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开学的时候,明月跟……
开学的时候, 明月跟孟见星、张蕾分到了一个班,这未免太巧。乔老师继续带她语文课,英语则换成孟老师。
寝室重新划分, 六个人, 都不怎么爱说话,大家的学习目标更明确了。明月不爱住这样的寝室, 她跟人聊不来, 也没人要怎么聊天。乔老师待她还是好的,一个暑假不见,乔老师有了新变化,她新弄了个发型, 剪得参差不齐,披在肩膀上。她还穿起了带跟的皮鞋, 肉色长筒丝袜,明月都要不认识她了。
所有人都在猜, 这个老姑娘是谈恋爱了,可男方从未出现。
学生们也在背后议论, 张蕾对她, 心底充满鄙视,她这个年纪, 打扮也不好看,早不水灵了, 但她绝对不表现出来,她对乔胜男看起来还是那么崇拜、尊敬。
乔胜男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她起初警惕得很,非常抵触,赵斯同看似一整个暑假都在“追求”她, 她不确定。最初的理由很靠得住脚,他替一个朋友家的孩子询问一些语文学习的事。她没有多想,赵斯同的条件不会引起她的多想,他年轻,俊美,十分富有,这样梦幻的条件,绝对不会引起乔胜男的想入非非,她对任何男人都没有。
赵斯同顺势请她吃饭,他做什么事都妥帖,不会唐突,对方是不是佳人无所谓,仿佛只要是人,他都不会唐突。乔胜男没跟男人单独吃过饭,饭店太高档,她也没来过,但她丝毫不露怯,不拘谨,她一板一眼跟他吃饭,直言饭菜并不合胃口。赵斯同教养特别好,他微笑着道歉,说应该先征求她的意见。饭桌上,赵斯同跟不了解的人聊天,从不先表达任何观点,他利用社会热点新闻,或者身边事,慢慢引导对方发表看法,从对方的发言中,来判断人的性格、价值取向。
最初一个月进展不大,赵斯同控制着节奏,总时不时表示需要她帮一点小忙。他非常耐心,从她只言片语回应上发觉问题:乔胜男对男人有种敌视,她看不起他们,好像全世界男人都是某种低等动物。
她说这些时,他温和注目,在她表达完之后礼貌总结:男人身上的劣根性,真的很难清除,包括我自己。他可以直面自己的缺点,毫不矫饰,这让人觉得他特别真诚,善于反思。他很自然地关心起重高的女学生们,认定这些孩子将来会在社会各个领域发光发热,甚至不忘开个小小玩笑:只要她们别过早踏入婚姻,被孩子跟一地鸡毛的生活缠住。
他还提到明月,说那篇文章朴素动人,没有技巧便是最大的技巧。但也不是全然夸奖,他提了点小建议,让乔胜男姑妄一听: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年纪小时有时适当炫一炫技巧,写一些美丽文字,也未尝不可,但随着年龄增长,自然还是朴素最好。
赵斯同言之有物,从不把自己说的话当作绝对正确,相反,他异常谦卑。他没有男人的自大,尽管他有自大的资本,这让外人看着,十分难得。
他聊起过去,说自己中学时,遇到的女老师们都非常包容开明,他永远记得歌德的一句话:永恒之女性,引领人类上升。他惋惜一个出身农村的女同学半道辍学,那是个极聪慧的人。
他又从思想层面夸赞乔胜男:她是他见过的最有头脑最有见解的女性。他擅长根据女人的特质,来设计对话,他已经为乔胜男把准了脉:她有女权倾向。
他说话时总是如此真挚,他要是女人,也会爱上自己。他知道,乔胜男听一次不会动心,她确实是个很有定力的女人,但她神情中,有一丝松动,有一点缺口,赵斯同都能及时捕捉到。
乔胜男总是以一种古板又审慎的目光看他,中间不知怎的,冷漠起来,不愿意再同他接触。赵斯同拿准乔胜男是不懂甚至不屑玩欲擒故纵把戏的,她只是陷入自己的思想斗争,面对一个男人,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赵斯同看出,乔胜男冷硬的思维之下,有争强好胜的一面。他当然知道,乔胜男教学非常厉害,一个出身穷苦的女老师,能在市重高站稳脚,甚至当起领头羊,这背后要付出很多,他还知道了她一点小秘密,因此更笃定她相当自尊要强。
赵斯同的耐心,仿佛耗不尽,他还是非常温柔的、绅士的,在“偶遇”的情况下仿佛无事发生,依旧特别有涵养。
开学前,他成功约她出来,请她看舞台剧,结束后一道回职工楼,赵斯同搂了一下她,是为躲避突然撞上来的自行车,一个调皮小孩骑的。
乔胜男身体麻了半边,心跳厉害,她视男人为肤浅动物,可赵斯同不是,她有几次都误以为他要做出什么,并没有。这次短暂的身体接触,来得措手不及,她甚至以为这个场景早就发生过了。
大热的天,似乎根本不适合谈情说爱,动一动便一身汗。但乔胜男像是冷藏室,赵斯同嗅到她头发里的香气,心中了然,她没化妆,但一定是洗了澡才跟他碰面的。她脸庞和身段,实在跟美搭不上边,赵斯同却还要告诉她,幽幽的口气:你其实穿裙子很有韵味,多穿穿吧,难道要等到七老八十才知道这个真相?他促狭地一笑,竟叫乔胜男觉得他有些少年气在里头。
夜已经深了,路灯照得地上发旧,职工楼的栅栏内,种着很美丽的紫薇花,粉的,紫的,非常柔和的颜色,不像玫瑰那么毒辣。赵斯同掐下一朵,给她别到发丝里,第一次的吻,非常自然地发生了,乔胜男的脸全都叫紫薇花衬出点美来,也许路灯作用更大,他不用太仔细瞧她,但眼睛是专注的,叫人沉沦。
乔胜男觉得不可思议,吻发生时,只觉得口腔里滑进一条鱼,特别灵活,这个吻非常温柔,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动,赵斯同引导着她,很快带她进入一个叫人心醉神迷的世界里去。
只是接吻,赵斯同没有一点寻常男人的猴急相,乔胜男心很乱,两人的关系停在接吻。她不信赵斯同真的会看上她,可事情却发生了,即使他找女人消遣,自己也绝不是好人选,乔胜男非常理智,但接吻的滋味太好了,男人的气息、唇舌,口腔里的温度,一切都那么令人着迷,她惭愧自己的欲望,赵斯同便循循善诱,说女性不应该因欲望羞耻,大胆正视,大胆享受,凭什么这只是男人的权利呢?他说话温柔,是讲道理的。
她自以为不露痕迹,一个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她便容易想去追求美。乔胜男又给自己找新理由:我只是想换种心情生活,这不能代表什么。
她对学生柔和许多,同事们也察觉到乔胜男性情的变化,这简直是盘古开天辟地的事件。明月发现,乔老师居然在某天搽了口红,气色很好。她开学后,李秋屿几乎每天都抽时间来看她,就在学校附近一块吃饭。
他们一个暑假没见,特别漫长,八月的时候李秋屿给她买了奥运会纪念品,开学才给她。明月假期给李秋屿编了个车里挂件,她这次要求他,谁也不能送。
她知道李秋屿在门口等她,孟见星跟她身后,他已经一连几天去门口吃饭时碰见两人了。
“你就这么急着见表叔啊?”
“你不了解他,请你免开尊口。”她也不打算替李秋屿辩解那个事,那是两人的秘密,李秋屿的事,她不会跟外人说。
“好好好,我不开,你看你,都气成哈蟆了。”
明月翻个白眼:“你说谁是哈蟆?”
“你啊,你看你都气鼓了。”孟见星逗她玩儿。
明月上去就是一脚,孟见星没防备,裤子上一个大脚印。
“李明月,看不出啊,你这么暴力。”
明月说:“既然知道,就不要随便惹我。”
孟见星还要逗她:“那改青蛙行了吧,模样好点。”
明月追在他后边,要再揍他,两人打闹到李秋屿跟前,他早看到了。孟见星收住笑,没有要跟李秋屿打招呼的意思,明月看得很清楚,是孟见星想装不认识、看不见,根本不关李秋屿的事。她现在完全站在李秋屿这边,反正都是别人的错。
孟见星知道她要跟亲爱的表叔吃饭了,轻拍下明月后脑勺:“走了,小哈蟆。”
明月冲他背影虚踢一脚,孟见星跟旁人爱答不理,就爱惹自己生气。她不理他,他就要说李秋屿坏话。
李秋屿看他走远,问明月:“你俩现在一个班?现在很熟吗?”
明月说:“他总爱找我说话,”她似乎有点难为情,“他老爱说你,阴阳怪气的,你是不是得罪过他?”
李秋屿微笑:“也许吧,我的存在就得罪了他。”
明月道:“可你从没说他什么,他老说你。”
李秋屿轻揽过明月肩膀:“他再说我什么,你当听不见,你大了,他下次再摸你头,你要学会拒绝,不能让男同学随便碰身体,这会给他们造成错觉,以后得寸进尺。”
明月挨着他,他身上气味真好闻,她的一只手,忍不住搂他腰,李秋屿的腰腹全是肌肉,触感是硬的,结实的。这是学校附近,很多出来吃饭的学生,李秋屿把她手按下去,明月心跳跳的,她抬头看他一眼,李秋屿什么表情也没有。
“你能不能以后也别谈恋爱?”她被一股很强烈的念头顶着,到底说出来。
李秋屿笑了下:“我没说要谈。”
“你不准骗我。”
“我只要说出来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明月十分快活地跟他坐下来吃饭。
“你还无聊吗?”明月问得很坦率,“来看我会好点吗?咱们能一块说说话。”
李秋屿笑说:“来看你好多了。”
明月道:“人其实想的就是日子能过的好一点,你说,我们辛辛苦苦念书干嘛,最直接的目的,就是想着以后过好日子,你现在日子不好吗?”
有人想发财,有人想当官,女人想嫁好男人,男人想娶好女人,生聪明孩子,这些常人想要的,李秋屿都不感兴趣,无所谓。他日子好吗?不好吗?他被明月问住,单纯地笑:
“这会儿还行,跟你坐一块儿吃吃饭,说说话,就还行。”
“暑假我不在,你就不行了吗?那你一个假期都怎么过的?”
“除了工作,就是待家里看看书,睡睡觉。”他这个夏天,倒跟赵斯同接触很多,赵斯同待本市的时间未免过多,似乎不再诱惑他做什么,不过一块儿吃饭,大谈生意经,赵斯同看起来非常正常,充分世俗化,他毫不避讳李秋屿,说起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内幕,并笃信他不会举报他,李秋屿压根没心思管这些事。
“如果有个信仰呢,比如,信耶稣?”明月想起在市里见过一所教堂,尖尖的顶,有个十字架。
李秋屿失笑:“什么?怎么想起这个?”
明月说:“我奶奶身体不好,有人劝她信这个。”
李秋屿非常关心杨金凤:“如果你早告诉我,我假期就把她接过来了,好好看一看。”
明月说:“她不会来的,都是慢性病,庄子里很多老年人都有慢性病,生病的喜欢信耶稣。”
“那是因为他们渴望健康,人无法医治的,寄托于神明。”
“不全是,冯大娘很健康,家庭条件也好,可她也信,因为她很寂寞,她家里人都在外面,只她一个。”
“耶稣帮她消解寂寞了吗?”
“不是耶稣,是一块去信的人,她们能说说话,她可能就不那么寂寞了。”
“所以你觉得我去信,可能会解决我的问题?”
明月说:“很难信,我知道,因为咱们都是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不信鬼神,庄子里的人信,反倒很容易。”
“受高等教育的也有信的,这种事很难说,最难的在于,怎么说服自己去信。”
“你帮我那么多,我却没给你做什么,我也不太懂你的事,”明月声音低下来,她伸过手臂,抓他手指头,“但我是站你这边的,你难受的时候,我陪你说一辈子的话。”
李秋屿忽然有种恐惧,没时间深究,便回避说:“先好好念书,我的事不用太放心上,不要影响到你念书。”
他还没想过一辈子跟谁绑定,他的一辈子是多长,自己也不清楚。店外有个穿裙子的一闪而过,明月看着那裙子,悄声说:
“谈恋爱人就会变是吗?”
李秋屿道:“怎么问这个?”
“你知道吗,乔老师好像谈恋爱了。”明月神神秘秘跟他分享,“有人看见乔老师晚上跟个男的亲嘴,没看清是谁。”
李秋屿似乎对她用这种词不太自在:“你不好好念书,关心乔老师谈恋爱做什么?她谈恋爱很正常,乔老师也不小了。”
“你跟人亲过嘴,当然不觉得好奇。”明月在面里乱戳。
李秋屿捏捏鼻梁:“大人的事,你不要总是这么好奇。”
他停了动作,想起赵斯同说的一句话,他最近在做一件稍微有些难度的事。他这才明白,赵斯同不是不再缠着他,他有了新招数。
李秋屿揉起太阳穴,是赵斯同,他不会猜错的。
“你们怎么知道乔老师谈恋爱?她不可能告诉学生。”
明月道:“刚才你不是不叫我好奇吗?怎么这下,你又好奇了?都是人传的,我也不清楚。但乔老师现在爱打扮了,还搽口红,嘴亮亮的,像变个人。”那就是说,赵斯同已经得手了,李秋屿沉默着。
“以后周末到我那里去,我来接你,每周末都是。”李秋屿不是跟她商量,“平时不要出校园,尤其晚上,下完自习回寝室。”
“周末万一我想跟同学一块儿出去呢?”明月还想着秦天明,她们约好的。
“秦天明吗?我记得你跟她关系算近的,想去哪儿我陪你们。”
“关系还行,我其实一直没有特别好的朋友,这正常吗?”
“正常,没有朋友也正常,虽然人是群居动物,但有的人确实不怎么需要朋友。我算你最好的朋友吗?”他笑着摸她脑袋。
明月抿嘴不说话,她不希望李秋屿只当她最好的大朋友。
李秋屿送她进校园时,不忘提醒:“还有孟见星,他再碰你,一定要拒绝。”明月嘴里应着,往教学楼去了。
他早预料转身会看见孟见星,这孩子一直在等,李秋屿微微笑道:“说吧,有什么话想说?”
孟见星走过来,脸色阴沉:“你没安好心,刚我都看见了,你对李明月动手动脚,还搂着她。”
李秋屿说:“动手动脚?你不提,我都要忘了,是说你自己吗?”
孟见星道:“我跟她是同学,男生女生闹着玩儿很正常,你别自己歪,看别人也歪。”
李秋屿上下打量他两眼,孟见星觉得那眼神充满轻视,非常屈辱。
“你告诉明月的事情,只要我开口,你嘴里的一个字她都不会信。她现在还愿意搭理你,是因为我没说什么,你要是再没分寸碰她,她只能跟你绝交了。”
孟见星眉毛挑老高:“你是她父母吗?管这么宽,你不过是个心思不正的亲戚。”
“我现在就是充当她爸爸的角色,你有意见?我正不正,你管得也很宽。我早提醒你,跟我说话客气点,别大呼小叫的。”李秋屿还带着微笑,孟见星忍无可忍,“你等着,李明月现在被你蒙蔽,她早晚会知道你什么人。”
他气得扬长而去,李秋屿沉思着,一路走出来,他知道赵斯同此刻在预判什么。
第52章 第 52 章 赵斯同现在是本市名……
赵斯同现在是本市名人, 真金白银地投资,原先对他还处于考量阶段的政府官员们,待他也换了态度。谁不想要政绩, 不想要, 便不会待这个位置,更何况, 他们身上肩负着GDP的重任。赵斯同擅长给每个群体把脉, 再对症下药,他享受跟每一类人打交道都需要动脑子的感觉,精力无穷。
他出现在人面前永远神采奕奕,优雅从容, 明月在学校里再一次见到他,也不意外了, 赵斯同刚从校长办公室下来,他选择本市最重要的高中入手打开局面, 赢得社会声誉,也因此结识了一些家长, 身份、地位不普通的家长们。
“李明月?”赵斯同绕过花坛, 见到明月微微笑道,“还记得我吗?”
明月想起李秋屿的交待, 反而好奇,她说:“当然记得, 您现在很出名。”
赵斯同道:“你小孩子不懂,出名其实是负担,有时候难免要应付些看起来很无聊的事。”他朝她眨了下眼,像分享什么秘密似的,明月说, “我看您等记者拍照时怪高兴的。”
“大人虚伪就虚伪在这里。”赵斯同耸耸肩。
明月说:“不是吧,我看您是真高兴。”
赵斯同露出迷人微笑:“那看来我的功夫炉火纯青,对了,我拜读了你的大作,你是未来的作家,我敢肯定,一定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他跟李秋屿确实很像,跟人说话,语气,神态,都是真诚的,一种自然的真诚,不那么热情,也不敷衍,火候刚刚好。不过在明月看来,他迷人过头了。
“我会的,就像您一样,没浪费自己能说会道的天赋。”明月礼尚往来,赵斯同微笑着,“你念的理科?念理科就对了,这对你写东西反而有益处,中文系也不见得会写文章,他们都是傻瓜,偶尔有会写的,也全是匠气,一会儿学这个,一会儿学那个。”
他贬低起旁人十分自然,不叫人觉得是贬低,像是玩笑,无伤大雅的玩笑,一点恶意都没有。
明月心道,中文系的人莫不是得罪过他,倒未必,赵斯同赞美人和诽谤人都很得心应手的样子。
“我跟你小表叔认识,他提了吗?”
明月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事,点点头:“我问的他,他说确实认识你,你们是一个大学毕业的。”
“我猜,他一定警告你少跟我说话,如果碰上了。”赵斯同还是笑。
明月心跳几下,镇定道:“我表叔从不说人坏话,他只告诉我,你们是校友,他不爱说别人的事,虽然您很出名,但您可能不了解,不是每个人都关注名人,名人爱干嘛干嘛,跟自己关系也不大。”
赵斯同脸上是赞赏的目光:“非常好,你长大一定不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你很坦率,这一点大人在你跟前都要惭愧了。你要知道,大人总是擅长伪装自己,其实很累的,几乎没有大人不虚伪,所以人才会喜欢孩子的眼睛。”
“这么说,您也很虚伪?”
“当然,你的长辈、老师,可能都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我也不例外。人一旦伪装,就很累,你的小表叔也一样。”赵斯同半真半假地笑着。
“我看您不累,您像三天三夜不睡觉嘴还有劲说话的。”明月表情认真,换作旁人,这话便是实打实的挖苦,她不是,她这么想,就这么说,没有嘲讽。
赵斯同和她说了半天话,他已经看出来了,她本质还是个孩子,同时又很机敏,反应很快,跟她说话总是出乎意料,他有点理解李秋屿了,她是个有趣的小美人。
“我当你是夸我有活力显年轻,”赵斯同是玩笑的语气,这让他看起来可亲风趣,他稍稍弯腰,放低声音,“我说一个你小表叔的秘密,他是不是看起来也很年轻?比同龄人年轻?”
他身上的古龙水,侵犯了空气,往明月这边泛滥,她屏住呼吸。
“其实,你小表叔家里藏着一幅他的画像。”
明月惑然:“我没见过。”
赵斯同神神秘秘:“你当然没见过,因为他藏起来了,他跟魔鬼做了个交易,能青春永驻,画像替他老,前提是他要把灵魂卖给魔鬼。”
他说完,便笑起来,跟小孩子讲故事一样,明月反问:“你怎么知道的?你买卖都做到魔鬼那了吗?知道他卖了。”
赵斯同像是被她哪句话吸引,他也要喜欢上她了,多可爱的女孩子!不像那些傻愣愣的书呆子,要是听了这话,准会说:你编的吧?
