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明月因为心虚,连笑……
明月因为心虚, 连笑都笑不出来,她沉默着,听李秋屿跟赵斯同说了几句客气话, 很正常的对话, 李秋屿揉了揉明月脑袋:
“耽误你时间了,还单独送她回来。”
赵斯同见她不说话, 眼睛垂着, 李明月可不是什么内向孩子。
“我带出去的,总要负责学生们的安全,分内之事。”
那只手,好像许久没这么摸过她头顶了, 明月只觉得心酸,她跟他以前多好啊, 什么话都说,可如今, 连去上海这样的大事,她谁也没商量, 自己拿主意去了。
李秋屿开车把赵斯同先送回酒店, 车里只剩他跟明月了,他便问了几句, 譬如在上海到了哪些地方,玩儿得如何云云。明月回答得俭省, 她觉得气氛怪异,像是隔了八百年没见,一下说太多,显得诡异。
“这会回家,班车可能会赶不上, 你们学校寝室也关闭了,”李秋屿头依旧疼着,停不下来的疼,“这样吧,到我那里住一晚,明早再走,我去酒店。”
他这么说,完全是在避嫌了,明月想说点什么,嘴嗫嚅着,最后只道个“好”。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没要去,乔老师给我报上了,我想着,去看看也行。”她还是想解释,李秋屿似乎不以为意,“没关系,跟同学们一块儿去看看很好,平时窝在学校里,出门散散心,没什么坏处。”
他头疼得说不动话,这些天一直都是,但在人前,是看不出来的。
“不过以后去哪儿,要跟家里人说清楚,免得人担心。”
“我坐了火车,还坐了飞机,”明月心说,我本是想跟你一块儿坐的,可惜第一次是再也不能了,“上海很繁华,同学们都很羡慕。”
“你呢?以后想去上海吗?”李秋屿有些疲惫,顺着她的话问了。
明月发现自己抑制不住想跟他说话,这像成了本能,就好比饿了想吃,困了想睡,没法违背的事儿。只要她愿意开口,李秋屿随时都能回应,她更摸不清他了,好像他这个人不会动脾气。
“没想好,要看我能考上什么水平的大学,我们一路都有人跟着拍照,还录像,他可能是打算上电视,或者报纸,他太有钱了,大概上海这种大城市有很多他这样的人,我这几天,老有种感觉。”
她已经察觉出赵斯同和李秋屿的不一样,乍一看像,赵斯同是非常温和有礼的,自己说,也认真听别人说,可他其实一点不想知道人家说什么,他只要给人好印象就行,而大家蒙在鼓里,觉得他没架子,真亲切。他呢,也晓得人家听不懂他说的那些,纯粹捧场,总之,两拨人各说各话,鸡同鸭讲,但看起来,非常和谐有爱。
这一点,她当然不能说出口,只能跟李秋屿说。
她说一半,静静看着他了,她何尝不是赵斯同,等待李秋屿的捧场,她意识到这点,也没说的兴趣了,这不恰巧印证她所想吗?
“没说完吧?”李秋屿的脸叫太阳光照着,特别和煦,“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把我们分成了一个个群体,群体跟群体之间,压根不了解,就像赵斯同,他跟我们本质上没话说,我们没法想象他过的啥日子,他也想象不出我们过的啥日子。”
“你感觉是对的,群体内部,也未必互相了解,你真正了解奶奶吗?了解你八斗叔吗?这是必然的。”
“我也不了解你。”
明月说完,急着转移话题,“其实活动还有两天。”
李秋屿也不追究方才的话,问道:
“怎么没继续跟着呢?”
“已经看很多东西了,再跟两天,也看不完所有,知道上海是什么样的就行,我得回家,家里要过年了。”
李秋屿捏捏鼻梁:“回家陪陪奶奶,她一定很想你。”
“你怎么过年?”
“老样子。”
“一个人在这儿过年吗?”
“是,酒店年关也忙。”
明月真想跟他说,去我们那儿过年吧。都到喉咙眼儿了,又憋回去。一个人,在这孤零零过年太难受了。她又想起向蕊,他以前还能跟女朋友往海南去玩儿,现在,谁也不会陪着他了。
“你上回叫秦天明带给我的点心,特别好吃。”没话说也怪,明月找起话题。
李秋屿笑笑,他车子掉个头,绕到那家店买了几盒拿破仑,他递给她:“带回去给你奶奶,还有棠棠,都尝一尝。”
明月低着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叫你破费的。”她心里冲动得厉害,脱口而出,“你要不然……”
还是算了,她丧气地想,就这样吧。
李秋屿看看她:“怎么了?”
明月说:“要不然你也留一份吧,真的好吃,我觉得你看着像瘦了。”
李秋屿笑说:“有吗?可能最近忙,我不爱吃甜的,你留着吧。”
“你喜欢吃什么?”
“我对吃的不挑剔,都行,你奶奶上次做的炝锅面还不错。”
“你来,”明月急切道,“你来我也会做,我也能做给你吃,用我们的大锅做这个最好吃,火大。”
李秋屿微笑目视前方:“好,有机会我一定去。”
就这个年关吧,明月心里想,嘴上说,“这袋子真漂亮,上次的我还留着呢,在书包里。”
李秋屿笑道:“小孩子习性。”
明月心里一阵躁动:“我巴不得现在就是大人,当够小孩儿了。”她要是大人,就不用受这样的煎熬,他爱怎么摸她脸,牵她手,怎么对她都成,她也不用去想他是不是好的。
李秋屿沉默了会儿。
“我随口一说,别往心里去,明月,想点儿高兴的,你又长大一岁,离大人这不是越来越近了吗?”
明月喃喃道:“是啊,我又长大一岁,应该更能分清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想事情想不明白。我总是想很多,却没能做什么。”
李秋屿说:“那就先放一放,也许突然就想明白了。”
“要是永远想不明白呢?”
“想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人这一辈子,不必事事想那么清楚,也没有这个能力,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清,这是正常的。”
李秋屿忍着头疼,继续开导她,“我记得你在大雪里又唱又跳,潇洒得很,想想那时候,你本来是那个样子的,不应该被这些烦恼困扰,会好的,我相信,你只是暂时遇到点儿问题,你也说过,爷爷希望你像明月,亮堂堂的,一切问题都是短暂的。”
他把车子停在楼下,交给她一枚钥匙,见她怔怔盯着自己,便笑了:“来,上去休息一下,明早我送你到车站,晚上门反锁好,有事记得打我电话。”
明月问:“你不上去吗?”
李秋屿说:“不上去了,还有别的事。”
明月接过钥匙,目送他开车离开,跟了几步,风吹得脸很冷,她为什么会把李秋屿跟书里的那个形象混淆了呢?他是活生生的人,他会笑,会行动,不是抽象的思想,一个观点,一尊塑金神像,或者一只臭虫,他只是个人,她手里还拎着他买的拿破仑,他如果想做点什么,机会多的是,就算一开始没有,后来也到处是,他只是给自己买了拿破仑,连楼都没上。
就算一个人有恶念,没做出来,一辈子都没做出来,也算恶人吗?她盼过冯建设死,她真是亮堂堂的明月吗?她在要求李秋屿什么?她所见,所感,真是假象吗?她真的不了解他?一只小猫,小狗,都晓得在安全的地方睡觉,靠的是直觉,生存的直觉,她难道不比它们聪慧?
明月怅怅回到这里,还是老样子,李秋屿把家里收拾得整洁,窗明几净,非常舒服。她的洗漱用品,整整齐齐摆放着,随时能用。她推开厨房的门,看见两人在说话,再走进书房,是两人在说话,客厅的沙发上,他跟她还在说话。
长大了就不是明月了吗?李秋屿还是那个李秋屿,明月想到春天的事,眼泪淌下来,她抹抹脸,决定明天一定要跟他好好说说话。
李秋屿送她的早上,脸上倦容明显,他没休息好,明月一下忘记昨天的决心,问他是不是熬夜了。
他摇头,催她吃完早餐赶紧出门,明月觉得他看起来很累了,李秋屿却惊讶今天头没疼,他觉得是最近一段时间最好的一天,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疲惫。
“你多休息休息吧,在家好好睡觉。”
“好。”
“我到家就告诉你,你别担心。”
“好。”
“初一那天,我会给你拜年,你要接我电话。”
李秋屿笑道:“都好,你说什么都好。”
他把她送到汽车站,发往县城的,人真多,看上去就令人绝望,李秋屿犹豫了,明月却十分有劲,她硬往上挤,人挤她,她也挤别人,她跟猫一样,有点缝隙就过去了。
李秋屿看着她,好像带她坐汽车是昨天的事,其实很久了。她自己生龙活虎,头发又炸毛了,冬天静电,总是这样。她先是上去,后来消失在人海,李秋屿等了一会儿,明月的手、胳膊、脸蛋,又从各种身影里一点点冒出来,硬生生挤到窗户边儿,书包碰着人家,她似乎说了句什么,也不再管人耐烦不耐烦了,没办法,汽车就是这么挤。
李秋屿看得一清二楚,一直盯着她看。
明月隔着玻璃,玻璃上叫人呼出的气哈得有点模糊,她伸手蹭蹭,对着窗外的李秋屿摆手。
她被挤得根本直不起腰,脑袋也压在一个男人的腋下,可她一点不在乎,好像挤汽车,完全不是什么事儿。她不光能挤汽车,将来也能挤火车,哪儿都能去。
她微笑着,使劲跟他摆手,李秋屿站着不动,她不需要他护在胸前了,她不是什么娇气的小孩,看她多高兴,刚坐完飞机,坐商务舱的飞机,再来挤汽车还是这么高兴,是因为能回家了吗?她有来处,也有去处,真好,她的一切都好极了。
他莫名想起她跟着自己车跑的那回,特别有力气,能追那么远,兔子似的。他忽然身上轻松,轻松得不得了,头脑清明,空气都跟着轻了。
发车了,汽车上头装满人的行李,大包小包,又拉那么多人,感觉车子都要歪了,沉重地拐着弯出去,明月再挥手,李秋屿看不到她了。
他脚步轻快,从车站出来,一个妇女向他问路,她背着一个大牛仔包,手里牵两个孩子,应该去汽车东站,来错了。好在车站门口是公交站台,李秋屿帮她看了会站牌,告诉她怎么坐车,人家感激地不得了,一直说谢谢,她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大约五六岁,在妈妈跟他说话的时候,睁着大眼睛,老是看他。
李秋屿对上她的眼睛,深深战栗了一下,像被什么击中,她最终害羞地冲他笑了,躲妈妈腰后。他下意识想去摸摸她的脸,手又缩回,匆匆离开了。
今天阳光很好,风也小,他很快把这个插曲忘记,脚步依旧轻快,回到酒店,有条不紊处理了几件事,碰上刚要早餐的赵斯同。
赵斯同以为他去送明月,他以为赵斯同回了上海。
两人都从彼此目光中看出自己的误判。
“还没回去?”李秋屿淡淡问一句。
赵斯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眼飞扬,一见他更有精神了:“下午,吃了吗?要不要一起?”
吃早饭有点嫌晚了,李秋屿也没吃,跟他一道往餐厅来。
“怎么没去送李明月?”
“她自己能坐车。”
赵斯同若有所思点头:“昨天看你那样子,我以为,你肯定要亲自去送,这么放心?”
李秋屿说:“别人能坐,她就能坐。”
赵斯同笑道:“那倒是,她有主见得很,不是一般小孩,她看着跟你也不是很亲近,你对她倒热心。”
李秋屿不接他这个话:“你花这么多钱,就为拍几张破照片吗?”他今天精神特别好,非常难得,最近一段时间都很萎靡,很平淡,此刻心里完全不一样了。
赵斯同道:“李明月说的?她太聪明了,跟着人傻乐多好,也不能这么说,我看她玩儿得也很高兴,该吃吃,该喝喝,挺大方的。看来我没猜错,这样的小孩,早晚造反,你跟你说什么都没用,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了,不够可爱。”
李秋屿微笑:“你不是喜欢跟聪明人聊吗?”
赵斯同先是点头,很快摇头:“可以机灵点儿,但不要太过。”
李秋屿说:“拆穿你就不好了。”
赵斯同打量他两眼:“没拆穿你吗?她见你可不太自在,我看得出来,你们关系没我之前想的好,当然了,有可能她发现你有毛病,躲开你是本能。”
他耸耸肩,“我早就说过,你把控不了她的,这次去上海,我更确信了。”
李秋屿笑笑:“那是你的嗜好,把控这个,把控那个,在你眼里,人跟人之间,除了这层关系,没别的了。”
赵斯同说:“难道有别的?整个社会不就是这层关系?你不管他们,他们也会被别人管。”
李秋屿今天特别想挖苦挖苦赵斯同,他从没这种心情,这种振奋生活,对什么事兴趣十足的感觉。因为太珍贵了,感知到了,所以他必须要做。
“怎么不留着美国呢?美国可不像这儿能惯着你,但我建议你去美国,你这样的天才,早晚对这儿觉得厌倦无聊,看能不能在白人的社会里头,也玩儿得这么开。不过去了美国,没法**国这门生意了。”
他思维非常跳跃,不等赵斯同说话,继续道,“去上海,除了拍照,等着上电视,是选小赵斯同接班人吗?又打算给孩子们说点什么?刺激一下他们,颠覆一下他们长这么大以来的认知,过年都要回味回味赵总的话。”
赵斯同惊讶地笑了两声,不甚连贯。
“师哥,能久违地听到你妙语连珠,我真荣幸,还是你了解我,确实,我有义务让祖国这么优秀的下一代精神受孕,你有兴趣?”
李秋屿讽刺笑道:“这样就不好了,有两个爹,会错乱的,我给人当爹的功夫远不及你。”
赵斯同觉得李秋屿裂出了一条缝,什么原因?大概是他认清了事实,实验失败了,李明月说不定早跟他翻了脸。
“你应该低迷太久,技艺生疏了,只要你愿意动一动,别说未成年,就是成年人到你手里,又算什么呢?不过师哥你给了我启发。”
“什么启发?”
“未成年人,你在李明月身上做实验,对我来说,真的是醍醐灌顶,要不我们来比一比,你选李明月,我选别人,看看到底谁最终能成功?谁才是真正的偶像?”
他声音里有熟悉的兴奋,被刻意压制着,李秋屿凝视着他,是自己的错吗?赵斯同像个怪物,越来越庞大,他有着非常清晰的逻辑、自己的一套玩儿法,他以此为乐,这是他活着的全部目的。他知道,赵斯同曾视他为偶像,那是他自己想的,他需要个偶像,仅仅是巧合,他才做了他的偶像。
这大约是他的错。
李秋屿眉头又慢慢舒展开来:“能操控我,你才能获得最大的快感,你需要我的肯定,可惜了,我没有露/阴癖,尤其是精神上的露阴癖。”
赵斯同心中窝火:“师哥,话是不是有点难听了?”
“这就难听了?我以为你刀枪不入,早烂到骨头渣都不剩了。”
赵斯同又笑了:“你的评价不重要。”
李秋屿说:“是我太重要了,没有我观看,你就真的只是一条蛆虫了,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
赵斯同眼睛闪烁:“师哥,别这样,我可真是有点怕你,你疯起来真要杀人的。”
李秋屿突然朝他脸上泼了半杯清水,赵斯同愣住,几乎要发作了,李秋屿微笑着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冷静:
“我看你脑子大清早就不清醒了,帮你清醒一下。”
“李秋屿,你耍我玩儿呢?”赵斯同强压怒火,抓过纸巾,擦起脸来。
“你恐怕忘了,谁是老师,谁是学生。”他站起来,双手按在赵斯同肩膀上,“别对我大呼小叫,我最讨厌别人这样,礼貌点。”
赵斯同觉得李秋屿今天神经了,他有些反常,但反常中的表现却符合他对李秋屿的想象,李秋屿就是这么恶毒的,压根不是什么好人。
他还想跟李秋屿说点什么,没想到,他已经微微笑着了,“我现在觉得很倒胃口,吃不下了,你慢用。”
赵斯同看他离去,李秋屿今天很活跃,他险些以为他松动了,不是,一点也没有,不知道他哪来的鬼兴致,这么戏弄他?这活跃里头,还有种冷冷的残酷,李秋屿好像又能杀了他一样,赵斯同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目送他走远,突然把纸巾往餐桌上狠狠一砸。
年前的阳光特别好,人都很满意,适合买年货,欢欢喜喜过个年。
明月到家后就是干活,擦玻璃、洗床单、杀鸡宰鱼,把腌好的鱼、割来的猪肉用绳栓住,踩着凳子挂到梁头下。她手指头冻得通红,井水微微冒着烟,是温的,但洗东西洗久了,还是冻手。
庄子里时不时听见人放炮,人多了,到处是小孩儿。棠棠回来了,她好像懂事一点,还知道帮忙。
大年三十也得卖豆腐,越是这会儿,生意越好。
“可惜不能给李先生送两块豆腐。”杨金凤说。
明月蹲地上用铁丝球用力刷锅盖,她心道,他可真没什么乐趣,都没有特别爱吃的。
到晚上,她跟杨金凤、棠棠一块儿炒花生,小炉子真暖和,烧的柴火。她们一家三口,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吃起花生。
明月一想到李秋屿一个人,她便高兴不起来了。
他一个人,是一个人啊。
这年可怎么过?
她越想越难受,花生不香了,发起呆来。
杨金凤又说:“给李先生带点花生,是个心意,人爱不爱吃先放一边。”她觉得李秋屿肯定不缺这个。
明月道:“他一个人过年。”
杨金凤说:“一个人?爹妈呢?”
明月说:“没有爹妈,跟我一样。”
杨金凤说:“没看出来,以为他城里得一大家子。”
“咱们能请他来过年吗?”明月又冲动得厉害。
杨金凤说:“能是能,人来这儿像什么?也住不惯。”
明月心道,同意就成。
翌日是年二十九,班车还跑着,明月起了个绝早,天雾蒙蒙黑着,杨金凤在锅屋忙,追出来问:
“你干什么去?黑灯瞎火起这么早?”
