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你让我想起丽莎。……
“你让我想起丽莎。”李秋屿笑道, 明月警惕,都忘记要跟他生气,“谁?”
“丽莎。”
丽莎?!学校里有个退休的女老师, 养一条狗, 叫丽萨,丽萨一乱跑, 女老师总是拖长腔叫, “丽莎!丽-莎!”学生们都学会了,拖着长腔,对上厕所不出来的同伴喊,“丽莎?丽——莎, 跑哪儿去了?”
“你骂我,”明月忽然像只敏捷的兔子, 扑到李秋屿身旁,李秋屿虚虚揽住她, 又很快松开,她的脾气变得难以捉摸, 上一秒, 还在发难,这一秒, 高兴得像小孩。
“你也知道郭老师的狗叫丽莎,对不对?”
李秋屿笑道:“我哪能知道这个?我说的丽莎, 是一本俄国小说里的人物。”
“什么样的?我很像她吗?”
“刚刚跟我说话的样子像。”
“什么样子?”
“就是刚才你跟我说话的样子。”
明月过去挠他痒痒,笑得要命,“你说不说?我看你说不说。”李秋屿莞尔,自然地一把搂过她,像夹一本书似的钳制着她朝外走, “先吃饭,不饿吗?”
不远处,站着看他们的孟文珊,她因为下课晚,看到这一幕,太亲密了,李秋屿跟这孩子太亲密了,她看得不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想上前说两句话,可这两人,完全没看到旁人一般,她其实是听不到声音的,但又仿佛听到了笑声。
今天是周六,下午没课,时间非常充裕,李秋屿要带她到一家粤菜馆尝鲜,明月不肯,她要请他吃面。
“反正今天我请你,请不起好的,吃碗牛肉面还是够的。”明月拉他进了一家小馆子,店面不大,能坐四五桌人,地上油腻腻的,但桌面还算干净,她指着上头菜单,“你可以点大份,多放牛肉。”
李秋屿说:“怎么突然要请我吃饭?”
“你请我那么多回,也兴我请你的。我早就想好了,要请你吃饭。”明月到窗口要了两碗面,找个角落的位子,很贴心地拽一截卫生纸擦来擦去,才叫他坐。
“是稿费吗?”李秋屿直接问,明月怔了怔,很快面不改色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到乔老师了,她说的,怎么没告诉我?”李秋屿笑着撕掉一次性筷子的包装,“这么好的事情,是我不够资格分享吗?”
明月避开他眼睛,也去拿筷子:“你知道不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不说话,说不清楚,她设想过,假如兴高采烈告诉他时,人正高兴着呢,便体会不到她的高兴。又万一,他心情不好,只会觉得人类悲喜并不相通。活人跟死人不相通,所以白事上活人在找乐子,死人已矣。活人跟活人,也不相通,各人有各人的哀乐。
当然,这些是表象,最根本的,也许是晓得他有女朋友。
“现在我知道了,寄样刊了吧,能拜读一下吗?”李秋屿似乎不是太在意,还是笑笑的,明月道,“我得了二百八的稿费,很多吧?样刊寄放乔老师那了,要来给你看,我是怕放我这别弄丢了,放假带回家给奶奶。”
李秋屿说:“怎么会怕丢?是跟同学相处的不好吗?”
明月懂他意思:“我花了二十块钱,称的瓜子,巧克力,分给室友吃了。我不是为了讨好她们,寝室六个人,我不奢求人都喜欢跟我处,能正常相处不叫人觉得压抑,像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拿人的手短,她们也不好意思拿了又吃了,再针对我什么。”
李秋屿发现她其实很懂人情世故,一点不傻,他笑问道:“现在算正常相处了吗?”
“算,虽然不说什么亲近的话,但日常里说话,我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这对我来说够了。”
明月等人把面端来,先推给他:“你饿吗?这家面馆我跟秦天明来过一次,好吃的,要是牛肉不够还能再加。”
李秋屿尝了尝,很普通,就是一碗寻常的牛肉面,明月吃得快活,每一片牛肉都仔细品尝,面吃光了,汤也几乎喝光,非常满足,她不由感叹:“天天都能吃牛肉面多好啊!”
“你说会有这么一天吗?”她抬头问李秋屿。
李秋屿笑道:“会,肯定会,等你上班了可能就不想天天吃牛肉面了。”
“我是说所有人,所有人都能想吃牛肉面就吃牛肉面。”
李秋屿注视着她,目光有些复杂,他把她想窄了,明月却显然忘记了她要克制自己跟他说话的欲望,自顾说道,“那天我看地图册,有个城市叫大同,是取自天下大同的意思吗?是和共产主义一个意思吗?会实现吗?”
她说完,自己倒不好意思笑了:“我总喜欢胡思乱想,老师说,只要想着高考就够了,我控制不
住自己想别的。”
李秋屿道:“这不是胡思乱想,你思考的,很多伟大的先驱者都思考过,也许会吧,但人和人差异太大,人天生有私心,这是妨碍天下大同的最根本原因,每一个行业,每一个阶层,都带着天然想扩张的本性,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这点无法改变。”
“但不是每个阶层都能做到,比方我们,我们种地的,”明月唏嘘一句,很快又振奋起来,“可我们的社会在进步,对不对?一点点进步,也许就能到达最高理想。”
“进步的是科技,不代表其他一定进步。”
“你以前做律师,律师也想扩张吗?律师不是追求正义的吗?”
“客观上应该是追求正义,主观不是,律师希望法律条文越细越好,解读的成本就越高,人们想使用法律保护自己权益的成本也高起来,这样,律师才能赚得更多。”
他本还想解释,律师有时受制于各种因素,根本无法追求正义,只能做违心的事,但李秋屿忽然有些畏惧,她如果问他有没有做过,要怎么解释,他在她这里是完美的,完完全全光明的形象。
明月一眨不眨看着他,突然说道:“你懂法律,要是有一天你想犯罪,不就比普通人更懂怎么避开法律吗?”
李秋屿凝视她的眼,心里猛得一震。
“你看我像吗?像那种人吗?”
明月摇头:“你是很好的人,哪儿都好。”
李秋屿问道:“无聊也很好吗?”
明月说:“谁都有无聊的时候。”
“脑子里有邪恶的想法也好吗?”
“只要没真的去做,就不能算坏,我也邪恶过,”明月一顿,她打心眼里希望李秋屿是她一个人的,别有女朋友,“但我很快告诉自己,这样不对,不好,我赶紧把这种坏念头赶跑,不能叫它老呆我心里,如果邪恶像种子,别让它落土里,更不要施肥浇水,它自己就会死的,干巴死的,你种过庄稼就会明白。”
李秋屿看了她好大一会儿。
“都是谁教你的?书上看的?”
“不是,我自己想的,是跟着爷爷奶奶种地的经验,好土地才能长好粮食。”
“你是块好土地。”
明月要笑了,噗嗤直笑,异想天开道:“那你是种子吗?把你种在我身上,你就能长成一棵风吹不弯雨淋不倒的麦穗,一粒空的都没有。”
李秋屿的耳朵迅速热了,脸也像被烫到,发起红来,当然不是因为害羞。他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对着一个少女害羞什么。
两人吃完饭,日头正暖,李秋屿说带她去个公园,这会风景好,明月想叫上秦天明,她这周不回家,下午没事估计在寝室睡觉。李秋屿说:“也许她想休息休息,咱们去就行了。”明月便没坚持。
刚出小饭馆,孟见星骑车打眼前快速过去,到了前面,他又停下来,扭头看两人,明月冲他挥挥手,孟见星一脸的冷淡,把车子骑得更快。
“他好像跟咱们有仇一样。”明月不理解道,“明明是他先做错事,我都原谅他了。”
李秋屿笑笑,开车带明月到一个有点远,人却少的公园。那地方空旷,树木新栽,抽着极鲜嫩的叶子,还有个U型坡,可以骑行。不远处,正在打地基,像是要盖楼,这属于本城新开发的地方,市民还不怎么过来玩儿。
明月捡了根谁折断的柳枝,拿手里玩儿,在U型坡上跑来跑去,跟撒欢的狗一样,李秋屿说:“你可不就是丽莎?”
明月拿柳条抽他,李秋屿笑着捉她手,两人拉拉扯扯,一个趔趄,明月把李秋屿绊倒在草丛里,他顺势一躺,笑得脸都红了,明月却拽他:“起来,起来!蚂蚁咬你!”
“你去再跑跑吧,丽莎,我躺一会儿。”李秋屿忍笑把手放额头上,明月瞧着,觉得那是给眼睛搭了个棚,她把他手拿开,“你看太阳多好。”明月说完被一架红色风车吸引,跑过去看。
天是单薄的蓝,云也淡,一种紫色的小花就开在脸庞,风不再冷,裹挟着青草味,往鼻子里刮。李秋屿阖上眼,心里许久不曾这样平静,蓝天白云,百草千花,他这样躺着,好像已经死了,生和死在广袤的天空和厚重土地上,界限消失,一种永恒的、神圣的东西仿佛正在眷顾他,如此简单,他并不畏惧,非常坦然,他如果死,一定会选一个好天气。
死亡明确地在他心中来了一趟,没有预兆的。
耳畔气喘呼呼,将他拉回人间,是明月来了,她一屁股坐李秋屿身边,偏头看看他,李秋屿的手搭在身上,阳光照着,青色的血管贲起,皮肤像玉石一样泛着光泽。明月把他手拿起来,跟自己的比,很不一样,她的血管没这么粗,李秋屿闭着眼,任由她玩自己的手。
大约是观察腻了,明月把他手一丢,也躺下来:“你说,我选文科还是理科啊?秦天明要学文科,可我都想学怎么办?”
李秋屿睁开眼,他一动不动注视她良久,似乎在辨别自己是否还在。
“你真的睡着了吗?”明月拿草戳戳他脸。
李秋屿说:“我正打算跟你谈这个问题,你成绩很均匀,无论选什么都可以,都喜欢的话,选理科好了。”
“是因为找工作好找吗?乔老师也这么跟我说的,我不偏科,那就选理科。”明月侧个身,一手撑着脑袋,面对面看着他,“我能选法学吗?跟你一样。”
李秋屿转过脸:“感兴趣?”
明月嗯了半天:“不知道,我只是想体验你学的什么。”
“你要选一个自己感兴趣的,真正想学的。不能因为我念法学,你就跟着去念,没这个必要。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念法学,你太容易共情,会比别人更痛苦。另外从家庭的角度,理科也更适合你,文科的东西,可以当精神上的爱好。”李秋屿就事论事,他又忽然笑了笑,“你还有时间考虑,我也有,如果你真的特别想学什么,我支持你。”
“我应该学个好找工作的,我明白,”明月一个翻身,趴地上摆弄草,“这是最现实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什么专业好找工作,奶奶没法给我建议,老师要管的学生太多,我只有找你。”
李秋屿笑道:“随时为你效劳。”
这句莫名惹恼明月,她听得不舒服,疑心这样的话他跟不止一个人说过,尤其是女朋友,他一贯好说话,来者不拒。
“我想回学校。”明月冷淡地说。
李秋屿缓缓坐起,见她不高兴了,刚要问,明月一咕噜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往停车的地方走,越走越快,他疾步追上去,明月已经在拽车门,车门打不开,她气虎虎看向他:“你的车真破。”
李秋屿笑了,掏出钥匙:“上去吧。”
“我不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千万别找我说。”明月骄傲着嘱咐他,李秋屿说“好”。
果然一路沉默,眼看快到学校,明月忍不住道:“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李秋屿说:“我尊重你的要求,你不说话,我也不能说的。”
“那都是假的喽?”
“什么假的?”
“咱们说说话吧,过来说说话,跟我说说,”明月列举一堆李秋屿对她使用的常用句式,一股脑说完,她脸色绯红,也许是暖气的缘故,“我现在就很邪恶,想跳下车,摔成傻子,你就会后悔,后悔得要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着说着,捂住脸,蜷成一团往车门靠去。李秋屿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他找了个合适地点停车,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她这边来。
“不能做这种傻事,我知道你不会,想让人后悔不是不行,但绝不能以伤害自己为代价,那太蠢了。”
李秋屿掰开她的手,她的眼睛露出来,闪烁着。
“这样不安全,来,坐端正。”他扶住她肩膀,轻轻推了一把,明月坐好了,一言不发目视前方,李秋屿重新发动了车,“明月,你说过比我坦诚,能不能告诉我,怎么突然生气了?”
这下好了,不得不说,是她自夸坦诚的。
“我讨厌咱们不对等,我很多话,只说给你听。你不一样,你会说给很多人听,一样的话,我听了高兴,别人听也高兴,那这话也没什么特别的了,你明明不是只为我效劳,但说得好像只为我。”
李秋屿说:“你怎么知道这话我说给别人了?”
明月道:“想也不用想。”
李秋屿笑:“那你还是想想吧。”
“你笑我,你为什么笑我,我一点也不希望你这会笑!”明月涨红了脸,眼睛更亮了,“从一开始就是,我整个春天盼着你来,你早忘了我,直到现在,我都不是你,”她几乎要翻出一个白眼,“最好的朋友,你也不是我最好的大朋友。”
李秋屿说:“你还是再想想吧,如果不是,你会跟一个不怎么熟的人发脾气?我也对你刮目相看,本来以为你文文静静,很乖的。”
明月无话可对,她只好赌气道:“我现在比刚才还邪恶,想把你打昏,咬你,再把你变成种子,种到我身上,你只能在我身上生根发芽,离开我,你就会死。”
李秋屿的神情凝重起来,他不再说话,他在草地上刚刚死去一次。到学校后,他觉得应该再跟她说点什么,明月却跑了,他回到车旁,手机已经响半天,是孟文珊的。
两人寒暄几句,孟文珊说:“爸爸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到家里坐坐,你应该常来的,陪他谈谈心。”
李秋屿道:“想打听赵斯同?”
孟文珊替家里脸热:“爸爸是提过,说想听听你对这人的评价,他觉得你眼光蛮好。我听说,最近他找大哥当担保人,从银行贷款,你看这事靠谱吗?”她下意识撇撇嘴,“爸爸调查了他的背景,他确实有本事的,生意摊的很大,几个城市都有。”
李秋屿捏着车钥匙,他没法说,要他怎么说,他说的话没人听,更何况,他也不是很想说。他便微笑着:
“我没什么感觉,不过跟太聪明的人共事,收益高,风险也高,谨慎些总没坏处。”
“他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啊?”
“你感觉怎么样?”
孟文珊沉吟着:“我觉得,挺会来事的,大哥很欣赏他,爸爸也说这个人不简单。”
李秋屿说:“你们既然都感觉良好,看着办吧。”
“你没什么意见?”
“没有,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李秋屿心不在焉,脑子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这件事,好就好在什么呢?好就好在死光光。他置身事外,从不站队,孟文俊和赵斯同都是野心很大的人,野心是他们人生的动力,唯一不同的是,赵斯同不把他当同路人,只是垫脚石,试验品,李秋屿从闻到古龙水的那一刹就清楚。万事万物,一如祭祀的草狗,自有其命运,他尊重不仁的天地。
李秋屿脸上带着不知所以的微笑,那头孟文珊说的,根本没听到,她又重复一边呼唤他,“秋屿,是在忙吗?”
李秋屿笑道:“没有,你刚说什么?”
“我是说,有时间带着向蕊一块到家里来啊,爸还挺想见见的。”
孟渌波是随口一说,叫人产生错觉用的,李秋屿从未信过,他告诉孟文珊,分手了。
“平时你俩不是挺好?怎么说分就分了?”孟文珊吃惊,心里却一阵快慰,得到某种满足。
李秋屿道:“没什么,成年人谈恋爱分手很正常。”
孟文珊知道他不会说,他这个人,不想透露的打死也不说,她不禁想到李明月,像是靠本能,她往这上头疑心,又觉太过惊悚,宁肯不想。
第42章 第 42 章 下了一场雨,天气更……
下了一场雨, 天气更暖,赵斯同约李秋屿游泳。他入住后,跟投资人七拐八拐搭上了线, 投资人交待李秋屿, 要对这位客户,格外用心。李秋屿来到泳池, 赵斯同在水里了, 两人游许久,体力都非常好,上岸后,李秋屿丢给他一条浴巾。
“师哥的腰力不减当年。”赵斯同赞叹, 他觉得世界上最不应该老去的就是李秋屿,他永远美, 美是不会老去,消亡的, 和丑一样,所有的二元对立都要永生。
李秋屿说:“水温行吗?有没有什么要求?”
赵斯同在躺椅上完全摊开:“太客套了, 跟我没必要。”
李秋屿笑道:“赵总要求高, 我怕投诉。”
赵斯同抬眼:“我给你介绍些新客户,别说投诉, 老板只会给你加薪。”
服务员过来送红酒,赵斯同瞟两眼, 等人走了,说:“还可以,但跟你前女友比起来,差多了,怎么舍得分手的, 她是个尤物。”
突然提到向蕊,李秋屿只有在结束关系后会回想出一点爱意,赵斯同望着他笑,窥破他心中所想。一个愚蠢又美丽的女人,太好上钩了,她怎么这么好命,先遇到李秋屿,后是自己,他们两个抵过全世界的男人,是男人中的男人,赵斯同都要羡慕向蕊了,别说分手,就算被卖,都已经是最幸运的女人。
只需稍加宽慰,向蕊便事无巨细谈起李秋屿,全是琐碎的,赵斯同微笑着几乎听得不耐烦,女人就是这样,细枝末节说一堆,一句关键的也没有。直到最后,他才捕捉到一件事,李秋屿有个关系很近的亲戚,一个女孩子,在念高中,他对她照顾有加,尤为上心。
那一定是她了,赵斯同笃信不已,他见过她,去年国庆节他就已经看见了她。一个灵巧活泼的少女,非常新鲜。
“我一度怀疑是李明月,可现在看不是,李明月有可能是他妹妹,我猜的,”向蕊觉得这件事不重要了,她急切问,“你说他为什么会觉得厌倦,有什么可厌倦的,他收入挺高,不缺钱,他到底是不是托词?”
赵斯同觉得她脑容量约等于一只鸡,说了无效,很有教养地敷衍过去。他在此刻又提及向蕊,两人有种默契,一件事彼此都心知肚明无需再解释的默契。
李秋屿说:“我现在是工作时间,不想谈私事。”
“你错了,跟我聊天让我心情愉快,就是你的公事,谈什么,取决于我。”赵斯同笑看着他,李秋屿镇定如常,“谈,想谈什么你说。”
“你那方面需求很强,你前女友说的,当然,这没什么羞耻的,食色性也,你不也认同吗,所以是找到新人了?”
“和你有关系?”