“猜对了,我的生意确实做魔鬼那去了,所以知道你表叔的事,不止他,可能还有你熟悉的其他大人,大人最喜欢把自己卖了,到时准会让你大吃一惊。”
赵斯同完全用对孩子的方式跟她说话,两手一张,做出个扑食的动作,迅速收回来,笑着跟她说:“我要接个电话了,有机会再聊。”他边说,边摆弄他的手机,声音似乎外放了,她听到有点耳熟的声音,在撒娇,“在哪儿呀?”
他人走开,明月还在原地想这个声音,是向蕊,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她好像听过,也许是跟李秋屿说过。话未必完全相同,但语气是一样的。明月有些不解了,向蕊也认识赵斯同?为什么用那种腔调跟他说话?
他们在谈恋爱?明月忽然意识到这个,她搞不懂大人了,赵斯同看起来非常潇洒,非常快活,他有大把的钱,爱干嘛干嘛。他一会儿去当名人,西装革履坐那等拍照,一会儿又能跟个中学生,站这儿聊半天。他喊住她,想说就说,说完就走。
总之,赵斯同极度自由的样子。他这种人,还能有什么不如意呢?庄子里的老人身上贴满膏药,要下地干农活;刘方圆的伯伯,死在了春天里;城里的环卫工,会在清晨四点多到马路边打扫卫生,她的老师们,在教室里教书育人……到底是什么,让人和人活着的处境,相差这么大?大家一样付出辛勤劳动,回报却天差地别。赵斯同在做什么?他看起来十分轻松,惬意,到底怎么挣的钱?
明月又想到这个问题,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许吧,赵斯同真能把生意做到魔鬼那,她不觉得他那话听着可笑。
酒店的前台,对赵斯同已经相当熟悉,他人好看,又大方,跟谁都和气,员工对他的印象之佳,都要超过李秋屿了。
赵斯同有午睡的习惯,哪怕阖目五分钟,三分钟也行。他中午没回来,夜幕下落,给前台打了个电话。
这姑娘告诉李秋屿:“赵总说,请您找个人去接他,他喝了酒,没法开车,在四季饭庄。”
李秋屿没找人,他开车亲自去的。那饭庄很隐蔽,常接待些贵客,菜是天价,但吃饭总是次要的。
这天气,没有风,没有雨,干燥的桂花香腻着人的鼻子,空气也成甜润的。赵斯同拈着花,靠在陌生人的车旁悠闲四望,他太自得了,天地这么大,谁也没他高兴似的,他一见着李秋屿,就笑了:
“劳驾师哥亲自来。”
他嘴里说着话,身子却动也不动,好像还想醉醉桂花香。
李秋屿说:“少废话,上不上车?”
赵斯同道:“你这可不是对客人该有的态度。”
他一边说,一边跟着李秋屿,坐上那辆破桑塔纳,赵斯同一眼瞧见样东西,往前倾着看,是一只青色大蝴蝶,触须又细又长,轻盈的像下一秒要飞跑似的。他想摸一摸材质,李秋屿打断他:
“草编的,不用看了。”
赵斯同哼哼笑着靠回去:“哦,劳动人民的智慧,你现在跟劳动人民走得真近。”
李秋屿岔开话:“谈的怎么样?那块地拿下了吗?”
赵斯同说:“看不出你还关心这事,大概率是成了,你不在太可惜,我就说么,跟我合伙干,这样的场合你来看看就知道有多好看了。”
李秋屿微笑:“我当我的平头百姓,不敢高攀。”
赵斯同道:“有什么高攀的,他们的核心任务就是得完成上头的GDP要求,一层层压下来,我算是看清了,上头要求百分之十,下面就能干到十五,二十,你等着看吧师哥,国家形势一片大好,虽然美国在闹经济危机,可咱们一定会起飞的。”
李秋屿漫不经心握着方向盘:“这么乐观?”
“对,”赵斯同颇为得意,“我就是这么乐观,所以谁把握机会,谁就能扶摇直上九万里。”
“你怎么说动他们的?”
“很简单,如果你是书记,你会怎么规划本地经济建设?”
“我不是书记。”
赵斯同哈哈大笑:“我跟他们聊,现在不卖,后来人也会卖,今天还有地可卖,等地卖光了,就要卖天了。当然,他们对卖天这样事,觉得很荒唐,我说,这地总有没得卖的那天,怎么刺激经济呢?这扯得有点远了,也许是二十年后的事。现在的情况是,哪个地方的官员不想法设法提升GDP?GDP就是古代的考课法,考量官员的金标准。政府应该做的,是全方位配合企业,这里门道多了,有些事该睁只眼闭只眼,就要装聋作哑。比如,消防?工人的权益?出了纠纷,要站哪一边?你不能太较真,较真的话,企业家跑了怎么办。当然,我还要恭维他们,说现在是市场经济,无论怎么样,他们才是经济的掌舵手,不能叫他们觉得,企业家跑到父母官头上去了,这不符合我们传统国情。嘴上的恭维,是开胃菜,他们一个个胃口大得要命,简直欲壑难填,每个人嗜好还不一样。”
李秋屿说:“这难不倒你,你不就爱琢磨这事吗?”
赵斯同说:“他们某一位的夫人,喜欢玉镯子,这人倒没什么野心,但怕老婆,又爱老婆,一个镯子上百万,女人就是这样,容易被这些没什么价值的玩意儿冲昏头脑。你送她一个鸽子蛋,她可能要高兴地晕过去。”
他一点没醉,脑子清醒无比,很是得意的样子,了解各路人马秘闻,在李秋屿面前毫无掩饰。李秋屿想起之前的案子,有人空手套白狼,把当地政府骗得团团转,到手的巨额资金,最终经由香港,转移到了国外。这种人,看准了政府迫切想要发展经济的心理,并不高明的骗术,骗住了所有人。也许有人看出什么,但没法说,又或者甚至获得了好处,损失的不是个人,是政府,是财政。这样的事,在这片土地上不是个例,赵斯同的第一桶金怎么来的,李秋屿没有问过,他瞥了他一眼,包含审视。
“男人跟女人没区别,她喜欢玉镯子,跟他喜欢名人字画,都是一样的,都是要自己想要的,你跟他们有区别吗?好像也没有。”
赵斯同笑道:“这话说得可不好听,师哥,我不正是在践行你教我的理论吗?这世上的规则,是少部分聪明人制定的,其他人要做的,只是听从,他们自以为有思想,支持这个支持那个,也是被引导出的幻觉,一切都是设计好的,老百姓说到底,就是个好洗脑的群体。我跟他们不一样。”
李秋屿微笑:“跟谁不一样?老百姓,还是那些官员,官太太?”
“都不一样。”
“你把自己归为少部分聪明人行列了。”
“难道不是?你以为我能瞧得上这些人?不是蠢,就是贪,做黄粱一梦罢了。”
李秋屿道:“你也在梦里,又蠢又贪。”
赵斯同惊讶着表情:“师哥以为我贪钱?贪什么珠宝古玩?”
李秋屿微微笑着:“你贪什么,自己清楚,永远不要觉得就只有自己是聪明人。”
“你是?”
“我什么也不是,我现在不过是会呼吸活着的生物体,跟一只虫子,一只飞鸟,本质上没区别。”
赵斯同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总是这样,一点活力都没有,那群蠢货都活得一身劲。”
李秋屿心不在焉:“兴许我们都是蠢货而已,都要死的,你到手的什么也带不走,人生下来,无非为死。你做这么多事,是因为空虚,我什么都不做,也是因为空虚。”
赵斯同突然狠狠弹了下挂着的蝴蝶,蝴蝶左右飞舞,李秋屿觉得有些妨碍视线,伸手稳了稳。
“这个呢?这个是你空虚吗?”赵斯同笑问道,“你现在可不是没事做,我在学校见到你侄女了。”
李秋屿没说话。
“她很有意思,嘴巴很厉害。”
李秋屿轻笑,他猜明月的直接伤害了赵斯同自恋的心。
“她只是个孩子,你要体谅她,她从小生活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心胸难免太开阔。人在城里呆久了,容易狭窄,不习惯面对她这样的人很正常。”
赵斯同饶有兴味看着他:“你对她评价这么高?说我蠢,说自己蠢,你这是还玩儿什么对比吗?”
“你觉得你真能比得过一个乡野出来的孩子?”
赵斯同不屑笑道:“比不上,她是师哥的心头肉,我哪能比呢?”
他懒懒指挥李秋屿,“前面直行吧,不去酒店,到你家喝点醒酒茶,欢迎吗?”
李秋屿说:“你没醉。”
“微醺,我是替你考虑,万一我半夜吐了窒息,死在你酒店多不好,给你惹麻烦。”赵斯同什么也不忌讳,他没忌讳的事,挑衅似的看着李秋屿。
“放心,死了我给你买漂亮花圈,你这么讲究的一个人,花圈一定得漂漂亮亮的。”李秋屿笑里带着点隐晦的恶毒。
两人一道从车库出来,赵斯同觉得空气很清新,心情也清新,他双手插兜,步子迈得轻快,李秋屿则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长长的,落在地上。
“家里有茶叶吗?弄点喝。”赵斯同进家门瞧见一双小女孩款式的拖鞋,无声一笑,他趁李秋屿去泡茶的功夫,先是到他卧室扫了一圈,又到卫生间,李秋屿知道他在做什么,端着茶出来,说道:“你还是这么没礼貌。”
赵斯同大学期间去他宿舍,向来自由,像进自己寝室,他无孔不入,爱笑,出手阔绰,谈吐又好,大家都喜爱他。
“你允许的,”赵斯同对他笑,“你明知道我上来会干嘛,还是让我上来了。”
李秋屿笑得很文雅:“是吗?万一我另有目的呢?”
赵斯同笑着坐下:“你不会做什么的,我知道,你只有思想,没有行动。你的思想只用来武装别人,”他还是颇为自得的样子,“我才是替你行动的那个人,要做什么,也是我做。”赵斯同低头,深深嗅起茶香,他对光线、气味、颜色都很敏感。
李秋屿眼神复杂:“你没那个吧?”
赵斯同跟他默契十足,一下明白:“开玩笑,我绝不会让什么玩意控制我大脑,”他又狡猾笑,“我听师哥的,人的意志应该只能自己掌控,我不碰那种玩意儿,生活这么美好,你说是不是?”
“要是我真吸,你会劝诫我吗?”
李秋屿笑道:“那是你的事,和我无关。”
“你既然不多管闲事,今天找我干什么?”赵斯同端起茶盏,往书房来,李秋屿便跟上他。
书房不算大,书也不算多,很整洁,赵斯同笑着扫视一会儿,桌面有张露半截的纸张,压在书下,赵斯同眼疾手快抽出,上面是李秋屿的字迹,风清骨俊:
月亮月亮
幽幽空谷
少女少女
挽马徐行
这是诗人昌耀的诗,赵斯同惊奇地看他一眼,要笑,又不知怎么才能笑出来的样子:“你是来真的了?”
他这下太惊奇,完全不能相信。李秋屿轻拽过纸笺,重新压好,面不改色:“茶还行吗?要不要吃点水果?”
李秋屿到客厅,拿起茶几上鲜红的苹果,坐沙发上准备削苹果。
赵斯同尾随出来:“你还真是因为李明月跟向蕊分的手。”
李秋屿专心地,慢慢地削起苹果。
“当然了,她现在跟着我比跟你快活,跟着你,除了空耗青春,什么也得不到,我就不一样了,我能给她找更好的出路。”
李秋屿抬了下眼。
赵斯同轻描淡写:“你也算帮了我一个忙,向蕊确实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这样的女人带出去,鱼儿就会自动上钩。有人喜欢老古董,有人就喜欢新鲜漂亮女人。”
李秋屿动作慢了:“不要太过,她是有正常家庭的人。”
赵斯同讽刺一笑:“你待城市久了,也狭窄了,漂亮本来就是她的资源,我帮她利用这个资源而已,从某个角度来说,我是她的贵人。没有我,她一辈子也没机会跟高官达贵产生交集,她的漂亮,只能白白流逝,最终嫁个什么样的男人也未可知。”
李秋屿继续削水果,力度很重。
“我说了,她是个正常人家的姑娘。”
赵斯同一脸无所谓:“那又怎么样呢?你后悔了?她那个家庭,也就是普通家庭,她没资格做梦阶层晋升吗?师哥,你这有点看不起人了。”
李秋屿垂着眼睫:“你在毁她。”
赵斯同笑了:“不是我,是你,你对不该有感情的人有了邪念,抛弃了女朋友,现在来指责我,你怎么不劝住她呢?我了解你,你只会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你知道你也不会做,如果说你觉得我坏,那你,是帮凶。”
李秋屿的苹果削得非常好,从不会断,是完整的几圈果皮。他抬头看了看赵斯同,赵斯同觉得这眼神新颖,李秋屿不轻易嫌恶别人的。
“我说错了?”赵斯同拿走他手里苹果,咬了一口,在客厅里闲闲踱步,“我永远自洽,不会苦恼任何事,你就惨了,总是想的多,做的少,你现在就缺我推你一把,迈出第一步,想要李明月?现在还很刺激的,她没成年,等到成年了就没这么刺激,时间可不算多了。”他坐到李秋屿身边,像是低声密谋,“你这人,有时一点道德感没有,有时包袱又太重,师哥,我可以帮你,把那孩子弄过来,你以为你来真的了,其实不是。”
李秋屿也微笑着看他:“那是什么?”
赵斯同暧昧道:“还是肉/欲作祟,这是种非常新鲜的体验,你需要刺激。你说服自己是动了真感情,等你迈出那一步,发现跟往常没区别,不信吗?我可以帮你,不用你动脑筋,没有一丁点风险。”
李秋屿看着他,眼睛深邃,像一片汪洋。
“一个最正经的女人,到了夜里,都可能变成荡/妇,你对人了解还是太少了,对自己也不够了解,人总爱美化自己。”赵斯同不无得意。
李秋屿点点头:“说得好,你已经登峰造极,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要问你,要吗?我周末就能帮你办到,但怎么让小女孩觉得你这是在爱她,要看师哥的本事了。”
李秋屿的眼睛真黑,黑得浓重,久久凝视着他,赵斯同笑笑的又去咬苹果:“味道不错。”
苹果突然滚落在地,赵斯同被李秋屿反手摁在了沙发上,他这样高的人,这样结实的人,叫李秋屿压制得毫无反抗之力,动也不能动。
沾满果汁的刀刃,在他脖颈上划了划,非常凉。
这是一瞬间的事。
“我想你可能也是不够了解人心。”上头传来李秋屿的声音。
第53章 第 53 章 刀在赵斯同的脖颈上……
刀在赵斯同的脖颈上来回抹着, 他呼吸急促,知道李秋屿是来真的,他敢, 赵斯同非常确定。李秋屿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是丧失理智,头脑十分清醒。
李秋屿不紧不慢, 像方才削苹果那样, 人若看见,没有一个不讶异的,他完整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赵斯同身体颤抖,前方是沙发舒软的布, 他一半脸陷里头,挡住了一些视线。
他又恐惧又亢奋, 他可不舍得死,活着太好了, 赵斯同巴不得活过王八,他起小就理解秦始皇。现代人觉得求长生不老太可笑, 他们愚蠢, 压根不懂一个人,一旦拥有无上权力, 剩下的,只有永生值得追求, 谁不想试一试?万一成功了呢?唯物主义不过是自我的一种投降,对世俗的投降。他诧异自己这个档口,还能想起小时候的心情。他谁也不佩服,除了李秋屿和自己。
可李秋屿居然能到这个地步?太叫他刮目相看了。
赵斯同小心翼翼动着眼睛:“师哥,至于吗?我不过说说而已, 我知道你敢,我的意思是,咱们没到那个程度,对不对?”
刀面似乎抹干净了,李秋屿停在他动脉上,他身体好,血管粗壮。李秋屿清楚这世上最不想死的人,就是赵斯同了,他出奇地怕死,怕老。
“我现在知道了,你对她没那个意思,师哥,你要是真没那意思,我又怎么可能做什么呢?伤害她,就是伤害你,我不会这么做的。”
赵斯同示弱了,李秋屿声音平静冷淡,刀子依旧:“你不是怕伤害我,你一向把自己归为聪明人,想干什么,不用我点破。”
赵斯同咬咬牙:“对,但不管我的动机如何,我绝对不会做让你想去死的事。”
李秋屿居然认可:“我死了,你就失去最重要的观众了。”
赵斯同闭了闭眼,非常难受,他自小锦衣玉食,生活舒适,什么苦头都没吃过,这样窝在沙发里,下一秒就能送命的滋味,简直无法忍受。
“所以你应该明白,既然你都这样了,我肯定不会伤害李明月。我想说的是,师哥,你在我人生里真的扮演过很重要的角色,你不必把我想这么坏。”
李秋屿道:“话不全真,也不全假,你从我这儿学的东西就不必卖弄
了。”
赵斯同心想,他怎么还没挪开刀,混蛋……
“那好,我问你些事,你敢不敢全部讲真话。”他知道李秋屿从来不会无法面对旁人,只会无法面对自己,李秋屿是个不在意外界评价的人,他只在乎自己怎么看自己。
他深呼吸一口,“李明月这个事,你敢说,你对她完全是纯洁的,把她当孩子,没有过一丁点杂念?”
李秋屿淡漠说:“你希望我有,不管我有没有,你都会当成我有,赵斯同,你对我的幻觉持续太久了。你一直没搞清一件事,人心多少都会有冒恶念的时候,世上无完人,区别在于,有人叫恶念死在石板,有人给它提供肥沃的土壤。”
赵斯同一阵恼火,仿佛李秋屿背叛了当初的自己。他真想讥讽他,你还是美化了,怎么现在反而不敢承认灵魂里最阴暗的部分。但这个时候,这些话,不能再说,赵斯同倒不是怕刺激李秋屿。
刀贴肉变得温热,离开人面,很快又会凉下去,赵斯同觉得脸上一轻,他脖子都快断了,不大确定李秋屿会不会突然再来一下,他真是怕了,李秋屿的力气远超常人。
李秋屿无事发生一般,他看起来太平静,赵斯同慢慢坐起,发现刀子离开了李秋屿的手,水亮亮的,躺在茶几边缘。很快,他整个人瘫在靠背上:
“让我缓缓。”
李秋屿似乎没这个打算:“乔老师很不容易,应该受过苦,你这样对一个本就不算幸运的人,也过了。”
赵斯同对他知道这件事,丝毫不意外,他脑子依旧灵活无比:“你跟我说这些,为的是李明月,是关心乔胜男吗?你一是怕我通过乔胜男对她做什么。二来,即使我不做什么,乔胜男是学生心里很有威信的老师,教学优秀,一旦她有什么事,会影响教学,影响明月的成绩。”
他说的第二层,李秋屿本没想过,自认为没想过,赵斯同把他意识之下的东西说出来,李秋屿便在刹那间厌恶起自己了。他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嘴里说着人在受苦,其实乔胜男受不受苦,不关他事。
“我至少比你坦白,比大部分人坦白,世人总拿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真实所想,无非是个人利益的事。”赵斯同像是很不屑,“我是喜欢过所谓堕落的生活,我喜欢漂亮女人,喜欢钱,喜欢美食,喜欢华服,喜欢享受一切,这不是每个人的欲望吗?我就要一条道走到黑,我有能力践行,就是坏人,你们心里想想,就是圣人。”
李秋屿点头:“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楚的,你那是喜欢吗?你不喜欢乔老师,你喜欢的是,看别人堕落,而不是自己堕落,你本来就在最底下了,还能往哪儿堕?”