明月说:“我去请李先生来过年。”
杨金凤说:“你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请人来打个电话。”
“不,打电话他不来,我去请他,他肯定跟我来!”她头也不回往八斗家跑,心要跳出来,特别兴奋,她只要要求他,他就会来,这一点明月从不怀疑。
去县城的人太多,都是买东西的,一趟挤不上,下一趟还挤不上,弄得她都急了。
九点多的时候,她才坐上去县城的车。
县城去市里的车,还是那么挤。
大约辗转六个多小时,明月到了市里,她在车上吃的花卷,打家里带出来的,一直搁怀里揣着,还温着。
她再坐公交,到李秋屿家都是黄昏了,她给杨金凤打个电话,说只能三十回去了。
杨金凤担心了她一天。
酒店不放假轮休,算加班工资,李秋屿这几天都觉得非常轻快,说不上来的轻快,他依旧好说话,对谁都温情,一点不像会朝人脸上泼水的人,除了赵斯同,谁也不知道。
临近年关,他心情也很好,跟员工在一块儿吃饭。
他接到明月电话,特地看了下时间,不是初一,他这几天对时间的概念不是太清楚,总要频繁看表,上一秒看了,下一秒就忘似的,好像人从时间里出走了。
“你晚上回家吗?”
“要的,在家忙吗?”
“忙,你忙吗?又要很晚才能回家吗?”
“是有点忙,明天是除夕了,我今天早点回去。”
两人闲聊几句,明月有些紧张,她冒冒失失来的,反正今天走不成了,她有钥匙,决定在家里等他,要给他个惊喜,希望他觉得是惊喜吧。
她在书房看了会书,也不太能看下去,频频去窗边,李秋屿在楼下出现时,她连忙把灯关了,黑漆漆一片。
门锁响动,她听见钥匙声,换鞋声,还有搁东西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李秋屿往客厅来,他没开灯,好像忘了似的,也可能是不想开,谁知道呢,明月藏在他卧室门后,觉得奇怪。
她等了会儿,打门缝看去,还是黑黝黝的,只能借着对面大楼的灯光影影绰绰看到细微轮廓。
李秋屿好像在沙发上坐了会儿,紧跟着,他起身去了书房,这次开了灯,但却关闭了门。
窗外有人放起烟花,吓人一跳,明月从卧室摸黑出来,能瞧见书房门底透出的亮光,烟花真漂亮,映着窗子五彩斑斓。
他为什么不开客厅的灯啊?
明月觉得疑惑,烟花的响声盖住了她的心跳声,她酝酿好措辞,一想到敲门可能会吓到他,又想笑,她今天一天都有点激动。
她敲了几下门,里头并没反应,是放炮声太响吗?
明月拧拧门把,没有上锁,她轻轻推开了门,灯芒露出来,灯芒中的人,也出现在视线里,她眼睛一下被刺伤。
第62章 第 62 章 一地的血,李秋屿割……
一地的血, 李秋屿割了手腕,用的是险些杀了赵斯同的匕首。那枚匕首很锋利,也很美观。这不是精心策划, 相当随机, 恰好匕首在茶几上叫他看见而已。
明月进来时,他还有些微弱意识, 生命的流逝感跟钟表一样清晰, 他从来没这么深刻感受到这样的时间。明月奔了过来,踩到血,滑了一跤趴到他腿上,李秋屿眼睛是阖着的, 一下就知道是她来了,可他已经死去, 她怎么来了呢?
明月吓得脸雪白,憋着哭, 一边找手机,一边快速自言自语着:“我不害怕, 我不害怕, 我一点都不害怕……”李秋屿的手机在大衣口袋里,她掏出来, 拨起号码往卫生间跑,找来毛巾, 按在他伤口上。
快接啊,快接啊,求求了,她脑门血管乱蹦,接通电话后嘴唇抖地咬到了舌头, 她痛恨死了自己的舌头,恨不得扯下来,但还是准确地报出了住址。
不行,他会死的,也许死过了?她哆嗦着用毛巾使劲给他系上,跑出了房门,砰砰去敲邻居的门,急得大喊救命。
开门的是个女人,明月一手的血,吓这人一跳,立马关了门,再不愿意开,明月哭着跑下楼,又去敲别人的门,那是一个老刑警的家,老刑警很快随她上楼,把李秋屿背了出来。
她竟还能记得关门,但不知道鞋子跑掉一只,她跟着老刑警,一路到了医院,穿白大褂的人瞬间围上来,将她撇开,他躺到了一张床上叫人急切地推走,远了,明月忘记哭,呆呆看着他消失,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大厅,老刑警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像是冷极了,沉甸甸坐到了地上。
人家见她是半大孩子,一直问家里大人呢?明月更迷惘了,他就是家里的大人,这问的什么话?他就是大人,她忽然觉得很生气,眼睛通红,泛着水光。
大过年的,医院没那么多人,除了重病、急病,人都在家里等着过年,就算嘴里说着什么年味儿淡了,可还是要过年。没办法,这是祖宗给你传下来的,中国人就是要过年的。她应该坐家里磕瓜子,吃叠的芝麻糖,芝麻糖可太好吃了,金贵得要命,全是芝麻,芝麻贵,谁舍得用纯芝麻叠糖吃呀?能做一回吃上,真是享福了,那嘴里的香味儿能管到十五。她想吃芝麻糖,吃过瘾,吃尽兴,他是死了吗?魂儿往哪儿飘呢?
这得有人引路,叫他名字,要不然,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浪荡在阴阳交界的地方,是庄子里老人说的,还得把他一条裤子扔堂屋瓦片上,反正都是规矩。他不是子虚庄的,不用守这样的规矩,那他要往哪儿去呢?
他能往哪儿去呢?
她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现如今,他要往哪儿去,更是不晓得了。
一阵大恸袭来,明月心口窝绞着了,她呼吸不能,竟盼着医生来跟她说一句:死了。给她个确定的答案,就没这个事折磨她了,立马得救。她听人提醒要办住院手续,大口喘了两下,爬起来跟在人后头,问要干什么。
他死不死,都得交钱。
她没钱,抖抖索索掏出几张票子,没超过二十的,还有几枚硬币。李秋屿有钱,钱夹里就有,不光有钱,也有银行卡,钱夹应该在他大衣里头,明月跟人说清楚,迷茫得厉害:多奇怪啊,他也许断气了,可还得从他身上把钱掏走,医院抢救了他,就有这个花销。
人家问他有没有家属,明月说她就是。
“没别人了吗?”人又问。
明月不止住头:“没了,他没父母,没成家,他一个人,就一个人。”她一说话嘴唇就颤,颤得不行。她说到他一个人,眼泪唰地淌下来,没法止住。
“你是他什么人?”
明月机械答道:“他是我表叔。”
“你家大人呢?”
“我只有奶奶还有妹妹,在乡下。”
医院的工作人员很无奈了。
“我们有钱,真的,我们肯定不赖账!”她忽然害怕地大叫,“别不救他!我们真的有钱!”
老刑警跟人说:“这孩子吓坏了,缓一缓吧。”
明月靠在墙壁上,一声不吭,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一点也想不动。她盯着对面的瓷砖,贴得非常整齐,严丝合缝,那么光洁。
瓷砖一会儿开始往外冒血,咕嘟咕嘟的,往四下快速流去,明月心里猛得紧缩,她想叫,叫不出来。医生却出来了,说人送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要住院观察。
他没死,就这么轻巧,跟死了一样轻巧,都得从医生嘴里说出来,医生天天说这词儿,不新鲜。明月恍恍惚惚进了病房,这是双人间,她间歇性冷静地去找工作人员,要换单人间,好像人一多,李秋屿不愿醒过来似的。
好了,换到单人间了,李秋屿躺在那里,动也不动,眉毛黑得骇人,一张脸上除了眉毛醒目,其余皆是苍白了。明月坐他旁边,她看着他,觉得他极其陌生,又疑心医生哄她,她便颤颤巍巍凑过去,手指放他鼻下,有鼻息拂过,她才晓得是真的。
明月又坐直了,听课似的,她瞧着他眉毛发怔,眉毛一团浓黑,黑得像夜。夜深了,城市深处不晓得哪个地方又放起一阵烟花,映到窗子上来,明月一个激灵:他是说他自己。
她一下明白了,那样一个夜晚,李秋屿不是说同学,是他自己。她从没往他身上想过,一点征兆都没有,一直到今天他们通电话时,还好好的。确实如此,李秋屿当时心情愉悦,为她提前的问候,他觉得一切都很完满。
不疼吗?明月眼睛迅速扫了一眼他的胳膊,不敢再看,她低下头,像只小鹌鹑。等她再抬起来,见李秋屿睁着眼,正静静看自己。
明月已经糊涂了,她眼睛看到了,但脑子还没处理这个信息,又低下头去,只是等待。过了那么一会儿,她又抬头,李秋屿依旧沉默地注视着她,两人仿佛都没法确定,看见的就是对方。
明月把头再低下去,地板也是光洁的,她缓缓抬起脸,和李秋屿深邃的目光对视上,忽然受惊:他活着吗?她一下变得胆怯了,想要扭身跑出去。
李秋屿轻声叫她:“明月。”他头脑昏沉,不清楚她怎么会在这里,他看见她,才知道自己还在人间,一旦知道这点,他就又得是李秋屿了。
但她怎么突然来了?他一定吓到了她,想到这,李秋屿头紧绷着疼起来。
“明月,”他又叫她,明月不敢动,小心翼翼瞅着他,李秋屿便微微笑了,“你靠近一点来。”
明月往前挨了挨。
“是你把我送医院来的吗?”
明月迟钝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找你,请你到我家里过年,跟奶奶说好了。”
“怎么来的?”
“坐汽车。”
李秋屿便闭上了眼,泪水从眼角慢慢地下来,他不再说话,身体上的痛觉客观存在,他感受不到了。
明月看见他的眼泪,轻轻给他揩去:“你疼不疼?”
他阖目微微摇头,像是没力气再说一个字。明月也不敢打扰他,等护士进来查房,她站在一边看,护士告诉她,旁边这个床可以睡的,不要一直坐着。
明月没睡,她坐他旁边,一点不困,坐到半夜,眼睛还睁老大。李秋屿起来要去卫生间,她连忙扶他,他示意不需要。
他缓慢地走出来,坐在床边:“睡吧,别熬着了,我没事的。”
她哪里敢睡,怕一睁眼,人告诉她李秋屿死了,她不睡,就没这档子事。
一连两天,两人都没怎么交流。李秋屿给酒店打了电话,他的声音如常,听不出一点问题,他问值班的事情,还说了其他,大意是自己有急事,这几天不能在。他断续打了几个电话,又接了几个。明月也给杨金凤去了电话,说李秋屿受伤了,杨金凤很关心,问严重不严重。
明月忽然哽咽:“有点严重,我不能家去过年了。”
杨金凤说:“过不过年的不当紧,你好好看顾李先生,要有眼色,人帮咱这么多,没啥可还的,你可不要发急,沉下心看顾,听见没有?”
明月直点头:“听见了。”
她拿着他给的卡,去付住院费,又到医院附近的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跑上跑下的,工作人员都认得她了,觉得这女孩子很懂事。
这也有卖饭的,两人就在医院过的年,买了水饺,还有点心。医院对面,就是居民区,能见着人家里的灯火很亮,客厅里放着春晚。多好的日子,多好的年。
她觉得李秋屿应该吃些营养的东西,便回到他家里,听人说黑鱼对伤口好,问人怎么做,自己在家炖了鱼带来。
书房的血凝固了,一屋子血腥气,明月趁炖鱼的功夫,蹲地上擦地板,太腥了,也太多了,全是李秋屿的血。她擦着擦着,就喘不动气了。
初二这天,李秋屿精神好很多,他打算出院,明月有些着急:“医生说,你最好住一周。”
“没关系,明天办出院手续吧,你能办吗?”
明月能,他从住进来,什么事都是她办的,他是大人,他说死就死,一点不珍爱自己,也不管旁人。她来找他过年的,不是看他死的,他淌那么多血,那腥气,怎么也散不尽,她手里拿着拧干的毛巾,给他擦手用的,热热的。
“你出院要去哪儿?能去哪儿呢?”
她迷茫得很。
李秋屿说:“回家,”他靠在枕头上,“这几天把你熬坏了。”
明月满面憔悴:“我不累,你不能回家。”
李秋屿便一直看着她,她站那儿束手无措:“屋子里都是味儿,很大,你会害怕的。”
“我不害怕,没关系。”
他像是没发生这个事,说了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她因为他,难受得没法说,他现在恢复了,指不定哪天,又去寻死,人一心要死,看得了一时,看不了一世,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没关系?你没关系吗?”明月冲他叫道,他好了,他好了就是这样的,什么都没关系。
“我有关系,我有!”她再也受不了了,呜呜哭起来。
“奶奶跟我说,往后有事要多请教你,遇着大事,不能自己做主,李先生什么都懂,是见过世面的人,要我多问问,她没文化,没法帮我,我往后去哪儿问你?”她的心被揪紧,“活着的人,是没法跟死人说话的,说了也听不见,你不能再跟我说话,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李秋屿一动不动望着她,明月见他不说话,走过去,忽然扬起手,又缓缓变成了拳头,她眼泪直淌,李秋屿目光停在她攥紧的拳头上,她像是恨他到极点了。
可下一刻,明月扑向了他怀中,她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哭得颤抖:“你太可怜了,我知道,我没法帮你,你一定是太难受了才这样……我一点都不知道,你都要死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叫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只能死……”她哭得太伤心,几乎是绝望地叫喊出来,“别死,你能想一想我吗?我知道我对你不算什么,求你了,想一想我吧,想一想我,我给你编过花篮儿,雕过小塔,我还跟菩萨说一定要保佑你长命百岁,咱们一块儿活着,一块儿活着吧!”她哭得大汗淋漓,“我知道我渺小得很,你就为这一丁点儿活着吧!求你了!”
她一直呜咽着,胡乱亲起他的头发、耳朵、脸颊,像动物那样,舔舐伤口抚慰同伴,非常纯洁,非常赤诚。
眼泪糊到李秋屿皮肤上,和他的眼泪混在一起,李秋屿慢慢搂紧她,脸埋下去,把她发辫也弄湿了。
她的哭声渐小,没太有力气了,眼神涣散,李秋屿摸着她滚烫的脸蛋,极度痛苦着:“我吓到你了。”
明月恍惚摇头:“你跟我回家吧,哪儿也别去,跟我回家。”
李秋屿无所不可,他死不成了,他没有想死,死极其自然发生,他一点没感觉到什么疼痛。她不来,他就走了。
现在他还存在,还得继续当李秋屿,做着人。
她说什么就什么吧,他其实很疲倦。
“不要告诉你奶奶。”
“知道,我谁也不说。”
“这是咱俩的秘密,好吗?”
明月一点不想要这样的秘密。
李秋屿又说:“明早去办出院,我安排下,找人开车送我们。”
明月振作起来,他同意了,她要带走他,看着他。
她第二天去办了出院手续,给杨金凤打电话,要她把鸡炖了,还要铺床,晒一晒被子。
第63章 第 63 章 初二乡下开始走亲戚……
初二乡下开始走亲戚, 回娘家,杨金凤家没什么亲戚,李秋屿一来, 家里算来客。
天上一丝云儿没有, 好得很,薄薄的蓝, 淡极了, 杨树光秃秃地把枝杈伸出来,干净得像画,很枯,很寂, 像谁一笔笔描出来的。一进平原,大约就是这个景儿, 有点荒凉,又很寻常。
杨金凤在门口等, 见车子到了,上前说话:“李先生来了?身体怎么样了?”
李秋屿脸惨白, 他微笑说:“还好, 多亏明月在。”明月拎了一大袋东西,她担忧地望向他, 把东西放到配房。
小院收拾得特别干净,尤其柴火, 堆得整整齐齐,有半人高,几乎一样大小,李秋屿站院子里看了会儿,也不嫌冷, 明月过来说:“八斗叔帮忙劈的。”
“劈得真好,怎么能劈得一样呢?”
“熟能生巧,他什么活儿都会,就是干活得看心情,他自己家的不一定乐意干呢。”
“你八斗叔也是个很有性格的人。”
“他受过刺激,我猜的,是他家里的事叫他性格跟人不大一样。”
明月跟李秋屿讲了八斗的哥哥用斧头砍死父亲的事,李秋屿若有所思:“他弑父……”
他脸色更加苍白:“左邻右舍不害怕吗?”
明月说:“刚开始害怕,但别人都说他哥哥平时是个可好的后生了,一点不像杀人犯,后来邻里还是跟他家正常来往,我小时候也有点怕八斗叔,他说的话,做的事怪怪的,我现在不觉得了,八斗叔其实是个可怜人,他在我们庄子上过着很寂寞的。”
李秋屿长久地凝视着明月,露出淡淡笑意:“你很能体谅别人。”
明月说:“才不是呢,有的人我可体谅不了,人也不该体谅所有人,那样反而不公平。”
“你八斗叔的哥哥呢?可以体谅吗?”
李秋屿又表现出对恶性案件的兴趣,他的眼睛专注起来,明月不解,她只好说:“我没跟他哥哥打过交道,都没见过,人家说他很好,不太爱说话,做事勤勉,从不跟人红脸,是他爸打了他妈,好像是这个原因。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所以说不好。”
“他判刑了吗?”
“判了,但不是死刑,我听人说判的时候说他精神有问题,所以不能是死刑。庄子里人说,这是有意说的,不想他死。”
“他现在人呢?”
“去年,还是前年出来的,去打工了好像,我不大清楚,你为什么想问这个事?”明月心里觉得怪异。
李秋屿微笑说:“闲着无聊,当个故事听,很多案子都很复杂,法律跟人情之间有冲突。”
明月望着他:“其实你也不太爱说话,都不知道你怎么会去当律师,感觉那个要能说会道才行。”
李秋屿道:“工作需要,我也可以能说会道,想象不出来吧?”
明月轻轻一叹:“真想知道你当律师那会儿什么样。”她好像晓得这是不可能的了,时间没法倒回,她见不着更年轻时候的李秋屿,“你来,看看住配房行不行?”