“总睡一个女人,确实腻,何况她脑子不够用,你们肯定没话说,不过女人都是一个样,容易感情用事,她们应该看开些,人生苦短,多睡几个男人才不算虚度。青春漂亮的女人就应该明码标价,卖一个人是卖,卖一百一千也是卖,本质没区别。”赵斯同眼睛又闪动起来,“拿你的员工说,做着底层工作,工资高吗?她也要生活的,每个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你能否认这点吗?谁也不能,所以我们没资格瞧不起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因为她们出卖美貌,跟我们出卖脑子,是一样的,商品社会,我们每个人都是商品,用自己的价值换自己需要的,人活着,需要的就是快乐,这才符合人的天性,你阻碍她们,就是阻碍天性,这才是真正的不道德。”
赵斯同眼中有淡淡的嘲讽,他在等李秋屿反驳,他要看看这些年,此人思想上到底有没有什么进展,城市日新月异,各种建筑拔地而起,赵斯同自认和城市一样高速发展,他的思想,足以匹配当下的社会。
李秋屿道:“这些年不见,变性了?”
赵斯同一脸疑惑:“师哥眼有毛病?”
李秋屿微笑:“你这是,当起老鸨来了?”
赵斯同哈哈大笑:“还是师哥风趣,我对拉皮条没兴趣,我只对人有兴趣,”他四下环视,“这样的酒店,真没有什么女大学生过来?”
李秋屿说:“我知道你希望有,可惜,真没有。”
赵斯同啧啧摇头:“这我不得不说你,你太落伍了,万豪住过不少像样的客人,这明明是一笔唾手可得的生意,你以为你不做,别人就不做了?想留住优质客户,师哥应该想法子多拓展服务项目。”
李秋屿道:“接着说,让我听听阁下还有什么高见。”
赵斯同意味深长地笑着:“我只是在说你教我的高见,女人得到金钱,男人得到快感,你情我愿,这是成全双方的事,就算从世俗眼光看,也是功德无量。”
李秋屿说:“要不要给你立个丰碑?”
赵斯同点头说要,他狡黠一笑,盯着李秋屿。李秋屿的样貌,多了几分成熟男子气,不像大学时那样瘦削,他的骨骼、肌肉,都有了些变化,但心不在焉的神情,让人梦回大学时代……
那时李秋屿已经是大二的学生,赵斯同刚考入,还未成年,他忙于发现大学生活的新乐趣,在各个社团乱窜。很快,他对此感到失望,社团里的人,要么热衷于使用微小的权力,要么爱慕虚荣装个性,无非想多吸引几个女学生跟他们谈恋爱,可好看的女学生压根不搭理他们,真是悲剧。
赵斯同是社团里年纪最小的,这里没一个人值得他尊重,崇拜,全是蠢货。尽管,学校招收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拔尖学生。赵斯同视他们为只会考试的某种机器,他自幼博览群书,四处游历,在父母严格的教育下长大,他是师长、邻舍眼中最机灵的孩子,但赵斯同在很小的时候,已然厌倦表面生活,任何人的赞美都让他麻木,他天性爱恶作剧,以便寻求快乐,他注定是享福的人,对任何苦难无法共情,他总是感觉平淡、无趣,想方设法给生活加点波澜,乐于见人出丑、羞愧、难堪,更乐于给人设置困境看其反应。一如他小时候捉青蛙丢进坑里,待它千辛万苦即将爬至坑沿,用小棍轻轻一拨,青蛙前功尽弃,只得重来,一遍又一遍,这让赵斯同尚且稚嫩的心灵充满掌控的快感,小小的青蛙变作西西弗斯,永远被惩罚搬石头。
社团那些人,只需浅浅接触,就让人失去胃口。他第一次见到李秋屿纯属巧合,哲学社办活动,不知道谁把李秋屿请来,他一来,在座的几个女学生便活跃起来。赵斯同在她们眼中是小弟弟,一个漂亮健谈的弟弟,李秋屿不是,他已经具备成年男子气息,眉眼乌浓,即便脑中空空,光凭沉默少言的气质,也叫人觉得他思想深邃。
可社团的这些人,他们连澡都不怎么洗,还谈论哲学,赵斯同看着某位肩膀上的头皮屑,心想这些人肉/体尚且清理不干净,竟妄想谈恋爱,谈哲学,赵斯同自小家境富裕,很讲究生活品质,他看不上这些只有一张嘴的家伙。
李秋屿让他精神一振,赵斯同觉得他看起来太过沉静,同时承认他英俊非凡,只是偏清瘦,看着像饱受精神折磨而略显苍白。他几乎不说话,静静坐着,好似是误闯进来,女学生们尽说蠢话,诸如“我是谁”“人如何永生”等等等等陈词滥调,希望引起他注意,赵斯同不确定李秋屿的心不在焉是故意装的,还是真的。
有法学院的学生在,话题不知怎的,转到死刑上,法学院有几位老师是废死派,很有名,学生们迫切接纳先进主张,是这几位老师拥趸。赵斯同在中学时,听父母谈论过此类问题,毫不陌生。法学院的学生们说来说去,不过拾人牙慧,当然,支持死刑的学生们情绪激动,赵斯同听得想笑,像看两群狗骂架。
不知谁提议,让李秋屿说一说,赵斯同立马振奋,虎视眈眈望着他,李秋屿一点都不激动,他没有观点,他只是讲了五个案例,用一种平和的语调,一个比一个残忍,他的神情淡然,叫人相信,每一字都是客观叙事,绝无加工,他的声音动听,但浸透鲜血和生命。
直到最后一个,有女学生听不下去,出去吐了。在场的人,全都陷入沉默,终于有人出来质疑,前面三个案例,有过相关报道,可最后两个,闻所未闻,因此怀疑是李秋屿捏造。
他简单解释,这是发生在县城以及那个县城郊区的案件,不曾见诸报端。因为年代久远,信息闭塞,只有当地人知道细节。
他那种样子太过置身事外,没有一个人感觉到他的想法,他没有想法,像某个精确程序,把事件导出来,广而告之。
李秋屿说完五件事情,便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人更激烈地争执起来,赵斯同一下看明白,他擅长此道,他表达地非常隐晦,甚至连自己的倾向都不曾表露,便让人陷入没完没了的吵闹之中,他往人群里,投去催化情绪的炸弹,引燃了,悄然退出,他似乎也不关心结果。
“你是不是不支持废除死刑?”赵斯同追出来问。
李秋屿不置可否:“我有说吗?”
“但你心里肯定是有倾向的。”
“有没有重要吗?我能决定什么吗?”
“我听他们说,你是法学院很有名的学生,也许以后会成为法官,说不定,你以后还能参与法律的制定?”赵斯同忍不住挑衅,“你们法学院那些老师还有同学,都只不过是学西方而已,这样好显得他们文明、先进。当然了,我支持文明先进,死刑存在是违反人权的,我是发自内心这么觉得,不是单纯崇洋媚外。”
李秋屿说:“也许有一天,这儿的人不再信仰西方。”
“你是说大学老师?大学生?”
“不,我是指中国,我们现在需要融入别人规定的秩序中,所以要表现出迷信,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崇尚西方,这条路不仅仅是中国走过,许多文明都曾有一个理想国,不必管他的真面目,只需符合自己的想象。而一旦走过去了,有实力争夺话语权的那天,才能是批判的开始,只是现在时候不到。你想的文明先进,是别人通过各种媒介在你脑子里种下的观念,或许根本不是你自己的。”
“那我能不能认为,这就是我自己的想法。”
李秋屿淡淡道:“当然能,这是你的自由,是你为人的基本权利,谁也管不着。”
赵斯同试探问:“人有做任何事的自由?”
“有。”
“做坏事也有自由?”
李秋屿说:“有,精神自由高于一切。”
赵斯同跟随着他的脚步,“从小一直有个问题困扰我,为什么扶老奶奶过马路是好事,伸脚绊倒她,就是坏事?这到底谁定义的,同样是人做出的动作,怎么区别好坏的?”
这样的问题,乍一听极其幼稚,赵斯同从李秋屿脸上看到的不是嘲笑。
“这是人自诩高级动物,赋予万事是非对错的概念,决定权在人手中,人去救助一只猫以为是善,可这只猫也许前一刻刚扑杀了一只鸟。我们现在遵从的,是少数人制定出的概念,我们遵守的各种社会契约,也是少数人归纳总结,因为大部分普通人没法拥有系统的思想体系,他们只能听从,受其支配,而大部分人一辈子也都会生活在这个共同秩序里。但如果你超乎常人,能够清晰地自我定制一套概念,能逻辑自洽,也未尝不可,说到底还是你的自由意志。”
李秋屿似乎对他非常有耐心,赵斯同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心情激动,一时千头万绪还想再问什么。没想到,李秋屿很快叫他脑子更清楚:
“比如说刚才,你在屋里就等着看人吵架,吵得越凶越好看,你希望出点乱子,这是善念是恶意?你一定不觉得这
是恶意,仅仅是看个热闹而已。你看与不看,热闹都存在,所以你的善恶重要吗?”
赵斯同被人说中心思,有一瞬间恼羞成怒,但他按捺住了,他觉得这位师哥非常有趣,他反而自我介绍起来:“我叫赵斯同,计算机系,但对人文社科都很感兴趣,有时候会去旁听,师哥怎么称呼?”
他便是这么和李秋屿结识的,他很快发现,李秋屿其实较为孤僻,喜欢独处,在人多的场合几乎是不开口的,偶一为之,却又能把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看起来非常低调,甚至朴素,可他竟然不排斥私下和自己聊一聊,这让赵斯同有种别样满足,因为李秋屿在别人眼里十分清高,不同流俗。
他们曾一道去本市一家很有名的寺庙闲逛,那里香火很旺,人人虔诚来拜,祈求看见神迹。赵斯同不信鬼神,他戴着墨镜,双手合十冲和尚笑,下一刻就拿出音响,放摇滚乐,在寺庙跟前跳起来,弄得香客们非常不满,说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像话。
赵斯同发觉李秋屿在一旁含笑看着,不同平常的笑,他带点戏谑,竟然也有种看热闹的意味,他不是淡的,不是温的,他有情绪流动的时刻。更叫他意外的是,李秋屿有一次配合外校的人拍了一组照片,照片里的他,抱着一盆粉色大丽花,坐在摩托车后座。赵斯同立马认出这是模仿伊朗电影《特写》的剧照,他问李秋屿是否喜爱阿巴斯,李秋屿否认,他说仅仅是一时心血来潮。赵斯同跟他无话不说,他兴趣爱好广泛,无所不知,李秋屿同他的交流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算是多的。他并不吝啬单独表述观点,在众人面前,却像搞了一层裹尸布,不叫人见真容。
他曾经是有情绪的,赵斯同从连绵的回忆中抽身,他的逻辑自洽了,可李秋屿现在却偃旗息鼓,像是消失了,没存在过一样。赵斯同不相信,他曾意外撞见过李秋屿自渎,非常平和,在男生寝室里,丝毫没有尴尬。他慷慨地请一众男生去体验,男生们最开始扭捏,很快沉浸于此,赵斯同欣赏着大家的堕落,倍感欣慰。李秋屿确实跟去过一次,却什么也没做,只是旁观,这让他耿耿于怀多年。
不过,都比不过此刻的耿耿于怀,李秋屿像死人一样,真的无欲无求?赵斯同宁肯不停试探,也决不能容忍自己处于不知底情的状态。
他摇摇头:“师哥,你应该振作起来,我不能看着你这么消沉下去。”
“我以为你属狗,没想到你属上帝了,在国外没白混。”李秋屿也微微笑着,“承蒙厚爱,你跟我说这些,想必这些年孤单坏了,说完了吗?说完我还有其他事要忙。”
赵斯同慢慢起身,浴巾一扔,仿佛还想继续游似的,他走到池子边:“没有,我猜你找到了新乐趣,给一个小孩子扮救世主,你不是真的关爱她,只是你想爱上自己突然的高尚,换个方式活活。”赵斯同背对泳池,已经踩到边缘,还是笑口常开的模样,“当然,说不定你还想玩一把禁忌,你们同姓,有血缘关系吗?”
他脚下一滑,李秋屿本能地去拉他,没想到赵斯同算准他的反应,就着他胳膊,两人双双落水,在池子里砸起巨大水花。李秋屿迅速冒出水面,甩甩头发,掉下来的那刻他就明白了,赵斯同试探他,他用寓言式的行为挑衅也明示自己:无论如何,他会都拉他下水。
果然,赵斯同哈哈大笑,一把抹去脸上的水,李秋屿淡漠看看他,重新上岸。
“师哥,你不否认就是承认了,我就知道,你还想瞒着我,你胃口现在变大了,我知道,你已经不满足于成熟女人了,别人不懂你,我懂,你需要更刺激的东西才能活下去,要不然,你厌倦地能去死,”他实在忍不住想大笑,“你不是因为道德约束,才不掺和酒店的事,因为你只在乎你自己,你找到新猎物了,一个新的不能再新的,我听说她高一?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不妨让我猜猜,再过几年,是不是要降到初一?”
他一脸洋洋自得,自认为命中李秋屿最隐晦的秘密,赵斯同无比快活,他急于同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但他极快地否定了自己 ,“不,你是学法的,你最懂得怎么规避风险,对付一个孩子,你一定不费吹灰之力,但能叫你看上的,肯定不是个普通孩子。”
赵斯同脸上肌肉都在震颤,眼睛比太阳还炽烈:“我说万一,万一你玩儿大了,捅出什么篓子,记得找我。”
李秋屿嘴角微扯,似笑非笑,目光在他脸上不断流转:“找你?你能做什么?”
赵斯同像是抓住什么,机会稍纵即逝一样:“我?我有人,我的意思是万一,我会给你善后的。”
李秋屿鼻腔里笑出来,断断续续的,他把毛巾掷赵斯同脸上:“你觉得我需要你吗?”
他站了起来,往外走,赵斯同忽然兴奋地一拳砸在水面上:“师哥,我等着看你的好戏!我知道你能做的天衣无缝!”
李秋屿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天后,他主动跟向蕊打了次电话,电话里,他再次提醒她,赵斯同已经结过婚。
向蕊一阵不耐烦,她只是找赵斯同诉诉苦,他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都分手了,你管我跟谁好?我就是要跟他好,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魅力很大?我告诉你,赵斯同比你有钱多了,也比你功夫好!”她觉得这两样一定能羞辱到一个男人,可是说完,眼泪直流。
李秋屿沉默着,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客观存在的,他只能委婉地告诉她:“他结婚了,你最好跟一个已婚男人保持距离。”
“你去死吧李秋屿!”向蕊在电话里咆哮起来,“你令人作呕,把我甩了,这会又教育我,你活得无聊了是不是?好啊,我看你最后恋不恋爱,结不结婚!”
电话被猛得挂断,李秋屿站着不动,他没想作恶,但他确实伤害到别人,一个幼稚的,没什么思考能力,随便就能暴露自己全部的女人,他当初为什么会迷恋这样的肉/体?还是说,他本身也是庸俗浅薄,却自以为是?李秋屿审判了会儿自己,像是对着镜子,为什么人这样软弱,会屈从于最下流的本能?当然,这不算什么,这和吃饭睡觉一样,是基本需求,没人会因为吃饭睡觉产生真正的罪恶感、耻感。
承认吧,自己不过凡人,没有比这个认知更叫人心惊的了,李秋屿默默想到,他往远处看去,远处地平线上塔吊高高的,又起新楼。
第43章 第 43 章 许多人已经选好方向……
许多人已经选好方向, 对一些科目的态度变成了随便学学,甚至懒得学。这样的实用、功利,并非是学生的错, 老师们对此习以为常。尤其是选文科的同学, 大松口气,明月倒替物理老师有些伤心, 他快退休了, 每节课都十分认真,一些学生的态度,远远配不上他的负责。难道我们的学科,只是为了用来考试?一旦发现对自己毫无用处, 立马摒弃,现在是某一门功课, 以后呢?是不是也能摒弃些什么?
明月为此感到不解,她尊重一切知识, 知识是伟大的,思想也是伟大的, 可学习它们的人, 却只能是各取所需。
她在课堂上变得更加活跃,总是目光热烈, 频频与老师对视,回应问题, 不叫他希望落空。
秦天明问她:“你都要选理了,政史地笔记还打这么细。”
明月说:“会有用的。”
“都不考了,有什么用?”
“我不是只为了考试,我是……”明月语塞,她一时间说不清为了什么, 她想了想,才回答说,“比如历史,我们国家历史这么悠久,有很多事情可能会找到对应的已发生过的,那过去的经验,就可能被今天借鉴,避免一样的失败,这不正是学历史的意义吗?”
秦天明笑着质疑:“我们的封建历史太长了,都是古代的事,跟今天完全是两个世界,能借鉴什么?科技那么落后。”
明月说:“虽然有古代现代的区别,可人没变,我意思是说,人不分古代现代,情感是一样的,都会高兴痛苦,会做正确的事,或者犯下大错。要不然,为什么古代人写的诗词,还能触动今天的人呢?古今中外的人性是相通的。”
秦天明熟读历史故事,她无法全部否认这点。
“有些感情,古人会有,今天的人不一定能做到,比如那些刺客,现在没有人能做到那个地步,太极端了,只有思念家乡这样的才是人普遍都有的。”
“你有过极端的感情吗?”
“我没有,我正常的很,你有过?”
明月郑重地点头:“我受到屈辱时,会很极端。”她没说自己曾想杀了冯建设,怕吓到秦天明,可人拥有理性,她当然不会真干。但那一霎那,却是真的,这算不算邪恶呢?她回想起那一刻,已经很久没再去想了,因为隔了很久,面目竟然更加清晰,她从来没有过那么剧烈纯粹的感情,一瞬间登顶,根本不给任何其他感情可趁之机,去分一分它的位置……直到它自己冷却,她不能做那样的事,搭上自己的日子,她的日子里,还有许多好的东西,好的人,哪怕是春天迎风绽放的第一朵杏花,一朵杏花,也比冯建设高贵,有价值。
“想骂街?”秦天明做起几个动作,乡下的那一套,又是拍大腿,又是甩鼻涕,一定要披头散发往地上一坐。
明月走神了,她像受惊一样回到跟秦天明的对话里,秦天明好心劝告:“我知道你对文科也感兴趣,但现在高考更重要,先放一放吧,不值得花这么多时间。”
明月接受她的好心,可除了高考,应该有别的存在,更高远的,更辽阔的,她苦恼自己是不是想的太多,不切实际,又觉得这样并没有错,她的思想震动很厉害,藏在一日复一日的听课做题中。
在英语老师的安排下,她跟同学们一块儿看了些国外电影,明月吃惊地发现,欧洲国家在一战时期,家里布置就已经是“现代化”的样子,他们有水龙头,有马桶,子虚庄多数人家到现在也没有。但城市已达到此种水平,也就是说,现在中国城市人的生活模式,其实不是自己的,是被“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现代化塑造的。只有乡村,还保留一些古老的,中国自己属性的生活模式,但早晚会消失,因为书上说“地球村”,老师也讲全球化是历史潮流,要发展,就要顺应潮流,逆流的,注定是落后的,要被淘汰。她想起李万年,想起书会,这些都是很古老的,人古老,所做的事情也古老,所以注定凋零,因为全世界都要朝一个目标努力,就是现代化,谁不现代,谁落伍,落伍就要挨打……明月激动于自己的新发现,并且模仿社科书籍,在脑子里搞了许多专业的名词,她甚至有一种惊世骇俗的想法:全世界现代化国家的人,都是英国人,因为工业革命最先在英国,后来,大家的模式都是跟它学的。
我本来是子虚庄的人,怎么回事,长大后留在城市里,就要当英国人吗?明月想到这,一个人哈哈笑起来,她一定要跟李秋屿说,她满脑子奇怪联想,说出去,会被当神经病的,只有李秋屿,是她的秘密基地。
明月觉得自己像春天的花,想法到处开,她有时跟秦天明聊两句,更多的时候,独自陷入沉思。乔老师找到她,问她要不要申请助学金,因为最近有个成功人士给学校不仅捐了实验室,还设立助学金,专门奖励那些品学兼优,又需要帮助的学生。
“是相当于现在借他的钱,工作以后还吗?”明月不太懂。
乔老师说:“不是,是奖励,你看你需要吗?”
