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高中是一整天都待学……
高中是一整天都待学校。
即便出去, 也是到门口小吃街搞点东西吃,吃的种类很多:小笼包,馄饨, 肉夹馍, 竹筒粽子,年糕鸡, 披萨店……有租整间店铺的, 有摆摊的,一到饭点,飘香半里,明月新认识诸多吃食, 却不曾一一尝试,闷时爱看人炸串串而已。
最初是哪天觉得闷的, 记不太清。课业太重,本校要求极为严格, 早上五点半起床,一直要到晚上十一点才能再次挨到床。明月不用再骑车, 呼吸不到风, 看不见大如宇宙的田地,世界反而变小。她起先还没感觉到, 一到放学的点,倘若你站在高的楼层, 往下看,黑压压的人头像雨前的蚂蚁,慌得乱窜。
明月心里发腻,她需要看辽阔的东西,高远的东西, 上课是很有意思的,可只学习不够。图书馆有各式各样的书,明月借来看,也很爱看,但还是不够,到底哪里不够,说不好,她憋得慌。
她的女同学们能从爱慕明星,或者听歌、聊天中得到放松惬意,她不能,她从书里的世界踉踉跄跄跑出来,外头却逼仄,一戳就要瘪下去。
寝室比她家里的房子好,有自己的床,不用跟人挤。还有自己的柜子、脸盆、桌子,这都是明月早就想拥有的。和她连铺的是秦天明,这名字像男孩,秦天明个性也很强,她在县里念的初中,离本市特别近的一个县中。
秦天明的家,则住在本市边缘的乡镇,她家不种地,地呢?地叫市政府征去做蔬菜大棚了,租金很合适,秦天明愿意和明月聊天。
“你回家那么费劲啊?都没见你走过。”
“太远了,你呢?”
“超方便,我们都在县财政局门口坐大巴,周末想回家,大巴还来接我们。”
“你们县里也有重点高中吧?”
“有,但县里前五十名,要么来市里念书,要么就叫私立高中重金挖走了,你要是成绩特别好,去那念书,不光不要缴学费,还给你钱。”
明月头一回知道私立这么招学生,跟公办学校抢生源。
秦天明也不是城里人,但村子和村子,同样差别巨大,他们的土地能叫市里看中,子虚村太偏,没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做点什么。明月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同类,她跟一样出身的,也不是。
可秦天明到底和她有共同点,她们都不爱说八卦,议论男生,明月和秦天明的关系比其他人近些,她听秦天明说话,晓得了一些事情:县城里的人,都想法设法往市里来。
而乌有镇的学生在慢慢变少,打工挣到钱的,不太愿意留孩子在村小念书。
明月问道:“县里最好的学生都走了,往后怎么办?”
秦天明说:“不知道,我爸说家境好点的,都尽量把孩子送到市里念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这样的。”
“你喜欢咱们学校吗?”
“喜欢,挺好的,哪儿都比县高好,比我初中更不知道好哪儿去了。”
“你会觉得闷吗?”
“寝室吗?寝室够大了,才住六个人,县高住十几你知道吗?这要是闷,那可没办法了。”
明月跟秦天明说的不是一个事儿,没再继续聊。不过俩人还是聊的最多的,说说童年,说说各自十里八乡发生的各种趣事、破事儿,偶尔,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面对城里同学时。
比如李雯,格外关心明月,李雯人漂亮,爸爸是做官的,她天生是中心人物,走到哪儿都能号令别人,好像别人天生就该听她的。她和张蕾不同,张蕾是靠优秀的成绩和冷淡的性格,她靠美丽、热情,还有人人都爱的出手阔绰。
她本可以不用当住读生,可愿意住寝室。李雯把各种杂志放在班里,供人随意阅读。最受女同学欢迎的是讲打扮的,叫《瑞丽服饰美容》,题目吸引人,诸如“夏日最后的紫色/诱惑”“皮草恋战深秋”此类,明月从没见过,无法理解。女同学们凑一起,每翻一页,便哇一声,赞叹衣裳的美丽,发型的美丽,她们做着美丽的梦。
这里没人说打工的事,提都不提,好像他们的生活里没有这么一个事儿,他们就算做梦,也比子虚村的学生做的绮灿。一个人,做什么样的梦,都要有物质基础的。
明月拿来杂志翻看,确实漂亮,衣裳还能是这样的,头发还能是那样的,她不晓得的真是太多了。
李雯见她看杂志,问道:“喜欢这个发卡吗?我有,送你一个。”
明月赶紧说:“我就是看看。”
“客气什么呀,我觉得你适合绿色,回头给你拿一个。”
李雯一直经常给明月分更多的零食,明月不愿要,她太热情:“这么不给面子的?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搞得明月只能收下,可拿人手短,这是必然的。
她这又说要送发卡,明月太为难了,她没礼能还,百般推辞:“真不用。”
李雯说:“其实你挺漂亮的,就是不打扮。”
学校里打扮的人不多,他们的穿着,比乡下学生好,却也没有杂志那样。明月都不好再看杂志了,李雯的邀请还是不断,她为人大方,又
很有手段。
“明月,放学和我一起到门口买笔吧?”
“去那家新开的米粉店尝尝吗?”
“中午操场有篮球赛,一起看?”
她十分漂亮,笑起来不容人拒绝。明月跟她一块儿站在篮球场边,看男同学神勇过人,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秋斑鸠,在这发呆而已。
男同学不是,他们好像晓得有眼睛追逐自己,愈发卖力,明月觉得这跟乌有镇的男同学似乎没什么两样。她对异性的想象,只有李秋屿。
“你看十班的好帅啊!”李雯兴奋地喉咙发干。
明月不想看篮球赛,嘴里应付着:“是啊!”
乔老师看见过明月几次,不巧的是,她都正好跟李雯一块儿。乔老师是很严肃的,衣着简朴,在女老师中素面朝天。据说她已年过三十,却未婚嫁,这若放子虚庄,简直奇闻。自然,学校也有人议论,说乔老师是快要绝经的模样,学生提到她,又怕又钦佩,因为乔老师的课带得极出色,没有人能比过。可她那样严厉,一个眼神扫过来,像下了霜,叫你觉得枉为人身。
她把明月叫到办公室。
明月好学,上课和老师互动的多,老师们对她的印象不错:这是一个用功、机灵的好孩子。她一进来,物理老师跟她开玩笑:“李明月,穿这么厚啊,一只小鹌鹑。”
明月的作文在办公室传阅过,老师们觉得这孩子有趣。
“这次月考比上次进了几名,别骄傲,继续保持。”乔老师先肯定她的进步,话题拐到学校生活上,“你跟李雯走得很近?”
“不算,她和我一个寝室,有时候一块儿。”
“李明月,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有些话直说了。”
明月惊讶于乔老师说自己的出身。
本校老师是很骄傲的。
“李雯是城里人,家庭条件好,她漂亮,心思也不在学习上。当然,学习不是她唯一出路,你不一样,你只有一条出路。”
明月点头。
“你不能见人家玩儿,你也玩儿,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洗漱,其他都是不必要的。她们在那起哄看帅哥,你也要看吗?”
乔老师的教导,似曾相识,在乌有镇仿佛就已经听过很多遍。
“我见你在图书角看什么美容杂志,有那个时间,不如看看正经书。”
明月想说杂志上的女孩子很美,不算不正经,她知道乔老师是善意,便没说什么。
“不要一时被城里的这些东西迷了眼,念不好书,这些你看见的接触到的,永远都不会属于你。”
乔老师黑眼睛注视着她,明月看到森寒刀锋。
“老师,那你现在得到城里的东西了吗?”
乔老师眼睛闪闪:“得到一些吧,李明月,就冲你能这么问,也不该浪费天分,这几回交上来的周记,我觉得你没用心,有点敷衍了,你会写东西,要好好珍惜。”
明月的周记写得循规蹈矩,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幼稚,希望别人倾听、理解,相反,她觉得自己的情绪独一无二,同学、老师,没有一个会懂,她像牛吃草那样反刍,不停地写。她把真正想写的,都放日记里,只有自己能看到,就像寂寞。
乔老师全是好心,明月想,她找我说这样多的话,我不能辜负她。可除却刚开始的写人物,其他的,她没那么多强烈的东西要书写了,一个人要做什么,是勉强不来的。
老师这样厚爱,却又只能勉强。
“你
第一篇写你奶奶的作文,老师们看了都说好,写的真实又立体,我给你投稿了,要是杂志录用,会告诉你的。写作这个东西,就是要多写多练,越写越好。”
乔老师认定她就是这样的水准,什么都能写好。
明月先是吃惊,说道:“我怕写不好,有时候不知道写什么。”
乔老师说:“我懂,你来城里念书有自己的感受吧,把最真实的东西写下来,尤其是令你感到痛苦的事情,一个人,越是经历痛苦,越能写出好东西。”
明月迷惘了,她不希望经历痛苦,谁不希望过快活日子呢?为了写出好东西,去经历痛苦,这太傻了。她所经历的,是躲不开的,谁要主动去吃苦?她不愿意。
乔老师的话却又是真理,快活的时候,她自己什么都不写,只想快活。
“我来城里念书,是想着往后能叫家人都过得好,过得高兴,要是念书只得到痛苦,太不值了。”
“人活着就有痛苦,不可能一直高兴,等你长大了在城里过,就知道会有新的烦恼。这种烦恼,和你刚才说的不冲突。”
乔老师的手按过来:“李明月,你有天分,天分和知识不一样,知识努力学了大家都可能获得,天分不是,每次作文周记你都得拿出最用心的态度来。”
明月问:“老师,你写东西吗?”
乔老师面容严肃:“我没天分,我只能考察我的学生有没有。”她快速说完,提醒明月,“不要再看没营养的杂志了,要看经典,这样有利于你写东西。”
明月生平第一次受老师这样细致教诲,她感动得答应,尽管有些事情和老师意见相左。出来时,碰见送作业的张蕾,她很机警,“你来办公室干嘛?”
明月见她眼睛盯着自己,说道:“乔老师有事找我。”
“什么事?”
“没什么。”
明月说完,就知道自己变成了张蕾的敌人,她洞见了老同学,张蕾自信在写作上比她好,更值得老师瞩目,老师的目光不该落在别人身上,得到老师的器重和喜欢,是张蕾习惯了的事。
好像老师是太阳,只能照耀她一人,难道她是向日葵吗?没了太阳就会失去方向。
“乔老师好像挺喜欢你的。”
“还好吧。”
她晓得,越简洁越浑不在意,张蕾越要气死,她小小地恶作剧一把,忽然想到李秋屿,她意识到,如果李秋屿资助了别的人,而更喜欢另一个学生,她的太阳被分走,她一定比张蕾更痛苦。
明月便有些怜悯地看着张蕾了。
“那你可要好好写,将来当大作家,好叫乔老师觉得自豪。”张蕾夹枪带棒丢过来,扬长而去。
明月心说,我又不是为了叫老师自豪才做什么的。
最后一节是生物课,课前,外班的男生找到明月,问她李雯喜欢什么颜色。
“我不知道。”明月莫名其妙。
男生说:“你俩经常在一块儿,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明月很烦:“我为什么要知道?”
“你们是好朋友啊。”
明月说:“你自己问她。”
她现在寂寞已经不想着找个人说一说了,除了李秋屿,可李秋屿是大人,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来看过她,吃顿饭又匆匆离开。没有人会真正为她驻足,她要学会自己吃掉寂寞。
这些不相干的人来跟她说话,成了负担。李雯那里太热闹,迎来送往,呼朋引伴,只有需要做事时,才能想起明月,使唤她,明月感受很久才想到这个词来概括李雯和她的关系。
明月不想跟李雯一块儿吃饭了,她们一起去食堂,李雯总是把钱给她,让她去挤窗口。剩下的找零要给明月,明月不要,给她放在餐桌的一角。
生物课还有两分钟下课,明月说内急,先跑出来,下楼时一个男学生从后头撞到她,她崴了脚,疼得大叫一声。
男学生下楼速度太快了,不知慌什么。
明月没法走路,坐在台阶上,男学生一直跟她道歉。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男学生高高的,瘦瘦的,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你放心,我告诉老师送你去医院。”
明月试着站起来,太痛了,动不了,她一想到可能会耽误念书,心里不痛快:“你真冒失。”
男学生点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班主任把孟文珊找过来,她一见男学生,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话里有点怪的
意思,却又很亲近,孟文珊仿佛本来就认得他。
这事得告知双方家里,该上医院上医院。
孟文珊打电话给李秋屿,李秋屿到时,明月被送到医院拍片了。
医院也是高级的,不像村里,吊水的人都坐卫生院门口。
明月的脚踝需要拍一个核磁共振,那玩意儿轰轰响,她吓一跳,立马觉得自己真像清朝人,头一回见识到现代东西似的。
报告结果挺严重,李秋屿跟医生交流完,来找明月。
孟文珊陪着她在走廊等。
“医生说先静养看看,恢复不好的话,可能要动个小手术。”李秋屿是跟孟文珊说的。
静养是什么?明月心乱了,坐着不动吗?她怎么爬楼?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老师们的授课,人家都在学习,好了,天老爷一定是惩罚她:叫你不好好珍惜念书的机会,胡思乱想,这下不要念了。
她的心一下就悲怆了起来。
李秋屿跟她对视的一霎,看出她几乎要哭,极力忍耐着。
他摸摸明月发顶:“别怕,不会耽误你念书的,我来想办法。”
明月问:“我还能正常上课吗?”
李秋屿坐到她旁边,侧着身子:“前两周恐怕不行,要完全制动。”
奶奶,不能念书了。
明月想起杨金凤,心口绞痛,她歪下去,李秋屿的手立马搂过来,明月一挨到他黑色毛衣,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秋屿下颌蹭过她鬓发:“明月?”他赶忙喊医生。
孟文珊看看李秋屿,又看看明月,一个熟悉,一个陌生,熟悉的却也变得陌生了。
第22章 第 22 章 明月身体健康,什么……
明月身体健康, 什么毛病都没有,晕厥是突发性刺激。
医生奇怪这孩子来时除了崴脚,看着很好的。李秋屿诧异, 只有他清楚是什么刺激到了她, 可她才十几岁,因为这个事这样, 说出去要招人质疑的。
明月很快醒过来。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李秋屿坐病床跟前问。
明月懵然:“我怎么躺这儿了?”
旁边孟文珊说:“你晕过去了, 吓我们一跳。”
李秋屿转身,冲孟文珊微微摇首。
“没什么大问题,别担心,今天住一晚看看情况。”
他说完, 明月立马撑着胳膊坐起来:“我要回学校。”
李秋屿安抚说:“我去问问医生,不过, 你要答应我,咱们不要这么激动, 心情放平和,有什么困难我都会尽力解决, 但需要你配合, 能听懂吗?”
明月看到他的眼睛,便安静了。
李秋屿出去和医生沟通, 留孟文珊跟明月两个在,明月跟她道谢, 孟文珊抱肩,冷似的,医院有暖气,正叫明月觉得燥热。她四下看看,多好的医院, 子虚庄的人倘是生了病,哪怕到死,也不能睡一次这样的床,明月问道:
“孟老师,这个医院看病很贵吧?”
孟文珊说:“最好的三甲,你说呢?”
