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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李秋屿明白她这下是……

    李秋屿明白她这下是得罪了人, 逻辑却清楚,他简直要微笑起来,得罪就得罪了吧, 他跟她一比, 实在不值一提,在场的成年人们更都矮下去。

    “明月。”李秋屿喊道, 眼睛是同谋的意思。

    几个大人以为他在责怪, 李勇新意味深长:“小姑娘,你很厉害啊,没犯错客观上不需要道歉,可李雯是你同学, 你们之间还得有同学感情是不是?”

    明月说:“有些城里人,一辈子也没办法跟农村人有感情。”

    李勇新道:“孩子, 你要这么说,咱们是没法沟通了。”

    明月竟认可:“人跟人本来就容易鸡同鸭讲。”

    校长完全意外着, 这女学生真是一点人情世故不懂,什么都说, 说得人没法接话, 往后到社会上,有的苦头吃, 他想着学校尽培养些书呆子,憨直憨直的, 真是替学校惹麻烦,下一步,便要开班主任工作会议了。

    “年轻人做什么工作的?”李勇新问起李秋屿,“你家这小孩,伶牙俐齿, 根本不像农村来的,像是一出生就会跟人打辩论的。”

    李秋屿道:“李局说笑了,我在酒店工作,您看,要不然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这个事?”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校长希望明月这尊大佛赶紧走,她继续呆这,再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不仅要开班主任的会,都要到李勇新家里坐一坐了。

    李秋屿跟校长班主任说了两句客气话,诸如添麻烦一类,心里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他依旧冲人露着好看的笑意。

    他背明月下楼,明月在他耳畔直呼气:“我发挥的好吧?”

    李秋屿说:“怎么不提前跟我知会呢?我也好做准备。”

    明月叹气:“我不想这种事说出来烦你,公安局长,是很大的官吧?”

    李秋屿点头:“是,估计没人这么跟他说话。”

    明月偷笑:“我故意的。”

    李秋屿微微诧异着:“故意的?”

    明月说:“是啊,我就这么说,他是大官,我觉得这么说才有用,我先捧他,再,再……这叫什么话术?先扬后抑吗?我心里是有计划的。”

    李秋屿笑道:“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狡猾的一面。”

    明月语气小心起来:“当时怪爽快的,可我知道他们三个都不高兴了,你说,我做的是对还是不对?”

    李秋屿道:“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们。”

    “真的吗?那我会给你惹麻烦吗?”

    “不会,这不算什么。”

    “那我都不跟你商量,就都说出去了,你生气吗?”

    “不生气,我以你为荣。”

    明月高兴起来,她搂紧他脖子。

    “先送你回教室,晚上咱们再聊这个事,你什么都不要想,专心念书。如果这些人再找你,一定记得跟我说。”他觉得那班主任实在不怎么样,明知她脚不好上楼,叫她上上下下。

    他刚把她送进教室,还没下到一楼,孟文珊的电话进来,问他走了没。

    两人在学校门口碰面,孟文珊接过班主任电话之后,立刻打给他,李秋屿想到了这层。

    “通知你了?”李秋屿的脸叫阳光晒着,白得反光。

    孟文珊说:“道歉就那么难?你知不知道,别说校长,这个城里大部分人都得给李勇新这个面子。”

    李秋屿不置可否。

    孟文珊带了情绪:“他是个笑面虎,大哥跟他打过交道。明月是小孩子不懂,你怎么也这样呢?你那么会说话,怎么能任由明月在那胡言乱语?”

    李秋屿说:“你是觉得我得罪了李勇新?”

    孟文珊长吁口气:“对,还有,把班主任也得罪了,校长会怪他,他又能怪谁?还是明月,明月以后要在这里继续念书的,你让人老师以后怎么看她?我又怎么好意思再找人家说,多看顾下我们孩子?”

    李秋屿道:“我明白,你说的都有道理,如果她的班主任因为这事,针对明月,那他压根没有师德可言,我会找他。”

    孟文珊睁大眼:“秋屿,你是疯了吗?你找人干嘛?你就是太纵容明月了,她哪儿还像农村孩子,她一个农村孩子,要这么个性干嘛?她没这个资本啊。”

    她像是不认得李秋屿了,他不这样的,做事一向稳重,她都要怀疑,李明月其实是他同母异父的小妹妹。

    李秋屿又是微笑的模样,孟文珊的话,有她的道理,他也有他的道理,这样子就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孟文珊还有话:“你不趁这个机会,教育教育她,社会就是这样的,你遇到人家有权势,就得低三下四,这很正常。社会跟课本上教的不是一回事,社会有它的黑暗面,你应该让她认清现实,她以前在乡下,没遇到过什么糟心事吗?她这样的出身,更该学着圆滑点,以后才能少走弯路。”

    李秋屿说:“那是以后的事,她还小,三观没有完全成形,不该觉得什么都是正常的。等她长大,早晚会认清社会,但她人定型了,遇到事情会有自己的原则跟底线。”

    孟文珊无话可说,无奈道:“你既然这么想,我也没什么劝的了。”

    李秋屿语气是平的:“我从不需要别人劝。”

    他看看校园,“回去吧,叫你在中间难做很抱歉,改天请你吃饭。”

    这个道歉,最终不了了之,李雯重新来念书,她不再跟明月讲话。女同学疏远明月,更像是默契了,和她无意对上目光会立马扭开,或者是她进厕所,正说笑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很幼稚。”秦天明私下点评,她也没什么太要好的朋友,跟谁都保持距离,专注自己的事,她理性地劝明月不要把这样的事放心上。

    这种事,像往骡子身上加货,今天一点,明天一点,那分量起先不觉什么,慢慢知晓那重的感觉了。明月一会儿能想通,一会儿又想不通,她只好又重新写起日记。

    写东西也是安全的,她能把所有的压抑、不解,统统放里头。李雯的能量是源自她爸爸吗?人们尊重权势,哪儿都一样。她想起很小的时候,跟杨金凤去赶会,集市上有地税局的人来收税,一个摊位收个一块钱、两块钱,人一看见地税局的人,便会自动尊重起他们。

    她的老师,校长,见到李雯的爸爸,赔不完的笑脸,说不完的好话。她的班主任,是重点高中的老师,照理说,很有文化,可文化在权势跟前,似乎不值得一提。人活着,不应该有更崇高的东西吗?这种崇高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明月尚不清楚。

    班主任后来找过明月,做她工作,他语气婉转起来,意思她不道歉,校长都会很难做。班主任夸她是懂事的孩子,一定会顾全大局,明月惘然地摇头,告诉老师:

    “我奶奶被村里的人打过,因为我妹妹被那家人欺负了,您知道是什么事吗?我来这念书,看了图书馆的书,才晓得妹妹被猥亵了,我奶奶没讨回公道,只讨了一顿打。我看着奶奶被打,像狗一样,我从那之后就发誓,绝不受辱,我宁愿死。对我来说,我没做错事,就因为李雯爸爸是公安局长,我就得道歉,这就是屈辱。”

    她说得太过平静,内容却一点不寻常,班主任愣住,良久,他叹口气说:“李明月,老师知道了,不会再让你跟李雯道歉了。”

    明月说:“老师,我知道你们怕得罪李雯的爸爸,我不怕,我家里只有个奶奶跟妹妹留守在农村,他官威再大,还能杀人不成?李雯现在鼓动同学不跟我说话,我也清楚,我什么都不怕,我是来念书的,念好书,我就能带我奶奶小妹过好日子。”

    她不是跟班主任说话了,是跟自己,班主任看着她:“李明月,你这小孩……唉,你这小孩,这件事就这样吧,你念你的书,别的不要考虑了。”他想再跟她说点什么,又觉得她毕竟才十几岁,他不能跟她说太多成年人的东西,那些心照不宣的,大家都得这么做的东西。

    班主任本来想找乔老师再跟她谈谈,这下也不必了。

    期末考前的周末,李秋屿带她到医院复查,她的脚基本可以正常走路了。医生记得她,说她胖了,气色好得不得了。李秋屿笑道:

    “稍微有了点肉,不算胖。”

    明月摸摸脸,心道我不会成大胖娘们了吧?

    李秋屿建议到书店转转,她来这么久,哪儿都没去过。明月早想来书店,可惜没喊上秦天明,她爱书如命,虔诚得要命。

    街上是冷的,路面却洁净,头顶的天碧蓝,两边的店铺隔着窗子看,十分漂亮,上头起的名字也十分新奇,卖衣服的,餐饮店,打印社……明月看见过路的人戴了顶漂亮帽子,立马就想要是在自己头上什么样。

    “我本来跟秦天明约好逛书城,她可爱看书了,爱惜得很,上回有男同学借她书看,上头滴了菜油,她气得不轻。”明月坐车里,扭过头跟李秋屿说话。

    街上滴滴的汽车喇叭声不停。

    李秋屿说:“秦天明看着挺老道的孩子。”

    “她说犹太人都往书上抹蜂蜜,代表知识是甜的,我怎么觉得那么邪乎,抹了蜂蜜黏不拉几的,怎么看啊?”明月问道,“她还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谁给他们认证的?”

    李秋屿笑道:“你怀疑?”

    明月说:“是啊,但秦天明比我了解历史,历史老师有时讲课外的东西,她都知道,她还知道苏联解体的事,因为她出生那天,就是苏联解体的日子。”

    李秋屿道:“这么巧?那她是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出生的。”

    明月惊讶:“你也知道?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我比她小一点。”

    李秋屿说:“这在当时是大事,影响很深远,到现在还没结束。”

    明月太好奇了:“影响到我们了吗?”

    李秋屿点头:“当然,你刚说犹太人……”

    熟悉的古龙水,李秋屿又闻到过去的味道,是因为谈到了犹太人吗?法学生们当年崇拜的法圣,是犹太人,十年前,他在给《洛杉矶时报》撰写为什么要将美国的性同意年龄降低至十岁的论文。

    他没继续说犹太人,笑道:

    “苏联一度相当强大,跟西方国家冷战的时期都获得过十几次诺贝尔奖,敌人都不得不把奖颁给它,恰恰证明它确实厉害。它解体后,美国成了世界的主宰,全世界都受美国文化的影响,你看街边的麦当劳、肯德基,还有流行歌曲,好莱坞电影,美国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它的经济一波动就会影响全世界,太多了。”

    明月疑惑了:“美国也这么厉害?”

    李秋屿称是。

    明月想了想,说:“可美国跟我们村没什么关系,你说的这些,我在乡下很少听人说,只有老一辈的人说抗美援朝。”

    李秋屿怔了怔,他显然忘记了,中国还有广袤的农村,对此一无所知。看起来美国跟中国的农村百姓,确实关系不大。

    “还聊着抗美援朝?”

    明月说:“聊着呢,美国再厉害,也是我们手下败将呢。”

    李秋屿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们国家现在跟美国差距很大,美国是世界霸主?”

    明月说:“抗美援朝的时候,美国人就能捞着吃大餐了,志愿军啥也吃不上,但主席还不是指挥志愿军打败了美国?他们一直比我们先进吧?”

    李秋屿笑道:“那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能打败这么强的对手?”

    明月想也不想:“靠信仰,靠强大的意志力,我学邱少云那篇文章时,读着读着,眼泪就往下淌,听爷爷讲主席的儿子怎么牺牲的,我在想,主席失去了那么好的儿子,该多痛苦,又不能叫人知道,他还得领导国家,我一听这种伟大的事总爱淌眼泪。”

    李秋屿想,这是一个乡下孩子对先烈,对领袖最朴素真挚的情感,她对此深信不疑,热泪盈眶。她不曾接触城市的网络,不知道虚拟空间里什么都可以质疑,伟大可以解构,她对这些一无所知。他沉沉看着前路,在想她随着成长是始终如一,还是会被新的观点、思潮影响乃至改变?他不算老,可她更为年轻,无数个她这样的更年轻的少年们,将来是什么占领他们的思想?主导他们的价值观?

    明月忽然扒着靠背,往前倾:“你刚才说,苏联是强大的国家,那么强大,怎么解体了呢?”

    这把李秋屿吓一跳,他回神笑了,反手摸摸她脸蛋:“坐好。”

    她心潮激动起来,她觉得不知道的事可太多了,她希望除了学习课本,能同人交流,最好是跟一个头脑丰富,学识渊博的人,李秋屿在她眼里就是这样的。

    李秋屿说:“解体的原因太复杂了,它过去有着人类最崇高的理想,但崇高的东西可能精神会永恒,现实中,很难真的一直持续地、大规模地存在,人这种生物,本来就是有弱点无法战胜的,比如贪婪,损人利己,敌人利用巨人的弱点,最终肢解了巨人。”

    明月觉得这些词太陌生,这样的话,她说不出,李秋屿能,也没人跟她谈过这样的东西。

    “什么是人类最崇高的理想?”

    李秋屿像是在思忖怎么说,才方便她理解,他停了片刻。

    “就是你那天问我的,为什么你奶奶勤劳吃苦一辈子,也挣不到什么钱,为什么我能挣这么多,除了考大学的因素,还有些别的,你现在还小,长大后会懂的。苏联最初的理想,就是不让这种事发生,人和人之间更平等,还记得你第一天来说了什么吗?”

    “什么?”

    “你说建这些大楼的工人真伟大,苏联的理想,就是让工人真的伟大。不仅仅是工人,一切劳动者。”

    明月完全被震撼了,她从未想过,真的有过这样的世界,可又消失了。她不太懂得怎么个肢解法,深深惋惜,她同时惊讶李秋屿了解这些,侃侃而谈,她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没见过城市。现在看,这才是井底之蛙,她不了解的,不仅仅是高楼、汽车、宽阔的马路、漂亮的物品,她简直对这么大的世界连皮毛都不曾碰触一下!

    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正存在着的所有,对明月都产生了一种吸引力,她迫切想知道,想知道来龙去脉,她脑子里出现一个圆圆的地球,闭上眼,地球聚焦在中国的版图上,再定位到这座城市,再到县城、镇子、村子……反过来想象,范围一点点扩大,她好像突然进入了无垠的宇宙,再去看地球,都是那样小了。

    她猛得睁开眼,好像这才听见几年前八斗叔的那句话:人活着,都该有自己的精神。

    精神跟嘴巴一样,要吃饭的,不吃就是空的。

    明月觉得自己勘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心里一阵激动,她忍不住说:“我真爱听你讲这些,我也想知道,你能给我推荐书吗?”

    李秋屿笑道:“不着急,你才十几岁,有的是时间增长阅历,书是要一点一点看的,同样一本书,隔了十年八年再看,感悟可能不一样了。”

    明月说:“我真羡慕你,已经知道那么多。”

    “这不算什么,你爱学习爱思考,将来懂得会比我多,大概五年级的时候,我跟住家附近的人学过俄语。”

    他突然说起过去的事,明月惊奇:“俄语?你会说吗?”

    “会一些,他在的话应该七十岁了,他会拉手风琴,能唱俄文歌。”

    “你会吗?”

    “大概还记得。”

    “那你能唱给我听听吗?”

    李秋屿笑笑,并未推辞,清唱了几句《喀秋莎》,明月听得直笑:“你好像舌头打卷儿,俄语肯定难学。”

    她嘴巴里咕噜咕噜卷起舌头,胡乱发几个音,模仿着李秋屿。

    李秋屿忽然道:“该拐弯的,只能到下个路口掉头了。”

    明月立马停止:“咱们开过了吗?”

    李秋屿笑道:“对,都是你太聒噪,像个小喇叭。”

    第32章 第 32 章 书店非常大,有三层……

    书店非常大, 有三层,明月从没见过那么大的书店,那么多的书, 简直像蜜蜂掉进蜜罐子里, 得溺毙于此。她不知道从哪儿看起,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 觉得这辈子真是有读不完的书。

    李秋屿让她看中什么尽管拿, 要放假了,她有充足的时间阅读。明月见人盘腿坐角落里,专心看书,书店里暖洋洋的, 一点不受罪,这条件也太好了。

    她把买来的《小镇喧嚣》带去学校, 吃午饭时,跟秦天明一块儿看。秦天明觉得这习惯不好, 吃饭是吃饭,看书是看书, 一嘴巴饭掉书上多气人, 她狼吞虎咽扒拉几口,洗干净手, 才去摸书。明月觉得她这习惯很好,她要学起来。

    两人脑袋挨着, 先看目录,明月眼睛往下走,看到“谢张村也想卖地”,抬头说:“你们村把地卖给市里了,都没人买我们那儿的地。”

    秦天明说:“我们离市里近, 位置占个巧儿。”

    书里开篇讲乡镇政府怎么迎接上级检查的,明月大为震惊,她以为村长书记就是管谁家骂人了、打架了,要么,就是两家因为地界结仇也需要村干部去化解,总之,子虚庄和周边的村落,尽是这样的事儿。原来村干部要做的杂事这样多,明月第一次意识到,她身处农村,所见所闻,都是自己零星的不成系统的感受,还有很多事,她其实并不了解。

    书里的事情发生在2003年,距今不远,两人往后随便翻翻,见记录征收农业税的事,皆感亲切,取消农业税不过就是去年的事情。

    两人看得心潮澎湃,读着读着,便忍不住高呼:“我们那就是这样的!”

    难得见到一本书,竟是写自己万般熟悉的,这要比小说来得真实、可感,什么想象都不需要动用,这书里人的语气、说辞,活灵活现,都像是某一刻真的听见过的。明月易被感染,她时不时要站起来,走几步,凝视窗外的远方,尽头是天际线,并不能看到熟悉的乡野。

    秦天明对这书爱不释手,一看出版日期,惊讶道:“今年的新书,你打哪儿知道的?”

    明月说:“我小表叔买的,你去过你们村支部吗?”

    “没有,都是大人去,我想进去看看,我爸说小孩不兴去的。”

    “你说,这书里肖书记讲要什么数字,给什么数字,不就是造假吗?”