赵斯同终于能露出点笑了:“好师哥,我是个纯粹的人,可惜你不是。”
李秋屿还是安稳如山坐在那儿,像是沉思,他习惯时时刻刻拷问自己,精神先于身体瘫痪。坦白的恶,虚伪的善,听起来像一对孪生子,没一个好鸟。他审视起赵斯同,自作孽,不可活,但赵斯同如果真的死了,也是他李秋屿的一部分死亡,他必须承担……他完全可以找个录音笔,引导赵斯同,把他的一切曝光,为什么没这么做?人永远无法完全认清自己的内心,它太深,太幽暗,灵魂间全是褶皱。
他看赵斯同的眼神,非常复杂,赵斯同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无灾无痛,太平得很,可坐在那儿,却像个受难者,没有任何一种生活能叫他满意似的。赵斯同目光停他脸上,又觉得他此刻心不在焉,像是对任何话题都不再感兴趣,突然沉默下去。
“你放心,我不会对李明月怎么样的,我怕死,真是怕死了。”赵斯同不知道李秋屿听到这句话没有。
门大约是响了一声,屋里静了,李秋屿拿起那柄水果刀,刀刃锋利,他观察了一会儿刀子,又放回去。人和这刀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一样“物”而已。他突然有些烦躁,要管李明月,要管乔老师的事,似乎对向蕊,也还有必要谈一谈,他为什么要管这些呢?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跟这些人牵扯上了?这些都无聊,都没意思,厌倦透了。
李秋屿目光停滞,到很晚才躺到床上休息,几个小时后,他恢复正常。
周末他去学校接明月,学生们骑着自行车,铃铛一直响,他们像放出来的动物,倾巢而出,再四下流散,明月混在里头,穿着校服上衣,高马尾一甩一甩的,脑袋怎么这么圆呢?学生们真多,李秋屿比较了其他的女孩子们,没一个有她脑袋圆的。
“最后一节体育被乔老师要了,还拖堂,所以我们班出来晚。”明月跑到他跟前,话刚说完,李秋屿已经跟后头的人打招呼了。
是孟文珊,明月喊了句“孟老师好”,孟文珊看看她,微笑一下,跟李秋屿聊了几句,李秋屿摸着明月头顶,像做家长的一样,问她的学习情况,孟文珊一笔带过:挺好的。孟文珊压根不爱谈李明月,她不喜欢这孩子,但一个大人,去讨厌一个少女,又没意思。
“爸爸让我留意着学校有没有新进的年轻老师,说给你介绍,你还别说,这学期来了个研究生,蛮内秀的女孩子,要不要见见?”
明月看孟文珊怪高兴的,她不高兴。
李秋屿笑道:“谢谢你操心,以后再说吧。”
孟文珊道:“什么以后,你以为自己还小啊?”她笑着嗔他一眼,习惯性往上挎了挎包,声音很柔和,“改天一块儿吃饭,有话跟你说,先走了。”她看也没看明月,明月是学生,似乎也没有看的必要。
“你想跟人谈恋爱吗?”明月问道。
李秋屿说:“不是说过了吗?不谈。”
明月阴阳怪气啊了一声:“你要是想,找我们庄子的媒婆,她能一天给你安排见十个。”
李秋屿笑了:“十个?能见完吗?”
明月说:“能啊,打工的就趁过年那几天见,有的人,一个年关见了三十多呢,媒婆的嘴,都是骗人的鬼,你不要相信孟老师,她说人内秀,其实就是长得不好看。”
李秋屿道:“你怎么知道的?”
两人说着话,走到小摊前,特别挤,学生停下来买吃的。李秋屿在她后头,两手握住她肩膀,一点点往前挪,明月仰头看他:“你不信的话,就去见,你只喜欢漂亮的,我知道,因为我也是。”
李秋屿垂着眼:“这不大对吧,不看人品吗?”
“那就脸好看,人也好的。”
“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找不到就不找,反正除了谈恋爱,有意思的事还很多。你一定要听我的意见,找一个哪儿哪儿都好的人,没有就别老想着谈恋爱了。”
李秋屿失笑,两手在她耳垂上轻轻一拧:“不好好念书,都想什么呢?”
明月道:“你听不听我的?”
“听,听你的。”
路边有人卖松子,上头写着“东北松子”,明月瞅了两眼,她没吃过,李秋屿便过去问问,摊贩说,这没泡过柠檬酸。他满脸堆笑,卖力地推销:“我这就是样儿不大好看,没人的光溜,你只管吃,绝对健康。”
李秋屿没问价,也没讲价,叫人称点儿,这人装了一铲又一铲,明月拦住他:“哎,哎,太多啦!”李秋屿笑道,“没事,吃不完回头分给同学。”
两人买了松子,到车里吃,明月手指甲秃秃的,李秋屿剥给她吃,他剥一颗,她吃一颗,是怪香的。李秋屿自己也吃,好像他不觉得这松子香,明月发出了赞叹,他才尝出那点香味。
“这人肯定高兴,咱们买了他这么多松子,高兴坏了。”明月说着,又改了口,“你买了他这么多松子。”
李秋屿笑道:“就是咱们买的。”
明月笑笑,望着他,心道这个人总叫旁人高兴,他自己却不见得真高兴。
“他也许回去跟家里说,今天有泡生意特别好,因为他遇着了你,我发现,人一遇着你,就能发生好事,你自己就是好的。”
李秋屿有心事,直觉告诉他,明月这话完全反了。
“不是我,如果我身上被人看出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其实他们是看到了我的保姆。”
“就是你,她不在了,你这么说,她肯定要伤心的,我敢打赌,她也觉得你好,你不该说叫她伤心的话,这样想都不行。”
李秋屿一颗颗剥着松子,放纸巾上。
“她管教你吗?”
“管教,她不识字,到邮局取钱,或者给人寄信,都要带上我。她的经验,跟你一样,都是眼见的亲身经历过的,她没文化,却总能说出最有道理的话。”
明月想到杨金凤:“我奶奶也没什么文化,她教导我跟棠棠,她是讲道理的人。”
李秋屿说:“你奶奶很正直,把你教导得很好。”
明月情绪突然低下去了:“她身体不好,在家一直喝药,院子里药渣多的很。她自己夏天还去山上刨草药,她自己说,这么些药,都够喂一头牛的了。你知道牛能吃多少草吗?”
李秋屿放下松子,很郑重说:“我带她来看看吧,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不管什么病,到城里来看看先诊断一下。”
明月也有些犹疑:“等我放假,我问问奶奶。她不爱来城里,也没来过,我听八斗叔说,我奶奶害怕,你要是不去,本来是叫八斗叔送我的。”
“害怕什么?”
“害怕城里大。”
李秋屿道:“没关系,怕也不要紧,我会带着她。”
明月自语道:“为什么好医院,好医生,都在城里呢?我们什么也没有,小病不看,大病等死。”
李秋屿没法回答她,他之前的心情又消逝了,没有烦躁,没有无聊,他要管她的事,他没法不管,开了那个头,他和赵斯同一样,一条道要走到黑。
“这件事,我会帮你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那我们家欠你更多了。”
“咱们不说欠不欠,我跟你之间没这个词。”
明月心里发热,她正不知道说什么好,见窗外乔老师匆匆过去,她穿了件薄风衣,人很瘦,衣裳荡得厉害。李秋屿也瞧见了,思忖起来,却听明月说:
“我觉得,孟老师喜欢你。”
李秋屿不知她思维怎么跳跃这么大,条件发射般否认:“不可能,胡说什么呢?”
明月认真说:“我就知道,她喜欢你,不是朋友的喜欢,是想跟你谈恋爱的喜欢。”孟老师对他的笑,看他的眼神,明月现在全看得懂,尽管克制。
李秋屿哑然:“你怎么知道的?”他低头继续剥一颗松子,明月的脑袋忽然凑了过来,张嘴去叼,几乎是含住了他手指,她的口腔温暖,湿润,李秋屿抬眼看看她,她也没松口的意思,眼睛告诉他:她就是知道那种感觉。
李秋屿轻轻一挣:“不嫌脏。”手指上全是她的口水,他并没擦,那点唾液像是风干不了,触感永在。
第54章 第 54 章 一到周末,明月跟李……
一到周末, 明月跟李秋屿两个就像寻常过日子的一样,李秋屿买菜,烧饭, 这儿成了明月另一个家。这家非常舒服, 没有旁人,屋里放着的, 摆着的, 除了李秋屿的东西,就是明月的东西,她特别满意。
沙发垫子新换了一套,明月问旧的呢, 李秋屿说扔掉了,她觉得这行为浪费, 垫子好好的,又软和又干净, 她崴脚时,垫子温暖着她, 现在却被李秋屿一声不响丢开。
“不好好的吗?”
“该换新的了。”
“你下次扔东西能不能跟我先说一声, 你不要了,我带回家去给人用。”
李秋屿从厨房里出来, 笑道:“谁要?铺沙发吗?旧东西给人不好。”
明月说:“不一定铺沙发,用处可多了, 有人家里像样的床铺都没有,收破烂的许老头家就是,要是送他,他肯定高兴,能铺他的床。你诚心送他, 就不是伤人的自尊心。”
李秋屿道:“下次一定提前跟你说。”
新沙发巾是好看的,还有配套的靠枕套子,印着白色小猫,明月抱起靠枕,叭叭亲了两口,真柔和啊。她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又爱上新的东西了。
味道也好闻,香气蓬蓬的,像叫太阳晒出来的。李秋屿吃完饭,要看会儿新闻,明月很自然地枕他腿上,望着天花板喟叹:“我小时候就这么枕爷爷腿上睡觉的,我干什么,他都夸我,不像奶奶,奶奶从不说我的好。”
李秋屿的脸叫电视屏幕映着,一手撑着下颌:“你奶奶其实很为你自豪,不爱说而已,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一样。”
头顶的灯,是这样素雅、简洁,墙壁雪白,屋头也没有洞……她家的石头房子,墙上留个洞,太阳光会直直照过来,灰尘浮动,尤其冬天最明显……一切都好,家里房子是好的,这儿也是好的,世上所有都是好的,明月心里一阵热流,她处于莫名的感动中,她热爱当下的日子,日子里的人、动物,植物,万物,没有这样的热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秋屿跟她商量起接杨金凤的事,明月回神,说:“这会家里忙得很,要收要种,还要防着喜鹊偷吃花生,它们胆子大的要命,能用它的长嘴,把口袋都给拉走!”
李秋屿笑说:“喜鹊这么刁钻的吗?”
明月道:“你以为我讨厌喜鹊吗?一点也不,只要别偷我们太多,可以请它吃几颗。我小时候想过一个问题,现在也没想通,人把对自己有好处的叫益虫,有坏处的叫害虫,可是动物能知道什么呢?它们才不懂好坏,饿了要找吃的,冷了要找暖和的地方睡觉,这是它们的本能,它们压根不知道自己是好的,还是坏的。所以,有一次,我看见夹子上夹到只老鼠,它恐惧地挣扎着,我竟然同情它。但夏天的时候,死绿头苍蝇爬馒头,我又觉得真恶心,想拿杀虫剂把它喷死。为什么我这么矛盾,一会儿同情,一会儿憎恶?”
她忽然抓住李秋屿的手盖住眼睛,叫嚷着,“不想了,我总是想些有的没的,有时我也搞不懂我都在想什么。”
李秋屿笑着,顺势摸起她脸蛋,很轻柔:“因为你天生爱思考,你说的没错,万物本身没有是非好坏之分,除了人类,除了人类有罪外,其他生灵都没有好,也没有坏,只是生存。”
他想起童年的那只白猫,被无知的孩童,残忍打伤,慢慢死去。忠诚的狗,被主人卖掉的那一刻,还在摇尾。除了人,万物都没有能力行大善,也没有能力作大恶。当然,万物也成了人类的旁观者,它们绝对无法理解人类的这一套东西,李秋屿少年时期,便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类,他宁愿当旁观者,既然是旁观,就无所谓善恶了。
“有罪我也想当人,”明月的脸贴着他掌心,“只有人才能有思想,有精神世界,我努力尽量不让自己有罪,不做不好的事,”她睁大眼,温柔又高兴地往上去瞧李秋屿,“你是想做人,还是当别的?我们小时候讨论过这个,有同学说想当鸟,我从没想过,我只想当人。”
李秋屿的手指在她光滑肌肤上流连不已,像是抚摸无辜的羔羊,羔羊一定是纯真善良的。
“我现在是想当人的,要不然,没法跟你说话了是不是?”
“有不想当人的时候?”
“有吧,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连人也不想当了。”
明月一骨碌爬起来,挠他胳肢窝:“你什么都不想做也不要紧,我就逗你笑一笑,看你笑不笑?”
李秋屿往后掣身体,笑起来,明月还在往他腋下乱抓乱挠,他笑着阻止:“别闹了。”明月坚持偷袭他,想要看他笑不停似的,李秋屿捉住她,稍微用力,她便伏他腿上不能动了,他轻轻朝她屁股打了两下,“还敢不敢?”
明月脸上涌满血:“你放开我,弄疼我啦!”她胸部膈在李秋屿大腿上,有些疼,又发窘,急得大叫,李秋屿很快松开她,明月脸已经绯红一片,抓起抱枕,紧紧搂在怀里。
两人对视着,明月脸上的火越烧越重,她忽然狠狠地拿抱枕砸李秋屿,他头发都乱了,却也只是笑笑,弯腰捡起来:“闹腾半天,也差不多消食了,学习去吧。”
明月绷着脸,又噗嗤笑出来,指向抱枕:“你喜欢小猫咪是不是?才买这个。”
李秋屿说:“算是吧。”
“那你为什么不养猫?”
“喜欢不一定要养。”
“那你喜欢白色小猫?”
“我只注意过一只白猫,很好看,浑身雪白,它干干净净的。”
明月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李秋屿笑着走近:“又干什么?”
明月一下搂住他脖子,对着肩膀咬,李秋屿被刺激的痉挛了一下,明月还在咬他,咬住又松口,松口再咬住,齿尖力度始终不大。
李秋屿放任她一会儿,闭着眼,衣服都叫她咬皱了。
“我是小猫,小猫就这么爱咬人。我咬你,你怕不怕?”明月心里总有股冲动,想碰一碰他,挨一挨他,跟他瞎乱,恨不得长他身上。
李秋屿缓缓睁开眼:“怕,我看你是小狗。”
明月指甲在他手背上划过:“我还要抓你。”
李秋屿低头笑:“胡闹,快起开。”
明月的手扒到他胳膊上:“哎呀,我的爪子被你衣服勾住啦,拿不掉。”她笑得整个人立刻倒他怀里去了,李秋屿抱住她,她软软的,一直在笑,李秋屿扶稳她:
“好了,好了,我还要回酒店一趟,做功课吧。”
“那我要先睡,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明月负气说道。
李秋屿笑道:“要是困的话,就先睡。”他急匆匆出门,像是时间很紧。
明月一个人在家做卷子,一科又一科,她非常喜欢数学和物理,觉得有意思,跟读小说是两种有意思。不用动感情,而是钻到一种缜密严谨的逻辑体系中,这是相反的体验。她也爱理科班的老师们,她现在处于一种什么都爱的状态里,生活特别美好。
她做完卷子,偷偷溜到李秋屿的卧室,把他衣柜里的衣裳闻个遍,才躺到他床上去。他很爱清洁,枕头非常清爽,不像她见过的那种,泛着黄印子,油油的,只看一眼就臭死了。李秋屿的东西上,常年带着好闻的味道,他没任何不良嗜好。明月又爬起来试了试他的大衣,她问过他,冬天穿这个不冷吗?
大衣特别暖和,摸起来也舒服,她跟老鼠似的,把李秋屿衣柜弄乱了。明月躺他床上睡着了,被子轻薄,却一点也不冷,李秋屿回来后,见她在自己床上,睡得很熟,叫都叫不醒。他也只轻喊了一声,明月没反应,李秋屿弯下腰,两手撑在床上,近距离注视着她,他把她额头边的碎发抚了又抚,无声看了许久。
李秋屿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明月第二天一点不觉得不好意思,反倒得寸进尺:“你的床可比沙发好多了,被子也暖和,你自己用的都这么好,却叫我睡沙发。”
李秋屿无奈笑说:“你自己要睡沙发的。”
明月理直气壮:“我以后要睡你的床,有助于我睡觉,我睡好了,才能学习好,你叫不叫我睡?”
李秋屿说:“你想睡哪儿都可以。”
“还有一点,”明月鼓着腮,很严肃,“你的床只能咱俩睡,你平时睡,我周末睡,要是有旁人再睡,我就不高兴了,我不高兴,就会影响学习,你能不能答应我?”
李秋屿问:“还有什么条件吗?一块儿说完,我都能答应你,只要你能安心学习。”
明月说:“暂时没有了,等我想到再提。”
她完全霸占了李秋屿,心理特别满足。到了学校也是高兴的,她有时会发呆,想起李秋屿,脸上露出一种柔和的、迷醉似的笑容,乔胜男注意到她了,一眼看透她的状态。
乔胜男已经知道是谁带给她这种影响,她对李秋屿,本来没那么多联想的。李秋屿是个很温文的男人,说话、做事,绝对不会让人对他有任何不好的观感。乔胜男在去年冬天见过向蕊,向蕊来接明月,她知道这是李秋屿的女朋友。他这样的男人,眼光高,挑挑拣拣,仍在谈女朋友不算难理解。
可现在不一样了,一旦进入疑邻盗斧的状态,怎么看这人,怎么觉得他可疑。乔胜男用一种迂回战术,先找她的同桌谈话,一个很寻常的女孩子,不内向,也不外向,她如实告诉老师,李明月一到周末特别高兴,要回亲戚家。
乔胜男又找了张蕾,她早知道两个孩子的户籍地,同属乌有镇。她希望了解下李明月到底有没有这号亲戚,张蕾心里吃惊,乔老师原来知道她的信息,这个老女人……真够阴的,没事关注人户籍地做什么。张蕾对乔胜男非常厌恶了,她得不到她的喜爱,无所谓了,她得到了比乔胜男资质好一万倍人的青睐。赵斯同许诺学生们,考得好,暑假便能去北京上海那样的城市旅行,他慷慨,风趣,跟学生们说话一点架子没有,跟着他,能上报纸,能见世面,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乔胜男这样的古板女教师,什么都没有。
张蕾回过头看高一时的自己,觉得真是幼稚,她对老师这个群体也没任何想象了,哪怕是重高的老师,也不过是群穷酸秀才,跟赵斯同这样的比起来,普通得不得了。
面对乔胜男的问话,张蕾说:“乔老师,我只告诉您,您千万别说是我讲的,李明月家庭条件很差,她父母在外打工从不回家,她以前靠她奶奶卖豆腐念书。大概是初二的时候,我们听说,她有个城里亲戚,以前从没听说过,就是之前来接她的那个男的。”
这么早,乔胜男惑然不已:“初二?初二开始就是李秋屿资助她念书了吗?”