明月道:“怎么申请?谁成绩好给谁吗?”
“对,填个表格,比如你家里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家庭有没有困难?当然,这些需要老师核实,你放心,只要你申请,肯定能通过。”乔胜男见过李秋屿,但李秋屿毕竟是亲戚,不是家人。
明月说:“我先问问,乔老师,这个捐款的人是慈善家吗?”
乔胜男不是很了解,前几天远远看了两眼,校领导一行人陪着一个年轻男人,个子很高,很有派头,当时许多人围观,她没凑那个热闹。
“也许吧,企业家喜欢做这种事,有的只是为得个好名声,不过不管他们初衷是什么,只要实打实帮助到学生,我觉得还是有意义的。”
明月没法自己拿主意,她给李秋屿打了个电话,李秋屿最近出差,他人在上海,听明月一说,表情微妙起来。
“是乔老师建议的?”
“乔老师知道我从农村来。”
“你想吗?”
明月脸紧贴话筒,脚随意划拉着圈圈:“要是能靠成绩得人家奖励,我觉得挺好的,也省你的钱了。”
李秋屿说:“你念书花不了我几个钱,我答应过你奶奶,对你负责,学校这个助学金,还是把机会给更需要的人吧。”
明月说:“那你还问我想不想?你不让我想。”
李秋屿笑道:“你想换资助人吗?”
明月不说话。
李秋屿说:“你要是实在想……”
“生你气了,你明知道我不想,还偏说这种话。”明月打断他,恼得脸通红,“我现在一跟你说话,就变得邪恶。”
李秋屿失笑:“我是什么魔鬼吗?老刺激你变邪恶。”
明月道:“可能是吧,打扮成天使的样子而已。”
李秋屿眯眼望了望远处人潮,他沉默会,说:“天气热了,你该换被褥了吧,等我回去给你送。你刚说的这个事,跟乔老师说,暂时还不需要,记得谢谢乔老师的好意。”
明月嘴里应下,她其实非常高兴,但不能叫他知道,她像是无意问:“你怎么还没回来?”
“这次久一点,大概一周,回来就去看你。”李秋屿决定问问孟文珊,他知道是他,“明月,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不管什么事。”
明月心道,放屁拉屎也要说哦,真奇怪,她反问道:“那你呢?我能不能说,李秋屿,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不管什么事。”
李秋屿笑言:“这么没礼貌,你觉得这个称呼合适吗?”
“名字不就是让人称呼的吗?你不叫李秋屿?”明月理直气壮。
李秋屿说:“说的对,想这么叫也行,只要你高兴。”
明月道:“你这话最好没跟旁人说过,想想就生气。”她马上转移话题,“不是说看我文章吗?我从乔老师那儿拿来了。”
李秋屿说:“这不是忙吗?这样好了,等我回去,你到家里来,我给你做东西吃,咱们在一块儿好好说说话。”
明月心里却涌起一阵迷茫来。
“你不用陪女朋友吗?不用跟她说话?”
李秋屿说:“不用,咱们不说她,只说咱们两个的事好吗?”
“我想死。”明月负气乱说。
李秋屿问:“刚说什么?”
他的声音变得严肃,隔着电话,她也知道那样熟悉的笑容消亡了,她有些畏惧,忐忑不安,“说着玩儿的。”
李秋屿说:“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谈谈。”
“你不是很忙吗?”
“我再忙,也有时间管你的事。”他重新变得温和。
明月怅怅挂断电话,这怎么可能呢?他是大人,有女朋友。她只是个高中生,要学习,不停学习,各有各的任务。她一转身,见孟文珊背着包打办公楼那边来,她打了句招呼。
孟文珊停下脚步:“打电话啊?给家里吗?”
明月拘谨道:“给他。”
孟文珊最听不惯她这样称呼,怎么还这样?可见是李秋屿惯的。
“秋屿在忙吧,你有什么需要其实也能和我说。”
明月只愿意麻烦李秋屿一个人,她才不会找孟文珊。除了李秋屿,其他都是“外人”。
“谢谢孟老师,我没什么需要。”
孟文珊把包往上挎了挎:“别客气,学习上我能帮忙的只要你开口,我会尽力帮你的,秋屿工作忙,你小孩子可能有事只知道找大人说,他之前因为照顾你,疏忽了女朋友……”
说到这,又觉得提这个不好,好像在怪罪她似的,孟文珊及时打住,“生活上有需要也能跟我说。”
“他们吵架了?”明月忍不住问道。
孟文珊道:“分手了,大人的事你不要操心。”
明月震惊,李秋屿竟然没和她说,是因为她吗?因为崴脚的事?她有些心虚,又不太能理解:她已经不住他家里,不常见到。
“我脚好了,不用他照顾了。”
孟文珊一听她在撇清,便道:“其实有些话不该我说,但是,你至少是高中生了,有时候得学会察言观色,秋屿疼你,因为你是亲戚。可事事麻烦他,会影响他正常生活的,大人也有自己的生活,懂吗?”
明月被说得耳朵根滚烫,她直点头,依旧茫然:谈恋爱这么容易分开吗?她觉得对不起向蕊,可心底最深处,竟然冒出丝丝缕缕快慰,他独立了,又成单独的一个人,他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任何人,这样的状态,明月非常满意。
她一下理解了同学追星,为什么那么在意人家有没有女朋友,原来是这样。
可她怎么能高兴呢?明月很快为此感到羞愧不已,这是别人的痛苦、伤疤。日光照着她,脸蛋成了红扑扑的颜色,她心跳不已,以至于夜晚降临,晚自习课后,人躺寝室里迟迟无法入睡。夜气太暖,寝室在五楼,却能清楚听见一楼花坛虫子的叫唤,明月脸一直热着,她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去,实在受不了了,摸黑下床,悄悄从寝室走了出来。
校园里路灯昏暗,小虫子守着那点光亮也要攒成一团飞,太静谧了,静得可怕,明月一点也不害怕,她胆子大,不知不觉走到电话那,令人惊奇的是,这么晚了,居然有人靠在那背英语,明月瞬间清醒,那人看她一眼,反正也不相识,继续背起英语。
人家多么用功,她呢,她半夜不睡脑子里只想人分手不分手的事?分不分的,跟她李明月有什么关系?明月心里的火,一下去了势,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回来,寝室人睡得熟了,有人说梦话,明月摸索着进了被窝,躺下一会儿,她毫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部,揉了揉,手很快往下伸,她觉得那些耻毛很硬,像什么灌木丛一类的植被,这让人想起地理书。她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对自己身体有了兴趣,折腾了半天,她又觉得一切变得没意思,昏昏睡去。
学校要建新实验室的消息传开,还听说,要新建一所教学楼,名字都已拟好,叫斯同楼。据高三一个懂《易经》的老师说,这取自同人卦,“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寓意特别好,可以鼓励学生们共同为未来奋斗,团结一心,绝不孤单。
明月去办公室送试卷,听老师们说卦,回来在走廊遇到张蕾,她爷爷懂这个,会看风水,可张家的宅子似乎风水不好,一会儿大门加宽,一会儿改个方向,张家还是不太顺。明月知道张蕾也懂一些,问她同人卦的意思,张蕾自然知道教学楼命名的事,一脸不屑: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就是谁出钱刻谁名吗?”
她讥诮地看着明月:“你要是有钱,以后给学校捐个楼,也能叫明月楼。对了,填申请表了吗?”
明月说:“我倒希望以后真能这样,没填表。”
张蕾一副你干嘛打肿脸充胖子的表情。
“李明月,你也学会虚荣了。”
她自顾自说道,“肯定是个肥猪,暴发户,捐钱捞名声的,还同人卦,他自己估计都不知道什么是同人卦。”
明月说:“捞名声最起码捐钱了。”
张蕾装作惊奇:“你现在都学会给人开脱了?有进步,我以为你一直死脑筋呢。”
张蕾对明月文章发表的事情,一直暗暗含怨,她嫉妒她毫不费力得到了命运的眷顾。明月却没有什么生气的迹象,听张蕾挖苦完“斯同楼”,默默走了。
第44章 第 44 章 一连几天都在下雨,……
一连几天都在下雨, 黄昏来得早,一天到晚都像黄昏。乔老师看晚自习时告诉明月,下周末某个书店会有一个作家来售书, 可以去看看。秦天明早约了明月, 也是这个时间,明月跟乔老师说清楚, 乔老师便决定带她们一道过去。
雨不停, 整个校园脚下升腾起一种温热的气浪,明月知道李秋屿在学校门口等她,她跑到窗户那,见校园里漂浮着许多伞, 这怎么认人呢?秦天明要回家,两人一块下楼, 门口停着汽车等接县城的学生们。
孟见星也在校门口,他没法骑车, 等着打车,他看见明月不打伞, 头上却裹个红围巾, 肩膀上是什么?塑料袋扯开系上的吗?
他非常吃惊:“都淋湿了,你是傻子吗?什么季节你还戴围巾?”
明月觉得伞妨碍视线, 她不好找车,门口真是堵死了, 到处是喇叭声,大家都很不耐烦的样子。
“你才是傻子。”她没心思搭理他,东张西望,往外走,孟见星执意要把伞给她。
明月说:“我有, 不想打而已,哎,你起开,挡着我道了。”身后有人穿雨衣骑自行车过来,孟见星拽她,“小心车啊,雨下这么大,你干嘛去?”
明月不回答,他蓦然明白,便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近朱者赤,你跟你亲戚瞎混吧。”明月板起脸,“你要是再诽谤他,以后都不要跟我说话。”
“他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人,他……”孟见星想把从家里听来的事,统统告诉她,看明月目光冷了,把伞硬往她手里一塞,快步混入了人流。
明月拿不是,丢也不是,找半天才到李秋屿车跟前,李秋屿见她打扮奇特,却不撑伞,无奈说:“不是有伞吗?”
“我怕不好找你,你也不能一下看见我。”明月冲他做个鬼脸,“像不像狼外婆?”李秋屿开了暖风,看看她,“倒像逃难的,湿了吧?”
明月捏着水淋淋的塑料袋,想下车找垃圾桶,李秋屿说:“先丢车里,到家扔,快拿毛巾擦擦,小心冻着了。”
“一点都不冷。”
“后头有件夹克衫,你穿上。”
李秋屿的衣裳有股很清新的味道,干燥、舒爽,他整个人都是这样的,不像生活中很多男人,总是显得油油的,腻腻的,领口袖口蹭满污渍。明月爱他干净的衣裳,她穿着大,挥舞了两下,“都能盛下两个我。”
李秋屿是堵车也不急的人,耐心等着,好像什么时候过去都行,后头却急了,一直按喇叭,明月频频回头,都要生气了:“前面不走,我们也不能走啊。”
李秋屿笑:“没事,别管他。”
“我要是开车肯定想骂人。”
“真看不出,你这么急躁的?”
“想回去洗澡,衣裳都贴住我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都是关于她的学习。他们到了家,明月先去洗澡,李秋屿进厨房做饭,他挽起袖子,把排骨洗得很干净,焯水后,起锅烧油。明月最爱吃这种精肋排,一人能吃一大盆,李秋屿买的特别多,想起她撑吐的事,不免要笑。
明月很快跑进来,她刚洗完澡,还发现了个秘密,家里一点女人的痕迹都没有了。她趁李秋屿在厨房,跑他卧室去,跟狗一样,巡逻起来,没有一丁点痕迹了,女士用的沐浴露、洗发水、梳子,她见过的,统统消失。
“你猜我用的谁的沐浴露?”她抬起胳膊,露出一截手腕,让李秋屿闻,不用特地闻,她一进来,李秋屿就知道了。
“我觉得你的更好闻,能用吗?”
“都用过了,还问。”李秋屿笑着绕开她,到水槽洗青菜,明月手也伸过去,“我跟你一块儿。”她心情特别美,特别轻松,都想哼个小曲儿了,四只手在菜盆里明显挤,李秋屿说,“我来就行。”
“不,我就要跟你一块儿洗。”
“你这不够添乱的。”
“我就要添乱,我高兴。”
“心情好像很不错?”
“你呢?你心情好吗?”
李秋屿看她一眼,继续淘洗青菜,明月手指故意戳他的,又像螃蟹挥着披甲,耀武扬威阻挡他动作,李秋屿的手被她按住不能动,笑道:“松开。”
“不松。”
“别闹了,再闹到晚上都吃不上饭。”
“就闹你。”明月笑着突然往他脸上洒水,李秋屿头一偏,攥紧她两只手,“再闹我打人了啊?”见明月亮晶晶的眼一眨不眨看着自己,他松开她,他察觉出她的莫名亢奋,一点掩饰不住。
“杂志拿来了吗?吃完饭我看看。”
明月这才正常:“拿了,我给奶奶邮了一百块钱,秦天明陪我去的邮局,我知道怎么寄钱了。”
“奶奶高兴吗?”
“高兴,但她喜欢装不高兴,说我怎么不留自己花。我还跟她说,我写的就是她。”
明月跟杨金凤打电话说这个事,杨金凤很不自在,说写她干什么,她有什么好写的,她不懂文章的事,打心眼里认为这不值得写,电视里,收音机里,讲杨家将,讲皇帝,讲大老板,哪有专门提一个卖豆腐老太婆的?可明月把她写出来了,人杂志都晓得了她大名——杨金凤,这怪不好意思的。
“你奶奶其实很疼你,只是不说。”
明月静静打量他一会儿,李秋屿笑道:“怎么了?”
她没告诉他,有一天,她也要写他。
雨下得更紧了,外头暗暗的,窗户像是已经染了夜色。两人把饭菜端上桌,李秋屿口腹之欲没那么强烈,他吃什么都差不多,都可以。明月不是,她太爱吃荤,立志将来工作后一定天天吃肉。
“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你跟向蕊姐姐分手了?”
李秋屿说:“听谁讲的?”
明月道:“孟老师。”
李秋屿不知她跟明月说这做什么。
“这是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
“是不是因为我没告诉你发表的事,所以,你也不跟我说你的事。”她想到这层,又有些烦闷。
李秋屿说:“不是,我是觉得大人的事没必要跟你一个学生说。”
明月试探道:“是因为我崴脚吗?”
李秋屿否认:“怎么可能?你现在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这些事。”
“我知道,你喜欢她没她喜欢你多,我早就看出来了。”明月觑着他神色,李秋屿蹙眉,“你怎么看出的?”
“感觉。”
他眉头很快舒展,笑道:“人小鬼大,还感觉。”
“难道不是吗?要是你更喜欢她,就不会分开,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谈恋爱喜欢的程度不一样?”
李秋屿敲敲碗:“吃饭,等你长大再想这个事,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你还会找旁人谈恋爱吗?”明月继续问。
李秋屿说:“短期内不了,以后再说。”
明月望着他,心里难受起来,他还会再跟人谈恋爱,爱别的人,他能爱许多人。
这顿饭吃得时间有点长,两人断续说话,吃完明月要洗刷,李秋屿随她去了。她洗得漫不经心,她觉得自己对李秋屿影响很小,向蕊成了他的过去,他会有新的未来,人一定要谈恋爱吗?他干嘛非得谈恋爱?乔老师不谈恋爱,也好好的。
李秋屿坐沙发上看她文章,她文如其人,话怎么说,文章就怎么写。
“杨金凤这辈子,只会泡豆子,磨豆腐,这样生计养活了我跟妹妹。豆子年年长,我跟妹妹也是,这些事情没什么稀奇的,只因为我不能忘怀,便写下来。”
他看着这段话良久,想起老保姆,老保姆化为白骨,不能够再给他暖一暖冰凉的双脚。
她一个字没提父母,好像生来就是跟杨金凤在一起。
“你觉得我写的好吗?”明月坐到他身边,满怀期待。
李秋屿点头:“好极了,我没见过这么好的。”
明月羞赧笑笑,她也没谦虚,她很自信在李秋屿那里她就是好的,就像他在她这里,也没人比得上。
李秋屿放下杂志:“那天,在电话里我觉得你情绪不是太好,是有什么压力吗?”
明月摇头:“我随口说的,有时候会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出来的,其实没什么压力,”她有点羞愧了,“你是不是以为我真想死啊?不会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李秋屿点点头:“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会担心。”
“我不会的,你放心,我跟你保证。”她依恋地挨紧他,李秋屿手指抚了抚她热热的脸蛋,嗓音单薄,“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他有癫痫,我们本来不知道,有一次,他发了病,把大家吓到了。”
“癫痫是羊癫疯吧?”
“是,你见过吗?”
“见过,我们庄子有个,犯病的时候躺地上乱抽抽,口吐白沫,牙关咬得很紧。”
“害怕吗?”
“不害怕,我觉得他可怜,躺在那儿,跟动物一样了。”
李秋屿下意识重复她的话:“觉得他可怜?”
但真正觉得他可怜的人并不多,他吓到旁人,李秋屿没有避开,他童年时代见过人犯这种病。这个男同学,出身很贫苦,据说他来念大学,是全村人凑的学费,可他到大学里,竟犯了病。起因是荒唐的,他爱慕一位女同学,这位女同学很美丽,自然看不上他这样其貌不扬,性格内向的乡下人。表白的时候,他受到了嘲笑、羞辱,最荒唐的是,这位女同学,喜欢着李秋屿。
他开始恨李秋屿,正因为李秋屿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他才恨他。而那些真正笑话他,待他不好的,他却因为习惯没有仇恨。如果他李秋屿和旁人一样,他绝对不恨他。
李秋屿是唯一一个知晓他困境,并施加过援手的,给他介绍家教,他非常聪明,擅于学习,可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也不懂怎么把知识教给中学生,他又极端自尊自爱,李秋屿相信他是个正直的青年。可他犯了一次病,叫人全都知道了,大家说他这样,以后没有工作单位敢要,这无形之中,给他带来巨大压力,爱情又毫无希望。
他在毕业前自戕。
李秋屿缓缓地跟明月说了这件事,隐去那位女同学爱恋自己的部分。
明月默默听完,黯然说:“他又穷又病,这样的最容易自杀,我们那也有,要是只摊上一样,也许他还能撑下去。”
李秋屿说:“我在他自杀前,已经看出他有这种倾向。有一次,也是今天这样的天气,下着大雨,他来找我,先是情绪激动地跟我说了一堆话,突然倒向我,我只能抱住他,我知道他是跟我求救,但他说出的话全都是在抨击我,人多矛盾,泄恨和求救的对象是同一个,我无能为力,我既治不好他的病,也不能帮他找到满意的工作。他自杀了,我在他死前,”在他死前,李秋屿洞悉了他整个从挣扎到决绝的过程,他的精神时好时坏,还差最后一步。可在同学面前,又是极为正常且要强的样子。消息传来时,他们都在宿舍,大家很震惊,以为他心性坚忍,决计不会走到那一步。李秋屿坐在窗户边,往外看风景,他像是在等这个消息,在坐下前他就想过,也许消息来时他在看风景,一切如他所料。只有他,好像早就看到过了这个结局。
这一点,几乎要冲出口了,李秋屿却没说,而是像多年前那样,扭过头看向窗户,雨声潇潇,“我知道帮不了他,所以连安慰的话都没说。”
明月说:“这不怪你,如果他健康,就不会这样,可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这是胎带的,我听人说羊癫疯是胎带的,是吗?”