    “正常的,”秦天明讳莫如深,“我们那卖地也造假了,听我爸妈闲说话听到的。”

    明月陷入一种新的茫茫然:这个世界,哪怕是她最熟悉的乡村,也是极其复杂的,更何况人更多的一个城市呢?里头一些长句子很拗口,夹杂专业术语,只得暂时放弃理解。

    但读懂那些和人打交道的案例,是分毫不费力气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这书,明月心想,村干部来收税的事她怎么记不太清楚了呢?只晓得那时爷爷还在,村里来人,她是小孩儿,大人要说事,她远远看着,也不晓得干什么,就是收钱。这样的事年年有,习以为常,不也单收她家的,这样习以为常的事,到了这文化人笔下,记录下来,成了一本书,再叫她凑巧读了,觉得身临其境。

    明月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是小说,还是这样的社科作品,都是要写“真”,哪怕小说编个故事,也要有现实的“真”打个底子,这样才能触动人家,她不知道这么想对不对。

    “放假前我也去买一本。”秦天明本来想借,但显然,明月寒假一定要读的,她又等不及开学再看。

    “你小表叔真会选书,他念过大学吧?”

    “念过,他念的法学。”

    “我看他也像个高材生,咱们这些老师念的大学都挺不错,不是好大学毕业的,没法来咱们学校教书。”

    两人是中午走廊的常客,张蕾吃完饭早早来教室,瞥见她们,说道:“明天就要考试了,你们还在这闲聊?”

    明月说:“看会儿书。”

    张蕾走过来,看了看封面:一个乡镇政治运作的演绎与阐释。

    这什么玩意儿?她面孔上流露出这句话,又还给她们。

    “你们怎么跟那些无聊的男生一样,最爱高谈阔论,这种事跟高中生有关系吗?一个个说的好像自己要去当官似的。”

    男同学们里有人爱聊政治,有人爱看球赛,有人爱议论女生,他们的生活乐子,无非就是这些,张蕾觉得都很庸俗。他们在教室后头说起球星如数家珍,不妨碍他们脱了鞋臭整间教室。他们嘴里说着什么二战绞肉机,不妨碍他们寝室像猪窝。张蕾非常鄙夷同龄男生,她谁也看不上。

    感谢天,感谢地,秦天明正觉得这话像挖苦自己,苦苦思索如何反击,乔老师过来了,几个人都跟她打招呼。

    “看书呢?”乔胜男也把这书拿起来,随意翻翻。

    “谁的书?”

    明月道:“我的,小表叔新买的。”

    乔胜男诧异道:“让你看这种书?”

    明月有些紧张,跟秦天明对视一眼,不晓得有什么问题。

    乔胜男说:“你们这个年龄不适合看这些,这些也无益于高考。等念大学再看不迟,这会看纯粹是浪费时间。”

    她对这些研究农村的书一毛钱兴趣都没有,太熟悉了,熟悉到令人麻木。写这些又干嘛呢?谁会真的关心吗?乔胜男的一些观念,是相当顽固顽强的,没有人能改变她的认知,影响都不可能,她仿佛天生拥有自己的思想,全部来自生活经验。

    她也不爱看农村题材的电视、电影,像是供人消遣取乐的,但同时,城里的新鲜事物,她一样没兴趣探究。

    张蕾听到这些,心里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乔老师的否定,对她来说格外重要,李明月最爱搞特立独行,这次搞瞎了。

    明月嘴里答应乔老师,心里完全不这么想。乔胜男似乎还有话跟她说,却只是拍拍她肩膀:“这就考试了,好好复习。”

    这样一个动作,张蕾简直妒火中烧,她不明白,乔老师为什么对李明月这样亲近,难道因为都农村人?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得不到乔老师的那份共同出身的关注?李明月却一点感激的模样都没有,辜负老师的情谊。

    期末考过去,李秋屿来学校收拾明月的被褥,他不方便上去,是秦天明和寝室长一块儿送下来的,他笑着道谢,把一包零食给了她们。

    李秋屿是个风度极佳的年轻男人,这让女孩子们好感顿生。果真拿人手短,寝室长本在室友们议论明月时中立,此刻情感天平倾斜:“她亲戚真讲究,其实李明月没什么不好的啊。”

    秦天明心说,这包零食还是有用的。她羡慕明月有这样的亲戚,品味不俗,在生活上学习上都能给予帮助。

    天阴阴的,昏而冷,寒风从四面八方空空洞洞刮过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灰的云厚薄不一铺满苍穹,比平时散得都要慢。孟见星冒着冷风来女寝室找明月,被秦天明告知,已经叫小表叔接走了。孟见星意识到,李秋屿果真和那边的亲戚走得近。

    暂时不用坐教室里,明月舒口气,她马上就能回家,离开学校前一天跟秦天明一块到澡堂子洗了个澡,整个人又香又轻,她心情好起来。到李秋屿家里,忙着拆被罩,她已经能熟练使用洗衣机。

    李秋屿又去了酒店,直到傍晚跟向蕊一起回来,明月在整理书本,听到声音,莫名心虚,自从上次李秋屿出差回来,她再没见过向蕊。向蕊进来却如常,笑着跟她打招呼:“放假了啊?”

    李秋屿说:“你坐,有东西落车库了。”他又匆匆出门。

    向蕊便把东西放桌子上,弄得窸窣响,叫明月过来:“都是些吃的,乡下买不到,带回去给你奶奶妹妹吃。”

    她连自己家情况都知道了?肯定是李秋屿说的,明月好心情立马变坏,她说不上来,反正不想向蕊知晓自己家的事。

    “谢谢,这太多了,向蕊姐,你也拿一些走吧。”她又觉得自己小心眼,人向蕊没怪她,还是这么客气,她真是不知好歹。

    向蕊说:“你小表叔给我买了呀,我也馋,爱吃零嘴儿。”

    她笑着打量明月,“我听说,你脚都好了?这两个多月可把你小表叔忙坏了。”

    明月支支吾吾应和着。

    向蕊又问:“下学期,你得住寝室了吧?”

    明月摆弄着糖果盒,低头说:“那肯定的,我也早想住回寝室。”

    向蕊说:“明天就回家了?一学期没回去肯定想家。”

    明月“啊”了声,很快道:“回家。”李秋屿本来要多留她一天,在市里逛逛,他的酒店承办了几场公司年会,留下许多玩具,想叫明月去挑,这样的小东西拿回去分给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也是好的,搁酒店里,便要当垃圾丢弃了。

    向蕊对她回答满意,她希望高高兴兴地把这亲戚送走,并且永不再来。

    “我们过年去海南,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你们明天就去吗?”

    “年前吧,过年期间人多,你表叔不喜欢跟人挤,这几天先准备准备。”

    明月听了这话,决定明天赶紧走。

    三个人气氛寻常地吃了顿饭,向蕊还是很健谈,一会儿说股市,一会儿问李秋屿酒店近况,还能见缝插针关心明月的学习。明月趁她洗水果的时候,说:

    “我想明天回家,你能告诉我怎么转车吗?我想自己走。”

    李秋屿笑:“不是说好后天送你?”

    明月道:“我想家了,也想学着自己坐车。”

    李秋屿说:“你的脚刚算好,临近年关汽车站人多,弄不好没座位,挤来挤去站一路,得不偿失,以后有的是机会自己坐汽车。”

    明月一点不能反驳。

    她想回家,一在李秋屿家见着向蕊,多余感就出来,她不自在,向蕊肯定也是,谁想在男朋友家老见着“亲戚”?

    可她又不能强求李秋屿:明天必须送我走。

    吃水果的时候,向蕊的心情看起来还是很好:

    “带些回家吃啊?”

    “不了,留你们吃吧。”

    “干嘛不啊,我们能再买,村里买不到这么好的水果,种类肯定也少。”

    “不少,水果种类挺多,镇上的摊子过年还卖西瓜呢。”

    “啊?都卖上西瓜啦?”

    明月冬天不爱吃水果,太冷了,过年的时候买过桔子,上了冻,桔瓣硬挺着,吃嘴里牙根都仿佛给冰到。只有坐在这样温暖胜春的暖气屋里,才能享受吃水果的乐趣。

    向蕊把水果切成小块,用签子扎着吃,一边吃,一边笑,她不光自己吃,还要时不时喂李秋屿,明月站起来:“我去书房看会书。”

    向蕊笑说:“好用功,”她碰了碰李秋屿,“肯定跟你念书一样棒,你们这一大家子基因都这样好吗?”

    李秋屿面孔上带着笑,眼睛却冷漠,他觉得她今天话尤其多,特别刺耳,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大惊小怪,说着无穷无尽的废话,好像话太多,把那美丽也折损掉。

    向蕊本冲着他笑呢,她隐约觉得不对,李秋屿这目光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有感情吗?好像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空无的。向蕊不由得打个寒噤,她从没了解过李秋屿,她一般不去想这件事,这件事,以前没有机会向她警示,别人谈恋爱不也这样的吗?一块儿吃饭、购物、看电影、出门旅游。哪怕结婚,也无非就是更琐碎了,吃喝拉撒,照顾孩子孝敬老人,工资、升职、人际关系……都是这些,为什么这会儿李秋屿变得陌生了?

    向蕊搞不明白,她恐惧去搞明白,现在突然叫她看到李秋屿的眼神,她烦躁,她讨厌思考一切复杂的事,她只想高兴。

    第33章 第 33 章 两人下楼的时候,向……

    两人下楼的时候, 向蕊吻他,李秋屿的嘴唇冰凉,像是什么首饰, 冬天里戴上, 半天暖不热。她只能更用力索取,不依不饶地进行着一场甜蜜的酷刑。李秋屿的嘴唇, 最后都是冷的, 幽幽冒着寒气。

    “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向蕊轻喘松开他,“我觉得你状态不对。”

    李秋屿道:“可能吧。”

    “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现在关系没之前好了。”

    “有吗?”

    向蕊太讨厌他这个口气了:“有!”

    李秋屿说:“有什么?”

    向蕊觉得很委屈:“你算算,从你出差回来, 我们见了几次?你说照顾表侄女,好, 我体谅你,你出差回来去接她, 我白等你半夜。我每次给你打电话,说不了两句, 你就要挂。今天, 要不是我坚持,我连你的家门都不许进了是不是?”

    李秋屿听她说完, 道:“我不想吵架,回家吧, 天这么冷。”

    向蕊愣住了,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吵架你都懒得吵是不是?你没你都跟谁有话啊?李明月吗?她天天住这儿,你一个三十的人了,是不是只能跟高中生聊啊?”

    声音越来越高,李秋屿不想引人注目, 他去拉她手,向蕊甩开:“别碰我!”嘴上硬着,熬不住那阵委屈,她呜咽哭出来,“你是不是想跟我分手?”

    李秋屿没说话,他抱了抱她,她没什么错。

    “你这会儿太激动了,回家休息一下。”

    “她说明天回家,你送她回来我们能正常相处了吗?”向蕊仰头看他,她眼里有了泪花,“我知道不该跟个小孩吃醋,可她影响到我们了,我感觉得到。”

    李秋屿说:“你不要把这件事怪到明月头上,跟她没关系。”

    向蕊忍着:“好,我就问你,明天把她送回去,我们能该干嘛干嘛了吗?”

    李秋屿嗯了声,他揽住她腰,走到小区门口,拦下辆出租车,跟司机说了地址,看那车走远才转身回家。

    这本《小镇喧嚣》,明月看得入迷,门一关,外头的事就隔开了,她叫自己别去想,人家小情侣爱干什么干什么,她很快忘了外头,去了书里面。

    “我应该再找本讲苏联农村的书看看,对比一下。”她自言自语说道。

    她精力无穷,感觉一天睡三个小时就成,多睡简直浪费。李秋屿进家后,发现明月不在客厅,到书房前发现里头反锁。

    一阵响动,明月慌忙过来开门。

    李秋屿问:“怎么还锁上了?”

    明月又慌忙回到书桌前,低头看书:“我怕影响你们说话。”

    李秋屿说:“明天就想回去是不是?”

    明月不看他,只盯书:“都行。”

    李秋屿靠在门口:“书拿回家看吧,早点睡,明天八点半出发。”

    明月心里一沉,他也没问问这书写得怎么样,她还有许多话想说,李秋屿就是这样的,人跟他聊,他能接得上,人不主动说,他便像没长嘴,一个字都没有。

    她还想着玩具,倒不介意去捡人不要的东西,反正都是新的,丢了浪费。她面对这些,可没什么不吃嗟来之食的骨气,她希望分给子虚村的小孩儿,像棠棠那样的。

    可这一切,没法说出口了,是她自己要明天回。李秋屿突然痛快答应了,明月心里一点不高兴,她站起来,把书抱着,从李秋屿眼前默默走过。

    李秋屿低头:“不看了?”

    明月说:“我要早睡,明天一早给奶奶打个电话。”她看向桌子上那包零食,李秋屿已经走过去帮忙收拾了,东西不少,换洗衣裳、课本、资料、课外书、吃的,都塞进了化肥口袋。

    好家伙,真能装,明月下意识摸摸头,李秋屿问道:“还要不要再洗次头发?到家不方便洗。”

    明月说:“不了,我家也能烧热水。”

    李秋屿一副随便你的表情,他看看她,回了自己房间,再没出来。明月躺沙发上,辗转反侧,耳朵一直想听点什么动静,她要走了,以后再来也是拿个换季东西,不会再睡这个沙发了。

    她甚至觉得沙发都可怜了,平时没人郑重睡它,需要它。她想到这,又爬起来,跟家具小声道别,一样样说话,她晓得这是物品,没有生命,但在她这有。她说了一遍,不知不觉走到李秋屿的门前,站了会儿,回沙发上睡觉去了。

    冬天的睡意深沉,明月觉得自己好像听见有人跟她说话,她太困了,昨天还觉得三个小时就够,今天就长睡不起。她脑子里应着“好的好的”,把嘴的活干了,压根没任何反应。

    等到李秋屿把她晃醒,她还在发晕,以后到家了,无意识喊“奶奶”。

    她揉一揉眼睛,见是李秋屿,把毯子扯过来裹住自己,她不想叫李秋屿看着她穿秋褂。李秋屿像要证明她还是小孩儿似的,胡乱摸了把她后脑勺:“快起,洗漱好吃早饭。”

    明月起来洗脸刷牙,拿毛巾擦脸,还有李秋屿给买的雪花膏、护手霜,她想了想,问他能不能带走,留下也没人用。

    李秋屿说:“又不是不回来了,放这吧。”

    明月心里一片怅然,空落落的。

    “回来也不过夜了。”

    李秋屿说:“想拿拿吧。”他找个牙刷盒,还有包装袋,统统给她整理好。

    车子驶离主城区,路旁的景色便荒凉起来,积雪化了的地方,露出黑色的土地,明月往外看,心道,真穷啊。

    北方的乡村,总是显得那样穷,连田野四围,都透着穷,喜鹊孤单地停在埂头,也显得是只穷喜鹊。

    怎么冬天的景色看起来会叫人想到穷呢?明月从前不这样觉得,可如今,这样的景象,就自动成了穷的化身。

    村镇是散落的,一会儿见到一个,一会儿见到一个,只有城市是聚集的,村镇众星拱月着它。

    “我长大了,要写一本关于子虚村的调查报告。”明月突然说。

    李秋屿笑道:“好志气,是受了吴毅的启发吗?”

    明月道:“我这次回家就想到村支部问问,可人家肯定不搭理我,我现在就有很多想做的事,但又觉得耽误学习,好矛盾啊!”

    李秋屿说:“可以这样,把所见所闻先记下来,别弄丢了,当成是积累素材,等你念了大学,闲暇时间相对多些,到那时再做也不迟。”

    明月觉得李秋屿说的这个法子行。

    她心里充满雄心壮志,觉得自己一定能做成些事,具体做成什么,不知道。她在后头看着李秋屿的肩背,看得出神,李秋屿察觉到,问:

    “发什么呆呢?”

    “我在想你那天跟我说的话,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

    “没什么,我一直没什么大理想。”

    “你的理想是谈恋爱吗?跟漂亮的人谈恋爱。”

    李秋屿还是笑:“这么说话是不是太冒犯了。”

    明月笑得有点生硬,控制不住的。

    “我看是,我感觉你好像除了工作,就是谈恋爱。”

    “好像还真是。”

    “海南岛是不是冬天很暖和?”

    “嗯,冬天去那边度假的多,你想去吗?”

    “你跟向蕊姐怎么去?”

    “应该坐飞机吧。”

    明月心情沉郁起来,她总是有些惆怅,想到李秋屿跟向蕊,跟她没关系,却牵动她情绪。她心里说,以后我一定能到任何地方,不需要人带我。

    车子开很久,两人一会儿漫无目的说几句话,一会儿沉默着,子虚庄就在眼前了,除了几栋新盖的楼房有些新气象,看过去,依旧是破败的,但过年热闹,人走在路上,拎着赶集买的肉、青菜,她记得很小的时候,人都提着篮子去赶会,什么时候都变成白白红红的塑料袋了?有些事,悄摸就变了,回神时都记不起到底哪一天开始变的。

    即便提前打了电话,家里也没人,车子几乎开到家门口,左邻右舍便伸头看看,见明月下车,她一叫人,什么婶子大娘,都笑道:

    “是明月啊,半年没见长高了。”

    “你看杨金凤,孙女来还要去背柴火。”

    明月跟人打完招呼,把东西往家里拿,李秋屿打开后备箱,把那一袋子玩具拎下来。

    明月很意外,李秋屿早起去了趟酒店,那不是做梦有人说话,是他要出门。

    “我还以为……”她一下笑了,又显得很不好意思,“好多。”

    李秋屿说:“分给小孩儿玩儿。”

    他们放好东西,去山坡上找杨金凤,春天来才好,阳光明媚,这会只有冷风如刀,刮得人脸又干又痛,麦苗是青的,天地间唯一颜色,像是作画的不小心泼洒的,一块又一块。明月远远见有一大堆柴火停地头了,一会儿动一下,一会动一下。

    “奶奶!”她说着就要跑,李秋屿完全没看到,拉住她,“注意别摔了!”