张蕾说:“好像是的,不过我后来转学不清楚了,但有件事,我偶然听说,这个人其实不是她亲戚,这人在镇政府登记过,是我跟我妈去那儿办事听人正闲聊说的,只听人这么一说,具体是不是我不好下定论。”
乔胜男没能力去调查李秋屿,也没时间,张蕾不知道她问这些干什么,小心试探着:“但李明月自从有这人资助后,明显跟我们不一样了,她用的东西,都是好的,”她做出同学间羡慕的情状,“我们那时都开玩笑说,有这样的亲戚就好了。
乔胜男一下想起办公室里的一次闲聊,不是她,是别的女老师,说李明月头上戴的发卡像什么品牌……她没在意,也不了解品牌,此刻电光火石似的,对上某种信息,一个成年男人,要想诱引一个少女,简直太容易了。倘若这男人再有钱财、一定地位,表现得彬彬有礼,十分亲和,十几岁的少女除了对他崇拜、爱恋,几乎没第二条路可走。
她很快找来明月,趁着体育课。明月不喜欢体育课被占,她想跑,想跳,人家都在那自由活动,她只能被乔老师叫到一边谈话。
秋风起来了,乔老师脖子上系着条丝巾,颜色亮眼,她的头发上、身上,全是陌生的香气。学生们慢慢习惯她打扮,便不再像最初,她一现身,就哇一片。乔胜男不喜欢拐弯抹角,她要明确的答复,直接问李秋屿跟明月到底什么关系。
“我这边了解到的,他不是你表叔。”
明月心虚,却要跟李秋屿一块儿守秘密的:“是我家亲戚,关系有点远,本来都不走动了,后来因为我奶奶供我念书困难,又联系上的。”
她说的平静,一点不像会撒谎的孩子,乔胜男听不出什么破绽,心里继续疑惑着,孟见星打她们身旁跑过,带起一股风,他来捡滚圆的足球。
乔胜男说:“不管是不是亲戚,都要注意,别说表叔,亲叔亲爸都可能会猥亵女孩子,这种常识你要有。我看你一到周末往亲戚家去,很不合适,如果是人家有女朋友,你去了不
方便。如果他是一个人住,你更不能去了,有一定风险。”
明月嘴里嗯嗯应着,完全不当回事。
乔胜男说:“你不懂避嫌,你这个表叔这么大的人了,却也不懂,这就很值得怀疑。”
明月听得心里不舒服,乔胜男留心她神情,也不舒服了,显然,这女孩子是听不进去的,她陷入了什么,乔胜男心知肚明,因为自己也身处其中,但这怎么能一样呢?自己是成年人。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他可以关心你,带你买两件衣服,吃个饭,都没问题,可把你往家里带,如果对你做出点什么,你跑得开吗?瓜田李下,是要避嫌的,他肯定懂,懂却不做,这是什么心理呢?”
明月一句话也不说,她晓得乔老师没说错,但很抗拒,她就喜欢跟李秋屿呆一块儿。乔老师的话又让她烦躁,懂却不做,什么心理?她哪儿能知道,两人认识几年了,李秋屿又没跟她亲嘴儿,明月只能想到这,她心里不停给李秋屿找理由,他只是个好的,就这么简单。
“他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乔胜男又问她,“比如,碰你什么地方,我知道说的太直接,你可能会臊,会想老师怎么这样,我是关心你。”
明月斩钉截铁:“没有。”
乔胜男语重心长:“没有最好了,正常情况下,一个大男人,不能随便碰女孩身体部位,就是亲爸也不行,要是碰了,就是心怀不轨,可能先摸摸头,摸摸脸,这是试探,见你不拒绝,会进一步,这都有活生生案例的。李明月,不管他是不是亲戚,你得记住,你是来好好念书的,一定注意保护好自己,有什么问题,你随时来找我,不要怕。”
摸摸头,摸摸脸,这是试探……明月心咚咚跳,这是吗?她小时候跟李万年很亲近,李万年抱她,用胡须扎她,给她暖脚,手把手教她做小玩意儿,她的童年刚结束,李万年的一生也结束了。她没再跟异性肢体接触过,除了李秋屿,她总把那些当作是好的。
现在乔老师告诉她,这是试探,明月极其不高兴,她一边晓得乔老师是关心她,一边又厌恶这种关心。
她心事重重地离开操场,不晓得孟见星找乔老师了,他听见点什么,主动告诉乔胜男,他见过李秋屿对明月动手动脚。
“就这么搂她肩膀,我看着第一感觉就是不好。”孟见星虚比了个动作,乔胜男惊疑,她对孟见星观感也不好,不急着表态。
“乔老师,我也提醒过李明月,她不听,她什么都听李秋屿的。她崴脚那阵,我就知道了,他说什么她信什么。”
“什么都听李秋屿的?”
“对,老师的话都不如李秋屿的话管用。”孟见星充满了希望,他觉得,乔老师也发觉这件事,那真好,李明月有救了。他不能告诉乔老师,李秋屿这人有多败坏,还曾试图抢他爷爷的家产,总之,李秋屿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乔胜男很不痛快,她没争过一个男人,她苦口婆心,谆谆教诲,比不上一个男人几句话,就叫一个孩子迷了心智。她这下全信了赵斯同,他说的并不露骨,非常隐晦,他说她是聪明女人,一定不会看着这么好的学生出问题,那太叫人心痛。乔胜男现在就心痛,她一定要从李秋屿那把明月夺出来,重走正道。
第55章 第 55 章 李秋屿在找乔胜男之……
李秋屿在找乔胜男之前, 不抱任何希望,未曾开口,已先疲惫, 他知道她不会听, 一切徒劳,但有什么力量催促着他必须去做。包括对向蕊, 向蕊现在完全过着一种远超她收入水平的生活, 她本来就简单,喜欢追逐感官享受,这是为人的本能,他没法指责她, 这跟他也没关系。
乔胜男几乎和向蕊是一对相反的人,她像清教徒, 苦行僧,对别人严苛, 对自己更甚。这样的人一旦燃烧起来,摧枯拉朽, 仿佛是荒原上的野火, 她又极其固执、自我,谁也不能撼动她认定的观点半分。
他约乔胜男时, 乔胜男仿佛一点不意外,李秋屿也懂她的不意外。乔胜男从不收家长礼物, 不赴饭局,她愿意跟李秋屿在一家咖啡店坐下来,是第一次。
“李先生,今天约我出来,可能会跟我说什么, 我大概清楚。”
李秋屿点头:“想必赵斯同早给乔老师打了预防针。”
乔胜男道:“别盯着我的事了,我不想探究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我跟谁谈恋爱,都是成年人之间的事,你说对不对?”
李秋屿多余:“既然乔老师这么说,我在这显得多余了。”
乔胜男有点讥讽:“多余是小事,道德败坏,或者是到犯罪的程度,就是大事了。我了解男人,尤其是擅长伪装的那一类。”
李秋屿耐人寻味一笑,他搅动杯子:“乔老师,我一直很尊重你,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听你挖苦我的。当然,这是你的自由。既然你说话直接,我也应该坦率。你身为老师,优点很多,但作为女人,可能吸引力寥寥。你有没有想过你靠什么吸引他,深邃的思想吗?恐怕你的思想,既不深邃,也不新潮,有人稍稍迎合,便会让你觉得受到了理解。迎合各种各样的思想,投其所好,本质上是一门生意,什么人最擅长做生意,乔老师一定知道。”
她挖苦他,李秋屿却没挖苦她的意思,他平静、客观地作出了评价,他说出真话,瞬间得罪了人。乔胜男心里动怒,极度的自尊让她手微微颤起来。
“你很深邃吗?你不过是个男人,男人脑子里想什么,我倒是知道,你们总是自以为是,真理都在你们手里,女人没有思想,只是一种工具。你跟我无论说什么,改变不了你的本质。”
李秋屿知道赵斯同是怎么接近她的了。
乔胜男继续道:“我听李明月说,你家里藏书很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最多,听上去,你好像很有深度,是个文化人。这个作家号称是最伟大的作家,写的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我看来,他不过就是个男人,和所有男人一个样,笔下的主人公再有深度,再有思想,成天考虑什么灵魂、救赎、命运、宗教,也还是个男人,他为什么不找个女人来承担表现他高深思想的任务呢?什么人性的深渊,思想的复杂,全都是男人的事,除了妓女和圣女,他还会写什么样的女人?这不也正是你们现在的想法吗?一句话总结,你们是男人。”她克制着激动,极力压低声音,不屑和愤怒同时倾泻。
李秋屿安静听完,道:“乔老师的话不是全无道理,但这个作家笔下的男人,也只是承载他思想的工具而已。”
“那为什么不找个女人呢?哪怕是工具,女人都不配做。”
“看来我刚才的话武断了,我为之前的话表示歉意。”
乔胜男丝毫不领情:“想必你也不是来跟我讨论文学的,说点现实的吧,你想来劝我什么,不要跟赵斯同搅合一起?你是出于什么立场来劝呢?怕我影响上课吗?确实有你这种人,劝女老师晚一点怀孕,把高三毕业班带完再怀。”
李秋屿说:“我只说事实,你刚才也说了,男人都自以为是,那么你对男人来说,可能就没那么重要。但你对学生们很重要,你是他们的好老师,是他们求学路上的重要角色。我对你没任何偏见,人在这个社会上要扮演很多种角色,能扮演好一样,就非常了不起了。你在学生们身上花时间,比花在男人身上,要更可靠。”
乔胜男努力平复着自己,冷笑不止:“听起来很像人话,可惜你做人和说话南辕北辙,我本来觉得,你在男人堆里待人接物还算有点样子,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秋屿始终情绪很淡:“承蒙您之前高看,我想今天不管我跟你说了什么,你都会对明月照旧,这点我一直心存感激。既然话不投机,我们就结束吧。”
“我会更关照她的,
以免她误入歧途。”乔胜男内心平复不下来,她的思想,既不深邃,也不新潮,这话狠狠刺激到她。她咖啡没喝,却坚持到前台,付自己的那份,李秋屿在身后看着她,尊重她的意愿。
乔胜男大力把门推开,李秋屿跟着出来,“乔老师,你辛苦这么多年念书打拼,不要毁在一个男人手里。”
乔胜男转头:“你但凡有一点良知,不要去毁一个有前途的好孩子。”
李秋屿不作任何解释,他不觉得她说的对,也不觉得错,他对今天的谈话早有预感,自己是来走一个流程,好像这样做了,对自己灵魂有个交代。他站那目送她走远,她是成年女性,而且不算很年轻了,有自己的经验和认知,也许有时候人生双眼,注定要被蒙蔽,有些错也注定要犯,他李秋屿实在是管不着。
他更关心杨金凤,等农忙结束,李秋屿去了趟子虚庄。道路嵌在平原里,两旁又空旷无际起来。下了高速,进入乡镇间,赶羊的,卖菜的,路边捡垃圾的,都不怎么知道避车,仿佛料定车子不敢撞上来。迎面碰上一辆平板车,大爷挎着绳,大娘的腿脚有点问题,却十分有精神,昂着头,意气风发地走在前边,板车上装着满满的玉米秆。
路边的杨树叶子叫风吹得飘零,往车前玻璃打,也落到走路人的脚边。
她为什么看起来如此满足?
李秋屿不能理解,他有些茫然,树叶不断扑打过来,外头很荒凉。路边窜出头猪,打新出麦苗的地里一路跑,巧得不行,到正路上就撞李秋屿车上,好像早有预谋。
后头人在追,不怎么大的猪仔,撞得嗷嗷叫,后腿坐地上起不来。李秋屿停了车,下来查看,他便被几个撵猪的人围着,让他赔偿。
似乎怕他跑了,一个老太太一屁股坐在他车头前,他问这些人要多少。
几个人眼睛闪烁,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李秋屿很痛快,掏出钱夹,人又都看傻了眼,互相交汇着目光,觉得要少了,可再改口有点难。一个妇女挤过来,当机立断说:“这几个不知道大价,最少八百。”
李秋屿抬头看看她,女人说:“你城里人不知道,今年啥都贵,再说这猪可是纯粮食喂的,更金贵,你今天不给八百说啥也不能让你走。”
大家便附和起来,盯着李秋屿。
猪却勉强站起来,想跑了,人按着它,李秋屿瞥了眼说:“我是正常行驶,刚才要五百,我愿意给是因为觉得你们养点牲畜不容易,但坐地涨价,说不去吧?”
这妇女道:“那是瞎报的,不知道情况,你就说今天给不给这个钱?”
李秋屿看出她是领头的,那几人,神情间有了犹豫。
“五百你们愿意拿就拿着。”
这妇女说:“那你今天别想走了。”眼睛往他车上看,车前头还坐着个老太太。
李秋屿点点头:“好,我车停这,车里头有监控,我们一码归一码,你们要是动我的车,碰掉了漆,砸坏了玻璃,维修费两千起步。”他掏出手机,“监控和我手机是连着的,不要以为看不到。”
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人先松动了,扯这妇女胳膊。
李秋屿又道:“报警吧,让派出所来处理,车里监控什么都记录的很清楚。”
这妇女满不高兴,手一挥:“算啦算啦,今天倒霉,五百就五百,这个哑巴亏只能吃了。”
李秋屿这一趟不太顺利,并不放心上,他非常淡漠地旁观着。她们贪婪,有一点机会便想赶紧抓住,她们能抓住的也就是这极为偶然的一次。她们能作的恶,一眼被人看透。一群妇孺围上来,男人都不在,男人在,也许这恶又壮大几分,真能砸了车,打了人,一旦你示弱……好像上一刻,他还在听乔胜男抨击大作家笔下女性没有主体性,下一刻,就面对乡村妇女围绕一头猪的讹人事件,生活充满荒诞感,一切都是怪异的,李秋屿心中平和的一丝波澜也没有。
他到子虚庄时,杨金凤正巧在家收豆子,卖豆子的,是个五保户,一个裹小脚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豆子叫虫蛀了,全是小窟窿眼儿,杨金凤抓起一捧,一直说:“多好的豆子,叫你搁成这样。”
老太太陪着笑:“他婶儿,不要你的钱,你拿这个给我做碗豆花吃,我就想吃你做的豆花,剩的你看看喂羊,喂啥都成。”
杨金凤说:“今天不行,我还有事忙。”
老太太说:“那是,那是,等你得闲做,我不急。”
李秋屿站在门口看,老太太拄着拐,跟在收拾东西的杨金凤身后转,一边转,一边说,“他婶儿,我这几天老馋这一口,我连虾皮都买好了,就等你的豆花。吃了这碗豆花,哪天我一蹬腿也不冤了。”
杨金凤说:“看你说的,知道啦,快回去吧,明儿给你做。”
明月不在的时候,杨金凤便这样过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李秋屿看了一会儿,杨金凤活动会儿便要喘,肺不好似的。杨金凤发觉他来,十分紧张,以为是明月出什么事,两人说了几句话,她这才放心。
一到晌午,院子里全是太阳光,非常舒适,杨金凤叫他在院子里坐,她擀了面条,打算做炝锅面,油热了,撒下葱姜花椒,香味便出来了。杨金凤给他拿了双一次性筷子,包装有点发油,她解释说,这是吃大席打人那拿的,搁厨房里,叫油烟熏脏了,里头是干净的。
李秋屿吃着面,跟她说明来意,杨金凤道:“这哪行,我这一走,一院子的鸡鸭谁喂?家里离不了人,我不去。”
李秋屿劝她:“您不去,是明月的心事,影响她念书,检查清楚了没什么大毛病您跟明月都放心。”
杨金凤说:“她就是起小想的多,人不想的事,她要想,天天尽想没用的。”
李秋屿说:“去吧,检查也就一天,我再送您回来,不为别的,就当为明月能安心学习。您要是担心钱的事,没关系,账记明月头上,将来她工作了慢慢还我。”
杨金凤说:“那不成,我不能老了老了,给孩子留一屁股债。”
李秋屿没想到她这么难劝,无论怎么说,杨金凤坚持不肯跟他走,她最后道:
“李先生,别劝我了,我不花你钱,我晓得你人善,账也不会记明月头上,都是诓我的。不能再欠你人情了,这都还不起了。”
两人就坐太阳地里吃饭,面条冒着热气,李秋屿心道,这一碗面便能全部抵消。他委婉说:“我不需要您还,从一开始都没这么想过。”
杨金凤说:“话不能这么说,人得凭良心,李先生你仁义,不想叫我家里还,我不能装憨跟着这么想,那成啥人了?我不能做叫人看不起的事,明月也不能。”
她有她过日子的原则,不能破,谁也不能,李秋屿沉默了会儿,说:“明月是个好孩子,您把她教育得好。”
杨金凤也沉默了会儿。
“生这样的家,亏着孩子了,她要是起小搁人像样的家里长,能更好,我跟她爷爷都没大本事,靠出力吃饭,没能给她买书买卷子,叫她吃好的穿好的,只能说把她拉扯大。这连成人都没有,就麻烦李先生了,她要是哪做的不好,你说她,叫她改,她这点还是听话的。”
李秋屿道:“她没不好的,已经做的够好了。”他有什么资格教育明月呢?明月有这样的奶奶。
一碗面条吃完,杨金凤起身给他续,招呼他一定要多吃一碗。李秋屿没拒绝,又接了过来。
“今天李先生正巧来,我有些话,就趁这会儿说了。”
李秋屿道:“您说,有什么需要的都能跟我说。”
杨金凤捧着大瓷碗,手是干裂的,碗却刷得雪白锃亮,这家里一直收拾得很整洁,连柴火都砍得整整齐齐摆着。
“明月往后能考什么大学,学什么,这我不懂,都得麻烦李先生。不怕你笑话,家里头也没什么像样的亲戚,没啥走动,左邻右舍有好的,但都不如李先生是城里人,懂得多。明月要是有不懂的,恳请李先生搭把手,给她参谋参谋,叫她别走弯路,我听人说,有考了大学学的东西出来用不上,我害怕她这样,到时候,再觉得白念那么些年书,我怕孩子想不开,也受罪。”
这是杨金凤能想到最远的地方了,再远,受限于见识,是不能够了。
杨金凤非常信任他,她看他的眼神,跟他说话的语气,全是信任,她这一辈子也没结识什么大人物,李秋屿对她而言,便是个大人物了。
“我会的,明月将来一定有出息,您放心,她很机灵,什么都懂,书不会白念的。”
“她一回来,有时跟我说的,我也听不懂,她念那么多书我上哪儿懂去?我也就晓得种地,卖豆腐。”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能给她的,都给了,明月心里都清楚,她念书也记挂着家里,棠棠还好吗?”