李秋屿回头凝视她:“你的意思是,一个人健康就不会自杀?”
明月认真想了想:“对,我听说过的这样的事,要么生了大病治不好,要么没钱,要么就是跟家里吵架一下冲动地去死,总之,得有个原因,才会寻死。要是一个人,健健康**活富裕,也没人给他什么大气受,肯定就不会寻死。”
李秋屿说:“如果这样的人,真的去寻死了呢?”
明月疑惑了:“有这样的人吗?日子过得很好,也要去寻死?”
李秋屿慢慢朝后靠去,眼睛望向灯,很空洞:“有。”
“为什么?”
“因为他的身体,承受不了他的精神,我们人的身体是个器皿,精神的重量如果过于沉重,器皿可能会爆裂,就像冬天的水缸,上了冻极容易裂开,精神如果一直在过冬天,”李秋屿声音变得低沉,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你可能要问了,为什么要让精神变得这么重,但就像你说的,这是没法子的事,活着不再有趣,死了也并不可怕,无论生死,都没什么价值可言。他跟那位有癫痫病的人比,看起来幸运多了,其实可以选择的和他一样窄,只有一条路可行。”
他阖上眼,不知道为什么跟明月说这么不合宜的话题,他看起来突然很疲惫,很虚弱,明月不太懂这番话,她的经验,尚且无法理解人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她想告诉他,水缸裂了,可以请锔匠来补,用铁锔钉,可连她自己也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老手艺人了,他们消失了,水缸尚且无法修补,何况人的精神呢?
他在为同学的自杀内疚吗?也许是有的。
李秋屿动也不动,像是换了一个人,灵魂都变了。
可他分明安静坐那,空气也是静的,明月却感觉有种惊人的、浓烈的东西,滚滚而来。
明月看着他,爬过去凑到他脸前,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这个动作,她在电影里看过,觉得是安慰的意思,情不自禁做了,她只希望他能好受一点。
李秋屿的眼睛缓缓睁开,他没有讶异,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明月抱住他脑袋,又在额头上亲吻两下。
第45章 第 45 章 没有一丝杂念,也不……
没有一丝杂念, 也不带一丝欲望,她只是像本能,一个人类, 去抚慰另一个同伴, 这便是为人,为人的身份, 在这样风雨如晦的时刻, 李秋屿凝视着明月,他的黑眼睛有了泪水,这种沉默,持续良久, 明月也不说话,她一点都不羞怯, 只是静静承受他的眼睛。
李秋屿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目光随之走动, 他又摸了她的耳朵,肩膀, 仿佛在确定她是真实的人, 确定她很好,一切都好。她确实很好, 像大地一样稳当,不可移动, 就坐在他身边。
“你不该受这样的罪,”明月开口了,她低下头,“虽然我不懂你刚说的,但我觉得, 你这样的人,已经做了这么好的事,如果还觉得亏良心,这对你不公平。”
李秋屿摇头:“我没做什么多好的事。”
“他骂你,你却抱住了他。”明月又抬起头,“我奶奶被人打的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就几乎撑不住精神了,我没跟任何人说,那个东西太大了,太重了,语言不能说出它的万分之一。我几乎想死,觉得活着根本没意思,我否定了所有,我想不起以往日子里的好事,一件也想不起来。我那个时候有具体的原因,我觉得我们活得没尊严,你说的,我不懂为什么日子很顺也会感觉到痛苦,会想自杀,但我想,一定是有个跟我当时感觉类似的东西,太大了,压着人的身体,才会这样,要是这样,应该把这个东西搬走。”
李秋屿重重地看着她:“怎么搬走?”
“放到地上,因为地不会塌,最结实了,想象那是样东西,背不住了,那就不背,让大地接着,地什么都接,万事万物都踩着它,”明月比划起来,“地不会觉得重,因为全人类,一切活着的,死了的,全都在它身上,它全都接受。所以你知道吗?只有地最可靠,你告诉它,我已经承受不了了,请你接过去吧。你一定得诚恳点儿,它不会拒绝你的。”
可能是觉得自己说的太抽象,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笑一下,越想越觉得滑稽,到底说的什么。
李秋屿却像听得入神,他没有笑,若有所思。
“后来怎么好的?”他记起那一次重逢,她说过奶奶被打,他当时极快地想象过她的处境,浮光掠影的,没有深究。
明月说:“我消沉很久,成绩还下降了。但春天的时候,我又见着了你,你当时给我很多帮助,我自己也慢慢想通,我打那会下了个决心,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挺过去,因为活着还有好的事,没有好的事,我也要创造出好的事。”她真诚地冲他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春天见着你的事,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庄子最幸运的人,我相信没人比我幸运,太幸福了,太好了!”
李秋屿目光闪躲,他早认出一个纯洁的灵魂,却也无用,他并不真正关心她的痛苦,他没兴趣追究亲人被羞辱给她带来的创伤,他随意跟她说几句话,叫一个小孩子铭记,不肯忘记,她为此就感到了幸福,因为意识到自己幸运,从而获得真正的幸福。
他还在问一个孩子伤口怎么愈合,李秋屿又升起对自己的厌倦,非常强烈,他不知该如何回应明月时,她的身影下来,突然把两只细胳膊搭在他脖子上,紧紧搂住他,趴他肩膀上,热泪长流:
“我每次想再体会下那个高兴的感觉,就会回忆,一回忆那个春天,就又幸福一次。可你刚才说的的那些我不懂,安慰不了你,你没亏良心,我亏了,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但我觉得你不好受,你不好受,我也会。”
明月低声抽泣,头耷拉着,像快断气的鸟,李秋屿温柔地抚摸起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他侧过脸,埋在她散下的头发里:“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你不亏欠我什么,咱们俩不讲这个。”
她满脸是泪,慢慢起来,李秋屿又微笑着了,给她擦眼泪:“你看,本来就是说说话,我其实没什么,想起过去的事难免带出来点情绪,倒把你弄这么伤心。”
明月不语,朝他额头再次亲了亲,李秋屿不可察觉地颤栗一下,他立刻站起来,无意识拿起杂志,卷成筒状,握在手里。
“明月。”他叫她名字,明月便等着,李秋屿微微摇头,似乎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明月鼻子嗡嗡的,说话带了鼻音,“你想睡觉了吗?”
李秋屿点头:“也好,我躺一会儿,你在客厅学习?半小时后叫我。”
沙发头前有一套实木的单人桌椅,是之前买给明月用的,已经闲置一段时间。明月把书包拿过来,掏出试卷,坐下开始答题目。李秋屿就躺在沙发上,身上搭了个薄毯子,他的头离明月很近,入睡很快,大约是心境已经平和下来。
半小时明月也没叫他,看他睡得很熟,外头雨声潺潺,她也困起来,便伏在李秋屿脚头,趴着睡了。
李秋屿不知哪个点醒的,见明月趴着,便把人抱起来,卧到沙发上,明月迷糊睁眼,他笑着抚抚她脑袋:“睡吧,我去趟酒店。”
外面夜色真的上来了,街灯亮起,霓虹灯在雨雾里昏昏惨惨,车子途经一个饭店,那是刚开业没多久的一家高级粤菜餐厅,门头醒目,李秋屿看到熟悉的身影:赵斯同跟几个人像是刚到,握手寒暄,男人们互相客气着,往里走了。
非商即政,赵斯同不请闲人,他每到一个新的城市,便能迅速拓展人脉,他总是能精确地判断出对方需要什么,无非钱、权、女人、名声……但赵斯同能提供这些,常人力之不及,夜幕之下,城市里的人,悄无声息地钻进各个建筑之中,好像这时候才开始真正的生活。李秋屿忽然自顾笑一声,赵斯同精力旺盛,异于常人,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
雨天结束,天气迅猛热起来,早晨不再凉,薄外套也可以退场了。明月跟李秋屿关于选文理
科的事,进行了一次长谈,她还是决定学理,这一点,乔老师也非常支持,她暑假开学带高二,是要带理科班的。
许多人都是随波逐流,人说学理好,便选理,等到要考大学,人说选什么专业好,便选什么专业。好像人的目标,不是出于自己,而是社会、这个时代所要求的,随波逐流会轻松一点,不用太费力,选一条大家都已经验证过的路,更加安全。明月不知道算不算随波逐流,但理科同样为她所钟爱,她跟李秋屿的沟通,增强了她的信心。
周末天气非常好,是五月的好,日光没那么毒辣,树下阴凉,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又恰逢母亲节,路边有卖花的。秦天明本要跟她一块去书店,因节日的缘故,又回去了,给她妈妈过节。明月以为乔老师也要回去过节,乔老师家远,回去不方便,再者,乡下做人妈妈的老妇人,是不知道母亲节的,没人给她们过。
书店很多人,作家签售卖书在一楼,他坐台子上,翘着二郎腿,十分潇洒,大约是中年人的样子,明月觉得他头发也不大干净,油油的贴头皮。她晓得他有一定名气,头发油了,便是不拘小节。前头摆了两行凳子,给观众的,坐不下的统统站在那里,好些学生,连小学生也挤里头,被大人牵着手。
明月见到了张蕾,跟同学一起,这也不出奇。她们过来跟乔胜男打招呼,一同等待起来,主持人笑着开场,说些客套话,大家便鼓掌,很热烈,这作家的书明月没看过,倒先见真人,莫名觉得失望,他样子平凡,谈吐也很普通,一时半刻叫人领略不到他的风采,这人可不如李秋屿,但凡异性,她总爱拿李秋屿比较。
作家应该把自己藏起来,好叫人想象,明月盯着台上人的脸,他跟读者们互动起来,请人提问,提问的人很激动,语速是快的,声音颤抖,问作家这本书想表达什么。
明月偷偷看乔老师一眼,她很投入,张蕾在她身旁,两人挨很近。明月悄摸离开人群,先去了二楼,因为作家来,二楼人很少,有个区域在做打折活动,上头立着牌子:每册1元-10元。
她弯腰找书,看到一本《鬼》,混在什么思想史、100道美食菜谱里。李秋屿有这本书,她尝试看过,开头啰嗦的要命,人名又长,叫人无法看下去,明月再次拿起它,随便翻着,一段话撞进眼睛里:
“如果有上帝,那么他要怎样就怎样,我无法违背他的意志。如果没有上帝,那么我要怎样就怎样,我就可以为所欲为。”
明月轻声读出来,一头雾水:这什么呀?她又胡乱翻,看到另一段话:我需要您,需要您,没有您我等于零。没有您我是苍蝇,是酒瓶里的空想,是没有美洲大陆的哥伦布。
这段话极具冲击力,明月愣住,一只真实的苍蝇过来,它竟然藏在这么整洁的书店里!就停在本页,稍微一动,又飞走了,明月的眼睛跟住它,想要把它赶出去,苍蝇极其狡猾,一抬眼仿佛就没了,无影无踪,她目光追随苍蝇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他快速伸了下手,像是攥住什么,赵斯同很自然和明月对视了,微微一笑。
他是个非常好看的年轻人,高挑,挺拔,叫人眼熟,他走到明月跟前,伸出手:“是不是想赶跑这个?”
苍蝇像是晕厥过去,躺在他掌心,明月惊诧,看他的表情就像看表演杂技的,他一开口,声音、举止,竟很像她最熟悉的李秋屿,温文尔雅,特别有教养。
明月不喜欢有人像他,她直觉像看到假货,说不出为什么,也许因为他徒手捉苍蝇,她指指垃圾桶,意思他可以扔了。
赵斯同却头一偏,说:“我也很喜欢你手里这本书,不过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大,看这本书有点早了。”
他深知对于青春期的孩子,越是劝阻,越能激发起他们的叛逆,尤其是表达一定“轻视”时。明月对陌生人十分警惕,她放下书:
“我不喜欢,刚随便翻着玩的。”
赵斯同拿起它,微笑说:“这是俄国最好的作家写的,我的一个朋友也非常喜欢……”
明月打断他:“你刚逮过苍蝇,再摸书不太好吧,别人还要买呢。”她觉得他素质不高,虽然看起来十分有风度,头发也不油。
赵斯同凝神看她几秒,一点也不尴尬:“多谢你的提醒,我一会儿就把它买下来,你看起来像高中生,现在的孩子都这么直率吗?”
他跟人开玩笑特别自然,又缓和了气氛,明月牢记李秋屿的话,不跟太过主动的异性搭腔,无论对方外表如何。她反问道:
“你说的不也很直率?”
赵斯同笑声爽朗:“你这么机灵,我相信你成绩一定很好。”
明月又指了指墙上标语:请勿大声喧哗。
赵斯同感觉到了乐趣,她很特别,她跟他这样的大人说话,不害羞,不胆怯,近距离观察,她算得上小美人,人很明净,一点蠢相都没有。他同时感到欣慰,能跟李秋屿说上话,交谈融洽的,应该是一个特别的孩子,赵斯同想到这点又忍不住微笑。
明月发现他在看自己,那种奇怪的直觉更加清晰,他是潮湿的,外面阳光明媚。
她没再搭理赵斯同,他在原地翻起《鬼》,自言自语着:“伊万王子,伊万王子。”
明月心里砰砰直跳,觑过去一眼,他的身形太像李秋屿了,光看背影,简直能认错人。他是谁?为什么像李秋屿?他们都看《鬼》……明月克制住想过去问话的冲动,一扭头,见乔老师带着张蕾上楼了。
二楼空荡,很容易捕捉到人,乔胜男见过一次赵斯同,他不单资助学生,对支持学校培养骨干教师也十分有兴趣。学校组织了一次会议,她作为教师代表,见到了赵斯同,他的长相和年纪成为散会后女老师们的一个谈资,他给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完全是正面的。
他非常尊重老师们,一点不像生意人。他极有礼貌,谦卑,爱笑,连最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他半点毛病。
赵斯同也看到了乔胜男,他一点架子没有,主动上前,竟然能准确记住她的姓氏:“乔老师好,这么巧,你也来逛书店?”
明月在一旁看着,跟张蕾对视一眼,两人显然都有些意外,张蕾的脸色,总是苍白着,她很快把目光转到赵斯同身上。
赵斯同请师生三人到二楼的休闲区域,喝一杯咖啡,乔胜男本来是拒绝的,可赵斯同有种魔力,他一开口邀请,叫人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表情绝不是嘴上客气,而是诚挚无比的。
乔胜男说:“这是我两个学生,今天有售书会,我们来看看。”
她跟任何男人说话,都是一个模板,好像对方是丑是美,是穷是富,都不影响她的冷淡和模式化,在她眼里,男人没有性别一样。
赵斯同的目光在明月和张蕾身上交错,笑着说道:“乔老师是名师,名师出高徒,我看这两个小姑娘都是聪明相。”
乔胜男说:“确实,这两个孩子成绩都相当不错。”她有一说一,不会刻意谦虚,她给两个学生也介绍了赵斯同,“这位就是给咱们学校捐实验室和教学楼的赵先生。”
原来是他,明月心里又惊诧一阵,乔老师一来,赵斯同便认认真真同大人说话去了,明月沉默着,她听张蕾开口:
“请问,您是叫赵斯同吗?我这么说可能不太礼貌,我听说我们新楼命名‘斯同楼’。”
张蕾跟这样的大人说话,是一点也不高傲了,她微笑着,是最懂事的好学生,赵斯同笑道:“对,我叫赵斯同。”
张蕾问:“您的名字出自《易》吗?同人卦,‘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是取自这个寓意吗?”