明月领他进来,这间屋子其实是两间,没有隔断,放着许多杂物,但不乱,归整得一目了然。靠窗有张床,本来搁豆子的,给拿了下来,铺上了被褥,旁边放两把椅子。屋里打扫过了,很干净,还洒了水压尘土。
就是冷,空空荡荡的冷,进来像冰窖。
窗户很旧了,四处漏风,拿纸壳子堵住的窟窿眼儿。
李秋屿没什么意见,能睡就行,不过确实冷,这屋里呆不住人,一会儿就通体冰凉。明月觉得这样不行,冻坏他了,她想去冯大娘家借小太阳,冯大娘她婆婆用过,婆婆走了,冯大娘一个人住有点发怵,就请隔壁婶子过来一块睡觉,冷怎么办,开那个小太阳,这反倒没什么避讳的了,好好的东西总不能扔。
这会儿冯大娘一家都来,小太阳用不到,人该开空调了。明月到她家借,冯大娘立马拿给她,还给她抓了把零食,硬塞她口袋。
冯月笑说:“明月长这么高了,越来越漂亮啦。”
明月不好意思笑笑。
冯月又问她学习,聊了几句,堂屋走出个年轻人,是冯月的男朋友,冯家特别热闹了,冯大娘高兴得要命,可有劲了,天天一大早起来琢磨怎么吃。
她一高兴,便不去信耶稣了,等年关过了,再信不迟。明月看人家喜气洋洋的,也很受感染,冯月怕她拿不动,指挥男朋友给帮忙送去。
只是,乡下怪无聊的,李秋屿谁也不认识,他只能在堂屋门口坐太阳里。杨金凤觉得他白得不正常,像大病一场,又不好问,把明月拉一边:
“李先生到底咋回事?”
明月说:“他受伤了,淌很多血,住院都输血了。”
杨金凤说:“这伤不轻,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明月说:“没有,别搁他跟前提,他没地方去。”
杨金凤便不问了,叫明月跟他说话去,她自己做饭,明月没去,李秋屿需要一个人呆着,他得想事儿,想什么她不晓得,只晓得他肯定得想事儿。
锅里炖着鸡,炖得烂烂的,一扯骨头肉就分离了,杨金凤给李秋屿盛了满满一大碗,说这个补气,明月问他:
“你嫌不嫌这个腻啊?”
李秋屿胃口很淡,但还是喝完了汤,喝得鼻尖出汗,脸色也跟着红润了几分。吃完饭,明月烧点热水把锅碗刷了,泔水不舍得扔,想拌猪食的,忽然想起来杨金凤现如今身体不太好,不养猪了,她才泼到门口。
院子静下来,杨金凤去邻居家串门,想请人给明月勾棉鞋,庄子里很时兴这个,妇女们都在勾,一双接一双,这个费功夫,杨金凤等着手最巧的那个给明月勾,她大了,得勾个样式洋气的。
可找这巧手的太多,年前都没排上杨金凤的,她得勤去着,别有人插队。
“你奶奶干嘛去了?”李秋屿问道。
明月准备开始烧水,喊他来灶前坐。
“让人给我勾鞋,其实我也穿不了几天,都说不用弄了,她想弄,说明年还能穿,什么都买齐放人家那了。”
她也不问他为什么那样做,说些寻常的事。
“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吃饱身上暖和,我把锅烧起来,还热呢。”她冲他笑笑,“一会儿就不冷了。”
果然,柴火烧起来,脸都灼烫了,火焰在眼里跳着,李秋屿说:“你一直这么过的吗?”
明月轻轻拨拉柴火:“是呢。”
“从城里回来会不会不习惯了?”
“没有,我一回来就习惯,吃饭前,我到冯大娘家,她家换了新冰箱,还有新洗衣机,说加一点钱就能以旧换新,我看着觉得怪好的,怎么东西忽然便宜了?”
李秋屿说:“因为美国经济危机,咱们的外贸订单积压了,这些东西,国家补贴一些,卖到乡下来了。”
他看着多正常啊,跟人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明月心里一阵难受,他晓得再多,又怎么样,他都不想活了。
“等我能挣钱了,我也给奶奶买冰箱装空调,还要装全自动洗衣机。”
李秋屿垂着眼:“你一定能做到的。”
明月低声说:“你都没想做的了,是不是?”
李秋屿一笑:“谁说的?我现在就很想烤火,烤得很舒服,一直烧下去就好了。”
明月眼睛亮了:“真的吗?你喜欢烤火吗?”
火光把他脸照红了,给他添好看气色,在他脸上一跳一跳的。
“喜欢,你帮我烧柴火,我就能一直烤着。”
“你现在暖和吗?”
“暖和,非常暖和,都想要睡觉了。”
明月依偎他身边:“别睡,咱们烤火,这儿最暖和了,我会一直给你烧柴火的,柴火多得很。”
李秋屿便什么都没再想,脑子是空的,单纯烤火,他心里平静下来。
这儿的生活,有种原始感,如果不是路过的车子、打工回来的人,单看老人们,会觉得此处极其古朴,像几千年不变,现代化跟他们没太大关系。李秋屿没在乡下生活过,小县城是不种地的,夹在乡村和城市中间,有自己的独特风貌。到了晚上,有人放炮,不像除夕初一那样密集,稀稀拉拉,偶尔响一阵,大街上黑了,院子里的星光闪闪,特别清,特别亮,哈出的白气往四处散去。
他们便凑一块儿吃花生,吃干了,喝许多水,电视响着,人不说话也不觉得太尴尬。杨金凤睡得早,八点多就要躺下,她起得也早,她嘱咐明月说好话记得闩门,便自己去睡了。
李秋屿闲着无事,拿来明月的作文本看,她小学、初中的作文本,一个也没扔,全叫杨金凤收得好好的。
“怪幼稚的,别看了吧。”明月嘴上这么说,却还是给他,李秋屿真正的兴趣到底是什么,她其实不清楚,旁人看不出,他但凡流露一点,她是高兴的,只有这样,才能活着。
李秋屿盘腿坐在床上,取暖器开着,纸页也成黄的了,她的字很大,写得用力,他披着大衣,一边看,一边笑,明月坐小马扎上,挨过来问:“笑什么呀?”
原来是李万年不晓得从哪儿弄到两棵树苗,人家说,这是苹果树,要结红富士的。哎呦,那可了不得,红富士是多好的果子啊。李万年爱惜得不行,种下去,等它开花。花儿是开了,稀稀拉拉几朵,两棵树加一块一双手数过来了。
明月当时非常高兴,她没见过苹果花呢,不算好看,白莹莹的,单瓣,一想到花儿变成大苹果,这才振奋呢。可那树,莫名其妙死了一棵,另一株,来年竟连花儿也不开了,李万年说,独苗没法授粉,要瞎。但他还是照顾有加,甚至想要捉些蜂子来,明月着急,天天问这果子还能不能吃上了。
果树不能结果子,就没意思了。
李万年说,不能结果子,养着也费不了什么事,叫它长着吧,爱怎么长怎么长。
明月的一次作文,写了好些这两株树的事。
李秋屿问:“树呢?我看你们院子里没有。”
明月想起李万年,黯淡地笑:“砍了,爷爷去世后奶奶嫌碍事,砍了当柴火烧,说还能有点用,长那儿不当吃不当喝。”
李秋屿沉默了会儿,说:“你更像爷爷。”
明月打个手势:“别叫奶奶听见,她会不高兴。”她有些哀伤,“我不想叫她砍树,想着留个念想,那是爷爷栽的,奶奶不让。她不让就算了吧,爷爷不在了,她还在,我不想她不高兴。”
李秋屿说:“你太懂事了,这样会很累。”
明月托着腮:“没觉得,过日子就是这样的。”
李秋屿微笑看她:“哪样的?”
“好好过,日子肯定不能事事顺心,奶奶跟爷爷不和睦,所以她总不高兴,也许吧,可能她不喜欢爷爷,她那会儿又不兴谈恋爱的,估计是随便结的婚。”她小心瞄他,“奶奶吃了很多苦,但奶奶还是好好过日子,她带着我跟棠棠,我们一直好好过日子的。”
李秋屿点头:“我知道。”
“你想吗?”
“想什么?”
“好好过日子。”
李秋屿合上她的作文本,黑眼睛沉沉:“你要是希望我这样,我尽力。”
明月耷拉着脑袋,手烤热了,情不自禁去拉他手,重重握住:“那你答应我,咱们像那两棵苹果树一样,一块儿开花活着,要是一棵死了,另外一棵连花都不愿意开了,这辈子都没法结果子。”
她说着,掉下一滴大的泪珠来,万籁俱寂,远处传来狗吠,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呼风声。
李秋屿摩挲起她的手,他心灵受到极大震动,有一刹那,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不需要再去思考,一刹那也好,拥有真正的安息,灵魂的宁静,他胸膛起伏着,有新的冲动上来,迫切想要,忘我的缠绵的一种东西,不分彼此的,他不该突然这样,这东西一下抓住他,他眼睛看着有些迷乱了,极力按压住冲动,脸上变作病态的嫣红:
“我答应你,别哭。”
这句话给明月极大的希望,她一眨不眨看着他:“真的吗?你答应过我的事,从来都算数的,这个不能不算。”
李秋屿温柔笑了:“是,是你说的这样。”
明月心里砰然乱跳,她霍然起身,怔怔注视他片刻,嘴唇飞快地在他脸颊碰了一下,往外跑了:“我去睡觉啦!”
李秋屿这才颤抖起来,再也无法控制,他深深呼吸,手胡乱揉了揉头发,随即拉灭电灯,躺在了黑暗里。
第64章 第 64 章 鸡叫得真勤快,明月……
鸡叫得真勤快, 明月一夜翻来覆去,她跟杨金凤一个床,分开睡的, 怎么也睡不好。她脑子里有可怕的想法, 她想去李秋屿那里,鸡怎么老叫啊?吵得人没法好好睡。
杨金凤五点来钟醒了, 人一老, 觉就少,她穿好衣裳到锅屋做饭。外头还黑着呢,明月也醒了,院子里静着, 鸡又开始打鸣,从半夜打到天亮。
她不晓得自己昨晚为什么做那样的动作, 有点害羞,又很高兴。等起来见到李秋屿, 目光碰上,他没什么异样, 明月便也装作没发生, 给他拎来热水瓶,让他洗漱。
他胡子原来长这么快, 一夜就出来,明月拿个小镜子, 给他照着,方便他刮胡子。两人在镜中对视一眼,她忙避开,李秋屿笑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你手方不方便啊?”明月想起他的伤口, 李秋屿说,“还好,你们起很早。”
“吵到你了?”
“没有,白天有什么安排吗?”
“你想出去走走吗?”
李秋屿不大想,乡下确实无事可做,他让明月只管做自己的事,不用管他,他随便找了她的书看,明月便也不往哪里去,坐他旁边,复习功课,有时遇到难题,请教李秋屿,高中的题目对他来说很简单。
八仙桌不吃饭的时候,铺上报纸,明月趴在那解题,就摆在堂屋门口,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杨金凤见她用功,李先生给她讲题,觉得很好,明月会出息的,这是注定的事,杨金凤心里非常欣慰,她出了门,去接棠棠赶集。
坐久了,明月伸个懒腰,像猫一样软软伏在桌面,悄悄看他,李秋屿看书很专心,眼睛仿佛很少眨动,他喜欢阅读,明月心想,也一定把《鬼》看完了,他怎么看待书中角色的?她一想到斯塔夫罗金,想到书里情节,毛骨悚然,说不出的难受。
明月心里有太多疑惑,这个时候,她又不敢问太多,她觉得他好了一些,反正是现在不能问,以后有的是时间。
李秋屿察觉到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头看看,明月正用一种他熟悉的迷茫的、审视的眼神,望向自己,他心里沉一下,笑道:“学累了吗?”
明月立马冲他笑:“我歇一会儿,今天太阳这么好,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有雪,没觉得想温雪啊?”
“温雪?”
“就是酝酿下雪的感觉。”
“你刚刚心里在酝酿什么?”李秋屿笑问,他看着是轻松的,明月却不敢下判断了,她颇为紧张,“我在想你的事。”
李秋屿点点头:“我明白,我的事有一天会跟你说的,顺其自然地说出来,我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情形下跟你说,但一定告诉你。”
明月慢慢放下心:“你现在感觉呢?”
李秋屿说:“挺好的,明月,我昨晚答应你的不会忘的。”
明月终于肯笑一笑,她把笔放下:“我去冯大娘家一趟,她要送我们一条腌鱼,我去拿,晌午就做鱼吃。”
冯大娘家的腌鱼用的新法子,可不是抹点盐算了。鱼开膛破肚,洗得干干净净,肚子里塞满花椒、葱姜蒜,打里到外抹上生抽,只腌一夜,稍微入味,炖好了洒把蒜苗,又鲜又香。这是冯大爷从南方带回的鱼,大集上没有的。
一想到能吃上南方的鱼,明月很高兴,她到人家里热乎乎喊人,冯大娘一家都喜欢她,她一来,绝不叫空手回去。
“明月,听说李先生到你家做客了,有空请人过来玩儿,这儿暖和。”冯大娘觉得李秋屿城里人,肯定不习惯,来乡下要冻死了。
明月说:“幸亏大娘把小太阳给我们了,要不然,他都没法睡觉。”
李秋屿不爱串门,也不认得冯大娘一家,他是和气的,见着了肯定会跟人打招呼,但坐到家里,是没什么话可说的。明月晓得冯大娘是真心邀请,嘴里连连道谢。
明月拎着鱼,刚走到正路,迎上一个男人,她瞟了一眼,同这人冷不丁对视上,一下愣住:是她爸李昌盛。他穿着个黑色羽绒服,头发有点长,却打了头油,都往后梳的,看着人模狗样。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哪儿的?奶奶知道吗?
明月警惕地打量他两眼,她还能认出他,李昌盛却没认出她,以为是哪个漂亮的小妮儿,轻浮地吹了个口哨。
这可把明月恶心坏了,她冷笑,扭头就走,李昌盛刚从镇上下车,搭人家三轮到的,要往家里去,这还没到。他成婚后跟老两口分了家,盖的三间新房,拉了个小院,打工后把孩子一扔,那院子也落上锁,几乎无人住,水泥地缝里长出草,显得荒凉。新房子没人气,也老得快。
明月和棠棠一直住老院子,她希望李昌盛千万别往家来。
“你哪家小妮儿,这么不懂事,见了不知道喊人?”
李昌盛问她话,明月一双眼狠狠瞪过去,他眯着眼,像是认出她了:“明月?你明月?窜这么高了?”他好像特别高兴,明月出落成大姑娘,太好了,该说婆家了,现在娶媳妇贵得很,彩礼很重,他脑子一下活过来,有劲了,主意哗哗直冒。
明月道:“我窜不窜关你什么事?”她厌恶得不行,真傻,她小时候真是太傻,一过年就在家门口等,车里下来的不是李昌盛夫妻俩,她会哭,难受得哭,最后年都过完了,也没哪个车拉来夫妻俩。
她居然为眼前这个看着就很倒胃口的人哭那么伤心,太傻了。
李昌盛怒了:“你他妈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路过的人见他父女俩,笑道:“哎呦,昌盛回来了?看闺女都到你哪儿了,还能认得不?”
明月冷淡道:“谁他闺女?”
她话音刚落,李昌盛一巴掌就甩下来,打得她直趔趄,鱼也脱了手,鼻血流下来。
明月脑袋嗡嗡的,鱼呢?那么好的一条鱼,她捂着鼻子,想去找鱼。
“哎,哎,干嘛呢,打孩子干嘛呢?”庄子里的人,上手拉他,李昌盛是越有人在越要起劲的,他要教训闺女,谁也管不着。
这人正扯着他,后头突然挨了重重一脚,李昌盛被踹倒在地。
明月看见了李秋屿,他脸色特别冷峻,也不晓得他怎么跑出来了。
“你哪个熊球?老几啊?”李昌盛腰要断了,这一脚太重,他抬起头气得骂,李秋屿居高临下看他一眼,掏出纸巾,给明月擦鼻子,明月本来没哭的,一下忍不住了,泪花子直转,她捡起她的鱼,李秋屿也没阻止她。
李昌盛挣扎着爬起来,要和李秋屿理论。
“你哪来的?什么人?”他上下打量着李秋屿,想起些事,听庄子里人说的事,明月念书出息了,有贵人出钱供她念书。李秋屿一看是城里人,斯斯文文的,李昌盛心里有底了。
“我什么人,你还不配知道,”李秋屿两腮动了动,脸白得渗人, “你再敢打她试一试?”
李昌盛嘴硬说:“我是她老子,我想打她就打她,老子管闺女天经地义,你哪根葱?我马上告你!”
李秋屿微微笑了:“好,去告我。”他一拳挥过去,李昌盛捂着脸惨叫倒地,李秋屿还要打他,被明月抱住,“别打他了,奶奶会难受的。”
李秋屿微喘着气,不再动了,他指了指李昌盛,是警告的意味,明月非常担心李昌盛真的去告,李秋屿会被带派出所的,她攥住他胳膊,“咱们快走,快走!”
明月像躲瘟神一样,拽着李秋屿回家,一进院子,把门闩上了。她心里噗通噗通直跳,看看李秋屿,他脸色真难看,方才还笑吟吟打人,明月没见过他这样,她把鱼放下,李秋屿拉过她,观察她脸面:
“疼不疼?”
明月半个脸有点肿,鼻孔里塞着纸,李秋屿轻捏着她下巴看了一会儿,一张脸,陡然阴沉起来,再也不见寻常那种好样子。
“以前打过你吗?”
明月说:“打过,我好几年没见他了,以前的事了。”她倒没觉得什么,反倒安慰李秋屿,“他就是个无赖,别理他。”她给自己倒了点热水,洗洗鼻子,若无其事说,“这南边的鱼,大娘说可好吃了。”
李秋屿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你身体都没好。”她怏怏说道,他爱抚几下她的脸蛋,“那混蛋真该死。”他说这话时,语气不重,明月却听得心一紧,“你别跟他置气,他是什么人,不值当的。”
这样的李秋屿是陌生的,他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会跟人打架的,明月更担心的是,李昌盛是来逼杨金凤要钱的,李秋屿打了他,会不会讹李秋屿?
她惴惴不安把鱼炖上,加两块老豆腐,杨金凤走前,说要是晌午不回来便是留表婶家吃饭了,不用等她。明月一直留心着大门,忐忑不安,他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李秋屿情绪似乎平复了,他夸赞明月厨艺,明月勉强笑着:“这个泡米饭最好吃。”
李秋屿说:“不要怕,等他来,我跟他谈谈。”
他预料李昌盛一定会来,明月紧张不已:“他会不会告你打他,他一肚子坏水。”
李秋屿道:“他不敢的。”
“你怎么晓得他不敢?他肯定想讹你钱,他之前骗庄子里的人钱把奶奶气病了,人都恨死他了,我没想到他还敢回来,肯定穷疯了!”