她完全是因为李秋屿,才把明月往这里送,他看重的人,她便也会看重。
李秋屿许久才回来,他还去了趟康复科。
他得背她下楼,明月不好意思,多大人了,长胳膊长腿往人身上一趴,实在不像样。
李秋屿说:“上来吧,我还背得动你。”
明月怕他觉得自己墨迹,趴上去了,李秋屿平时喜欢游泳,有肌肉,力量很足,背一个十几岁少年人不算什么。
若是明月再小几岁,孟文珊都要疑心这是李秋屿在外面偷偷生的孩子。她拎着东西,跟在后面,觉得这女孩子真是幸福。
光洁的走廊里有病人散步,步履蹒跚,明月抬眼看他,距离近了,这人一双眼简直是烧出的两只黑洞,脸完全是土色,颧骨高耸,皮肉成了薄膜。明月从未见过病入膏肓的人,这人紧紧盯住她,目光却是空的。
死迎面走来。
这是非常骇人的感觉,明月见识过死,李万年的死,弟弟的死,卓腾的死,还有庄子里听说过的死,死都是打后头来,一下把人带走。此刻,却和她打个明明白白的照面,她一下看见死。
明月心狂跳,生命的时钟走到某一刻,就是这样的。她的目光,移到李秋屿的耳后,那里是紧致的皮肤,充满生命力,生命力却注定是要流逝的,明月突然感受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她的手交叉在李秋屿胸前,身体抖动一下,圈紧了他。
医院门前,人来人往,明月趴在李秋屿身上看到的所有都倾斜着,建筑、汽车、树木……她一言不发,想着有多少人来这里,只为重现一点生命力。
一大半天在医院跑上跑下,孟文珊一直跟着,李秋屿说:“耽误你这么久没法上课,改天答谢。”
孟文珊说:“调过课了,你总跟我客气好像很疏远似的。”她观察他神情,又说,“我回去问问,落下的课到时能不能抽空补一补。”
李秋屿道:“还得麻烦你。”
孟文珊低声说:“又来,有什么麻烦的,这事本来就是见星不对。”
她在学校附近下车,一路上,明月都没说话,她一直呆滞看窗外。
车里没有旁人,李秋屿问道:“今天疼坏了是不是?”他察觉出她突然紧箍的那一下,他想她到底年纪小,也许是害怕,也许是疼痛。
明月喃喃:“我怕死,我想活着,能跑能动能想事情。”
李秋屿说:“不至于,崴脚养段时间会好的,怎么会想到死呢?”
明月摇摇头,她需要一个人想想,她又继续看着窗外,不再开口。
暮风起来,金色华年刚入口处的竹子飒飒地动,地上有只鸟,大约是死掉了,嘴里还衔着树枝,城里的鸟也要做窝的。不晓得什么缘故,它竟死在这里,动也不动,明月物伤其类,想要下去挪到树旁,却也只是默默算了。
李秋屿把她背进电梯,电梯里有镜子,两人对视上,他笑道:“今天文静的我都不认识你了。”
明月便把脸垂下,嘴唇挨着李秋屿呢子外套。她在想那只鸟,自己的脚,心里涌起强烈的孤单和伤感,那只鸟,满怀憧憬地做窝,却死了。
进了家门,李秋屿叫她在沙发上休息,不要乱动。他脱下外套,洗手做饭,做饭总是很繁琐的,要择菜,洗菜,切肉,烟熏火燎弄半天。李秋屿的冰箱,总是向蕊在填,她其实不爱做饭,有时过来两人会一起摆弄,总归有点兴味。
吃饭的时候,明月拘谨着,她心里茫然得厉害,要住这里吗?她从没想过要跟李秋屿住一块儿,可寝室是不方便的,她没法蹲,医生说,上厕所最好坐马桶,坐马桶也很讨厌,她不习惯……她的脚巨疼,但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倘若是麻烦别人很久,家人也会怨气冲天,因为你成了拖累,负担,明月在子虚村见过这样的事,她心里充满恐惧,急躁,她仅仅是坐着,就觉得自己是废物了,没有任何价值。
“不合胃口?”李秋屿见她不吃问道。
明月惘惘的:“怎么崴个脚,这么严重?”
李秋屿说:“没骨折,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只不过恢复期需要时间。”他注视着她,“明月,本来打算吃完饭跟你谈谈,你魂不守舍的,现在谈吧。”
明月从没这么为难过,她无助地听着。
“今天你晕过去,医生都很震惊,你把念书这个事看得很重要我明白,你压力太大了,我也不能无关痛痒地告诉你,别有压力。崴脚是个意外,以后也许你还遇到比崴脚更大的挫折,不过这都是后话,我们先不谈。现在发生的困难,现在想法渡过,脑子里不要一遍遍去回想,要是没发生会怎么样,没有意义了,也不要想着功课落下怎么办,麻烦到我怎么办,”李秋屿忽然笑笑,“这些问题,都能解决,你不是一直很信任我吗?”明月听得心里热一阵酸一阵,她说不出话,眼泪直打转。
她忧虑的,李秋屿早都替她想了一遍。
李秋屿道:“有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想想这些年,你跟奶奶一定遇到过很多困难,不都扛过来了?这次也能,更何况,还有我在,我答应你,你在这念书的三年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力所能及地帮你,别害怕。”
明月捂脸哭了。
她哭什么?说不清,她不是一个人,有李秋屿,他跟自己一块儿,她不能叫困难打倒,她发誓,绝不。可她不怕困难,却忽然怕起死来,她一想到死,忧伤得不行,呜呜哭着。
李秋屿拿纸巾给她擦脸,她抽噎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你背我的时候,见着一个病人,他看着马上就得死,我很害怕,我一想到最后大家都要死,心里难受,我不想躺医院,一分钟都不想待。”
李秋屿起身过来,摸了摸她哭红的脸:“你长大了,所以遇到这种事想的深想的远了。明月,生死是一个人这辈子面临的最重要课题,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贪生畏死是人之常情,你告诉我,你爷爷去世的时候害怕吗?”
明月摇头:“不怕,爷爷就像睡着了,他死后,我一直都觉得不像真的,好像他还在。”
“为什么这次看见病人害怕了?”
明月迷茫。
“不知道,我看见你的耳朵了,你耳朵很年轻,头发乌黑乌黑的,但我一想到你的耳朵头发不能老这样,有一天可能就像那个害病的一样,我也可能会那样,奶奶棠棠,老师……大家都会这样,我就觉得害怕了,我知道死一定会来,我们根本躲不开,没地方躲……”
李秋屿不停抚摸她手:“我也害怕,真正不怕死的恐怕并没多少。”
“你也害怕吗?”
“当然,其实人活在这个世上做很多事,本质上都是死亡驱动的。”
“什么意思?”
“因为大家知道一定会有一死,所以要尽可能地去活,去学习,恋爱,结婚,生孩子,不停工作挣钱,都是为了抵抗最后的一死。”
“但其实抵抗是徒劳的,对吧?还是得死。”
李秋屿凝视她片刻,她的眼睛,迫切地在跟自己要答案,他很快回答了:“不是这样的,明月,你如果这么想,人就容易虚无了,做什么都没意义,中秋的时候,你跟我说,人活着得要个锚才不会瞎漂。在这之前,我记得你还说过,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得活着,要不然发生什么好事也看不到了,都忘了吗?”
明月说:“没忘,我这会儿心里矛盾,脑子像浆糊。”
李秋屿继续安抚她:“我明白,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像你这样,遇到什么,会联想很多,这恰恰是你的长处,你有自己的思想,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去体验。我跟你说过,可以记录下来你的感受,你要找到一个适合你自己的方式,慢慢对抗死给你带来的恐惧,这个无人能替,要靠你自己。当然了,你也可以跟我谈谈心,你看,我也是要死的,我们是同路人,你不孤单的,对不对?”
她是小孩儿,不兴说死,大人也不兴,死是个忌讳,是不详,好像人一说死,就真得马上死了一样。谁说死,大人们就要呸呸呸,呸几声,死就被赶跑了似的。明月跟李秋屿能说死的事,他不避讳,他这些话,一出口,便成明月拥有的了,她一旦拥有,就永远不会失去。
李秋屿见她的眼睛平静了,筷子塞她手里:“书房有本《病隙随笔》你可以看看,也许有帮助。”
明月抽抽鼻子,她心里已经得到极大的安慰,死又成了飘渺的事,李秋屿在她身边,触手可得,这是活着的感觉。
“你会觉得我烦吗?”
“怎么会呢?你才十几岁的人,其实不该考虑死这种事,但你想到了,我也没那么大本事帮人把死拒之门外,只希望和你聊聊,你别那么怕。”
“我胆子并不小,很多事都敢干,只不过遇到没法子的事,才有点灰心丧气。”
“脚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正是大好年华,不要灰心。”
这顿饭,明月最终吃下去了。
她的脚需要护理,李秋屿帮她冷敷,用绑带加压,明月疼得呲牙咧嘴,两手抓紧了沙发布垫。
“真想明个儿就能好,睡一夜能试着走走吗?”
李秋屿抬头:“不能,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不能急,你越是想着试一试勉强走动,好的越慢,最后拖的时间反而越长,听话?”
明月说:“那我听话。”她低头看着,觉得自己脚变丑了,她以前不怎么注意仪容仪表,这会儿,脚在李秋屿手里,明月很在意。
“这样躺,要抬高才能消肿。”李秋屿是不在意的,他教她注意事项,拿来靠垫,垫子是鹅绒的,非常舒服。
明月觉得自己像甲虫,断了腿的,艰难地挪动,找最合适的姿势。
“怎么样?感觉还行吗?”李秋屿问她。
明月点头,她哭得眼睛有点肿,钝钝的疼着,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脆弱,尽给人添乱,她心道一定不能再因为这个事掉一滴眼泪。
李秋屿研究她怎么方便洗漱、上卫生间,家里需要个简易轮椅。第二天,李秋屿便买来了轮椅,教她使用。他没法一天呆家里照顾她,请了钟点工,过来做饭。
书和学习资料是孟文珊上门送来的,她几乎每天都来小坐,顺便带些礼物,撞明月的男学生,也姓孟,明月想他们应该是很亲近的关系。
“孟老师来了?您请坐。”明月招呼她。
孟文珊说:“在这儿住得惯吗?”她往四下看,家中的东西每天都比昨天多一点。
明月微笑:“还行。”她想了想,告诉孟老师,“他在书房找书。”
孟文珊诧异:“他?”
明月一直不晓得叫李秋屿什么,喊叔叔,把他喊老了。哥哥,又太嫩。李先生,怪生疏的。李秋屿,没礼貌。她每次见他,很自然搭上话,没称呼也没觉得奇怪。
明月心想,就是他啊,还能是什么人呢?
孟文珊看她两眼,似乎没有话要同她说,起身去书房。李秋屿在整理书架,毛衣袖口往上抻了,露出很结实的小臂,那是男性独有的,却也不是,有的男人就是猪,是狗,是一滩腐肉。李秋屿就不一样了,他总叫人想到美好的东西,譬如月华,清风,洁白的象牙……那是他的肌肤,孟文珊不能再想下去,这样很残忍。
“来了?”李秋屿头也不回,蹙眉凝视书籍。
孟文珊靠着门:“你这么忙,还得顾着这孩子,她怎么回事,连叫人都不会。”
李秋屿笑道:“没招呼你?不会吧?”
孟文珊说:“是你,她平时都怎么称呼你?”
李秋屿转头:“怎么了?”
孟文珊也不笑:“直接和我说,他在书房,虽说是乡下的孩子都高中生了,不太懂事。”
她认定明月是那边的某位亲戚,便没多问,但觉得李秋屿为难,他一个没成家的男人,倒要先给这么大的女孩子当爹一样。
李秋屿说:“明月很懂事,你和她接触少不够了解她。”
孟文珊说:“谁又真正了解谁呢?”像是意识到话题突然深入了,她又道,“要不然,让她到我那住,我照顾她更方便些。”
李秋屿笑笑:“不用了,请了钟点工。”
孟文珊叹气:“她是大姑娘了,生理期怎么办?万一需要帮忙呢?”
李秋屿默然,说道:“是我疏忽了,你问问她吧。”
孟文珊出来跟明月聊了几句,明月总往书房张望,等李秋屿露面,她看过去,李秋屿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因为是晚饭后过来的,孟文珊小坐一会儿,说要回去,李秋屿送她下楼。
风极冷,吹得人脸青白。时间不算太晚,小区里已没有人迹。
孟文珊裹紧围巾:“秋屿,有些话虽然不当我讲,但我还是要提醒你。”
李秋屿道:“你说。”
孟文珊直言:“就算是很近的亲戚,也要有个度,她不是小孩儿,她高中女生了。”
李秋屿点头:“明白,谢谢提醒。”
“她住这里,向蕊来了看到要是不说什么是人家大度,不代表心里没想法。”
李秋屿点头说是。
这两天,李秋屿在酒店跟向蕊碰面,他不反感明月住这里,她一个人,没任何依靠,是他把她从子虚庄带出来的,他对她有责任。他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道德楷模,却也绝不是什么龌龊之徒,李秋屿自问对这女孩子无任何邪念,他一见她,两人在一块儿说说话,非常舒心,愉快,他从未当作负担,也没有什么不恰当的想法。
明月就像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来到身边,李秋屿觉得这个发生很自然,她很真实,对他和盘托出,完全信任他,这种感觉不赖,好像生命的废墟上突然升起一轮明月,看看月亮,对眼睛总是好的。
第23章 第 23 章 大约一个星期,明月……
大约一个星期, 明月腻了。下了场很冷的雨,窗户噼啪作响,外头种着高大的不灭大树, 冬天也永恒地绿着。是冬天了, 只消一阵风就能把白昼带走。
一整个白天,李秋屿是不见人的, 他要工作, 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明月坐家里,跟钟点工阿姨打交道,人家要干活,没工夫闲聊, 她也要做题背书。大部分时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好像房间全成了她的,孤零零坐到屁股痛。
才一周, 她真的成了甲虫,因为她看了李秋屿架上的书, 看到卡夫卡的《变形记》, 明月心惊,她一下就读明白了卡夫卡在写什么。她一点都不吃惊主人公变虫子, 一个人,不再创造价值, 无用之时,理所当然地就成了臭瘪子,老鼠,癞蛤蟆……主人公一死,全家轻松, 明月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子虚庄、乌有镇、花桥子……都有这样的事,可见中国也好,外国也好,人是一样的。
明月无法接受自己一直叫人照顾,哪怕李秋屿是耐心的,富有关爱的。她心里打结,一方面痛苦着学业,一方面憎恶自己。明明她也看了《病隙随笔》,当时觉得充满力量,可人竟这样脆弱,一时的安慰,像风那样散了。
这天,她生理期到了,钟点工阿姨帮她拿卫生巾。明月从家来时,带够了一学期要用的,底下卖的便宜。钟点工阿姨说:
“你这怎么都拆开一个个放着?”
明月答道:“不是,这本来就是散装的,带包装的贵。”
钟点工阿姨笑:“你这家境,还用散装的?”
明月没法解释,她心里有愁绪,钟点工阿姨走了,李秋屿跟向蕊一道回来了。
这是明月第二次见她。两人买了许多菜、肉、日用品,向蕊晓得她在,很热情地跟她说话:“一个人在家无聊吧?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好像已经跟她相熟了,明月不觉得。
向蕊穿着长长的大衣,靴子也长,她进门后就像进了自己的家一样,脱外衣,换鞋,洗手,忙里忙外,跟李秋屿说笑。明月坐沙发上,像局外人,她为什么坐在旁人的家里呢?看人家亲亲热热。这叫人烦躁,很像过年的时候,见人偎着父母,一家子欢欢喜喜。明月许久没这样的心情,这一下,又回来了,没有什么属于她,她只有奶奶,棠棠,可她们远在天边。
厨房里,向蕊跟李秋屿一块儿弄鱼,她头发掉下一缕,李秋屿帮她挂到耳后,两人一直在说话。
“明月有点害羞,是不是怕生?”