    明月指着远处:“那肯定是我奶奶,她起不来了!”

    李秋屿不明白什么叫起不来,他看过去,第一眼没看到人,只看见一团体积非常大的东西,那是捆好的柴火。

    明月挣开他的手,她跑过去,杨金凤坐在地上,背上是比她人要大好几倍的引火草和蜀黍秸秆。子虚庄的人都这样背柴火,只不过,近年来烧柴火的人家越来越少了,杨金凤家还烧。

    “奶奶!”明月嘴里喝了风,眼泪也叫风吹出来,她跑到杨金凤后面,跪下托柴火,杨金凤挣扎不起,“咋那么快到了,我还说,得等会儿能到。”

    山坡风大,背上柴火重心高,人一旦坐下,得借力能起来。李秋屿也跑过来,说:“要不然,我来试试,您把绳子解开。”

    杨金凤抬眼,脸色黧黑,人也瘦了许多,似乎又害了沙眼,眼角全是眼泪,很浑浊。

    “你这没出过力的后生,背不动的,李先生,劳烦你跟明月搁后头搭把手,我就能起来了。”

    李秋屿十分怀疑,他难以想象,杨金凤这样中等身高又不算强壮的老人,到底怎么背下比她本人要大几倍的柴火的。

    他只能绕到她背后,跟明月一块儿往上托,他感觉那柴火沉沉往手臂上倒,又往前倾,来回几次,听杨金凤说句“好了好了”,她站起来了。

    身体却是弯的,几乎没法抬头说话。

    李秋屿拉起明月,明月呆呆看着杨金凤往前走。

    杨金凤是小的,柴火是大的,缓慢地在羊肠道上动着。

    “明月,明月?”

    明月慌忙跑前,杨金凤费力说:“先头家去,给李先生倒茶喝,去。”

    明月道:“你再起不来咋办?”

    杨金凤说:“这马上到大路了,好走,去,赶紧家去。”

    她晓得奶奶脾气倔,跟李秋屿说:“咱们先回吧。”

    李秋屿仿佛在犹豫,明月拽着他衣袖:“奶奶要自己背,咱们走吧。”

    他们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回头看看。

    几个小时前,明月还在李秋屿只需穿单衣的家里,现在,寒风割面,她又回到她真正的家,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好像她沉思的,探讨的,跟杨金凤一样,变得小了,只有那捆柴火巨大、真实。

    李秋屿问:“你奶奶行吗?”

    明月被风吹得眯眼:“都这么背的,有人八十了还能背。”

    她想起秦天明说过,学校附近有个公园,里头的老人,在下象棋、打太极拳,还有跳舞的。她低声说:“我长得太慢了。”

    明月几乎淌出眼泪,她在城里念书,享受着好的日子,留奶奶一个人,孤独地、卖力地活在这儿。她非常感伤,很快泪眼朦胧,情绪一下低沉下去。

    她看看李秋屿,他即将坐着飞机往很远很远的南方度假,那里没有寒风,是沙滩和海水,她没见过大海,也没坐过飞机。

    她回到子虚庄,便是回到现实中来,好像在城里念书,只是借李秋屿短暂住了一段时间。她被这虚虚实实的感觉弄得忧郁,走得很快,不再看杨金凤。

    第34章 第 34 章 家是冷的,冷极了,……

    家是冷的, 冷极了,人挨墙近点儿,便知道这墙也冻得放寒气, 寒气入鼻, 鼻腔里都是疼的。明月拎了拎暖水瓶,是沉的, 她倒脸盘里请李秋屿洗手。

    明月一回家, 李秋屿就成了客人。盆架上有胰子,裂着缝,瘦瘦一条,几乎不起泡沫。一抬眼, 能见一面方块小镜,擦拭得干干净净。明月在一旁看他洗手, 递过去卫生纸。

    李秋屿问:“怎么不见棠棠?”

    明月道:“在亲戚家。”她跑到锅屋,手往灶膛里探探, 余烬尚有点残留温度。

    锅里篦子上坐着两碗烩菜,新做的, 还有两碗热豆腐, 几大块,卧在里头, 旁边是一碟辣子酱、红薯面馒头、还有三鲜馅包子。篦子底下,是杂粮粥, 煮得烂烂的,香气打篦子眼儿那直往上钻,明月闻到再熟悉不过的气味儿,心里暖哄哄的。

    门响了,杨金凤到家来, 明月忙不迭帮忙放下柴火,两人扯开塑料布,扬上去,盖住柴火,再拿两块破砖头压角。杨金凤见李秋屿站那看,招呼说:“李先生快进屋,外头冷,立马就能吃晌午饭,明月,打水给人洗手,桌子摆好。”

    明月觉得奶奶更老了,真奇怪,天天在一块儿过日子不觉得,伏天里杨金凤就是个老人,可老也有区分,明月嘴里应着,飞跑进屋,咣咣拉出八仙桌,说:

    “外头有太阳地儿,比屋里还暖和呢,狗都知道站墙根晒太阳。”

    李秋屿笑了,明月拽一大截卫生纸,往桌子上抹了几下,再看看纸,不脏,杨金凤是个利索人。

    堂屋门是敞着的,反正一样冷,靠近门槛那有太阳照进来,能看见细尘,轻得很,像云彩那样缓缓地动。明月让李秋屿坐在太阳光里,李秋屿问道:“冷不冷?”

    明月说:“我抗冻,习惯了。”她把筷子给他,李秋屿是非常懂礼节的,等杨金凤坐了,才坐下,他在这会儿第二次吃便饭,杨金凤给他一碗烩菜,一碗老豆腐,问他能不能吃辣。

    “奶奶做的豆腐好吃得很,年关这会儿,都爱买我奶奶的豆腐。”明月心情稍稍好起来,自豪介绍起豆腐。

    杨金凤说:“人李先生啥没吃过?”

    明月笑道:“你做的豆腐就没吃过。”

    李秋屿浇了点辣子油,吃得冒汗,身上热起来。烩菜里头什么都有,地锅炖的,特别入味儿,李秋屿说:“这菜很香。”

    杨金凤说:“城里猪都不大,这是乡下自己喂的大猪。”

    明月立马插嘴:“大猪才香,我们这儿的猪能养到五百多斤,你见过杀猪的吗?”

    杨金凤瞥她:“李先生不稀得看杀猪,吃你的饭。”

    明月跟李秋屿对视上,两人都笑,杨金凤说道:

    “这半年给李先生添麻烦了,明月念书晓得上进不?”

    李秋屿说:“不麻烦,她很用功,老师都表扬她,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我给你们打电话。”

    明月没跟杨金凤说崴脚的事,杨金凤有那么一阵,却老想去看她,总觉得有事,可明月电话里好好的,现如今回来,确实好好的,脸皮子白了,像是一丁点罪儿没受。

    “跟人老师同学处得好不?”

    明月说:“好,都好。”

    杨金凤便没什么要问的了,她叫李秋屿吃菜,多吃,李秋屿这顿饭吃得非常满足,他喜欢在这家吃饭,想说话便随意说两句,不说话也不尴尬,他像是这家里的人,不过外出工作,过年回来团圆。

    热乎乎的饭下肚,没那么冷了,杨金凤叫明月陪着李秋屿说话,她去刷碗,明月见她走路没往前利落,人慢了,她便跑过去抢着干,杨金凤说:“不兴叫李先生一个人的,你去跟人说话。”她瞟眼明月的袄子,“回头把衣裳弄脏了,快去。”

    明月来堂屋跟李秋屿说话,她也不坐,踩门槛上,一切都是熟悉的,久违的,冰冷又温暖,她活泼起来,比划说:“你站起来,比比谁高。”

    李秋屿笑着过来,她手一伸一伸的:“你真高,我站这儿都没你高。”李秋屿说,“我不长了,你还会长的。”

    明月踮起脚:“哎?我这样就跟你一样高了。”她忽然张开手臂,毫无预警的,朝李秋屿跳去,李秋屿单手抱住了她,她脸蛋凉凉的蹭到他耳朵。

    “不让你走。”明月小声说了句,立马打他身上下来。

    她脑子停滞,不晓得刚才为什么有那样一个动作,李秋屿很自然抱住她,又放手,脸上没一点异常。

    日子不一样了,以往只需要奶奶跟棠棠,明月习惯了李秋屿,她想他也跟她们一块儿住,大家亲亲热热,高高兴兴地一块儿过日子,她一想到他过会儿就得走,心里满是寂寞,她这么怕寂寞……奶奶一个人,不比她更寂寞?住在这冷的房子里,天早早黑下去,夜那么长,不看电视,不看书,只干活,她一个人,这太可怜了,怎么那么可怜,她当完留守儿童,又换奶奶当留守老人,没完没了的留守。

    “开学前接你,很快会再见的。”李秋屿觉得她情绪变化很快,不再那么懵懂,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他留下也不像样,吃顿饭很舒坦,真住下来,是不习惯的,也没名头,他不属于这样的地方。

    “多陪陪奶奶,还有妹妹。”他只能安慰她。

    明月黯然道:“要是你能跟我们一块儿过年多好。”她勉强露出点笑意,“不过,当然没海南好,那儿暖和,我们这太受罪了。”

    李秋屿说:“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海南?”

    她摇头:“不去,你跟女朋友去过的地方,我不会跟你去的。”

    李秋屿笑笑:“这怎么说?”

    明月道:“你肯定会想跟她之前来玩儿的场景,反正我不去。”

    李秋屿说:“你这想的也太多了。”

    明月靠在粗糙的木门上:“我就这样的,等棠棠回来,我们一块儿赶大集,买花炮,我们不去南方在家也能把年过好。”

    她像是想起什么,脑袋一凛,直起身。

    “你去海南不要给我买礼物,我不要,向蕊姐姐给买也不要。”

    李秋屿道:“不说这个了,你看你,好像不大高兴,回家了应该高兴的。”

    明月低下眼:“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有时高兴着高兴着,突然想到个什么,就会难受,可能是因为我出去念书的缘故吧,能到城里念书是好事,可人身处好事里头也会有时候难受。”

    李秋屿问道:“刚刚是想到什么了吗?”

    院子里,杨金凤弄了一口袋的红萝卜、大白菜,喊明月过来,她看看李秋屿,跑去奶奶身边。

    “这个给李先生带着。”

    梁头下挂着猪肉、褪干净的鸡,还有一条腌好的鱼,全都硬邦邦的,杨金凤找八斗挂上去的,她叫明月取下来,明月得用板凳,晃晃悠悠踩上去,李秋屿已经站在身后,伸手拿了:

    “要这个?”

    明月说:“这块肉,还有鸡,奶奶给你准备的。”

    李秋屿手又放下:“心意我领了,其实我一个人不怎么做饭,放我那浪费,你们自己留着吧。”

    杨金凤说:“李先生要是不拿,就是看不上我们这点东西了,你在城里不好买这样的,拿家去,给家里人尝尝。”她是个固执的老人,这样说,李秋屿只好收下,杨金凤把最大最肥的一只鸡,给他了,拎到手里挺沉的。

    “路远,不留你住下了,李先生回去开车慢点儿。”杨金凤要出门送李秋屿,明月在后头,慢吞吞跟着,李秋屿叫她后备箱打开,她走过去,开了后备箱,李秋屿弯腰放东西时笑说,“除夕守岁吗?记得给我拜年。”

    明月脚踢着地:“你要去海南,向蕊姐姐应该不想我打电话骚扰你。”

    李秋屿扭头看她一眼,没再说了,把东西归整好,盖上后备箱,绕到前面对杨金凤笑道:“中午谢谢您招待,我得走了,等明月开学前我再来。”

    杨金凤说:“李先生太客气,都是麻烦你,明月,”她见明月还站车后头,“你杵那干啥,可记住李先生的好没?”

    明月两手插进口袋,点点头:“我开学自己坐汽车去。”

    李秋屿望着她笑:“行啊,我带你坐一趟,等你摸清了路就能自己坐了。”

    明月的眼睛像在生气,全是话,却一个字也没再说,跟他摆手,李秋屿鸣了下喇叭,意思是要走了,明月跟了几步,晓得他还会来,不用等太久,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属于谁,要过什么日子,都是他自己的事。

    她跟杨金凤一块儿往家去,风可真冷,比城里的冷。院子里没了小羊羔,鸡鸭也少许多,杨金凤不养猪了,她身上贴着膏药,没从前能干。她手上裂的跟小孩儿嘴呢,明月找出护手霜,要给她擦,杨金凤哪用过这玩意儿,说:“我这天天弄这弄那,搽这没用,你身上新袄是李先生买的?”

    明月又心虚了:“我不要的,他说我衣裳小了,原来的袄就是小了,我一穿都撅着。”

    杨金凤说:“咱是只想着人供咱念书的,不该要的,不能伸手,要习惯了就再穿不上家里小袄子了。”

    杨金凤像是晓得她大了,不像往常严厉,却还是有板有眼教导她,明月脸滚烫:“不会再要了。”她犹豫着把零食、玩具拿出来,“这没要钱,是人公司办年会剩的娃娃,李先生说搁那就扔了,叫我分给小孩儿玩儿。”

    她唯恐奶奶再说什么,立马追问,“棠棠呢,啥时回家?娃娃先紧她玩儿。”

    杨金凤许久没见棠棠了,棠棠淘气,脾气又怪,念书实在不像样子,老师三番五次找表婶,表婶也头疼。只在八月十五回来一趟,到家不是嫌这,就是嫌那,杨金凤想说她,她愤愤不已:“你早不要我了!”

    杨金凤便沉默,要给她梳小辫,她一个扭身,跑出多远,闹着要回表婶家。杨金凤推出三轮车,车里放着江米棍、爆米花,棠棠往嘴里搡,好像又是个无忧无虑的样子。

    年二十八那天,杨金凤把棠棠接家来了。

    明月一见她,高兴得不行,喊着“棠棠,棠棠”,她长高了点儿,脸红红的,被西北风吹伤了,眼睛却出奇的亮,是小孩儿的眼,黑是黑,白是白。她穿的新袄子,套着灯笼袖,底下穿了双红色长筒靴,缀个大毛球,那是表婶叫棠棠自己选的,她一眼相中了,早想穿这样的靴子,觉得特别洋气。

    “真漂亮呀!”明月蹲下来摸摸她衣裳,棠棠一拧,撇开她,“你别给我摸脏了!”她像是不认得明月了,成凶凶的小狗儿,想呲牙,明月想要证明两人还是姊妹,笑着凑近,“我就摸你,想摸你!”

    没想到,棠棠突然愤怒起来,对着明月捶打,明月笑着躲,她却来劲,砸得生疼,杨金凤上前拉开她:“姐姐好不容易家来,打姐姐干啥?”

    棠棠大喊:“你又不疼我,叫我来干啥!”

    明月看看杨金凤,温柔哄棠棠:“姐姐给你带可多好吃的了,还有玩具,都是打城里带来的。”

    棠棠像是不屑,哼哼的,明月跟她说了很多好话,她才肯进堂屋。零食跟玩具,对棠棠依旧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她不爱回来,还有个原因是家里电视太老,没装大锅盖,只能收几个台。她爱吃,爱玩儿,爱看电视,就是不想念书,表婶有些放弃的意思,两口子私下说这小孩不是念书的材料,能成人便好。

    明月也不晓得怎么教育棠棠,不能提念书,一提就恼,她小心哄着,捧着,觉得这样不行,可又找不出更好的法子。她疼她,爱她,回家想和和美美过个年,不是来跟棠棠吵架的。晚上她搂着棠棠睡,说小时候的事,棠棠仿佛同她亲近了一点,好奇问:

    “你是不是认城里的李先生当爸爸了?”

    明月错愕:“怎么会?”

    棠棠挠挠屁股:“你不是给他当小孩去了?”

    明月道:“我是去念书,给人家当什么小孩?”

    棠棠说:“那你给他当什么?”

    被窝里灌了热水袋,抵在脚头,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明月脸也热了,半晌不说话。棠棠再问,明月便用被子蒙头,嗡嗡说:“快睡觉,明天咱们去集上吃水煎包!”

    不晓得过了多久,朽了的窗棂叫风吹得作响,棠棠睡熟了,明月掀开被头,睁着眼看黑暗,觉得外头的风全都落到了身上。

    第35章 第 35 章 电视里放着雪灾,许……

    电视里放着雪灾, 许多人滞留南方,火车站人山人海,明月没坐过火车, 她盼着坐一次, 但打电视里头看,等着坐火车的人真是太多了, 拎桶的, 扛蛇皮袋子的,还有的把行李箱举过头顶的……人人一脸焦急疲惫,广州火车站里全是这样的面孔。

    坦克在高速公路上轧冰,四野全是白的。

    新闻里说, 汽车站停了,连大树都叫雪给压断, 还死了人,很多地方停电工人在抢修。明月见过水灾、旱灾, 天老爷变变脸,人就得受着, 城里也一样。人在那骂天骂地, 骂大雪是没用的,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它是没感情的, 该下雨下雨,该刮大风刮大风,人能怎么办?明月看个新闻心里想很多,一个激灵,跑到村头小卖部打电话。

    电话响很久, 也没人接,明月怅怅挂了电话,想着南方大雪,海南岛倒不至于,她瞎操什么心?怪没意思的。

    天黑的快,日头才往西走,就急着掉下去似的。明月坐锅屋取暖,火光映着脸,红扑扑的,门外冯月喊道:“明月在家吗?有电话找你!”明月跟狗似的,一蹦老高,兴冲冲跑出来跟人打招呼,杨金凤在后头说,“拿手电筒!”明月嘴里嘟囔着什么,跟冯月走了。

    冯大娘一家都在,高高兴兴包饺子呢,一见她,冯大娘笑道:“哎呦,明月来了。”她跟一旁的冯大爷说,“明月到市里念书了,就考她一个。”冯大爷笑道:“明月有出息。”

    电话在堂屋,明月跟人说了几句话,便在旁边等,电话一响,她看看来电显示,故意拖了会儿才接。

    “喂?你找哪位?”她知道是李秋屿的号码。

    李秋屿听出她声音,笑道:“我找你,下午给我打电话了?我当时在游泳,没接到。”

    明月说:“没有啊,我没打。”

    李秋屿道:“没打就没打吧,本来也要打给你的,成绩出来了,乔老师说你总分进了两个名次,夸你稳定,有笔吗?记一记各科分数?”