明月又羞又气,她有这样的爸爸,不如没有。
李秋屿却盯着她问道:“头晕不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明月说:“没,我结实得很。”
两人说着话,门忽然被砸得砰砰响,明月一哆嗦,李秋屿拿纸巾拭了拭嘴角:“你坐这儿,别怕。”他起身开了门,李昌盛眼窝淤血,已经乌紫一片,一副见着李秋屿也不惊讶的模样了,喜眉笑眼的,“呦,李老板,李老板过年好。”
李昌盛能屈能伸,刚挨了打,像是一点不记仇,他没急着去派出所,打听一番,想先摸一摸李秋屿的底。庄子里的人,不晓得李秋屿做什么的,只说是大老板,至于是不是,谁也不清楚。
他看李秋屿很年轻,猜不出年纪,反正看着是年轻人,不动手时,人看着文雅,叫人觉得他连骂人都不会的。
但动起手来,可不是这个样儿的了,李昌盛觉得这人其实阴得很,他给李秋屿赔着笑脸:“李老板,有话好说,好说,我都知道了,你是供明月念书的那位,庄子里没人不知道你大名的。”
李秋屿也不否认:“你既然来了,我们谈谈。”
明月气得发抖,他怎么不死在外面?她疾步过来,李秋屿伸手把她挡在了身后。
“借一步说话,李老板,借一步。”李昌盛把他往外引,明月担心,李秋屿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就在门口,不走远。”
门口太阳晒着,木门上的对子簇新醒目,是八斗写的: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字也好,门很败旧了。两个成年人站门口,这地方便显局促。
“李老板,刚才那是个误会,你不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外头,跟孩子生了,其实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挂念闺女的,但没办法,这年头不出去打工指望二亩土坷垃,哪能养活一家子,你城里人,不清楚我们的难处。你说我几年不见她,这见了,她不认了,我心里也难受,她妈那个女人早跟人跑没影了,我能不管她吗?我还想管她,还得挣钱,这不两难吗?只能搁家里让我老娘看着,”李昌盛口齿清楚,思路敏捷,不是个笨人,见李秋屿心不在焉的,话锋一转,“现在好了,明月有福,遇着你这样的贵人,那真是老李家风水好,我都没这个运势。”
他摸摸鼻子,讪笑着,“李老板刚才那几下子,可不轻。”
李秋屿微笑看他:“是吗?需要我赔医药费?”
李昌盛立马摆手:“那哪能,都是误会,你搁明月身上不知道花多少了,我再要医药费,成什么人了。不过眼下,我确实有点难处,李老板要是手指头能漏这么一星半点儿的,够我们一辈子了。”
他凑近了,神神秘秘的,“李先生看中明月,是她命好,你想什么,我能猜出个差不多。”
李秋屿挑眉:“你猜什么了?”
李昌盛挨到他大衣,李秋屿掸掸,“跟我说话就是说话,不要这么近。”
“好,好,”他又退了两步,“李老板你要是真看中明月了,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不说别的,真成好事,咱爷俩就是一家人了。”
李秋屿微微颔首:“你想要多少?”
李昌盛立马伸出两根手指头,他李昌盛也是四十的人了,走南闯北,什么不知道?有钱人包养小闺女,大学生都在外头卖呢。明月花一样的年纪,反正闺女大了,都要跟男人睡觉的,跟谁不是跟?跟个有钱的,不亏。
“这个数,不能再少了,你现在就能把人领走,她念不念好书在其次,能伺候好李老板才最当紧。”
李秋屿笑:“是不是太少了点儿?”
李昌盛心里一凉,盘算怎么改口:“李老板仁义,看着给,你一把给清,逢年过节要是愿意拿我当老丈人来走个亲戚,那我绝对欢迎,啥时来都欢迎!”
李秋屿漫不经心道:“李明月还没成年吧?”
李昌盛心道城里有钱人就是作假,想睡小闺女,还得装装,他压低声音急切说:“改个身份证的事,李老板神通广大,这搁你手里算个什么事?往年十七八嫁人多的是,明月可不是小明月了。哪怕你将来不愿意了,没事,把孩子交给我,我还能给她找着婆家,一点不要李老板你发愁!”
他大手一挥,很有本事的样子。
李秋屿点头:“想得这么周全,难为你了,”他笑笑的,“你欠这么多债,这个数够?”
李昌盛一愣,李秋屿说,“你这一露面,恐怕门槛都要叫人踏破了,他们知道你回来吗?区区这个数,怎么够呢?”
李昌盛不清楚李秋屿知道了什么,但显然,他是知道些什么的。他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李老板就别管我的事了,我真心实意只要这个数。”
“那可不行,我怎么能不管你的事呢?你都把我当一家人了。”
李秋屿斯斯文文告诉他。
李昌盛迟疑道:“李老板想帮我一把?”
李秋屿只是笑,笑着看他,李昌盛摸不清他到底什么个态度,笑模笑样的,猜不透。
“李老板想怎么帮我?”
“我不想。”
李昌盛吃了一惊,还没开口,李秋屿先变了脸,神情冷淡,“你一个搞传销诈骗,上不养老下不养小,还想卖女儿的……说你牲畜不如,是侮辱一院子猪狗了。做人对你来说未免太难,天冷了,你要是现在愿意往身上埋了土,我倒可以考虑出个花圈钱。”
李昌盛这才知道李秋屿套了他半天话,恼羞成怒,叫嚷着:“我这就上派出所,你等着,老子一脸伤就是证据,”他指着李秋屿,“你想搞我闺女是吧,我也得去告你!”
李秋屿拿出手机:“好,去告,你说的每句话都是你的证据,我资助李明月念书前,你一家三代,每个人的情况我都跟镇政府了解得清清楚楚,我先提醒你,告我不成,我要起诉你诽谤的。”
李昌盛看着那手机,这就打算跑,李秋屿一把揪住他,居高临下看过去:“我话没说完。”李昌盛以为他要揍自己了,想挣,又挣不开,李秋屿看着是个小白脸,手劲奇大,李昌盛只能服软,“李老板,今天就当我放屁了……”
李秋屿微微一笑,松开他,从钱夹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他领口:“我给你指条明路,滚,滚得越远越好,这是车票钱,再让我看见你,就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了,滚!”
他嫌恶地又掸掸衣裳,头也不回进了院门。
第65章 第 65 章 明月就在院子里,她……
明月就在院子里, 她没去听,一见李秋屿进来,奔到他眼前:“人呢?”
李秋屿笑道:“走了。”
“你给他钱了吗?”明月特别关心这个。
“给了一点, 让他当路费, 你放心,他一定走了。”李秋屿要洗手, 明月连忙往盆里添热水, “他肯定是拿钱才走的。”
“不是,你爸爸他……”
“他叫李昌盛,你说他名字,别说我爸爸。”
明月果断道, 李秋屿看看她,她很坚决, 对父母一点留恋也没有似的,他想起几年前问过她的话, 原来是真的,她爱憎分明, 有感情就是有感情, 没感情绝不拖泥带水。
“我以为,你多少还会期盼一点父母的爱。”
明月说:“那得有才行, 他们心里没这个东西,你让他们给没有的东西, 怎么可能呢?”她到灶台前,把粥盛出来,这粥熬得又烂又香,“咱们都没好好吃完饭,再喝碗粥吧。”
李秋屿跟她一块儿坐灶台前喝粥。
“要加糖吗?”明月攨一勺白糖, 放到自己碗里,李秋屿问,“会不会腻了?”她搅动几下,“你尝尝?”她都递他嘴边了,脸忽然一红,“你不爱吃甜的。”
李秋屿笑着尝了一口她的饭:“是有点甜了,我不用。”
“我小时候嘴馋,偷吃白糖,一手黏糊糊的,还招蚂蚁。”明月忘记李昌盛,心情愉快地说起从前,“总想吃点有味儿的东西,甜的,酸的,辣的,香的,你嘴馋过吗?”
李秋屿不记得了,大约是没有,没印象,他不馋,老保姆觉得他馋,小孩儿哪有不馋的?馋了就显得可怜,老保姆心里,他总是可怜。他不助长自己这种心理,他念书聪明,比人都聪明,这已经是命运极好的馈赠。
“是不是让你想到不好的事了?”明月见他不说话,觉得失言,他只有个老保姆,也没有兄弟姊妹,还不如自己。
李秋屿说:“那倒不是,小时候条件确实不怎么好,这么说,也不算准确,时好时坏吧。”
“什么意思?”
“钱票寄得及时,日子好点,不及时,就紧巴些,我的保姆总是处于一种压力之下,这让我也跟着紧张,总要担心这些事。所以我现在花钱,比较随意,我不需要担心钱不钱的事,希望过得自如一些。”
明月瞄着他:“我猜,其实你家里条件很好,是不是?”
李秋屿笑道:“怎么猜出来的?”
明月说:“要是不好,你就会一直紧巴巴的,没有好的时候。你家里有,但没想起来给你。”
李秋屿慢慢喝着粥,孟家有,太有了,只是没有他的一份。
“你说的对,有,但是不想给。”
明月也不去细问,猫咪一样蹭蹭他肩膀:“我有的都给你,你别想他们了。”李秋屿偏过脸,她仰头看他,眼睛亮亮的,“我都不想,你也别想,不值当的。”
“如果有一天,李昌盛找你示好呢?”
明月道:“那一定不是真心的,可能是看我考上大学觉得我出息了,想往后叫我孝敬他,觉得我有用了。要么就是,他哪天老了病了,不能动弹,想我伺候他,反正我不信他会真好。”
李秋屿有些诧异,诧异她年纪小,把这些事看那么透。她的心,仿佛冰柱一样,父母怎么都融化不了她了,她不会信虚假的日光。
“你会怎么做?”
“他要是真不能动弹,我会想到奶奶,看奶奶面子上给他点帮助,要是他好好的,我根本不搭理他。”她把碗放下,一边洗刷,一边平静说道。她用胰子洗了洗手,很香,这气味也让她高兴。
“我以为缺少父母的关爱,对你来说,总是有点遗憾的。”
“可能吧,但世上的爱有很多,幸运的什么都得到,我不算最不幸的吧,爷爷爱我,奶奶也爱我,哪怕爷爷不在了,我一想到他爱过我疼过我,我就觉得挺好的。”明月迅速瞥他一眼,“我还知道,有一个人也爱着我,疼着我,我已经有很多最好的了。”
她说完低头抿着嘴,总想笑,憋得面红耳赤。
李秋屿笑问:“你对那个人呢?”
明月看着他鞋尖,鼓足勇气,扬起脸说:“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
李秋屿笑看着她,明月不躲,她也笑,两人目光对视着,她心里的火苗又跳起来,脸烧得人迷糊,她的目光从他的眼睛往下溜着,停在他嘴唇上,他的嘴唇有点苍白,但看着很软,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李秋屿放任她摸,是软的,热的,他的身体一定也是热乎乎的,他这么好的人,他的爸爸妈妈竟然不爱他,明月心里充满忧伤,不解,她摸了会他的嘴唇,猛得回神,不好意思笑了。
她手指上残留香皂的气味,非常淡,像洗干净的某种小动物,在他嘴唇上探索,这气味又远去。
“等你奶奶来,我跟她解释一下。”
“奶奶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可还把她当儿子,你说,奶奶为什么这样?”
李秋屿说:“人的感情很复杂,有时知道不值,但说不清为什么,还愿意去做。我能理解你奶奶。”
“你也是吗?”
李秋屿沉默了,像是思考怎么说。
“说不清,我心里感觉很淡,可他一叫我过去,我还是愿意过去坐坐,我不喜欢他,却坐那儿听他说话。我也谈不上恨他,坐那并不舒服,可不舒服对我来说,是种很明显的感受了,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明月有点理解他为什么那样做了,他需要感觉,明显的感觉,要不然他会觉得没在活。她挨他更近,几乎是贴他身上了,她希望他感觉强一点,她越这么想,越用力,快要把李秋屿从长凳上挤下去了。
李秋屿笑了声:“明月?你是想独占凳子吗?”
明月羞涩笑了,她手放他膝盖上:“我想离你近点儿。”
李秋屿的手,很自然覆盖在她手上:“咱们一直很近。”
“那你别想没有的了,想想有的,咱们都只想有的。”明月把脸贴到他手背上,伏在他膝头。
李秋屿抚摸起她柔软的头发,心里悸动,他答应了她,手指在她细腻的脸上流连不已,他反复抚摸她,她说的话像伸出的手,在他心上抓了一抓。
“我在念高中前,没见过他。”李秋屿猛得开口,明月立马会意,是男的他。
“我没见他之前,就已经了解了他,他是个实体,我倒像是他的鬼魂在县城里飘荡着。因为妈妈早走了,杳无音信,他还有,我对他总是有点幻想的,我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是幻想,但还是幻想着幻想,我希望跟他沟通沟通,精神上的,尤其是稍微大点后,老保姆对我很好,但这不够。”
明月轻轻说:“我也有过,我初中那几年,总想得到点什么不只是奶奶对我的关心,大概就是八斗叔说的,精神也得吃粮食,所以我就拼命找书看。”
李秋屿捏了捏她耳廓:“是这样的,我在那个会俄文的邻居家,看了很多书,因为应该出现在你成长里的角色缺席了,你只能找别的东西来扮演一下,当作一种精神追求,当然,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些东西比人可靠多了,也深刻多了。你期盼的那个角色,本身不值一提,是身份符号赋予他们光环,你年纪尚小,还不能分辨而已。”
他深深呼吸一下,“尽管清楚,但有一天,实体到你面前,跟你说话,对你笑一笑,你对他的恨瞬间一笔勾销。谈不上原谅,是一种如释重负:哦,他原来是这样。他开始给我足够的钱,这大概是他做过的唯一好事,最起码让我的老保姆不至于晚年还要辛苦供养我。”
李秋屿讽刺地笑一下,转瞬即逝,“你觉得他为什么又突然出现?”
明月望着灶膛里的灰烬,余温散了,她直起身体开始烧火:“我猜是你考上高中了,念书很厉害,他觉得你长面子,总不能是良心一下发现吧,这种事很少的,没什么良心的人一般不会发现。”
李秋屿念书确实厉害,他记忆惊人,学东西上手极快,他在学习上没有用全力,把大量时间用在阅读和发呆上,在小县城各个角落游走,脏的、臭的巷子,废弃的工厂,他呼吸那里的味道,能浪费整整一个周日的下午,老保姆是溺爱他的,去玩吧,写完作业就去玩吧,反正你什么都会。她非常骄傲,这些话常挂嘴边。
他也因此看到,知道许多事,他异常早熟,在左邻右舍悄悄议论某件隐秘之事时,他已经提前知晓,周遭所有的人、事,不是为了钱,就是为感情,所有的卑劣和伟大,也同时诞生于此。李秋屿跟孟渌波第一件见面,他从他的眼神、微笑、措辞里,就清楚知道他跟幻想里的东西完全是两码事了。
为了让孟渌波发现他的好,老保姆很热情地推销着他,她为人爽朗,感情外放,同时也会说一些恭维世故的话,她生怕人不要他,没考察满意,她必须抓住机会,让这个聪明孩子离开此地,到他该去的地方。
孟渌波极其虚伪,他一眼看透,尔后意识到自己不过如此,不愧是他的鬼魂,他也在虚伪地应付着孟渌波,哪怕只为一个可怜的老人远离痛苦。
“我不喜欢他,尤其是发现我竟然有的地方也像他的时候,他阴魂不散,对我招招手,我就走过去了,他跟我的保姆比起来,人格萎缩,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李秋屿陷入沉思,下面的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了,“我明知道他什么人,还没跟他断交,是不是说明我本性如此,我远离善,却去亲近恶,当初也许不该离开县城,在县城继续念高中,和保姆一起生活,但那发生了些事情,我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他没说什么事,火焰烧起来了,记忆却冷却,李秋屿很好地控制住思想意识,不再说了,看看明月。
“没有完全好的人,一个也没有,”明月很郑重说,“真的,除非是特别善良的小孩子,我都想过冯建设死呢,我是不是看着不像坏人?可我也想过人死,我还跟毛慧妈吵过架,你只是因为他后来对你好点儿,你没法再纯粹讨厌他了,你对他,感觉变得复杂了,如果李昌盛现在突然对我好起来,时间一长,说不定我也对他复杂。复杂就复杂吧,反正他不是最重要的人,你爸爸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李秋屿微笑摇头:“不是。”
她握住李秋屿的手,笑眯眯的,“我就知道,咱们烤火吧,”明月往外瞅了瞅,阳光混沌了,铅云起来,还真是想温雪的样子,“你不是喜欢跟我一块烤火吗?冬天坐这烤火最舒服了,想想你的老保姆呀,别想爸爸了,你想小时候跟老保姆的高兴事儿,这样你就又能高兴一遍,还能高兴很多回,只要你愿意想。”
李秋屿含笑点点头。
她哼起歌,往灶膛里塞柴火:“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光……”明月不由轻轻赞叹,“你看,火苗多漂亮啊!”她心里不知想到什么,两手往膝头一交叠,下巴抵手上,“你说,我算不算漂亮的?”
柴火噼啪一阵响,把她话盖住了,明月非常懊恼,又不好意思再问,只能慌慌再拾起刚才的歌,继续唱下去。
大约快两点的时候,天色变暗,风稍微大了些,雪花落下来,落到地上、土里,路边,迅速化去了。明月赶紧跑出来,轧了一桶井水,李秋屿帮忙倒进水缸。
“怕上冻呢。”明月呼哈着白气,又灌好热水,外面雪下得安静,杨金凤还没回来,表叔家有面包车,应该会送她。明月跑来跑去,把东西收一收,放一放,李秋屿提议说,出去走一走。
他戴了围巾、手套,让明月带着,往田野去了。
路上见着人,人家招呼他们:“明月吃了吗?”
“吃啦!”