“有点吧,毕竟是小孩儿。”
“她还挺好看的,看着也不像乡下来的。”
李秋屿一手腥气,他专心清洗。
“她爸妈知不知道她崴脚了啊?”
“知道也没法来看她。”
向蕊讨厌总去酒店,偶尔一次可以,有偷情的感觉。她更喜欢李秋屿这里,这里有他的痕迹、气息,酒店太见外。她非要来,李秋屿没理由拒绝,和她简单说了明月的情况,向蕊问是不是亲戚,以她的想法,都姓李,想必是什么亲戚。李秋屿便顺着她的话,默认了,他不想逢人解释跟明月是怎么一回事,他既不想看起来高尚,也不想看起来卑鄙。
他向来不爱说自己的事,于向蕊而言,这已很难得,终于认识一个跟李秋屿有关联的人。
因为是李秋屿亲戚,也就当是自己的,向蕊心宽,视明月作一个可亲的小妹妹。吃饭的时候,向蕊坐明月身旁,给她夹菜、盛饭,特别热心。
“你这么苗条,不用减肥,吃吧。”
“多喝点鱼汤,吃营养了才能好的快。”
李秋屿笑道:“别盛了,她不爱喝鱼汤,只愿意吃炸的鱼块。”
向蕊把碗放下:“哎呀,不爱喝啊。”她有点嗔怪地看李秋屿一眼,向蕊爱喝汤,鱼是她要买的,李秋屿也没说清楚。
“你多喝点儿。”李秋屿接过碗,帮她盛了。
“汤好鲜!”向蕊由衷赞叹,她不会做饭,在家里是娇纵小姐,李秋屿会弄,弄得又好,他真是罕有的男人,向蕊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说不出的爱意,看不够。
两人说了会各自的工作,明月不太懂,听向蕊抱怨了几句什么,她跟李秋屿说话的神情娇娇的,声音黏黏的,是一只很活泼灵巧的鸟。她扑棱着羽毛,完全不在意饭桌上有旁人。向蕊在小公司,庙小妖风大,对账对得人头痛,工资也不高,幸亏她不用养家,工作不过应景,叫外人看着觉得大学生毕业有活干的。
“最气人的是,总在临下班前一分钟,扔给你一件事,说紧急要,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是不是你们当领导的都这习惯?”向蕊拖鞋掉了,说话的时候,脚一直轻轻在他小腿胫骨面上踢着玩儿。
李秋屿笑:“我没有,别误会。”他抬头,目光转移,“你看明月都要听怕了,原来念完书工作也这么多烦心事。”
他见她神情茫然,小小的微凸的嘴泛着苍白,眼梢是那样长,脸颊却鼓鼓的,完全的少女情致。
明月笑也不笑:“我还不懂。”话很短,没有要参与的意思,李秋屿清楚她也参与不进来。
向蕊说:“等你上班了,就明白还是上学的时候最自在,不过有一样好处,工作了可以尽情谈恋爱。”她笑起来,得意地瞟了眼李秋屿。
李秋屿只是带点微微笑容。
明月心道,脚什么时候好?她一个甲虫,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好像从旁人的家路过,灯火通明,听得见欢声笑语,自己却是站在外头的,隔了几千年,打门洞子偷看。
李秋屿时不时看她,她呢,一次目光也没有接到。
“今天孟老师不过来了,她有自习课。”
明月无声点头。
向蕊便插进话来:“老师这么负责?上门补课吗?”
真奇怪,你们俩说话的时候我都没有插话,明月心里烦闷,肚子更胀了。她不回答,她晓得李秋屿肯定会暂时把她的嘴挪用过去。
李秋屿说:“有时会过来送些学习资料,挺好的老师。”
明月彻底不作声了。
屋里始终有话音,向蕊要走的时候,她坐鞋凳上,叫李秋屿帮她拉下靴子,李秋屿照做了,向蕊抱他脑袋亲一下,李秋屿抬眼,却是看向沙发这边的。
明月同他目光碰上,她立马扭头,看向一边。
李秋屿开车送向蕊时,才说:“别当着孩子的面亲热,影响不好。”
向蕊笑道:“现在的高中生早熟着呢,你以为人家不懂?说不定比我们还有经验。”
李秋屿说:“明月很单纯。”
向蕊反驳:“单纯又不是傻,人家在学校里也许有喜欢的男同学呢。”
李秋屿道:“不可能,她还没开窍。”
向蕊奇
道:“你这么了解她啊?这都知道。”
李秋屿笑笑。
向蕊撅嘴:“她要住到什么时候呀?”
李秋屿说:“下周应该就能复课。”
向蕊问:“复课就能住寝室了吧?”
李秋屿没说死:“到时看,她寝室在五楼,教室在三楼,上上下下是个问题。”
向蕊无奈道:“总不能一直赖着你吧,她父母呢?怎么不管她啊?”
李秋屿腾出只手,握住她的:“那孩子有难处。”
“那你今晚陪我,去我那儿。”向蕊轻挠他掌心。
李秋屿哄道:“今天不行,还有点事没处理完,改天好吗?”
他说话永远是很轻柔的,叫人发不起脾气,向蕊只能让步。
北方的夜风,呼啸得厉害,明月靠沙发上背英语,她一直睡沙发,沙发很大,方便,书和资料也全在沙发上,还有个能折叠的小桌子。
她听见门响动,连忙躺下,拿书盖住脸:李秋屿搁钥匙了,他换鞋了,脱大衣了,水龙头响了……他走过来了。
明月双眼紧闭,李秋屿在沙发前站了片刻,伸手拿开书。
“别装了,知道你没睡。”李秋屿笑说。
明月的睫毛翕动不止,只好睁开眼,叫灯光刺住,忍不住拿手去遮,却还是捂住眼睛,也不说话。
李秋屿坐下:“今天不舒服?话这么少。”
明月闷声说:“我那个了。”
李秋屿明白过来:“灌个热水袋?”
明月把手拿开,眼睛亮汪汪的:“你给女朋友灌过吗?”
李秋屿说:“你这思维跳跃够大的。”他去找热水袋,灌了热水,拿来明月却不愿意用。
“抱着吧,能舒服一点。”
“我不想用别人的东西。”
“你现在不就用着吗?”李秋屿笑道,“这个家的东西都是我的,怎么这个不能用了?”
明月说:“你一个大男人,用热水袋干嘛?”
李秋屿确实用不着,他想了想:“给你买个新的?”
明月心里烦躁:“我没那么娇气,用不着。”
她开始气自己的脚,气孟见星,孟见星就是撞她的人,他真是瞎了眼睛哦。
“是不是在家里急了?”李秋屿一点也不生气。
她早都急了,在崴脚前,就觉得憋着了。明月盘算着与寂寞相处久了,就会习惯,事实并不是如此,她的寂寞变得更深更广,因为被局限了活动,她的脑子,是一刻也不能停下来了。
“我讨厌孟见星!”明月险些带出哭腔,她一说完,又后悔起来,“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我想大度原谅他,可不行,我一直不能走路,控制不住自己讨厌他,想骂他,这样是不好的……”
她怔怔看着模具,这脚,也成生命的负担了。
李秋屿说:“要不要我帮你一起骂骂这个孟见星?”
明月愣了愣,她又想哭又撇嘴笑的:“你也会骂人吗?”
李秋屿说:“当然,”他笑起来,“糟了,我应该在你跟前保持形象的,这下完了。”
明月终于不苦着脸,她怅然一叹:“我心情不好。”
李秋屿说:“跟我聊聊?”
明月迟疑了,她低下眼:“不了。”
李秋屿笑道:“不信任我了?”
明月声音也低:“你说你一个人,其实有女朋友,你未必想听我说话,我对你来说,是小孩儿,我也不想跟三岁小孩儿聊天。”
李秋屿说:“咱们一直都能聊得来。”
明月沉默会儿,忽然又拿手盖住了眼,泪水从指缝淌出来。
她太孤单了,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一个人天天躺旁人家里头,落下的功课不晓得能不能跟上,她来念书的,不是养脚的。李秋屿也变得陌生起来,一切都烦透了。
李秋屿让她哭,坐在旁边看着她。等她平复了些,才说:
“好受点儿没?”
明月眼泪汪汪的,她问道:“你会不会后悔啊?”
“后悔什么?”
“后悔资助我这个大麻烦。”
“我不轻易做决定,做了就不后悔,你也不是麻烦,咱们不是说好的吗?一块儿把这个难关过了。”
明月盯着天花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发急,在这之前,我在学校有时候就觉得闷了。去年冬天,你到花桥子书会的那天,下着大雪,我在地里疯跑,真想再淋一场那样的雪,再跑一圈,可这也不能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清晰地看到未来,“以后我再也不会见着那样的雪天了。”
她脸上有股被压制住的生机,非常笃定地说。
李秋屿心里重复她最后一句,他信,人会在某一刻预感这一生中的必然。他抚慰她道:“你说过,你的心很高,学校太小,暂时把你框住了,但这是必经之路,走过去会好起来的。”
他把手伸过去,本意是想摸一摸她的发丝,凑巧明月偏头,她的脸便落到他掌心里,李秋屿笑笑,明月望着他的漆黑眼睛,像小动物一般,蹭了蹭他的掌心,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李秋屿的手便挪到她额际,语气轻松:“你这只青蛙忘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了吗?”他自然地结束这个动作,站起身,“我下楼买点东西,一会儿回来。”
“外面那么冷,你还要出去吗?”
“很快的,不要紧。”
“买热水袋吗?”
李秋屿拿过大衣、围巾,走到玄关换鞋,头也不回:“是,你先学习吧。”
明月也没拦他,她坐那儿,抿抿嘴,心情忽然就好了许多。
第24章 第 24 章 天可真冷。 ……
天可真冷。
可李秋屿家里是热乎乎的, 大冬天里,穿个薄毛衣坐着都觉得燥了,条件真好。暖气是热力公司统一提供, 明月问这问那, 李秋屿便当闲聊,说起他小时候烧蜂窝煤的事情。
他童年时代住在一个县城里。
没有旁人, 只有一个六十岁的保姆, 他们住的片区叫南十字街。十字街是热闹的,楼房不高,每一层每一户都装着蓝色的雨棚,下头挂满衣裳。这是好人家住的, 更多的人,住在平房里。
楼房侧旁是旋转楼梯, 李秋屿迷恋这个,爬上爬下, 时间和空间成了建筑结构的样子,他坐在最高一层, 爱看天空, 爱看远方,爱一个人待着。
电线密密麻麻打人头顶过去, 盘根错节,有时垂下来, 老保姆会提醒他,这要电死人的。老保姆的嘴里,总是这样会死人,那样会死人,她这一生, 似乎见证过诸多离奇又宿命般的死亡,玄之又玄。直到多年以后,她来到人生垂暮之时,亲手接过自己的死亡。
房子与房子之间,过道常年潮湿,堆放着各种杂物,一到夏天,墙根长满绿色的青苔,有一只白猫,总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这是谁家的?不晓得。老保姆又有话说:猫认家不认人,狗认人不认家。幼年的李秋屿不太懂,他欣赏那只白猫,从不结伴,干干净净地独来独往。
这里住满三教九流的人物,爱说笑,爱吵闹,有悲欢,有离合,最受人羡慕的是机关单位的,住在福利房里,自成一片天地。可论起有钱来,要数卖食杂店的男人,似乎从未清爽过,顶着油腻的头,叼起烟,只斜眼看人。奇怪的是,此片区的人兜里多半是干瘪瘪的,想挣他们的钱,比挖煤还费劲,不晓得食杂店家的日子怎会那样滋润。
因此,他家里也格外趾高气扬些,最爱拿一个孤寡老头撒气。那老头靠捡些破烂过活,见谁都点头哈腰,可人不买账。他常被人训斥,一面赔不是,一面搔着头皮。只有老保姆偶尔送他一碗饭吃,为何是偶尔?老保姆手头常年是紧的,甚至要倒贴,看护没人管没人要的李秋屿。每每钱票汇得不及时,日子捉襟见肘,四邻里便问:
“个把月不见你割肉啦?”
“啧啧,你看秋屿瘦成大马猴了!”
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不像往常那样,生怕这一老一小占自己便宜一般。但四邻是仰慕食杂店男人的,并不能占据他什么便宜,
同他说话,总是十分客气热络,只求买猪肝时秤杆子肯给高一些。
老保姆便一个人愤愤说:“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没钱的君子你下流胚!”
有一年冬天,烧不起蜂窝煤了,人都去拉,老保姆没去。夜里跟李秋屿一个被窝,分头睡,老保姆搂住李秋屿冰凉的脚丫子叹气:
“乖乖,我得回老家喽,家还有几亩地,搁这儿一睁眼就得要钱,两片烂白菜叶子都得要钱,还是乡下好,自己种自己吃。”
李秋屿默不作声。
老保姆抹泪:“乖乖,你这往后自个儿可怎么过呦!”
李秋屿听着外面风声,不是往耳朵里来,是往心头。
老保姆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抹墙上了。
她嘴里一直唠叨要走,迟迟没走,一边倒贴一边骂人。
“日他爹!”
“日他大爷!”
“日他祖宗八辈!”
老保姆把能日的日了一遍,最后也没走。
李秋屿开始抽条了,不像旁的大半小子,变黑变丑,他打小就是俊孩子,叫人越看越喜欢。李秋屿念书顶厉害,又聪明,又自觉,老保姆见那几个开学才晓得写作业的,说:
“屎胀了想起挖茅厕啦?”
四邻冷笑:“那,不像你家秋屿好强,吃屎都得争尖尖。”
“那也比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强。”
老保姆跟人骂架了。
一骂人,大家都是一样的,离不开屎尿屁,离不开七大姑八大姨一干家属,上至先祖,下到生出没屁/眼的小婴儿。
县城的冬天,是萧瑟的,天上凝着灰的云,人的鼻尖红着,大街上叫风一吹,嘴巴要裂出血。老保姆所求,是一车蜂窝煤。
那样的日子,也是很远很远的事了,李秋屿想起这些零碎,挑拣出来几样,跟明月说了,两人一直说话。
“我们庄子只冯大娘烧煤球,她家有个小堂屋,特别暖和,一天得烧好几个,她还在炉子上烤香蕉,烤馍片儿。她跟婆婆两个人吃饭、洗漱、看电视睡觉都在那小屋里。”
“请你吃过东西是不是?”