    明月说:“我听一遍就能记住。”她没夸大,重复出来,李秋屿也讶异了,“书看完了吗?”

    海南岛游泳肯定不冷,明月想。

    “明月?”

    “你去游泳吧,我要回家吃饭了。”

    李秋屿好笑道:“游完了,我总不能老游泳,我问你书看完了吗?”

    明月心烦起来,她穿着臃肿的棉袄在这接电话,手指头冰凉,他一定跟女朋友舒舒服服地坐屋里,也许躺床上,叫人把吃的送过来,跟废人一样。

    “没什么事的话,我要挂了,奶奶还在等我吃饭,谢谢你告诉我分数,再见!”她故意刺激他,叫他难堪,晓得事后自己也许会后悔,但此刻很快慰。

    李秋屿听着嘟嘟的声音,若有所思,也没再打过去。明月在电话旁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她失望起来,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做,空茫走出来,冯大娘一家的锅屋是新修的,贴着雪白瓷砖,窗户玻璃上全是雾气,里头欢声笑语,人头攒动,像是两千年前的场景,过年是不变的。

    她应该跟人说一声,道句谢,但脚抬不动,她怕惊扰人家团圆的快乐。冯大娘出来倒泔水,见她在院子里,笑问:“明月接完电话啦?叫月月姐送你!”

    “不用了,大娘你们赶紧吃饭吧,我也回家吃饭去。”明月飞快往外跑,风送来冯大娘一句“问你奶奶要不要香菇的饺子馅儿”,她听到了,却比风跑得还快。

    除夕这天,杨金凤依旧要卖豆腐,越是这时候,人越买的多。棠棠一见家里忙起来,她想躲滑,要回表婶家。明月好说歹说,跟她一块儿贴了对子,这是八斗叔送来的,八斗叔因她到城里念书,把她当大孩子了,问的事,也那样正经,明月的字一直不是很好,她虚心请教八斗,他很高兴,说了好大一会儿的话。

    “奶奶,下年我写对子。”她蹲地上给三轮车贴“出入平安”。

    杨金凤说:“你能写对子?稀奇。”

    “我能练,八斗叔给了我一盒墨,还有他打村委会拿的旧报纸,叫我先搁那上头练。”

    “想练练吧,别耽误念书。”

    明月冻得呵手,漫不经心问道:“李昌盛又联系你没?要是问你要钱,你可别给。”

    杨金凤显然震惊于她直呼其名,眼睛里有了愠怒:“再怎么着,那也是你爹。”

    明月说:“他没把我当闺女,我……”

    杨金凤呵道:“别搁城里念两天书,就小嘴叭叭学着抬杠。”

    明月不吭声了,她跟奶奶没什么话说,说多了,便要吵,她觉得悲哀,她们没法说话,只能说最日常的吃喝拉撒,她寂寞,奶奶寂寞,寂寞的亲人之间,隔了条河。

    “你吃这个巧克力糖,好吃的。”明月从袋子里翻出一块糖,递给杨金凤,杨金凤吃不惯,皱眉咽了,见明月书包叫书给撑开了线,要给补几针,她眼花了,半天没穿进去线,明月帮忙穿好,拿来拇顶,坐她身旁看她缝书包。

    “表大爷今年怎么没来?”

    “今年开春摔断了腿,卧床不能起,躺几个月,脑子也糊涂了,屎尿乱抹,气得儿媳妇不愿意管,刚进腊月就断了气。”

    杨金凤像是看惯这样的事,连叹气都没有。

    明月心里一沉:“来咱家报丧了吗?”

    “来了。”

    “你去吃大席了吗?”

    “去了。”

    一来一去,全都结束了。

    路非常远,表大爷每年都不怕,他不会再骑车出现。

    明月怔怔的,她不在的时候,有人新生,有人死亡,都默默进行着,她们家,不会再有亲戚上门。

    “奶奶,你怕死吗?”

    “怕有啥用,能不死?人该死的时候,谁都留不住。”

    杨金凤忽然沉了脸:“大过年的,你看你问的什么话,起小就这样,啥事都有你的份儿,问这问那,你搁城里念书可不兴这样的,只能想念书的事。”

    明月低头:“知道。”她又抬起脸,把李秋屿送的蝴蝶节发卡,别在杨金凤头上,杨金凤说,“你给我戴的啥?”说着捋下来,“给我戴这干啥?哪弄的?”

    “同学给的。”明月下意识撒谎。

    杨金凤说:“同学的东西也不兴要,咱又没东西给人家,别叫人看轻你,觉着你乡下来的想占人便宜。”

    明月情不自禁脸热:“知道了。”

    “等我工作了,给你买个金镯子,我见冯大娘手上戴了个金镯子。”她想起冯大娘,觉得金灿灿一圈真好看。

    杨金凤说:“我可没有戴金镯子的命,你好成念书,比啥都强。”

    明月没一句话能跟奶奶说对付的。

    庄子里的年关,同去年没什么两样,年轻人回来,满大街乱溜达,道旁多了垃圾,吃的甘蔗皮厚厚一层。

    明月初三便跟着杨金凤到乌有镇上卖豆腐,想到学校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却见着了同学,那个英语很好的刘方圆。

    镇上铺子多,有做活人生意的,就有做死人生意的,人人都得死。刘家几辈子都在镇上打棺材,方圆数十里的人家,只要家里有人去了,都要来刘记打口棺材。家资好的,讲究的,用柏木,柏木结实有香味儿,放地底下虫也不敢蛀。次点选松木,只有家里特别穷的才会用泡桐,那东西浮,禁不住时间考验,烂得快还招虫。可生前日子就不好过,哪还管死后?这些常识,都是明月听老人们说的。现在都是火化,火化也得有棺材。

    虽说人人都得死,但不是天天有人死,所以,棺材铺的生意没法跟卖早点的比,人能今个儿吃油条,明个儿吃包子,可没听说天天跑棺材铺换式样的。

    刘方圆站在棺材铺门口,伸着懒腰,明月打那儿过叫他的名字,他人一愣,挠头笑了:“李明月,你放假啦?”

    乌有镇原先的学生,都晓得明月到市里念书去了。

    “你也放假了吗?”

    “我不念了,天天都放假。”

    明月非常惋惜,她以为,刘方圆至少也该去念个职高技校,她见他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问:

    “在家帮忙吗?”

    刘方圆说:“我爸闪着一回腰后,就不大好,我给他搭把手,哎?李明月,我还记着你会手艺,后院剩了点木头,要不?”

    明月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刘方圆又挠起头:“都忘了,也没问你忌讳不忌讳,别生气啊!”

    都是做棺材剩的边角料,大过年的,这么问太不好了,刘方圆不念书了,人好像多了点社会感,跟人招呼间,有点大人样。

    明月说:“我不忌讳,你要是没用的话,我就不客气拿着了。”

    两人到后院去,院子很大,立着一棵掉光叶子的梧桐,旁边放两口棺材,地上是碎木材。

    “你怕不怕啊?”刘方圆问道。

    明月摇头:“人终有一死,我们以后都得住这里头,不怕的。”

    刘方圆说:“李明月,你到城里念书就是不一样,不像我,没啥出息估计只能接我爸的活计,我还想去打工呢。”

    明月说:“这也不算没出息,就是我觉得你英语那么好,不念怪可惜的。”

    “我也就一门英语像样,其他科稀烂,能上啥?注定没啥出息。”

    “别这么说,我觉得给人打棺材挺有意义,有人接生小娃娃,也得有人负责把人送走,迎来送往,总得有人干啊!”明月认真说道,刘方圆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有些失落地笑笑,“李明月,真的,你到城里念书说话都跟咱们不一样。”

    他叫她站外头等,自己进堂屋拿木块,明月四下看看,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堂屋正中间摆了张床,有人佝偻着,跪那儿,一双眼睛暗沉沉盯着明月看。

    明月吓一跳,这人看着约莫五十岁了,瘦得要命,头发贴在头皮上,看着奄奄一息,像是很痛苦,一句话也不说。

    她一下又想起在医院见到的,心砰砰蹦着。

    刘方圆抱着一堆木头出来,叫她捡一捡。

    “那是谁?”

    “我大大,”刘方圆低声说,“他得了尘肺病。”

    “怎么不躺着休息呢?”

    “喘不动气,只能跪着,一天一夜都这么跪着,跪着好受。”

    人活着,居然是跪着好受,明月心里震撼。

    刘方圆的大大,只能这么活着了,苟延残喘。

    “怎么会得尘肺病呢?”

    “打工打的,他搁硅石厂、玻璃厂都干过,还搁给车贴膜的厂子里干过,听说那个粉尘大。”刘方圆往后瞅一眼,声音更低了,“你不知道,这病最后就活活把人憋死了,镇上有两个,旁的庄也有,都是跟大大一块儿打工的。”

    明月直愣愣看向堂屋。

    “你以后别去这种地方打工。”

    刘方圆说:“不去咋办,我还想去呢,搁家里不是办法。”

    “那也不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没事,这都巧不巧的事儿。”

    明月看刘方圆无所谓的态度,急了:“你看你大大,万一你被什么粉尘弄成这样,后悔都来不及。”

    刘方圆微笑:“不会的,我多年轻,我还没十八呢。”

    他比明月大一岁,准备一满十八,就到外面去。

    明月心不在焉捡了几块木头,临走前,又望了望堂屋,刘方圆的大大依旧跪在床上,沉默着,一个人等死。

    后院也沉默着,街上却是热闹的,一群人围着什么看,明月跟刘方圆也凑了过去,一个老汉,头顶几块砖,旁边突然跳出一人,抡起棍子朝他头顶砸去,砖块碎掉,飞了出去,一片叫好声,老汉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跟人抱拳致意。看热闹的多,给钱的少,明月挤进去,朝地上的碗里放了两枚硬币,她又摸摸口袋,把两颗糖也搁进去,这才快快退一旁,老汉很豪爽道:“小大姐,谢啦!”他对她作揖。

    明月一阵恍惚,老汉跟李万年差不多大,不,还要大一些,棍子朝他头顶抡去时,她几乎不忍心看,老汉忍着,这是什么功夫?讨生活的功夫。她会念好书,离开这儿,可这儿的人,没办法离开的人,只能留下吃苦,老汉还在跟人笑,明月流下眼泪,她看见人在受苦,却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她抹抹眼,不想再看这个热闹了,转过身去,就不用面对这样的老汉。

    “你怎么哭了?”刘方圆问道。

    明月摇头:“没哭,是有沙子进去膈着了。”

    她跟刘方圆道了谢,嘱咐他一定不要去有粉尘的厂子打工,刘方圆随意应着,她陡然明白,他会去,他也许还会走大大的老路。

    街上多热闹啊,明月慢慢走着,往两边看,卖菜的、抱孩子买糖葫芦的、路边剃头的、水果摊前立着高高的甘蔗……大集上总是能见到熟人,妇女扯着孩子,跟人说话,那孩子一脸别扭不情愿,拽大人衣裳,仿佛在埋怨怎么还没说完?两个老太太在太阳地里坐着,你一句,我一句,不知说着什么事;打算买点干货的大爷,正跟人讨价还价:少点,再少点!你看都是来你这买,零头抹了去吧!

    一切都那么真实、是活着的样子。他们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明月独自穿过人群,听到各种声音,嘈杂的,鲜活的,她一下搞懂了崴脚前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城市是大的,跟她没关系,她能见到的,无非是老师、同学,她每天重复着昨天的活法,再见不到其他的东西,她的城市同学一旦回家,便迅速隐匿到各个楼房里去,他们不必和别人产生太多太强的关联,就像李秋屿,明月忽然意识到在他家住那么久,似乎从没见过左邻右舍,没有人来找他,他也不去找别人。她在城里念书,跟乌有镇比,同学更多,老师更多,学校更好,获得的知识见解更多,可她却远离着“人”,远离了真正的“日子”,她喜欢看见劳动者,去观察他们,他们的喜怒哀乐,遇着的幸福和痛苦,她需要经常性的“看见”,才能有更多的思考,城市的楼房,未必能让人的心更高远……但城市拥有更多的书籍、有文化的人们,各种便捷的设施,更好的医院,还有李秋屿……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洞悉了一切,一会儿又觉得如坠迷障,明月满腹心事地回到杨金凤身边,豆腐卖完了,她要蹬三轮车,杨金凤实在太累,也就由她。

    平坦的乡村柏油路上,车子多了,一辆又一辆汽车打身旁快速驶过,明月迎着风,使劲蹬车,她哼哧喘着气,凝望着没有边际的平原,麦子青青,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好像猛然间就窥探到未来,人都各自奔向自己的命运,躲是躲不开的,有些事,仿佛早就被一双无形手给安排了,她看到自己的走运,因为李秋屿,她往另一条路上来了,路分叉了,完全朝不同的方向去。她又想起刘方圆的话,制造车玻璃上的薄膜,也会有粉尘吗?

    刘方圆的大大,那双手,也许造出过无数张车的贴膜,可没有一张,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没有车,开车的人,譬如李秋屿,是不需要吸入粉尘的。

    思绪太过激荡,明月更用力了,她想快点回家去,只有写下来,才能舒缓她的心情,只有写下来,她才能永远记录这些。

    第36章 第 36 章 来海南玩儿,向蕊心……

    来海南玩儿, 向蕊心情好极了,两人住在一个度假别墅里,出门就是海, 阳光照在身上, 舒服得要死。向蕊喜欢享受生活,巴不得一个冬天都在海南过, 但夜里海棠湾的风实在大, 她总要躲李秋屿怀里。

    李秋屿几乎不出门,除了游泳,他对美景、美食,什么大海沙滩阳光, 统统过敏似的,没有任何感受力。一个人坐窗户边看书, 喝喝茶,随便打发时间, 向蕊很快无法忍受。

    “咱们来干嘛的啊?”

    “我这段时间比较累,想歇歇, 你喜欢去哪儿尽管去, 不用管我。”李秋屿的眼睛定在报纸上,向蕊一把夺开, “我要你陪我逛夜市,吃东西去。”

    李秋屿揉太阳穴, 想拿回报纸:“我看看新闻。”

    向蕊扫一眼,瞧见“抗灾抢险”几个大字,她分毫不感兴趣,只要没有妨碍到她的生活、计划,这世界上发生任何事, 都无所谓。

    “看什么新闻嘛,跟我们又没关系。”

    李秋屿凝视她片刻,没再说什么,他跟她去了趟夜市,向蕊很兴奋,一路挎着他的胳膊,遇见什么都想买,娇嗔着催他付钱。她一直不停地跟他说话,唯恐停下便冷了场,再也续不上,李秋屿淡淡笑着,向蕊挑了顶清凉的帽子,要送给明月。

    “不用给她买,她用不着。”

    “你这当表叔的,怎么突然小气了,她知道我们来,不带点东西不合适。放心,我花钱买,不让你破费。”

    李秋屿把帽子放回去,向蕊还要拿,他给按下了,还是微笑着:“我都说了,不用。”他顺势搂她腰,拥着往前去了。

    “你不是一直很关心她的吗?”向蕊理了理头发。

    李秋屿说:“我现在也关心她。”

    “一顶帽子你都不让买。”

    “她用不着。”

    “给她买点别的东西?”

    “这儿的任何东西都不用给她买。”

    向蕊觉得李秋屿莫名其妙的,突然换了个人,她灵机一动,笑道:“我知道了,你不会其实送走她也松口气吧,之前碍于是亲戚,怕她小孩回家说你不是?”