明月不由看看她,她只瞧着赵斯同,没人知道张蕾在想什么,她觉得乔老师一点也不好看,显老,像失去水分的蔬菜,可眼前这么英俊的男人,显然更乐意跟同为大人的乔老师说话,他觉得她跟明月是小孩子,压根注意不到,她要把乔老师“挤”下去,她要他的关注。
第46章 第 46 章 对赵斯同来说,张蕾……
对赵斯同来说, 张蕾长相普通,唯一吸引人的是她脸色近乎透明,一双眼睛嵌在里头, 像纸张戳了两个窟窿眼儿。
“你是第一个猜准我名字由来的, 你这个年纪,竟然知道《易经》, 那个可不是一般人想了解就能了解的。”他又转脸看向乔胜男, “乔老师,真是后生可畏,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这么厉害。”
他跟谁说话都是认真对待的样子,叫人觉得受尊重, 明月发觉这点跟李秋屿又出奇地一致,他像是跟李秋屿一块打娘胎出来的。
为什么会这样像?不知道。
张蕾坐得很矜持, 她五官不够突出,可浑身上下做出一种少女才有的美丽, 她得到这样的夸赞不稀奇,但这来自一个成年男性, 一个看起来很有魅力的男性, 这点才重要,她知道乔老师比自己懂得更多, 她是老师嘛,可她不好看, 又老了,没男人稀罕她,她笃定赵斯同只是出于礼节,加上她的老师身份,才跟她客客气气交谈着, 离了这身份,她什么也不是。
“你们是来参加售书会?拿到签名了吗?”赵斯同很会聊天,从不叫话掉地上,乔胜男说,“签名倒无所谓,这人的书早些年看的了,今天来见见什么样。”
赵斯同笑道:“人就是这种心理,总想见见真容,其实见了,好像和自己也没什么差别,一个鼻子两只眼,是不是,同学们?”他很自然地也照顾到两个中学生,明月笑笑,张蕾也笑,她接上他的话,“我如果当作家,绝不轻易露面,这样读者会一直把我想的很神秘,很美好。”
赵斯同说:“有道理,我也这么想的,”他对她会心一笑,“就冲这点,你都可以当作家了。”他问乔胜男,“你这两个学生念书一定不错。”
乔胜男觉得张蕾太爱表现了,小姑娘,能理解,主要是赵斯同这人看着有不俗的外表,谈吐也很好,没什么距离感,有种不分男女老少都会喜欢上他的感觉。
“是都不错,不过要说写作天分,李明月刚入学的时候我们就注意到了她,她在《晨曦》杂志上发表过文章,这在学校里还是头一回。”
乔胜男说话带着浓浓的教师味儿。
“你叫李明月?好名字。”赵斯同说,他笑看明月一眼,“我们的教育需要的正是乔老师您这样的伯乐,能发现学生天赋,帮助她们发展,在《晨曦》杂志上发表文章可不容易,用的真名吗?有机会一定拜读。”
听他这语气,没人会觉得他只是说说,尽管这样的场面话特别常见,张蕾还是微笑着,心里恨起来。
乔胜男替明月说道:“是真名,三月刊,写的家人,办公室老师都觉得这孩子很有潜力。”她希望为明月争取点什么,叫赵斯同注意到她,物质奖励也是荣誉,这些生意人的钱就该投在好孩子身上,明月不愿填表,乔胜男觉得惋惜,这是多好的机会,接受亲戚的帮助,反而不如陌生人,考量的标准客观,也不必事后觉得太亏欠,她吃良心债的苦,不想叫明月也吃。
明月一阵别扭,乔老师给她做主太快,她理解老师的自豪之情,但不想四处宣传,她写奶奶,不是为了发表叫人都知道来赞美她的。
“一定拜读。”赵斯同望向明月,说得那样诚恳,乔胜男又提及张蕾,“这孩子也很优秀,初中就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
张蕾不稀得这样的举手之劳,她鄙夷乔胜男,清楚她的重点在哪儿,自己不过像买菜时附赠的一把芫荽、小葱。她露出一种腼腆神情,知道赵斯同会看自己。
话题始终围绕着学生们,乔胜男觉得赵斯同很难得,这年头,唯金钱至上,真正尊重老师的人不多。他这样年轻,态度竟这样端正。大约是觉得话说得差不多,赵斯同要请她们吃饭,这便是客气了,乔胜男拒绝,她一起身,两个学生也跟着起来。
“裙子。”赵斯同点到为止,提醒乔胜男,她裙子有一块压得很皱,太久没穿,她笑一下,抚了抚,也不是很在意。
赵斯同想她不是爱穿裙子的女人,但今天穿了,并不好看,估计出门前连熨烫都没搞。她是来看作家的,赵斯同认得这个作家,作家来这个城市做活动,是他搭的线,他对文化事业相当感兴趣。他猜,乔胜男一定失望,这也许是年轻时候的一个幻想,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丑人当作家的概率更大,你多半要失望的,尤其本土的男作家们。更残酷的是,这个作家,私生活一团糟,他说出来,恐怕乔老师人生都要幻灭了。
冷硬的身体之下,埋着火一样的热情,这是赵斯同对乔胜男的一个判断,她孜孜不倦教诲着别人的灵魂,可能忘记了自己的。
“挑几本书吧,孩子们,光顾说话耽误了你们买书的时间,我请客。”赵斯同带笑,“乔老师一定要接受我的一点心意,送孩子们几本书,当然,您也要挑。”
盛情难却,乔胜男拿了本教辅,赵斯同见两个女孩子走开,说:“资质这么好的孩子,想必家庭教育也很成功。”
乔胜男说:“李明月是留守儿童,跟爷爷奶奶过,爷爷还去世了,赵先生可能不太了解乡下,这样的孩子,也就是长辈给口饭吃,不饿死能长大就行,要说教育,谈不上的。”
赵斯同让表情意外:“是这样?这孩子填申请表了吗?我可以帮点小忙。”
乔胜男说:“没有,可能孩子自尊心比较强。”
赵斯同道:“乔老师方便再劝一劝吗?”
两人低声交流着,张蕾选好书回来,她享受花这种男人的钱。只有明月,她什么都没选,赵斯同看看她,快步抽出一套全新的《鬼》送给她,乔胜男瞥见,觉得不是很适合学生看,先替她接着了:
“谢谢赵先生。”
赵斯同说:“客气,我刚碰见她时,她在看这本书,应该是有兴趣。”
他们一道下楼,乔胜男在电梯上眺一眼散去的现场,脚底下没注意,踩空了,赵斯同眼疾手快,他扶住她,他手掌的力度、热度,隔着薄薄的衣料渡来,他身上有特别的香气,可他微笑着,一点不唐突:“小心。”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刚才的触觉乔胜男无法确定是否发生过,她脸上镇定,说了谢谢。
明月问乔老师有没有崴脚,她深知崴脚的威力。
张蕾看着,她见过女人软泥一样挂男人身上的样子,女人一挨男人,就是另个样,正经不了,她观察着自己的老师,知道流言没错,乔老师是个老处女。
师生三人跟赵斯同道了别,又道谢,一块儿等公交车。
“李明月,什么时候喜欢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乔胜男问。
明月说:“我随便翻翻,正好这本书表叔家里也有。”
“乔老师看过吗?”
“看过,我不喜欢他,他喜欢讲宗教,上帝那一套,哪有什么上帝,我对这个没兴趣。”
乔老师说话就是这样直接,她的神情,像是随时能唱出《国际歌》。
“这书太厚了,想看等高考完再看吧,现在耽误时间。”
她们上了车,前面只有一个位子,让给乔胜男坐,两人往后挤,张蕾一直似笑非笑的,被人挤得晃晃悠悠:“这个赵斯同,我还以为是个暴发户,看着跟你表叔一样高。”
明月说:“你不是很看不上他的吗?”
张蕾说:“我凭什么看不上人家?学校男老师没一个能比得上他的,他模样好,还大方,哪像男老师,抠抠搜搜的。”
旁边大爷说:“哎,哎,学生不兴这么说老师的,老师抠不耽误教你们知识。”
张蕾冷笑一声:“你是退休老师?”
大爷说:“我不是,我说句公道话。”
张蕾脸偏过去,不再搭理老头。
十二号那天,新闻里说四川地震了,很大的地震,伤亡严重,要师生们捐款。明月捐了五十,她要吃一段时间的馒头榨菜,她想起李秋屿给向蕊买的发卡,很不是味儿。学校里流传,企业家赵斯同捐了上百万,他真是太有钱了,明月想,可有钱不见得愿意捐款,是她误解赵斯同了吗?她对他观感算不上好,哪里不对劲,说不上来。
天气热了,能穿裙子,明月有一条新裙子,李秋屿买的,洁白如雪,不耐脏,但穿起来显得人苗条,干净,明月一穿上它心情特别美,可同时又有负担,总是怕蹭着东西,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在食堂吃饭,男同学被人挤了,洒她一裙子菜汤。她欲哭无泪,只能回寝室脱下来拿洗衣粉泡。晌午有走读生借寝室休息,看见她裙子,翻了翻水洗标,说你这裙子七百多呢。那同学很羡慕,说她也想要这款裙子的,妈妈没舍得给她买。
明月啃着馒头榨菜,穿七八百的裙子,这是室友们无法理解的事了。她不知道价格,衣服是去年买的一直没穿,她察觉到异样的目光,也有些难堪,没办法解释。
她忽然疑心发卡是真的,可没法验证,只能找孟文珊,孟文珊没留意过她脑袋带什么发卡,看了看,问道:“秋屿买的?”
明月点点头,孟文珊非常吃惊,她便知道了果然是真的,一下有了重担。孟文珊脸色不太好看了,说:“难怪女朋友跟他分手。”一个男人的钱,分去给“外人”那么多,哪个女人受得了?
明月耳根发热,她一直晓得他好,待自己非常好。却是头一次隐隐觉得,这样的好,是超出合理范围的,要不然,孟老师不会是这样的反应,但凡是个人,也能看出来。谁给小孩子买这么贵的东西呢?不当吃,不当喝的,一块钱一个明月都嫌不值。
这下好了,人同学又该觉得她如何如何了,明月苦恼地乱抓抹脸,她没法跟人说,闷闷不乐。教室里也躁动,要分班了,大家要告别了。不知谁给她抽屉塞了小纸条,是表白的,说喜欢她,觉得她特别,不希望影响她学习,叫她知道而已,高考后再说姓名。明月一股怒火起来,这谁啊?不希望影响我学习还写这个?她只觉得愤怒,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把纸条撕碎扔了,唯恐人看见,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垃圾桶前,好像撕碎人家的心意,也是种罪过。她真的很烦,她一点都不喜欢男同学来爱慕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大家做同学不好吗?就像卓腾那样,刘方圆那样,她到高中没一个相熟的男同学,她觉得陌生,男同学们是很活跃的,打球、聊天,他们也很爱讨论各种热点话题,但好似完全是另个世界的人。
明月想大叫两声,她讨厌别人加给她莫名的负担,李秋屿也不例外。高考期间,学校放假,李秋屿要接她,她却提前一个人坐公交来了酒店,前台那个漂亮的姐姐记性很好,李秋屿带明月来过,就记住了。
这会儿的天气,特别适合游泳,露天游也没问题。李秋屿就在露天游泳池里游着,明月被人领过来时,他正像条长鱼在水里跃动。
明月一边走,一边看他游,水真清,却是蓝色的,李秋屿手长脚长,游得非常轻松,他是鱼,但是一条美人鱼,明月仿佛第一次发现男性的身体之美,修长,有力,她都要忘记自己在车上打算问他的话了。
李秋屿打水里冒出,看到她,有点惊讶,很快笑道:“明月?怎么找来的?”他从池子里上来,结实的、赤裸的上身,一下暴露,李秋屿捞起浴巾擦拭身体,明月脸轰的热了,她不是没见过,庄子里一到夏天,男人便爱这样,坐在树下打牌,有人黢黑精瘦,有人肚子老大那样挤着。明月没不觉得有什么,非常习惯,可李秋屿不同,她好像没法接受看见他裸体,慌乱地往一边看,半天说不出话。
他用浴巾裹住身体,叫她在这里等等,他要换衣服。
水面尚未平静,明月看着池子的涟漪发呆,李秋屿换好衣服出来,才是她熟悉的模样。
“怎么来的?”
“坐公交。”
“怎么不等我去接你呢?”
“提前放学了,因为要布置高考的考场。”明月嘀咕道,“你怎么不穿衣服游泳啊?”
李秋屿笑道:“穿泳裤了。”
明月有很多事想跟他说,眼前却还是他裸着的样子,她心烦意乱:“你可以穿个上衣。”
李秋屿说:“这要求有点高,你会游泳吧?我记得你说过会狗刨,想在这儿试试吗?”
明月很震惊:“我不会脱衣服的,我才不会像你这样光着身子。”她早发育了,李秋屿把她问得有点害羞,又着急,她是大姑娘了,他却这么跟她说话,她真是必须得生他气。
李秋屿笑道:“有女孩子穿的泳衣,城里女孩子也学游泳,大家都这么穿,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他见着她很轻松,很愉快,他很珍惜这样的感觉,告诉自己,对明月的喜爱,就像人喜欢明媚阳光、清新空气那样,他绝没有再更进一层的意思。似乎要证明这点,所以李秋屿又像对小孩那样,拍拍她脑袋,“给你买件泳衣,试一试感觉?”
明月一下记起之前的打算,她正色道:“我都说了,你不要再给我买东西,你要是真的对我好,就不该用这些东西诱惑我,那个发卡,是我该有的吗?我根本没有戴那个发卡的条件,你硬让我有了,这样不好,一点都不好。”她说完是个惆怅的样子,“我从没想过要你花钱买什么,自打认识你,一直都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一块儿吃饭,就很好了。那个发卡,你骗我十块钱买的,根本不是,孟老师说是真的,那个东西很贵,贵东西让我难过,我奶奶还在卖豆腐,我却戴这样的发卡,我不自在,你会怪我吗?因为我信任你,所以才什么都说,我必须说出来。”
李秋屿也没法解释了,他思索良久,才说话:
“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我不会怪你,我初衷很简单,就像你得了稿费会想着给奶奶,你孝敬奶奶,是没有目的的。”
“你对我好,是像我对奶奶那样吗?”明月望着他的眼睛问。
李秋屿没直接回答:“如果不是呢?”
“是想做好事?”
“什么是做好事?”
“就是一个人很善良,做有益于别人的事。”明月奇怪他怎么问如此简单的问题。
“有纯粹的善吗?不带一点功利性?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资助你念书?如果是出于我想得到好名声,或者别的,这不是自由的善,这还是做好事吗?”
“什么叫自由的善?”
“不受人意志影响的,举个相反的例子,你把吃的让给更小的孩子,这可能是你受教育的引导,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你对奶奶,也许不是没有目的,因为她为你付出太多,你要回报,你不愿意戴贵发卡,是想到她还在受生活的苦,不是你不喜欢发卡,你希望良心好过,你对奶奶,是自由的善吗?”
明月完全被李秋屿弄糊涂了,这问题太尖锐,她迷茫地看着他,两人站在日光下,仿佛谁也没感到天气的炎热。
“也许吧,我没达到你说的自由的善,可爱不是假的,我很爱奶奶,也爱棠棠,只要我的爱不假,自由不自由不重要。你资助我也是,虽然我更希望你是因为喜欢我,觉得我值得,但如果你是因为别的,我还是喜欢你的,因为我真来城里念书了。就算你没有资助我,咱们只在春天的时候见过面,说过话,我一辈子都会喜欢着你了,我也是自由的,因为这不是人家教我的,不是书上学的,是我打心里生出来的。”
李秋屿走过来,垂眼看她:“我信。”他想把明月按进胸膛里去,也仅仅是牵她手,“咱们吃饭去。”
明月攥他手指:“那你是因为喜欢我资助的我吗?觉得我很好?”
李秋屿点头:“没人比你更好了。”
明月心满意足:“咱俩一样了。”
她紧挨着他,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有人给我们学校捐了实验室,这次地震,学校说他捐了上百万,母亲节那天,我跟乔老师在书店见到他了,他叫赵斯同,看着有点像你,还跟我说话了,你听说过他吗?”
第47章 第 47 章 李秋屿不觉得意外,……
李秋屿不觉得意外, 像是一片叶子,终究要落到脸上来。
“我们认识,大学校友, 我比他大一届。”
明月这下倒意外了, 问道:“熟吗?”她一个高二的也认识,将来自己念高二了, 还是不见得认识高一的、高三的, 大学那样大,他竟然和赵斯同认得。
李秋屿说:“算不上,怎么会找你说话?”
明月复述一遍当天情形,不忘强调:“我记着呢, 你不让我随便跟人搭话。”
李秋屿道:“你搭话了吗?”
明月狡黠一笑:“还是搭了,我说你刚抓过苍蝇, 别摸书呀,回头人家还买不买了。”
李秋屿失笑, 最终笑出声来,明月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好像听了个大笑话。
“怎么想起来这么说的?”
“想到就说了。”
“还聊什么了吗?”李秋屿漫不经心问着, 明月摇头,“他跟乔老师说了会话, 乔老师还提我作文发表的事,弄得我不好意思。”
李秋屿眉头蹙着, 像是太阳照的自然反应,对明月笑道: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荣誉。”
“他非要送我《鬼》,乔老师先替我收着了,建议我高考完看, 这本书到底说什么的呀?”
李秋屿笑笑:“也没什么,作者拿一桩政治事件当原型写的小说,篇幅比较长,这个作者的书都不是太好懂。”
“你喜欢他吗?我看你书架有他好几本书。”
“以前喜欢,现在工作忙不怎么看了,明月,以后万一再见着他,别搭腔,你现在是大姑娘了,懂吗?咱们不随便跟外人尤其男性说话。”
明月停下来,瞅瞅他:“那个人看着可像你了,真奇怪,他连说话的语气神情都好像你,你俩不是一家的吧?”
李秋屿嘴角一弯:“当然不是,可能我们身形看起来比较像。”赵斯同是把他复制下来了,他淡漠地想,没什么强烈的感觉,明月说,“我不喜欢他,他捐了钱我也不喜欢他,反正第一眼看见他,我就不喜欢。”
李秋屿瞧着她:“你喜欢我吗?”
明月立马道:“喜欢,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了。”
李秋屿频频点头:“你不是说,他像我吗?怎么第一眼会不喜欢他呢?”
明月稍微呆了一呆:“不知道,我还讨厌他像你,不想有人像你,我敢肯定,他跟你不是一样的人,他一看就是故意让人喜欢他,你不是,你天生叫人喜欢。”
李秋屿笑看着她,手指打她唇上一抹,轻轻错指腹。
“还以为你来时嘴上蘸了蜜,也没有。”
他好像一点不觉得这个动作暧昧,非常坦荡,明月倒有点害羞了:“我说真话你又不信。”
“我信,你说什么我都信,你还不会骗人。”
“你会骗人啊?”
李秋屿手指停嘴唇上,半真半假笑:“会,我很会骗人。”
“才不信呢。”明月下巴一抬,她睨他,“你说,这个赵斯同看着很年轻,为什么那么有钱?”
“他确实年轻,还不到三十岁。”
“他是不是很有本事,挣这么多钱?”明月本来觉得李秋屿的钱就很多了,赵斯同更年轻,更有钱,为什么有的人钱就挣得那么容易呢?
李秋屿又变成了浅的笑意,他上次偶遇向蕊,她拿着卡在商场里肆意消费,李秋屿如常招呼,她冷眼看他,说了好些气话。赵斯同在追求她,她本以为李秋屿已经是大方男人了,跟赵斯同一比,便再也不算什么了。他这么年轻,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财富,他又会说情话,甜言蜜语,谁不爱听?他对女人的功夫,跟大姑娘绣花一样,特别柔情,特别细腻,向蕊又掉进了恋爱的罐子里。可一见着李秋屿,她的心痛起来,他是她的心病,她却不是他的心病,她要让他难受,她偏要跟有妇之夫一块儿,看他生气不生气,她把堕落视为对他的惩罚,即使人往下坠也有见不得光的快感。可她一点也不了解他,没人惩罚得了李秋屿,他只接受自我的审判和定罪,李秋屿不难受,他就像路上见着一个认识的人,打招呼是义务,是人情世故,完成走人。
赵斯同的钱,当然是他自己靠本事赚的,他确实有本事,脸皮够厚,心够黑,这通常是成功人士们必需的个人素质。他同时又阳春白雪,爱好艺术,这里有真爱,却未必不是洗钱的好门路,他爱艺术,但需要艺术为他谋利时,艺术就成了他的狗,和娼妓无异。李秋屿洞若观火,赵斯同能把一切利用上,是个天才,心地邪恶的天才。李秋屿后期和他相处发现这点后,有种如临深渊之感,又诱惑又危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放纵对方跟自己亲近,一度如密友。赵斯同大学里所作所为,扪心自问,他李秋屿并不是都反感,他旁观着,有时竟也会兴致盎然,愿意一探究竟。
他再次出现在自己生活里,绝对不是巧合,李秋屿警觉,他知道他想做出些什么,并会坚定不移付出实践。确实如此,赵斯同上次见过明月后,找到那文章,这是个农民家庭的孩子,他莞尔着对杂志自语:师哥啊师哥,你什么时候跟劳动人民走这么近了?
这是个谎言。
李秋屿想着赵斯同时,他在子虚庄。
人正收麦子,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收割机运作着,非常壮观的农忙,赵斯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无尽的麦田,一块连一块,没有边界,他是个感觉特别发达的人,他要为农民的土地落泪了,完全是因为壮观,一种大的景象,这让他心潮澎湃。视线毫无阻隔,极限在天边,天的尽头。
金色的海洋,金色的世界。
这一刻,最伟大的画作也只是对这自然痴心妄想的模仿了,赵斯同非常喜欢眼前的景象,他用一种审美的,不事生产的目光去欣赏着,要击节赞叹,多么伟大的色彩!