起初雪是小的,闲淡安逸,很快,紧了不少,明月跟他两个头顶都落了雪,平原上落雪,一望无垠,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垠。人在田埂上走,跟天地比,小之又小,李秋屿大口呼吸着冷冽空气,头脑清明,四下里只有平原和雪,一个人影不见,沃野千里,苍苍茫茫,星罗棋布的村庄嵌在耕地里。
人看着这样的平原,心胸没法不敞亮,真是好雪,这样好的雪,自打去城里念书,就不见了。偶尔,会看见一株孤零零的树站在土地里,明月告诉李秋屿,那是梧桐,它一片叶子没有,跟其他树看着一样。
“等清明节,它就开花了。”
“那是坟吧?”李秋屿指着凸起的小土包。
“是的,死了埋自己家的地里,我爷爷就埋一棵柳树下边的,他活着的时候在这儿,死了还在,他一辈子都没进过城。”明月叫风雪眯了眼,她往远处看,雪大了,谁家的树,谁家的坟,天和地的界限统统看不清了。
多好的土地啊,都不晓得祖先们刚发现这么块好地方时,得多高兴,日落月升,春耕秋收,那一定是很远很远以前的事了,如今,再好的土地也留不住人。她也得走,平原养大了她,她就要走了。
明月忽然跑起来,冲进雪幕,再淋一场这样的雪吧,人的一生,能淋几回这样好的雪?她跑着跑着,把李秋屿都忘了,她得记住每场雪,好在往后的日子里想起它。
李秋屿看她跑远,也有点恍惚,好像回到几年前的冬天,他又有了熟悉的感觉:她谁也不属于,春天里坐在鲜花满地的山谷间来,冬天在大雪纷飞莽莽风中奔跑去。
“明月!”李秋屿高声喊她,她便气喘呼呼跑回来,脸蛋绯红,头发眉毛都叫雪打湿了。
“还跟小孩儿似的,”他笑着掸了掸她一脑袋的雪,“跑什么呢?”
明月笑道:“跑一跑,心里就痛快了,这雪下得好得很。”
李秋屿不停掸她身上的雪:“确实是好雪,我很久没淋过这么一场大雪了。”
“你看多好啊,哪儿都好,雪好,麦苗好,地也好,来年会丰收的,粮食也好得很!”明月心里满是爱,她什么都爱,爱眼前的人,也爱脚下的平原。
这爱不是一时的,是长久永恒的,李秋屿感觉到了,是一种无穷的存在,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人活着,有这样的能力,才能真正自由。人得认准些什么,才不至于毁灭自己。雪细密地下着,视线都要阻断了,李秋屿隔着大雪看她,走上前去,摘掉手套,双手捧她脸揉搓几下:“对,哪儿都好。”
明月咧着嘴直笑。
“回去吧,你还没养好身体,别着凉了,咱们回家烤火吃花生,说说话,哪儿也别去了。”她拍拍他胳膊,“好啦,倒霉的事都叫大风刮跑啦,你心情好不好?”
李秋屿笑道:“好,好得很,我会记着这场雪的。”
“记着好,你一记起这场雪,就能想起我,我比狗子跑得还快。”她笑嘻嘻说,李秋屿笑起来,笑到咳嗽,明月看他笑又怕呼吸太多冷的空气,把他围巾往上提了提。
他们回去时走很快,雪非常大,人间成白的了。两人都淋湿了,回到家,杨金凤已经回来,吃了一惊,批评明月不懂事,把李秋屿带出去乱跑。
李秋屿说:“是我自己要出去的,不怪她。”
杨金凤说:“明月起小就爱跑,肯定她提的,看下雪了想往外疯。”
她发现明月脸有点肿,问她怎么回事,明月说自己摔了一下。杨金凤今天去镇上照相了,十块钱,送个相框,里头做的假背景,人还挺好看的,庄子里的老人都去照这东西,棠棠闹着也要,杨金凤说,你离照这玩意早着呢。
杨金凤想把棠棠带家来,她嫌冷,睡一夜脸冰凉,都要面瘫了。表叔家暖和,有空调,还舍得给她开,杨金凤没强求她,在人家里享福,不受罪,这就很好。
“你给我们也照个相吧。”明月要挎着杨金凤照相,就站在雪里,李秋屿用手机给祖孙两个拍了几张,明月爱笑,杨金凤神情有些拘谨,不大自然,严肃着一张脸。
“你看看,李先生穿这么薄,这一淋要受风寒了,你尽会折腾人家,李先生不跟你小孩计较。”杨金凤说着进屋,把取暖器打开,叫李秋屿坐那,明月帮他挂湿了的大衣,用干毛巾擦拭着,李秋屿便坐床上披着被子看,她一回头,他注视她眼睛一笑:
“你最漂亮,没人比你更漂亮的了。”
明月的脸一直红着,她低下头,继续擦大衣嘀咕说:“怎么湿这么多?”
第66章 第 66 章 李秋屿在庄子里大约……
李秋屿在庄子里大约住了一周, 这几天,李昌盛没再出现。杨金凤听闻此事,沉默异常, 她觉得叫外人看了笑话, 抬不起头。明月宽慰她:
“他不是那样的人,不会看人笑话, 只会替咱们难受。”
杨金凤不说什么, 她闷在心里,有时看着明月很欣慰,有时想到儿子,又觉得造孽。她照例泡豆子、卖豆腐, 动作明显慢了,不如往常利索, 干一会儿,便要喘口气。
李秋屿要带明月回去了, 配房重新空荡,被褥收起, 取暖器也还了回去, 摆在窗台上的牙刷、牙缸,长绳上挂着的毛巾……好像短暂存在了一些时候, 又消失了。
杨金凤请他下个新年,再来小住, 这话叫人充满希望,下个新年,他答应了老人一定过来。
明月最后一次往灶膛里添柴火,好叫李秋屿再烤会儿,杨金凤看着, 说:“明月,上堂屋收拾东西去。”她便往堂屋来,杨金凤跟着,显然是有话说,“马上该走了,不要再烧无用的柴。”
话里有话,明月听得有些紧张,她嗯嗯应着,杨金凤往塑料袋里装过年的炸货,自家的素丸子,冯大娘给的小黄鱼,还有炸豆腐。
“李先生一来,你看你高兴成啥样了,一天到晚,光想偎着人家,也不知道人烦不烦。这过了年,又大一岁,是大闺女了,不兴跟个大男人这么近乎,能听懂不?”
明月心扑腾扑腾跳,奶奶什么都清楚,她一边撑口袋,一边答应得可好了。
“人对你是当个小辈,不该有的心思咱也别有,叫人笑话。指不定哪天,人就成了家,老大不小的人了。”
“知道了。”
明月心想,他不会成家的,他连活都费劲,成什么家呢?
杨金凤觉得她听进去了,到灶台前,跟李秋屿又说了几句。
“一个年关,家里也没能叫李先生吃好喝好,就这么过去了。”
李秋屿笑道:“哪儿的话,我给您家里添不少麻烦。”
杨金粉道:“明月这孩子大了,孩子一大,心思就多,她要是说的行的有不对的地方,李先生尽管说她,不能叫她走了歪路。”
李秋屿道:“明月一定不会走错路,我跟您保证。”
杨金凤说:“我老婆子没文化,也没啥见识,明月往后路长着,还得靠李先生给她掌舵。”
李秋屿道:“您小看她了,她比我看事情透,她聪明,早晚有一天会超过我,我不会有什么大变化了,可她还一直在成长。”
杨金凤听人夸明月,很自豪,她没白忙活,这一辈子都值了。她就说,这孩子有出息,果然,李先生都这么夸她,杨金凤深信不疑。
“您保重身体,有事情可以打我电话,千万不要觉得麻烦我。”
杨金凤点头说好,她松快了,孩子长大就该远走高飞,她不用担惊受怕,那个畜生突然冒出来,连累明月。走了就好,走了就好,杨金凤站路边送他们,她这一年,真是见老,筋缩了人佝偻了。
“到那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别跟人红脸,跟人都好好处。”
杨金凤交待她的话,始终是这些,明月跟她说:“知道,从没忘过,你有事记得找八斗叔,冯大娘也成,别忘了啊!”
每次打家走,杨金凤都没什么表情站那送她,这次也不例外。她不爱笑,也没掉过眼泪,跟株老树一样,活在子虚庄的土地里。明月恋恋不舍回头,看奶奶又变成小人儿,最后成个黑点子,消失了。
车窗外有人骑三轮赶路,李秋屿让司机停车,他降下窗户,明月也看见了,是八斗叔。
“八斗叔!”明月叫他,李秋屿冲他点头,“过年好。”
八斗很高兴:“明月?哎呦,李先生,这是要走吗?你看我都没见着你们,这就要走啦?”
李秋屿微笑着掏烟,递给他一根:“该回去了。”
八斗说:“去我家喝口茶再走?”
李秋屿笑道:“不了,明月她奶奶还请多走动走动,有事情记得找我,”他伸出手,八斗愣一下,忙不迭同他握手,“李先生这话客气了,不交代我也该留心留心,明月,”他弯腰往车里看,“搁外头争气,好好念书,别挂心家里,有你叔我在,没事的啊!”
车子开走,八斗目送他们老远。
因为有司机在,一路无话,这司机是酒店的人,李秋屿跟他说工作的事,明月便安静听着,李秋屿说起工作又换作另一个人了。
他们刚到,李秋屿接了赵斯同的电话,他要趁年关请客。一整个年关,谁也没见着李秋屿,只听说他受了点伤,又生病,不知道跑哪儿疗养去了。
赵斯同敏锐地猜到,他跑村里去了,去那种上个厕所都要恶心半天的地方过新年,李秋屿对万事万物的忍耐,看来已经达到新高度。
不知说了什么,李秋屿把电话挂了。
明月看看他:“叫你吃饭的吗?”
李秋屿说:“对,不去了,我得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哪儿也不去。”
他一周没洗澡了,到达极限,乡下的条件确实恶劣,他又不爱跟人挤澡堂,觉得自己脏透了。一个澡洗很久才出来,神清气爽,他揉着头发接了杯温水,明月一直看他,李秋屿脸叫热气熏红了。
“奶奶让你明年再去,其实你不想去吧?”
李秋屿笑着坐下:“有吗?我有表现出不想去的意思了?”
“很不方便,你又爱干净。”
“住几天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那你真的会去啊?”
“去,怎么不去,以后我都去你家里过年好了。”
明月笑了,她高兴得很,已经盼着下个新年了,每一个新年。她早把杨金凤说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她就爱跟他一块儿,他不会成家,她确定得很,这也没妨碍谁什么。
她爱对他有什么心思,就什么心思,他一个人,现在谁也没拥有他,要是将来谁能拥有他,那一定不是旁人,明月突然自信得不得了。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她余生就活在这个念头里了。
手机又响,李秋屿扫了一眼,扔那继续让它响,明月偷瞟一眼,是个号码,没有标注。
“你不接吗?”
“还是赵斯同,他想找我吃饭,一群人我懒得去。”
明月一听是他,心里又怪怪的了:“他怎么老找你?”
李秋屿微笑:“他看不得我好过,必须骚扰骚扰我。”
明月说:“他怎么这样啊,为什么老想骚扰你。”
在庄子里时,赵斯同给他发了拜年短信,他回得很简短:同乐。他以为他不会那么快从上海回来的。
“我们念大学那会,有段时间关系很近,他是个很有想法,也比较离经叛道的人,后来分开了,他毕竟比我低两届,我比他先一步离开校园。”李秋屿放下杯子,打算认真跟明月谈谈他,“我知道你不大喜欢他,我想过,这是你的本能抵触,因为你很聪明,能察觉出他大概什么人,他让你不舒服。还有种可能,是你觉得他像我,但你不希望他像我,因为在你心里,我肯定跟他不一样。”
李秋屿完全不像自杀过的人,他思维敏捷,一旦说起正事,就是聪明人的样子、气质。
“我必须得诚实地告诉你,我跟赵斯同的关系,可能复杂一点。”
“你不会因为钱就去巴结他,是的吧?”
李秋屿一下明了了:“所以问我大衣的价钱?”
明月有点不好意思,李秋屿说:“我不会因为钱,去巴结任何人。”
“你是喜欢赵斯同,还是讨厌他?”
李秋屿斟酌着:“我跟他,每个阶段都不太一样,单纯用喜欢或者讨厌形容不太准确,他很多事自认为是受我影响,其实根本原因在于他本来就是某种人,我说的某些话,可能正好符合他期待听到的。我一般不跟人流露倾向,他替我定了倾向。”
明月听得似懂非懂:“你受他影响吗?”
李秋屿笑了:“明月,你问得太尖锐了,应该多少受点儿?也许我自认为不受,但无形之中受了影响,还有种可能,”他很专注地看着明月,“他做了我客观上觉得不好,但潜意识里希望发生的事,可能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希望这个事发生,但他做了,我没有反感,甚至会感到一阵痛快,这大概就是他对我的影响,他好像承担了我的其中一部分,你怎么看待我这样?”
明月说:“事情是他做的,不是你做的,人脑子里每天都会想很多事,同学还幻想抢银行发财呢,可只要没真的去做,我觉得就好了。”
“如果我知道他做的很多事不好,但没阻止,成了旁观者,这恶里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了?”
“你能真阻止住他吗?如果不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觉得不怪你。”
李秋屿却还要继续问:“如果我阻止,多少能起一点作用,但我还没去做呢?”
明月望着他,忽然过去搂住他脖子,趴他肩头说:“你活着都很费劲了,还天天想这样的事折磨自己,只有你在乎,赵斯同他们根本不会这样折磨自己,这对你不公平,慢慢别想了吧,我知道你从不做亏良心的事。”
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搂紧了他,这个房子她害怕,书房不敢再进。她总觉得血还在,不太吉利,她好像把他搂紧点,李秋屿就能暖和一点,安全一点。
“无论你想到什么,记得想想我,咱们永远在一块儿。”
李秋屿的手,在她后脑勺不停抚摸着:“我会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叫你这么难过的事,我什么都能答应你,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明月破涕为笑,她松开他,李秋屿攥住她手腕:“我积压了一些工作,可能要忙一忙,周末再去接你,咱们还像从前那样。”
他再次到酒店,没人发现异常,李秋屿永远叫人觉得舒服,他好像已经养好了身体,气色很好,没有一丝孱弱感,反倒像打哪刚愉快地度假归来。员工们关切地问候,他解释几句,也就过去了。
投资人,还有他的旧同学在一起吃了个饭,叔侄俩都很喜欢他,李秋屿在他们眼里,是非常值得信赖的,有才干的人。他们总担心他会离开,但他真有一天离开,又清楚没人能留住他,李秋屿看着好说话极了,可同时意志坚定,没人能改变他想法。
大约忙了几天之后,赵斯同来到泳池,和他一块儿游泳。他突然跳下来的,李秋屿知道是他,手臂上的伤疤没法遮掩,赵斯同瞥了几眼,忽然精光一闪,盯住他问:
“我听说,师哥过年受了点伤?一个年关都没露面?”
李秋屿极其平静:“已经好了。”
赵斯同眼睛闪烁,他没笑,敏感地又多看几眼:“怎么受的伤?”
李秋屿说:“怎么受的伤不重要,重要的是,伤已经好了。”
赵斯同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起他:“你年关,是不是去那小姑娘那个村子里过了?”
李秋屿笑道:“你聪明得可怕。”
赵斯同说:“除了那儿,你没地方可去,当然了,也能换个说法,你哪儿都能去,也哪儿都不能去,你没心劲走动,我一直想请你到上海过年,就咱俩,正儿八经过个年,可你不愿意。”
李秋屿说:“你有家庭,我跟你一块儿过年算什么事?”
赵斯同嗤笑一声:“家庭?我拿出一天应付就很给面子了,你能忍受一大家子吃吃喝喝,吹牛的吹牛,废话的废话,小孩子到处乱跑乱闹的年关?”
他非常肯定,李秋屿不会向往这种俗世幸福,他要向往了,他就是俗人,赵斯同不能接受李秋屿变俗人。
“有什么不好吗?”李秋屿语气稀松寻常。
赵斯同道:“看来,你在乡下跟劳动人民一起过年过得很高兴。”
“我确实高兴,我为什么不高兴?”李秋屿手臂上的伤疤,赫然在目,赵斯同眼睛跟随着,这不是撞的,跌的……他周围的人全都是瞎子吗?赵斯同脸上露出一种不自然的表情:
“这是你自己弄的。”
李秋屿不承认,不否认:“我还有事要忙,你自便吧。”他上了岸,赵斯同紧随其后,像甩不掉的幽灵,他迫切问道:“还真是?”