    李秋屿低眉看她,天真得挂相,头脑空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世上你得允许各式各样的人存在。他目前还是人家的男朋友,说话、做事,就得符合这个身份,他一点不奇怪自己是如何忍受的,他一直这样忍受着各种关系。

    从海南回来,孟文珊催着他来孟渌波这里,孟家不缺热闹,各种亲戚、老部下、生意伙伴,一个年关不断人,李秋屿没去吃年夜饭,孟文俊见他肯定是极不爽的,股市下跌,投资不顺,这些仿佛都是李秋屿开的乌鸦嘴导致。

    但年关总要象征性去一趟,孟文珊在电话里说,你还要爸爸亲自请吗?李秋屿笑,拎着烟酒开车过来,北风照例凄寒,吹得院子里的竹子骚然而动,梅树开了,冷香本凝在墙角,风给送过来丝丝缕缕,李秋屿想明月也许还没见过梅花。

    他踏进客厅的一刹,梅花的香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古龙水。

    李秋屿站在那停滞片刻,看也不用看,他清楚人肯定就在这里,不会错的。他立马跟着确定,国庆那次,也是真的,只不过人没露面。

    “来了?大哥正好有客人。”孟文珊迎上来,迅速小声说道,把东西接过去,扭头说,“秋屿来了。”

    “来来来,秋屿,来得正好,快来坐。”孟渌波动都没动,只是招手,“给你介绍位朋友。”

    李秋屿已经瞧见了身影,他走过来,眼睛注视着,这人微微侧过脸庞,扬起头,一张美男子的面孔完全呈现了,熟悉的笑眼,隔了七八载,再次冲他露出只有两人才懂的意味。

    “赵总,这位是我家文珊的朋友李秋屿,在万豪酒店做经理,秋屿,这位赵斯同赵总是文俊的朋友,好像,”孟渌波目光里有再次确定的意思,“比你还小两岁。”

    赵斯同笑着点头,他站起身,把手伸过去:“你好。”李秋屿配合着他,微微一笑,手的触感依旧,在干燥的北方,也和整个人一样如同蛇一般湿滑阴冷。

    “来来,都坐,都坐,坐下说话。”孟渌波心情非常好,孟文俊新结交的这个声音伙伴,极其年轻,不到三十岁,人漂亮,说话做事都漂亮,赵斯同天生有这种魔力,他到哪里,便是哪里的中心,他同谁说话,便会把话说到这个人心里。他不会忽略任何人,哪怕路过的一条狗,都会得他一份情谊。他说什么,就容易叫人信什么,他永远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没有毛头小子的青涩,也没有中年人的圆滑世故,他长相太过俊美,有几分阴柔气,但他见识深广完全冲淡了旁人对他外貌的第一感觉。

    李秋屿来之前,赵斯同已经用谈吐折服了孟渌波,孟文俊颇为自得,以往老爷子总看不上他的那帮朋友,这一回,孟渌波也要感慨一句后生可畏。据孟文俊说,赵斯同母亲这一族曾在旧时代非常显赫,父系稍微逊色,但也算门当户对。他的双亲在大学里做教授,本人亦是高材生,孟文俊特别心仪这类人出身,自诩和小赵总是忘年之交,他一来,和孟渌波也要成忘年交了。

    殊不知,只要赵斯同愿意,他和一个清洁工老头也能成为忘年之交。赵斯同想和孟文俊合伙做房产生意,开年不景气,房价已经在跌,这怎么看都不是好时机,赵斯同是一个能听到金钱引擎响动的人,他从美国次贷危机,预测全球走向,说得头头是道,不容质疑,好像局势除了如他所说,再想不出第二种可能,孟文俊听得心潮澎湃,再次振奋起来,好像钱已经从四面八方而来,直往怀里扑,躲都躲不掉,他活着需要热血刺激,赵斯同光靠言辞,便让人又一次焕发活力。

    孟渌波一脸红润,保养得特别好,他思路敏捷,完全跟得上年轻人的路子,但他没有出过国,他靠新闻和旧经验理解美国欧洲,对于赵斯同这种实打实有留学经历的年轻人,十分看重。

    “我看国家就应该放开监管,看看人西方。”孟文俊是很容易义愤填膺的,他对当下政策有诸多不满,“不管是股票,还是期货交易,都该统统放开,这才是自由市场!”

    孟渌波意味深长摇头:“还是太天真,这牵涉国本,哪能像你说的这么简单,这是意识形态的问题。”

    “伯伯到底是前辈,一下就切中要害,文俊兄大学念的西方学吗?”赵斯同戏谑问了一句,他按捺着笑意,有意无意瞥到李秋屿,李秋屿神游物外,仿佛什么都没听,又什么都听见了。

    话题很快回到本土来,西方是遥远的,人容易对未知的世界产生种种美好的空想,但也不全然是,孟文俊绝对不会对非洲产生如此概念,赵斯同鄙夷地想到这点,便对孟文俊露出更重的笑意。

    “我们的国情好像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毫无道理可言,来一个机遇,抓到了就了不得,做人上人。没抓到,就得等,下次什么时候来,谁也不清楚。当初下海潮,遍地黄金,文俊哥抓住了机遇,才有今天的成就,当然,离不开孟伯伯的支持。”赵斯同说话特别优雅乍一看,很像李秋屿,但又绝对不同,李秋屿在人多的场合几乎不开口,他此刻就沉默着,靠在柔软的丝枕上,不知在想什么。

    孟渌波说:“我们这代人老喽,下个风口知道是什么也未必能抓得住,世界是年轻人的,小赵总前途无量。”

    赵斯同笑眼闪动,他在长辈面前特别谦卑,给够尊重:“伯伯说笑,伯伯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小儿辈不过是托前人的福,长在一个和平环境里,才有那么一点机会做点事情。”

    孟渌波听得十分受用,摆手道:“见过什么大世面,不过生死见得多。”

    赵斯同微笑:“除了生死,还有比这更大的事么?伯伯谦虚了。”

    孟文俊睨一眼李秋屿,他像死人,坐在沙发一角已经不喘气了似的,不知道自己多余吗?也不知文珊发什么神经,真拿他当自己人,动辄叫过来,给人添堵。

    他们又谈到土地,赵斯同说:“地是政府的,早晚要卖,谁卖了算谁的政绩,在你手里不卖,继任者也要卖的,但错过的政绩没法再回来,所以,现在就是买地的好时机,人都在观望,等什么都看清楚了看明白了,再出手就晚了。好地皮是要靠抢的,不是靠等。”

    孟文俊被说得非常心动,他看看孟渌波,孟渌波沉吟着,忽然转头问李秋屿怎么看,李秋屿说:“我对这些不懂,恐怕说不出个一二三。”

    赵斯同似笑不笑地望着他,李秋屿变了许多,看上去脾气好极了,温和,谦逊,虽然不说话,但看上去绝不是什么孤僻奇怪的人。

    沙发上一声哼笑,是孟文俊发出的,他早知道李秋屿没什么高见,客厅里在讲生意经,楼梯突然有了动静,几个孩子跑下来,这里有孟见星,他是最大的,新烫了头发,看着更像所谓韩国明星了。

    孟文珊也跟着追下来:“别去客厅,大人们有正事谈,上来玩儿。”

    怎么一说正事,李秋屿总在?孟见星瞟两眼过来,一阵厌烦,他人模人样坐在那里,像癞皮狗,赶都赶不走。孟见星无意看到赵斯同,相当年轻,仿佛察觉到有人目光落下,赵斯同也抬眼,只一眼,精神挺动,像是电一般,孟见星慌忙避开,带着弟弟妹妹们上楼去了。

    好大一家子,赵斯同笑着收回目光,他又看看李秋屿,知道他一定很无聊了,在忍受着这个场合。

    赵斯同本来打算留下吃饭的,但改了主意,孟家极力留他,他握住孟渌波的手:“谢谢伯伯一片盛情,这次真不巧,下次,下次我请客,咱们在一块儿好好吃顿饭说说话。”

    孟渌波说:“饭早都定下了,你看非要走。”

    赵斯同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

    孟渌波便要司机去送,赵斯同却问:“秋屿哥怎么来的?”孟文俊是不愿两人过从亲密,立马安排司机,赵斯同拒绝了,他拒绝人的风格跟李秋屿莫名很像,三言两语笑谈间,叫人没法继续坚持。

    孟渌波道“秋屿,既然你也不肯留下吃饭,麻烦你顺道送一送小赵总。”

    从背影看,两人简直一对孪生子,差不多的身材,差不多的衣着,孟渌波目送他们很远,问孟文俊,“他们认识?”

    “不认识吧,李秋屿怎么可能认识小赵总?”

    孟渌波说:“秋屿有时想法挺好的,你不要那么排斥他。”

    孟文俊冷笑:“他今天可是一个屁没放出来。”

    风一动,催着人尽快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去。

    两人上了车,赵斯同轻飘打量几眼,目视前方轻笑:“师哥,别来无恙?”

    他像是从没跟李秋屿分开过,还是校友,同处大学时代,同处不变的时间空间,一张嘴,语气神情和在孟家、在任何地方都判若两人。

    李秋屿发动车子:“彼此彼此。”

    赵斯同像是坐得不舒服:“我说这些年,你跑哪里发财去了,原来是窝在这儿,开这破车真是折辱你。”

    李秋屿道:“国庆在万豪入住过?”

    赵斯同凝视起他:“师哥刚知道?我以为你对客人信息了如指掌。”

    李秋屿说:“我不做前台登记。”

    赵斯同一脸可惜:“以为你留在北京,没想到来这种城市,是律师干得不舒服了?”

    李秋屿道:“你不也来了?”

    赵斯同笑了:“师哥还是老样子,喜欢答非所问,我来是搞钱的,哪儿有商机我就往哪儿去,这里是省会,满地是机会,你到底是怎么甘心只当个小小酒店经理的?”

    李秋屿看都不看他:“怎么,难道我应该想着当总理?”

    赵斯同仿佛受到很大刺激:“未尝不可,在我心里,你是天才,做什么都能成功,区别不过是你想不想,你要是愿意,到美国当律师能得到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富。”

    李秋屿没说话。

    赵斯同直摇头:“你居然藏在这种地方当破经理,我太痛心了,你留在这里是为了跟孟家人交朋友的吗?”

    他继续道:“孟渌波这个人,巴不得世界一直停在过去,他那些权势只在过去有用,我看对你,都是假客气。孟文俊就完全是个蠢货了,志大才疏,他好像很看不上你,你是怎么想起来跟这一家人有来往的?”

    李秋屿乜他一眼:“不怕我告诉他们?你背后议论?”

    赵斯同两眼炯炯:“无妨,我不过是把师哥的心里话说出来了。”他散漫地靠在座椅里,“其实,我是想找你一起干,只要你想,你完全是个能挣大钱的人,大把的钱,换大把的自由,你有兴趣,我肯定选你。”

    李秋屿想也不想:“没兴趣。”

    赵斯同问:“不相信我的眼光?还是不相信自己?”

    李秋屿说:“你想做什么,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

    赵斯同心里有些激动,压制着说:“你应该和我一起做事情,没有人不需要钱,没有人不爱钱,即使不为钱,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各种各样的嘴脸?为了利益能发疯发狂到什么地步,你不想看看?我保证,你一定会看到最纯粹的东西!”

    他滔滔不绝起来,完全被一种丰沛的情感激发着,像奔涌的海浪,又像是辩经的大贤,他一想到这些,浑身滚烫起来,灵魂也要为之颤抖。

    李秋屿岿然不动:“纯粹的什么?”

    “纯粹的恶,这个世界上只有纯粹的恶,善也许是有的,但一定没有那么纯粹,只有恶纯净无暇,一点杂质都不掺,恶才是人性的最高顶。”

    赵斯同重复着大学时李秋屿的观点,试图把他拉回记忆里去,李秋屿道:“那是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仅此一句,赵斯同察觉到李秋屿微妙的变化,他像是闻到一丝血的鲨鱼,立马游了过来。

    “看来你见到了,师哥你成家了?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了?”

    李秋屿岔开话:“你倒没变。”

    赵斯同意味深长:“师哥变了?我看师哥其实也没变,”他又动了动身体,“这车舒适度太差了,你不该缺钱的。”

    李秋屿说:“车不过是个代步工具,我无所谓。”

    赵斯同说:“怎么无所谓呢?人生短短几十载,要享受就享受最好的,车子,饮食,女人,”说到女人,赵斯同笑了两声,“我明白,你这样的人不用有钱,也有女人倒贴,不过又漂亮又有趣的女人不多,你到底成家了没有?”

    李秋屿道:“你还真不见外,赵斯同,跟我说说你这些年都在忙什么?”

    赵斯同非常坦荡:“搞钱,搞女人。”他忽然一笑,“还喜欢附庸风雅,我开了个美术馆,收藏了一些东西,你有空去看看,喜欢什么拿什么。”

    李秋屿知道他对艺术鉴赏力很高。

    “这么大方?”

    “我对你一直都大方,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能过得好了。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帮忙,当你的助手,只要你开口。”

    熟悉的感觉太强烈了,李秋屿缓缓刹车,等一个漫长的红灯。

    他微微笑道:“那你去死一死吧,看能不能回来告诉我,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第37章 第 37 章 换作旁人,指不定要……

    换作旁人, 指不定要生气,赵斯同不,他哈哈笑起来, 他是那么爱笑, 笑得空气都跟着震荡,他就知道只有李秋屿不会让他失望, 所有人都是乏味的, 只有李秋屿,是伊万王子。他一度渴望他下达什么命令,哪怕略带轻浮地叫他去死,也是深沉庄严的, 仿佛李秋屿自己的灵魂承受不了活着的重量,要他来分担一些, 赵斯同热爱李秋屿无意流露出的这种“轻浮”“恶意”,他知道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露, 除了自己。为这份特别,赵斯同死心塌地。

    “可惜了, 要是能回来, 我早就替你探一探路了,除了这件事我办不到, 其他都可以。”

    李秋屿说:“其他都可以?你现在能量这么大了?”赵斯同没有夸大:“我的确混得很好,跟你比, 好太多了,我一直以为你要做什么天大的事,你连跟我一块儿搞搞房产都没胆子。”

    李秋屿说:“激将法对我没用。”

    赵斯同一脸的痛惜:“我佩服你,无欲无求地活这么久,还没自杀, 为什么不跟我一块儿找点事做呢?”

    李秋屿笑笑:“我不是做着事吗?”

    “酒店经理?”

    “我现在有事做,不需要你操心。”

    赵斯同几乎要哀求他,过来和自己一块儿冒险,找刺激,找乐子,可李秋屿油盐不进,他是无法推倒的石像,自顾等自然来风化。

    “在酒店还不如做律师,像德肖维茨那样,为社会名流打官司,有罪的变无罪,无罪的变有罪,全靠你的天才逻辑,全靠你杰出的这儿,”赵斯同突然指了指脑袋,笑了起来,“名流都会来追捧你,只有你知道他们的真实嘴脸,这么有趣的事,怎么就放弃了呢?”

    他语气里有种人类放弃自己最杰出大脑的遗恨,赵斯同非常想知道原因。李秋屿一直很冷淡,他不用装温文尔雅,他本来的面目就是无聊,一切都是捕风,一切都是捉影,日光之下没有新鲜事。

    “那是你的偶像,不是我的。”

    “我都忘了,你没有偶像,你不崇拜任何人,也不鄙视任何人。”赵斯同耸耸肩,两手一摊,他在国外待过两年,沾染了一些习气,总能恰到好处表达他的情绪。

    李秋屿车子开到一家饭店附近:“说点阳间的话吧,想吃什么,我请客。”

    饭是要吃的,吃饭的人又那么多,附近不好停车,李秋屿停得远些,下车后,走路很快,赵斯同快步追赶着他,像大学时那样,他总是追着李秋屿说话。

    “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事,你来给我当律师?比如我遇到很大的麻烦,能不能帮我赢了官司?”赵斯同走到他前面,转过身来,几乎要把他拦住。

    李秋屿像是露出个嘲讽的笑来,漫不经心绕开他:“等你成名流再来找我。”

    赵斯同像是受到极大鼓舞,跟在后面大声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你不接普通案子的对不对?我就知道。”

    “你是不是也用这种招数搞女人?”他完全不需要李秋屿的回答,话出口后,路边的人目光过来,李秋屿没有生气的样子,头也不回进了饭店。

    人多的场合,两人默契地不再交谈这些,赵斯同说起近况,他生意做的很大,准备拿下本市东南方向的一块大地,还打算抄底城北的写字楼。李秋屿问道:

    “你现在常住哪儿?”

    “上海,不过我打算在万豪长租。”

    李秋屿便公事公办了:“有钛金卡吗?给你算个最优惠的价格。”

    赵斯同往后一靠,手摆弄起汤匙:“不是不在乎钱?”

    “酒店不是我的,我给人打工。”李秋屿笑了笑,“你这么有钱,买下来就是了,想住多久住多久。”

    赵斯同道:“这可说不准,哪天我就把万豪收购了,你要失业了,师哥。”

    李秋屿一副你爱买不买的样子,慢条斯理吃饭。

    赵斯同压低声音,凑近了说:“我有预感,房地产不但不衰,反而会爆,你等着看吧,这是多好的机会,真不愿意?你看这样呢?赢了咱俩分,输了算我的,你还记得杨伟民吗?他当年多不起眼,现在身家过千万,他那样的蠢猪都能混成那样,你却只开个破桑塔纳。”

    李秋屿抬头,赵斯同的眼睛直射|精光,每一次闪动,都在叫嚣着快去捞钱,谁不捞钱谁傻。这样的眼睛,如火焰般刺眼、疯狂,他有着最狂热的激情,生命仿佛随时随地能进入到一种狂喜的状态,李秋屿莞尔:

    “你不如去做慈善。”

    赵斯同狡猾笑道:“这么巧,我正想去做,比如资助一个穷学生,改变她的命运,想想就刺激,我让她走什么轨道,她就走什么轨道,当然了,我要选一个漂亮的聪明的,我讨厌蠢货。”他皱起眉头,“我最受不了蠢货,更看不惯蠢货出人头地,简直有悖天理。”

    李秋屿盯他两秒,抽过纸巾,按了按嘴角,赵斯同似乎就在等这两秒,几乎是一霎间的事,被他捉到,他简直是猎豹一样的速度。

    “你呢,这种事有兴趣吗?”

    李秋屿说:“没有我,你不能独立行动?这些年你能活着也不容易。”

    赵斯同又耸肩:“随便混混,只有见着你,我才更有斗志。”

    李秋屿道:“恐怕让你失望了,我对你要做的事,都不感兴趣。”

    未来无法预测,当下一团迷雾,只有过去了的仿佛才能用今时之眼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李秋屿不知道赵斯同到底要做什么,但能肯定,他一定会弄出些事来,他唯恐天下不乱,正人君子绝不屑同他打交道,如果了解他的话,李秋屿不是正人君子。

    他们吃完饭,赵斯同要李秋屿送他回酒店,他现在是尊贵的客人,李秋屿要陪着。路上手机响,李秋屿看了一眼没接,赵斯同在黑暗中笑:

    “一个不那么讨你喜欢的女朋友,但你目前还需要跟她上床。”

    李秋屿懒懒看着前路,没说话。

    “我研究过一段时间《爱经》,男女交欢,每一种姿势,每一个动作,都能获得彼此不一样的秘密,对视则是最高级的媾和,但现实中,很少人能感受这种最高级的快感,因为大部分人都是蠢货,他们只会像狗一样,师哥这些年,找的女人里头有真正的极品吗?”

    李秋屿微笑:“我怎么觉得,你在这种事上也像狗一样呢?”