色彩里头的农民,一个陌生的群体,他们是点缀,赵斯同微笑看着一切,他很快嫌收割机破坏了这种美,太机械了,机器不该争夺自然的本真,应该让农民靠手靠脚劳作,来维护这种美,必须有农民,才能叫美延续下去。
他们还必须有刀刻一样的皱纹,古铜一样的皮肤,健硕的大腿,呈虎踞龙盘之势,穿梭在色彩里,才能和这样完美的大地匹配,吻合,是美必不可少的因素。该死的收割机,工业化真是败坏,赵斯同深深遗憾。
他用几根烟,立马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了。几个老汉,争先恐后问他想打听什么,非常热情。赵斯同带着和气的笑,他跟这些人闲说几句,便明白为什么这个群体是社会的最底层,他们本质愚蠢,短视,有点小聪明,兴许能在实际生活中搞到点小便宜。土地是美的,但土地上的人,只是一根烟的价值。
明月的家庭情况,他摸查清楚了,非常适合当新闻的主角,糟糕的出身,励志的经历,是当代农村学子的最佳成长模板,太正面了。
“李万年没福气,他家要出人才,看不到啦。”
“杨金凤有福,卖豆腐将来供出个大学生。”
“那可不是她供的,这是命里的事,哎嗨,有贵人缘,啥事不成?”
赵斯同微笑不止,他听农民说话,想象李秋屿当初如何在茫茫土地里找到李明月的,他又是怎么听下去的?听这些农民说话。
老农们身上的酸汗味儿像腌透的鱼,那样硬,浓烈,赵斯同忍受着,他是个有洁癖的人,他不得不继续忍受,乡村的人对每家每户的事情了解的那么详细,明月的爸爸,是个搞传销的骗子,骗村里人的钱,骗他老娘的钱,被乡民们
鄙视,但李明月就是命好,有贵人相助。
“她家没亲戚吗?”
“都不来往了,杨金凤跟亲闺女都不来往,哪有啥亲戚?”
“怎么和女儿也不来往?”
“还能为啥,为钱的事,杨金凤卖个豆腐不易啊,她家原先还有个小子,喂火腿肠噎死了,小孙女也送人养了,家里拢共她一个人出力,没旁人啦,明月那小妮儿能念出来真是老陵的事。”老头子一副勘透此间真相的样子,带点得意,赵斯同为他再点一只烟,他便诚惶诚恐,“有劳,有劳。”
赵斯同始终是笑脸,他听到任何人间惨事都绝不动容,这样的事,刺激不了他的情感,他把剩的烟留下,老汉们受宠若惊,目送他老远。
明月的家,叫两扇旧黑木板门挡着,自然无人,土墙上爬满丝瓜,顶着黄花,也有梅豆,墙叫这两样覆盖住了。尘土弄脏了赵斯同的鞋,他跺垛脚,走了一段小路,转到大路上,出了庄子,眼界再次陡然一宽,远远见所谓的东湖地里站着人,据说里面有明月的奶奶,哪里有湖呢?赵斯同对这些称谓,感到莫名,他辨认片刻,一个瘦的、黧黑脸面的老年妇人,跟在人后头,像在商量什么,她跟得紧,前头那人叼着烟,一直在摆手。
赵斯同冒着烈日,眯眼看了会儿,风是热的,卷起路旁树枝扫到脸上,他退几步避开,尘土飞扬,这儿真够脏的。
回城后,有段路非常堵,全是学生,赵斯同才发觉是高考时间。赵斯同请书记的一号大秘吃饭,还有陪同的几人,气氛很融洽,但事情却还没落实,这秘书非常鸡贼,一直跟赵斯同打太极,此人看着是铜墙铁壁,他当然不信。
大约九点回酒店时,碰上李秋屿,赵斯同笑着拦他:“师哥看样子要回家了?什么时候,请我到家里坐坐?”
李秋屿说:“家里条件比不上这儿,怕寒酸到赵总。”
赵斯同道:“不是这个原因吧,这两天高考,你得忙着照顾小侄女。”
李秋屿说:“不如你慷慨,我只照顾一个孩子,你都捐大楼了。”
赵斯同十分赞同:“我一直都关心祖国的教育事业,关心祖国的花朵。”
李秋屿走下台阶:“斯同楼不错。”他没打算跟赵斯同鬼扯,他要回家。
赵斯同对着他背影说道:“师哥,人生的新乐趣是小姑娘吧?”
风吹得李秋屿头发乱了,扎进眼睛,他回头,看看赵斯同,两人隔着点距离,赵斯同笑着,李秋屿又退了回来,他走近赵斯同,一伸手,慢慢从他领口那拈住根什么东西,赵斯同不知道。
他都取下了,赵斯同还是不认识。
一根短短的麦秸,又亮又滑,是跟着收割机飞出来的。
李秋屿已经预料到他会去调查明月,这根麦秸,不过是证据。
“认得这什么吗?”李秋屿含笑。
赵斯同说:“什么玩意儿?”
李秋屿轻描淡写:“麦秸,小麦的杆,能听懂吗?”
两人目光对上,赵斯同知道他知道了,他也知道自己知道他知道了。
“师哥,我这么煞费苦心,改天记得请我吃饭。”赵斯同笑眼闪动,在嶙嶙夜幕下像吐信子的蛇头。
李秋屿淡淡瞥他:“一定。”
赵斯同目光追着他:“我一直怀疑,你念法学,就是为了学会怎么完美犯罪的,现在看,是不是验证了?”
大学的时候,李秋屿是法学院最优秀的学生,他偶尔也去数学系物理系旁听,据说,他曾经理科成绩比文科成绩还要好。
他独来独往,神秘孤僻,赵斯同非常愿意跟他共享什么秘事,但很明显,李秋屿不愿意,他像个孤儿,从不谈及自身家庭、过去,像是没存在过,他这么个人凭空而来。
他沉默时,恰如他喜欢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人公,神经正像纤细的蝴蝶振翅。赵斯同是他身边唯一熟读各类人文作品的人,两人交流过,甚至算得上愉快,他为能探究到李秋屿的心灵一角感到振奋。他频繁去法学院旁听,为的是观察李秋屿,他靠着惊人的观察力,还是看出些东西。比如,他经常跟李秋屿说些自己有悖常情的大胆想法,一些说出来,会吓到别人的东西,李秋屿都很淡然,他一点不惊讶,也不会批判,他似乎什么都能接受,这让赵斯同天然亲近他。
他发现李秋屿喜欢研究犯罪,尤其是些模棱两可,难说是非,很复杂的案件。李秋屿设计过一场辩论,主题是假设有个实验场,完全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将会是什么。
设计者没有参与发言,只是看着同窗唇舌激战。善恶的争论,无始无终,赵斯同意犹未尽听完,问李秋屿的观点,他自然是没有的,看起来百无聊赖,像一个人,随便往被网住的兽群里丢了肉,猛兽们乱起来,争夺,撕咬,而这个人已经走开了。他有种直觉,李秋屿这人一定藏着某种坏心思,只是不露痕迹。
赵斯同觉得自己这次命中,他期待李秋屿的反应,李秋屿没反应,他的面具跟脸不分彼此。
“你放心,我绝不会在小姑娘面前说你坏话,除非你允许,只要你吩咐,我对你言听计从。”
李秋屿轻轻拍拂他肩膀,像是提醒他,在子虚庄落了灰尘:“你是我的狗吗?”他笑得有点轻浮,似真似假,赵斯同是不会生气的,李秋屿很久没流露这样的恶毒了,只会叫他兴奋。
赵斯同抓住他手,眼睛闪亮:“师哥这么阴暗,小心被人听到。”
李秋屿笑着夺回手,又快又重。
“你想什么,做什么,都无所谓,但不要妨碍到我,我不喜欢被打扰。”
赵斯同道:“这么说,是真的了?”
李秋屿似乎无所谓真假,他往车里走。
“你听我说,如果你真的对小女孩感兴趣,我可以帮你,我知道你不需要,你自己就能搞得定。但你如果想要源源不断的,”他压低声音,突然不说了,李秋屿笑道,“怎么,你是那种担心隔墙有耳的人吗?说啊,继续说。”
赵斯同问道:“真有兴趣听我说?”
李秋屿掏出车钥匙:“到我车里来。”
赵斯同立马跟他上了车,车里灯光幽暗,两人都像鬼影一样坐着,赵斯同继续刚才的话:“你不会真打算在酒店呆着吧?”
“不行吗?”
“当然不行,你是在蹉跎自己,浪费自己。”
“你跟我说个不蹉跎的。”
李秋屿但凡表现出一点点兴趣,赵斯同便倍受鼓舞,他要抓住他情绪的微弱苗头,来之不易。
“跟我回上海,你有没有注意到网上有那么一批人,意见领袖,经常可以影响舆论,这正是你的长处,那些人算个屁啊,跟你比起来,给你提鞋都不配。”
李秋屿靠在驾驶座上,非常松垮,他懒洋洋的:“然后呢?”
赵斯同说:“你来当意见领袖,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大学的时候,你只要愿意动一动嘴,你的那帮同学就对你顶礼膜拜。我知道你不稀罕钱,不稀罕跟着我做生意,可以,但你可以发挥你的特长,去搞舆论,替某个集团说话,你明白的,无论什么时候,世界都离不开舆论。民众其实就是帮蠢货,”他颇为得意地说起过去,“知道我第一次意识到民众是蠢货,是什么时候吗?”
李秋屿看着他。
“是中学,我的那帮老师哪个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他们放学后,一起练轮子,当然,那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邪教,他们跟风,竟然那么轻易上当,深信不疑。我就知道,大部分人都是蠢货,只有少数人清醒,知道世界是怎么运行的。这群蠢货本质上根本没有立场,立场可以随时换,既能落井下石,也能冲锋陷阵。谁说的好听,喊得响,他们就支持谁,信服谁,他们天生需要听别人的,自己没法产生思考,尤其是你告诉他们一样东西可能危害到他时,他会更信服你。”
李秋屿
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还能做这个?”
赵斯同有种压抑的热情:“你不知道自己的魅力,这一点,恰恰是你最大的魅力,你有高学历,有出色的外表,有最能蛊惑人的言谈举止,网络上那些丑八怪都能兴风作浪,你比他们条件好一万倍。你可以去大学里讲座,那帮人最容易被煽动,我还可以帮你策划出书,书里只要在假话里头掺些真的,民众就会觉得全是真的,还有什么比影响一个人的脑子更有意义的事吗?”
“我为什么要做这个?”
赵斯同笑了:“你可以永远做偶像,为所欲为,当然,你要跟我合作,我们是共生体,我需要你为我说话时,为一个群体说话时,你要做到让人信服,我们是对的。到时,别说一个李明月,一千个一万个,都手到擒来,可在外头,你还是公众心里的偶像,知识分子,说的话都是金科玉律,开启民智的。”
李秋屿微笑看他:“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当你的代言人?”
赵斯同一点也不否认:“不止为我,这世上不止一个我,你有最聪明的脑子,不该这么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多无聊。更何况,你是有报酬的,报酬就是真正的自由,你想找什么刺激,找什么乐子,都可以,谁也没你快活。”
李秋屿说:“说完了?”
“你如果还想做律师,我也可以给你打造一条更好的出路,同样可以影响很多人,想要日子有乐趣,总得想个办法不是?”他并不死心,缠着李秋屿继续说。
李秋屿发动了车子:“我想死,你不想死的话可以下车了。”他对赵斯同笑了一下,非常温和。
赵斯同咬牙打开车门,重重关上,趴窗户那笑道:“这也不想,那也不想,是不是现在只想引诱个小姑娘?还是已经做了?师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短视?一个李明月就够了吗?”
李秋屿看也不看他,猛得加了油门,差点把赵斯同带倒,车子和人一同往夜色里奔去。
第48章 第 48 章 明月披着湿漉漉的头……
明月披着湿漉漉的头发, 趴沙发撅屁股写卷子。李秋屿不在,她就没了管头,小时候放学后她跟同学总爱随便找地方趴着写作业, 说着玩着, 作业就完成了。她做好卷子,到书房找书看, 她把李秋屿上次看的《佩德罗巴拉莫》取出来, 有一页折了小小的角,明月翻开,看到一段话:
“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 看坏了眼睛。月光渗进你的脸庞,我一直看着这张脸, 百看不厌……”
明月怔住,这段话看过, 绝对没有看过,她从没翻开过《佩德罗巴拉莫》, 这是一本外国小说。但为什么会觉得看过?她一下想起来, 是李秋屿,她刚来的中秋, 看见月亮,再看李秋屿, 觉得眼睛要看坏了,怎么会有人写她的事?写她的感觉?明月反复品读这一段,如痴如醉,她不用看全书,单单因为这一段就爱上了, 多奇妙啊。她料想自己假使看完全书,见过所有句子,也最爱它。
她把书捂在胸口,不知为何,情绪被引得这样炽盛,她喃喃自语着:“苏萨娜啊,苏萨娜。”明月叫一种很痴缠很伤感的东西笼罩着,仅仅呼唤一个名字,她感到一种甜蜜的空虚,她想做点什么,却像无头苍蝇,在书房里来回走动,“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她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书,又亲亲它,再亲亲它,忘记她是要来找《鬼》的。
天很黑了,连楼下散步的人声也隐去,明月抱紧书,往窗台下面看,只有路灯,她又走动起来,她一会儿靠在窗帘上,一会儿跑去卫生间,凝视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嘴唇鲜红,像发烧,眼睛那样大,那样黑,像有个硕大的月亮照在上面。她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生出来,从没有过的,几乎把人弄哭了。
她摸摸脸蛋,也是这样烫,她完全理解那一声声呼唤,她要死了。心里的火烧起来,她突然很想家,想李万年,想杨金凤,想棠棠,想一天天,一月月,打庄子上头过去的星辰。太阳急速西沉,月亮又快快升起,范小云,卓腾,刘方圆,张蕾,老师们…………也都远去。她不是旧的自己了,有了新的念想,她觉得背叛了故乡,背叛了家,她为这种发现感到心碎,真的淌下眼泪。她懂了为什么会别扭,为什么会可耻地高兴,她的心跳得生疼,十分难受。
李秋屿进家门发出声响,她如梦初醒,飞快跑向书房,地板踩得咚咚响。李秋屿有点疑惑,走近找她:“洗漱好了吗?”
明月不敢看他,她一回头,就会看见硕大的月亮,她坐他的椅子上,翻着他的书,十分僵硬,好像动一下,李秋屿就会发现她灵魂里的秘密。
“明月?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他笑着靠近,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明月猛得站起,朝外跑去,一头扑进沙发,她哭得一抖一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李秋屿站沙发旁,看她良久,她像是伤心坏了,他终于弯腰把她肩膀扳过来,明月哭花了脸,头发黏着眼泪,面孔熟透,李秋屿摸了摸,还没问她,她抽噎说:“我不舒服。”
“生病了?”李秋屿探探她额头,“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他说着就要扶她起来,明月却摇头:“我不去,医院治不好我。”
李秋屿说:“听话,咱们到医院看看,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他见她神情涣散,也有些不解了,白天他离开的时候,她好好的,像只快乐的小动物。
明月又倒向沙发,她没了力气,他以后会结婚的,会有个家,会生娃娃,他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自己说话了,她得到,注定要失去,人跟人就像天上的云彩,短暂混一块儿,叫风一吹,各自流散了。风就是时间,表里的滴滴答答,时间才不会管这么些个事,人世的聚啊,散啊,该怎么发生,就怎么发生。她的心顿时痛苦不堪,像承受锯子。她也会长大,跟人结婚,跟人过日子,她受不了这种想象,她离开庄子,不是为了遇着这样痛苦事的。
“明月,生病了很正常,也许是有点中暑,去医院看看好不好?你这样,我实在没法放心。”他好声抚慰着她,明月望他一眼,“你早晚会放心的,不用再管我了。”
李秋屿看看她,先去找温度计,她没发烧,但浑身烫,眼睛都跟着红热,他给她弄了点温的柠檬水,叫她喝下去。他摸摸她头发,还有点潮潮的,没干透,李秋屿拿来吹风机给她吹了会头发,明月任由他摆布,她显得非常脆弱,书叫她高兴,叫她难过,书做完了这些事还是书,不说怎么办,叫她自己看着办。书没有把寂寞带走,带来了更深的寂寞。
“好受点吗?”李秋屿仔细观察着她,她呆呆的,不像普通生病,神游物外的样子,他也不知道她受什么刺激了。
“今天出去了?”
明月有气无力摇头。
“跟家里打电话了?”
她还是摇头。
“接到什么电话了?”
明月又捂住脸:“都没有,你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李秋屿捏着杯子,陪她坐好一会儿,他几次看过来,明月都很烦躁地不叫他看自己。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你去睡觉,快去。”明月推搡起他,李秋屿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了,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明月声音像坏弦子:“你会睡着的,你早晚会睡着的。”
李秋屿说:“我一直觉得,以咱们的关系,我是能过问你的,你也许是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不好再跟我说,但我还是希望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能第一个想起我。”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我为什么要第一个想起你?你凭什么要求我这样?”明月忽然愤怒了,“我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家里几口人,干什么营生,喜欢什么,什么性格,念书怎么样,你什么都知道,最后走了,我呢?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只管来,想干什么干什么,我只能接受,一无所知,再看你走远,消失,像没认识过你一样。你可以想怎么影响我就怎么影响我,我讨厌你,我现在开始讨厌你了!”
她激动地要命,对他有十足的怨气,她一边说,一边意识到之前忽略的事情,便说得更多,说出去的话,又刺激着她新的思考,开始大发脾气。
李秋屿沉默听完,问道:“你一整天在家,都在想这个事吗?”