“对呀,我那次挨炉子边坐着,手热热的,脚也不凉了,都不想走,我就幻想,要是冬天有间这样的小堂屋,心里会美的。”
明月流露出陶醉的神情,李秋屿看得笑,好像光是回忆那一刻,她就美得不行。又降温了,他不再叫孟文珊过来,家里也只有他和明月两个。他有时回来早,有时晚,家里的灯始终亮着,明月总要等他到家说几句话才肯睡觉。
“你住这么好的家,肯定天天心里美,是不是?”明月眼睛亮亮的。
李秋屿忍俊不禁,他端详起她,明月有的时候极像小孩子,她怎么会有喜欢的男孩子呢?他说:“马上就能去学校了,洗洗头吧。”
明月十天没洗头,油得不能看,本来该洗的,又碰上生理期。这下无论如何也该洗头了,李秋屿是爱干净的,明月不好意思让他洗:
“我八成都臭了。”
李秋屿笑道:“特殊情况,洗洗就好了。”
他放了两盆热水,家里本没盆,他用不到,这些东西全是向蕊买的。
明月躺下来,头发泡进盆里,李秋屿的动作轻柔,不像奶奶,小时候给她洗头用力抓挠,手指甲硬得要命,从头皮上过去,疼死人。
真舒服啊,明月闭了眼。
洗头膏香香的,这是周末午后,香气浮动,被她鼻子捕捉的那一刻,就永远地留在了她心上。
李秋屿给她擦头发时,孟文珊来了,她看着这一幕,很自然说:“洗头了啊?今天阳光好。”
这个周末,李秋屿要同孟文俊见面的,聊投资酒店的事情。他迟迟不到,孟文珊便亲自来问问。她拿不准李秋屿,他做什么都很客气,好讲话的,但实际上不热心。他对所有人都一个笑容,好像那个笑,是冷藏起来的,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拿出。他很有风度,尤其招女人喜欢,他的模样,说话的语气,做事的态度,都是容易叫女人心动的。李明月是亲戚,可也是个少女,少女是女人的预告,孟文珊意识到上回的话李秋屿没听。
李秋屿是一个谁的话也不会听的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支配他。
孟文珊说:“大哥特意等你,打电话也没打通。”
谁大哥?明月竖着耳朵听。
李秋屿听到了,也看到了,手机在那里自己响自己的。
“我忙完过去,”他抬头微笑,“叫你又跑一趟。”
孟文珊刚做了头发,中短长度,偏分着,烫成不大不小的卷,女人一过三十难能水灵,她疑心其实二十八那年就见颓势,怎么挽救,都是大厦将倾。
少女的头发是这样多,这样黑,跟狗窝一样乱着,也是好看的。明月没有流海,额头倒还像孩童那般,往前高高突着,她的皮肤像桃子一样,气血充盈,圆鼓鼓的腮帮子,真是年轻。孟文珊不知怎么的,一眼一眼地观察起这个女孩子来。
“要不然,看会儿电视?过会儿一起走?”李秋屿跟她说话,孟文珊忙忙应了两句,看着明月说,“你乔老师碰到我,还问你的情况,很关心。”
明月不便转头:“我明天就去学校了。”
孟文珊说:“跟几个老师商量了,利用不重要的副课给你补补,当然,不能像平时上课那么细,你自己课下多用功。”
李秋屿手松了劲儿,明月转头:“孟老师,我一定用功,真是太麻烦你了。”
孟文珊笑意淡淡的:“你这孩子,嘴巴倒甜。”她瞥眼李秋屿,“能走了吗?”
阳台特别暖和,简直可以说是热,李秋屿只穿件黑色高领毛衣,额头出了汗。但一过了三点,阳光便成逃遁的兽,李秋屿还是把明月扶回沙发,让她头发干了再小睡一会儿。
“你下午还去酒店吗?”明月都不想孟老师来,她一来,李秋屿就要跟她走。
“要去的,晚上回来。”李秋屿一边说,一边放下袖子。
当着孟老师的面,她欲言又止,李秋屿笑道:“你自己安排,学习学累了看看电视也行。”
明月对电视的需求低,她打小看得少,不像同龄人那样迷恋,一开学,就爱讲假期里看了什么电视,什么情节。李秋屿书房里有个电脑,他倒真教她学着上网、查些资料,刚开始,明月觉得很新奇,可一想到不能到学校去,她便不再恋这个东西,心思重新放学习上。
屋子静下来,像自己家的院子。明月给杨金凤去过电话,只字不提崴脚的事,杨金凤生怕她多花钱,匆匆挂断,她晓得明月念书好,跟老师同学相处好,这就够了。明月的孤独,不归她管。
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来,孟文俊这个大人的事,要叫李秋屿管。两人的会面,一直在孟渌波那里,李秋屿总是客。
客厅拐角放有明制的方凳,凳子上摆了菊花,开得正盛,本发着一丝丝幽幽冷香,叫孟渌波父子的烟味遮住,白瞎了菊花。李秋屿一进门,眼睛见的是花,鼻子里却全是烟。
父子俩在谈论股票,孟文俊打去年开始,人生便如股市一样牛气冲天。他这几年诸事不顺,借股市东风,着实扬眉吐气,力证自己投资眼光到底老道。
孟渌波招呼的他,孟文俊眼皮只朝上撩了一下:“来了?”李秋屿坐在了一片烟雾缭绕中。
周围有点人样的,都在说股票,银行天天宣传叫人没法不心动。李秋屿的员工问他买的哪支,好像认定他是聪明人,最懂钱生钱,李秋屿说没买,没人相信,连路边开按摩店的盲人都炒起股,人要怎么为钱发疯,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要我说,你就是胆子太小,太谨慎,守着那点工资,永远发不了财的。”孟文俊比他老子更讲究,他抽雪茄,指点江山时更有感觉。
李秋屿知道他刚发财,精神便也要发狂,钱多的不知道往哪儿投。
“九月美国降息了。”李秋屿才说一句,孟文俊打断他,“秋屿,现在短线回调就是为了后头大涨做准备的,千金难买牛回头,去年我叫你进场,你不听,这会
儿还有机会,六千多点,这你敢想吗?我有信心得很。”
孟文俊本不难看,这些年叫酒色财气泡得变了形,他一开口,别人很难反驳他的观点,他完全不听旁人在说什么,只管说自己的,李秋屿难免怀疑他有什么智力问题,无法沟通。
今天是找李秋屿谈酒店的事,他没有机会说话,孟文珊在旁边坐着觉得话题偏了,委婉暗示,孟渌波才说:“文俊,你看中的那个商铺,叫秋屿给你参谋参谋。”
孟文俊看中的商铺,大约两千平,买下来总价近千万,他已经问过旁人,十年回本,李秋屿问了他几句,譬如包不包括装修费一类,孟文俊答非所问,一直强调优势。李秋屿和他对话很艰难,他什么建议都不想给,只觉得孟文俊是个蠢货。
他微笑说:“三年能回本差不多,十年的话,恐怕要被套住了。要不然,你让品牌方先出个预算收益报表看看?”
孟文俊叼着雪茄,嘴角讥讽的笑都在云雾后头。
“政府明年要开发那里,这是内部消息,秋屿,你人脉窄了点。再有,你一个法学生,还是干律师合适。”
孟文珊给大家换茶,笑道:“大哥观念落伍了,大学生毕业未必要做跟专业相关的,秋屿管理酒店做的蛮好啊。”
孟文俊嘴角又是一笑。
李秋屿从一开始就知道叫他过来,是孟渌波的意思,不是孟文俊的。他心平气和地听孟文俊继续高谈阔论,等到可以走了,便打算回酒店洗澡。
“哎,你也尽力了。”孟文珊安慰他。
李秋屿眉宇间透着无所谓:“进去吧,屋里需要你做听众。”他快步离开,把蠢货抛之脑后。
刚出大门,他迎上前来的孟见星。孟见星十六岁,几乎和他一样高,他随母亲,容长的脸面,细细的眼,皮肤白皙,像当下最受女同学喜爱的韩国风格,他不和李秋屿对视,也不打招呼,李秋屿并不在意,他是孩子,他不跟孩子计较。
李秋屿到酒店先去仓库转了一圈,然后游泳,陪客户吃饭,大约八点半的时候,向蕊来找他。他自觉亏欠,给她新买了一条项链,向蕊高兴得像孩子,两人很快像蜈蚣一样缠绕起来。
“你也知道,我同事都在炒股,你说,我要不要试一试?”向蕊在他胸口轻划拉,李秋屿捉她手,“可以投一点,当玩儿了,但不用太认真想着拿这个赚钱。”
向蕊说:“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搞投资?”
李秋屿说:“我在投资。”他是忽然想到明月的,笑了一下。
向蕊问:“你也买了?”
李秋屿后悔说刚才那句,说道:“买了一点,权当消遣,炒股有个好处,大家都会变得精神不正常,你要是本来就不正常,炒股挺不错的,正好掩盖了病情。”
向蕊笑起来:“你这人嘴巴真坏!”她喜欢李秋屿说话的语气,随性的,又很妙,她喜欢他的一切,最喜欢的,是他属于她这点。
“你买的什么,我也买。”
向蕊是爱紧跟潮流的,她不愿做一个发旧的人,衣服新出什么款式,本市餐厅新出什么菜式,流行什么发型,她都热情饱满地去尝试,钱挣来就要花光,李秋屿对她大方,她也心安理得享受男人给自己花钱。
等到李秋屿回家,快到零点,他站在楼下冷风中,见只有自己家那扇窗户亮着,凝视良久,才进电梯。
明月睡着了,毯子簇着她,头发乌黑,脸像一颗莲子那样。李秋屿轻轻拨了拨她口角的发丝,看她又良久,他在投资一个灵魂,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灵魂,好像这个灵魂,只是借了这个少女的身体,他完全可以做一个实验,看能把一个人塑造到什么程度,他这种想法,几乎和古龙水的味道一起出现。他的思想,和手腕上的表一样,精确地从时间里钻了出来,就在此刻。李秋屿站在沙发前,影子落到明月脸上,替她遮挡灯光。
明月身体动了动,她惺忪睁眼,看他一下,又闭上了。没过几秒,她又睁开了,微笑起来:“你回来啦?外面冷吗?”
李秋屿蹲下,摸她柔软的头发:“冷,睡吧。”
“明天就能上学了。”
“嗯,我送你。”
“我想跟你说说话。”明月的嘴含糊不清,她困死了。
“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他的手在她睫毛上一抚,明月便安心睡了。李秋屿在沙发脚头发现那本《鬼》,明月拿出来看的,他摩挲起《鬼》,又看看她,便坐在沙发前的垫子上,靠着了。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事,身上烟味仿佛没掉,不知想到什么,那双眼眸,陡然阴沉起来,却又很快变作一片虚无,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第25章 第 25 章 这样的天气,早起痛……
这样的天气, 早起痛苦,李秋屿要送明月赶早读,一出门, 黑漆漆的, 路灯像笼统的影子,也看不到天上的星星。
“我以前上早自习, 冬天的星星亮的很, 还清,显得干净。”明月抬头,李秋屿推着她,顺便也仰首瞧两眼, “骑车害怕吗?”
“刚开始怕,后来习惯了。”
“你适应环境很快。”
路上的清洁工, 像是比他们起得还早,他们年纪大了, 便只能做这样的活。可庄子里有人七十还出去打工,能扛水泥, 明月坐在温暖的车里, 觉得自己已经太幸运了。
到学校时,门口都是学生, 天色蒙蒙,有了破晓的意思。李秋屿推着轮椅, 学生们的目光便放在两人身上,到了教学楼,他背起明月,明月穿得鼓鼓囊囊,围巾、手套、帽子, 全是李秋屿新买的,她像只大胖鸡趴到李秋屿背上,再叫人看着,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班级在三楼,李秋屿中途没停歇把她背上来,明月一直屏气凝神。
“我重吗?”她被放下来,李秋屿给往下拽了拽羽绒服,整理一番。
“不重,进去吧,上厕所有需要的话记得请同学帮一下忙。”李秋屿把她帽子也摘了,“给我吧,晚上接你再戴。”
头发静电,脑袋炸毛了,李秋屿笑着抚了抚,目送明月到座位坐好,才跟看早读的班主任说了几句话。
明月两周没来念书,室友围上来,看她的脚。女学生们知道撞她的是孟见星,孟见星家里非常有钱,一身名牌,是不愁赔偿的,明月听她们叽里呱啦地说,不感兴趣。李秋屿说过了,孟见星的父母把该垫付的医药费、休养费,都按数交付,这些不要她操心,她只希望以后这男孩子能长点眼睛。
她落了许多功课,连水也不敢喝,一整天在忙着补笔记。体育课人都去操场了,数学老师没课过来给她讲课。午饭是秦天明帮着买的,两人坐教室里吃。
“怎么伤这么重啊?”
“我也不知道,养伤都养急了。”
“早上送你的是谁?”
明月“啊”了一声,跟李秋屿统一口径:“一个亲戚。”
“你这两星期住亲戚家吗?”
“是的。”
“我以前住过姑姑家,总算体会到林黛玉寄人篱下的感觉。”
“你姑姑对你不好?”
“挺好的,但住人家里放不开,做什么感觉都得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幸亏住的短,我以后有了小孩,绝对不叫小孩住亲戚家。”
明月心想,我倒没这种感觉,李秋屿好得很。
她忽然想到棠棠,茫然了一会儿,回过神,吃到嘴巴里的饭菜索然无味。她快速扒拉几口,完全投入到学习中去了。
晚自习放学铃声刚响,门口进来个人,是十班的孟见星,大伙都看他,他走到明月位子前,男同学们便吹起口哨。
明月还在算题。
“同学,你好点了吗?”孟见星问道。
他是个挺好看的男孩子,干干净净的,人也礼貌,可明月讨厌过他,她心道,好烦啊,耽误我时间。
“好多了。”明月说完,又低头抓紧验算。
孟见星从初中开始,便很受女同学欢迎,她们待他热情开朗,他跟同学相处得也不错,他家境富裕,可从没什么架子,他那天对明月非常抱歉,还没机会探望她。
“我本来要去医院看你的,可姑姑说不用,她去就行,所以一直没上门正式道歉。”孟见星说话一点也不莽撞,周围人在收拾东西,看过来两眼,他难免有些失面子,因为明月好像聋了。
同学们便笑,看孟见星吃瘪。明月真是罪过,叫帅哥吃瘪,女生打孟见星身边过,又瞟两眼。
“同学?”孟见星弯了弯腰。
明月抬脸,她故意整一下孟见星,这家伙,还不晓得自己把人害多惨。
孟见星盯着她的脸,像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上次的事……”
“我原谅你了。”明月的“仇”很快报完,她觉得孟见星挺诚恳,尤其他说话的劲儿,有点熟悉。
孟见星露出笑:“你上下楼不方便吧,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过来。”
明月一歪头,见李秋屿站在窗户外,不晓得站多久了,教室里的同学几乎走光。
“不用,有人接我。”她招招手。
孟见星回头,是李秋屿,孟见星错愕地问明月:“你……”
“我得走了,你以后别那么着急忙慌的,虽然不是故意的,可实打实给人造成麻烦了。”明月把演草纸卷好,李秋屿一来,孟见星一点都不重要了,他爱说什么,干什么,都是他的事了。
李秋屿进来,一句话没跟孟见星说,只当不认识,孟见星戒备地看着他背明月出去,又跟在身后一道下的楼。
“就是这个人撞的我。”明月凑李秋屿耳旁嘀咕,她知道孟见星在后面,却不想他太难堪。
李秋屿自然知道,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楼下真是太冷,明月一个寒噤,李秋屿把她帽子戴上,推她往大门去,孟见星一直目送两人离开。
“你认得他吗?他原来是孟老师的侄子。”明月这才晓得为什么孟文珊上门频繁,她本以为,仅仅因为是李秋屿的朋友。
李秋屿说:“听孟老师说了,是她侄子。”
明月奇道:“你怎么没和我说呢?”
