰还在。

    “原来的车不能开了吗?”

    “不适合出远门了,这个有没有感觉更舒服点儿?”

    “舒服,比原来的好,你要出远门吗?”

    “等你放假,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念书也不在于那三天五天。”

    “去哪儿?”

    “看你想去哪儿。”

    “你工作怎么办?”

    “我的工作也不在于那三天五天,可以请假。”

    她还没考大学,没钱,没见过什么世面,到过的地方一只手数得过来。她失去了最亲的家人,永远不能再相见,即便如此,她还是已经比乌有镇的大部分同学幸运,她拥有李秋屿全部的情感,这个人世,她并没变作孤零零一个人。

    明月说:“我没想好,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课本上有长城,颐和园,兵马俑,还有小兴安岭,写了很多地方,我一个也没去过。语文书上的插图,好看得要命,我总幻想自己住那样的地方,但其实春天的时候,我们那里也很美,就是春天还是会觉得寂寞,到处充满生机,不晓得为什么,我老觉得寂寞,以为长大就好了。”

    她想起春天,便对李秋屿笑笑,显得腼腆,李秋屿有点恍惚,总觉得这一幕万分眼熟,熟悉到令人惆怅。

    “咱们先不去太远的地方,比如小兴安岭,等你高考完咱们开车过去。这个暑假,去个近点儿的?”

    明月望着他眼睛:“你是因为这个,才换的车吗?”

    李秋屿说:“本来也该换了,无论是开起来,还是坐着,都让人觉得更舒服就够了。”

    明月道:“有了这样的车,是不是能去很多地方?我能学开车吗?”

    她流露出那么一点兴致,李秋屿抓住了说:“能,明年暑假就可以,你能做的事还多着呢。”

    明月不说话,又望着他,她的眼睛非常纯净,瞳仁乌黑,亮亮的,好像里头什么都有,又像是空无一物,有点像乡下路边停着的动物,一头小牛,或者一头小羊,好奇安静地瞧过路的人、车,李秋屿心跳快了。

    他们吃完饭,明月要去把头发剪一剪,头发太长,夏天洗起来不方便。李秋屿带她到小区附近理发店,人家给她洗头,手法温柔,她一想到杨金凤这辈子没享受过这样的服务,眼泪无声淌下。

    都坐到镜子前了,她从镜子里看看李秋屿,李秋屿立刻走上前来,弯腰问她:“怎么了?”

    “又不想剪了。”明月小声说。

    李秋屿非常平和:“没关系,不想剪不剪,想剪了咱们再来。”他转头跟理发师表达了歉意,把账结了。

    出来后,李秋屿买了个西瓜,跟她一块儿回家。西瓜很甜,红红的,全是沙瓤,明月吃了几口不太想吃了,她胃口淡淡的,人瘦了好些。

    “我怕剪短了头发,万一奶奶夜里来看我,认不出我。”明月跟李秋屿解释。

    李秋屿说:“不会的,你什么样子她都能认得出。”

    明月问:“你觉得我迷信吗?”

    李秋屿道:“不迷信,信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信要好。”他把茶几收拾了下,明月目光跟着他,李秋屿忙碌完,发现她跑书房待着去了。

    李秋屿过来看看,倚在门框:“现在还怕这儿吗?”

    明月摇摇头,李秋屿便不再打扰她,把门轻轻掩住。

    她在书房很久不出来,李秋屿坐沙发上用电脑看报表,往墙上钟表瞥一眼,他又起身到书房查看。

    门闪开条缝,明月趴桌子上睡着了,纤瘦的身体弯曲,像薄薄的柳叶。李秋屿轻手轻脚过去,她胳膊下压着稿纸,地上掉落了一张,他弯腰捡起,上面显然是明月今天刚写上去的东西:

    “我拥有的太少,得到的又太多了。我见识的太少,体验的又太多了。这大概就是我目前为止全部的人生总结,我还得摸索着活,他也还是活着的,一想到这,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不至于枯萎。他能从死里再一次活过来,我也能,他经历一次,我也经历一次,我们正正好要在一块儿,我不要再想其他,只想这一点,就一定能跨过某条河,到对面去,那儿开阔又壮美,是我从没见过的好世界。”

    李秋屿捏着纸,反复读了几遍,上面有圆圆的泪渍。他站了一会儿,把明月抱起来,她睡得太沉,在这间充斥过死亡气息的凉爽屋子里,似乎再也察觉不到恐惧。

    她鼻息平稳,看起来什么烦恼也没有,半边脸压出了点印痕,李秋屿偏着头,凑近观察,她小臂上也有,红红的一块,他轻轻触碰,不知不觉俯下身体,嘴唇几乎要挨到她脸,李秋屿忽然抬首,又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换车的事情,不算什么,在酒店的人看来李秋屿早该换车了。他人是回来了,但每天行色匆匆,经常离开酒店,事情基本委托给了两个副手。赵斯同一来,想见他都很难,也清楚他这段时间不在,像年关那次一样,人间蒸发,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赵斯同知道。

    李秋屿的心思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她死了奶奶,他是如丧考妣的心情吗?赵斯同觉得非常荒谬,李秋屿真的变了,变得面目可憎,年轻的鹰隼,变成了一只吃食的鸡,仿佛一只鸡,也有恒定的轨迹和自己内心的律法。

    两人难得擦肩而过,李秋屿像是完全没看见他,赵斯同张了张嘴,最终没喊住他,微笑着看人消失。

    李秋屿接了个电话,是孟渌波,叫他马上到家里来一趟。语气威严,不容人拒绝,他听得不舒服,略作思考,忍耐着开车来到孟家。

    客厅的气氛很压抑,李秋屿刚踏进来,便嗅到了。

    孟文珊在沙发上正劝着孟渌波,地面上,是摔碎的瓷器,李秋屿瞥了两眼,绕开破烂,心道这又是何必呢,一个谈资没有了。

    “你来了?”孟渌波抬头,两道花白粗眉拧起来。

    李秋屿道:“不是您叫我来的吗?”