“好,就是皮,她表叔表婶有点惯着她,没明月那么大时懂事,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姊妹俩不一样也正常,只要她平安长大,我没什么心思了。”
“会的,您家里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您平时一定多注意身体。”
李秋屿这么说,杨金凤非常满意,孩子大了,有她闹不明白的地方,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她也不明白丈夫、儿子、儿媳,她只知道干活,让棠棠有人喂养,让明月念书有出息。再深点儿的事,不归杨金凤了,那是天老爷的职责。
吃完饭,杨金凤总想给李秋屿带点什么,实在没什么带的,屋檐下挂着两大串红辣椒,还有些二十个鸡蛋,都给他装上了。李秋屿不得不收下,杨金凤眼见他要上车,忍不住说:
“李先生,我晓得你看重明月,有心栽培这孩子,这也不知道老李家哪辈子结的善缘,你多费心,那孩子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念书,”杨金凤心里酸楚,又忍下去,“麻烦你了,麻烦李先生劳心劳神。”
好像说几句叫人受用的话,人就会对明月更好,杨金凤会说话,她不爱说而已,她的话,全叫土地跟豆子磨了去,哪有功夫絮叨?她总是觉得很累,没有一天不累的,反倒是雨天,能叫人歇片刻。可但凡下久点,她又要心里发急,院子里的家禽,配房里的豆子,地里的庄稼,在她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她便连雨天的安宁也彻底失去了。
她的眼睛困苦着,李秋屿觉得太沉重,他无法直视,因为他配不上这样纯粹的沉重和殷切,他敢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吗?他的灵魂,对上这样的眼睛,就自动生出惭愧。
可正因为有明月,有杨金凤这样的存在,他最初来的不顺,更不算什么了,如果有什么普世的价值永恒存在,就是这个了。
第56章 第 56 章 庄子里有人家在盖房……
庄子里有人家在盖房子, 石匠们脱了外套,只穿秋衣,在那砌墙。也有女人, 充当小工。李秋屿在这儿找到八斗的, 他来帮忙搭灰,这里头没太年轻的, 基本都是四十岁朝上, 年纪最大的,七十也在干。
这人家在庄子最北头了,宅基地大,对面便是田野, 出着嫩嫩的麦苗。人手里有家伙,干起活来, 叮叮当当响,李秋屿喊了一声, 八斗就听见了,慢慢站起来看, 认出是明月的贵人, 忙忙走来。
“李先生。”八斗很热情,搓搓手。
李秋屿笑道:“你好, 耽误你一点儿时间,借一步说话?”他从兜里掏出包烟, 抽出一根,八斗忙不迭两手接过去,别在了耳后。
庄头风大,像是打四面八方旷野来的,李秋屿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八斗瞧着他, 心想这人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说话又这样客气,非常符合八斗一贯想象的知识人,文化人。
李秋屿跟他说清楚来意,把钱给了他,八斗是热心的:“李先生放心,我一定能说动她带她去县城,保管不叫她知道这是你安排的。”
李秋屿道:“至少要拍个CT看看肺。”
八斗受人信任,又是李秋屿这样好模好样的人信他,更是快慰,他好像立马有了底气:这样的城里人,也能找他办事。李秋屿把剩下的烟都给了他,“路费算里头,要劳烦你跑一趟了,请多担待。”
八斗说:“李先生太客气,你是大善人,我比不了,叫我跑个腿帮个小忙还是能干的。”
李秋屿不耽误他干活,说要回去,八斗连忙把烟盒丢到石匠堆里,“一人一根,都有!”,石匠们便笑着接烟,嘟囔着八斗又开始穷大方了,眼睛看向李秋屿。
“李先生,开车注意安全。”八斗非常讲究礼节,“这是有事,要是不忙怎么都得请您到家里喝口茶。”
李秋屿笑道:“改天有时间,您忙。”
八斗心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没架子哩。
等李秋屿车开走,八斗回来,人跟他玩笑,“八斗哪儿认识的贵客?”
八斗说:“管着明月念书的李先生。”
“这人心眼咋那么好,千年不遇。”石匠停下来抽烟,有人拿着烟盒细瞅,“呦,中华,今天沾八斗的光喽!”
八斗愈发觉得受到了尊重,很体面,对李秋屿赞不绝口。
石匠们得了一支中华烟,觉得滋味好,便也高兴了一阵。
人活着,各司其职,盖房子的盖房子,念书的念书。明月听过乔老师那些话,嘴上不说,却像是种到心里去了。她不晓得李秋屿对她那样,是哪个意思,她忍不住观察起同学,晚自习下课后,走读的女学生里,有的爸爸来接。
一出学校,人家高高兴兴喊爸爸,一道走了,父女俩各走各的,没什么亲密动作。明月站在门口看,秦天明买吃的回来,上前喊她:“李明月?干嘛呢?”
秦天明给她分了个卤蛋,晚自习太长了,一到放学,饥肠辘辘,学生们便要出来觅食。
“你爸爸疼你吗?”明月慢慢撕开卤蛋。
“疼啊,我爸最疼我了,因为我念书比小弟好,我家一点都不重男轻女。”
明月没法继续问了,你爸爸摸你脸蛋吗?牵你手吗?你们在一块儿闹吗?这仿佛是小孩子的事。
更不要说亲戚了。
明月觉得这事太复杂,努力不想,人李秋屿对她没歪心,她在这想什么呢?又不是
第一回认识他。
她便问秦天明最近读了什么书,问文科的老师讲课怎么样。
“我有时会觉得老师讲的不太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老师有时又爱发散,喜欢讨论国家大事,你知道吗?我们历史老师还上网,听说在论坛跟人吵架。”
“理科跟文科就不一样了,我们老师不发散,”明月笑道,“上次我在门口买肉夹馍,你猜他们说什么,说美国选了个黑家伙当总统。”
“啊,奥巴马,男生们很喜欢谈论他,说他演讲很有魅力,我们老师说,美国有很多总统都是学法学的,当过律师,这个奥巴马也法学院的。”
“你说,为什么人喜欢谈这些,还有八卦明星,周围没听说聚一块儿拿数学物理闲聊的。”明月说,“你没发现没,谁都能讨论文科相关的东西,哪怕是路边卖肉夹馍的叔叔。”
秦天明笑着嚼卤蛋:“还能为什么,因为数学物理太难了,太多人学不会,但比如新闻事件不一样了,只要长嘴,都能发表看法。”
明月道:“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所以你们老师才跟人吵架,这个最容易吵架了。”
“我在贴吧也跟人吵过,把我气半死,等我念大学了再战斗,我有时候干气,我一定要用丰富的理论武装自己,跟人吵架就驳倒他们了。”
“为什么要在网上吵架,都不认识,应该跟现实里的人交流沟通,面对面说话,驳倒他又怎么样?他可能只是觉得说不过你,也不见得真同意你的观点。”
两人越说越起劲,也越走越慢。
“如果一个人认知是错的,就该去纠正他,以正视听。”秦天明说完,像是觉得不够完善,补充说,“我是指一些大是大非问题,有些事,可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种错的认知到底怎么来的呢?”明月思索着,“我小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到烈士陵园扫墓,同样是听老师讲,有的人哭了,有的人却在笑,老师教育他,他只是不敢再惹老师生气憋笑,不觉着自己这种场合笑是不对的,又不是三岁小孩,为什么听到这么悲惨的事情还能笑出来?”
秦天明说道:“我们宿舍有个女生,喜欢日本动漫,她总说她要是个日本人就好了,不想生在中国。这样的人,要是在网上我会反驳她,可惜是室友,老师不能把所有人都教育好,当然,老师自己也未必是对的。”
她往四下看看,压低声音:“我不是说人坏话,也不是标榜自己多好,咱们学校这么大,有些同学就是价值取向有问题,或者品德有问题,他们甚至成绩还很好。”
明月说:“我爷爷有一本毛/主/席语录,我小时候看不懂,现在有些懂了,去年过年我还翻着看,想起政治老师,我怀疑他就是毛/主/席说的,知识固然重要,但为谁服务更重要,屁股歪了,脑袋跟着歪,嘴巴说的话,笔写的东西,都是歪的,坏的。”
秦天明嘘一声:“小点声,”她假期接触网络,论坛,大开眼界,也不知道虚拟的网友们年纪有多大,秦天明平时话不多,在网上却很活跃,“别让人听见,你觉得知识应该为谁服务?”
“为人民。”明月想也不想。
“谁是人民?”
“我们这样的,就是人民,还有很多朴实的,好好过日子的,都是人民。”
秦天明道:“你不怎么上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早过时了,不是我觉得你过时,网上什么新思想都有,等高考完,你上网逛一逛,就知道了,对了,网上骂他的人很多。”
“骂谁?”
“你刚才说的他。”
明月道:“我爷爷说他是好的,我看他的书,也觉得他是好的,一个想着人民的人如果被骂,只能说,骂他的人,不是跟人民一块儿的。不管人家说什么过时不过时,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过时,就好比我们做人,第一要务就是应该善良,这点永远不过时。”
秦天明点头:“我也这么想的,我们应该善良。李明月,你说咱们二十年后,想法会变吗?”
明月道:“有的想法可能会,有的不会,无论长大后我们干什么工作,在哪儿过日子,一定要记得,做人首先该善良。”
两人相视一笑,有种共同的愉悦认定。
教学楼已经黑掉,宿舍楼亮起灯,学校里种着一年四季长青的绿植,成淡淡的灰影,两人在灰影里,又吃了个卤蛋,明月忍不住笑了,刚才她们说的话题很大很大,这会儿,成了“小人儿”,只对卤蛋的味道回味无穷。
明月在周末的时候,知道了李秋屿回子虚庄的事。
她再见着李秋屿,有些别扭,她不会因为外人说几句什么,就疏远他。她心里隐约希望他那些动作代表的是什么,又觉得不对。乔老师在一堂作文课上,公然教育大家,不要早恋。又普及了许多东西,尤其提醒女生,要警惕异性,不管是马路边的陌生男人,还是熟人。
一个早成年的大男人,如果对未成年动手动脚,就是变态,是犯罪。
这句话掷地有声,乔老师没看她,明月却觉得是对自己说的。下了课,真有人回忆起小时候,被亲戚摸,光知道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大了才懂是猥亵。明月想起棠棠的事,她好像一面对李秋屿,就什么都注意不到了,她一开始就信任他,喜欢他,他的形象如此完美。
李秋屿跟她说了奶奶的事,明月暂时忘却乔老师,看着他的眼,他眼睛真好看,这样好看的眼,已经回过一次子虚庄,替她看过家乡的风光了。
“奶奶给你做豆花吃了吗?”
“她擀的面条,做的很好吃。”
“你吃了几碗?”
“两碗。”
“我奶奶吃几碗,你注意了吗?”
“她吃了一碗。”
“满满一碗吗?”
李秋屿笑了:“那碗看着不小,一碗也不少。”
明月心道,这很好,奶奶还能擀面条,还能吃一碗面条。她想起小时候李万年讲三国,说诸葛亮干的多,吃的少,这就是人要不行的兆头。她当时非常难过,起小就明白,一个人吃不下时,就糟了。
“麦苗出了吗?”
“出了,我找你八斗叔时注意到了。”
“杨树叶子掉了吗?”
“掉了,我车前头玻璃上落好几片。”
明月心道,我离开家后,再也见不着春天跟秋天了。春风吹不着她,秋雨也淋不湿她,她其实只见了十五回子虚庄的春秋。说不定,她这辈子就是这个数。
李秋屿微笑:“还有要问的吗?你们庄子里有人盖新房子呢。”
明月说:“八成是给儿子娶媳妇的,要盖楼。”
李秋屿打开后备箱,那儿有辣椒,还有鸡蛋,明月一下认出:“这我奶奶串的,我也会。”
“回家咱们炒鸡蛋吃好不好?”
两人便一道去买菜,回家炒鸡蛋。明月蹲地上剥葱,说:“小葱才好呢,野葱也好,这个葱太粗太老了。”
她觉得这样多好啊,乔老师为什么告诉她那些,扰的人心烦。她好端端地跟李秋屿过着日子,干嘛指手画脚?想到这,她就不愿意深想了,跟李秋屿聊秦天明,说她上网和人吵架。
“秦天明平时看着可稳重了,居然跟人吵架。”
李秋屿说:“现实生活中,大家可能彼此还愿意客气客气,到了网上,看不见,摸不着,谁也不认识谁,说话容易没顾忌。”
明月站起来:“她说网上新思想很多,我不上网,你知道什么是新思想吗?”
李秋屿靠灶台边笑:“新思想就是,一群人喜欢指点别人,证明自己是更进步的。其实,真正的新思想没多少,都是些别人早已想过,又被拿出来说的,还可能被曲解了。”
“比如什么呢?”
“比如,”李秋屿略作思考,“比如我现在批判你的奶奶,你的奶奶,不够了解你,也没有给你提供好的物质条件,像你们这样的家庭,非常落后,只能让后代受苦,这样的家庭,不该再繁衍下去。你们这样的人少了,世界才能越来越好。如果有人发表这样的看法,你同意吗?”
明月摇头:“不同意,这么想太傲慢了。”
“但这样的观点抛出来,注定有人接受,有的人可能回想自己的生活,发现真是这么回事,任何一个观点,都会有人赞同,有人反对。等你长大,也许还会有人告诉你,女性要独立,不要结婚,结婚只是牺牲,男人都是自私鬼,自由最重要。我先不说这些对和错,现在网络慢慢发达了,社会也在发展,会产生越来越多的观点,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们注定会铺天盖地涌到你跟前,你现在还小,主要任务是考大学,接触得少,你一旦进入社会,这些东西就会影响你,你会怎么做呢?面对所谓的各种各样的新思潮?”
明月凝神想了想,说:“少上网,过自己的日子,让别人去吵。”
李秋屿笑起来:“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明月说:“不管有多少种观点,有些东西一定不会变,我跟秦天明说,无论我们长多大,都不能忘了做人第一得善良。”
李秋屿注视起她,久久不说话。
“我说错了吗?”
“没有,我这次见到你奶奶,想有的人一辈子可能都没离开过那个不大的小村庄,但不妨碍她做人是成功的。她可能没什么文化,不懂的东西太多,只要懂怎么做人,就已经超过世上很多人了。”
明月有点羞涩:“你要说给奶奶听,她肯定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会美的。”
她犹疑问道:“可还是多读书,当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更好吧?”
“理论上是的,”李秋屿又很快否定自己,“也未必,不要对这种人产生太多幻想,过分崇拜他们。他们也许确实拥有真才实学,但他们也会有错误的判断,自大,充满错觉。你要尊重的是知识本身,但拥有知识的人,比如一个学历很高的精英,有钱有地位,他的心,倒未必比得上像你奶奶那样一个卖豆腐的乡下老人。”
“就算我遇着一个大学教授,他说的话,我也能怀疑吗?”
“能,任何人你都可以质疑,质疑不代表否认,是你思考的一个过程。”
明月欲言又止,心里的话兜兜转转,问道:“我能质疑你吗?如果你没我以为的那么好?”
第57章 第 57 章 李秋屿说:“当然能……
李秋屿说:“当然能, 我确实没你想的好。”他没一点心虚的样子,像是早等着这句话。
明月却不追问了,她开始切葱花, 搅拌鸡蛋, 等到吃饭的时候,才又说道:“乔老师找我了, 她知道我们不是亲戚。”
李秋屿道:“说别的了吗?”
“说了, 我不想跟你撒谎,她说你该避嫌。”
“她说的对,提醒的没问题。”
“你有问题吗?”
明月心噗通噗通响,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哪种答案。
“你觉得我会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李秋屿没回答, 他也没法回答。
明月道:“不会,我知道。”
李秋屿问:“我没你想的好, 你怎么办?还喜欢我吗?”
明月手里筷子不动了:“喜欢,就像喜欢月亮那样, 满月喜欢,小月牙也喜欢, 你要是缺了一块我也喜欢。你一直把我当小孩儿那样吗?”
她扑闪着眼, 眼睛寂静美丽,李秋屿没法忽视, 她一直在长,和第一次见她, 差别非常明显,越来越像大姑娘,再也不显得那样伶仃。
“以前当你是小孩儿,你要长大的啊,”李秋屿笑笑, “你会有更多的想法,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为人处事可能更成熟,我也得学着慢慢把你当大人看。”
这答案无懈可击,明月听得有些失落,她低头喝粥,又茫茫然起来,她想要什么呢?不知道,她甚至希望他有点什么问题,可真有了,说明他并不是好的,这是矛盾的,无法统一的。
“你会有一天,把我当女的看吗?就像向蕊姐姐那样。”
她冷不丁这么问,李秋屿不自在了,她这么纯真的孩子,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呢?好像她想一想,就不再是明月了,李秋屿说不清自己什么心理,他回避这个事,回避着,不代表这个事不存在。
“不能吗?”明月忽然想哭,他要是不能,两人注定要分开,他最后还是会跟旁人恋爱、结婚,一家子其乐融融,他跟妻子说话,跟孩子说话,到时候,她李明月就是个认识的熟人,仅此而已。她再也没了这么好的说话对象,不能说话,一直是她打小的心病,太寂寞了,太难受了,无穷无尽的孤独,这一辈子又这么长。
她现在不会再抱着小羊羔说话的,她大了,小羊羔早满足不了她,她要李秋屿,李秋屿必须是她的,她心里真的难受起来,因为李秋屿的沉默。
“你是不是准备跟谁谈恋爱了?”
李秋屿终于开口:“没有,你想的太远了,咱们现在不好吗?”
明月也没法回答了,怪好的,可她总想要更多,更多的什么,又闹不清楚。
“我知道你为什么跟她分开了。”
李秋屿看看她。
“因为她受不了你这样,人家问你话,你不想说的就不说,她喜欢你,一直比你喜欢她多,她没办法忍受了,只能跟你分开,是不是?”
“我在这件事上做的不好,我说的不好,是我客观上知道自己不好,心里并没感觉,不内疚,也不留恋什么,但我跟你说起这件事,还要虚伪地怪罪下自己。我从没想过要跟她一直谈恋爱,更没想过结婚,我想分开,就分开了,我一直都是这样,忍不了了,就必须得结束。”
李秋屿揉揉太阳穴,他跟向蕊的谈话,她单方面不欢而散,整个人状态并不好,恍恍惚惚的,赵斯同在精神上控制了她,忽冷忽热,她似乎真的爱上了赵斯同,痛苦不堪。她拿不准赵斯同爱不爱她,可花了那么多钱,她觉得那是男人爱她的证据,她要结婚,家里催得急,她自己也想安定下来,赵斯同的态度,比李秋屿模糊多了。
她像当初请赵斯同剖析李秋屿那样,现在位置颠倒,又请他来剖析赵斯同。李秋屿明确告诉她,他不怀好意,应该离开这个人。向蕊反问她自己就这么不值得爱吗?李秋屿说,不是你不值得爱,是他不值得爱,赵斯同也不值得。
向蕊把一切归罪于李秋屿,痛骂他一场,哭得很伤心。
“你对我呢?也是这样的吗?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有一天,突然讨厌我了,会把我赶走。”明月吃惊失措,她也说过他虚伪,有赌气的成分,他自己真这么说了,她不知该怎么办。
“不是,我对你不是,我对你到底是哪样说不清楚,但绝对不是你刚才说的那样。”
李秋屿人似乎也混沌了,症结在哪儿呢?他舍不得离开明月,保持合适距离,表面上看,是赵斯同的缘故,但他不能自欺欺人。他习惯了跟她相处,最初是单纯的,他把她当作忘年交,一个可爱生灵,他却没办法控制一个少女不成长,她身体要长,思想要长。
他又没有十足把握真正的活下去,只想维持现状,这样就很好。他理智上希望明月成长到一定的时候,自己会离开,他做了该做的,至少对她有价值,有意义,情感上却不是这么想的。
她有点哀愁地看着自己,李秋屿又觉得她可怜了,她跟自己要什么?他清楚,现在不要,以后也会要,她只要活着,必然成长。要了之后呢?他不给,她伤心一阵,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他给了,能永恒吗?具体的生活依旧走向琐碎,生命留不住,中间或掺杂变数:她厌倦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两败俱伤。没有变数呢?那可太幸福了,生活美满,令人艳羡。可他从没想过要这种“成功”,他不想“创造”,即使“创造”,事情的结局不会变,现在不好吗?她为什么长大了?变得贪心?