    赵斯同说:“我自愿的,我本来就不打算从这种事上得到什么秘密,你不一样,你比我们都清高,但你不走运,你也只能跟我们一样,沦落像狗。除非,”他的眼睛粘李秋屿脸上,“你去找个纯洁的孩子,一个最纯洁的孩子……”

    话没说完,李秋屿猛得打方向盘,咣一声,赵斯同脑袋没有预兆地撞上玻璃,头嗡嗡的,他不怒反笑:“师哥生气了?人只有被戳中心思的时候才会生气,太难得了,我能见到你生气。”赵斯同快活说道,几乎想放声大笑。

    李秋屿微微笑着:“你他妈闭嘴一会儿,我要回个电话。”

    赵斯同双手一送,做个请便的动作,他兴奋起来,李秋屿骂人了,他一定很多年都没说过脏话了,他装的多好,谁也不能相信李秋屿会说出一个污秽字眼。

    车子靠边停下,李秋屿下车打电话,车灯笔直,他人在光的边缘里时隐时现,赵斯同一直在车里看他,李秋屿身材颀长,他是美的,完美的身形、骨骼、皮肤,完美的思想,也只有寄生在一个完美的身体里才符合真理,他就是真理,赵斯同只崇拜美和真理,李秋屿拥有两者,可他偏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的无聊,空虚,恰恰是他的迷人性感之处,所以吸引女人,他的弱点也是肉/欲,这更迷人了,一个完美的人有缺口,他同时拥有缺口和强大的意志力,这是怎样的一种矛盾啊!他竟然有固定的女朋友,赵斯同感到遗憾。

    “我猜你肯定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女人就是这样,需要听甜言蜜语,好听的话。”赵斯同在他上车那刻,立马说道,李秋屿身上带来一阵寒气,像是灵魂里发出,他重新系好安全带,“你这么了解女人,没人敢跟你结婚。”

    “我已经结婚了。”

    李秋屿道:“谁这么不幸。”

    赵斯同不以为意:“我给她钱,让别人羡慕她,能整天坐在虚荣里,完全符合她的需求,她做梦都想嫁我这样的人,我替她完成梦想,还有比这更伟大的?”

    李秋屿不予评价,他完全尊重别人的命运,也无所谓他人的行为。两人同至酒店,赵斯同对住所吹毛求疵,他是极致的享乐主义者,怎么活,都仿佛亏了很多。

    “这什

    么气泡酒?口感太一般了。”

    “我这件大衣要拿去烫一下。”

    赵斯同指着床,“枕头得换,我睡着不舒服。”

    李秋屿等他挑剔完,说道:“你可以不住万豪,有更贵的。”

    赵斯同笑道:“你就这么对待客人的?我要投诉,”他挡住李秋屿去路,“这儿有按摩服务吗?我一个人睡不着。”

    李秋屿不动声色,拨掉搭在肩上的手:“没有,睡不着吃安眠药,我可以叫人给你送。”

    赵斯同又笑起来,像是嘲弄他,关了门。

    李秋屿觉得自己被污染了,浑身古龙水味道,车里也是,他匆匆下楼,到附近洗车。

    整个年关都非常忙,李秋屿抽空弄清楚了要怎么坐车去子虚庄,太曲折了。要先从市里汽车北站坐到县城,再从县城坐班车,到乌有镇,到了乌有镇,只能看怎么搭人便车,大概需要三个半小时。

    等到年初七,他往冯大娘打了个电话,麻烦人家喊明月过来。明月趁太阳好,跟杨金凤一道拆洗被单被罩,井水是温的,泡久了手指头也红,她甩甩水,往冯大娘家跑。

    冯大娘家的洗衣机在轰轰响,一家人刚从镇上澡堂子洗澡回来,脸都红润润的,明月心道,我也该洗洗了,又是汆丸子,炸鱼,头发丝里都是油烟味儿。

    怪别扭的,总来打扰人家,明月忙忙跑堂屋,电话还在人冯大娘卧室里。

    冯大娘一家十分照顾她,每当这时,人一家总避嫌不去听,不留堂屋。

    明月没给李秋屿拜年,她有些过意不去,但立马说服自己,他要陪女朋友,不希望人打扰。

    “在家年过得怎么样?还好吗?”李秋屿那语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点不计较的样子。

    明月一手捏紧线子:“反正没你去海南好,又不冷。”

    李秋屿说:“怎么绕不过这事了,你好像对我去海南很不满。我说以后带你去,你又不肯,我还能怎么样呢?”

    明月盼着听他的声音,真听到了,忍不住生气,也不知道气什么。

    “你就是随口说的,哄我玩儿。”

    李秋屿笑道:“我只要答应过你的,哪件事是随口?你这么说,对我可不公平,怎么大过年的感觉你一肚子邪火?”

    明月赌气道:“我脾气本来就不好,之前是装的,你现在看清我的真实面目了吧。”

    她本来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一到嘴边,都走了样,她心烦意乱,还不如去洗被单。

    “你打电话干嘛呀,老麻烦人冯大娘,人都该烦我了。”

    李秋屿说:“快开学了,我想再确定下,真的要坐汽车来?”

    明月打起点精神:“我不能老依赖旁人,人家能坐,我也能,我要坐汽车去念书。”

    李秋屿道:“那好,我不开车去接你了,既然你已经考虑好。”

    明月听到这样的答复,不知是喜是悲,她是真想学会坐汽车,可李秋屿一点没坚持,她又失望得很,愣愣的半晌没说话。

    “李明月,你还在吗?”李秋屿忽然喊她全名,她脑子嗡一下,觉得太生疏了,人跟人的关系真脆弱,明月用力眨眼,往上提着一口气,“奶奶等着我洗衣裳,我先挂了,再见。”

    “打算哪天来?”李秋屿问道。

    “初九,我得提前一天去报道。”明月心说,你问这些干什么呢,又不管我,我的事确实跟你关系不大。她说完,李秋屿那边倒像是有事,跟人说了句什么,把电话挂了。

    明月怏怏走出来,天蓝得很,大杨树上的喜鹊突然哗啦啦飞过去,她抬头看看,苍穹可真干净,一丝云彩没有,仿佛是风给吹跑的,她看着鸟飞,默默给自己打气,我自己一定能坐汽车到市里,她往冯大娘家东屋走去,打算问问冯月,到底怎么坐车。

    第38章 第 38 章 打初六开始,结婚的……

    打初六开始, 结婚的变多,常有扎着鲜花的小轿车打路上过。白事也多,老人没熬过去这个冬, 死在春天前。也不晓得打什么时候开始, 唢呐班子变了,吹起流行歌曲的调调, 谁家办事, 便在门口搭个舞台,音响放的震天响,半个庄子都听得清楚。

    开始是唱歌,唱得那个凄凉, 很快,等老少爷们多了起来, 台子上多了女人,她们年纪说老不老, 说少不少,这么冷的天, 露着肥的胸脯、粗的大腿, 穿超短裙扭起来。大家纷纷叫好,觉得比大集上胸口碎大石好看多了。灵堂里, 办事的人家守着棺材,一会儿哭一阵, 一会聊几句,外头那样热闹、快活,各人活各人的。

    这样的场合,小孩子在,老汉老太太也在, 谁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明月挤进里头,想拉棠棠走,她不肯,跟着台子上的人扭,灯光五颜六色乱闪,照在脸上,小鬼一样。

    人可真多啊,都直着两只眼,看女人大腿,人越多,主家越有面子。明月觉得这很低俗,可这些人能干嘛去?他们的精神,配这个,配不了什么钢琴小提琴,歌剧话剧,他们有他们的一套精神食粮。照老传统,只找个几个老汉吹唢呐,没一个人来听,来看,太落伍了,得跟上时代的发展,别管好坏,反正是发展了。

    明月被吵得耳朵疼,她拉不走棠棠,只能又挤出去,到远点儿的地方等。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结伴过来,不知谁喊了声“李明月”,原来是初中同学,她们大都辍学,有一个在念师范,并不全是本庄的人。但附近庄子有红白喜事,过年闲得慌,大家就满世界地溜达凑热闹。

    “你也来看这个啊?”

    人家默认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是要念大学的。

    明月说:“我妹妹在这儿玩儿,我等她,你们冷不冷啊?”

    女孩子们穿着过膝长靴,短裙,上头是很短的袄,扎着腰带,显得苗条。

    “除了你,好像之前走的张蕾也到市里念书去了。”

    明月只嗯嗯应着,其中一个挤眉弄眼,说:“我前天在花桥子集上见她了,她妈妈开着小轿车,穿的皮草,张蕾也变洋气了。我跟她打招呼,她还是那么傲。”

    “傲什么傲,我知道她妈的事,她妈是干那个的,钱来得不正,我听二姨说的,我二姨跟张蕾一个庄,她跟她妈过年回来搞得跟多有钱似的,那片儿的人都知道她妈的事。”

    “哎呀,真的啊?”

    她们睁大眼,捂着嘴笑起来,笑得意味深长,心照不宣。明月大约听懂说的什么,非常震惊,却没跟着议论。她跟同学没什么深入的话题要聊,说了几句家常,人家便又结伴往前去了。

    艳舞跳到很晚,人冻得半死,也都揣手坚持看,棠棠困了,这才愿意跟明月回家去,明月快要走,交代她一些琐事,诸如要听表婶的话啦、有空来看奶奶、念书尽力而为一类,棠棠不爱听,一直在顶嘴,她只好放弃。

    初八一早起来,明月开始收拾东西,吃的居多,一大包子汆丸子,明月怕长霉,悄悄分出一些。杨金凤半上午去送棠棠了,留在表婶家吃饭,明月便热热烩菜,啃个馒头。吃完饭洗刷好,当院很静,她知道奶奶要在人家里说会儿话,便拿出李万年留的弦子,坐堂屋门口,叫太阳晒身上,一边拨拉弦子,一边唱起来: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的船儿撑过来,一路摇呀摇

    为了那心上的人,起呀么起的早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她原先只是觉得这调子好听,最爱头一句,心胸跟着宽广起来,这会儿像是

    第一回晓得后头唱词说的什么,发起怔来,不唱了。

    晚上跟杨金凤一块吃饭,一块儿睡觉,她闻到一股味道,老人的味道,人老了,再怎么洗澡,都有老人味儿。

    “明月,到学校好生念书,别跟人同学闹矛盾。”

    “知道。”

    “该吃吃该喝喝,不要不舍得吃,回头身体亏了,不是小事。”

    “知道。”

    “不兴再拿人李先生的东西。”

    “知道。”

    大约祖孙俩翻来覆去就这么些话要说,明月睡不着,想亲近杨金凤,搂搂她,杨金凤说:“多大了,还黏人,你这箍着我我还睡不睡了?赶紧睡,明天得赶车。”

    杨金凤不放心她,已经跟八斗商量好,至少把她送到县城,看她坐上去城里的班车。

    初九这天,正吃着早饭,乡野四周雾雾的,嫣红的太阳打平原初初升起,枯枝败叶上凝着霜,李秋屿就是这个时候到的,他找人开车后半夜上的高速,又走乡道,人跟车还在村头等着。

    这叫明月跟杨金凤都很吃惊。

    明月有乍见他的生分,把碗搁下,跟着杨金凤起身。

    “李先生,怎么这么一早来了?开车来的?”

    李秋屿头发叫露水打湿了,眉眼都是湿的,鼻尖微红,显然是寒气浸的。杨金凤忙叫明月去烧柴火,请李秋屿到灶台前坐。

    “别忙,我答应过孩子,带她坐汽车,你们吃,吃完饭再说。”李秋屿笑笑地看向明月,“过年吃胖了没有?”

    明月一想到打电话的事,她不太自在,人也不热情,杨金凤批评她:“怎么一个寒假不见人李先生,招呼都不会打了?”

    她对李秋屿说,“这孩子现在也怪起来了,有时候懂事,有时候说不懂事就不懂事了。”

    李秋屿点头:“青春期的孩子,正常,情绪波动比较大。”

    杨金凤不知道什么是青春期,只觉得明月欠揍了。

    “你在家先坐,我去趟邻居家,”杨金凤安排明月,“跟人说说话,我得跟你八斗叔说一声。”

    明月继续喝杂粮粥,里头放了花生,特别香,她找不着什么话,问李秋屿要不要喝碗热粥,李秋屿没客气,要了一碗。

    灶台前还有余热,明月塞了把柴火,点上了,叫李秋屿坐灶前长凳上。

    “你过来,咱们一块儿取暖。”李秋屿示意她,明月端着碗,踩锅屋门槛上,她不说话,两只大眼睛瞄着李秋屿,李秋屿觉得很奇怪,怎么半个月不见,就觉得她又高了,头发乌油油的,又黑又亮,十分健康。

    “你从海南回来,肯定怕冷,我不冷。”

    李秋屿笑说:“这事儿过不去了?有一阵没见了,咱们说说话。”

    明月道:“我见着了老同学,想说的跟人家都说完了。”

    李秋屿说:“这么巧,我前几天也碰到了老熟人,你们都说什么了?”

    明月眼珠子一转:“不告诉你。”

    李秋屿说:“我不是你最信任的大朋友了?”

    明月不知该怎么说,心里又烦又乱:“就算你是,我必须什么都告诉你吗?你也没什么都跟我说啊,你有女朋友,话早跟人说光了,跟我有什么好说的?我说我的见闻,你不一定感兴趣,没必要装作想说话的样子。”

    她见到他挺高兴的,又觉得他虚伪,他欢天喜地在海南过了个温暖的年,现在却弄得像跟她多好似的,他其实压根没想起过自己。

    等杨金凤匆匆回来,给她拿东西,她装备升级了,用的是冯大爷送的一个军用包,能装货,还结实。李秋屿帮忙把包拎到村口,明月一看是小轿车,看了看他,李秋屿解释说:“师傅把我们送到镇上坐车。”

    杨金凤觉得很过意不去,跟李秋屿道谢,又交代明月几句,照例在车开走后站在原地许久地看,左邻右舍问,明月走啦?杨金凤喃喃,走了,念书去了。

    从子虚庄到乌有镇不算远,一会儿就到,李秋屿跟司机说几句话,那人便开车走了。他们在路边等车,天很冷,大约等了二十分钟,明月觉得耳朵都要掉了,班车打笔直的柏油路过来,鸣着喇叭。

    车上只有发动机位置有空了,李秋屿叫她坐上去,车里有一半是学生,全靠学生撑着生意似的。他们要往县城去,带着被子、吃的,都大包小包,很占地方,明月头发被挤得静电四射,贴到脸上,李秋屿看到了,给她拨开,两人也没话说。售票员从前挤到后,又从后挤到前,一直嚷嚷买票,腰间挎的小包,油腻腻的,不晓得多久没洗了。李秋屿买了两个人的票,找零时,硬币滚到人脚下,根本没法捡,全是腿,李秋屿想着不要了,明月不肯,猫着腰趴地上找,被人踩到了手。

    一元钱找了回来,她交给李秋屿,李秋屿问道:“手踩疼了吗?”她笑笑,书包在怀里抱着,跟李秋屿坐一块儿,挤得要命,肩膀都得错着。车里又热又脏,气味也不太好闻,有人咳嗽,拉开窗户,啪一声飞出口痰。

    还有打工的,大家都那么多行李,出门都这么费劲,明月默默看着,知道自己之前的舒适完全来自李秋屿,这才是她该过的日子,是大部分普通人要忍受的日子。

    谁的胳膊肘撞她脸了,明月啊了声,李秋屿便提醒那人:“麻烦你注意下。”那人一脸的麻木,“没地方了。”李秋屿伸出胳膊,把明月揽过来,车里太嘈杂,说话的嗓门特别大,学生们倒安静。

    车子开一段停下,又上来一拨人,却几乎没下车的,有人抱怨说:“上不来了,等下班吧。”在寒风里苦等的怎么会愿意,售票员把人拽上来,往后硬搡,大叫道,“再上来点儿,关车门了啊!”

    明月几乎要窒息,她原来多期盼坐汽车。

    好不容易捱到县城,换车时,人都在汽车站里一路小跑,车前头牌子上写着目的地,李秋屿排队买了票,拎着大包小包又跟她挤上了去市里的班车。

    这下是发动机都没得坐了,只能站着,明月连个扶着的地方都没有,夹在过道,李秋屿靠座位旁边,想跟她换位置都不能,人跟人之间,仿佛连根头发丝都塞不下了,他还是把她拉过来,圈在身前,明月趴他怀里,抬眼看看,李秋屿低头笑问:“累不累?”

    明月说:“太挤了,我觉得自己都是扁的了。”

    李秋屿想摸一摸她脑袋都无法,手臂被压着,根本抬不起来。他只挤过一次这样的火车,终身难忘。

    明月脸贴在他衣服上,觉得安全,车里的声音都像是被隔开,她渐渐困起来,早上起太早了。

    大约是察觉到她睡着,李秋屿的下颌轻轻蹭她发顶,看窗外的风景一一掠过,心里非常平静。人是麻醒的,脚麻,怎么这么多人呢?念书的,打工的,明月惺忪着眼,不吭声,脸埋李秋屿胸前只想快点到,谁挤车不难受,难受也得受着,人这辈子仿佛是为了受着的。

    快一点了,汽车终于驶进北站,人陆陆续续下来,明月松口气,李秋屿带她到一家夫妻店吃饭,人不多,很干净,小黑板上菜价看上去也实惠,明月觉得呼吸畅快了,她刚黏糊糊一脖子汗。

    “到家洗个澡,明早我送你报道,把被褥拿上。”李秋屿精神尚好,明月闻闻身上,嫌弃说,“都是烟味,真臭,我今天刚穿的干净衣裳。”

    李秋屿笑道:“到家洗洗。”

    她觉得不太好意思:“今天耽误你很多时间。”

    李秋屿说:“没什么,以后还想坐汽车吗?”

    “不是想不想,是我只能坐汽车,人家能坐我也能。”明月跟他慢慢说起话,重新熟络,“你累吗?”