    孟文珊跟他使眼色,李秋屿微笑,直觉是孟文俊出事了,事情还不小。

    “你大哥遇上麻烦了,正在调查他,这事跟赵斯同脱不了干系,”孟渌波眼中精光闪闪,“你早知道赵斯同什么人,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大哥就是被他下的套,现在找你大哥背锅,搞不好,你大哥得坐牢!他没事人一样,这些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孟渌波认定李秋屿什么都知道。

    李秋屿淡淡的:“我知道什么?我是上帝吗?”他语气也不冲,还是很斯文的,看起来跟赵斯同特别像,这让孟渌波大动肝火,“你在报复我,还是报复你大哥?”

    李秋屿笑了:“我没这么闲。”

    孟渌波眉毛抖动:“你一直对当初的事怀恨在心,觉得是你盘活了厂子,但却被你大哥一脚踢开,你恨他,也恨我。”

    李秋屿微笑道:“厂子不是我盘活的?当初,您把我从北京叫回来,给您帮忙,给孟文俊那个蠢货擦屁股,我有说什么吗?你们不需要我了,可以,我到哪儿都能找份活儿干,而且能干好,不像孟文俊,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还要您这个土都埋到了脖子的操心,我恨什么?要恨,也得您恨他合适。”

    “李秋屿,你他妈混蛋!”楼梯那孟文俊突然下楼,本来,夫妻两人在楼上吵,见着了李秋屿,火力立马转移。

    他冲下来,要打李秋屿似的,被孟文珊起身连忙拦住了。

    “秋屿,你今天怎么回事?叫你来,是商量事的,大家一块想想办法,你跟赵斯同毕竟有交情,”她一边拦着孟文俊,一边焦急看着孟渌波,“爸,您又是干什么,说好找秋屿调和的,怎么反而先怪罪起他了?”

    孟文俊在那大喊大叫:“找他不如找狗,他就是跟赵斯同串通好的,赵斯同都他妈就差把话挑明了说,李秋屿,你果然是条喂不熟的野狗!”

    李秋屿面不改色:“刚知道吗?确实没你这种家狗会叫,要坐牢了?不想坐是不是?那去跳楼,你不是有段时间差点要跳楼了?现在又有机会了。”

    孟文珊吃惊地看向他,李秋屿笑模笑样的,说的话,却完全变了个人,他往常是默然的,几乎不怎么说话,她以为,他心里多少是有他们的。

    “秋屿!”孟渌波猛得拍了下茶几,“你,你今天是想把你老子气死是不是?”

    李秋屿道:“我早说过,我没这个本事,”他上下扫了孟文俊几眼,“你这样的蠢货,好高骛远,自私自利,走到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没有赵斯同,也有张斯同,王斯同,”他目光又回到孟渌波身上,“当初没有我,你们早该完蛋的,撑到今天才出事,是托我的福,我话说得够清楚了。”

    他皮鞋尖轻轻一踢瓷片:“可惜了,这么好的白瓷。”

    客厅顿时乱作一团,孟文俊挣着要来揍他,眼睛凸着,一边挣一边破口大骂。孟渌波脸色发白,手颤抖不已,连连指着李秋屿,孟文珊已经吓出眼泪,替他抚背,哀求的目光投向李秋屿。

    “秋屿,你看在爸年纪这么大的份上……”

    李秋屿打断她:“不好意思,看不了,我在你们身上时间花得够多了,该结束了,以后各走各路,”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孟渌波,“您对我什么心理,自己清楚,我也清楚,我一直不点破,是留几分颜面,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法再见面了,今天说破了,到此为止,孟文俊是要坐牢,还是跳楼,都跟我没关系,”李秋屿又微微笑起来,释然的,轻快的,“您也是。”

    他说完,不顾身后的骂声,孟文珊的挽留声,大步流星走了出来。

    第78章 第 78 章 黄昏时分,风先大起……

    黄昏时分, 风先大起来,乌云卷滚着走过,微尘呛人, 等暴雨落下来, 城市霓虹朦胧着,飘摇着, 远近的车流汇成亮闪闪的游龙, 李秋屿望着窗外:雨下得这样痛快!

    他回酒店吃晚饭,见赵斯同也在,一个人挑挑拣拣,什么都不合胃口似的。赵斯同只要来, 几乎每晚都有应酬,今天没出去, 很罕见。李秋屿没刻意避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赵斯同过来了, 毫不见外地坐到李秋屿对面:“惊风乱毡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好诗应景啊。”他念书极聪明的, 三岁能背古文,无论见着什么风景, 脑子里都能自动匹配一句古诗文,赵斯同算得上博览群书。

    李秋屿难得有心情欣赏外头雨幕, 天色昏昏,混沌迷蒙,他胃口也很好,见赵斯同吃很少,微笑说:

    “吃得少, 又用脑过度,这可不符合你长寿的愿景。”

    赵斯同敲敲盘子:“你自己看,这自助餐有什么突出的优势吗?我一直说你们酒店各方面都应该提升一下。”

    李秋屿笑笑,对赵斯同的吹毛求疵习以为常。

    “孟渌波没找你吗?”

    “看来你早算准了,”李秋屿意味深长看向他,“你手段不错,栽赃陷害玩儿得也不错。”

    赵斯同惊讶:“你不高兴?孟文俊那样的猪头骑到你头上拉屎都能忍,我替你出气不好?”

    李秋屿漫不经心的:“你想怎么样,我拦不住。”

    赵斯同点头:“你拦不住的是孟文俊的贪心,他什么都想投资,我不过随口一说,他就上赶着去了,我怎么知道那是个无底洞呢?他窟窿填不上,只能骗银行贷款,挪用公司的资金,搞非法经营这种事可不是我教的。”

    他微微笑着,有种俯瞰众生的淡漠感,李秋屿不用他说,也能想到孟文俊一定是上了赵斯同的当。

    “你在这里头,想得到什么?玩弄他的快感?”

    “我是为了你。”

    “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我看不惯那样的猪头也能欺负你,孟文俊落魄了,你觉得我有玩弄别人的快感,你没有?你难道没有一丁点幸灾乐祸的快感?”

    “他咎由自取,我用不着幸灾乐祸。”

    “承认吧,你对孟家之前有幻想。你从北京回来,就是接盘孟文俊整出的烂摊子的,孟渌波指望不上别人,只能找你,你在北京好不容易站稳脚,说放弃就放弃了,得到什么了?孟家把你当抹布,用完就扔,我不理解的是你居然还不回北京,心存什么幻想呢?”

    闪电照到玻璃上,紧跟着,便是几声炸雷,把吃饭的人吓一哆嗦。李秋屿似笑非笑:“把我调查得这么清楚?”