这种妨碍他自杀的“要”,李秋屿本能躲避,他对她最好,能付出最多,他可以为她去死,如果他的死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他死了,若真有灵魂,他也会夜夜盘旋,守护着她。可她真的要把他带进一种正常的稳定生活里,这让他情感一下如雪如冰,他无所谓财富,无所谓地位,无所谓儿女成群,家庭和睦,他身处单独的世界消耗自身,他喜爱她,无比喜爱,但他早已看过了所有的结局,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可她的眼睛、神情、望过来的目光,这是活生生的人,李秋屿自己也迷乱了,他理不清自己,没怎么吃饭,到卧室卫生间洗冷水澡,洗到半途,明月敲门,李秋屿关了水:“有事吗?”
明月觉得他不想搭理自己,有些丧气,说:“我看热水器没响,你是不是开错了,放的凉水?”
李秋屿抹了抹脸:“没有,你去做功课吧,不用管我。”
他洗完了,明月才去放热水,她洗好叫李秋屿给吹头发,李秋屿没法拒绝,叫她坐跟前,她身上青春干净的气息,十分令人心动,头发乌黑,充满光泽韧劲,这是生命力旺盛的样子。李秋屿非常熟悉这种洗发水的香气,她一洗出来,格外的香,她的耳朵看起来洁白脆弱,像个可怜的蝴蝶标本。
两人没再说什么了,直到半夜,明月在屋里睡得好好的,被人推醒,她真困啊,眼皮重得掀不动,脑子是浑的。灯亮了,更没法睁眼,李秋屿面色潮红,鼻尖全是汗,他端着一杯温牛奶。
“睡前忘喝牛奶了吧?”
她睡觉不锁门,这是李秋屿的房间,他爱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进。明月被他搞得无所适从,她只想睡觉:“你还没睡吗?”
杯子都拿不稳,李秋屿大半夜叫她喝什么牛奶呢?明月嘴张得费劲,“我不喝了吧……”眼见要倒下去,李秋屿搂住她,“听话,喝牛奶对身体好,对睡眠也好。”明月揉揉眼,“我好困啊!”她稀里糊涂想,我睡得正好,为什么要喝牛奶?
李秋屿端稳杯子,明月低头,不是用脑子完全是用嘴去找,她一下喝呛了,牛奶溅一胸口,这下人清醒了,她咳嗽得脸通红,他拿来毛巾,给她擦拭,嘴角脸上也都是。
明月软绵绵抱怨一句:“我都睡着了。”
李秋屿脸上的红潮,像是一时半刻褪不下去,微笑着说:“接着睡吧。”他折腾她半天,心里渐渐平息下来,帮她盖好被子,在床边又看了很久。
第二天,明月也只不过提醒他一句,不用半夜再叫她起来喝牛奶,李秋屿答应了她。
来了一轮冷空气,孟渌波突然要请客,没有外人,除了赵斯同。这次把李秋屿也叫上了,在一家私房菜馆。孟家和赵斯同的关系突飞猛进,好得不行,赵斯同现在完全是青年企业家形象,又有文化,又有爱心。孟渌波在报纸上看到他,那是一个标准的才俊模样。
饭桌上,自然要谈大事,谈国家政策,孟渌波是很擅长解读文件、解读政策的人,国家新出台四万亿计划,孟文俊大约有救了。
上证指数最终从6124点跌到1664点,孟文俊几乎要跳楼,真有人跳楼。他说起这段时间的压力,唏嘘感慨,不禁对赵斯同的帮助感恩戴德。
“没有赵总,恐怕我坟头草都要长起来了。”
赵斯同笑道:“文俊哥客气,这下不用担心了,国家拿出GDP的四分之一救市,这是何等魄力?美国搞的全球经济危机不是第一次见,我们要相信政府。”
李秋屿照例一言不发,默默听着,孟文俊没去跳楼,还真有点可惜,他脑子里轻浮地滑过这么个想法。赵斯同留意到他嘴角那点稍纵即逝的笑意,还未深究,孟文俊已经又给他满上了。
孟文俊请他谈谈对美国经济危机的看法。
赵斯同熟知一切历史大事,从美国八十年代收割拉美,到九七年收割东亚东南亚,说得头头是道,把每一次经济危机说得深入浅出,就是中学生也能听明白。他有留美经历,非常了解美国制霸世界靠的是什么东西。若是以国家人格化,赵斯同最想当的一定是美国,但他嘴上永远赞美着祖国。
李秋屿静静注视着赵斯同,他太了解他了,他留在国内,就是要搅合事,越乱越好,他爱这个,这是他生活的真正动力,火中取栗,鲜衣美食,女人金钱,全是这火中的风景点缀。
“明年一定新气象,孟老觉得呢?”
孟渌波说:“我看政府买了这么多美债,这一回,是不是相当于美国把经济危机转嫁给了我们,不过我也相信赵总所说,政府有政府的智慧,新时代,新机遇嘛,来,”他举了举酒杯,赵斯同带头站起,很自然捧场道,“好,敬新时代,新机遇!”
新时代,新机遇,这话回荡在李秋屿的耳边,这是赵斯同的时代,无数个赵斯同的时代,他们意气风发,聪明机智,从不迷茫,越是这样的时代,他们越能取胜……李秋屿没起身,动也不动,赵斯同非常关心他:“秋屿哥不舒服?”
孟文俊阴阳怪气:“秋屿大概就没舒坦过。”
孟渌波道:“我看你刚刚喝了果汁,是不是胃受凉了?应该叫人上热的来。”
赵斯同听闻,立马喊来服务员。
李秋屿微笑:“也许吧,吃得不舒服,我在这也不能助兴,要不然,你们先聊着?我回家睡一觉。”
赵斯同道:“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话,不喝酒聊聊天也是好的,我看孟老今天兴致很高,秋屿哥再坚持坚持?”
他说话满面笑意,不是强迫,叫人听起来反倒要不好意思了,不能坚持也要坚持,李秋屿笑了一笑,他不喝酒,不说话,像一团空气坐那,这大概是孟渌波表情达意的一种方式。
男人的话题永远是宏大的,野心勃勃,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上人,衣冠楚楚,体面得不能再体面。李秋屿看着他们的脸,全都是一个样子,只不过孟文俊蠢得格外突出,但身上至少有种可贵品质,他对生活,永远热气腾腾,干劲十足,日子一定要一路高歌猛进。跳楼未必不是一个壮烈结尾,李秋屿隔着烟雾缭绕,看他那张脸,深深沉默着。
孟文俊瞟他一眼:“我看秋屿要睡着了,肯定觉得我们无聊,说不定,心里在嘲笑我们呢。”
赵斯同笑道:“秋屿哥不是这样的人,他最大度了,从不会嘲笑别人。”
孟文俊大口嚼着牛排,眼睛乱闪:“赵总什么时候跟秋屿这么熟了?”
赵斯同和李秋屿对视一眼,笑说:“我和秋屿哥一见如故。”
孟渌波看了几次李秋屿,他像是神游物外,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想事情。
“秋屿,要不要让他们上点热乎的东西?”孟渌波又找他说话,李秋屿明白,这里有赵斯同的缘故,赵斯同若高看他,孟渌波仿佛才要多做一点点的样子。他摇摇头,谢绝了。
这顿饭吃到很晚,李秋屿被烟熏得真不舒服起来,孟文俊一根接一根,就没断过。赵斯同很节制,他其实无比爱惜自己的身体,他要跟李秋屿同行,有意无意间,表现出对李秋屿的喜爱。
“你应该感谢我,但凡我对你热情一点,孟文俊心里就要难受了。”赵斯同毫不客气坐到李秋屿副驾驶上,笑着看他,“师哥不生我的气了吧?这段时间,我都没敢见你,我惜命,怕你一个不如意,就要杀人。”
李秋屿微笑:“怎么敢跟你比?你才是擅长杀人的。”
赵斯同佯装诧异:“这可是污蔑,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李秋屿道:“你擅长杀人不见血,我比不了。”
赵斯同道:“未免太小瞧我,我是做什么坏事了吗?我可从没干过克扣工人工资或者倒卖国家资产这种缺德事。”
李秋屿道:“你会教唆别人干,不脏自己的手。”
赵斯同脸上更惊讶了:“我怎么会做缺德事?会折寿的,我每年都要到五台山拜佛。佛祖见我手上没血,那就是真没血,要是我能教唆成功别人,只能说明,他就是这种人,我不过是唤醒他,好比喊一个人起床而已,这有错吗?”他有点不屑一顾了,“是谁告诉我的,一个人想做成什么,不一定要经自己的手,这不是你总结的经验?我那时只是个刚成年的孩子,你一个当老师的,可不能天天忘自己教过什么。”
李秋屿淡漠着:“我记性不好,说过的话,就像放屁,不用风吹,自己会慢慢散了。”
赵斯同讳莫如深地笑:“知道你这么说话,有点像谁吗?”
李秋屿毫不关心。
赵斯同放慢语速,眼睛要黏李秋屿脸上了:“孟文俊,他当然不配跟你比,是那一瞬间,他只是个没脑子的粗鄙货色,你不是,但为什么会有一瞬间有点像呢?”
第58章 第 58 章 李秋屿道:“想说什……
李秋屿道:“想说什么直说。”
赵斯同道:“这种场合, 孟家一点不拿你当外人,还有孟女士,她明显对你有很大好感, 却不能告诉你, 大概率不是因为她觉得配不上你。”
李秋屿神情寡淡:“是吗?多谢你提醒,你不说, 我都不知道我魅力这么大。”
赵斯同从兜里掏出一枚印章玩儿, 精美玉石做的,他准备送给乔胜男。这样的礼物,高雅大方,送官员剩下的小玩意儿。
“师哥, 你其实姓孟吧?”
他这辈子似乎也别想从李秋屿脸上瞧见多惊诧的表情了,李秋屿道:“我姓李。”
“何必瞒着我呢?就这点门道, 我第一次就怀疑了,这次不过是确定。”
“姓什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 要不然解释不了你为什么有一瞬间像孟文俊,你也觉得恶心吧?这是你摆脱不了的, 同出一源, 我猜你们不是一个母亲,你是跟母亲姓?”
李秋屿不是跟母亲姓, 老保姆姓李,他如果活着必须有个姓氏, 那一定是保姆的姓氏。他没回答,也没有跟任何人回答这个问题的必要。
他其实连名字都不需要,一个符号,压根不能证明生命曾经来过,注定湮灭在时间里, 无人记得。
车里的灯光不够亮,永远照不清李秋屿的神情,赵斯同观察他片刻,说:“孟家人都不是善茬,不说那父子俩,就说孟女士,她是个很傲气的女人,很有优越感,虽然只是个教师。你当然比他们好,他们都是俗人,可你到底是他们家的人,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身上一定藏着他家的基因,比方说虚伪,这是基因的事可没法改变。”
李秋屿道:“这么说,你的父母,都是混蛋了?”
赵斯同一脸无所谓:“他们谁也不稀罕,自成一派,跟谁都不乐意打交道,看谁都愚蠢,这点我确实像他们。但我热爱生活,我不会一辈子自娱自乐,孤芳自赏,我喜欢热闹,这不是混蛋,我这样的人存在才会推动社会进步,都像你半死不活,社会才要完蛋。怎么扯我身上来了?这就是你的诡诈之处,师哥,你可没自己想的那么善良,我直觉没错,原因在这儿,孟家的基因你天生就有。”
这是折磨赵斯同多年的秘事,学生时代起,就无人知晓李秋屿身世,又为他平添孤独神秘,是什么样的家庭,造就了他?他从哪儿来?现在明了,赵斯同几乎要同情李秋屿了,这样的人,竟然只是个私生子。这层身份,又出乎意料如此恰当。他没有正经来路,他不是被培养成这个样子,他天生如此,全靠自身造就自身,自我成就,自我毁灭。赵斯同料想他从小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他是吃过肉/体的苦的少年,又最终吃/精神上的苦……他离开北京,是为了回到父兄这里?他在忍受今晚的场合,但还是来了,李秋屿不会还渴望什么家庭温暖吧?赵斯同脑子里立刻蹦出两个字:肤浅!
“如果你不姓孟,根本不会跟孟文俊这种人一起吃饭,是给孟渌波面子吗?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这是男人通病吗?希望得到当老子的认同,”赵斯同讥诮不已,“孟渌波那样子像认同你吗?父母的偏心真要命,明知道某个孩子没什么真本事,脾气又差,还是最疼爱他,哪怕他是头猪。”
李秋屿似乎第一次认真去想这个问题,他喜欢和谁吃饭?和老保姆,和明月,除此之外,都是忍受了,无非忍受的程度不同,他今晚为什么要来?
“你有没有一瞬间,希望这头猪真摔死算了?”赵斯同笑问,眼神如尖刀。
李秋屿道:“我心里怎么想,不重要,他怎么样取决于你。”
赵斯同点头:“确实,但你会提醒他不跟我来往吗?”
李秋屿面无表情:“你们的事,跟我无关。”
赵斯同意味深长一笑,“冷漠,虚伪,这不是孟家基因是什么?你注定要堕落的。”
李秋屿道:“堕落又怎么样?”
他的心事被触碰,像孟家人,这是诅咒,他如果模仿一个人,只能是老保姆,孟家人不配。赵斯同要他信他本身不好,他信,不是因为他充满蛊惑的言辞,他一直都信,赵斯同赤裸裸说出来,反倒像那枚玉石印章盖棺定论,印到他心上来了。
“既然你觉得堕落不能怎么样,为什么不敢?这也绝非堕落,是人的自由,是人的绝对权力,”赵斯同微笑着,“基因决定你本质,师哥,你就别扭在这,总还想着追求和本性相反的东西,你不痛苦谁痛苦?你资助李明月,是主观上以为劳动人民大概淳朴善良,你通过帮她,来证明你向往这玩意儿。你真的向往吗?李明月又真的淳朴善良吗?乡下人的本质是愚昧,无关好坏,李明月生在那长在那,注定有乡下人印记。即使她后天受了教育,说到教育,我承认她是聪明孩子,她这样的孩子,有一天,是要造反的。”
李秋屿又陷入沉默不语。
赵斯同知道他在听,一点没走神。
“造你的反,你现在越在她眼前装的完美,等她心智早晚成熟的那天,就会造你的反,她会明白,没有这么完美的人性,你对她,是进行一项实验,或者还夹杂着别的东西,比如情欲。就算她不造这个反,她要长大,接受各种各样的新观念,五花八门的新思潮,各种发达国家已经过时的那些玩意儿未来都会在我们国家再演一遍,换个新词儿就行,谁叫咱们发展慢人一步呢?到时,她就会否定你,就像你否定你的父辈。她要是个完全愚笨的人,说不定信你一辈子,可她有脑子,越这样越危险,她注定和你渐行渐远,你看透的东西,她因为年轻思想活跃反而会更讨厌你,因为她觉得你落伍了,老了,无法沟通,她曾经如此崇拜的人,居然这么有这么陈腐不堪的一天。与其眼睁睁看着她去上别人的当,师哥,你为什么现在不跟我一起干呢?你来制造,年轻人就像韭菜,一茬一茬永远有新的,嫩的韭菜,让他们为你的理论着迷,视你为偶像。我们现在开始不晚,利用互联网,不需要多少时间,你就是意见领袖,什么时髦的话题都能说出花,这才是最高级一等的游戏。我知道,你一点不爱看人吵架,但你制造话题,让人吵架,让人对你的观点深信不疑,这压根不用你动感情,到时李明月正在读大学,最容易激动的年龄,你能更好的控制她,她对你忠心耿耿,这样不更符合你的期待吗?”
李秋屿微微一笑:“还是对我没死心?”
赵斯同说:“我最怕你自己死心,刚才这番话,我说错了吗?”
李秋屿道:“非常清晰的逻辑,你简直是天才。”
赵斯同笑:“希望师哥不是在挖苦我,你考虑考虑,我静候佳音。”
李秋屿道:“没有我,你就搅不动浑水了吗?”
赵斯同心里恼火,依旧和颜悦色:“至少没那么方便。”
李秋屿道:“你哪里比我差了?与其到处找人,不如自己上,既可以享受背后操控的快感,也能享受人前荣光,一举两得。”
赵斯同作出惋惜:“看来师哥心硬如铁,我希望你快活,我有句真心话,你要不要听?”
李秋屿道:“你话这么多,我有不听的机会吗?”
赵斯同说:“我知道你空虚,你没热爱生活的心,我千方百计给你找事做,是想拉着你活下去。”
李秋屿道:“这种话说多了,你自己也信了是不是?”
赵斯同道:“我敢打赌,你要靠李明月活下去是不可能的,她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你要活下去,只有一条路,遵从你本来的样子。”
李秋屿笑了。
“我本来的样子?我自己都不知道,劳你费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看你倒迷得厉害。”
赵斯同抬了抬眉毛:“我迷,我至少知道自己迷什么,师哥,别忘了你是孟家人,别和天性对抗,你不是对手。至于李明月,你找过乔胜男了,你连她都说服不了,想一直叫李明月那个还在长的孩子认同真正的你,痴人说梦。”他认定李秋屿在拿李明月做所谓“善”的实验,他乐得看李秋屿失败。
天一冷,学生们留恋起被窝,下了晚自习,洗漱完赶紧上床,有的寝室很爱趁此时间闲聊,熄灯了还要说。明月寝室不爱讲话,她和人几乎没交流,有的话,非常日常,谁管她借点热水,或者讨论个题目。这种不涉及根本的,流于生活表层的东西,明月无法忍受,她不能只有这,也许有人可以这样过日子,她不能,她总觉心里有什么感情,沉重,又如在大雾。她重新沉迷于小说,开始看从李秋屿家里带来的《鬼》。
明月这一回轻而易举读了下去,也许是因为生活太单调,她依旧被困学校,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她白天集中精力学习,把晚上上床当作奖励,一下晚自习,急急忙忙跑回寝室,三分钟洗漱好,谁也不搭理,爬进被窝看书。
她很清晰地把自己割裂成两部分,**在教室,精神在被窝。她好像变得孤僻,但寝室氛围始终冷淡,没有太热情的人,也就没人觉得她孤僻。
她从没读过《鬼》这样的书,像是回到初一的夏天,又完全不同。和《鬼》相比,她看的什么汪曾祺写做饭,鲁迅写小时候的事,还有巴尔扎克的故事,不管中国的,外国的,统统都太正常了!她被约翰克里斯朵夫深深激励过,永远记得最后结尾:
“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
多振奋人心的句子!可《鬼》里的人物,都像患了病,她敏锐捕捉到这个作者在写一种不同凡响的全新的角色,叫人眼前一惊,她不知道人还能是这样的,可生活中,她的同学们,老师们,看起来多正常。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只有某个国家的人这样,这书里的角色,每个人都能滔滔不绝说上一堆观点,像在吵架,这突然让明月想到了秦天明说的网络上的事,她津津有味地看着书里人物发病,即使有的地方,看不太明白,但这种癫狂澎湃的情绪,很容易感染到她。
可以写有病的人,明月恍然大悟,难道我就是健康的吗?周围的人都是健康的?不不不,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别人,她看不见别人深处的“水”,自己的也未必看得见,谁可以呢?李秋屿,她读着读着,便很轻易想到李秋屿,她看到里面一个叫基里洛夫的角色说,自杀是为所欲为的最高点时,大为震撼。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她小时候就听老年人说的俗语,这是大家的生存原则。死是个多大的东西啊,明月把书扣在胸口,灯熄灭了,一片虚无,死也是一种病,终极疾病,什么是死?就是这个世界跟你没关系了,再伟大的思想,再深刻的感情,再美好的月亮、田野、天空,都跟你没了关系,你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去哪里。她又想起在医院看到的将死之人,死亡的威力,怎么毫无预兆暴力地侵害了她的眼睛。她现在又想到了,不再那么恐惧,只觉得虚茫,好像那是个没有边界的混沌物体。基里洛夫总在讨论自杀哲学,他会死吗?