李秋屿笑道:“说什么?我跟孟老师是熟人,这么巧是她侄子撞的你,我也不好再多交涉。”
明月摆弄帽子上的绒球:“那你还说,要跟我一起骂孟见星呢。”
李秋屿道:“咱们背后骂他。”
明月哈哈笑起来,她嘴巴干,一笑嘴唇粘牙齿上,忍不住舔了舔。李秋屿见她跟小狗一样,问道:“学校门口有卖唇膏的吧?买一支。”
“没事,喝点水就好了。”
“是不是一天没怎么喝水?那样不行,要多喝水。”
副驾驶座位上放了个蛋糕,系着丝带,包装很好看,明月上车时就瞥到了,她不晓得是人送他的,还是他要送人的。她跟李秋屿说着话,饥肠辘辘,学习太累,太容易饿了,怎么明明吃了晚饭,肚子又不争气叫了呢?
到小区了,李秋屿说这蛋糕是买给她的。
“新开的一家店,纯动物奶油味道还不错。”
“动物奶油什么意思?”
“用动物奶油做的蛋糕跟植物奶油比起来,口感更好,也更健康。”
“肯定好吃!”
“巧克力口味的,喜欢吗?”
“喜欢!咱们一块儿吃!”
“好,一块儿吃。”
城里人吃东西很讲究,她什么也不懂,真想给棠棠留一半啊。
两人到门前,李秋屿刚插钥匙,停顿两秒,还是把门打开了,果然,向蕊在家里,她有钥匙。
向蕊记得明月复课的日子,两周太熬人,好像日子不曾这样漫长过。向蕊一向对时间不敏感,她只要高兴活着,许多事,不愿搞那么清楚。她想这孩子终归上学去了,这个家里,又是她和李秋屿缠绵欢笑的地方了。
家里灯开着,却没人,向蕊没提前和李秋屿说,她知道他有时下班晚。她洗了个澡,穿着他的毛衣,头发散开,很妩媚的样子,只等李秋屿回来。
这样碰面是很尴尬的,好像谁也没想到。
明月认出李秋屿的毛衣,他喜欢黑色,冬天的毛衣便都是黑色的。她想不出,女人还能穿男人的衣裳,穿上了,竟是另一种感觉,向蕊穿的是李秋屿的毛衣。
明月脑子里只剩这么一个念头了,她很震惊,眼睛受到了疼痛。
向蕊也很尬尴,她愣愣的:“我以为,我以为明月上学去了。”
李秋屿不慌不忙进来,帮明月换鞋,又搀扶她坐到沙发上,他洗手时跟向蕊在卫生间说话。
“怎么来不说一声?”他从镜子里看她。
向蕊从身后抱住他,晃了一晃:“谁知道她还没走嘛,想给你个惊喜,这下好了,倒成惊吓。”
她把脸贴李秋屿后背上,斯磨着,李秋屿去拿毛巾,笑道:“松开。”
向蕊还要闹,手乱摸,李秋屿一把攥住了:“明月在。”
向蕊心里十分不痛快,明月谁啊,一个亲戚家的小孩而已,这算什么?弄得跟李秋屿养孩子似的,她对一个小姑娘怨了起来,好没意思。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不住这儿呢?”
“要看医生的评估,她教室三楼,宿舍五楼,根本没法上上下下爬,这也是没办法。”
李秋屿哄着向蕊:“等我休假,去海边玩儿两天?”
向蕊说:“什么时候?夏天吗?那还有半年呢。”
李秋屿笑道:“过年,过年我陪你去海南?”
向蕊心情终于好了一点,恋恋不舍:“今晚不走了吧,她睡她的,我们睡我们的,动静小点她听不到的。”
李秋屿是不肯的,这种事,要么不做,要么只能在绝对私密的空间。
两人在卫生间里喁喁低语,像蜘蛛在结网,明月是这么感觉的,她坐沙发上看蛋糕,本来她应该和他一块儿欢欢喜喜吃蛋糕的。
丝带真美丽,明月忽然想用它扎头发,觉得好看,向蕊就是好看的,充满女人味儿,和她和同学们都不一样。卫生间后头人影绰绰,看不出什么,明月继续坐着,像坐墓里头,一直等他们出来。
门开了,李秋屿要送向蕊下楼,她开车来的,自然要开车回去。李秋屿喊明月:“向蕊姐姐要走了。”
明月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她也不想说话。
屋里就剩她自己了,她坐了会儿,往窗户那慢慢挪去,明月掀开窗帘的一条缝,两人在下面,像黏在一块儿了,成一团很大很大的影子。影子最终分开,又成两个单独的人。明月心跳很快,立马松掉手。
李秋屿上来时,明月躺下了,她不洗漱,也没再看会儿书。
“困了吗?”李秋屿坐到沙发旁。
明月说:“我要睡觉。”
李秋屿笑:“不吃蛋糕了?”
“不想吃。”
“起来吃两口,尝一尝,过夜就没那么好吃了。”
“都说了,不想吃。”明月抓过毯子,蒙住了脸。
李秋屿道:“那总要刷牙洗脸吧?”
“不了,我现在就要睡觉。”明月心里发闷,她晓得这样不礼貌,却就想这么不礼貌了。
李秋屿把毯子往下扯扯:“别蒙头睡,这样不好。”
明月对上他的眼,立马躲开。
李秋屿说:“不想吃,也不想洗漱,可以,睡觉吧。”
就这样了吗?明月惆怅不已,他没有坚持,她要做什么,他就由着她做了,并不会问理由。李秋屿就是这样的,他好像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他不会强求任何人。人的心,是那样莫测,不能像蜀黍那样掰开了数数长了多少粒,可人家也没理由管你的情绪呀,明月简直要沮丧了,她在做什么?跟李秋屿怄气吗?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完全没道理。
李秋屿已经解开蛋糕,他坐沙发前,一口一口吃起蛋糕,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开了口,也没人知道他真实想法。明月望着他的背影,宽宽的肩膀,乌黑的头发,她一点困意都没有。
“真的不吃吗?不尝尝太可惜了。”
李秋屿突然发声,像后脑勺长了眼睛,明月一怔,他还在说:
“知道你喜欢吃巧克力,专门叫人做的,你要是不吃,我可把它吃完了。”
明月的肚子咕咕乱响,她赶紧捂住。
李秋屿转过脸:“吃完洗洗脸,刷刷牙,清清爽爽睡觉多好。”
“我本来就是农村人,不爱干净,不想清爽。”明月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到,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么不讲理。
李秋屿笑笑,给她叉了一块蛋糕递到嘴边:“你是小孩子,需要人喂,比棠棠还小。”明月一下被说得发窘,她接过来,自己吃了。
可她还是不能原谅那件毛衣。
她有了从前曾不有过的情绪,明月揉了揉脑袋,她觉得这很危险。长这么大,没人惯着过她,她怎么跟李秋屿闹起别扭来了?明月等李秋屿进了卧室,撕下一张纸,开始写东西。
李秋屿是第二天送她去学校,回来拿东西,发现沙发边掉落的纸张。他以为是张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不大规整,李秋屿站着看了会儿。
“死亡的阴影暂时远去,可我依旧是一只甲虫,需要人照顾。我的老师、同学里有很好的人来帮助我,我对他们感激不尽,但这不能改变我目前是虫子的属性。我今天很任性,说话随意,好像忘记了自己是甲虫这个事。语文书上也有《变形记》节选,我理解它,全靠这次崴脚,我不赞同老师和资料上的解读,这难道仅仅是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我不太懂资本主义,可我晓得这样的事,放在中国北方的乡村里也说得通。一个人,成了负担,爱和耐心注定被消磨吗?能持续多久?如果等奶奶老了,病了,这样躺在床上,变作暮年的甲虫,我会在她死的时候一阵轻松吗?这真可怕,光是这样的念头起来的一瞬间,我都要被惊骇到。久病床前无孝子,这难道不是中国的卡夫卡式表达?我们早总结出来,一个人,变成大甲虫,就会承受被抛弃被厌倦的命运。他呢?我不该怀疑一个灵魂如此高尚的人,但如果我任性,跟人闹不愉快,再高尚的人也会希望摆脱这只讨厌的大虫子。我竟然有了想讨好他的感觉,这太不纯粹了,我还是喜欢我们原来那样的关系,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大甲虫,我要尽快好起来,重新变成人,但我能保证在以后的某一天,又变作虫子吗?人何其孤独!”
最后的感叹号把纸张划破了,戛然而止,李秋屿捏着纸,又看了一遍,凝神良久,再抬头,好像真见着了一只甲壳虫在沙发上躺着。
第26章 第 26 章 乔老师的性格,是真……
乔老师的性格, 是真古怪。
高中生了,不是小孩儿,上课得板板正正坐直, 谁不听课罚站、打手心、罚抄课文……乔老师待大家, 像对小学生那样,她不能容忍任何一个人不学习, 不学习来学校干嘛的?不如回家睡觉。
有的老师会睁只眼, 闭只眼,乔老师不,她若是长四只眼睛,也都要用上的。办公室老师爱聊天, 男老师们说国家大事,女老师们聊个八卦、吃点零食, 约好一道去逛街。乔老师大都是沉默的,她的生活里, 没有休闲这种事。她过得像某种神秘宗教里的人,极能耐住寂寞、浮华, 一个人住在教职工宿舍里, 谁也没被邀请过去她家,她也不去旁人家里。
乔老师常年打扮的看不出性别, 亦雄亦雌,她是学生心里的灭绝师太, 但似乎又比师太年轻些。明月缺课的这段时间,乔老师每日必问:
“李明月还没来吗?”
等明月来了,乔老师便趁信息技术一类的课给她补课。语文没什么好讲的,不要太用心,大家也能考得差不多。可乔老师比明月还上心, 不仅关心语文,还关心其他科目。
乔老师说:“幸亏不是高三,加把劲就上来了,不能来念书,很着急吧?”
明月道:“有一阵发急,后来慢慢调解过来了。”
乔老师赞赏地看她:“你很坚强,有兴趣写一写这段时间的感悟吗?”
明月想写,不用人说自会写,可成了任务,她有点抵触,怕伤乔老师的好意,便说:“我落了些功课,想先学习。”
乔老师说:“你不懂,当下的感觉必须立即抓住,时间长了,感受会变淡,再下笔就不是那样的了。”
她殷切地看着明月,目光逼人,明月察觉到老师的怪异,于是,让谎话从嘴里出去:“我明白了乔老师,有时间会写的。”
乔老师对她这样好,大家都看得见。张蕾到办公室送试卷,瞥见明月的,单独放在一边,显然是乔老师有心为之。张蕾想,李明月崴个脚,又不是残疾了。李明月什么都没做,就得到了老师的喜欢,张蕾不理解。
最不能理解的是,有个人来接送李明月,她一下明白当初李明月成绩怎么窜上来的了。那是个很年轻,很帅气的男人,李明月居然有这样的亲戚,真是野鸡攀上凤凰。
不止张蕾,班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李秋屿。他高大,挺拔,总是穿黑色大衣,像个幽灵在朦胧的清晨到来,再次出现,也是夜色正浓的下课时分。秦天明几个帮明月买饭,李秋屿便送了女孩子喜欢的小礼物,他做事完美,她们都说,长大了一定要和李秋屿这样的人谈恋爱,说完,嘻嘻笑起来,问明月跟李秋屿到底什么关系。
明月迫不得已张嘴,谎话又自己走出来:“小表叔。”
秦天明惊讶:“表叔?亲叔都不能这么对我。”
孟见星也知道了李秋屿是明月的表叔,这种事,一个人说出去,很快就乘着翅膀自由飞翔起来。
他帮明月捎来午饭,有排骨,有青菜,还有米饭,装在保温桶里,这让明月诧异。
“你干嘛给我饭吃?”
孟见星觉得她一开口,就特别有意思。
“你现在搞这么麻烦,都是我造成的,这样吧,以后我给你带饭。”
明月看看他,孟见星轮廓长得柔和,鼻子却很挺,他是个看起来不错的男孩子,很有教养。
“不用了,我有同学带,你都不跟我一个楼层。”
“没关系,我在你楼上,顺路。”
“怎么顺路了?你不得拐个弯吗?”
明月的教室在本层楼最里头,靠近卫生间。
孟见星说:“我真的很过意不去。”
明月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不讹人,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以后下楼长点眼睛。”
“你怎么还骂人呢?”孟见星耳朵微微红了。
明月不太懂怎么跟男孩子打交道,她跟女同学怎么说话,就怎么跟男生说,她哦一声,说:“你把你饭拿走吧,我同学已经去食堂了。”
孟见星没拿,他自己走了。
他一走,李雯跟几个同学进了教室,李雯笑着过来,抓起一次性筷子要吃排骨,她一点都不客气,尝了一块,又尝一块,说:
“好好吃,孟见星喜欢你吧?”
明月心里毫无波澜,她要学习。
“怎么会呢?”
李雯拨弄着头发:“肯定是,孟见星很高傲的,都不搭理女生,却给你送饭吃。”
这种逻辑离奇,明月说:“他是因为觉得不好意思。”
李雯一直在笑:“他来咱们班溜达很多回了,等着献殷勤。”她亲热地搂住明月,“这么一个大帅哥喜欢你,你真是走狗屎运!”
她热情得诡异,明月不太舒服,他帅吗?没觉得,长得顺眼而已。
怎么他喜欢我,是我走狗屎运?明月完全不懂,她不觉得孟见星喜欢自己,都不怎么认识,也没说过几句话,他喜欢她什么呀?
李雯又频繁出现在身边了,只要孟见星送饭。
那些饭,都叫同学们吃了,一群人围上来,像帝国主义列强瓜分晚清。孟见星连着送几天,发现不对,问明月:
“你怎么不吃?”
明月只花李秋屿的钱。
“真的有同学帮我买。”
孟见星跟女同学的关系都很好,没人会让他掉面子,他习惯了,他以为明月最开始是害羞,客气,慢慢就会高兴,她没有,她刚开始什么面孔,现在还什么面孔。
“如果你真不愿意吃,应该和我说的。”
孟见星没有做慈善的胸怀,他做一件事,就要有一件事的效果。那些可口的饭菜,不是为了满足不相干的人的口腹之欲的。
明月疑惑:“我说了啊。”
孟见星实在无话可说,他在想,她可能是个缺心眼。大约姓李的心眼,都叫李秋屿长去了,家族其他人成了智障。
“你学习上有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老师跟同学都会帮我。”
孟见星开始试探:“你爸妈来看你吗?”
明月摇头。
“我听姑姑说,你住亲戚家里?”
明月点头。
孟见星说:“你亲戚,一定怪我吧?”
明月道:“没有,孟老师跟他是朋友,你不知道吗?”她想,我们只在背后骂你。
孟见星心里冷笑,脸上很亲和了:“好像提过,是上次来接你的人?”