    赵斯同慢条斯理饮酒:“我替你打抱不平而已,孟文俊不会再东山再起,他这辈子到头了,你要帮孟家吗?只要你开口,师哥,我还是会考虑你的面子,毕竟孟渌波是你老子。”

    李秋屿从不求人,高傲得很,赵斯同非常希望他能开口,当然,他不开口也很好,都好,他喜欢这种从李秋屿的行为里揣测他的感觉。

    李秋屿只是吃饭,外面雨声如注,要把城市浇透一样。

    赵斯同笑道:“你知道吗?男人有个心结,就是总想得到老子的认可,我没想到你一度也这样,这点你就不如我洒脱了,我只认可我自己制定的标准,我就是自己的老子。”

    李秋屿竟露出点赞赏的意思:“很好,父与子一体,谁也当不了你老子。”

    赵斯同说:“希望你不是嘲讽我。”

    李秋屿手指摆了摆:“不不,你一直都自大得很圆满,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比我聪明,我自叹不如,这是真心话。美中不足的是,如果你能离我远点儿就好了。”

    赵斯同眼中精光一闪,转瞬即逝。

    “你这么说,就很伤人心了。”

    李秋屿注视起他:“别误会,我不讨厌你,恰恰相反,大学的时候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我们或许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本质上我们绝不是同一类人。你总觉得我拿你做实验,你何尝不是一直在试探我?你看,今天天气不错,也许正适合长谈,你我认识这么些年,把话说开也好。”

    赵斯同的直觉越来越清晰,他感到遗憾,恐惧,还有对李秋屿数不尽的失望。他有预感,李秋屿已经往另一条路上走去了,越走越远,十分坚定,他刚来这里时,李秋屿尚未如此。赵斯同目光冷淡,嘴角撇出轻蔑的弧度,他见人勾心斗角,夫妻恩爱,小孩儿扮天真博人喜欢,老师们传道授业解惑,官商们欲望无尽,穷人挣扎生存……这一切都让他无动于衷,只有他实实在在去操控弄乱了什么,才能获得生命的激情,他热爱无序,一方面想要“独裁”,一方面又渴求同行者,生命如此寂寞,李秋屿给他希望,又莫名抽离,这让赵斯同无法忍受。

    同行者的背叛,远比任何一种背叛都来得强烈、可憎。

    “说开什么?”

    “大学的时候,我经常跟你交谈到深夜,其实不过是我为少年时做的一些事找借口开脱,没想过影响你什么,更像是我自己内心矛盾、自言自语。我确实想过,杀人不见血显得我聪明,我应该制定自己心里的准则,不用听别人的。我说那么多,是因为我心里备受往事折磨。你不一样,你生活顺遂,天之骄子,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只愿意受我影响?”

    李秋屿非常诚恳了,是要好好跟他谈心的样子,赵斯同很不屑:“我这么了解你,你却一点不了解我。我们活着,受什么样的影响,是早就注定的,你一开口就能吸引我,说明我天生是这种人,才能被你的话一击即中。你愿意找我说,说明你也是这种人,在我这里能得到理解。师哥,你我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以前遭遇过什么事,我确实很好奇,到现在你也不愿意跟我具体说。但我猜得出你害死过人,这里头有你认为该死的,一定还有你觉得不该死的,但是跟该死的一起死了。你做这个事的时候,年纪不大,你本来很笃定自己了不起,可死了你心中无辜的人,你就崩溃了,你在情感上其实非常脆弱。”

    他还是微微笑着目视李秋屿,“你现在为什么愿意点到为止,跟我聊一聊过去的事呢?那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光明之路。是啊,一个天真的少女,像婴儿一样纯洁,你跟不谙世事的人在一块儿好像活在天堂,觉得过去可以摆脱,你的每一个善举,自以为是没有目的,潜意识里都是在给过去赎罪,但你又太清醒了,明白再怎么赎罪,死去的人都不会再复活,其实你一丁点儿事情都没为死者做,你也没机会做了,死了就是死了,跟这个世界没关系。所以,那次你自杀了,不过自杀的原因应该更复杂,不一定只是某一件事,可能是多个事件的叠加,你强大的意志也成了荒原。现在为什么好了呢?至少看起来是好的?是因为有人支撑着你,不是你自己真正支撑起了自己。你,真的好了吗?”

    最后一句,咄咄逼人,李秋屿有轻微的心悸,掌心潮湿,他确定只跟明月一个人说过心路历程,赵斯同绝无可能知道。赵斯同像影子,紧跟不放,像是多年前也蛰伏在小县城一样,目睹了全部。

    “你说这么多,不是不希望我好,是希望我因为你而好,跟你一起做事,游戏人间,心理上得到最大的满足,众人皆醉我独醒。你想过没有,后来我们就疏远了,说明我们那点可怜的相似之处,不足以支撑两个人建立更深的链接。包括这两年,你围绕着我所做的一切,我始终没答应你什么,已经说明了问题,我们不是一路人。至于你说的,我好没好,说到底,这是我的事,即使一时解决不了,我也做好准备跟它对抗下去,绝对不会因为你好起来的。”

    赵斯同保持着微笑:“你现在扮演救世主上瘾了,我听说,李明月的奶奶去世了,这么看的话,你短期内,无论好与不好,都不会想着再去寻死,因为她需要你,你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毕竟无数次跟真实的生活擦肩而过,现在是住里头了,给她当爸爸,以后还能当情人,”他忽然笑一声,摆弄起桌子上的打火机,“你让我想起某些国家,在世俗化和宗教之间,反复横跳,可能这个比喻不太准确,你天生不爱世俗化,但现在有人拉着你往里跳,你一辈子都不会安生的,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清醒时刻,自己在干什么?买菜做饭,给孩子换尿片,接孩子放学,等青春期吵架,看不到尽头的琐碎、庸俗,你一定会扪心自问,这条路走对了没有。”

    赵斯同几乎要露出恶心的神情了,李秋屿淡然笑笑:“那是以后的事,我没有预知未来的本领,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这才重要。好的坏的,都是体验,我愿意接受。”

    赵斯同简直要哈哈大笑,李秋屿也说踏踏实实这种话,怎么那么滑稽呢,他褪色了,不知不觉那种绚丽迷人的色彩就这么悄然褪去了。

    “来,敬过去吧,敬师哥你死了的过去。”他举起酒杯,李秋屿以水代酒,赵斯同立马放下了,觉得扫兴,“还要去接她是不是?”