    “不累,很久没坐过车了,人还是这么多。”

    “你以前坐过吗?以前人就这么多?”

    “坐过,念大学时得坐火车,人一直都很多,后来假期打零工就不回去了。”

    明月疑惑了:“你念大学怎么还打工?”

    李秋屿笑道:“勤工俭学,给高中生带带家教,有时会帮老师做点事,有报酬的。”

    明月说:“怪不得我的题目你也会,你为什么念法学?高中都没这个课,你怎么想到念这个呢?”

    李秋屿笑着抚额:“我想想啊,当时怀着一种心理,想要知道这个世上是不是有一种完美的体系,在这个框架里,是不是包含着最缜密的逻辑,大概就是当时想了很多东西,才决定念法学,也考虑过哲学,但我得吃饭,如果我出身在一个家境殷实比较好的条件里,可能会念哲学。”

    这些太抽象了,明月听得云里雾里:“感觉你想的,都不是现实里的事。”

    李秋屿失笑:“怎么不是?”

    “我说不好,直觉吧,我喜欢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儿。”

    “都观察到什么了?”

    “你认识你家小区的人吗?你跟他们有来往吗?没有吧,我看大家好像都不认识,只是凑巧住一个楼房里,你可能一个人思考这,思考那,但其实连身边的人都不认识。我们庄不一样,大家都认识,我喜欢跟人打招呼,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人家会对我笑,我也会对人家笑,要不然,太寂寞了,我上学期就是这种感觉,只呆学校里,虽然学了很多知识,但我老想跑出来看看,所以我喜欢听书,喜欢人都聚一块儿能瞧见人的表情,听见人的声音,我虽然也喜欢读书,但我不能只呆书里,会闷。”

    明月一口气说很多,非常痛快,忍不住继续说道,“我得看着人,活生生的人,哪怕是看到一只真的麻雀,也能联想到一些东西,要不然,只对着书,或者对着你的电脑查资料,时间长了,我受不了。你的电脑是很方便,一查什么都知道,可我觉得不能太依赖电脑,全是结果,一下知道那么多,像吃撑着了,都消化不动。”

    她活跃起来,跟他有着说不完的话,李秋屿听得很认真,他注视着她,她也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眉眼会动,饱含感情,他在网络的论坛里也许会看到比她深邃百倍千倍的观点,但都不及她真正开口的一瞬间。

    李秋屿意识到这一点,笑痕浓重,明月忽然盯住店里的小黑板:“你这粉笔字挺好,我寒假也练字了,还跟八斗叔聊了许多,我发现之前对他了解真少,八斗叔很有想法,他说话时表情还很丰富,我觉得,人跟人就要面对面说话才成。当然,”她噗嗤一笑,“也不能像我这会这样,一刻不停地说,有时候也得自己呆着,想点事情。”

    这个点店里只他两个吃饭,明月说得兴奋,夫妻俩在旁边听去几嘴,笑着看她,明月发觉了,低头吃饭,悄声说:“叔叔阿姨可能觉得我聒噪,你呢?”

    李秋屿道:“你猜。”

    “我猜你不觉得,因为我很可爱。”明月开始胡言乱语,哈哈直笑,她心情变得很好,她最想说话的人就是李秋屿,他就坐在眼前,跟她说话。

    李秋屿点头:“很自信。”

    他看出她有一种超前的直觉,城市人的原子化,这种趋势,只会随着城市的发展越来越明显,她年纪小,但已经察觉出和她过去熟悉世界的不同,城市把大量的乡村人口吸引过来,注定成为庞然大物,分工越来越细,每个人也注定更像这个精密仪器里的螺丝钉,螺丝钉不需要互相熟识,各自孤独,情绪混同于思想,在虚空的虚空里,等报废的那一天。而这个庞然大物,是否能够永远屹立不倒,谁也不知道。

    当过度城市化的时候,人恐怕又要掉头重寻失落的乡野,就像当初,在乡野的梦境中,制造虚构的“理想国”对照。李秋屿陷入沉思,他似乎看到眼前少女的六十岁,依旧在那片覆盖深雪的麦田里高蹈,出走又归来,她有来路,便注定有归途,他一无所有。他知道许多事情,却没有一样能握在手里,唯一能真正做的决定,便是自杀与否,这是个人意志的最高体现……明月清澈的眼,正审视着他,像只好奇的小动物。

    他被这审而不判的目光激得回神,笑道:

    “你说的对,我不认识邻居,也不想认识,可能大部分人想法和我一样,城市就是这样的,慢慢容易得精神病,等大家都得了,也就不觉得这是精神病了,是正常的。”李秋屿看明月愣住,把她脑袋揉得乱七八糟,“吃完饭回家,我还有点事。”

    李秋屿把明月送回去,换好衣服,便要出门,他告诉她冰箱里有吃的,晚上自己弄饭,他也没说什么事,明月自动归为要约会,她又惆怅起来,失去了方才的劲头,每当这时,李秋屿不属于她的感觉分外强烈,强烈到像什么化学药品,腐蚀性极强。

    “晚上等我,别睡那么早,咱们再说说话。”李秋屿笑着坐鞋凳那换鞋,明月看着他,她不高兴了,掩饰不住的,李秋屿拉过她的手轻轻拽到身前,“听见我说话没有?”

    明月心想,我偏不等,我要睡大觉。

    她真是长高了,脸蛋静止的时候,能看清楚眼梢上的薄褶撇得长长的,眼睛非常美丽,像是在想事情。李秋屿再想做一些他自认为拿她当小孩子的动作,都无从下手了。

    “你等一下。”明月转身拿书包,把手表取出,给李秋屿重新戴上,他手腕空荡荡的,再没买过表,他从未真正走进过时间,并不需要。

    “我不要了。”明月退后说。

    李秋屿笑问:“怎么不要了?”

    “反正是不要了。”她满脸古怪,“赶紧见你想见的人去吧。”说完不看李秋屿,快步走回客厅,一个人坐在了沙发上,久久没动。

    第39章 第 39 章 她又回到有暖气的房……

    她又回到有暖气的房子里, 不用穿那么厚,手可以伸着,脚也不凉。明月花了好一会儿, 才确定自己在李秋屿家。她开始温习功课, 窗子黑得很快,她没开冰箱, 先喝一杯水, 把肚子撑一撑,才去热丸子,大约吃了七八个,又把塑料袋系好。

    白天坐汽车太累, 明月简单洗了个澡,入睡很快, 等再醒来,不晓得是什么时间, 只觉得眼前漆黑,她以为在家里, 不对, 脸一点不冷,便缓缓坐起来。

    客厅的灯一定是李秋屿关的, 明月看看他的卧室,一片黑, 只有书房门底下是亮亮的一条缝。她悄摸下来,蹑手蹑脚走过去,门没关实,明月闭紧一只眼,往里探看。

    只能瞧见椅子里李秋屿的半边身体, 他抽着烟,偶尔点一下烟灰,明月还没见过他抽烟,觉得很稀奇。李秋屿像凝固在那里,一个人,明月倾身看了会,突然捂住嘴,打个哈欠,眼泪汪汪的。

    “醒了吗?”李秋屿头也不回地问,他捻了捻烟,拿报纸扇动几下,又起身去开窗,寒气一下把人刺激得更加清醒。

    明月讪讪的,她先睡了没等他,有累的缘故,也是故意。她立在门口,不知道要干什么,李秋屿很快把窗户关了,扭头道:“过来说说话。”

    她慢吞吞走到书桌前,见一本《佩德罗巴拉莫》倒扣在那,说:“你不睡觉看书啊?”

    李秋屿回来坐下:“翻几页,带回家的书都看完了吗?”

    “看完了,坐被窝看的,家里太冷,手指头翻书都木了,看一会儿就得放被窝暖暖。”明月笑,刚伸手想把书翻过来,李秋屿不动声色全部合上,“咱们说说话。”

    明月茫然且迟钝:“说什么?你晚上不是出去了?”

    李秋屿笑笑:“跟人吃了顿饭,也没说什么。”

    明月偏头,看他一眼,很快又低下脸,捏他刚才的半截烟玩儿:“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呀?”

    “随便说什么,你回家都见着什么人了,有什么趣事吗?”

    “我英语好的同学不念书了,他家开棺材铺,我跟他说了会话,还见着了他伯伯,他伯伯得了尘肺病,在床上跪着,是打工打的,辛苦挣的钱感觉最后又都拿去治病了,还看不好,”明月怅然不已,“你以前说大家都要死,死是平等的,我看连死都不公平,有人能住高级医院,有人只能在家里跪着等死。”她一想到这些,萎顿下去,坐到了书桌上,“人民万岁,人民根本就不会万岁。”

    李秋屿沉默着,过会说道:“你同学的伯伯,应该是打工时吸入了大量粉尘,又没有保护措施,才得了这个病。他们估计也不懂维权,一是不知道去要赔偿,二来即使要,也很难要到,毕竟可能连劳动合同都没签。这种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解决的。你记下来吧,也许将来能像吴毅那样,写一篇《乌有镇尘肺病调查报告》,让更多的人去关注这个事。”

    明月心里稍得安慰,只有李秋屿,会耐心听她说话,把她完完全全当一个“人”来对话,她情不自禁靠近他:“同学也要去打那种工,他说挣的多,我劝他别去,他好像无所谓,我担心他会像他伯伯那样,也得这个病,这个病本来不是遗传的病,可因为必须去打工,反而像遗传的了。我当时看着同学,感觉非常怪,说不上来,好像两代人只能走一样的路,你能听懂我说的吗?就是如果我不念书,可能我也还是个卖豆腐的,或者去打工,生一个娃娃念不好书还是打工,一直都这样,走不出这个圈圈。”

    李秋屿点头:“能,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设想的没错,所以要好好念书,从你开始,打破这个圈圈。”他觉得一段时间不见她,她就好像又成长了,特别快,眼睛极容易发现什么,心灵紧随其后,他没有错过这样好的幼苗,这让他的处境也好起来,他有了事情做,他在想这些的时候,目光一直停在明月脸上。

    书房只亮着一盏台灯,灯光柔和,李秋屿的脸庞也变得跟灯光一样,可眼睛却黑得浓重,明月脸有点热了,她捏起烟:“你怎么抽这个啊?以前都没见过。”

    李秋屿笑道:“偶尔想起来抽一根。”

    明月说:“你有心事吗?你说过,你有大人的那种烦恼,是工作吗?还是,”她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在捏烟蒂,“你跟女朋友闹别扭了?”

    李秋屿只是笑,看着她不说话。

    好像那烟很有意思,明月把玩不停,捏来捏去:“这不公平,我什么都跟你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对你来说,就是个小孩儿,无聊的时候消遣消遣,听我说些村里的事。因为你活在城里,把我的话当新鲜的听,”她说着说着,神情有些落寞,“其实你大部分时候,根本想不起我,我见识没你多,也不懂大人的事,但我比你坦荡,我不会装着好像很需要人家,或者不需要。”

    她终于把烟丢开,本来坐桌子上的,不再荡着腿,滑了下来。李秋屿的手臂很长,伸过去手掌按在了她肩上:“你也是我最信任的人,可能我没说过,让你误解了,我确实很无聊,也没你坦荡,不过今天不是因为工作的事,不是因为跟女朋友闹别扭才坐这,我有时仅仅是想一个人待着思考点事情。”

    他的手表摘掉放桌子上的,拿过来,把玩不已:“我刚还在想,其实世界上根本没有时间,这只是人们做事需要的一个工具,符合人的秩序,什么时候去做什么事,分分秒秒,安排清楚,但时间本身是不存在的,很多东西都是。”

    明月头一回听这样的观点,她又不动了:“我家挂了个钟,但奶奶基本不看,她靠听鸡叫起床,人种庄稼也不太爱看时间,天黑了自动回家,靠的是太阳,有时还靠月亮。”

    李秋屿若有所思:“靠大自然。”

    “对,城里就不会受大自然那么多限制,我在庄子里只有出月亮时才出去玩儿,城里不一样,晚上到处是灯光,人半夜不睡觉也能去玩儿,交通也方便,城里的时间好像比庄子里的长。”

    “都是一样的,城市把时间塞的太满了,所以显得长。”

    手表早没了人的体温,握着凉凉的,明月好像第一次认识到它:“表的发明把太阳月亮的地位赶跑了,太阳也得听表的。可我还是喜欢看太阳,有几次傍晚了,我坐教室里觉得日头肯定在西面,想要看看,却被楼房挡住了,我看不到夕阳,心里会有点忧郁。”她说完,脸在那手表上挨来挨去,完全无意识的一个动作,像是要再听听时间。

    李秋屿凝视她,有种很明显的冲动,却是静坐着的:“戴着吧,方便看时间,你不是嫌城里不好看太阳吗?”

    手机大作,把两人都震了一下,明月瞥见屏幕上的两个字,把表丢下,立马从书房走了出来,她心里砰砰跳,血液仿佛都开始加速流动,有种突然被驱逐的狼狈。她听见书房里有低低的声音,李秋屿很快出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你向蕊姐姐不舒服,人在医院,我去看看,你把门反锁了,害怕吗?”李秋屿犹豫着,大半夜把孟文珊喊来也不合适,明月却摇头,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他在沙发前站片刻,明月催他,“你快去啊,我一个人行的。”

    “把门反锁好,要是听到外头有动静千万别出来,给我打电话。”李秋屿交代完,出了家门。

    寒夜刺骨,一切寂静无声,昏黄的路灯照下来,忍冬丛鬼魅似的,一幢幢楼高得像刀,黑黢黢往苍穹里搠进去,零星几户亮着灯,反倒像海里的浮光。

    不靠钟表,只靠大自然本身,能察觉出是深夜吗?李秋屿突然驻足,回头去找自己家那扇窗户,已经熄灭了,混在一样面目的人家里难以辨别,他心里的亮光也随着熄灭,好像再往前走,弃之不顾,那窗户绝无可能再亮起来似的,李秋屿被一种恐惧抓住,不是来自黑夜,又恰是来自黑夜。

    他大约停顿了一会儿,调整下自己,继续往前走,四周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非常清晰,鬼走路才没有声音,他怎么又想起了《鬼》呢?等他的意识再次回到现实中来,地下车库到了,空无一人,若换常人,心里多少打怵,他也打个寒噤,却不是为车库。

    他坐进车子,打着了火,汽车哄的一声,像是惊醒了他,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闪现出来,仿佛一生的走向都在此刹那,他必须把握。

    李秋屿突然熄火,拔了钥匙把车门一关,又走了出来。他走得很快,几乎是跑着回来。

    明月本都躺下了,听到敲门声,吓得一个激灵,心脏都缩紧了。她胆子很大,不怕鬼,却怕城里的人……外头李秋屿喊她名字,明月疑心听错,光脚跑过来,探头探脑问,“是你吗?”

    “是我。”

    明月开了玄关的灯,从猫眼那看了看,开门问:“你忘拿东西了吗?”

    李秋屿把门带上:“不是,不去了。”

    “怎么不去了?”

    “医院有医生,有护士,比我专业,我去了用处也不大。”他把手套摘下,看眼明月,“怎么没穿鞋?”

    “向蕊姐肯定想着你去,你不去,她会难受吧?”明月心里竟一阵窃喜,她觉得不道德,脸热敷敷的。

    李秋屿笑微微说:“没事,我会跟她解释。”

    “不去真的行吗?”明月迟疑问,李秋屿摸摸她脸蛋,他手心很热,阳气特别足,好像从来不会冷似的,“睡觉吧,明天送你去学校。”

    “不去看向蕊姐姐吗?”

    “送完你再去,不着急。”

    还是要去的,明月心里又涌起强烈的孤独来,她只拥有他一个夜晚。

    李秋屿是怎么跟向蕊解释的,她不清楚,只晓得开学大约整整一个月,她都没再过李秋屿,那会儿,学生们羽绒服都脱掉了,初春神出鬼没。

    向蕊是急性肠胃炎,请了一周的假,李秋屿在她最难受的一夜没来,她想着,他再也不用来了。可他再出现,她即刻原谅他,倒没说什么抱怨的话,李秋屿看着如常,还是很体贴,整个人自自然然,没有什么不一样。

    天气倒反常,突然热起来,催得公园里的花着急忙慌开了,蜂子也出来,周末踏青的人很多。向蕊养好了身体,精神也好,换上新买的春装,身段婀娜,特别漂亮,走到哪儿都吸引人目光,她来酒店找李秋屿,好些员工都认得她,跟她打招呼。

    她想跟李秋屿一块儿去散散步,赏赏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李秋屿在前台查看今天的预抵、预离,对了下临时账务,大约12点出头,才带向蕊吃饭。

    李秋屿开了间房,叫人送餐,向蕊知道他的意思,一进房间,便脱下风衣,使唤李秋屿挂衣服。

    他这个人,这种时候总是很没正形的,说些露骨的话,向蕊每每听得浑身发麻,她抱着他亲,李秋屿避开说:“先吃饭吧。”向蕊娇嗔着打他两下,眼波流转着,“我来那个了。”

    李秋屿没有接话,看看她:“果汁是加热的。”

    他随意问了问她工作的事情,闲说几句后,向蕊撅嘴道:“我想要新款巴宝莉风衣,你给我买。”

    李秋屿慢慢搅动汤匙:“以后我都不能给你买东西了,当然,如果你遇到困难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

    向蕊脑子慢半拍,一时没明白他这什么意思,直勾勾看着他,等反应过来,她脸都气红了:

    “什么意思?厌倦我了?要把我甩了?”