他死了,明月读到基里洛夫自杀时,另一个角色沙托夫已经被彼得杀害,书里还起了一场火,烧死了疯女人,那火不是在书里烧的,是在眼前,她这才知道彼得这个角色有多凶恶,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抑郁,恍惚,为此连续两个周末拒绝了跟李秋屿相处的机会,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故事里。她在拒绝李秋屿时,甚至古怪地想到,他是谁啊。她心不在焉,跟他说话轻飘飘的,李秋屿觉得明月有些冷淡,像是有心事。
“真不回去了?”李秋屿摸摸她胳膊,“穿这么少,冷不冷?”
他是个美男子,明月看着他的脸,想起书里的话,李秋屿说:“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困难了?”
明月审视着他,他也提过一种人自杀,什么都好好的,却自杀了,是基里洛夫那样的吗?信奉这个最高点?她一直带着点探究,在李秋屿看来,她这目光是从没有过的,他轻声说:“明月,怎么我跟你说话,你都好像没听见?”
明月突然有了更为古怪的心理,像要惩罚他,让他难受,他难受,她也会难受,她在双重难受中得到快乐。他真的会难受吗?她认真地回想起跟李秋屿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没有过很明显的情绪,除了那次说起同学的自杀,流露了一点痛苦的样子。
他是斯塔夫罗金那样的人吗?他们确实有点相同之处,他们最起码都是美男子,可斯塔夫罗金明知道彼得什么人,还是跟他混一起。这是她无法理解的,一个人,不应该远离恶人吗?
她莫名想到赵斯同,这是非常奇怪的联想。
“你跟赵斯同熟吗?我那次听他说起你,好像你们很熟。”
李秋屿听她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微笑说:“他常住万豪,算是我们一个重要客户,打交道会多点,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笑起来还是很好看,很温文,但透着一种虚假,明月第一次有这样的直觉,他不真诚,说得却没什么破绽。
“没什么,一下想到就问了。”
她看李秋屿觉得很陌生了,好像从没认识过。这种感觉,像看一个平时经常写的字,某一天,忽然越看越不像了。斯塔夫罗金那样的万人迷,为什么跟一个疯的还瘸了的女人结婚?李秋屿很爱看书,他好像也很爱思考,他为什么喜欢向蕊姐姐那样只爱打扮花钱的女的?乔老师那样从不在意外表的人,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
人太复杂了,她有点理解了书里人的病,大概生活中,大家也是病着的,隐瞒起来而已。就像她自己,李秋屿要是难受一点,她就要难受死了,可她现在却想把他弄难受,这是变态心理吗?她想证明什么?不知道。
“在学校真没什么事?”李秋屿似乎不放心。
明月还是用一种探究目光瞧他:“没有,我好好的。”
李秋屿笑说:“看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呢。”
明月道:“可能是最近时间太紧张了,脑子也绷得紧。”
李秋屿说:“别太累了,学习要张弛有度,你现在成绩很稳,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还想着,周末做点你爱吃的,既然你不想回去,就留学校温习功课吧。”
“好,你开车注意安全。”她平平淡淡回应。
我精神也要吃饭的,明月下意识想到,她急着回到书里那个世界,把剩下的看完,但其实没那么急,她故意让李秋屿失望一下。
李秋屿没法搞懂一个青春期少女的忽然冷淡,是上次的谈话吗?没给她明确的信息。她看起来也不像生气,像没兴致,李秋屿目送她跟一个同学结伴往图书馆去,他是不是高估自己对她的意义了?
哪个孩子不是这么在学校念书的?都好好的。
他心里也出奇地平静,觉得这样很好。
明月这个周末,读到了最后的修道院章节,男主人公,突然写了一封自白信交给长老,在读到这之前,明月一直对斯塔夫罗金印象复杂,他非常有魅力,又作恶,又行善,她搞不懂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她对他怀着朦胧好感。
这封自白信里,他写自己偷东西,这尚且不算太离奇。直到这个角色自述,“我亲吻她的脸和大腿根。当我吻她的大腿时,她全身猛得退缩了一下,仿佛害羞似的微微一笑……当一切完事之后,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安慰她,劝她,我已经不跟她软语温存了……我突然觉得她的脸变得很蠢。”明月读到这里,整颗心越跳越快,他为什么亲一个十几岁小女孩大腿根?完事什么意思?他**了她吗?他**了她!
他明明前面对小女孩流露善意,她以为他是好的!明月在被窝里发抖,她需要停一停,再看下去。小女孩自杀了,和他设想的一样,他早预感她会自杀,他看见她吊在那里……
明月忽然抑制不住在被窝里哭起来,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他是这样的?她对他的判断全都错了吗?她觉得受到了戏弄,她着了魔似的,花那么多时间、感情,一头扎进来,就是为了看最后斯塔夫罗金**小女孩的吗?
明月浑身乱颤,她把被子
紧紧蒙在脸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可真该死,她一点也不理解他了,她从没读过那么难懂的角色……她突然从被窝里坐起来,泪水横流,是咸的。她整个人像承受了一场巨大欺骗,蒙蔽,她更痛恨的是,他都这样了,她居然对角色的好感还没能随之转变过来。她的痛苦在于,不是他为什么这样做,而是他做出这样的事,让她太痛心。
她又成什么人了?
第59章 第 59 章 这本书带给明月情绪……
这本书带给明月情绪上很大波动, 周遭空荡荡的,全是不熟悉的人一样。她在食堂见到秦天明,也不怎么想说话, 秦天明知道她月考还不错, 笑着恭喜她。
“我听说学校寒假有个奖励计划,年级前五十, 免费去旅游, 还是那个捐大楼的人赞助的,再加把劲,说不定你也许会被选上。”
明月在普通班,理科重点班只有一个, 上课速度很快,中途有人受不了又转回普通班。一学期下来, 普通班的学生也有机会选入重点班,明月觉得现在节奏正好, 她跟张蕾成绩差不多,都徘徊在班级前十左右, 她很想进一步, 却发现很难,在她前面的, 基本上是城里的学生,她听说人家周日在补课, 她从没补过。
补课在她的理解里,大概就像种地,这块地多上粪,或者多追化肥,庄稼便长得快, 长得比旁人的好。她没钱补课,有钱也不想补课,她抗拒这个,她没贪玩,老师们也好,答疑解惑从不厌烦,她需要那个周日,发会呆都行。
在乌有镇念书的时候,她们下课能去玩儿双杠,在梧桐树下跑,看老师的菜园子,红尖椒最漂亮……她在这儿一直都闷,闷着闷着习惯了,她只能在心里想着平原,就算想一只屎克郎,也会发笑。
她是高中生,首要任务是考大学,可她更是人,人要活着,过日子的。她这会在吃白米饭,打了份不要钱的汤泡着吃。
“我现在进前一百已经很高兴了,就算被选上,我也不去,我要回家。”
明月想到过年,心里振奋起来。她又能跑田里野一野,她早认清自己,无法摆脱乡下印记,大约会带到墓地里去,因此也值得珍视,有多少东西能跟随自己一辈子呢?
秦天明见她吃泡米饭津津有味,问道:“你这么爱喝这个汤啊?我觉得没味儿。每次一捞,全是稀的。”
明月说:“你得溜边下去,捞的时候别用劲,勺子到底,慢慢提上来,这样就能捞到稠的了。”
身后不远,张蕾轻蔑笑了一声,两人回头,张蕾说:“李明月最懂怎么占这种小便宜了。”她带着点笑,像是在开玩笑,有的话借着开玩笑的样子说出来,人就不好生气。
秦天明道:“汤不要钱,谁想喝谁喝,不算占便宜。”
明月不说话,她对跟人起冲突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眼睛大而沉静,看看张蕾,张蕾吃的,穿的,比原先在乌有镇好很多,很上档次。明月想起关于她妈妈的传闻,心里平静,她谁也不鄙视,谁也不羡慕,她现在只想平原,叫平原上的冬风,把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刮干净。她单纯地看看秦天明,又看看张蕾,她们心里也有什么东西不为人所知?这简直是一定的。
“你小表叔不是很有钱吗?你还在学校里吃这个,搞得大家以为你家里很穷。”张蕾对她这样很看不惯,装什么呢?又不是吃不起饭,逮着免费汤不放手。
明月觉得吃白米饭就很好了,家里不舍得做米饭,太费米了,又想吃米饭,杨金凤便把粥熬得搅不动,当米饭吃。这是穷人家的自我制造幻象,充满悲哀的智慧。
免费汤更好了,有豆皮、海带、花生米,她有捞汤技巧。要是子虚庄有这样的食堂多好,宽敞,明亮,有桌有椅,还有免费汤,像许老头那样的孤寡老汉,一天给他一顿汤,全是稠的,他心里便要上天,日子多好。
等我长大,就要做这个事。明月对未来的感知,这一瞬间尤为清晰,她一下看见了,心里雪亮。张蕾正似笑非笑望她,明月平淡着脸,已经往很远很远的地方想去了。
她吃完饭早早回教室,在走廊被孟见星叫住,他发烧请了一天的假,管明月借笔记。
“你问谁都能借,非要我的。”明月毫不留情戳破他,她预感到什么,提前支配敌意,果然,孟见星敷衍两句后,开始提李秋屿,“上回我爷爷请客,请的是赵总,你小表叔又来蹭饭了。”
明月冷淡:“赵大楼吗?”
孟见星一头雾水:“什么赵大楼?”
明月说:“赵斯同。”
孟见星道:“你还挺爱刻薄人的。”
明月对李秋屿又跟赵斯同一块儿吃饭感到烦躁,更为他羞耻,为什么一定要跑去人家都不待见的地方吃饭?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总让孟见星捉住机会说他。他不是看起来很豁达,很云淡风轻吗?他又去吃人家的饭。
“他蹭不蹭饭,我不清楚,你们家是在巴结赵大楼吗?动不动请他吃饭?”
孟见星脸上挂不住:“我爸跟他是合伙人,做生意,没有巴结不巴结。”
明月说:“赵大楼是名人,能上报纸的,你们家巴结他没什么丢脸的,因为很多人都会巴结他。一个人做这事丢脸,大家一块儿做,就觉得没什么了。”
孟见星脸上彻底挂不住,很伤自尊。
“你小表叔才是真巴结他,他可是你表叔酒店贵宾,车有人洗,衣服有人熨,酒店上下都跟狗一样围着人家转。”
明月脸色阴沉,从没这样过,眼睛也没那么亮堂了,她警告孟见星,不要再找自己说话,否则,她要骂人了,她有一套农村妇女骂人大全,她记性好,什么都会骂,只是没实践过。
进入十二月后,明月便避着李秋屿了,他总还来,她对他像夏天的里的蜻蜓,快速点一下水,飞开了。乔老师周末在学校里碰见明月,非常欣慰,她要去见赵斯同,依旧能停下脚步跟明月说几句话。
好像明月是迷途知返的羔羊,她这个牧羊人,永远是正确的。
明月的逻辑是李万年传授的,谁对自个儿好,便也要对人家好。乔老师是为她好的,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呢?一个人,待你又好又坏,这个人,又黑又白?那该怎么办呢?她没法问李万年了。
她一见着李秋屿,便总忍不住用一种审慎的目光看他,他穿着大衣,从来不冷,脸非常白,在冬天的阳光里刺眼。他常年一个表情,来看她,还提一袋吃的,要她分给同学们。
明月说:“我学习太紧了,周末只想待寝室干点自己的事,不想去你那里了。”
李秋屿不强求,他看出她的闪躲,他跟她随便交谈几句,无外乎学习,她小心机敏地盯着他,等真正对视上,她又慌里慌张调成一种看起来很正常的模式。她像在考察他什么,打算要写调查报告似的,他看着她,很自然地想起两人第一次的碰面,第二次……都是春天的事,他对四季一点不敏感,但记得春天的事。
“你八斗叔跟我打电话说,他至今没能劝动你奶奶,钱在他那,希望下次见到我时归还,等你开学,带给我吧。”
两人仿佛有一种惊人的默契,李秋屿知道她要一个人坐车回去,她能做到了。明月看着他大衣出神,问道:“你衣裳暖和吗?”
李秋屿说:“想问价格?”
明月猛然受震动,李秋屿真聪明,她便直说了:“很贵吧,我听同学说,羊绒衫薄但暖和,大衣也是,一件要上万块钱,你过日子需要挺多钱吧?”
李秋屿不否认:“是需要,你很久没问过我什么了,咱们这段时间有点疏远,我也一直没问你原因,如果你暂时不想说,没关系,等你想说的时候,我一定认真听。”
明月替他羞耻的心又起来了,她不能接受一个人谄媚他人,尤其李秋屿。她一见他,还会想起斯塔夫罗金,这让她更无所适从,她不会问他,他有高超的说话技能,她那时还小,就深刻感受到了。她怕一问,李秋屿三言两语圆了过去,立马叫她羞愧,为怀疑他羞愧,明月不想这样,只能让嘴休眠。
她扬起目光,像清水洗过的刀,又明净,又锋锐,和前几次的茫茫然不一样了。李秋屿心想,她不用长太大……他心里反复着这个想法,一点没怪她的意思,相反,为她高兴,谁也别想欺骗她,他也不例外。她一定想到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这次很谨慎,用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旁观着他,李秋屿从不轻视一个半大孩子,她可能推开了门缝,窥到一隅什么,但还没力气完全推开。
李秋屿走在回去的路上,风很大,日光都是冷的,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大约是太阳那么一闪,他想起很多年前,夏天的一个太阳,非常毒辣,老保姆领他去邮局,那时他们缺钱缺票很久了。老保姆特别高兴,牵着他的手,事情怎么发生的,至今不清楚。他们排很久的队,老保姆慷慨地要带他吃一碗鸡粥,鸡粥里一块鸡肉也没有,但它是鸡粥,叫这个名字,就很诱人。
钱跟票丢了,都跟人老板说了要一碗鸡粥,他们才发现这个事情。也许是丢了,也许是被偷,总之是没了,老保姆一下跌坐到地上,她支开双脚,只是干嚎,非常凄厉,一滴眼泪没有。他被骇住,只能蹲在她身边,头顶上全是声音,看热闹的,惋惜的,出主意的,乱极了。
他们期盼那么久的一个东西,忽然破灭,完完全全地消失,连之前到底有没有拿到手,都叫人存疑。也许压根没到手过,后面是他们的错觉,能去买一碗鸡粥。老保姆不知道干嚎多久,忽然爬起来,拽着他的手一路重新走回去,空空如也,路边空空如也,以至于他把任何一样东西都能认成钱,认成票,再定一定眼,一切又都不复存在。
太阳把人要晒化了,他们筋疲力尽,虚弱不堪,失魂落魄回到家里,老保姆这才放声大哭,眼泪止不住,她一连哭了好几天,最后又变成时不时的一阵干嚎,她的眼泪淌干了,好像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他的童年,就是在那天突然消失的,跟钱和票一块儿。他不能记得童年是哪天开始的,但知道是哪天结束的。他不再觉得鸡粥诱人,一切都罕见的不再诱人。李秋屿太了解这种发生在一瞬间的感觉,他想,明月大约也是如此。她看他,某种心理在一天之内就能全部发生,来自某些东西的催化,骤然来临,她自己控制不住。
李秋屿漫无目的开起车,思绪被电话打断,孟渌波找他到家里坐一坐。他不想去,只想回酒店睡一觉,可还是去了。孟家小楼前头是非常干净整洁的,李秋屿见今天放了个大袋子,做饭的阿姨,正分拣着东西,一些看起来很新鲜的蔬菜,红萝卜带泥,大葱倒有半个人高。
“秋屿来了?快,快,进来说话外头冷。”孟渌波到门口招呼他,李秋屿进了门,暖烘烘热流包裹全身,檀香的味道冲人,脑子更难受。
“老家来了人,你看,大包小包送这么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还这么费事。”孟渌波手虚引着他,让他落座,“刚送走一会儿,叫文珊带他们到饭店吃饭去了。”
李秋屿说:“您不陪着?”
孟渌波笑道:“我这几天睡眠不太好,没精神,今天见到他们,倒想起一个人来,听文珊说,你每年清明都回去扫墓?”
“对。”
“她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没什么人,都在外头打工。”
老保姆是孟渌波远房亲戚,远得不能再远,早出了五服。她那墓地,是简单的一座坟头,没有碑,李秋屿到那里去,拔一拔野草,坐一会儿,等纸钱烧成灰烬,虚虚地飘走,他便也离开。
“人一老,难免爱回想起以前的事。”孟渌波缓缓翘起腿,“你跟那边还有联系?我怎么听文珊说,你一直在照顾一个小女孩念书?”
客厅雍容富丽,孟渌波永远派头十足,他这么闲,便也要问起闲事了,李秋屿敷衍着:“跟这没什么关系。”
“我是怕她对你没尽过什么心力,这会又跑来麻烦你,文珊那意思,是都耽误你成家了。”
李秋屿微笑着:“这话从何说起?”
孟渌波也认定李明月跟那边关系匪浅,不大痛快,李秋屿不能当白眼狼,他供他吃饭,念书,到头来,被那个蠢女人在情感上占去了便宜。
“你老大不小了,结婚的话,女方能不看家庭?要是问起你的父母,她要是永远不出现还好,像这样,突然给你塞个人来,托你照顾,很不像话。”
李秋屿开始头疼,依旧是温和的:“这跟您好像关系不大。”
孟渌波脸色微变:“你的事,我想我还是有资格说几句话的。”
李秋屿笑着反问:“是吗?”
孟渌波说:“我知道你心里怪我,我有我的难处,这些话从来没跟你说过。”
李秋屿道:“当年没难处,所以发生了后来的事,发生了,才有了难处,是这样吧?”
话锋突然冷起来,李秋屿还是好模好样地保持微笑,像笑面虎,这一点,比孟文俊兄弟姊妹几个,都要像他,孟渌波有些畏惧了,他老了,人一老,就容易怕年轻人,怕年轻人的年轻,尤其是李秋屿跟赵斯同关系还不错,孟渌波说:
“当年的事没有再提的意义,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有我的弱点,但她也不是你想的受害者,是个人,都有虚荣心。她年纪小时这样,事实证明,她后来还是这样,最后也没找穷光蛋。你不必替她打抱不平,她不是一般女人,她对你,是一点感情也没有。这么多年,过问过你吗?”