    暴雨转小,淅淅沥沥,李秋屿抬腕看看时间,还有点早,但他自觉跟赵斯同话已说尽,说不说尽,兴许区别不大,赵斯同笑眼闪烁,李秋屿知道事情不会真正结束,远处闷雷滚动,似乎在酝酿着更大的一场风暴。

    果然,出来后地上蒸腾着热气,没有什么酣畅淋漓的凉爽感,灯光下,路面的小水洼上涟漪荡漾,李秋屿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圈一圈扩散开去,他是真诚的,发自肺腑,但很显然赵斯同不是当初的赵斯同了。

    李秋屿开车到学校,等明月下自习。本小了的雨,又哗哗紧起来,他在车里坐了会儿,雨没小的意思,李秋屿撑开伞走到教学楼下,学生们乱哄哄地出来了,叫唤着,嬉闹着,下这么大的雨也是新奇刺激的。

    雨直往身上扫,李秋屿一手撑伞,一手紧紧搂住明月,明月穿的球鞋,一下湿透了,两人走得很快,等到车里,两人上上下下没一处干的了。

    明月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笑起来:“你见过落汤鸡没?作文里人就爱写雨一淋,成落汤鸡,其实很多人都没见过,我见过,鸡叫雨淋得那叫一个惨,看着可怜得很,滴答答雨水顺着毛往下淌,有的鸡还傻,站着不动在那淋。”

    她拿毛巾擦起头发,“咱们现在就是落汤鸡。”

    她擦完头发,又去吸身上裙子的水,发现不行,索性弯腰在那拧裙角,李秋屿从后视镜一直看她,很寻常的动静,他内心变得平和下来,涟漪消失了。

    明月说:“我本来想着,雨这么大,给你打个电话别来了,但后来我看雨小了,就没给你打,谁能想到,又下大了。”

    李秋屿笑道:“没关系,开车很方便。”

    明月瞧瞧他:“你衣裳都湿了。”她见衬衫贴他胸膛,轮廓隐然,有点腼腆地挪了挪目光,“我其实喜欢下暴雨,坐家里,吃点东西,说说话。”

    雨这样大,李秋屿的心完全静下来了,他笑着往家的方向开去:

    “一会儿就能实现。”

    “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好。”

    “我昨天看起来不好吗?”

    “不是,我感觉你今天特别好。”

    “可能是因为下暴雨还能接到你,你还愿意跟我回家。”

    两人相视一笑,李秋屿说,“过两天放假,咱们去南方吧。”

    明月只去过上海,南方对她来说,是北方打工的最爱去的地方,南方代表富庶。

    “去哪儿?”

    “去一个能让咱们放松高兴点儿的地方,没太多人。”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李秋屿和她又碰上了目光,他也喜欢这样的暴雨了,一切都好,不是概念里的了,他觉得坠入了什么,非常满足。

    第79章 第 79 章 出门前,李秋屿简单……

    出门前, 李秋屿简单安排了下酒店工作。众人疑心他是不是打算要走,这地方待不长了。他刚要离开酒店,在大厅见到张蕾, 李秋屿有些意外, 她背着书包,神色是非常坦然的, 左右四顾, 跟李秋屿目光碰上了,主动说:

    “你好,我妈让我来这儿找人拿个东西。”

    李秋屿微笑问:“找这儿的客人?”

    他是真的英俊,脸皮紧绷, 肌肤光洁,一旦笑起来, 那种冲击力无异于当头一棒,这样的人整天对着李明月笑, 张蕾冷冷地想,没办法, 只要是人, 永远得跟别人比。

    张蕾没跟他说过话,他声音好听, 像她小时候听收音机广播电台里的男声,荡人心魄, 滋味美妙。她一直都幻想那么好听的声音背后,一定是张英俊的脸。她是个对“美”很在意,很敏感的人,李秋屿是个形象特别好的男人,她几乎要爱慕他了, 如果没有李明月的话。

    “我找1102的客人,能进去吗?”

    她苍白的脸上,两只圆眼睛这会显得友善,李秋屿点点头,“当然可以。”

    他转身交待前台的女孩子:“小许,跟1102的客人确认一下,帮她登记。”

    张蕾对他笑笑,她笑起来是少女冷淡傲人的模样,问李秋屿能不能喝杯大厅提供的免费果汁,外头那么热,她坐公交来的渴了。

    她一点不拘束,好像别人天生该为她服务似的,李秋屿笑道:“随便喝,别客气。”他好像真拿她当李明月的同学,张蕾觉得他挺虚伪,他肯定知道李明月跟自己关系不好,不过大人嘛,面子总要过得去。

    李秋屿没把这件事放心上,他匆匆回家,明月正往行李箱装东西,两人简单收拾下,按着计划,先去了他之前生活的小县城。

    县城变化很大,老城区的房子如火如荼搞着拆迁,难寻旧日踪迹。李秋屿离开后,再没回来过,他完全沿着记忆那条路走,在新的建筑跟前辨认旧的遗址。

    县城很热闹,没那么整洁,明月却觉得亲切愿意亲近。他住的小巷子拆除了,学校也重建了,头顶盘根错节的电线变得笔直清晰,介绍起来比较麻烦,这儿原来是什么,那儿原来是什么,明月很高兴听着。

    “原来尽头是家供销社,一到上下班的时候,街上全是自行车,还有录像厅,不过治安不是太好。”

    李秋屿记忆力惊人,“这儿以前有个修鞋店,也能修拉链,配钥匙,老板是扁脸,眉毛有点稀,大概四十出头的样子。”

    这儿的空气都是李秋屿呼吸过的,明月这么想着,也不觉得燥热了,空气也是可爱的。

    “我要是跟你做同学就好了,咱们一块儿上学,下学,一块儿骑自行车,我骑车骑的可好了。”

    李秋屿笑说:“那个时候跟我做同学,可不太好,我不喜欢说话,基本独来独往,你要是来找我,我可能不想理你,你也未必想跟我做朋友。”

    明月不信:“怎么会呢,咱们只要在一块儿就有说不完的话。”

    李秋屿说:“那是因为,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跟人说话了。”

    明月说:“没关系啊,我会找你说话的,你不理我,我也会一直找你,你最后肯定会喜欢跟我说话的。”