明月咬起手指甲,眼睫毛黏成了团,扑闪着眼。
李秋屿说:“咱们昨天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我想着回来跟你说说话,一天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可能吧,我比你大很多,你还没成年,我能影响到你,但你这么聪慧,早晚会成长起来,发现我不过就那么回事儿,我说的,做的,都不再是你当初认为的那个样子,我是个普通人,在你心里会褪色,也许现在已经开始褪色,可能是某个瞬间,你突然意识到了,所以才有今晚的事。这没关系,我替你高兴,没有人会完全影响你,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念初一,已经有了十几年生活的经验,有自己的认知、判断。你是个本性很好的孩子,也很坚韧、上进,我没那么大能量,去影响你心智,如果你真觉得跟我相处让你不舒服了,觉得我不好,我可以退出,但对你的资助不变,我答应过你奶奶的事,永远作数。”
明月眼睛湿润着:“我没说错,你就是这样的,只管来,又只管去,我从头到尾,只晓得你叫李秋屿,在酒店工作,你其实压根没把我当回事过,可能在我之前,还有之后,你都资助着旁人,你对帮过的人记忆模糊,往后名字八成都记不清了,人家却要记你一辈子。你晓得怎么动人家的感情,自个儿倒没事,人想多记着你什么,到头来发现,只有李秋屿三个字。”
她心中的风暴无法停歇,真正给她羞辱、痛苦的恶棍,不是李秋屿,她的愤怒对恶棍毫无用处,只会招来耻笑,她是多渺小啊,平平无奇,什么力量也没有,在杨金凤受难时,只有孱弱的单薄的一具身体。读过的书,脑中壮阔的想象,都像齑粉,现在又到了那样的时刻,都像齑粉,李秋屿明明于她是有大恩的人,大恩如大仇,她突然就跟他有仇了,怎么这么荒谬啊,人怎么能这样?明月心里一阵阵紧缩:他一定也恨着我了,觉得我不是好东西。她被这个念头弄得脸色转白,红晕慢慢消失,嘴唇冰冷,剑拔弩张地注视着李秋屿。
明月因为极度紧张,头跟着隐隐作疼,如果他指责她一句,一句话,几个字就够了,她为即将到来的羞辱做着准备。
李秋屿站了起来,背对着她,他倒了杯水,自己喝。
“明月,你还是把我想太好了,资助你是偶然,我也没有持续资助人念书的计划,更没想过做点什么事叫人记我一辈子。”
他扭头盯着她,“人这一辈子长了去了,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事,即使我做过什么,人家会记一辈子?多大点事?我那年买过朱兴民一把青菜,他现在也许记得我姓李,但那又怎么样,不会比给他一张假/钱记我记得深刻。你不是朱兴民,我跟他只一面之缘,生活中太多时候人跟人都只有一面之缘,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你呢?你对我真的只是知道我叫李秋屿?”
他语气是平静的,这种平静叫明月不再那么紧张,却更加恼火:“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我知道你多好?我告诉你,你一点也不好,因为你对人都这么好,就没分别了,你跟朱兴民要是多见几次,你就会买他种的所有东西,你就跟着他回家,看他给你杀鸡宰鸭。你最擅长这样了,尤其是对我们这种人。”
李秋屿仿佛也不明白了:“你们哪种人?”
明月咬牙切齿:“我们这样穷的,你不要以为我是自卑说这个,不是的,我是看穿了你,你动动手指头,我们就会感恩不尽,你好像是什么文明世界的象征,又有钱又高尚,故意让我们把你想的完美。你很容易就知道我们的事,不用问,我们的心管不住自己的嘴,自动就跑出来,一股脑什么都跟你说,你对这些事其实根本不感兴趣,装着很想听,这样才能完美。我们却对你好奇,去想你,但你呢,你自己觉得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不稀罕跟我们说自己的事,觉得我们不会懂,也不配了解,我们能配上的只有你掏钱包的动作,还有比你更坏的吗?你说的对,你不如给朱兴民一张假票子,叫他气得骂你,一想起来就骂你八辈祖宗,也好过五块钱,叫他永远记你的好。”
李秋屿默默听着,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他手抓住桌沿,像在克制着什么,好大一会儿,才说:“我自己都不知道祖宗叫什么,你现在如果想骂,也可以骂,他们都是死人,听不到。”
明月像是不屑:“我不骂,我骂了更显着你好得不得了,我们这样的,素质低才符合你真正的想法,我偏不。我骂了你不会生气,又给你的好添砖加瓦。”
李秋屿似乎有一瞬间的茫然:“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想我?”
明月心里痛快了点儿,好像大仇得报,她要是知道为什么,就不会这样说话。
李秋屿深深望着她,一言不发,明月眼神凛然:“我知道你想我什么,你一定想,真没想到,看着这么乖的小孩,原来这副嘴脸,我真是没事找事,才帮她念书。你从没真正觉得我值得你帮,你对我,像城里养狗的,小宠物狗不需要知道主人什么人,只管吃好睡好玩儿好,我讨厌你这么对我,你没把我当人。”
她又激动了,这会却极力忍着。
李秋屿慢慢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无名指在桌面上,轻缓滑动着。
“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他还在凝视她的面孔,像是在探究什么,探究她到底哪一刻脑子里想法翻天覆地。
明月抿紧嘴:“我不会告诉你,我以后什么都不告诉你,你别想再了解我。”她在想什么,还有一句的,除非你告诉我,让我了解你。
李秋屿点头:“好,不想说就不说。”
“这句话送给你自己最合适,不要跟我说。”明月眼里又憋满泪,“你是高级的坏人,明面是好的,你再想我说你一个好字,是不能了。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你辛苦几年装的,一下就塌完了,因为你这房子本来就是不稳当的,建再漂亮都没用。”
李秋屿收回目光,眼神有些虚迷,他忽然又真正平静下来,也许吧,也无所谓,他觉得疲倦,他不记得哪里露了马脚,叫她看出什么,她突然就这样了。他又觉得一切很可笑,有种空忙活的感觉,新的虚空感爬上心头,他还能对她微笑:
“明月,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就不用再想象我,我确实不好,不管我好与坏,都到此为止,时间不早了,先休息吧。”
明月叫道:“我就知道,我妨碍你谈恋爱了,是我要来的吗?是你叫我来你家的,我来了,你又对我不耐烦,好像我耽误你找新女朋友了,耽误你过大人那种日子了,你要跟人打电话说说笑笑,你有数不清的话跟人说,我把你当最好的,你从没这么看重过我,你把我当小孩,其实每次我高高兴兴跟你说事情的时候,你心里都在笑我,觉得我幼稚,我的想法不算想法,我的思考也不算思考,你以为你们大人就高深了吗?你们也就会买贵东西,攀比享受,爱慕虚荣,看谁职位高,看谁挣钱多,看谁找的女朋友漂亮,男朋友有钱,有钱有权的就去巴结,嘴里一套,背地一套,你们最无聊了,一辈子就围着这么点事儿想破脑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来城里念书一点都没觉得你们比乡下人高尚,你们其实连八斗叔都比不上,只不过他命不好……”
她再度热泪长流,指着自己的眼泪,“我是为八斗叔哭的,为我奶奶,为这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哭的,你尽管笑话我幼稚吧,我永远这样,才不会像你,永远不会像你这样!”
李秋屿走过来,伸手摸到滚烫泪水,轻声说:“如果你是为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哭,这眼泪能不能有我一份?”
明月道:“你知道我们的事,你也听过朱兴民说他家的事,你不知道什么是受苦吗?”
李秋屿点头:“我知道,所以精神上受苦不值得一提,你不会因为我流眼泪。”
明月道:“不会,我不会为你哭,你不值得。”
他痉挛一样摸了又摸她的双肩,安慰她:“我明白,休息吧,你今天一定累了。”
明月呆呆望着他,好了,他终于成功恨上自己了,但李秋屿会伪装,她看着他起身,往书房走去,门关上了,明月一个激灵,觉得那扇门永远不再开了似的。
第49章 第 49 章 昨晚的事情,一觉醒……
昨晚的事情, 一觉醒来便像梦了,尤其是李秋屿对她的态度,仍像从前, 给她打好豆浆, 煎了两个鸡蛋,夹在面包里。明月眼睛肿了, 一夜似睡非睡, 好几次难受地坐起来,耷拉着脑袋,到底这一晚睡没睡觉,她最后判断不出来了。
李秋屿招呼她吃早饭, 她低着眼,拘谨地坐餐桌边。
“下午高考结束, 晚上你们还得上自习吧?吃完饭过去?”
“不用了,我到学校吃。”她特别不自在, 他这个态度,叫她抬不起头。
“中午我不回来, 冰箱什么都有, 看着做。”
“好。”
无论他说什么,明月都极短地回应, 她非常心虚,一下不知怎么面对他了。两人都不提昨天的事, 好似不存在。
高三的完事了,学校里少许多人,明月在一种煎熬中等到期末考。寝室总是很热闹,大家讲些闲话,只有闲话不用动脑子, 她们约好考完试到市中心逛逛,买点东西。
明月落落寡欢的,她不作声,一天都可以不讲话。狗有狗窝,鸡有鸡笼,她的家却这么远,明月很想回家去了。她叫自己伤心,也叫别人伤心,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谁也没法子叫时间倒着流回去。
放假前,她跟几个学生代表被安排到会议室,这里头也有张蕾,她填了申请表。现场记者拍照,她看见了赵斯同,面对话筒,侃侃而谈,学校领导叫这些学生分坐两边,人家便对着他们也咔咔拍起来。
长桌锃亮,中间放着百合花,非常香,学生们朝气蓬勃,青年企业家也充满活力,这很适合上报纸,十分和谐。
他们来,任务就是配合赵斯同上报纸,他的笑容迷人,学生只露侧脸,他才是主角。拍完照,会议室就很乱了,大人们都站起来,握手寒暄,校领导们统一穿白色短袖,深色长裤、皮鞋,笑起来的样子差不多。明月心道,他们都需要这些照片,我不需要,可我还是坐在这里。她的心里,满是黄昏。
她跟着同学们一块儿出来,远远的,孟见星和几个男生朝这边看过来,他撇撇嘴,喊住明月:“又跟企业家干嘛了?”
明月说:“拍照。”
孟见星说:“你现在出息了,能跟成功人士合影,他挺能说的。”
“谁?”
“赵斯同啊,他去过我家里,特别能说,把我爷爷我爸都唬得一愣一愣的。”孟见星对她诡异一笑,“你小表叔也去了,应该是想让赵斯同挣大钱也带着他。”他对李秋屿一阵腹诽,克制住没说太多。
明月疑惑:“我表叔认识你们一家吗?我以为,他只认得孟老师。”
孟见星说:“你跟他不是很亲近吗?没跟你说过?”
明月道:“再亲近,大人的事也不能都和晚辈说,你亲戚家的大事小事都告诉你?”她头一偏,“你早认识他吧?上学期见着却装不认得。”
孟见星道:“他也装了,你怎么不说他?”
他发现她嘴巴其实很厉害,被噎得没话说。赵斯同带没带李秋屿不清楚,但和自己家走很近,他大约明白,家里跟赵斯同合伙做着很大的生意。
明月不语,她也不知道李秋屿为什么不说,啊,他不说,他是这样的,她似乎又一点不曾误解他。
“你放假干嘛啊,去不去北京看奥运会?”
“在电视上看,我去不起北京。”
“怎么不让你表叔带你去?”
“大人有大人的事,我也要回家帮奶奶干活。”
孟见星追着她问乡下的事,明月笑他,孟见星像她的男同学了,就这样挺好。
“你吃不了那个苦,没空调,半夜一会儿热醒一会儿热醒,你还是呆城里吧,还有,”明月跟他说会家里的事,心情好多了,“蚊子咬你,专爱咬你这样打城里来的,细皮嫩肉,血甜甜的。”
孟见星道:“你怎么知道血甜?”
明月笑道:“我一看就知道。”
孟见星看着她笑,很活泼的感觉,他觉得跟明月又相熟了些,按捺不住,低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你先别生气,我觉得该告诉你。”
明月道:“说我表叔坏话?”
“事实叫坏话吗?”
“那你请说吧。”
“我跟我妈妈提过你,我妈是好意啊,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不该跟男亲戚走这么近。还有,你表叔他,可能你觉得这个亲戚很好,其实他,他私下你知道什么样吗?”
明月不动声色:“什么?”
“他,”孟见星像是难以启齿,“他去那种地方,你能听懂吗?是我爸无意看见的,那一片有很多发廊,他进去了。”
“发廊是什么?理发店吗?”
“表面是理发店,其实也提供那种服务。”
“哪种?”
孟见星没法说了,男同学一听就明白,他苦恼道:“你没学过生物啊,就是那种。”
“卖/淫?”明月非常直接,孟见星示意她小点声。
明月心里突突直跳,她在外人跟前,是绝对不会说李秋屿什么的,她分得清谁是外人。
“你爸爸看到的?那你爸爸去那儿干嘛?”
孟见星一愣:“我爸办事,无意间看到的,回来跟我妈说的。”
他见明月没什么反应,很惊奇:“你不觉得他人品不行吗?你小心点。”
明月说:“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我更不会听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她这次没生气,冷静地告诉孟见星,“他也认得你,虽然他没说,可他没讲过你一句坏话,他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这是我回答你问我他也装,我为什么不说他的那个问题。”
孟见星冷笑:“那是因为他自己一身毛,没法说别人是妖怪了。”
明月沉思的目光看向孟见星,他信誓旦旦,一直坚持把李秋屿贬得一文不值,什么原因?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叫他闭嘴。
她剧烈地哭过那一次后,心就变得云雾缭绕,她这段时间没见他,照常学习,李秋屿好像也想不起她,她认定他表面装无事发生,内心已经看清她,她是个罔顾事实,不懂感恩的人。
孟见星为什么那样说?明月不停想到这,心又突突的,在她犹豫怎么再去趟李秋屿家拿东西时,李秋屿来接她了。
他精神很好,看着还是那样年轻,仿佛什么都影响不了他的心情。李秋屿一如从前,问她学习啊考试啊,他对她的关爱,一点都没变。明月坐后排,只能看到李秋屿的眉眼,她想起第一次,她坐他车里跟他说话的情形,那会儿多好啊,她只把他当作一个非常好的陌生人。
她跟亲人也没那样哭过,说那么些话,她惘然得很,李秋屿从内视镜和她目光对上,明月反应慢了慢,才避开他的眼睛。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考虑到是期末,所以没找你。”
明月低下头。
“那天的事,我在想总要有个原因,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对我有所怀疑,是正常的,因为平时我很少说自己的事,这很难不让人生气。就算是同学之间,这样遮遮掩掩也叫人不痛快。”
李秋屿频频看内视镜。
“明月,是不打算和我说话了吗?”
她迅速瞥过去一眼,摇摇头:“不是。”
“那就好,咱们还能沟通的对不对?”
明月局促不安:“我以为,你肯定讨厌我了。”
“你看我现在像讨厌你的样子吗?”
李秋屿笑笑,“咱们说过那么多话,也认识好几年了,不该为着一次不投机,就老死不相往来?是不是?”
他找了家鲁菜馆,定的包间,明月下车的时候,叫太阳晒得眯眼,看着特别迷茫,特别可怜,李秋屿一见她那个可怜的样子,心里叹息一声,他没法怪她,她是个好孩子,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是明月。
点的菜听着就像她爱吃的,蒜爆羊肉,拔丝苹果,把子肉……李秋屿找她吃饭前是一个心情,真坐一块儿了,他很愉快,这种愉快叫他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一个情形:二哥伊万和三弟阿廖沙在饭店一块儿吃饭,他们刚进去坐下时,就是这么愉快。他一直记得那个最初的场景,想象着要和谁一块吃饭,会发自内心高兴。
“咱们有什么话可以说个够,我有时间,你也有。”李秋屿把椅子拉近,“过来坐,别这么生疏,咱么第一次认识时,你也没这么拘束,还记不记得?”
明月坐到他身旁,李秋屿说:“来,先喝点果汁,这儿的菜味道不错,等会尝尝。”
空调打的低,李秋屿见她抱着胳膊,往上调了温度。
她想起他自杀的同学,他骂了他,李秋屿却抱住他。她也激烈地指责了他,他却在请自己吃饭,她为此无地自容,良心被深深折磨,她不去看他,盯着桌布:
“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说那些,我明知道你不是,我没本事反抗真正的坏人,但说你坏,你自打认识我,没做一件对我不好的事,我什么都知道,还要那样说。”她揪紧裙子,耳朵开始红了,“这对你太不公平,我自己受过不公的事,现又加在旁人头上,我知道是不对的,却又做了……”明月迷惘不已,一个人还要了解旁人,兴许连自己都没法子理解,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品德有问题,她怀疑起自己,常常想哭泣,为的是发现自己没有认为的好,她辜负了奶奶,也辜负自己,辜负学到的知识、做人的道理。
用不着李秋屿审判她,她自己就已经先行审判。
李秋屿说:“你以为我今天是来批评你的吗?当然不是,也不想你因此愧疚。”
明月喃喃道:“不单单是对你,对任何人我这样做了,我都会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人活着,最不该亏良心,我起小就知道这个道理,其实没做到。就算你真的是那样,朱兴民吃亏了吗?”她抬起眼愣愣看他,“我吃亏了吗?他高高兴兴回家去了,我也来念书了,没一个人受损,反而获益,更何况我知道你不是那样。”
她嘴唇颤抖起来,又低下头,“我做错的事情,不会抵赖。是我自己愿意什么都跟你说的,我不能要求你也什么都跟我说,这是人的自由,要是我觉得不值,可以走人,不该强求旁人。”明月肩膀也跟着微微动着了,她现在就受着精神的苦,过去也受过,为什么要否认别人的,为什么这么狭隘,她不配叫明月,月亮是皎洁的,她只是藏蜀黍堆里的老鼠。
外头服务员进来上菜,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李秋屿站起身,跟人说剩下的菜晚会再上。他重新坐她跟前,握住明月的手,明月已经快哭了,“我爷爷给我起名的时候,想着我能像月亮那样,照人身上,给人方便,夜里也亮堂堂的,不叫人赶夜路的害怕,失了方向……”
李秋屿不断抚摸她细软的头发,洁白的耳廓,他太喜爱她了,他本来为此整夜失眠,但一看见她,他就觉得她可怜,她才十几岁,为什么要苛求她呢?她比周围的一切大人都好,她是整个春天都在等自己的人。李秋屿忘记了自己的茫然不解:这样的女孩子也会有“恶”的一面吗?他再多想一分,都是对不起她。他不能再想了,也不愿再想,他只想抱抱她,他看出她正在受苦,她没等他开口,自己就把自己定罪了,不完全是为他的缘故,她就是这样的孩子,是天生的明月。
“你爷爷没起错,这个名字是你的,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你的了,你是要给人照路的。”他目光也有些迷离了,他不是来训话的,却已经把她弄得这么痛苦,李秋屿低语着,“明月,你要相信我今天不是来责怪你什么的,你对我怀疑很正常,我确实不是个坦荡的人,也不高尚,你一直都很信任我,觉得我很好,其实我没法做一个榜样,一点都不积极乐观,对什么都可有可无,我不是真的脾气好,我只是,”他下意识摇头,“觉得一切都够无聊的,所以不跟人生气,我调动不起来情绪,看上去脾气好,是因为我心里谁也没有。”
明月呆滞地望着他,有种陌生感,大概像第一次见到跟女朋友在一块儿的李秋屿。她没想到他说这些,很自然去问:
“你心里也没有亲人吗?爸爸妈妈呢?养大你的保姆呢?”
李秋屿说:“有过她,可惜她已经走了,我不是在正常家庭长大的,大概就像你,父母只是把我生下来。这不是主要的原因,我不是没有父母就过不下去的人。”
“那是什么?”明月觉得见着的不是李秋屿,好像有人借了他身体的壳子,坐她跟前。
李秋屿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也许有原因,但也可能根本没有,注定是某种人。就像资助你念书,要我说多具体的原因,说不上来,我不是为了显得自己有爱心,或者思考这个事多有意义,当时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临时起意,你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明月不知道,不知所措了。
“你做事都是偶然随机的吗?”