李秋屿正面看他,并不逃避:“是不是,现在都已经好了。”
赵斯同心脏一阵剧烈跳动,诧异地叫起来:“李秋屿,你他妈疯了吗?你真跑去自杀?”他脸都要扭曲了,感到一种深深的背叛,他的导师,他的偶像,一个精神无比强大的人,最终竟真被自己的虚无弄去自杀?他强大在哪里了?他没能对抗得住虚无,什么事都没做,浑浑噩噩,平平淡淡,就这么虚耗了三十载,去死了?赵斯同没法接受,他是被李秋屿唤醒的,世界太精彩了,活一万年都不够,他竟然去死?真的去死。
好了,他现在没死成,一个人,一举两得,又活又死。是那个小姑娘把他救回来的?完全有可能!赵斯同更无法忍受了,他拉不住李秋屿,李明月能,他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李明月到底能在哪里?他千方百计,要拉李秋屿和自己同行,没有他的注视,没有他的理解,自己所做一切,都曲高和寡,无人观赏。赵斯同压抑怒火,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李秋屿已经走远,他不回头,他已经好了,马上要去过俗人生活一样。
他怀疑自己是否高看了李秋屿,他一度认为,李秋屿可以直视任何事,他永远面带微笑,不置可否,似乎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灵魂里的波澜,他自己说的,恶比善更纯粹,更有力量。赵斯同无论怎样引诱,他都岿然不动,现在好了,他动了,却不是因为他,他所有努力都是徒劳,而在一个小女孩那里,轻而易举。
赵斯同看着他的背影,背叛的耻感,久久没法散去。
第67章 第 67 章 春天但凡有一点气息……
春天但凡有一点气息, 都能被明月捕捉到,尽管在城里。某一天晨读的空气里有了新味道,她就知道, 大地下头蒸腾起热气, 马上要顶上来,必须破土。
教室的窗台上, 摆着学生们带来的小盆栽, 有铜钱草,也有太阳花,价格便宜,容易养活。明月最喜欢太阳花了, 她找个瓶子剪开,弄些土, 从花盆里移了两棵,专门叫它为自己开, 平移坐位也带着。张蕾对她这种爱占小便宜的行为嗤之以鼻,这样的花很常见, 李明月去一趟上海完全没有开阔眼界。
“又不是什么名贵的花, 也值得你开口跟人要,当宝贝一样, ”张蕾嫌她不争气,“李明月,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她们成了前后位,张蕾扭头,生怕明月桌角的花碰到她衣服,一切跟泥土有关的东西她都厌恶,太厌恶了。
明月便把瓶子挪一挪:“我喜欢我的, 跟你也没关系。”
张蕾漠然地笑,她不跟李明月计较,她看这个老同学,已经到达一种思维上的新高度。人要成为新的自己,必须打破、摒弃过去的东西。李明月做不到,从她提前离开上海就知道。张蕾难忘上海之行,每每回味,都很兴奋,她回来看什么都不太习惯了,同学、老师,又成了土包子,远远不能满足她,除了赵斯同,她谁也不崇拜了。
再看到乔胜男,张蕾觉得自己可笑,她如此普通,一个高中语文老师而已。她以前竟为自己不能得到她的青睐、赏识而苦恼,天哪,她算什么啊,她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当个语文老师,跟一届又一届学生兜售老一套的东西。
张蕾觉得看谁都不太顺眼,无论看谁,她都带着种淡淡的嘲讽。她精神上远离任何人,只期盼和赵斯同交流,上海之行,赵斯同的言谈举止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在看李秋屿来接明月时,感到深深嫉妒:为什么她跟赵斯同不能是这样一种关系?哪种都行,她迫切想和一个看起来光鲜无比的异性产生某种联结。这让她内心躁动,她看着李秋屿那张脸,那个模样,像讨厌李明月一样讨厌他了。如果李秋屿是个丑八怪,人又穷,这样就好了。
“刚才那个是你初中同学吧?”李秋屿跟明月上了车才问。
“哪个?”明月没在意。
李秋屿说:“一直看我们的那个女孩子,我记得她叫张蕾,你们初中就是同学。”
明月道:“看我们了吗?她这学期开学怪怪的,好像谁也看不起,不过她以前在乌有镇也这样,她那时成绩最好,大家很羡慕她,还有点怕她,她性格有点冷。”
李秋屿笑问:“你羡慕她吗?”
“最开始羡慕,后来没什么了,她现在成绩也不错。”
李秋屿没再说什么,他对张蕾有印象,一开始就有,这女孩子看着很安静,像密林里的伏兽,盯着什么。他察觉出她对他有敌意,是种直觉,虽然他不清楚哪里得罪过这女孩子。
那只能是明月“得罪”她了,李秋屿问:“跟张蕾闹过矛盾吗?”
明月想了想:“不算吧,但我们关系也不近,她说话总是居高临下的,好像大家都是傻子,我不跟她一个寝室。”
李秋屿说:“跟同学相处要注意一下,尽量别明面得罪人。还有,古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以后念大学了更要注意,跟人交往真诚是很重要,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说了几个大学校园里的案例,包括最著名的一个案子,明月也晓得。
“新闻上报道他其实很老实,家里还穷,是有钱室友欺负他了,他气不过,一下把同学杀了。政治老师提过这个案子,也这么说的,还教育我们不要随便欺负老实人,要跟同学友好相处。”
李秋屿道:“别信新闻瞎说,有一种人犯罪,是他自己的问题。他不是什么激情犯罪一下去杀人,他是有预谋的,脑子很清楚,锤子在宿舍放了一周。还有,他不能算穷,这是前几年的事了,他有电脑用,绝对不是穷人。”
明月疑惑:“新闻也不能信吗?为什么要这么写?”
李秋屿道:“新闻本来应该被大众相信,但写新闻的人,有时为了制造噱头,吸引人关注,会颠倒黑白是非,捏造事实。一个又穷又老实的可怜孩子,被人长期讥笑,奋而反杀,这符合大众的心理期待,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被他杀害的同学,才是真正的穷苦孩子。即便和同学有点摩擦,没几个人会想去杀人,因为大部分人是有理性也有情感的。”
“这对被害死的人太不公平了,他们不光失去生命,还要被人说成是欺负别人才惹祸的,写新闻这些人的良心呢?”明月很不解,“他们难道不是念过很多书,明白事理的人?”
李秋屿揉揉她脑袋:“受过高等教育,也未必能做人。刚才这个案子里的罪犯,是高材生,一个人拥有知识才能,不代表有正常的人性。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太健康的心理,区别在于如何控制。”他忽生忧心,他忧心的事多了去,钱总是能叫人更自由一些的,李秋屿最近认真思考了几个问题,钱就是其中一个。
他没告诉明月,他委托子虚庄村长,以村支部名义,给了杨金凤一些补贴。公家出钱,杨金凤不会不要,他希望她的亲人能活得稍微轻松些。他尊重杨金凤,宁折不弯,这样的老人,不该一直吃生活的苦。
一辆轿车停在他们前头,乔胜男上了那辆车,不再避讳,李秋屿当然认得这车。赵斯同跟乔胜男的碰面并不多,他弄到了手,便开始节制起来,理由总是充分的,他实在是忙,生意人哪有不忙的?赵斯同对任何女人的兴趣,都不会维持很久,再美丽的肉/体都叫人乏味,更何况,乔胜男没有这个优势。她的思想、精神,赵斯同也没兴趣深究,毫无新意。他不再频繁出现,叫乔胜男饱尝等待的滋味,几乎要怀疑起他,痛恨起他。但只要他出现,态度却不变,依旧贴心迷人,问她工作上的得失,学生们的成绩,关心她最近读了什么书,有没有想看的电影。赵斯同没有寻常男人的庸俗,只想上床,有几个男人会花功夫关切一个女人的灵魂?如果有,那也是为下个步骤上床做准备。
赵斯同在女人跟前永远是倾听者,他言语风趣,对女性是十足的尊重,这才是爱的滋味,滋味太好,乔胜男又要惭愧之前的疑心,责怪起自己。他如今来接她,是故意叫人看见、知道。
在乔胜男看来,也许是两人关系的更近一步,只有李秋屿知道,这是要结束的征兆。赵斯同的快感,来自于征服一个坚硬灵魂,不在于美丑、胖瘦,他喜欢挑战,帮别人挖掘自身,比如乔老师的情欲……李秋屿一点也不想管这些事和这些人,不幸的是,赵斯同要把这些东西置放在他的生活半径里,他知道他能感知,一箭双雕,既满足他本人的欲望,又顺带着什么意图,赌他李秋屿管不管闲事?一定不止这层,李秋屿有种直觉,赵斯同还有别的目的,他尚不清楚。
“嘿!”明月突然诈他,“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李秋屿回眸笑:“说什么了?”
她怕他沉默,也怕他失神,叫人琢磨不透他又想什么去了。
“暑假你也去庄子里过几天行不行?”明月提议道,“热是热了点,但我会给你烧水,天天都能洗澡,晚上坐院子里吃西瓜,用井水一浸,可凉了,还能看见大月亮,硕大的月亮,就是《佩德罗巴拉莫》里写的那种月亮,你在城里叫楼挡着了,有时看不见,在我们那里,什么遮拦都没有,打平原的尽头升起来,大得很。”
她已经操心上暑假了,太漫长了,她得回家,留李秋屿一个人在这儿,明月紧张,她期待地望着他,李秋屿笑了笑:“我在城里也能看见,现在就看着呢。”
明月见他对自己笑,意识到什么,她有些害羞了:“我一回家去,你就看不见月亮了,还是跟我回去吧。”
李秋屿说:“想这么远?春天还没过完,想夏天的事了。”
明月很认真:“这样才有盼头,我心里盼着的事都一样样列好了,提前想一想,都觉得高兴。”
李秋屿若有所思:“你很乐观,什么事都往好了想,这样很好,暑假我跟你回去,看看你说的大月亮。”
“是你自己想,还是只为了我高兴?”
“都有,我也想走动走动,除了工作,应该做点别的事。”
明月心满意足,李秋屿的问题她不甚清楚,但可以肯定,他思虑太多,一个人应当思考,但不能沉迷思考,不去看实际的日子,他当然也在过日子……但之前一定不是好日子,她要跟他一块过好的日子,他要是不肯,她拉也要把他拉走。
明月跟张蕾的矛盾爆发在两周后,下着春雨,张蕾忽然把她从教室喊出去。
“是不是你说的?”
“什么我说的?”
张蕾神情冰冷:“除了你,还有谁能知道?我知道乡下人爱嚼舌根,一件屁事,十里八里都能知道,你是不是嫉妒我?”
她怀疑是年关的时候,李明月知道了这事。她妈妈在外做什么,一个庄子都在传,一群狗屎眼红她妈妈能挣钱罢了,张蕾心想这群人活该穷死,土死。庄子与庄子之间,沾亲带故,难保传到了哪里,李明月听说了很正常,毕竟她们还有一群土鳖同学,打工回来只会乱溜达,赶大集,跟混子一样,散播闲话。闲话在乡下说说就算了,那群土鳖,影响不到自己的生活。但张蕾在寝室感受到了异样,她忽然被室友问知不知道什么叫公主、佳丽,张蕾心里一凉,她猜同学听说了什么。
当然是像李明月现在一样,装傻充愣,张蕾看着她的脸,恨恨想。
明月非常茫然:“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事。”
张蕾冷笑:“别装了,李明月,你往外抖落什么目的?影响我学习?让同学看不起我?我告诉你,我妈能挣钱,比这些城里同学的爸妈还能挣,她们看着人模狗样的,有个单位上班,挣的都是死工资。我妈一年,抵她们十年,穷才丢人,你要是觉得这样能让我丢人,你早丢过人了。”
她咬牙切齿,脸上表情却没因此变得狰狞,张蕾是极其要强的,她不会露出个什么丑态,那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她一直都很骄傲,至少在乌有镇所有同学的印象里,她是蝴蝶,要远走高飞的,要飞往一个甜蜜的光明的世界,而乌有镇的学生,无知、贫瘠,压根不配得到命运的馈赠,命运都懒得看一眼他们。
明月听明白了,她也晓得张蕾误会了,谁说的?她不知道,张蕾的妈妈做那种工作,这是旁人说的,她当时一听,并没往心里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那一定是有人在她跟前说了,这是致命的,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她吃过的苦,付出的努力,都只会沦落为这个秘密的背景:她妈妈是干那个的。
“不知道你说什么,但别诬赖我,我丢人不丢人不是你说了算。”明月装作不知情,她也确实不怎么知情,张蕾认定是她,她就算解释她也不会信。
张蕾道:“没个开破车的表叔,你说话也没这么硬气吧?我想起来了,仔细算算,你就是那年认了个表叔才翘尾巴的,我说你怎么突然变个人,有本事叫你表叔发大财,钱都给你,你尾巴好能翘得更高。”
她微笑着警告,“你再敢说我的事,我就告诉全班同学,你爸爸骗人钱连家都不敢回,你奶奶卖豆腐,一千年也还不完债。”
太幼稚了,明月望着她,尤其是最后一句,像是小学生那样泄恨,她吃的、穿的、用的,这个“好”是她妈妈换的,她自己知道不光彩,但还是很骄傲,这就是她的矛盾之处,明月不生气,只是静静望着她。
张蕾无法忍受明月的目光,这种居高临下的、探究她的眼神,充满鄙视。她不用说一个字,眼睛就像刀子了,她简直像条漂亮的野狗,眼睛那么亮。
真是忍无可忍。
“你小心点,别惹我。”
张蕾说完一抬头,看到乔胜男打伞往教学楼这边来,瞥了好几眼。她上前招呼,乔胜男说:“下着雨,怎么还在外头?”
乔胜男不喜欢张蕾,这孩子太爱出风头,去趟上海,心眼儿太多,她清楚有些女学生早熟、世故,张蕾似乎意识到她作为少女的魅力,时不时要展现,她以为很含蓄了,但落在成年人眼里,未免有些稚嫩。
张蕾道:“有点事问李明月,她知道,正装蒜说不知道呢,乔老师,您可要好好教育教育她,做人得诚实。”她用种玩笑语气,叫人不好发火,“您以前不是夸她作文真挚感人吗?她做人可跟写作文不大一致。”
她一点挖苦的意思都没有,很诚恳看看老师,轻松走开了。
“李明月,怎么回事?”乔胜男问道。
明月说:“她诬赖我一件事,我没做过。”
乔胜男道:“我知道,你们这年纪之间相处会有点问题。有人天生是找事精,还要装委屈,这样的学生不是头一回见,也不是最后一次。你不要搭理她,专心念书,考走了远离这种人就行了。”
明月有点惭愧,她本来觉得乔老师做事专制,老压着人。她心是好的,谁能没缺点呢?她自己也不是完美的。
“我看周末还是去表叔家啊?”乔胜男像是随口问了句,她知道,一直都知道,明月坦坦荡荡,“去,表叔跟您一样关心我。”
乔胜男心里很不舒服,能一样吗?
“不管怎么样,都要注意保护好自己,别叫人骗了。”
明月想起上海那一幕,加上这段时间听同学们说,乔老师好像在跟赵斯同谈恋爱,她着实吃惊,又回过神觉得当初的直觉合理。
她还没来得及问李秋屿知不知道,可赵斯同结婚了,有家庭的,就在上海,乔老师不清楚吗?明月迷惑地看了看乔胜男,犹豫说道:
“我知道,其实有时候,不光小孩容易被骗,大人也会被骗的。”
乔胜男脸色不太自然:“谁告诉你的?”她神情严肃,明月有些尴尬,随便答道,“我表叔,他有时也会给我讲道理。”
看来李明月只记住了李秋屿的话,一个大男人,精神控制一个小女孩太容易了,乔胜男每每想起和李秋屿的那次对话,都十分烦躁,此时此刻,她对他的厌恶感,又深了。
第68章 第 68 章 春天一来,少男少女……
春天一来, 少男少女们蠢蠢欲动,据说,班主任找了人谈话, 他发现学生有早恋苗头。寝室偶尔提一嘴, 谁喜欢谁,谁可能偷偷恋爱了, 她们有的认为, 如果不影响学习成绩,恋爱也不算什么。关键是,人一恋爱,就头脑发昏, 光想着恋爱,甜甜蜜蜜的, 不可能不影响学习。
寝室里难得争论起来,明月在听, 恋爱是很美好的事,就像看书, 什么都忘了, 忘乎所以,全身心沉浸在一个快活世界里。但这不属于少年人, 少年人身体没长好,思想也在发育, 这个世界,还不能随便进去。她又觉得这是个很自然的事,发生就发生了,就像高一结束升高二那样。
她都没恋爱过,懂个屁啊, 明月自嘲地想。
“他们谈恋爱都怎么谈?”她问了一句。
室友回答:“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玩,可能还拉手抱一抱,接吻吧?”
大家笑起来,暗戳戳说,有同学可能不是处了。性对大部分学生来说是个禁忌,神秘莫测,里头风光无限,她们谈论时,又害羞又兴奋,当个谈资,转头就忘,好像跟死亡一样,离自己尚且遥远。
她们忽然说到张蕾,讳莫如深,明月惊诧了一下,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呢?她没插嘴,一个人,为什么能又自卑又自负呢?张蕾不愿提过去,庄子是她的耻辱,她又心比天高,她确实比乌有镇的学生聪明,她怎么看待她妈妈的呢?
这样的同学,适合当小说里的角色,她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她是个很复杂的人,她可能成为好的,也可能成为坏的……也许很多人都是这样矛盾着的,明月忽然很想拿起笔,记一记乌有镇的学生们,范晓云,卓腾,刘方圆,张蕾……就叫《同学少年》,她来这里后,只熟悉秦天明,李雯,最多加上孟见星,他对自己冷淡下来,平时一句话都不说……只有记下来的东西,才更持久,在文字里头永远也不老。
当然,最最复杂的,是李秋屿,他看起来既不冷淡,也不热情,他恰到好处,好像活在人间,又随时能离去,明月一想到他,身体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爱是什么,爱是生病!
她睡前想这想那,什么时候睡着的,也
不清楚了。
周末李秋屿要来,孟文珊先找上明月,跟她谈谈,先关心了下她的学习,很快进入正题:“你表叔平时忙工作,周末还要管你,自己一点闲暇时间都没有,怎么解决个人问题?”
明月心说,他的个人问题,你们谁也不了解,根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这样吧,明月,这周末你在学校温书,我这边有点事找他。”孟文珊淡淡笑着,她早已知道,李秋屿一个年关是在乡下过的,赵斯同在饭桌上透露过,这算什么?他把那儿当家了吗?她张罗了一桌好饭,连他的鬼影都没找到,她不轻易沾油烟,白忙了一回。
她是老师,明月不能说什么,等李秋屿来,孟文珊很高兴地过去跟他说话,拉到一边说的,明月立马成外人一样,不许听。
“你算算,自打年关,多久没过来吃顿饭了?过年你没来,爸爸很不高兴的,少了你,不能算团圆。今天说什么也得听我的,饭店定好了,你必须去,也是给爸爸一个面子,还有个事儿,爸爸一个朋友看上你了,想介绍他女儿给你认识,不管成不成,你不能让爸爸没面子,觉得喊不动你。”
孟文珊一股脑说许多,李秋屿带笑听着,时不时瞥明月一眼,她等着他。
“好,我去吃,我先把明月送回去。”
孟文珊说:“一个周末不回去,也没什么吧,她留学校到教室里还能安心做功课,明天万一那女孩子约你,你总不能告诉人家,你要陪侄女?”她亲昵地搡了他一下。
李秋屿道:“饭我可以吃,至于这种事,免了吧。”
孟文珊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什么,嘴上道:“讲什么呢?总不能老这么一个人?”
李秋屿怕明月等得急,说道:“我先把明月送走,回头过去。”
孟文珊瞧了瞧明月,仿佛在等她说话,明月心道,我偏不说,她有一肚子话等着跟李秋屿说,她要听听他声音,看看他眼睛,还要睡他的床。
李秋屿最终把她先送回了家,一上车,明月就说:“孟老师是不是要给你介绍对象?”