    李秋屿点头:“有道理,说不定真是那样。”他目光凝重起来,往左前方看着,明月猜到跟那件事有关,她拉拉他手,“你给我买根雪糕吃吧。”

    两人便一块儿买雪糕,巧克力裹着奶油,特别香甜,明月咬了一口:“冰牙!”她笑着伸到李秋屿嘴边,“你尝尝,巧克力真好吃。”

    李秋屿低头,雪糕透心凉,咽下去很舒服,明月吃一口,再要他吃一口,谁也不说多买一根,一边吃,一边说话。

    “县城应该这两年才发展起来的,可能三四年前来,还能见着以前的样子。”

    明月说:“我喜欢这儿。”

    李秋屿笑:“你头一回来,这儿也没什么特殊的。”

    明月道:“这儿有你住过的房子,虽然拆了,也有你走过的路,我一来就觉得亲切得不得了。”

    “变化很大,很多东西不在了。”

    “但县城还在啊,还是建在这片地方,无论房子怎么变,路怎么变,这片地方跑不了,永远在这儿。”

    “恐怕你以后还要爱上北京,我在那念大学,工作,好像从工作开始日子变快了,三五年转眼过去,真是快,”他顺手把她嘴角的奶油揩掉,“你都这么大了,我第一次见你,你才到我这儿。”

    明月便蹲了蹲,矮下去,比划着说,“是这么高吗?”又猛得站起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被明月撞了一下,笑道:“来这儿看来真的很高兴,高兴就好。”

    李秋屿方才低迷的感觉消散了,他不愿意来这的,是明月要来,她想要,他就得给,他认真地想过这个事,只要他有的,能给的,都会满足她。

    他们上了高速公路,往南去,触目是郁郁葱葱的绿,路况越来越好,仿佛路没有尽头,能一直开下去。明月非常喜欢高速的路,又宽又平,她特别爱看路牌,念上头地名,只要变一变方向,便是朝另一个地方去了,那么多个地名,她从没去过,也不晓得那里的人怎么过日子。

    明月忍不住问:

    “万一走错了怎么办,比如走神或者一不小心进别的道了。你看,有的牌子上好几个地名。”

    “只能开下去,到能补救的地方再补救。”

    “你走错过路吗?”

    “这个问题好。”

    “嗯?”

    “你是说开车,还是说人生?”

    明月一怔,她反应过来,李秋屿的良心,还在罚着他。

    “要是我开车开错了,我想,没有要紧事的话,不如将错就错,就开着车到这个地方去,看看那儿的人什么样,人家怎么过日子的。”

    她有些忧伤了,“我也想过,出来念书是不是错的,到底是陪亲人要紧,还是前途要紧,不能两全的时候该怎么办。现在已经发生了,我没法弥补,哪怕这个路是错的,我也得走下去,走成对的,我念好了书过上奶奶说的好日子,能做更多的事,她的魂儿晓得了,也会高兴的,到那时候,错的路就是对的了。”

    李秋屿默然着,他想她这么坚韧,灵魂里,跟她奶奶是一样的,她才是好土地里长出的好庄稼。

    “那我必须跟着你走了,这样路才能走成对的。”

    明月又有了笑容:“咱们一块儿,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我们总有道路。”

    李秋屿说:“还看《毛选》呢?”

    明月说:“看《毛选》有力量。”

    她是充满力量的,疾风知劲草,李秋屿听她的话总是很触动,这话从别人嘴里出来,或者他自己想到,不觉得有什么,明月一说,他就觉着不一样了。

    车子到了服务区,两人吃点东西,去趟卫生间,继续往南开,明月累了,便躺在后排,她眼睛盯着窗外白云,呼呼地过,树梢也在头顶,绿影像是要抽到脸上来,这个角度体验很新奇。

    看久了,人竟然是在天上飞驰一样。

    她又感觉到生命特别美好了,光是看看云,看看树,都这样美好。生命里的悲伤、痛苦,暂时退场了,她还能获得它的愉悦,并且感激它。

    他们的目的地是个古镇。小桥流水,白墙黑瓦,地上铺着石板,曲曲折折的,不像平原上的人家,一出门,什么都瞧见了。

    房子紧挨着房子,河两岸的树遮天蔽日,绿得冒烟,亭子藏在绿里头,遮遮掩掩,配着水,清幽隐蔽,看上去很巧,像手巧的感觉,不晓得是不是人给弄成这样的。

    “这就是江南了?”明月跟李秋屿走在石板上,眼睛碰到的,全是没见过的风物,跟平原可太不一样了。

    李秋屿说:“是江南,像山水画一样是不是?”

    这倒是,秀美有意境,是像画儿。

    “原来有很多祠堂,牌坊还有寺庙园林,特殊年代被毁了很多,有很多东西是新建的了。”

    “毁很容易,再建就很难,庄子里盖新房,扒旧屋子只要几天,新的得按月算。”

    “地上的东西总是这样,来来去去。”

    他们说着话,下起了雨,说下就下,李秋屿便带她到街边喝茶。

    雨一下,绿的更绿,人也跟洗绿了一样,白的墙,黑的瓦,真是分明得不得了,人在这样的画里,不毛躁了,听听雨,看看景,放松惬意。

    “要是一直下,咱们就一直坐这儿吗?”

    “坐着吧,坐够了就走走,走累了就歇一歇,爱干嘛干嘛。”

    这样的雨天,仿佛正适合坐着喝茶说话,做点什么都很美好,明月问道:“住这儿的人种地吗?”

    李秋屿笑道:“南方也种地,但农作物跟咱们那不一样,而且南方经济更发达,挣钱的渠道也更多一些。”

    “真奇怪,明明书上说过,江南的农作物跟北方肯定不一样,但是吧,真来了,就给忘了,好像书上说的跟实际是两回事。”

    “因为你不熟悉,只是看书知道的,所以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咱们国家这么大,幅员辽阔,咱们以后多出去看看不一样的地方,换换心情。”

    明月觉得这样怪好的。

    房前就是河,离得太近了,桥很不错,像猫把背拱得高高的,明月很少见到桥,更不要说桥下头是汪汪的水。她想站在桥上看看,李秋屿撑着伞,跟她一块儿走上了桥。

    呦,桥下还有人撑船,明月有点疑心了:“这儿水多,不潮吗?我觉得身上有点潮。”

    李秋屿笑道:“湿度要比北方大,你想去干燥的地方吗?咱们以后可以去西北。”

    明月问道:“有多干?浑身褪皮吗?”