    李秋屿是不爱吵架的,尤其跟女人。

    “我说过,我们的关系,大家来去自由……”

    “李秋屿!”向蕊忽然发了火,她直抖,“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扪心自问,打去年开始,你对我的关心够吗?你不觉得我们早出问题了吗?可我爱你,所以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我一直为我们的关系做努力,希望像从前那样,你呢?你做什么努力了?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李秋屿很平静,没有任何激动的感觉,他对向蕊的反应冷淡,可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表现出歉意,最起码面子上过得去。

    “我没有别人……”

    “你放屁!”向蕊冷笑,她不够聪明,神经也大条,可她还是个女人,有女人的直觉,她憋了许久的怨,像毒气一样统统释放了出来,“我那天叫你来医院,你为什么没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是李明月来了对吧?初**生报道,你以为我不会去打听?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守着一个花季少女,你存的什么心思?你敢承认吗?!”

    她眼睛几乎要喷火了,向蕊不是这样的,她简单,开朗,长这么大都没跟人吵过架,她一直高高兴兴的。现在好了,李秋屿把她变成这个样子,凶狠,想歇斯底里,她要是变疯女人,那一定是李秋屿害的。

    李秋屿心头一阵嫌恶,面容依旧平静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女人的怜悯和包容,一点不像假的。向蕊看着这样的一双眼,更生气了:

    “你好虚伪啊,李秋屿,为什么这样看我?好像我在无理取闹似的。”

    “没有,你发脾气是应该的。”他很温柔说道。

    向蕊的眼泪淌下来,李秋屿拿了纸巾,给她擦泪,她重重推开他:

    “别假惺惺的,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你告诉我,是不是李明月的缘故?我早就觉得不对劲,崴个脚需要你天天巴巴地接送?你照顾她就这么上心?这么大姑娘了,跟爸爸都得避嫌,跟你这个表亲还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你要把人照顾到床上去啊?”

    向蕊眼睛通红,讥诮地看着李秋屿,不等他辩驳,自顾自快速控诉着,“人才十几岁,你都三十了,李秋屿,等人家风韵犹存的时候,你都老头子了,谁乐意挨你?”

    李秋屿没有要辩驳的意思,他一直在听,脸上那样和气,镇定自若,对于这样的指控,分毫怒火也没有。他好像只关心她流眼泪了,是个伤心人,他给女人拭去泪水的动作柔情万千,温文尔雅。向蕊浑身的血液还在乱窜,平时的教养,所受的教育,统统算个屁,她觉得委屈,太委屈了,一张嘴,全是口不择言:

    “就是她,就是她来了之后你才变的,你跟她上床了吗?这是犯罪你知不知道,啊,不止犯罪,还是乱|伦,李秋屿,你疯了吗?你是不是觉得能上一个小处女特别刺激啊?”

    李秋屿始终是一种“我宽恕你胡言乱语”的神情,分毫不变,他依旧温柔注视,向蕊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她吗?你为什么非把她弄家里去?我真没想到,你原来这么龌龊,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事,一个巴掌拍的响吗?”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愚蠢,亏的之前还真心把李明月当小妹妹,向蕊觉得这两人都可恨,一块儿把自己变成个蠢货。可李秋屿呢?他那是什么表情?她就没看懂过。

    向蕊呜咽着扑到了他怀里,李秋屿微微扬首,避免她的嘴唇碰到自己,他的手也是温柔的,抱着她,像怀抱自己的女儿,轻轻拍抚着后背,叫她慢慢平静下来。

    第40章 第 40 章 向蕊是累了,伏在他……

    向蕊是累了, 伏在他怀中良久,李秋屿完全是自己意志的主人,他隐藏起嫌恶, 用一种谦虚且真诚的语气问她:“能听我说两句吗?”

    她眼睛还有点红, 她极爱美,像是意识到刚才的失态会显得丑, 向蕊撩了撩头发, 还是满含怨气地瞪他。

    李秋屿说:“一切过错在我,你以为是明月的缘故?这误会太深了,我从没提过自己的家事,是因为那些东西, 太难堪了,直到今天也不想说。但明月是母亲那边托付给我的, 她跟我的关系,要比你想的近, 我们其实并不是表亲,至于是什么, 出于对她的保护, 我不能说。有一点,我答应过家人, 一定会照顾好她。”他这样至诚,叫人不得不信, 向蕊一下怀疑起自己刚才的发狂是否冤枉了李秋屿,她异样地望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作假的成分,一分都没有。

    她脑子快快地转起来,试图猜测出什么, 李秋屿专注地回应着她的目光:

    “再说说我们本身的问题,你是要结婚的,建立一个正常的家庭,有一个爱人,有可爱的孩子。我不能给你,我从没想过成家,这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再继续耽误你。当然,我得承认,我厌倦了,厌倦一切,包括我自己,你也能看出来我除了工作,没什么交际,我本质上是个很无趣的人,你不一样,你充满活力,热爱生活,这也是当初吸引我的地方。但时间久了,我觉得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可言,我没什么生活动力。像我这样了无前途的人,不该拖着你往下坠,我只希望,我们能好聚好散,最起码,我们曾经相爱过不是吗?”

    他因为说了一部分真话,而使得全部话语为真,赞美女人,本就是毫不费力气,李秋屿总能找出不一样的点来夸赞她们。向蕊是漂亮的,夸这点,毫无新意,他要让她相信,她吸引他的不是肉/体,她靠别的打动了他,她在他这里是特别的,这总比生物本能要体面一些。他流露的神情,目光,都是对自己的责备和遗憾,向蕊的母性被激发,她突然更加怜爱起这个男人,好像他在受着什么苦楚似的,她忍不住抚摸他的脸,“你真的爱过我吗?”

    李秋屿说:“当然,只是我不配得到爱,我容易厌倦、乏味,你应该去找更好的,是我亏欠你,我不希望你原谅我,但我希望你能慢慢忘掉我。”

    向蕊急切摇头:“不,我不要忘了你,不结婚也没关系,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们谈的这些日子,过得不是很高兴吗?”

    李秋屿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再次避开她凑上来的嘴唇,头往一边去了:“不值得,你这么好的女孩子,应该有个幸福的家庭,你继续跟着我,只会过一种没有爱意,甚至连性生活都没有的日子,这不该是你承受的。你现在只是一时冲动,会后悔的,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他循循善诱着,忍耐一切,要不动肝火和和气气地送走向蕊,他要摆脱她,她的肉/体固然成熟诱人,但有胜过的新东西出现,他就会去追逐、狩猎,哪怕这意味着要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禁欲生活,这对李秋屿来说,是巨大的灾难,要证明他是自己意志主人的时刻又到了,他必须做到。

    “我跟你道歉,刚才误会了你跟明月,我真是气急了,才说那样的话,你别生我气好不好?”向蕊脸上变得惭愧,李秋屿看着,心里真的动了一分怜悯,但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原谅她的那些话,他微微一笑,抚慰她说,“我明白,人在气头上,什么都说得出来,都是我不好,错在我。”

    “那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向蕊天真地仰头。

    她身上的弱点,不仅仅女人有,人在骤然失去的一刹,必定不甘,李秋屿这会儿是真宽容地想,应该给人接受的过程,他平静地可怕,心里同样如此。

    “忘了我吧。”他的腔调还是温柔,可只叫人觉得冷酷,向蕊不懂

    ,既然心里没有别人,为什么会突然提分手,她的脑子,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她需要时间想一想,但注定徒劳。

    这顿饭是没法好好吃了,向蕊心是满的,又空落落,她两眼水光光,穿上风衣,说:“我们都冷静冷静吧,我不要好聚好散,我要一直好好聚着,我记得大学的时候,有个外国女人,很出名,”她念书时实在不上心,听老师提过,怎么都想不起来,“她那个情人也是名人,他们没结婚,但一辈子是情侣。”

    “但他们同时可以跟别人发生关系,你不介意?你真的能做到不介意这种开放式关系?”李秋屿说道。

    向蕊心里一沉,她压根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只记得不结婚,谈一辈子恋爱。她无话可说,心绪混乱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她忘记拿包,李秋屿快步追上去给了她,她又推搡他一把,带着怨气。

    走廊的尽头,刚刚入住的赵斯同站在门口,笑看着两人,李秋屿同他目光交汇,赵斯同一脸的了然,冲他微笑。李秋屿没再去追,他返回房内,继续吃饭,他完全没受影响,吃到一半,非常精准的直觉袭来,李秋屿静静起身,离开房间,站到栏杆那望向一楼的咖啡厅,赵斯同已经坐在向蕊对面,他在跟她说话,向蕊低着头,显然情绪不高。

    不用抬眼看,赵斯同都知道李秋屿在看他们,他也知道,李秋屿知道自己知道他在看他们,一切都这样迷人,恰到好处,一切都刚刚开始,生活真伟大。

    “原谅我的冒昧,我实在是担心你这样跑出去,可能会忽略安全,等情绪好点再出门吧。”赵斯同非常斯文,他外表俊美,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反感,他深知,一个丑男人这样开口,不冒昧也是猥琐,但自己不是,果然,向蕊最起码不讨厌他,她抬眼看看他,赵斯同请她喝了杯咖啡。

    向蕊觉得他身上有种熟悉感,似是而非,她道了谢,没什么说话的欲望,赵斯同也不说,陪她坐了会儿,向蕊终于要起身:“我该走了,谢谢你。”

    赵斯同微笑说:“是李秋屿欺负你了?”

    向蕊惊讶:“你,我们认识吗?”

    “以前不认识,刚刚算认识了,我认得李秋屿。”赵斯同抿口咖啡,打赌她会重新坐下,向蕊犹豫着,“你是秋屿的朋友?没听他提过。”

    赵斯同说:“算熟人,我不在本地,过来谈生意,他没跟你提过很正常。”

    向蕊心里悸动:“他跟你提过我?”

    赵斯同笑道:“你气质这么出众,不用他提,天生就能吸引到别人的目光。”

    向蕊矜持地挎了挎包:“你好,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赵斯同,怎么称呼我都行,不要见外。”他伸出手,彬彬有礼,向蕊见他这样落落大方,外貌不输李秋屿,心底小小的虚荣被满足:我是有人爱慕的。她也伸出手,赵斯同的手很软,男人的手竟然这样软,她心里吃惊,觉得那触感特别。

    “吵架了?我来说说他,叫你这样的女孩子流眼泪,李秋屿简直是犯罪。”赵斯同已经品鉴完了向蕊,她很窈窕,五官精致,是个标准的美人,哪怕没有灵魂,也是上好的花瓶,男人见了会心痒,想要尝一尝她的滋味,李秋屿尝过的,他都想试一试,不单单出自性/欲,他更想知道李秋屿上过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在于李秋屿,不在于向蕊。

    哪怕李秋屿有一天跟个丑的、老的、臭的、瞎的、缺胳膊少腿的女人上了床,赵斯同都会兴致盎然。他清楚站在栏杆那的李秋屿应该看出他的意图,赵斯同非常期待,他会不会出手阻拦。

    恶和善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是人定义的,也许本来没什么区别,在造物主眼里,可人要体现自己的意志,便要区分一切。就像颜色,黑和白是人赋予的名词。既然善恶都是人的创造物,那么人人都有权利去定义自己认为的善恶,它们都存在,短短一生,应该都去体验一番才不浪费生命。赵斯同想起大学时第一次听李秋屿表达观点的那一刻,是如何的心潮澎湃,他一直有种混沌的感觉,到了李秋屿嘴里,一下清晰起来,他想要践行的生活,有了高屋建瓴的指导,李秋屿不去行善,也不去作恶,他是旁观者,他是天生的蛊惑者,赵斯同不知道他有没有变,他一想到被注视,人又兴奋起来。

    李秋屿是在看两人,他无动于衷,理智告诉他出于道义应该提醒下向蕊,但道义是什么?他毫无波澜地目送两人前后出去,清楚预知,赵斯同一定会跟向蕊发生关系,不在今天,不在明天,一定在某一天,而这将被向蕊视为报复,却很快混同于新的情欲,她会迷失。

    一丁点寻常男人会有的愤怒他都没有,赵斯同不是他李秋屿的作品,是他自己要当作品,李秋屿想到这点,又折回去吃饭。

    男女分手,有一方不乐意,总归要纠缠纠缠,向蕊装作无事发生,照样联系李秋屿,要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看电影。李秋屿一次也没答应,他的语气是温和的,但绝无动摇的意思。向蕊在电话里恨恨向他示威:“你有个叫赵斯同的朋友是不是?他比你体贴多了。”

    她无法向身边人哭诉,这太丢人,她跟朋友炫耀过李秋屿,这样毫无预兆被甩,会被耻笑。向蕊和赵斯同不熟,本没有倾诉的理由,可这个男人,非常贴心,一次交流就能打开别人心房,她和他都认得李秋屿,这让她情绪有了宣泄口,赵斯同耐心十足,他为她分析局面:可以适当争取,但争取不来,便没纠缠的必要,这样只会让男人离你越来越远,反倒不如好聚好散,彼此最起码留个好印象。

    男人应该更懂男人,向蕊一会儿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一会儿又十分不甘。她希望证明自己是有魅力的,你不稀罕我,有的是人稀罕我,同时又期待着李秋屿能有危机感,从而回头。

    李秋屿早早洞见她的心理,他了解她,也了解赵斯同,赵斯同根本不用耗费多少精力,就能操控她,他好言提醒了一句:

    “离赵斯同远点儿,好好过你的生活。”

    向蕊反问:“你们不是朋友?你意思他不是好人吗?”

    李秋屿说:“他这个人很不简单,你没什么心思,还是不要接触这样的人为好。”

    她突然聪明起来:“我们和好,我肯定就不和他接触了。你不能这么霸道,分手了还管我和谁来往。”

    李秋屿就没再说什么了,他管不了,一个成年人,想干什么旁人是很难劝的。他心底认为这件事该他的部分,已经了结,在一个明媚天气来学校找明月。

    在学校门口,他遇见了乔胜男,这样的天气,她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薄呢子外套,没有熨烫,皱巴巴的。头发常年扎着个半低马尾,用黑皮筋,什么装饰都没有。李秋屿印象里,她一直这个样子,两人打了招呼,乔胜男推着自行车跟他聊了几句。

    “上学期她跟李雯那个事,我本来担心,会影响她学习,但这学期开学以来我看她状态很好。”

    李秋屿说:“我前段时间打电话问过她,在寝室住还习不习惯,上学期没怎么住,就崴了脚,我担心她跟同学们的关系。”

    “我私下问了秦天明,她们一个寝室,也还都好,大面上过得去,这就够了,只要不影响心情。”

    李秋屿笑道:“乔老师这么关心明月,真是太感谢您了。”

    乔胜男似乎不爱笑:“应该的,对了,李明月上学期有篇文章发表在杂志上了,杂志社寄了稿费,跟你说过吗?”

    李秋屿笑问:“什么时候的事?我还没听说。”

    “刚开学没多久,我给她取的稿费,没说吗?”

    这么重要的事,明月没说,李秋屿跟乔胜男聊完,往教学楼这边来。迎春花把这附近点缀的极美,星星鹅黄,很有朝气,他看见一两个不知什么原因提前跑出来的学生,个子很高,但一眼瞧着就知道是中学生,那股青春的感觉,是藏不住的。他忽然意识到,一旦进入校园,其实明月没那么需要他,这样多的同龄人,他跟他们比,确实显得老了。

    快放学了,李秋屿爬到三楼,在楼梯那等,铃声一响,他走到教室的窗外,很快看见明月,她正笑笑地跟秦天明说话,学生们收拾东西往外走,到门口都看看李秋屿,她的寝室长认出他,连忙喊道:

    “小表叔好!”

    旁边女同学捂嘴笑,开玩笑闹着她重新喊,要喊“哥哥”,寝室长说:“你们也太坏了,那这么着,李明月跟我都差辈了呢。”李秋屿微笑着,这的确是明月的同龄人,无论少男,还是少女,在同一个世界里。

    这会儿人多,明月半天没出来,李秋屿避开人潮,等人走差不多,却发现教室里已经没有了明月,她偷偷混人群溜了,早看见李秋屿,但少女的心总是古怪的,她猫着腰,藏秦天明侧边,叫她挡着自己,一股气跑下一楼。

    “怎么还捉弄你表叔啊?”秦天明很不理解,明月往上看看,“他无聊了才会来看我。你不懂,大人要是想看你,肯定是周围都无聊透了,实在没办法了。”

    秦天明一头雾水:“什么?亲戚来看你,还不领情,快去吧,找不到你肯定着急。”

    明月心说,急就急呗,他才不急。

    李秋屿下了一楼,明月若无其事:“你来啦?刚才人多,我被挤下来了,忘记喊你。”

    她换了春装,头发扎起来,零星的碎发垂在耳旁、颈后,露出洁白的额头,脑袋小时候睡得特别漂亮,形状完美,少女的气息芬芳,不用靠近扑面而来,李秋屿知道她撒谎,带着她自己不懂的敌意。

    “我这段时间忙,有些事得处理,饿不饿?”

    明月说:“知道,你忙工作,忙着谈恋爱,你是大忙人,能百忙之中抽空看看我,就很了不得了。”只要开学,李秋屿便忘记自己,投入他自己的日子里去,一切都是虚假的,好像他能清楚分割开和人的关系,她却不能,他的笑容,动作,甚至是身上的气味,都深深种在她心里,她发现坐进教室里,很想念他,巴不得他是自己的某科老师,好能天天见。这种想念,居然超过了对奶奶对家的程度,明月受惊,唯有更努力地学习,疯狂地学习,来抵抗这种可怕,她不觉得李秋屿应该超过自己的家。

    这其间,又发生了一件事,英语老师带着大家看了一部电影,叫《双城记》,里面有亲吻的镜头,同学们立马起哄,笑得大声。她看到那样的画面,心里重重一跳,仿佛见到李秋屿跟向蕊的样子,而且,他们这个样子,叫全班人都看到了,那笑声,倒成了对她的嘲讽。明月像是在梦里,又不是,等电影放完,她都尚有一丝心悸。

    天哪,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过的什么日子,有多少种感受,明月决定惩罚他,再也不跟他说自己的事,好像《双城记》那部老电影,是他跟向蕊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