明月觉得他问题真多,她要学习,她没有跟孟见星闲聊的功夫,她都这样了,他却像只喜鹊只会呱啦呱啦问东问西,明月把他跟以往的男同学比较起来,没任何特殊的地方,除了听说他家有钱。
有钱没钱,都和她无关,明月不爱打听这种事。
外面飞起清雪了,薄薄的,打天幕下来,学校里的人都很兴奋。李秋屿这天有饭局,离学校不远,他因此早一点过来,在学校没有目的地走,他想起大学里这样的天气,几个人守着一台电脑,在论坛里跟人激辩,由他打字。他通常不说话,负责把旁人的观点发出去。他是旁观者,既不推波助澜,也不出手阻止,他见证过许多事的发生,就像老保姆。
窗户上全是雾气,外面雪纷飞。
也是下雪的时候,明月在疯跑,李秋屿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的样子,场景不停交换,渐渐便没了界限,界限消失了,置身于大雪无垠好像肉/体也消失于虚空之中。直到路灯下跑过来两三身影,李秋屿仿佛才重现人间一样。
那是几个男生出来买东西。
孟见星看到了李秋屿,他那个身形,真是再熟悉不过,他比爸爸年轻太多。孟见星破天荒地主动走向他,李秋屿在淋雪,比路灯醒目。
“李明月是你表侄女?”
李秋屿觉得他非常没礼貌,和孟文俊很像。
“跟你有关系?”
孟见星拨了拨头发,他在意形象,会打理发型。
“我就是问问,别到时告诉我们李明月是你女儿,往爷爷跟前凑。”
李秋屿说:“你跟她说什么了吗?”
孟见星不屑道:“只要你不说,没人会跟她多嘴,当好你的小表叔吧。”
李秋屿微笑着:“好,没人往你爷爷跟前凑,倒是你,往我表侄女跟前凑得很勤快。”
孟见星立刻明白明月什么都跟他说,她真是个智障,两人关系很好吗?都一个表字了,能好到哪里去?
“我犯错我承担,该花的钱一分不会少,我不像你。”
李秋屿说:“说的好,你怎么会像我呢?我不是你爸爸,也不是你妈妈。”
孟见星厌恶李秋屿的做派,他永远不生气,保持风度,更显得旁人丑陋,可他最丑陋,孟见星坚信自己看穿他的内在,他轻视同龄人,觉得自己最成熟,最老道。
“你在含沙射影说我爸吗?你不配。”
李秋屿笑道:“上自习去吧。”
孟见星冷哼:“你心里早把我骂无数遍了。”
李秋屿说:“没那么闲。”
他知道这孩子对他敌意大,他们几乎不说话的,今天破例,李秋屿完全明白孟见星的心思,他不计较,只希望他尽快闭嘴滚蛋。
“李明月是住你家里?”
“这跟你还是没关系。”
孟见星点头:“你要是真觉得跟我们姓孟的没关系,就不要老有事没事去爷爷家晃荡,没人欢迎你。”
李秋屿还是微笑:“最好跟我说话客气点,如果你还想找明月的话。”
孟见星哑然,他果然没看错李秋屿,李秋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是妈妈的原话。他一下拿捏自己,他想拿捏孟家所有人,他是条变色龙,需要变作什么颜色,便能变成什么颜色。
他感觉受到李秋屿的羞辱,阴沉沉看他一眼,快步跑走。
雪下紧了,大自然的一点动静,也能激得学生们欢叫,像圈久了的动物,一开门,横冲直撞,乱跑一气。李秋屿把明月背下来,人群里,张蕾瞧见这一幕,目光尾随着,她来城里后见到很多异性,尤其是男人,她去妈妈工作的地方,见过太多了。没一个像样的,肥头大耳,看起来就是臭的,腥的,打灯光里一过,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可他们有钱,想消遣什么就消遣什么。他们还没子虚庄的土鳖爷们好看,张蕾反胃,她幻想着好看的异性,男同学们不肥,不秃头,可人丑,有人暗恋她,她一看长这么丑,立马觉得奇耻大辱,简直像被人往脸上吐痰,洗了澡还是觉得脏。
怎么李明月命这么好呢?她身边的同性、异性、都是好看的。如果说张蕾对理想异性需要想象,那么李秋屿一出现,她的想象就中止了,她觉得男人都应该这个样,挺秀、英俊,赏心悦目。可现实是,丑人遍地走,雨后**一样到处蹦跶,十班一个好看的男生都没有,一个帅气的男老师也没有。张蕾渴望得到异性的关注,她只要好看的。
在飘渺的风雪里,张蕾一想到这两人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自己被嫉妒烧得痛苦,就更难受了。
雪一直下,路面变得不好走,李秋屿推着明月不停跟人说“借过”,出了学校,李秋屿把轮椅寄存在门口的商铺里,两人躲进汽车,明月松口气。
“真是好雪!”
李秋屿低头,看手机推送的天气预报:“希望不要下太久,回头化雪慢路不好走。”
明月说:“瑞雪兆丰年,这时候就该好好下一场雪。”
李秋屿笑道:“我倒没想这么多。”
明月感慨:“我想的是庄稼,你说的是出门,咱俩出身不一样,立场就不会一样。”
李秋屿抬头,她真是少年人,思想活跃,敏锐聪颖,乌亮的眼珠子在昏暗车里也能看得到。
“求同存异,不会因为立场不同要和我绝交吧?”
明月脑袋往窗户上一靠,鼻腔发出笑声。
“今天上完政治课,我跟秦天明还说呢,我们是无产阶级,城里有钱同学大概就是资产阶级了,你也是,对吗?”
李秋屿笑道:“现在叫阶层,再说了,我怎么也不能算资产阶级,只不过有份工作。”
明月说:“这已经很好了,我念书考大学为的就是像你这样。”
李秋屿道:“你会比我好,一定会的。”
两人说着话,到小区时雪已经落得厚,李秋屿背她上楼,他不知是换了洗发水,还是洗衣皂,有种新的味道。明月趴他脖颈闻了又闻,鼻息喷洒,热热的,李秋屿笑道:“怎么跟小狗一样?”
明月被他说得来劲,又嗅又拱,头发丝轻戳着他裸露的皮肤,像搔到了什么,李秋屿说:“别闹啊,摔了再制动两星期。”
明月说:“你换味道了。”
李秋屿道:“我换味道了?看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我有味道?”
“反正我闻出来了。”
“你狗鼻子啊?”
“因为我们是同类,我一下就闻出变了。”
李秋屿抬眼,又在电梯镜子里跟她对视,他的脸,在镜子里像雕塑那样凝固不动,眼窝簇着长而直的睫毛。明月也回望着他,两人都没说话,电梯门开了,她才欢呼:
“到啦!”
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李秋屿刚发现,便告诉明月:“用我屋里的吧。”
明月说:“你屋里不是不让人进吗?”
李秋屿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早偷摸进去过了。”
明月哼了声:“才没有,我可不是那种人。”
李秋屿说:“今天如愿以偿,进去吧。”
明月心砰砰跳起来,李秋屿的房间是神秘之地,他开了灯,给她放热水,放了会儿,叫她进去洗脸刷牙,自己往书房来。
房间没什么特别,一张床,一个衣柜,床上却是两个枕头,床头柜放着两本书、一个包装盒,不晓得装了什么。窗户是百叶窗,她觉得像某个文学作品的场景。她使劲吸吸鼻子,嗯,好像有淡淡的香皂味儿,室友说男的其实熏人,枕头都是黄的,洗不干净。
明月进了卫生间,看架子上的洗漱用品,扫了几圈,一一拿起来闻。她发现了李秋屿的剃须刀,观察一番,不晓得碰到哪里,剃须刀振动起来,吓她一跳,像冷不丁抓了条滑不溜秋的鱼,蹦到水池里,明月忙不迭乱按一气,剃须刀不动了。
她轻吁口气,目光落到一枚发卡上,这是谁的,不言而喻。明月眼神虚迷,发了半天呆,毫无意识地拿起它,把头发散开,别到鬓边。镜子里映出她嫩的脸,发卡上的蝴蝶,栖息在眼尾,她只管看自己,一动也不动。
李秋屿什么时候过来的,她完全不知,只晓得镜子里突然多出一个身影,她竟也不慌,定定地冲他微笑:
“我漂亮吗?”
李秋屿见她半天不出来,怕她有事,进来便瞧见镜中人的神气,他看得很清楚,却没有回答,依旧只是注视她的眼。
像是反应过来自己问的什么,明月腮上发烫,立马拽发卡,却缠住了头发,李秋屿上前:“别动。”他不知怎么回事,手上动作牵扯到头皮,明月叫了声,他才俯身低声说,“弄疼你了?”
她腮上红晕一阵阵见深,垂着眼点头。
李秋屿终于把发卡取下,丢到一旁。
“洗漱好了吗?”
明月心里乱乱的,摇起头,微微颤抖着去挤牙膏,塞进嘴里囫囵说:“这就好。”
她纤窄的身体弯下去,李秋屿站后头看片刻,灯影里,也瞧不出什么神情,他催她洗漱完快点去睡觉。
这个事,弄得明月自己生了些别扭,第二天再见李秋屿,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李秋屿待她,还是一如往常,自然得很。
第27章 第 27 章 这样的日子一长,向……
这样的日子一长, 向蕊受不了,她觉得李秋屿的闲余功夫全叫明月霸占了。一天,两天, 一周, 两周,没完没了, 李秋屿雷打不动十点多去接明月, 向蕊觉得这是该明月父母做的事。
快下班前,新换的上司过来,很热络问:“小向还没走啊?”他说着,倾过身子往她电脑上瞧, 向蕊觉得头发动了,那是他说话的气流扇动过来。她身子一偏, 笑说,“这就走。”
“你们小年轻下了班精力也旺盛的很, ”他始终笑着,“我一来就听说年轻人里头数你最上进, 得给你涨工资。”
向蕊干笑:“比我上进的多了去, 真的。”
她在事业上确实没什么心力,不过有工资拿, 撑不死,饿不着, 最重要的是生活。向蕊念书时便如此,对自己要求很低,稀里糊涂上了所普通大学,又得一寻常工作,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我看你最踏实, 很难得了,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是想走捷径容易得很。”这人生得一股猴相,向蕊心里讨厌,装作看腕上的手表,“哎呀,要迟到了,真得走了!”
她出了门,便沉着张脸,一路开车往酒店来找李秋屿。两人在附近的一家老店吃饭,向蕊爱吃奶油培根意面,奶味重,她吃得心不在焉,索性问:
“今天还去接明月?”
“要早点去,最近那片修路,堵得厉害。”
“是不是李明月的父母,救过你的命啊?”
李秋屿笑了:“怎么这么问?”
向蕊极不痛快了,这日子,好像不再是她跟李秋屿的,加上今天遇上恶心的事,她实在烦躁。
“我觉得你不爱我了。”
她用刀叉把盘子弄得作响,再使些劲,盘子都要翻下去,李秋屿抚她的手背:“心情不好?”
向蕊顿了一顿:“你还能看出来吗?”
李秋屿说:“我知道最近陪你少了,年假一定补偿。”
向蕊把脸一仰:“不行,现在就要你补偿,就今晚,你让她住一晚宿舍吧,同学不能扶她上楼吗?”
她反手握住他,纤细的手指在他腕处摩挲:“真的很想要你。”
李秋屿低笑了声,他一笑,向蕊便觉得自己软了,只有在李秋屿面前她才更是女人,她需要爱抚,温柔,蚀骨的快感,这些他都能给她,可他为什么笑,向蕊不知道。他跟她的女性朋友吃过一两次饭,他有这种魅力,几句话就叫人对他充满好感,向蕊心生警惕,自己喜爱的,别人也会喜爱,她没再让李秋屿跟朋友们接触过。
“必须表态,要不然生气了。”向蕊端正身体,望着他。
李秋屿说:“周六?周六到家里去。”
向蕊不耐烦道:“不,就今晚。”
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想要便说,得不到就要发脾气,活色生香,有着蓬勃的性/欲,性/欲也是生命力的体现。哪怕死了,她也是一具艳尸。李秋屿对自己反起胃来,但只是微笑。
吃完饭,他把向蕊带回家,发觉她含着点报复的心态,咬他,抓他,李秋屿轻而易举控制住她,向蕊却突然哭出来,说叫人骚扰了。
“那死男人就是个色鬼,他想摸我,我快恶心死了,他想干什么我心里明白得很,又不想得罪他,我今天心情糟透了!”
李秋屿有些惊讶,他确实亏欠了她,他把太多时间跟精力花在明月身上了,自己没意识到,向蕊在他怀里哭诉了许久,他好像才看见自己的问题。
“他要是再动手动脚,你明确拒绝,如果他还敢,你告诉我,我来找他。”
向蕊对这个没当太大的事,她借此发泄,发泄对李秋屿的不满,李秋屿真要去找,她又担心起来:“你还能打他啊?”
李秋屿说:“打他做什么,要弄就弄死他。”
向蕊震惊,他语气是淡的,也没什么凶狠表情,她从没听过李秋屿这样讲话。
“你,你说什么呀,总不能因为这就去杀人,你可别啊!”
她真是后悔说这个事,看他那样淡漠地微笑着,森森的,陌生极了。
李秋屿抚摸着她的腰:“你以为我要去杀人吗?”
向蕊完全被他搞糊涂了,她惑然望着他,又搂紧他,不放李秋屿出去,好像一放出去,就再也见不着人了似的。
外头空气跟冰水一样,窗户却起雾,一人一口气,玻璃便流泪一般往下淌水珠。明月在教室觉得闷,刚推出条缝,后头同学叫唤:“李明月,冻死了,别开窗啊!”
明月不怕冷的,教室气味不好,她好像又闻到蒸腾了一夜的鸡笼。
“李明月在乡下受冻惯了,最能吃苦,对不对?”李雯冲她眨眼睛,她总是开玩笑的语气说这种话,明月看看她,她撒娇呢,“对吧对吧?”
明月点头:“我确实具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这话把跟前的同学都惹笑了,什么样的笑都有,李雯也笑,课间的时候,秦天明过来跟明月低声说:
“你真傻,听不出李雯挖苦你吗?”
明月说:“知道,她其实是黑心眼的女巫。”
秦天明眉毛一拧:“哎呦,你真够搞笑的,她以前不是跟你挺好的吗?”
明月把一沓试卷竖起来,往桌上托托敲着,码整齐了,再用夹子夹好:“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她很热情,其实不是,她不过是看我从村里来的,一厢情愿认为我好收买,好使唤,现在发现不是,就阴阳怪气一下。”
秦天明问:“你不生气吗?”
明月笑道:“不生气,她过个嘴瘾而已,这很幼稚,觉得人家都该围着她转,她不是太阳,我也不是地球。”
秦天明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感觉她对你跟以前不一样了,看着笑嘻嘻的,实则话里有话。”
明月又道:“等我脚好透了,咱们一块儿去盛元书城逛逛?乔老师推荐的,那儿卖的书又多又便宜,坐那看还不要钱。”
秦天明说:“我跟你不是一个口味,你喜欢看小说,我喜欢看社科类作品。”
“什么是社科类作品?”明月来了兴趣。
秦天明是自诩理性的少女,不看小说,不关心男同学,比她成绩好的全是书呆子,比她成绩差的,都是智商不行。但她做派低调,仅限于心里暗想,她出身本市郊区农村,懂得夹着尾巴做人。
在她眼里,明月是颇有罗曼蒂克精神的乡下土包子,两人都是土包子。
“就是一些跟政治、经济、历史相关的书籍,不像小说,都是编故事,这些书直接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相。”
秦天明一板一眼说道。
明月笑得跟小老鼠似的,叽叽响。
“听着真高级。”
“图书馆就有,我借了本《理想国》,柏拉图的。”
这是秦天明的枕边书,不往教室拿,省得有人说她装深沉,她对理论性的东西十分感兴趣,自认为将来说不定能当政治家。
明月对她高之又高的理想表示佩服,然而自己,依旧只想做一个能于大千世界自由说书的漫游人。
她戳下秦天明:“好啊,趁着我没来上学,你偷偷看那么好的书了。”
明月本觉得自己跟秦天明不算太好的关系,自打复课以来,秦天明帮助她许多事,两人多有不同,但友谊是可求同存异的。
她想到李秋屿的话,又默默抿嘴。
今天李秋屿迟迟不来,人陆续走了,明月在教室等,秦天明说:“你亲戚呢?”