    她要是不来,江南只活在书里头,是个概念,意识里会以为跟平原差不多,人一到,立马感觉出不一样了,很秀气,很幽美。西北什么样儿?大漠孤烟直吗?

    明月有点雀跃了,哪儿都想去。

    他们在桥上看了会儿风景,心情畅快,李秋屿给她介绍了吴越文化,她在书里学过,眼睛看是另回事。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下桥来,碰见了当地居民,人家看起来挺悠闲自在,一点苦大仇深的感觉都没有,好像日子不辛苦,蛮快活的。

    雨不大,就是路有的地方滑脚,明月紧紧挎着李秋屿的胳膊,两个皮肤碰着,出了汗,像要黏在一块儿了。

    “他们地在哪儿?这看着不开阔,在哪儿种地啊?”

    “怎么走哪儿都惦记人家种地呢?”李秋屿失笑,“明月,你应该去驻守边疆,开荒屯田。”

    两人有说有笑,觉得饿了便去找家店,坐进去吃酱排骨,鸡汤银丝面,面细、汤醇,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菜。明月没吃过这么细的面条,不晓得人家怎么擀出来的。

    他们去了一个园子。这园子就更清幽了,美不胜收,曲曲折折的,月洞门是椭圆形的,里头幽深,因为是雨天,更觉得神秘好像里头藏着什么。江南的园林,讲究的就是这样,精巧,有心思,不是一眼看完看透的东西。

    “你像这园子。”明月说。

    李秋屿笑道:“我怎么像园子了?”

    “就是得一直往里走,哪儿都不一样,走几步变个样儿。”

    “这叫移步换景,亭台楼阁要怎么呈现,都是精心设计的。等去了北京咱们到颐和园,你会发现,颐和园有的地方模仿了江南的园林,你好好感觉一下,到时看我说的对不对,”李秋屿又笑问一遍,“我移步换景了吗?”

    明月笑着点头:“是的呀,你跟园子一样,不像平原,能一下看很远看光了。”

    李秋屿笑道:“看你说的,好像平原没穿衣服似的。”

    “你穿太多衣裳了,”明月狡黠地捉弄他一下,“早晚我也把你扒光!”

    可能是环境使然,没什么人,雨淅沥下着,空气清新,园子设计得太精巧,空间没那么开阔,人的情绪心情也跟着幽幽的,冒出些奇怪想法。

    她对他身体没什么想法的,见过一次,他游泳跟条人鱼似的跃动,男性的身体有种流畅的美感。她都快给忘了,这话一说,又想起来了,明月觉得说了不该说的,有点害臊,往前急着走,摔倒了。

    李秋屿把她扶起来,到亭子坐着,膝盖破了点皮,他蹲下来看看,笑道:“这不是大马路,容易滑倒。”

    明月抿抿嘴:“我没要脱你衣裳的意思,刚说错话了,其实是另个意思。”

    李秋屿笑着点头:“我知道,不用解释的。”他脑子里闪过去个念头,没法说,说出来显得狎弄,园子是有些潮湿,发热发黏,他问她疼不疼,还是带着她走回车里,车里备了些常用药品,李秋屿给她涂上碘伏。

    车里已经昏暗了,碘伏爬上膝盖,凉凉的,一点不疼,棉签在上头轻轻滚着,李秋屿的手指擦过膝盖边薄的皮肤,很轻微的,但这带来的感觉有点异样,这异样来得突然,弄得她心跳有点隆隆的,明月也说不清怎么回事。

    李秋屿停下动作:“好了,问题不大。”他笑笑,像是安抚她。

    明月却看着他:“你再给我涂会儿行吗?”

    这要求也很莫名的,谁听了都会怔一下,李秋屿捏了捏棉签,什么也没问,又蘸了碘伏。

    第80章 第 80 章 碘伏不像酒精,味道……

    碘伏不像酒精, 味道浓郁,碘伏既能消毒涂上也没那么大刺激性,是个温柔的好东西。李秋屿的手也是温柔的, 他的手很漂亮, 很有力量感,血管贲起, 一看就是健康的充满生命力的。

    膝盖的皮肤一定是太薄了, 磕着碰着,疼得人呲牙咧嘴。膝盖又凸起点骨头,是山上裸露的青白石,手指的皮肤过去, 像叫猫须子挠着拂着,真舒服, 恰到好处的那么点力度。

    明月微微颤抖起来,车里寂静, 外头雨声沙沙的,滋养着园子的绿更要绿, 遍地丛生, 往墙上往窗户上爬去,呼呼地长, 不停地长,可园子看着却是一片黑郁郁的, 黄昏时分了。

    碘伏涂很久,李秋屿有许多的耐心,两人是不用说话的,有雨声。猫须子挪开,皮肤那只剩点凉意等着风干一样, 明月把他的手按到膝盖上,不准手走。

    车里太暗,李秋屿的眼睛成了清水底下的黑石子,愈发的黑,他手指动了几动,掌心很热,把膝盖的皮肤沾染的热了。明月不说话,也不看他,盯着雨刮器左左右右动着,她觉得骨头酥软下来,要塌要倒,手便紧紧攥在李秋屿的腕上。

    她攥太紧了,幻觉中那只热的手缓缓顺着膝盖往上走,腿内侧的肉敏感,战栗等着什么。可她又害怕,她在这害怕里指甲把李秋屿的皮肤上刺出了深痕。

    李秋屿察觉出她的恐惧,手要抽离,明月却攥得铁紧,脸上变作绯红。

    他让她攥了一会儿,再也没有动作。

    明月不晓得自己期盼什么,她躁动,雨没法打湿,她的期盼在李秋屿这里点到为止,他没回应更多,她就有点生他气了。

    “你怎么不给我擦碘伏了?”