李秋屿说:“我就事论事,好像只有她再找个穷光蛋,才能证明,当初不是因为爱慕首长家的权势才被**。”
孟渌波脸色一凛:“注意你的措辞。”
李秋屿微笑说:“我今天心情不好,注意不了,”他四下看看,“这儿没旁人,您也不必跟我说话太客气。”
孟渌波道:“你还是怨我,怨我更偏袒文俊,你要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你从小不在我身边长大,但血浓于水,这是割舍不掉的。你能从北京回来,帮家里的忙,我就知道,你心里也是有这个家的。”
李秋屿觉得恶心,头疼得要裂开一样。
“我是还您的人情,至少从高中开始,您正常供应我的学习还有生活,前提是我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能让您嘴上不方便说,心里很得意的大学,我不像孟文俊,是个蠢货还能有人出钱出力在背后托着。”
孟渌波脸上有隐隐发难的表情:“秋屿,你今天是要跟我算什么账吗?”
李秋屿笑道:“算账?我跟您之间无账,早已结清。”
“我一直不想说得太直白,导致你怨我,好像我是恶棍一样。你母亲当初到我这里来是帮忙照顾老人的,我给她吃好的,穿好的,没有亏待她,那是什么年景?跟她一样的人,还在乡下吃猪食,出门连条裤子都没有!我甚至还教她识字,不至于当个文盲,她只是年纪小,心可不小,知道怎么讨男人欢心,是我没禁得住诱惑,这是我唯一犯的错。”
孟渌波中气十足,压抑着怒火,李秋屿看着斯文,也想跟他老子呲牙了。
李秋屿说:“她当年十七岁来的,你已经是四十的人,她诱惑你?你意思是你被十七八的人哄得团团转?”他懒得再说,“你最近睡不着,是担心孟文俊,你对赵斯同还不是很放心,唯恐孟文俊再被人骗,想问我的意见,今天兜兜转转说一堆,完全没必要。”
他讽刺起来,也是很寡淡的神情,“你心里可惜我这脑子,没长孟文俊身上去,能怎么办呢?”
孟渌波手微微抖着:“秋屿,你是想气死我吗?”
李秋屿笑着摇头:“这种事,还轮不到我。”
他从沙发上起来,心想还是少碰面为好,他厌倦了,谁也不想见,这些人统统阻碍他想事情,来之前被打断的感觉要重新接回,李秋屿推脱自己有事,匆匆出来。
外头空气呼吸进口,像含了一嘴霜,他下台阶时忽然意识到什么,又站住了:事情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是个罗生门,人都会美化自己,孟渌波是虚伪小人,不敢承认自己贪图的就是青春美貌,这样东西,一个又穷又弱小的女孩子身上全都有,他利用自己的地位、经验,轻而易举迷惑她……他终于想起来之前的感觉走到哪里了,他是另一个孟渌波吗?绝对不,他自以为要比他像个人,可这本质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也许是卑鄙的。李秋屿想到这,回头看一眼正厅的门。
他脸色异常苍白,准备离这远点儿,这里的人,就算统统去跳楼也和他绝无关系。
第60章 第 60 章 李秋屿刚发动车子,……
李秋屿刚发动车子, 见孟文珊回来,隔着玻璃,她也瞧见了他, 她的头永远微微昂着, 不屑跟人交谈一样,只有看见他, 眼睛才生出来笑容。
他熄了火, 孟文珊把一包点心递给他:“我走前,听爸爸说要叫你过来,还怕赶不上,正好, 你尝尝这家拿破仑。”
李秋屿接过来道谢。
“你不会立马给李明月送过去吧?”孟文珊笑问,她试探着, “还真被我说中了?”
李秋屿说:“我要回酒店。”他现在一点不想谈论明月,她过她的, 吃不吃这点心,对她没什么大影响。她吃食堂, 气色看着也好, 春草一样生命力旺盛,没遇着他之前, 她也长着,现如今长得更好, 人大了,有主见,老师们也喜爱她,没自己的资助,念不了大学吗?笑话, 她遇不着自己,兴许也能遇着别人,她这么聪慧,都念到这儿了,大家一人出一点怜悯,也能把她送到大学里去。
孟文珊还有话说,满脸的轻视:“她那个语文老师,乔胜男,你也认识的,跑我跟前居然直接提要求,说我们是朋友,应该以朋友身份劝一劝你,跟一个女高中生保持距离,亲戚也不合适。”
像是乔胜男会说出的话,孟文珊学给他,也是一种提醒,李秋屿笑了笑:“这算不上恶意,我会注意的。”
孟文珊说:“好不容易有男人要了,还管这么多。”她眼神深处又闪烁起笑,“你注意也好,毕竟明月大了,天天跟你接触,小心她对你有别的想法,她可不是小孩了,现在孩子早熟,初中生谈恋爱的大有人在。”
李秋屿道:“她念书很用功,不是你想的那种孩子。”
“念书用功又不耽误有这个心思,对异性有好感,再正常不过。你这样的,她哪里见过?就算她将来长大成人,找男朋友也比不了你。”孟文珊的话,叫他心里有些烦躁了,李秋屿回避这个事。
“哎,”孟文珊随手给他拍掉臂膀上的一点白印记,不知道哪里蹭着的,“跟爸爸都聊了什么?”
李秋屿更不想谈这个。
“随便说说闲话。”
“爸爸上了年纪,你有时间过来跟他说说话他心里高兴。”
李秋屿嘴里说好,他连孟文珊也想避开了,离开孟家后,他鬼使神差地又开去学校,天很干燥,路上过着市政的洒水车,他觉得有点躁意,降下车窗,水压微尘的味道,往鼻腔钻,他忽然觉得这城市很陌生。
车子、行人,都有条不紊朝着既定方向去,看起来平平常常,生活中无事发生,李秋屿揉揉额头。
学校门口有闲逛的学生,大约是住校生,李秋屿观察了会儿她们,多好的孩子们,欢声笑语,买一支新笔,一袋零食,凑一块儿说悄悄话,就非常快活了。他没有过这种快活,最小的年纪里也没有。
李秋屿出了会神,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小店里出来,是秦天明,他托这女孩子把点心给明月带去。
明月在水房洗头,正拿干毛巾绞头发,秦天明喊她出来,两人便找一个有太阳光照着的角落,一块儿吃拿破仑。
“真好吃啊!”
“是啊,一点不腻。”
两个女孩子感叹着。
“怎么最近不去你表叔家了?”
“嫌耽误时间,年底了他也忙。”
本来没打算吃完的,你拿一个,我拿一个,吃了还想吃,最后见底了。人活着,就是难控制这点口腹之欲,吃光了,两个女孩子还在回味,这点心太好吃了。
她们没什么统一话题,闲扯几句,明月不舍得扔包装袋,打算寒假回家装东西用。她把袋子叠得整整齐齐,这么好吃的点心,他没留下,他都走了,又回来过,可她没见着他。
元旦联欢的时候,张蕾给班级带了许多装饰品,有拉花、气球,还有糖果。明月跟同学们一块儿布置教室,真喜庆,像结婚的新房,明月想起人结婚闹新娘子,洒一身玉米粒,打领子钻进去,新娘子被摁着头跟新郎亲嘴,便恼了……她突然想起这个事,没跟李秋屿说过,他一定不晓得她那里结婚是这样的。
她坐在人群里,又觉得寂寞了,人家笑,唱什么跳什么,只是喧哗着……张蕾过来把她拉起,笑着跟人说:“李明月还会说书呢,让她来一段。”
明月并不忸怩,在人的起哄声里道:“我给大家清唱一段《小大姐偷杏》,平调三弦书,没弦子凑合听吧。”
她起了个范儿,开口就唱:“行路君子站庄头,见一位大姐把菜揪,薅了一篮黄花菜,她擓着篮子往家悠。”
没唱几句,学生们叫唤着太土了太土了,明月也不搭理,坚持唱完,孟见星带头鼓的掌,他也觉得土,李明月真是土得冒烟。
“你怎么会唱这个?”他悄声问,明月说,“我爷爷就是唱这个的,家传绝活儿,不行吗?”
“真的很土。”
“你洋你的,我土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说话怎么这么冲啊?”
“我说实话就是冲了?我们书里的词儿好着呢,你听不明白,就算了,谁爱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互不干涉。”
“又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土。”
“我都说了,你们觉得土那就土好了。”
孟见星真是一点都说不过她,他发现她相当自信,压根不为这个苦恼,大大方方的,他隐约觉得李明月身上有股什么劲儿。
张蕾在人群里看她的脸,李明月太不害臊了,她怎么敢唱的,谁唱这个?她唱得脸不红,心不跳,还觉得自己唱很好,土死了,就是念了大学也改不了那股土气。她蠢蠢欲动,盼着假期被选上,去见大世面,李明月念书再行,她也摆脱不了小农思想。张蕾想到这,又释然了。
教室里继续热闹着,明月脸滚烫,待久了便往走廊来,隔着玻璃,能瞧见远处的高楼辉煌。阳历年了,这放在乡下,是人要账的日子。账搁了一年,不给说不过去,能不能要上来,那另说。城里头,人想着花样玩乐,高兴着。李秋屿没再来找她,他像是把她忘了,明月趴栏杆上,她总归要自己一个人的,可李秋屿从没觉得她说书土,他谁也不说,他不说人的不好……她不会因为旁人说她土,就难受,一点也不,叫她难受的,是别的。
哪怕人都说《小大姐偷杏》土,只要她觉得不土,就是不土,这标准不是自个儿定吗?那李秋屿呢?她能不能自个儿给他定个标准?她调动大脑,一点一滴地回想,打第一次碰面开始,他说的话,神情,动作,他做的事。
一直到期末考,明月也没再见着李秋屿,大约是他觉得她变得不那么热情,才这个样子,是她自己要这样的吗?明月也糊涂了,可她心里并不高兴,她一会儿觉得这样才正常,一会儿又陷入非常感伤的境地。她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说的也是学习,李秋屿不冷淡,声音如常,好像她亲近些,疏远些,都可以,她到底在怀疑他什么呢?可他到现在,什么也没做了。
乔老师告诉她,去上海最终定了二十个名额,是资助游学的名义,这名单是资助人赵斯同亲自筛选的,都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的贫寒学子,成绩优异,名单上还有张蕾。
她没报名,名单上却有她,这是乔老师给她填的,给她做起思想工作,来回也就四天,不耽误回家过年,不去浪费机会云云。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她要跟李秋屿商量的,她自己考虑了下,便跟着同学们一道坐上了火车卧铺。她不能老依赖他,什么事都去麻烦他。
明月第一次坐火车,非常新奇,老师说,睡一觉一睁眼就到上海了。火车站人山人海,他们跟着三位带队老师,紧紧跟着,老师强调了安全问题,乔胜男也在,喊他们名字时,声音特别大。
真是太挤了,挤得大家嘴里抱怨早知道不出来。
不用迈腿,人就把你挤走了,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维持秩序,明月被前头人的大包蹭得脸疼,这跟汽车一样挤。怎么这么多人呢?一出门,就这么多人,大家都跟牲畜一样,挤来挤去,丝毫没有礼仪了,也没人听,反正就是挤。
老师说,硬座才吓人,过道里都没法走路,他们坐软卧,相当不错了。
什么风景也看不到,因为是夜里,只有途经城市,才能见高楼中的灯光。火车的声音单调又富有节奏,轰隆隆,轰隆隆,像一个什么沉重的长兽,平滑地往前抽动,在夜里驶过没有人烟的旷野,还有一个个地理书上的城市。
明月在中铺睡得难受,她便趴着,听火车在那抽搐,还有人打呼噜,响得要命。老师给他们发了食物,她半夜起来,泡方便面吃,觉得异常美味。
她还去了趟厕所,在里头好奇地打量。
他们灰头土脸地到了上海,都没睡好,赵斯同来接他们,他神采奕奕,从没在人跟前露过疲态,永远是年轻英俊的。他一出现,师生们都觉得,他这个人,跟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真般配。车子经过很繁华的一个路段,街上的人,打扮新奇,老师说上海是这样国际化的。
行程很紧,他们先去参观了赵斯同的美术馆,太高雅了,什么也看不懂,赵斯同介绍得头头是道,师生们一直点头,明月夹在人群里,不点不是,点了也不是,她怀疑大家其实没搞明白,但要给赵斯同面子。也许,不仅仅于此,少年们意识到自己没有审美、品味可言,这一点必须学习。
张蕾离赵斯同最近,跟他说着什么,她一会儿睁大眼睛,一会儿矜持笑着颔首,是学生里最抢眼的一个,连乔老师都不知不觉被挤到边上去了。
有人扛着摄像机,一路跟着他们。
赵斯同给师生们安排了各种馆,明月最喜欢天文馆,接触到极新颖的东西,舍不得走。到了晚上,这下上海的璀璨一下特别直观,他们被安排在一家江景餐厅吃饭,透过玻璃,能见着亮灯的游轮滑过,高楼林立,光芒万丈,漂亮得不得了,这视野太好了,好像置身天堂,同学们哇哇乱叫,大家都心知肚明:有钱真好。
这搞得像做梦一样,可有的人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比如赵斯同。明月本来觉得李秋屿工作的酒店已经够好,他给大家安排的,更上一层楼,服务好得不行。住的地方,也能见着江景,大家兴奋得不想睡,趴玻璃那往外瞧,怪不得人都朝大城市来,这里就是天堂,纸醉金迷,迷人的眼,也迷人的心。
大家吃饭的时候,自动注意起吃相,无论到哪儿,要先熟悉规矩,唯恐被人耻笑,说没素质。
赵斯同一间房一间房地进,他太贴心了,都这样了,还在关心师生们有没有什么需要。能有什么呢?这样顶级的待遇,没人享受过,好像之前白活了,人家手一扯,扯掉块巨幕,露出个堂皇亮丽的超级世界。
这对十几岁人的冲击巨大,老师们也在感慨,但他们早定型了,知道自己一辈子上限在哪儿了,所以也就嘴上说说。但学生们不一样,他们见着了,就想得到,就要梦一梦。
他们有差不多的出身,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像来一次上海,人生目标都跟着清晰了。他们一定要更努力学习,跨越乡村、小镇,为的就是眼前雪白的桌布、干净的卫生间,光滑的地板,留在这里,从自己这一代开始,当城里人,改变户口本上户口的性质。只有变得优秀,才能生活好。
明月坐在那听着,是的,是要这样,还有其他吗?同学们没再说其他,她总觉得还该有点什么,她希望过得快活,现在很快活吗?谈不上,她最最梦想的是,不受钱的束缚,不缺钱,还能去花桥子说书,她想自由,那是她最乐意干的事。困扰她的,依旧困扰,她必须留在城里,才能过一种有出息体面的生活。她可能永远达不到理想的世界,尽管此刻,坐在一个极其梦幻的地方,她知道是假的,不属于她,她也未必多想要。
学生们这几天,心情都非常激荡,赵斯同通知他们,可以再多逗留几天,除了明月,大家都想继续留这里多看看,多走走。
大厅有种茶特别清香,明月还想喝,一个人坐电梯下来,她瞧见赵斯同在跟乔老师坐休息区说话,乔老师是微笑着的,明月见她抿了下头发,脸微微低着,再抬头笑眼更浓。她站起来,赵斯同笑着把包递过去,在她手腕那像是挠了一下,明月看见了,非常细微的动作。
明月心里直跳,她连忙缩回头,等再探看,人都不在了。明月走过去,她看看沙发,也坐在了上头,沙发很舒服,她一点也不拘束,四仰八叉往高高的穹顶看。
她见到了,听到了诸多新奇的、高级的东西,也该回去了。
“李明月?”赵斯同的身影,突然出现,明月一个激灵,很快松弛下来。
赵斯同笑吟吟坐她对面:“怎么一个人下来了?有什么需要吗?”
明月摇头:“我下来喝点茶水,怪好喝的。”
赵斯同道:“喜欢的话,可以让前台送你一罐。”
明月说:“不用,我喝很多了。”
赵思同笑道:“可以送的,这里还有定制的小礼物给客人,免费带走。”
明月想了想:“住这肯定很贵,羊毛出在羊身上,看着不要钱,其实还是花了钱。”
赵斯同哈哈一笑:“你真聪明,怎么样,这两天感觉还好吗?”
他很会聊天,跟老师,跟学生,跟谁都能聊两嘴,什么话题都能聊,无所不知,学识丰富,明月也不得不承认,赵斯同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不单单是有钱,他见着什么,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可见是本来就了解的。
他还打算带师生们去体验一把打高尔夫。
“可惜你小表叔没来,我更喜欢跟他一起运动。”
明月抿着茶:“你们在一块儿打球吗?”
“我在你们那里,想运动了会约他,你们那儿球场不行,很少打,明天我带你们去见一见真正的好球场。”
“不了,我想先回家了,我正想问老师,可以走吗?”
赵斯同笑着皱眉:“玩得不高兴?你的同学都愿意留下来。”
明月说:“我得回家了。”
“急着回家干什么呢?”
“要过年了,得大扫除,我得帮奶奶干活。”
赵斯同笑道:“没关系,等你小表叔送你回家,让他帮帮忙,你来一趟上海不容易,我以为你小表叔不舍得放你来呢。”
“我做什么,他不干涉的。”
“他嘴上不干涉,心里未必,你小表叔是个口是心非的性格,”赵斯同跟她是玩笑语气,“我很了解他,恐怕要比你这个小孩儿多点。”
“你们是好朋友?”
“算是朋友,只不过我比他大方一些,你看,他都没带你到北京上海这种地方玩玩儿,小气。”
赵斯同一点不像说他坏话,语气亲昵,明月听得不大舒服,她的脸被茶气湿润着,想到这两天他们一块儿拍照有人跟着录像的事,顿时了悟:赵斯同还得上报纸,上新闻。
这个事,师生们回去,能说上整个年关。
“既然来了,还是多玩玩儿,多看看再回去。”
明月很坚定:“不了,我还是想回家。如果能走的话,我要走。”
“你没有留恋吗?你看你的同学,都舍不得走。”
“没有。”
“上海不好?”
“好,但这儿不是我家,这儿也不需要我,但我回家能帮奶奶干点活儿,她就不用那么累。”
赵斯同微笑着注视她:“真的要回去?”
“对,我要回去。”
“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会再有。”
“那我也要回去,不是都拍照录像了吗?我的任务算完成了。”明月心道,这人为了好名声,真是舍得花钱。
赵斯同哼哼直笑:“你小表叔要失望了。”
明月警惕又惑然:“失望什么?”
“失望你太聪明,这样他就不好骗你了。”赵斯同半真半假笑着起身,“我给你订票。”
赵斯同订的机票,他亲自带着明月回去,明月第一次坐飞机,短短几天,她完成了人生里两个第一次,怎么也没想到,是赵斯同帮她完成的。
飞机真快,真便捷,也没人挤你,还是得用功读书,以后叫奶奶也坐一坐飞机。明月想到说书的事,有些惆怅了,留在庄子里是注定没有希望的。
到了机场,明月才知道赵斯同让李秋屿来接他们,她在看到他的一刹,特别心虚,她都打过电话说自己放假要回家,李秋屿没说送她,他好像早知道她心意,只问要不要陪她到汽车站,她当然拒绝。
李秋屿已经给冯大娘家去过电话,因为迟迟没等到她报平安。
他知道她跟着同学们一块儿去上海游学了。
她有段时间没见他,李秋屿好像瘦了,他一见着她,便露出很柔和的笑来,似乎一点不怪她撒谎,什么都不怪。
这多像那个春天啊,明月忽然羞愧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