明月说:“可能堵车吧。”
秦天明道:“要我陪你一会儿吗?”
明月拒绝了,秦天明是非常珍视时间的,只有课间,是她们放松闲聊的时机,去说些跟习题试卷无关的事物。现在下了晚课,人家要打热水、洗漱,上床抓紧翻一翻心爱的书籍。
窗外来了个熟悉的身影,往教室里看。
“李明月,怎么你表叔没来接你?”孟见星把窗户拉开,伸头问道。
明月说:“你又顺路拐过来的吗?”
她声音里带笑,仿佛是硬憋住不让泄露出来的那种。孟见星真有毅力,明月心道,他这个人愧疚也太深了吧。
“我问你呢,你怎么反问起我。”
“他会来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万一他有别的事把你忘了。”
明月心里顿时不高兴,她想,你又不了解他,说话真够武断的。
“他不会,他如果不能做到的事就不会答应我。”
孟见星脸上流露鄙夷,叫过道的灯影蔽着,明月看不清。
“马上熄灯了,我背你下去吧?你在一楼等他。”
教室静静的,只剩高摞的书本、资料,桌椅也沉默下去,白昼里的声音、人影,统统退却,明月回头看几眼,有点心神恍惚,她倒也没扭捏,问孟见星:
“你行吗?再把我摔了,那可是二次加害。”
孟见星说:“背你小意思,你放心,这次哪怕我摔了都不会摔你。”
明月脱口而出:“笨蛋,你摔了我铁定摔,咱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孟见星嘟囔一句:“真没看出,你挺爱骂人的。”
明月觉得跟孟见星也熟了点,他是挺好的男同学,她不气他了,也不怪他了,不撞不相识,她要把事情往好了想。
她趴孟见星背上,伸手关了灯,又锁门,孟见星得配合她,一会儿高一会低,他脖子通红:“你一点也不轻啊!”
“你真弱小,白长了大个子,小表叔背我压根不费劲儿。”
“我哪儿能跟他比,他三十的人了,一个大男人,再背不动你不丢人吗?”
“你怎么知道他三十?”
孟见星皱眉,有些懊恼,脑子转得极快:“听姑姑说的。”
“你看着路,慢点儿。”明月提醒他。
刚下完一截楼梯,她听见脚步声,很急的,明月不用看,这感觉太准了,她立马抢先开口:“我在这儿!”
李秋屿跑着过来,一步跨三个台阶,人沉沉喘着。他知道晚了,眼看教学楼就要一片漆黑,她会害怕的,他其实记得她不怕这个,但情感上替她先一步怕着了。
楼梯的灯,不甚明亮,大约要定一定能看清楚人,李秋屿听到声音,上下打量了一番两个人。
“孟见星想把我背一楼等你。”明月作势要下来,李秋屿过去扶她,顺带道谢,孟见星勉强回句“不客气。”
楼梯那样长,孟见星看李秋屿果真一步是一步的稳,李明月趴他身上,两人往夜色里走。出了教学楼,几步便走成一万里,将孟见星隔在另个世界。
天成了墨黑的河,闪着几点微星,明月仰头看见了,她猛得吸气,叫寒冷刺激得一阵爽快。
“孟见星名字起得好,他可能是夜里生的,满天星星,我下次要问问他,是不是跟我名字由来一样。我突然想,我叫李见月也好听。”
李秋屿却说:“来的时候门口太堵,车子停得有点远,背你过去。”
明月见他没搭理这茬,不太在意:“我猜你肯定堵车了。”
她喜欢抬头看看夜空,冷也爱,一说话串串白汽直对天上星星窜去。明月又问:“你说,我叫李见月好听吗?”
她像是忘记了镜子前的那个事,装作没问过,这会儿的问题不再突兀,也不奇怪。
李秋屿说:“不好听,没你爷爷起的好。”
怪扫兴的,明月仰头累了,松弛下来,脸贴到他毛衣的高领上,再说话,暖轰轰的鼻息流窜过来:
“你的名字谁起的?有什么涵义吗?”
她闻到毛衣上的味道,憨甜的,明显的,像雪花膏挤多了之类,明月靠气味辨别李秋屿,她一下猜出他跟向蕊刚碰过面,这种味道,一定是向蕊的,即使她从没闻过她。
李秋屿告诉了她:“我是深秋出生,屿是……”
“其实你不来接我也行,我觉得好差不多了。”明月打断他,李秋屿微微诧异,他笑道,“小孩儿脾气,想哪儿是哪儿,刚还问我名字来历,这又想哪儿去了?”
明月本有许多话要同他说:秦天明的《理想国》,他知不知道什么社科类作品值得一看,他的书房有吗……他有的,是他自己的日子要过。
“怎么不说话了?”
“要不然,下周开始别接我了吧。”
李秋屿没说什么,路上寂静了,他踩到一个洼坑,溅裤腿上泥点子,鞋子也脏了,他找到自己的车,车里是同样的味道,明月闻到了,这车不想坐,好像气味是病毒,向她嘘着热气。
“真快,都快期末考了,放寒假我还要回家赶会呢。”明月又说道。
她跟李秋屿一向是能说着话的,这样沉默,两人之间的空气比窗外的要冷了。
李秋屿终于回应:“真想赶会,更该养好脚,不差这十天半个月了。”
明月说:“可来来回回太浪费时间,我也想住回寝室了,能跟同学聊聊天,方便交流题目。”
李秋屿一手掌着方向盘,开得很慢:“过几天,我得去出差,你先到孟老师家住,我两天就回来了。”
明月不知在想什么,垂着眼。
“我知道你有点怕孟老师,觉得不自在,但她人其实很不错的,也关心你的学业。不去孟老师家,难道想去向蕊姐姐家吗?”李秋屿最后是玩笑,想逗她说说话。
明月抬起脸:“行。”
李秋屿目光炯炯:“行什么?”
明月道:“我想去向蕊姐姐家里。”
李秋屿跟向蕊说了出差的事,她自告奋勇,要替他接几天明月,可以住她那里,倒比住他这个大男人家里更便宜。李秋屿完全没想到明月愿意,他早已回绝。
“不方便吧,她住的离你学校有点远。”
“没关系,就两天。”
“你刚不是说想回寝室吗?”
“可你也说了,要想赶会,更得把脚养好,不差这些天了。”
李秋屿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会儿,才笑一声,像是笑话自己。
第28章 第 28 章 政治孙老师是个讲究……
政治孙老师是个讲究的中年男性, 喜欢梳油头,春秋天气必要扎腰带,露出某某标志, 认识的同学说, 那是个大牌子。他上课悠闲从容,很受学生喜爱, 在老师嘴里, 上下五千年,弹指一挥间,但这些都比不过他两年的旅日经历。
最开始,明月听得兴致盎然, 孙老师事无巨细分享了两年在日经历。眼看到学期末,孙老师依旧忘不掉那段光阴, 每节课必提,明月便跟秦天明相视一笑, 颇为无奈。
中午的时候,学生走光了, 走廊剩明月秦天明两个抱着饭缸, 一边说,一边吃, 阳光隔着玻璃透进来,像小猫偎在脚边。
明月说:“孙老师更爱日本。”
秦天明说:“抛开那段历史, 日本确实比我们文明,他们的盘子都要刷七遍。”
“你怎么知道的?”
“杂志上看的。”
“刷七遍能证明什么?”
“证明他们爱干净,做事认真。”
明月用勺子拌着米饭:“那它真文明,这么文明却侵略别人。”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日本是发达先进的国家。”
明月说:“狗改不了吃屎。”
秦天明从不说这样的俗语, 她听得也多,内心不认可,觉得粗鄙,她来城里念书是要当文明人的,可不能再像村里老少,动辄骂人。
她说道:“不过有一点我也怀疑,日本人的马桶水真的能喝吗?”
“为什么要去喝马桶水?我其实想问问孙老师,他在日本是不是喝了两年马桶水。”
隔壁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两个都不晓得,自顾自说话。秦天明捣她一下,明月便看过去,是张蕾,她在十班的领地,淡漠地看过来,嘴里慢慢嚼着饭。
“李明月,你嘲笑孙老师。”
明月说:“我只是质疑他说的。”
张蕾冷嗤:“孙老师去过日本,你去过吗?你在那生活过吗?你知道咱们国家和发达国家的差距吗?”
这样的话题,男老师们最爱。
有时去办公室送作业,能听见男老师们激烈地辩论,一个人,一旦有了知识似乎就有了表达的能力,明月偶尔听到两嘴,想再听听,却不好逗留。
明月道:“没去过也兴我怀疑怀疑的,我们国家早晚会发达。”
“靠打工吗?”张蕾脸上的讥讽更深了,“这也不是你能操心的事。”她喜欢反驳,一旦开口全身的神经都苏醒过来,进入战斗。
秦天明觉得张蕾说话很冲,她有一部分认同,却想杀一杀此人锐气,因此说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张蕾像听到天大笑话,一副怪不得你俩能玩儿到一块去的表情。她目光直逼秦天明,又切到明月身上:
“现在给你们机会移民发达国家,去不去?”
秦天明心动了,她直言:“当然。”
外头一定比这里好,许多人都这么想,他们对外面的想象,靠几本杂志,靠老师的描绘,那些言辞一点激动不了明月。
明月便说:“没兴趣。”
张蕾意味深长看向她:“你这么说,是为了显得你特立独行吗?”
明月说:“哦,我还以为想移民才显得特立独行呢。”
张蕾冷漠道:“我早就知道,你会诡辩,将来同学里真有移民的你可别嫉妒。”
明月晓得自己解释,张蕾也不会信,便不去证明自己。她跟很多人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就不说,浪费口舌。她的心里话,只能跟李秋屿说最保险,他是最好的倾听者。
可李秋屿出差了。
他之前也出差,只不过她崴脚之后没再出远门,明月对工作了还要跑来跑去也是第一次了解。她以为,人工作了,只守在固定的地方,就像自己家的田,几百年不变。
明月先前想着骑车,想着跑,现在只希望脚好利索就行,能顺畅行走,不要人照顾,便是好事。人只能坐教室里,校园也就变得大起来。
走廊里的人,陆陆续续多起来,孟见星给明月送水果吃,这样冷的天,他带来一盒草莓。别说冬天,春天明月也不吃草莓。
草莓红红的,鲜艳欲滴,明月觉得它是很美丽的水果,但对吃它没多大兴趣,一口一个,不禁吃。不像苹果,一啃老半天,叫人心里踏实,好像是在吃水果。
“你自己吃吧。”
“给你的。”
孟见星总来找明月,看着像两人谈起了恋爱。枯燥的学习生活里,谈恋爱是禁忌,禁忌又是美好的,叫人兴奋的,大家离成年不远了,越近越躁动,巴不得一脚踏进去。自己没人谈,看别人谈也刺激,这值得寝室秉烛夜话。
孟见星一来,大家就笑,看着他们,孟见星清楚同学们怎么看,怎么想,他也不挑明,喜欢李明月吗?他说不好,知道她小表叔是李秋屿更叫他来得勤,这什么心理?大约是变态吧,孟见星想。
他有点享受这种氛围。
明月浑然不觉,她明白周围的笑,却不往心里去。孟见星执意给草莓,她打开盒子,分给秦天明,也招呼张蕾:
“吃草莓。”
张蕾陡然站起,她只能接受自己把草莓施舍给李明月,事情反了,她自尊心极强,又当着孟见星的面,她不会像秦天明那样客气两句真吃了。
孟见星是好看的,跟那些大丑哈蟆比,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张蕾谈也要谈孟见星这样的,可孟见星明显喜欢上了李明月。
明月见她像受了极大冤屈回了自己班。
晚自习下课后,是向蕊来接她,化学老师把明月背下去的,老师四十多岁,背她直喘,明月不大好意思:“徐老师,我很重吧?”
徐老师扶着腰:“不重不重,是我缺乏锻炼。”
高中老师辛苦,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徐老师看起来连洗头的时间都没有,明月在他头上闻到脑油味儿,她疑心自己也有,是否熏到过李秋屿。
向蕊的车,和李秋屿的完全不同了。车里面香香的,到处是小摆件,后排座有两只玩偶,像是她拉的乘客。
向蕊待她总是十分热情,一见面,笑语盈盈的,一会儿问冷不冷,一会儿问学习累不累。她像个知冷知热的大姐姐,又漂亮又好心。
车子好不容易开出学校路段,向蕊又停下,买烤红薯给她吃。
向蕊笑道:“我上高中时下自习课总是饿,回到家妈妈还要给我加餐。嗳?你吃呀!”
明月担心:“会不会弄脏你的车?”
向蕊说:“没事,我经常在车里吃东西。”
明月小心翼翼吃着,生怕掉渣,烤红薯是甜的,甜的她都爱吃。
向蕊问:“快到学期末了吧?放假回家吗?”
明月说:“要回家的。”
“你家在哪儿啊?”
“很远的村子里。”
“爸妈都做什么的?”
“打工。”
“过年就能见着了吧?”
“能。”
向蕊没问李秋屿的,都问了明月。问过一遍,她想着过年真就好了,李明月会回到属于她自己的地方。
她心情高起来。
向蕊自认为明月是腼腆的,放不开的,到家后给她介绍这里做什么,那里做什么。阳台上挂满内衣裤,她的内衣是成套的,带蕾丝花边,黑的浓重,白的纯洁,红的又绮艳,明月一抬头看到,一个女性的,神秘的世界扑面而来。她不晓得内衣也能配套,她还穿着棉布背心,发育起来,觉得小奶/头顶出痕迹不雅观,自己又缝了一层,内裤更不要说了,是平角的,洗得松松垮垮。没人给她买内衣,她也没这个意识。
住李秋屿那儿,李秋屿似乎为了避嫌,在酒店洗澡、洗衣,从不在家里做这些事。明月的内衣裤自己洗干净后,钟点工帮忙晾,她总在人走后拿起晾衣杆,把衣服滑过来,夹住内衣裤,创造一个安全地带,不叫人看。
那些内衣,像是旗帜鲜明的标志物。
向蕊的家,一进来就知道是女孩子住的。她的沙发柔软,舒适,前面小圆桌上堆满零食、时尚杂志,底下铺着花朵形状的毯子,客厅的木质地板光洁、明亮,墙角放着长高了的植物,快要挨到天花板。
她给明月安排的卧室,看着温暖、干净,头顶是蝴蝶似的吊灯,床上铺着印有樱桃的床单,特别清新。明月觉得很梦幻,她以为李秋屿的家就好极了,向蕊的家,更迷人,更叫人沉醉。
向蕊所有的房间里,都漂浮着香气,女人的香气,成熟的,甜美的。
“别害羞啊,就像到自己家一样。”向蕊领她到卫生间,突然凑过来,“你皮肤真好,哎,你这个年纪什么护肤品都用不着,不像我,过了二十五就要走下坡路了。”
明月疑惑:“什么意思?”