    李秋屿笑了笑:“你这么攥着我,我没法动。”

    明月讪讪松开他,手腕上是大白印子,她赌气说:“不用啦,我都要被碘伏腌了。”

    赌气只是霎时间的事,很快的,她又跟李秋屿亲亲热热说个不停,回城区住宿。

    明月觉得这个酒店跟李秋屿工作的那个差不多,都很好,她住他隔壁,分开住让明月不大高兴,她还想跟李秋屿说话,她得找点事去麻烦他,不麻烦不行,心里难受。

    她洗了澡,浑身香喷喷的,她穿了件紫色碎花裙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敲李秋屿的房门,大约等了片刻,他才把门打开。

    李秋屿脸是红着的,脖子,耳朵,全是红的,人显得有些迷离,跟平常不大一样。他似乎也没打算让她进,半个身子挡在门口:

    “怎么还没睡?”

    明月说:“睡不着,你帮我吹头发吧,我把头发洗了,今天淋雨黏糊糊的。”

    李秋屿道:“我有点累了,自己吹行吗?吹干再睡,小心头疼。”

    明月伸手摸他额头,李秋屿笑着轻轻打掉了:“我没病,睡一觉好了。”

    李秋屿奇奇怪怪的,明月一个猫腰,钻进了他住房,她要看看李秋屿搞什么名堂,床上被褥凌乱,散落着纸团,屋里有股从没闻过的味道,混着洗发水之类的香气,真是没法形容。

    “明月!”李秋屿在她身后拽了一把,“不能这么没礼貌,随便进人房间。”明月却一骨碌爬上他床,抓起卫生纸,“你是不是感冒淌鼻涕了?”

    还真是,黏黏的沾到她手上,她狐疑地看看李秋屿给丢旁边垃圾桶了。他这么爱干净,擤鼻涕的纸扔床上算什么啊。

    李秋屿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推到卫生间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两人在镜子里目光交汇,明月笑道:“好了,洗干净了。”

    李秋屿不说话,反复搓她的手。

    她头发湿着,垂在前胸,紫色裙子本来不显,这会能清楚地看到凸起的两点,胸脯饱满**,李秋屿意识到她没穿内衣,立刻闪开视线。他走出卫生间,往床上躺去,两条长腿撑在地上,捏起眉心:

    “我是不太舒服,回去吧,自己也能吹头发。”

    李秋屿嗅到靠近的香气,睁开眼睛,明月已经凑到跟前观察他了,他脸上脖子上的红慢慢淡去,变作偏粉,粉中透白的一种颜色,脸上的五官线条非常流畅,每一处衔接,都十分自然,像是一个

    手艺精湛的老裁缝给剪裁出来的。眼睛总被眉毛深深压着,一会儿叫人觉得深邃难测,一会儿又含水般温柔,明月晓得白天躁什么了,她想亲他脸,哪儿都亲,也不晓得他嘴巴什么感觉。

    但他生病了,她怀疑是那次自杀的事弄得他伤了元气,留了什么根,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彻底养好。她没法亲他,只能摸摸他了:

    “明天你在酒店睡觉吧,我去给你买药。”

    她呼呼的吐息,搞得他满脸都是,李秋屿血气上涌着,她怎么还不走呢?明月起开了,走到桌子前给他倒水,李秋屿看着她身影,修长,圆润,婀娜窈窕,他一直似有若无地回避这些,但青春太美好了,回避不得,几乎要时时刻刻跃动在眼前了。

    李秋屿真的开始头疼,生理性的,他坐起来接过水:“先回去吧,我休息一夜就好了,不用担心。”

    “我打地铺睡地上,守着你。”明月不愿意走,唉,她今天老兴奋,高兴得没法睡,无时无刻不想跟他待一块儿。

    李秋屿无奈笑道:“我哪就那么脆弱了?回去吧,听话。”

    明月说:“你夜里发烧怎么办?我现在就去买药,以防万一。”

    李秋屿拉住了她:“不用,有需要的前台也能帮忙。”

    明月坐他一旁:“那我看你一会儿再走。”

    李秋屿反复捏着杯子:“再不走我会打人的。”

    明月疑惑:“啊?”她嘴巴微张,红润润的,李秋屿盯着她的嘴,突然放下杯子,把她摁在腿上,朝屁股拍了两下,“走不走?”

    这跟打小孩子似的,猝不及防,明月觉得有点羞耻,血直往脸上乱窜,李秋屿大腿硬硬的,硌到她了,她挣扎着想起来,觉得屁股一颤一颤很像果冻。

    李秋屿的力道非常轻,吓唬她一样,他脸又迅速红起来,连带着脖子耳朵。明月从他腿上起来,也气喘呼呼的,心跳特别快。

    “我看你根本没生病,还有劲打我。”

    “你要是再不走,我就不打了,可能会吃了你。”李秋屿作势吓吓她。

    她看他那个样子,觉得一切都很怪异,说不上来,这也不像生病。明月心里没法平静,她想闹他,不闹也行,两人说说话嘛,为什么非得让她走呢,出来玩儿又不是睡觉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人?”

    李秋屿有种无可奈何,摆摆手,示意她坐过来,帮她把头发吹好,明月翘起脚,拖鞋啪啦一声掉了,再勾起来,翘那么几下,又啪啦掉了。

    她在他这儿赖很久,累了两只手臂撑在床上,趴着跟他说话,李秋屿靠在床头,双腿交叠,目光只停她脸上,没法再往其他地方看。她的身体非常美好,曲线玲珑,她自己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李秋屿都没法判断了,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纯洁,但又像是少女无意的诱引。

    “明月,不困吗?”

    “不困,我心里热乎乎的,一点儿都不想睡,我现在都想出去淋雨,在雨里乱跑。”

    李秋屿揉了揉头发,人看着有点凌乱,明月噗嗤噗嗤笑,爬过去,把他头发搓得更乱,她身上的香气一荡一荡的,扑向他口鼻。

    她发现总想碰碰他,光说话都显得不够了,她想起乡下的小猫,几个老太太坐在那说闲话,小猫亲人,会跳人家怀里蹲着,没人赶它。

    她现在就想滚到李秋屿怀里,让他抱住自己,她从初中开始就幻想一种亲密的接触,一种细致的爱护,李秋屿现在完全满足了她,他温文尔雅,干净聪明,平等地跟她交流。她不渴求父爱,也从未在李秋屿身上寻找过父亲的影子,她觉得她不需要那东西。李秋屿从一开始,就是她的朋友,知心人,他应该再多承担些角色,因为她长大了,想要的更多。

    李秋屿笑着制止她:“还想我打你屁股是不是?”

    这话有点暧昧,听着叫人心动,明月挨他太近了,哼哼地笑:“你不是要吃我吗?”