李秋屿笑道:“应该是吧。”
明月不高兴:“你确实怪大的了,像你这么大还没娶媳妇的,除了八斗叔,许老头,我都没见过。”
李秋屿说:“有人一辈子都不结婚,你更没见过。”
“她其实根本不想给你介绍,嘴上还得这么说,”明月十分肯定,“孟老师就是想把你弄走,不想你跟我一块儿。”
李秋屿道:“吃个饭而已,她这么说了,我要是再不答应说不过去。更何况,她还是你的老师,我总不好得罪你老师,对吧?”
“她要是介绍一个很漂亮,很好的人怎么办?”明月想到这点,迅速看他一眼。
李秋屿逗她:“这样啊,那我真得考虑考虑,错过了就不好了。”
明月的眼泪一下憋到眼眶,她眨着眼:“你不要看月亮了,也不想再去我家过年,你想谈恋爱结婚了。”
李秋屿见她当真,快要哭了,伸手在她脸蛋上蹭蹭:“跟你开玩笑,听不出来吗?”
明月鼓着泪:“听不出来,一点也不好笑。我都没想过跟旁人谈恋爱,从没想过。”
李秋屿道:“如果你大了想跟旁人谈,也不是不行。”
明月这下气坏了:“你为什么小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十几岁说的话,长大就得变?我不变,我的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天不能变成地,水也不能变石头。”
她有青春期自己的敏感,李秋屿这样开玩笑,她觉得伤心,好像是戏弄她。但她说完,又怕自己小题大做,影响他情绪,“你去找女朋友也好,等结婚再生个小孩儿,就不会想那个了,好好过日子,反正只要你活着就好。”明月低下头抠手,要是能这样,她似乎也无所谓了。
李秋屿意识到不该试探她,他多大的人了?
“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他笑笑,“结婚生孩子未必不会再想那个,但看不见月亮,我一定活不下去。”
明月抬起脸,注视他一会儿才说:“我先不生你的气了,但现在还不能原谅你开我玩笑,以后再原谅。”她脸烧起来,开始找话,“你头发好黑好亮啊?”
李秋屿摸摸头发:“怎么,你头秃了吗?要不要给你推荐男士洗发水?”
明月不好意思笑:“我没秃呀,我就是看你头发亮。你怎么脸这么白?”
李秋屿最近气色恢复,皮肤充满弹性,白皙透亮,他眉骨很突出,眉毛漆黑,眼珠漆黑,一张脸上黑是黑,白是白,分明得很,他的五官是有些凌厉清冷的,但神情永远柔和,这让明月长久以来误认为他长得就很斯文。
她像是头一回发现,李秋屿到底长什么样。
“咱们是第一天认识吗?要不要拿个放大镜看我啊?”他心情很好,总是很爱笑了。
到了家,李秋屿担心她害怕一个人待着,把家里的灯全打开,告诉明月,他会尽量早回来。
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寂静得很,明月自己弄了点吃的,洗刷、洗澡、做卷子。等夜色下来,她忍不住往书房看看,自从李秋屿出事,她再也没进去过。
但她鬼使神差的,站起往书房走,门是关着的,就像那天,明月轻轻一拧门把,心突突直跳,好了,门开了,里头没坐着血流成河的李秋屿,她松口气,屋里也没有血腥味儿了,早开窗通风,也打扫过了。她怀疑地板缝里有,蹲下来查看,没有,木地板干净得很。
李秋屿是不避讳的,他还会进书房,看会儿书,上会儿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点阴影没有。
那张椅子都没换,当时,他的血全淌地上去了,衣服上也有,但椅子好好的,书房的纱窗开着,暖的空气透进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春天多好啊,也许当时他嗅到花香,都不会死了。
明月凝视着屋里的一切,目光缓缓移动,她记得那天每个细节,每个时间点发生的事,死其实是很快的,好像有个分界线,跨过去,什么都没了,消失了,非常简单……简单到死发生后,活着的人,失去了对真实的概念。明月突然一个激灵,她害怕,从书房里跑出来,一头碰上了李秋屿。
他都进家门了,洗了手,喊她名字,见书房门开着往这边走,明月跟鸟一样扑上来了。
“明月?”李秋屿握住她肩膀,低头问,“怎么一个人呆书房?”
明月被他吓一跳,跟见鬼似的,她很吃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听见动静。”
“刚回来,”李秋屿朝她身后看看,“吃完饭就回来了。”
明月惊魂甫定,她在这个房子里担心过变甲虫,李秋屿自杀过,房子是无辜的,默默承受着人在里行的事,留下的沉重。
李秋屿买了点新鲜的草莓,洗出来,两人坐沙发前一块儿吃,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他觉得可以跟她谈一谈了。
“如果你害怕的话,我们可以换房子。”
明月立马摇头:“不要,我很熟悉这儿了,舍不得换,”她觉得这样的话,房子太可怜了,承受这么多,人还不要它了,“我不是害怕,我一直想问你……能问吗?”
“当然能,我本来也想跟你好好聊一聊。”
“你那天,没发觉家里进人了吗?我的鞋就在垫子上。”
“没有,我当时心不在焉,没注意到,你进来时,我才知道,但已经糊涂了,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坐椅子上的时候,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脑子是空的,感觉不到自己存在了。”
明月诧异无比:“什么都没想?”她以为他做那个事之前,内心非常痛苦,绝望,会不停流眼泪,一点也不留恋这个世界,“没有感觉吗?”
“没有,可能是之前感觉已经消耗尽了,无论是好的感觉,还是糟糕的感觉,都消失了,我心里很平静,谁也想不起了,所有形象都在脑子里消失了。”李秋屿没有忘记那种感觉,没有感觉本身,是非常强大的,始终贯穿着他的生活,比这更强大的,只有死亡了,才能把“没有感觉”彻底消灭。
明月有些失落了:“咱们认识那么久,你从没发过火,一直笑盈盈的,你其实是没感觉的吗?只是觉得该笑着对我。”
李秋屿说:“不是,咱们在一块儿相处的日子,我很高兴,那不是假的。”
“那为什么没想一想我呢?是不是我太渺小了,跟你的没感觉比。”
“不,你不渺小,你比我强大的多,可能我本质上是个虚弱的人吧,这要让你失望了,明月,我知道你一向把我看得很完美,我也的确想在你心里一直维持这样的形象,至少看起来像个榜样。”
“你不是虚弱,是承受了太多难受的东西。你跟我说过,有种人看着好好的,其实并不想活,我到那天才知道你在说自己,可惜我没听出来,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你会是个没感觉的人?”
她迷茫地看着他,想得到答案,语气忧伤,她如果不晓得这个,就无法真正了解李秋屿,她一辈子都会处于担心他自杀的境地里。
草莓鲜艳欲滴,水分十足,散发着香甜,屋子里全是它的味道,就是珍爱这可爱的草莓,人都会想活下去的,明月为自己无法理解李秋屿深深惆怅。
李秋屿不住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他看向她:“你要听我剖析自己吗?可能会很长,也很无聊,而且我是成年人,跟你说这些,我会觉得可耻,把自己乌糟糟的东西让你听去,让你产生绝对谈不上美好的感受。”
明月握住他的手:“咱们什么话都能说,我一直对你都是,”她自责起来,“不全是,我有段时间,隐瞒了你一些事,我不像从前那样亲近你,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我的问题,要是我还跟你亲亲热热说话就好了。”
李秋屿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找原因。”
“你要是不怪我,能告诉我原因吗?”
李秋屿点点头:“这跟那天拿刀,本质上也许是一样的,都是解剖自己。”
第69章 第 69 章 “要从哪儿说起呢?……
“要从哪儿说起呢?”李秋屿像是笑了一下, 云样的笑意,需要一阵记忆的风把脸吹开,好能看见过去里的人。
“我之前说过, 我跟赵斯同的关系复杂, 他像个完美的数学模型,从不怀疑自己。我认识他后, 总觉得他很熟悉, 后来才明白,他可能跟小时候的我有一点相似,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察觉到明月的目光,有些忍无可忍, “别这样看着我,明月, 你眼睛像婴儿。”
明月不安地眨眨眼,不晓得该把眼睛往哪儿看了。
李秋屿自嘲地笑起来, 他的情绪,是种压抑的平稳:“我学过一段时间的俄文, 那个邻居很博学。不过, 在特殊年代他吃过苦,他是个很正直友爱的伯伯, 但同时,他为人谨慎, 会保持很强的警惕心,我想这应该是那个年代给他留下的阴影,大家互相猜疑、举报,他不得不小心做人,其实那时环境已经正常了。我那时刚念初一, 脑子算好用,他注意到我,鼓励我学习,他是那附近最有才能品性最好的一个人,他妻子去世了,孩子在外地,大概耐心教我东西,也是排遣寂寞的好方式,毕竟我能跟他交流。”
“你很喜欢那个伯伯?”
“喜欢,他也很喜欢我,这让我心里稍觉安慰,我跟保姆的日子并不算很顺,那儿什么人都有,都是底层百姓。附近有个菜市场,常年飘着卖咸鱼的味道,很刺鼻,那儿的人就整天泡在臭气里,大声吵嚷,时不时骂起来,打起来,很乱。那个伯伯干净利落,他说话和气,从不跟人争执,他跟那些人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买东西缺斤短两也不会找人家,不是他懦弱,他不愿跟人起冲突而已,他追求的应该是一种冲淡平和的生活,吃点小亏不算什么,他人生里,大亏都吃过了,何况一根葱半头蒜的事呢?”
俄文邻居的模样,从远去的年月里翻耕上来,一丝不苟的头发,锃亮的皮鞋,文雅的笑脸,一肚子的知识见解。李秋屿想过父亲的形象,跟他重合,他不是实体的父亲,在他的青春期里,短暂成为精神之父,一个男人的符号概念。
“他后来不喜欢你了吗?”明月靠直觉发问。
李秋屿的心猛然被牵扯,有些忧伤:“你也曾不喜欢我一段时间,只要能看透我,就会远离我,这是善的本能反应,我明白。”
明月想否认,他摇摇头:“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承认我虚伪,这好像是没办法的事,天生懂得伪装,像变色龙,需要我什么样,我就什么样,这能省去很多麻烦。你猜的对,他后来疏远了我,他看我的眼神充满警惕和怀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枪决犯人的现场。”
枪声再次回响在李秋屿耳畔,穿破时间,郊野潮湿的土腥,缠腿的杂草,土坡上站满百姓,风一吹,什么都露了出来。那会儿还能看枪决罪犯,不避讳百姓,卡车拉着,打县城中心过,道边的人指指点点,追着过去看。选中执行枪决的武警战士们心理素质过硬,但百姓们的似乎也不逊色,他们爱看这个,什么热闹都爱看。
“你说过,看过枪毙犯人的场面。”
“对,只有在那儿,你才能看到一个个人,把身为人这种生物最深的东西表现出来,有的人已经吓得失禁,有的人在忏悔,可能最后一刻都在演戏忏悔,也许是真的。还有的人,装作无所谓,但其实在打颤,一声枪响,什么都结束了,上一秒还有着形形色色的反应,下一秒,成一个什么东西了呢?”李秋屿无法概括,“只是样东西,甚至连东西都不算,旁边的泥土、草丛都还有生命,大概是一根废弃的绳子、木棍,或者别的什么。生跟死的距离太近了,一秒的距离,我不是同情死刑犯,只是震惊生跟死可以这么近,一点也不遥远,连我的老保姆那时都觉得自己至少能活到八十,她身体很好,但如果这中间人发生一点什么事呢?立刻就能由生变死。”
他说到这,眼神深邃起来,眉骨压低,人莫名有些戾气,“我确实是去看枪毙一个人的,是去看一个人死的。那个伯伯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我们对视的刹那,他好像就看透了我,知道是我,他什么都知道了,我在他心里,也就死了,我好像真成了孤儿,无父无母,他不会再教我任何东西,因为不值得。”
李秋屿头疼的突然,他皱起眉,明月看出他不舒服了,她从沙发上滑下来,扶住他:“你是不是难受?”
“我有过跟赵斯同类似的心境,自视甚高,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事情过去太久,我已经辨别不清楚当初的动机了,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明月,你还能认出我吗?”
明月注视着他,连连点头:“能,我什么时候都能认出你。”
李秋屿喝了点水,他脸有点发红,像是患病。他阖上双眼,揉起太阳穴,缓解头疼。明月察觉到了,他很难受,有什么东西正折磨他,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他像是很痛苦,但脸上没那种神情。
他不是没有感觉,而是感觉太过强烈,把感觉本身,遮盖住了。
“我住的那儿附近,还有很多人,做小买卖的、工厂上班的、无业游民、小混混。街道肮脏混乱,这其中,有个卖卤菜的男的,他有点小钱,想怎么对待周围的人就怎么对待。有个孤寡老头,总被他打,却不能还手。那老头捡破烂,积攒了点儿零钱,他教唆一群半大孩子去抢,那几个孩子,把老头活活打死。当然,不是当时死的,是受了伤,自己在一间又黑又矮的房子里死掉的。很多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却没说什么,只感慨老头可怜。我也什么都知道,同样没做什么。住街最东头的,是一对夫妻,其实是兄妹,做妹妹的很漂亮,但智力不正常,她被亲哥哥奸污了,他总打她,时不时嚎叫,半夜也叫,叫得我有时没法安心写作业。她哥哥常年酗酒,脑子不太清楚,可能精神也有点问题,他很壮实,在水泥厂做工,偶尔会帮人杀猪宰狗,他刀法很好,谁要是得罪了他,他磨着刀,面无表情一直盯着对方,也不说话,大家都说他像能杀人的。他们生了个孩子,被他喝酒睡觉压死后,就偷偷在家烧了,一条街,都能闻到味道。他妹妹虽然是傻子,但实在漂亮,很多男人都打她主意,但这个做哥哥的,跟头畜生一样,拳头吓人,极要面子,没人敢说他们的事,只能关起门议论。”
李秋屿的叙述毫无章法,说起其他人。明月没有很吃惊,她在庄子里,听过许许多多离奇的事,尤其是乌有镇,那里有当妈的,养个傻儿子,傻儿子大了,想跟女的睡觉,他是傻子,哪有女人跟他,当妈的没法子,便陪他睡觉。她们小孩子听了,不大懂,光晓得这是丢人可怕的事,到底男的跟女的要怎么睡觉,不晓得。
“住在最西边的,是个寡妇,带个小女孩儿,当时有五六岁,”李秋屿的目光柔和下来,却也更痛苦了,他看着甚至有些憔悴,像一下憔悴的,“我把她当小妹妹,她很馋,总想吃点什么,她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发烧发到很高,在地上抽搐。我以为她有癫痫病,老保姆说,那是高烧把孩子烧抽了,小孩子没发育好,脑子承受不住。她妈妈在纺织厂做女工,会偷厂里布料,怎么偷的呢?她们带到厕所去,扔进粪坑,因为出厂的时候保安会搜查人身,她们出来就绕到厂子后面,把布料捞出来,带走清洗,再卖到乡镇去。乡下人不嫌弃,只觉得这样的面料难得,物美价廉,有些味道算什么呢,跟钱比,什么也不算。她用这钱,给女儿看病,非常疼爱她。可这小孩子太虚弱了,她总坐门口,跟一只白猫玩儿,我有空便陪她,一块跟小猫玩儿,她很爱那猫,像她妈妈爱她那样。这猫随她,也总馋得很,看着独来独往,很高傲,不妨碍我们俩都很喜欢它。有一次,猫在卤菜摊跟前想叼走掉下的一块肉,被那男人发现了,用火钳子使劲拍它,脑浆都打出来了,死在那里。她看到了,发疯一样跑过去哭叫,被人踢了一脚,她妈妈把她抱回家,放到床上,我去探望她,她呆呆的,也不跟我说话,她的小伙伴死了,我要念书,没什么东西再能陪着她,她又太小,跟发高烧一样脑子承受不住。她病了一段时间,老说胡话,她妈妈只能请人过来给她叫魂,她瘦得吓人,脑袋很大,胳膊细得像一碰就会断,叫魂的人一来,满屋子挤着人看,我也在,那么多人不停说话,说她可能会死,我忽然就觉得自己没退路了,必须得做个选择,不做不行。我已经忍了很久,到某个节点,没办法再忍下去了。”
李秋屿双手揉了揉脸,忽然说,“她妈妈死那天,她还在睡觉。”
明月惊愕,眼泪淌下来:“她妈妈?”