“几乎都是。”
李秋屿对她很坦白了,太坦白了,明月无法理解,她面临一种新的局面,李秋屿对她的好,竟然是随机的,像人买车票,随便买到哪一张。也像她进门时看到大厅里,有人到前台要一次性筷子,打一把里抽出一双,这不用思考,也不用选择,完全随机。她还没见过有人这样活着,他如她所愿,说了自己的事,迷雾却更重。她更不懂李秋屿是怎么回事了,他如果流露一点脆弱,她立刻会抱紧他,他没有。
“我不像你,我即使做了‘好事’,也不是我做的。”
“那是谁做的?”
“是我的保姆,我在模仿她,我的善意是从她身上学习来的。”
明月更糊涂了:“这不很正常吗?每个小孩都得受教育才能明事理,爷爷奶奶教我做人的道理,我才会的。”
李秋屿道:“咱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你不是,你不懂你其实不是,你的天性决定你受那样的教育就会听从,真正认同它,再变成实际的行动。”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明月而言,对任何人而言,都难以理解了。
“你可以问我一件,”李秋屿沉吟着,“一件我回答了你能听懂的事。”
“我听孟见星说,他爸爸见你去过那种地方,那种发廊,不只剪头。”明月犹豫了会开口,她特地留心李秋屿,他果真没什么反应,他非常平淡,“孟见星说的?对,我去过,可能巧合叫他爸爸看见了,你懂他说的意思?”
明月错愕地看着他。
第50章 第 50 章 “有一次我从那路过……
“有一次我从那路过, 有人从楼上扔泡面盒子,撒了我一身,我随便进了家店面找人给我洗头, 后来, 我又去过一次。”李秋屿想起那女孩子圆圆的脸,听人喊她“小妹”, 暧昧的腔调, 她非常热情,穿得不伦不类,说土不土,说洋不洋, 看得出很努力穿成那个样子了。
李秋屿躺下时,被她身上劣质香水熏得难受, 她浑然不觉,一直跟他说话, 那种殷勤,他心知肚明, 她脸还有点青涩, 叫化妆品遮挡去了。她对他的奉承,肉麻又低级, 李秋屿礼貌地回应她两句,她便高兴坏了, 说起自己的事,没人要听她的事,她喋喋不休,说自己念书很差到城里来打工,她的小姐妹去了广东, 太远了,她想离家稍微近一点。小姐妹在广东干外贸突然没什么活儿,正问她干这行怎么样。她说挺好的,有时会想家。家里人没说想她,只希望她按时打钱,她知道还是想家,因为妈妈给她买过蛋糕吃,大家一块过年时很高兴。
说话期间用错了几个词,她似乎不知道本义,她十九岁,来了三年,身份证上却是二十四。“小妹”似乎没有一点生活的烦恼,非常乐观。直到结账,李秋屿觉得她为自己洗了五遍,理应多加点钱,她有点兴奋,直接问他需不需要别的服务。
她也许会错意,李秋屿拒绝了,她也不觉得难堪,笑嘻嘻地招呼他下次再来照顾她的生意。店里进出的男人,顺手揩她油,天经地义的样子,她不生气,反以为荣一般,跟人打情骂俏。她出来送他时,李秋屿发现她原来是个跛子。
这附近是城市的边缘地带,遍布城中村,住着三教九流,很有小县城的感觉。李秋屿对这样的地方完全不陌生,对这样的人们,也都分外熟悉,他幼年混迹此类场所,见多识广,这样的地方最适合藏污纳垢,自成一片天地,这里的人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后来,这附近发生一场命案,李秋屿不知受什么驱动,又来了一次,他打这些店面门前过,那些人的眼睛便长到他身上来,像在给他估值。
这儿环境嘈杂,没有一样东西不发出声音,声音非常大。走路上会被车撞,被脏水泼,踩一脚狗屎,这儿的人没有公序良俗,礼义廉耻,只有活着。
他听发廊的人闲聊,知晓了新闻上不曾报道的细节。凶手的手段很残忍,是为了钱,而且是误以为被害人有钱,这何其荒唐。
说这件事的人笑哈哈的,笑杀人者是憨熊,被杀者倒霉蛋。他们一点不觉得害怕,也没有什么怜悯,能谈论很久,并且在李秋屿问时相当自豪,自诩知情者。
他还是多给了“小妹”一些钱,出来时,两家发廊因为争客人大打出手,像狗争食,李秋屿旁观着,这里九十年代非常乱,治安不好,近几年有所改善,但依旧算不上太平。
李秋屿提醒她,要注意安全,她特别认真地点头,说攒够钱,就回家了。到底攒多少算够,回家又要怎么样生活,李秋屿没问。可她转头便对一个赊了数次账的男人破口大骂,毫不留情,那是个城中村的男人,他也骂她,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他们互相冒犯,因为在彼此的认知体系里,对方就是可以冒犯的,他在她眼里,是又穷又滑头只想占便宜的垃圾男人,她在他眼里,是卖肉的小婊子而已。这是底层的逻辑。
李秋屿不同,他一看就是打另个世界来的,只是洗头,听人聊天,他神秘,自动被他们归为不能冒犯的那类人中去。
“小妹”是他无聊生活中再小不过的一个过客,他能做的,也不过是给两次小费,短短两次,他听到许多事,不为正常社会秩序所理解的,挑战人神经的,却又真实发生着,这就是人,最卑鄙也最高尚的生灵。
“我去第二次,纯粹是无聊,因为那里发生了杀人案,我想听点刺激的东西,随便走走看看,打发时间,”李秋屿说,“你还是中学生,本不该跟你讲的。你看,我实在没什么高雅的志趣。”
明月听得渐渐放松,她为自己的放松而羞愧,她并不是真的全然信任李秋屿。
“你喜欢听杀人案?”明月同时很震惊,“你还去那里看?不害怕吗?”
“不害怕,单纯好奇他们犯罪的动机。我小时候在县城城郊看过枪决犯人,那时正值严打,有的人罪不至死,但乱世用重典,这是国家层面的必然。现在很多事,放在那时候,足够枪毙的了。”
“那个女的,在严打的时候会枪毙吗?我知道这个,我们那里有人出去打工就做这个,你会看不起这样的女的吗?”
李秋屿说:“会枪毙,至于我看不看得起,在我眼里,她首先是个人,我怎么看待人就怎么看她,无论男女,我们可以先不去看性别,先按人的逻辑来。我对她的行为不评价,因为我并不真正关心她。”
“可你多给她钱,她会高兴的,你还是让她感到了高兴,不管她是做什么的。”
“不,明月,这样的行为也许是伪善,我能这么做,是因为我手头还算阔绰,这点钱不算什么。我受过高等教育,知道一个所谓文明理性的人应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生活里,就是俗话说的虚伪。因为我手里掌握一定社会资源,我可以相对自由,我不用暴躁地跟人争吵,或者斤斤计较就能正常过日子。可当我处在穷人或者恶人的位置上,我的思维也会自动变成穷人的思维,恶人的思维。本来,这些话真的不适合跟你说,会影响一个青春期的人,但我相信,不会从根本上影响到你,即使你可能听得有点迷茫,但你是什么样的人,已经大致定型了。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你纯粹,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纯粹。”
明月果真如他所料,她迷茫地看向他,像小动物在探究着什么,她大受震动,了解一个人,是这样难,也许他自己都不够了解自己,总是说自己不好,不是出于谦虚。她了解自己吗?她也没法解释那一晚为何情绪激愤,她把不属于他的罪,也定在他身上。其实是她来城里后日积月累的一些愤懑,她看到巨大的鸿沟,深知永远填不平。
“你说这些给我听,你就已经是纯粹的了。”明月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没有人像你这样,你见过农村打井吗?至少得十米左右,才能见着水。你说起你自己,就像打井一样,不需要工具,靠大脑见的水。可一般的人没有工具是没法打井的,一辈子可能都见不着水,因为没见过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了,只有你,见着了埋在很深很深地方的自己,虽然我不太懂那个地方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我一点不觉得这是虚伪的了。”
她突然意识到写奶奶写得不够,一定有她没见过的,属于杨金凤这个人的水,也许杨金凤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写呢?要怎么尽可能往土地里钻,往深处钻,见着本人都不曾知道存在的一片水泽。她的脸蛋又红起来,李秋屿一直凝视她,明月看到他眼睛,忽而一笑,李秋屿冲动地把她拉起来,却又克制住了,帮她抚了抚皱掉的裙子,他自觉不带邪念,单纯想抱住明月,怕吓到她,也深知这样的举动越界太多。
李秋屿立马放掉她,打开房门,叫来服务员上菜,外头很热闹,正是饭点儿,地上湿腻腻的,刚拖过,显然是这儿洒了什么。大厅里坐满了人,有人喝到面红耳赤,两杯酒下肚,便不是自己了。还有做妈妈的正打掉那小孩乱摸的手,情侣则腻在一块儿,两个脑袋挨着吃饭,低声交谈。李秋屿莞尔,他收回目光,也要了一瓶酒。
“你要喝酒吗?”明月很惊奇,“你会喝吗?”
李秋屿给自己倒上一杯,一口饮尽,面不改色,对明月笑起来:“我都差点忘了,咱们应该干杯,来,明月,拿起你的杯子,你可以喝果汁。”
明月倒了果汁,跟他碰杯,李秋屿仿佛异常高兴,他喝了酒,微微上脸,整个人泛着一种不太寻常的红。明月小心观察着他,没见
他这样过,上了菜他也不怎么吃,频繁催她,一定要吃这个,一定要吃那个。
他今天心里特别痛快,痛快到,好像记不起生命里有过这样的时候。这么极致的情绪,让他联想到性/爱,这一点不下流,所有人类巅峰的感觉,都是共通的,唯有一样,大部分不曾敢尝试,李秋屿突然想到这点,他的脸,白里透出红,似乎在空调房里也热,李秋屿拽起衣领,扇动几下,他笑吟吟地说:
“待会得找个人来开车,我已经不清醒了,你要警惕点,别让人把咱们拐走了。”
明月问:“你醉了吗?”
李秋屿笑看着她,他爱她明亮的眼,爱她圆圆的小脑瓜,爱她能说出话的嘴,最爱的,是她现在属于他的时刻,外面随便怎么喧嚣,怎么死寂,这里只有他跟她。
“你看呢?我是醉了还是没醉?”
明月笑道:“醉了会说胡话,还在地上躺着不愿意起来,拽都拽不动,像个大肥猪。”
“我可不愿意当猪,”李秋屿摩挲着酒杯,眼睛比平常要热,“咱们算和好了吗?有时候人跟人不必完全互相理解,也能相处下去,你说是不是?”
明月没回答,她只是问:“放暑假我要回家了,你会忘了我吗?”
李秋屿说:“你知道不会,为什么担心这个?咱们之间的关系脆弱到这个程度了?”他一点不像喝醉的,口齿清楚,也没有寻常男人醉酒后的丑态。
明月说:“我从没忘过你,所以想问问。”
李秋屿点头:“现在知道了?”他笑着伸手捏捏她脸,看她躲不躲,似乎想靠一个动作来证明什么,明月没有,她跟他和好如初,又像是谁也离不了谁。
大约是觉得酒气重,李秋屿拉开窗子通风,门口赵斯同在送几个中年人,非常巧,他们一行人也在这里刚刚吃了饭。赵斯同转身就看到了李秋屿,他眼尖,也看到了明月的身影,赵斯同冲李秋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带点戏谑,还有嘲讽。
“那是我们学校的领导,”明月在窗户跟前看,“他今天找我们拍照了,还有记者,我听同学说我们会上报纸。”
李秋屿目送这些人走远,赵斯同忽然回头,跟李秋屿摆几下手,明月问:“他是跟你打招呼吗?”
李秋屿深邃的眉眼凝聚成一团,他仿佛立刻清醒了:“是,他又单独找你说话了吗?”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怕他跟我说话?”
“他有一套很能蛊惑人的说辞,一不留神,可能会被他绕进去,他擅长这个。”
“他这个人其实很坏?”
“我不评价人的善恶,我只客观描述。”
明月认真道:“我觉得,要是一个人不站善那边,也不站恶那边,其实就是站在恶那边。”杨金凤被打时,看热闹的人很多,他们不给杨金凤说话,也不给冯建设说话,明月是打那个时候,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李秋屿立马看她一眼,明月说:“你生气啦?”
“没有,当然没有。”
他像是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点不担心赵斯同找她说什么了,她比他想的还要机警、聪明,她不会被一些模棱两可,界限不清的东西蛊惑,她有种天生的直觉。
他们一个暑假都没再见面,只通过几次电话。
明月晒黑了,杨金凤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便跟着一块儿摘西瓜,给蜀黍地薅草,打药。一场暴雨后,泉水发了,她又跟人一块儿趟水,在塘子里捉泥鳅。她甚至设想了一种生活,必须有这样的劳动,但不必太过辛苦,同时能够念书,身体和精神都要有事情做。她觉得农民的生活全叫身体的累占完了,这样不行,但又无可奈何,尽管她一个假期里,经常胡思乱想,却在看到一只粉蝶,一片野生益母草开出紫花的时候,觉得自己爱这个世界,太爱这个世界了,李秋屿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她没想明白。
她思索着怎么发现杨金凤的水,不是奶奶,是杨金凤这个人。她千方百计套话,杨金凤烦了,说:“你天天闲的是,问这干啥?”
“因为我要写文章,要把人写好,要挖很深才能把人写透,像打井那样。”
“咋,还要写我?还写透?”杨金凤不大高兴,她的经验里,只有什么事说透,看透,人死透了,写透?她不晓得,“我看你疯了,你可不要再写我,想写谁写谁,不要写我。”她非常抗拒,更不愿意说什么了,仿佛要是写出来,都没法活了,再叫人捧着什么杂志看见,杨金凤接受不了暴露自己,她有羞耻感。
“你不支持我好好写文章吗?”
“我支持,但你老牵扯我干啥呢,还像打井,我都不知道你搁这叨叨啥事,你要么跟我去赶集,要么搁家学习。”杨金凤把她说了一顿,外头有人找她,是隔壁村的,来传教的。
自打庄子里劳力们去打工,剩的老弱妇孺,尤其是留守的老妇人和中年妇人,便爱往教堂里去,她们信耶稣。所谓教堂,是三间堂屋,很破旧了。是一个五保户老人去世后,村里收回又临时放给这些人用的。
杨金凤当然不信,她啥也不信,那画上长头发的洋鬼子能救人?真邪门了。可她病了,出不动力气,她一病,传教的妇女,便觉得有了拯救一个灵魂的希望。
这人来好几回了,一整个暑假,明月留心着,庄子上信这东西的都是日子过得不如意的。但是,冯大娘居然也在周日去,她都改了称呼:礼拜天。明月大为吃惊,怎么磊子哥月月姐不劝她呢,哪里有上帝?
堂屋里坐满了人,大约有三十多,不止子虚庄,邻村的也有。里头不是女人,就是小孩,小孩坐不住,便跑出来凑一块儿你追我赶,一个男的都没有,男的都在外头打工,没功夫信耶稣。
啊不,最里头的角落坐着个男人,是个偏瘫的老汉。
她们先是听一个人布道,接着齐唱赞美诗,那声音不好听,破破烂烂的,没发音技巧,全靠扯着嗓子嚎。最后,这些人开始跪下祷告,各说各的,黑压压跪一地,闭着眼,有人身体前仰后合,有人两手撑地,一直耷拉脑袋。她们特别激动,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好像想起了这日子里的伤心事,没人可说,只管说给她们的上帝。
这场景看着怪可笑的。
明月十分不解,太愚昧了,这太愚昧了!一点都不符合唯物主义,可见教育多么重要……她一定要拦住奶奶,不能信这东西。杨金凤不用她交待,她非常顽固,谁想说动她无异于让一头驴拉动全庄的麦子。
传教的人看见她,立马热情拉她手,喊她小姊妹。
明月尴尬不已,传教的说,只要你信,就得救啦,上帝爱每个人,不管你做了什么事,只要你说你信他,他就赦免你的罪,能上天堂。不信的,则要下地狱,哪怕你是个好人。
这也太无理了,一个人作恶多端,说句上帝我信你了,就上天堂了?那冯建设呢?他要是信了,也上去?明月绝对不愿意跟冯建设这种人待一个天堂里。
她笑笑的,有点讨厌这个传教人,这人还是很热情,谁给她甩脸,也不会生气,百折不挠地传。黑压压的妇女们,从教堂里陆续出来了,她们有说有笑,那步履蹒跚的,弯着腰,拄拐棍走在最后面,明月看见最后的老人,心里又起了怜悯。
这老人生着病,坚持来的,她相信只要她够虔诚,上帝便会医治她,传教的也这么告诉她。明月心道,这不是骗子吗?生病要去医院啊。冯大娘见着了她,很亲切的样子,明月问:“大娘,你怎么也来信这个?这是假的,根本没有上帝。”
冯大娘说:“家里没人了,就我自己,你大爷还在外头给人帮忙年底才来,磊子跟月月都有自己的事忙,我一个人,来这跟人说说话,觉得才好。”
明月说:“你婆婆呢?”
“开春走了,家里没人啦,明月,那么大个院子,就我自己,我心里慌。”冯大娘一点不跟她见外,什么都说,又问她在城里学习怎么样,问了好些,好像终于逮着了一个人,使劲说话。
这离她在城里的生活多遥远啊,离那群人也多远啊。
明月看见了冯大娘的寂寞,庄子的寂寞,这里头,也有杨金凤的,乡下人受身体的苦就不**神的苦了吗?她家的院子没冯大娘家的大,没人亮堂,没人装修好,可那又怎么样,里头坐着的,都是一个女人。一个坐小院里,一个坐大院里,从天明到天黑,一直坐到像荣姥太那样的年纪,如果不肯随子女,或是没法随子女进城,最终便也会死在院子里。
她又何必执着地问奶奶,有些事,不要问,用眼睛看一看,用脑子想一想,便晓得了。
最后的老人,走得还是那样慢,明月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不能告诉人家这是假的。她们的丈夫、儿子,去了城里打工,人们把他们叫做“农民工”,农民工是脏的,没素质的。他们留下的老母亲、妻子,在庄子里,不能再被她看作是愚昧的,人家就这么点寄托了,上帝爱她们,这一世活着不易,死后一定是光明的。这样的爱,得到非常容易,只要信,就能得到,这是她们唯一能做到的,去信。
明月的想法急遽变化,在跟老妇人对视的一刹,她的眼睛浑浊,也认不得人,她太老了,这么艰难来这里,是找上帝爱她的,不是来听一个念了许多书前途一片光明的少年告诉她:你太蠢了,这压根没有的事。
她是打她们中间来的,不能到城里念了书,就指责她们。这才是背叛故乡。她有钱给人去医院看病吗?她有能力帮这里任何一个人吗?没有,没有那就闭嘴吧,虚幻的安慰也是好的,不能把穷苦人的这点东西也自以为是拿走。
明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她忽然就瞧见了自己的“水”,不能念了书,学了诸多道理,便忘记真实的人,真实的处境,想当然看问题。她为自己的想法先是羞愧,很快明朗,她只有离开家乡再回头看家乡,才能明白一些事,这个机会,是李秋屿给她的,不急着评价,不分男女,先把对方当成“人”来看,明月激动不已,她忽然理解了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