    李秋屿拍拍她脑袋,拉开她:“好了好了,真该睡了,咱们明天还要出门。”

    “我还想说会儿话。”

    “明天说好不好?”

    “不好。”

    明月憋着笑,脸上却惆怅起来:“我什么时候能跟你一块儿睡觉?”

    她说这话一点淫邪的欲望都没有,很坦然,像问他明天几点起床一样,李秋屿觉得她也许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一块儿睡觉意味什么。

    她想叫他搂着,躺在一个气息明净的怀抱里,她还想摸摸他的各处的皮肤,摸他骨头。李秋屿显然没这样的打算,明月意识到了,他总是不动声色避开她,这让她有点苦恼。

    她以前总觉得心里寂寞,现在,不知怎么搞的,连身体都寂寞了。

    李秋屿没回答她,只是赶她快点回房睡觉。

    第二天是要去看古迹的,李秋屿看着没事了,跟往常一样,明月心说他果然没生病,不晓得搞什么名堂。

    他们去了一个书院,不要钱,李秋屿给她讲了一路的宋明理学,浅显通俗,方便理解,明月默默想,她没李秋屿渊博,她还得多看书,她不能在人家说什么的时候跟块死了的木头一样,啥反应都没有。

    她一进书院,见着那些毛笔写的东西,又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了。

    “八斗叔肯定喜欢这样的地方,他要是来这打工,能逛逛这样的地方也好。”

    “他打过工吗?”

    “没,他娘还活着,他说父母在不远游,庄子里的人说他就是懒,不务正业,我看不是,可能八斗叔不喜欢打工,他毛笔字写得很好。”

    “他不愿意就不出来,你八斗叔很自我,”李秋屿摸摸石碑,“宇宙一丘土,城郭又千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能忍受在庄子里过一辈子。”

    “你现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吗?”

    李秋屿微笑:“大概知道。”

    明月刨根问底:“要什么?”

    李秋屿含笑道:“跟你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忘了?”

    明月抿嘴笑,也去摸石碑,石碑有几百年历史,当初谁站在这儿?跟他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有悲欢,好像摸着石碑也摸着人家的气息了,在石头上写字就是久远,火烧不坏,雨淋不掉。

    “咱们要是在块平整的石头上刻一句话,几百年后,人家在哪儿看见了,就会想象咱们是什么人。”

    李秋屿笑道:“这么浪漫?下次回家找块石头刻一刻。”

    “刻什么呢?”

    “你想跟几百年后的人说什么?”

    “你好。”

    李秋屿笑起来:“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这么打招呼的。”

    明月道:“我最懂礼貌了。”

    李秋屿捏捏她腮肉,笑道:“我去趟卫生间,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走。”

    他刚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单反过来,问明月是不是一个人出来玩的。

    这中年人看着面善,笑眯眯的,明月说:“我跟家里大人一块儿。”

    “你家大人呢?”

    “他去厕所了。”

    “小妹妹,你这么漂亮,给你拍张照片好不好?”

    男人非常殷勤,夸了明月好几句,明月对陌生人很警惕,但一想到李秋屿一会儿就回来,旁边游客不多,人还是有的,她犹豫问道:

    “多少钱一张?”

    她把他当成给人照相的了,那正好,等李秋屿来了,拍张合照。

    男人说:“不要钱,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要钱?”

    明月心里不太自在,她不愿意占这个便宜了。

    男人见她不愿意,又笑眯眯地问起她路,明月说:“我是游客,我也不认得,你问问旁人吧。”

    男人不走,一直跟她搭话,明月有些反感,四下张望,心说李秋屿怎么还不来,她要去找他,男人却跟着她,直到李秋屿过来,明月跑过去,她再回头,那个人已经转过身出去了。

    她把事情告诉了李秋屿,李秋屿顿时后悔,他想着她不是小孩子了,其实,明月只是个高二的学生,一个人落单,还是有风险的,这也侧面说明,她是个美丽动人的大姑娘了,极容易成为猎物。

    李秋屿跟她讲了好些道理。

    “再有人搭话,别搭理,往人多的地方走。”

    “那要是老爷爷老奶奶,人家需要帮忙呢?”

    “看情况,哪怕你知道也不能傻乎乎亲自带路,不能跟人走,懂不懂?实在需要帮忙的,让他们找警察。”

    他语重心长,“你大了,尤其是男的可能见你一个人,会动歪心思,不要对什么老爷爷就失去警惕心,有些人,不会因为老了能自动变成好人。”

    明月道:“我刚才很警惕了。”

    李秋屿点头:“做的还不错,但还能做的更好,只要咱们不想着占什么便宜,想着天上掉馅饼的事,就能减少上当受骗的机会。”

    明月说:“我占了你很多便宜呢。”

    李秋屿微笑:“只有我的你可以占。”

    他们逛完书院,在附近街上买了些东西,明月往头上试漂亮帽子,换了一顶又一顶。她爱美的本性又苏醒了,特别希望自己好看点儿,再好看点儿。

    她买了顶帽子,觉得配裙子很美丽。又挑了一对耳钉,李秋屿觉得质量不太好,她喜欢,就要这个。

    耳洞是小时候过路人给打的,那时也很爱美,喜欢带长长的耳坠,觉得像仙女。她很久没带,也不晓得还能不能戴上去。

    回酒店后,明月让李秋屿给她戴耳钉,她戴半天,出了一身汗没穿进去。

    “是不是已经长上了?”

    “我看看。”

    李秋屿托着她耳垂,观察片刻,试着给她戴上,耳洞没完全合上,但得费些功夫。

    “可能会疼,还要戴吗?”

    “要戴,我都买了。”

    李秋屿怕弄疼她,特别小心,耳垂还是弄得通红,明月皱眉:“你使劲,一下穿过去就好了。”

    “会疼的。”

    “我不怕,长痛不如短痛,你使劲吧。”

    她的耳垂柔软,轻薄,是块小小的脆弱的肉,李秋屿抚弄着,忽然加大力道,明月轻呼一声,这一下,耳钉终于戴进去了。

    出了一点点血,鲜红欲坠,李秋屿拿棉签给她慢慢擦去了,她满面红潮,微微喘息不已,对着镜子时,李秋屿在身后静静看着她,脑子里还在想那血,从那块小小的脆弱的肉里弄出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