“她妈妈那天起很早,菜市场杀猪,她想弄点下水,那是冬天,五点的时候,天还很黑,她无意目睹一场凶杀案,被凶手发现,怕她泄密,便把她杀死了,”李秋屿好似陷入一种精神迷乱之中,他非常惘然,“我至今不知道谁把她抱去现场的,叫她看见,她才几岁,已经是个半疯的小孩了,她妈妈被凶手剜去了眼睛,像两个黑洞,那儿围了很多人,我下早读经过,她看见了我,竟然冲我笑,我是她熟悉的人。那时我还不知道凶手是谁,我以为那一刻,已经是我最痛苦的时候了,她对我笑,她只是单纯地看到我,就笑了,”他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痉挛一样,肩膀抽动起来,“她死在两年后,跟着乡下舅舅,夏天里没人发现她溺水……”
李秋屿整个人被孩子的笑眼再次击倒,只要想到。他刻意忘记,这双笑眼又来找他,不是她要来,是他把她召唤来的。她不在了,没有**,没有灵魂,他的意志说,叫她来吧,她便来了,就像从前那样听他的话。
他的头要疼炸了,像电流滚过,刀子在他身上一道道细致划着,生怕错过任何分毫肌肤。他的理性,他完美的逻辑,全叫这个笑摧毁了。他所想的,所行的,都成罪恶,他最初是隐隐的得意,转瞬成一辈子的重担。他只有把善恶模糊掉,给自己找无数个借口,无动于衷,不再做任何事,才能活着。
他自以为的周密、隐蔽、以恶制恶,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彻底失败了。没人窥探到,除了俄文邻居,伯伯了解他的聪明、心智,一定把他想成了小恶魔,要本能地远离。他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也没伤害过别人,对旁人落井下石过。他最能发现人的恶,察觉到人的恶,李秋屿跟他一对视,便清楚他知道了。但他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避开他,就完全否定了他。
确实是恶魔,他独自有条不紊计划、实施时,享受到一种至高快感,他是聪明孩子,那些成年人算什么?一只臭虫,臭虫没有品格,没有思想,只是寄存在一具成年人的身体里,他动一动脑子,就能让臭虫互相撕咬,互相毁灭,他要验证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他沉默寡言,有些苍白,在角落里观察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他自己也像只猫,没有动静,谁也想不到是他,人们只会惊慌、恐惧,他镇定自若,冷静沉着,从未想过半途放弃,甚至有种崇高感,并深信自己是对的。
只要一个笑脸,这一切就都完了。只差这么一步,就能完美结束,并且在他余生里都引以为傲,他会做更多的试验,获得更多的成功和快感,他是无名英雄,不需要人知道,只需满足自己,良心无虞。没人能审判他,灵魂无罪。
李秋屿一度恨过小女孩,他知道她无辜,她太无辜了,所以他才去恨她,她但凡有一点不那么无辜,他都不至于恨她。以致多年之后,他完全能理解自杀的穷苦同学为何恨自己,他没能抱住小女孩,但选择抱住了跌向自己的男同学,尽管他还是死了,她也早已死去。
所有的事情告终后,李秋屿十分平静,他一切如常,时间的船载着他一夜之间便驶离少年时代的港口,他没成年的时候便成年了。
“这个草莓真漂亮。”李秋屿拿起一颗草莓,像远眺暮色,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叹。明月凝视他的脸,她静静淌着眼泪,她知道他还有最重要的东西没说,她在等,李秋屿却忽然说,“人为什么喜欢草莓?因为它味道香甜?为什么喜欢那只猫?觉得它可爱?还是无聊时当解闷的小东西?猫死了,人们觉得伤心,但很快能找到替代品,爱抚它、逗弄它时,未必是出自于善意,可能仅仅为了满足自己。但狠狠抽打它时,却是纯粹地想弄死一个生命,不掺任何杂质的恶念。我也许从没真正喜欢过那只猫,也没真正爱护过那个小妹妹,我只是怪她,怪她们母女两个为什么出现在了某个环节上,让整件事性质完全变了。我本来在所有环节之外的,最后不得不和她们一起永远钉死在那里,”他用力揉起脸,“我太卑鄙了,到这个时候居然还这么想,可见我跟赵斯同本质上就是一样的人,他说的没错,我是个极度虚伪的人,我做这些的时候,是只想寻求什么正义吗?我有自负,优越感,就像姐姐……她迷恋我,是有悖人伦道德的,一只老鼠偷了人的粮食,是没道德吗?它的角度只是仅仅找吃的,道德是人给它的,它其实什么都不懂……姐姐可能把自己当老鼠了……”
李秋屿几乎进入一种谵妄的状态,他眼睛出奇地亮起来,火烧一样盯住明月,“你害怕我吗?我对你也是不道德的,我对谁都没道德,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事情发生过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学法学,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些强有力的借口,看各种各样的书,也是这个目的,我必须是无罪的,不能有罪,只要我后续不再做什么,就不会再有任何事和任何人来骚扰我,但我为什么还是做了?为什么要资助你念书?知道那个伯伯怎么发现的吗?我复盘多次,也许是我在他家沉迷阅读心理学书籍的时候,也许是我问他怎么看待《罪与罚》主人公的时候,也可能是我盯着别人时,流露了一些不太正常的眼神?他非常聪明,什么人都见过,他本人是极其正派的,我一直认为,只有至纯至善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识人能力,因为自身跟恶是两极,相互排斥,所以哪怕恶装成善,他也能敏锐地嗅出些蛛丝马迹。他嗅到了,却没有问我,什么都没问,他只需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一眼,就知道我能猜出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他连劝诫都没有,是觉得我无可救药?还是觉得我跟他最初的印象南辕北辙,失望至极,不想再说一个字?赵斯同亲近我,总是把我当同类,我确实是他的同类,要不然他不会找上我。你疏远我是本能,任何人看清我真实面目,都会疏远我,除非同类。我无论再怎么找借口,说服自己当初是正义之举,替天行道,对那条街上的人毫无损害反而是件好事。确实是这样,大快人心,老百姓总是期盼有个青天大老爷出现。但这些借口都无济于事,掩盖了我真正的心思,我只不过想证明自己比别人都聪明,对付蠢货易如反掌,没错,他们两个在我眼里都是蠢货,死不足惜。”他又流露微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说话这么恶毒,跟你想的李秋屿一点也不一样,还有比这更恶毒的。明月,对付蠢货易如反掌,想收服你这样的小姑娘也是如此,你缺乏关爱,只要对你释放一点点善意,你都会感激不尽,只要我表现出理解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迎合你的意思,给你找最恰当的注解站住脚,你就会对我死心塌地,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何况,我身体力行地帮助你,不仅仅靠一张嘴,最初我靠什么吸引的你?一句话?一个表情动作?还能记起来吗?你看看你救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桌上的草莓,没人再动了,李秋屿目光落在草莓的红上,非常熟悉的颜色,他想起来了,白猫在跟他们玩耍时,一会儿跑,一会儿跳,曾经撞烂了花盆,花盆里种着一串红,就是这个颜色,它淌的血,也像一串红。
他很多年不曾留意任何植物,现在,又想起了黑色泥土里卧倒的一串红,红色扎进眼里,李秋屿一阵战栗,明月一直凝视着他,她轻轻抹去泪水:
“他们两个,是说那个当哥哥的,还有卖卤菜的男的吗?”
李秋屿对上她眼睛,没有回应,他呼吸有些急促,想是在抉择什么。
明月泪眼婆娑:“你已经受到惩罚了,有良心的人才会受这样的惩罚。”
李秋屿下意识摇头:“不,明月,我什么都还没说,你不要信我,一件事不同的人说,完全能是两个样,很少有人不美化自己,我也是。”
他颧骨呈现病态的潮红,像饮了酒,他的意志依然非常坚强,但情感上,脆弱得如一团泥浆,明月抱住他脑袋,让他的脸贴在自己胸膛,她泪如雨下:
“你别说啦,我是不信你说的那些,你不是赵斯同的同类,对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知道你受过惩罚了,一天也没停过,直到现在都是,已经够了,别觉得没办法挽回,咱们一块儿,还能做很多事,好的事,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的大,咱们齐心合力,一定能再做些事的,你相信我,你就想着跟我一块儿活在平原上,它多大啊,从不怕人踩它,什么事都能托得住,你信我吧,我知道你吃的苦够多了,你一定信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第70章 第 70 章 “你早就在做好的事……
“你早就在做好的事了, 是你没意识到。不说旁人,只说我自己,没有你我现在不会在这儿, 我也说不出来这样的话。是你让我来到这儿, 受更好的教育,我从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奶奶会记得你, 棠棠也会, 还有我不知道的人,都会一想起你这个人是好的回忆。真的,你一定得信我,我不说谎的。”
她声音又低又急, 怕他不信,见李秋屿不说话, 明月低头亲了亲他眼睛,带着哭腔说, “我真想把你按我胸口里,看看我心脏, 就知道我没说谎了, 你要是不知道,一遍遍只想那个事儿, 才是犯罪,因为你只能瞧见自个儿, 看不见旁人爱你了。”
李秋屿抬起脸,喉咙滚动:“我刺激了那个人,他喝得醉醺醺的,其实他没醉。他不是用醉酒壮胆,是我故意让他知道, 有精神问题的人杀人也不会被枪决,因为他的意识不受自己控制。他这个人,清醒的时候非常要面子,让他起疑心,不能直接说他脸上,他会扬起拳头把你揍一顿。应该等个时机,让他正好看见你跟别人窃窃私语,只让他听见几个关键词,比如卖卤菜的,妹妹,再对他露出一点讳莫如深的、异样的眼神,叫他去猜。在这之后,只要他出现,你就立刻闭嘴,他的猜测就全成了事实。”
他看出这个人暴力、冲动,也许早晚会犯罪,已经犯罪了。大人容易低估一个少年,哪怕知道他念书很厉害,但仅限于常规的知道,一种知道猪肉香、粪便臭的知道。他在这里生活几年,抵得过人家几十年,除了那位伯伯,几乎每家每户都喜欢聊家长里短,老保姆也不例外,并非都是恶意,有时只不过打发无聊时间。日子这么长,不说点闲话,怎么捱得过去?
那傻子妹妹,连卖卤菜的也不敢动她,因为哥哥野牛一样的身材,能震住很多人,这是街坊们的共识。但卖卤菜的不这么想,他总叫嚣着,早晚要给这人一点颜色看看,到底怎么给,谁也不知道。
只要李秋屿愿意,跟同样爱说闲话的同学说点什么,那这话就会顺着对方的嘴,进入无数张嘴里。进入青春期的男学生们,已经知道很多事,对性天然好奇。他们撒尿时打赌,早晚有一天卖卤菜的会去干那个智障。这个字眼非常露骨,谁也没觉得什么,他们周围的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李秋屿走过去,漫不经心说也许已经发生了。他不爱说话,他是班里最聪明最神秘的学生,他一说话,大家便都不自觉地信了,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很平静,说在菜市场听人讲的。他看起来对这个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是听他们扯淡时,无意提一嘴,也不参与讨论,很快走人。
这更可信了,菜市场的人什么都知道。流言没有具体的哪张嘴,不是哪个人,是菜市场,那儿鱼龙混杂,有无数张嘴。
传下去也非常容易,开头永远是“听菜市场的人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大家都知道了,但没人敢在做哥哥的人跟前说。
他替人杀猪时脑子最灵醒,阴沉沉的,手拿尖刀,开膛破肚非常娴熟,他杀狗也利索,人都远远看着。他杀完牲畜后,会去调戏女人,到卖鱼的妇女跟前,撩起人的围裙,擦手上的血。
这一点,李秋屿观察许久,他猜血让这人兴奋,甚至可能引起他的性/欲。他杀狗时,总有小孩子等着捡狗牙,有个同学想给妹妹要个狗牙戴着玩儿,不敢上前,李秋屿过去跟同学说话,他有意把“妹妹”两字说得高声,意味深长看向这人,等对方回望过来,他便避开他,偏过头去,压低声音告诉同学:“这人不一定乐意给,可能会骂你,不过你可以试试好好跟他说。”
“我不敢啊,我妈说他有点神经病。”
如是几回,李秋屿跟同学频频朝他观望,只要他看过来,两人便不说话了,李秋屿声音忽然扬高:“只有卖卤菜的敢。”
这人终于走过来,同学有点畏惧,扯着李秋屿示意他走,他没动,同学犹豫片刻跑开了。
“你们两个小子在这嘀咕什么?”
李秋屿道:“我们听说,只有卖卤菜的敢。”
这人急躁道:“敢什么?”
李秋屿非常镇定:“我不知道,刚路过听人说只有他敢,他一下就能把锁撬开溜进去,想干什么干什么。没听完,人家见我们好像在听,就没往下说。”
“你俩老盯着我嘀咕。”
李秋屿道:“没有,我们在聊老师讲课,老师说,精神病人杀人不犯法,不用负刑事责任。”他说话老成,从不像其他少年那样还时不时流露孩子气,他像个大人,而且是成熟的大人。
这人把刀在套袖上蹭了又蹭,雪亮亮的:“有这事?老师给你们说这玩意干什么?”
李秋屿道:“老师上政治课,讲这些很正常。”他瞥一眼寒刀,知道他刀法好,一个粗鄙邪恶的人,也有一样惊人技艺。
李秋屿至始至终都很平淡,他对这人礼貌微笑,转身走入人群。他背后生了眼睛,知道这人一定会盯他看。他背着书包,从卤菜摊前过时,同男人对视上,男人打着哈欠,正在剔牙,睨他两眼,李秋屿一脸平静走过去了。
流言是没有源头的,没有源头好,沾不到任何人,都是“听说”。
他所做的,只不过顺水推舟,叫这人早点实现自我。他杀死的也是个混蛋,这件事不好吗?好极了!既绞杀了混蛋们,又印证了他李秋屿的才能,这符合整条街的利益。是那对母女,阻碍了他跨过两个人的性命,他没跨过去,反而自己倒在血泊里。他深深思考过,是什么造就的苦难,物质贫乏?钱惹的祸?还有肉/欲,不屈不挠的肉/欲。物质丰厚了,人就不作恶了吗?绝对不是,物质丰厚的人,有更丰厚的作恶手段,更隐蔽,手上不会沾血,大众可能还会仰望他们。
他依旧靠着聪明脑子离开的那儿,那满是臭咸鱼味儿的地方。那儿的人大都走不掉,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他一次也没再回去过。
明月心里紧张,李秋屿说的,跟她想的差不多,他今晚说话混乱,一点不像平时的他,他很紧绷。她搂好他,“别说了,我都知道,你自己给过自己惩罚了,叫它走吧,叫这个事走吧,咱们还有很多很多日子没过。”
李秋屿的手仿佛要推开她:“我没说完,明月,你为什么抱着我?”
明月把他箍得更紧:“我不用听完,我什么都知道,我一点也不怕你,就要抱着你,你赶我走我也不走的!”
李秋屿额头冷汗涔涔:“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你天天折磨自己,要真是自己说的那样,根本不会觉得难受,也不会今天跟我说这些了。”
“我没你说的那么高尚,人是我杀的……”他突然记起更清晰的东西,“我那时说服自己,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让他教训他一下,狗咬狗。但我真正的心思,就是希望他杀了他,他再被枪决,我连自己都在骗,我希望他们都死,他们都死了,那片会太平一些,不是的,不是为了太平,是为我自己。”
李秋屿完全是患病的样子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还很得意,但我太看得起自己了,太自负了。我以为自己即使忍受贫穷饥饿,也不会妨碍我是聪明人,我心里有更高的东西,凌驾于普通人之上。其实呢,我不堪一击,是一团烂泥,你最初是怎么想我的?现在看清楚了吗?我打那以后,就变得无聊,无所事事,满脑子想法,不再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可能我从来就不是。”
他浑身脱力,看起来像只脆弱的蝴蝶,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永远地被钉住翅膀,没能再次翩然起飞。他无需别人审判,每天都在自焚,他沉浸在火光里,世界也随之消失,跟自己泾渭分明。
明月把眼泪擦干净,她不再哭了,只一直抱住他,她希望自己身体能再大些,宽广些,好叫李秋屿完全依靠。
“我越了解你,越不会离开你的,我不是那个伯伯,他可能只是吃过太多苦,不想再有变故。他要是晓得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会替你难过的,没关系,咱们还有机会好好过日子,一定有这个机会。”
她环顾四下,“你看,家里多干净,多亮堂,住这样的房子多好,你把手伸到窗户外,空气都是暖的,叶子全都绿油油的,春天这么好,咱们第一次认识也是春天,澧塘你还记得吗?你迷路了,要不然咱们也不会碰上。”
“迷得好,我迷路很久了,只有那一次,是最有价值的,我得感谢那次迷路。”他颤颤吐出口气,李秋屿非常疲倦,好像旧日灵魂已经全部从口中出去,它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吧。
“明月,我今天跟你说的,不是为了叫你理解我,你就当是,一个大朋友在向你倾诉衷肠,说一说心里话。”
明月含泪笑道:“我明白。”
他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勉强起身去洗漱,冷水洗了很久,出来一头栽倒在床上。
明月趴他身边,小心观察了一会儿,李秋屿睁开眼,摸她脸蛋:“去睡吧,我在想是不是不该跟你说这么多,增加你的负担。”
“我什么都能听,一点不觉得是负担,就算给我什么,我都能担起来,你也能的,咱们都能。”
李秋屿虚弱微笑:“我就知道,你名字取得最好了。”
“你会信我吗?像我信你那样。”
“会的。”
明月低头看他,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李秋屿迷离问:“苦吗?”
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一定还残留着死亡的余味,苦涩难忍。
明月怔怔望着他,这人有呼吸,有思想,还能跟她说话,他还是血肉之躯,存活着,她心里只觉得很感激,她攥紧他的手,放到自己嘴唇边:
“咱们一块儿睡觉,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怕。”
“怕什么?你觉得我在怕什么?”
“怕活着,怕好好过日子。也可能,你怕呆现实世界里头。”
李秋屿直视她双眼:“也许我慢慢不怕了。”
明月心里滚烫,她想把她所有心意说出来,不得不说:“我能当你的任何人,不只是朋友,还能是女儿,妹妹,等我再长大点,还能当你的……”
她没说完,心跳太激烈,李秋屿手指慢慢按在了她唇上:“我知道,我很惭愧,从没想过能当你的任何人,我自认没这种能力。”
明月一点也不气馁:“没关系,但你会活着的,对吧,你答应过我,你要是反悔,我一定再也不理你了,我就当从没认识过你,永远忘掉你,”她说着说着,又搂紧他脖颈,“不,就算这样我也不能忘了你,我永远不忘你,除非我死了,死了也不能,我的鬼魂都能认出你。”
她忍不住哭泣,为他的痛苦,他如果那次真的死了,鬼魂也不会高兴的,继续痛苦着,没有尽头。
李秋屿不停轻抚她后背,她太可怜了,完全是为他的缘故,他觉得明月可怜得要死,没比她更可怜的了。
“我心里是愿意当你的任何人,如果做的不够好,希望你能原谅我。”
明月泪水弄了他一脖子,黏糊糊的,弄得他整颗心都黏糊糊的。
她说话时,嘴唇沾到他脖颈皮肤,特别热:“我不原谅你,你没什么叫我原谅的。”言语的力量太大了,没法不动情,她嘴里的每个字,他都信,完全不用质疑的,这让他松弛下来,什么负担都没有,他非常想极尽所能给她所有柔情和爱意,情感上已经忘记她的年龄,但理智尚存,李秋屿嘴唇蹭过她柔软的头发,“睡吧,我能给的一定都给你。”
哪怕只是为了给她点什么,也得等着迎接明天的太阳。他实在是倦怠,就着泪水,也没去擦拭,坠到梦境中去了。
明月没离开他,她在地上铺了被褥,她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了,李秋屿累极了,她知道,她一点也不困,睁着眼看黑黢黢的窗帘,他一晚上告诉她的东西太多,近乎二十年的重量,压垮了他,她心里还在砰砰跳,他不完美,有弱点,她知道了他的不完美,她更要喜欢他,爱他。明月想得坐卧难安,几次爬起来去探看李秋屿的睡眠,他得到清白的睡眠了吗?她重新躺下,一晚上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