向蕊又把她当小妹妹了,笑道:“唉,你还小自然不懂,女人青春很短暂的,过了二十五就会开始衰老。”
明月震惊,这么快吗?她没感觉到青春呢。
“我觉得你年轻,还非常漂亮。”她看着红艳的嘴唇说。
向蕊笑起来,被人夸总是心情愉快的,她一激动,便喜欢送别人东西,她有各式各样的发箍、发卡,无数小物件。向蕊一样样朝明月头发上比划,明月怔怔看着镜子。
“哎呀,你小姑娘戴什么都好看,喜欢哪个?姐姐送给你。”
明月摇头:“我戴不着,同学们都只用黑皮筋,只有个别人才爱打扮。”
向蕊说:“这是旧思想,女人就该漂漂亮亮的,我都后悔高中时那么年轻没好好打扮,天天穿校服,还不能烫头发。”
“除了这个,都可以挑。”她笑吟吟拿走一个字母发夹,“这是你小叔叔送我的,不能给你,要不然他会生气的。”
明月看了眼:“很贵吗?”
向蕊说:“miumiu的,意大利的一个牌子,听过吗?”
明月摇头。
她对品牌一无所知,那该是很贵很贵的东西,但有多贵,不清楚。
“大概两千来块钱,不让你小叔叔买,他偏要,其实我戴什么都是图款式,很容易腻的。”向蕊脸上依旧是愉悦的,眉飞色舞。
明月心口叫这话重重一击。
两千多块钱……一个发卡,看着只是亮晶晶而已。她完全震惊了,无法理解李秋屿,也无法理解向蕊,他们享受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他们的钱来得那样容易?她好像叫人突然给掷到一个极陌生的世界,过去的认知,和这个世界不在一个宇宙里,一丁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她对他感激不尽,她觉得花了他那么多的钱,他看起来总是不在意,她一年的学费,其实就是一个发卡,在他手里。他说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和奶奶,便真的是蝼蚁,尚且没有化作人身。
明月心里震荡,向蕊留她在这洗漱,她看着洗漱台上的一样样东西,又是陌生的,女人的,带着迷离不清楚的感觉,这都是组成向蕊的物件、气味,一个人,不仅仅是由身体组成的。
李秋屿喜爱的,深爱的,就是这样的。
她想流眼泪,为今晚这个世界,这跟家乡多么不同,跟学校也那样不同。她完完全全地像橱窗外的人了,看景一样,她想果然向蕊和李秋屿是一个世界的,生来就注定了,她从土里出来的,他们不在土地上。
念书最终为了这个世界吗?那要等许久以后了,那也未必,长大了就一定能够到这个世界?像乔老师说的,有的得到,有的尚未。
她一夜没睡安稳,总是做梦。
第二天,早早起来坐沙发等向蕊,她匆忙出来,只穿个内衣,托住那两团白的、饱满的球体,自言自语找什么。明月眼睛又是一震,她第一次直面年轻的女人的身体,那样曼妙,线条优美,一点不给眼睛逃避的机会,美丽就是这样的。
她隐约记起童年,跟杨金凤一块儿去澡堂,起得绝早,要赶在第一批洗,没有淋浴,只有一个大水池。雾雾的池子里,飘满灰泥,长长的,里头挤满白花花的人,像是肥肉,蹭过她的脸。她只觉得闷,喘不过气,身上被杨金凤搓到通红发痛,一个冬天,只在过年前去那一次。
记忆也是水池子,起了雾,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却看清了向蕊。
向蕊家里只有时尚杂志,没有其他书,她爱漂亮,爱打扮,自己就是美的,她的生活充满了享乐,过得快活,她上了车第一件事是抹护手霜,她的手又白又嫩。明月默默看着她,她便问:
“你要不要来点儿?这个送你吧,很好用,我刚买的。”
护手霜随意丢给明月,明月恍惚觉得,她又有点像李秋屿,当初丢小金佛便是这样的动作。
他们当然是善意的,慷慨的,明月却生出一种羞耻感,她说不清楚,她没那么大方,也没东西可送。
她不能这个时候讲自尊心,她已经接受了李秋屿,是被资助者,向蕊自然也拿她当乡下穷小孩,认定她会接受,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小小不然的。
她忽然看见向蕊车头那放着个小花篮,巴掌大,昨晚车里灯光暗,没留意到,这下看到了。
两天过去,李秋屿要回来了,向蕊跟她说:“能不能跟你借一晚叔叔?”她是真的高兴,跟明月商量起来。
明月尴尬道:“他不是我的东西,你问他。”
向蕊说:“他总觉得应该照顾你,这当然是应该的,不过,借我一晚上总可以吧?”她笑着摸明月的脑袋,“你头发真好。”
明月囫囵说:“你问他吧。”她没了跟秦天明说话的自在,她是面对一个女人,还是李秋屿的。
向蕊笑道:“可他听你话。”
明月说:“怎么会呢?他是大人,而且我早说过我能住寝室。”
“那姐姐当你答应了?”向蕊亲她一口,带着香风走了。
一整个自习,明月心神不宁,她跟秦天明说好,帮她回寝室,秦天明面露难色:“我背不动你,只能扶一把。”
快下自习时,她不去看窗户,还是同学戳她:“李明月,你表叔来了。”
李秋屿赶来接她,他冲她微笑,像平时那样。明月却坐着不动,低头验算,李秋屿靠在栏杆等她。
“快熄灯了,别学了,明天再用功。”
李秋屿进教室,见只剩她和秦天明,便打句招呼。
“我不去了,我跟同学回寝室。”明月笑笑,“我没手机,下去打电话也不方便,就没能提前跟你说。”
李秋屿看看秦天明,笑道:“不会叫人家背你吧?”
明月说:“扶着我就行,我这个脚不使劲。”
秦天明扯扯她衣服:“你表叔来都来了,你还是回去吧。”
明月看向她:“回去麻烦,快考试我要抓紧复习。”
秦天明不好说话了。”
李秋屿道:“明天吧,你要实在想回寝室,明天我不来了,但今天都到这了,总不好叫我跑空。”
他示意秦天明回去,坐在明月对面,一下下捏着手套:
“走吧?买了礼物给你,回家看看。”
“多少钱?”明月忽然抬眼。
李秋屿笑道:“先回去吧,再不走不好走了。”
“我想知道多少钱?”
“几块钱,我在路边正巧见到几个中学生在店里买东西,给你买了对发卡,我看你前额都是碎头发,夹起来学习方便些。”
他跟她解释很长,明月握着笔,直勾勾盯他:
“你靠买东西叫人高兴吗?几块钱就能叫我感激你,但对于别人,你就得花更多钱了。”
灯忽然灭了,一阵
黑暗拍打到脸上。
第29章 第 29 章 李秋屿在黑暗中捉到……
李秋屿在黑暗中捉到她手:“先回家。”
明月挣了一把, 好像在生气,或者是伤心,李秋屿真想在她脑袋上拍一巴掌, 他了解青春期小孩难缠, 不想明月也是,脾气倔起来像不愿意回家的小狗, 硬往后掣。
但他还是把她背下了楼,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进了家门,李秋屿摁亮灯, 在灯芒中看明月一眼,她脸通红, 李秋屿不去管她,脱外衣, 洗手,冲了杯热咖啡, 见她还在玄关的鞋凳上坐着, 说:
“打算待一夜吗?”
明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充满愁绪, 茫然若失,在寝室跟秦天明讨论了许多, 她们都没有答案。
李秋屿道:“到客厅来,有话跟你说。”
明月不敢用力,像跛子一样走过来,坐到沙发上。李秋屿把她帽子、围巾、手套统统摘掉,完整的脸露出来了。
“我不用靠买东西就能叫人高兴, 一分钱都不用花,甚至还能让人主动给我花钱。”
明月愣住了。
“至于我花钱能让人高兴,这是什么坏事吗?难道一个人把别人搞得痛苦,才叫好事?”
明月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李秋屿笑道:“你看,我随便两句话就能叫你哑口无言,但我听得出来,你那话有情绪,应该不是怪我只花几块钱给你买发卡。”
两天行程很紧,他不需要那么赶的,怕她住不惯,今晚无论如何要回来。也就两天,明月好像突然掌握讽刺的技巧。
“我走了两天,一回来,咱们都没说什么,你突然问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总得让我知道事情原委吧?”
李秋屿倒没责怪她的意思,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好好听一听,哪怕那些话确实尖锐。
明月像洇烂的纸,没法捞,一捞稀碎,她只能说:“我很混乱。”
“是不是向蕊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别人不是指向蕊?”
明月又不说话了。
李秋屿连续开车很久,有点疲惫,需要咖啡提神。
“我从没想过需要你对我感激涕零。”
明月心中升起一股愤怒,他怎么能这么说呢?总是风轻云淡,他不清楚他做的这些对别人的影响?无形之中,他控制了别人的感情,嘴上却说跟自己无关。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到李秋屿的虚伪,更虚伪的是,这样的情感,若是不知道那样一个发卡的价格,几块钱就能得到她全部的情感,最真挚的,不掺一点杂质的。
她觉得自己渺小了,他也不会看在眼里,他的爱情,需要很多很多钱,一掷千金般豪爽。可得到一个乡下人的崇拜、尊重、喜爱,是那样轻而易举,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而这些,仅仅只占一部分原因,还有别的,她觉得跟不跟李秋屿说,也无所谓了。
这些想法,在脑子里激烈汇聚,掀起风暴,明月那一排长睫毛密密地闪动着,她情绪激动起来,却不透露一个字。
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走,不是为了记录时间,装饰而已。就像李秋屿手上的那块表,也不是为了看时间。
“明月?”李秋屿放下咖啡。
她觉得恶心,咖啡的味道变得刺鼻,神智几乎恍惚,为什么要跟一个喝咖啡的人坐一起呢?她只有豆子,他过着一种富裕的、享受的生活,她对这一切不解,感到无力且痛苦。
李秋屿看着她的眼:“能跟我说说,这两天跟向蕊姐姐聊了些什么吗?”
明月烦躁道:“你要我说什么?说你们跟我活在两个世界?”她忍着泪水,“你给女朋友买一个发卡两千多块钱,两千多块钱啊,就这么个东西,我奶奶要泡多少回豆子,卖多少次豆腐,才能挣两千块钱,我们吃尽苦头,却比不上一个发卡,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从不偷懒,钱却那么难挣,你呢?你随便就把两千块花出去,什么感觉都没有……”她浑身颤抖,隐约察觉出一种不公,却又搞不清具体是什么,只能天真地呢喃,“政治书上不是说,我们国家是工农阶级为基础的吗?你是什么阶级?为什么你的钱挣那么容易?是我们不够勤劳吗?还要怎么勤劳?”
若是没离开庄子,她永远不知道这些事,她知道了,看见了,就注定为此心灵受苦,她捕捉到一些迹象,却得不到原因。她仿佛窥见什么,其实只是一鳞半爪。
她自寻烦恼,可她天生如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的寂寞跟着身体一块儿长,一直长,长到不能忍受便要发疯一回。
李秋屿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这些,她在质问他,又像是不需要回答,她说完,俯身把脸埋沙发里,她的精神饱受折磨,要先身体一步瘫痪一样。
他扳过她肩膀,明月整个人软塌塌的,脸色绯红,李秋屿明白这件事刺激到了她,她非常聪慧,不能停止思考,便注定要受苦,他把她带出来,这些痛苦都是他造成的。
“明月,你问的这些太复杂了,我没法回答,这也不是我一句两句能说清的,这些东西,要等你步入社会,去经历很多事,才能看得清。看清了,也不能代表可以解决,有很多事根本不是个人能解决的,是时代的事,是整个国家的事。你要问我个人怎么挣钱这么容易,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靠的也是念书,比旁人幸运些,工作还算顺利,你把我想成一个穷奢极欲的人了吗?我不是这样的,也没这个条件。”
李秋屿不知道跟她说这么多,明月是否听得进去,他细致地处理每一次对话,对她极富耐心,明月还是不吭声,放空一样看他。
“我是一个保姆带大的,没有亲人,最幸运的是脑子还算好用,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明月眼睛动了动,她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张不开嘴。
李秋屿说:“这些事,我没跟任何人谈起过,没什么好说的,现在说出来,是希望能给你一些信心,大事上我们无法掌控,个人的事还有努力的可能,你好好念书,以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自己有了一定能力,便能去做些想做的事,你还这么小,有的是时间去搞清楚心里疑惑的东西,但这需要你的成长,多见识,多经历,即使今天我回答了你,也是我的经验,不是你的。”
明月静心想了会儿,她说:“我能先听听你的经验吗?”
两人在灯芒中又对视上,李秋屿像是点点头:“好,你奶奶和庄子里的很多人都够勤劳,没法再勤劳了。但勤劳未必能致富,种庄稼更发不了财。”
明月黯然。
李秋屿说:“如果种地能发财,根本轮不到农民去种。”
明月震了一震,她一下没搞明白,这句话,却是十分有冲击力的。
她像是
第一回被人告知世界的真相,真相很残酷,世界的残酷她见过许多,这样的事,那样的事,李秋屿把它们概括成一句话,告诉给她。
李秋屿拿纸巾轻按她眼角:“等你长大了,会慢慢明白的。你奶奶这一生,没法再从头来过,可你还小,还有机会,你能把握住的。”
他又一次抚慰了她的心灵,非常妥帖,鼓舞了她,叫她觉得自己方才像是无理取闹,李秋屿并没这样看,明月反而羞愧起来,他对她不求回报,她却冲他发了一场脾气。
明月道:“以前没人听我说心里话,只有你听,我今天这样觉得很对不住你。你对我很好了,我其实知道,我们本来是陌生人,又不欠我什么,你会怪我吗?”
李秋屿倦怠地微笑着:“不会,不必这么问的,有什么事都能跟我说,只要你说,我会听下去。”
明月低头,绞起帽子上的毛球:“其实,你不给我花一分钱,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你跟我说几句话,我就觉得自己没那么孤单了,这样活着多好,要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幸福。”
李秋屿只能看到她尖尖下巴,他抚了抚明月脸蛋,她抬眼看他,李秋屿便笑,明月不知怎么的,突然抓住他在手背上咬了一排牙印,李秋屿放任着,手指上全是她口水,留下齿痕。
明月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心里想,便做了。
“当我是磨牙棒吗?”李秋屿一笑,站起来,捏住明月下颌微抬,注视片刻,才晃了晃松开手,端咖啡加热去了。
她重新陷入沉思,等他过来,问道:“秦天明说她都只看社科作品,那些书能告诉她真相,跟小说很不一样。”
李秋屿把热牛奶递她,松弛地朝沙发一躺,偏头笑看她:“秦天明也是了不得的小姑娘,你想看吗?”
他声音变低,倦意明显了。
李秋屿像是回忆什么,“三联新出版了一本,《小镇喧嚣》?应该是这个名字,我当时有事没来得及买,回头买来看看。”
“讲什么的?”明月嘴唇上一圈乳白。
李秋屿说:“大概跟基层相关,记录类似你们庄子镇子上的各种事,可能你看了会觉得很亲切。这种书,大都是作者实地调查得来的,小说有小说的好,社科作品有社科作品的好。”
明月问道:“是像说明文那样吗?没有感情,只记录客观的东西。”
李秋屿眼皮很沉重了,笑也模糊:“是吧。”他一只胳膊忽然舒展开来,手表没摘,闪闪发光。
“我们第一次见着的时候,你就戴这只表了吗?”
“怎么了?”
明月默默喝光牛奶。
“你能把表送给我吗?”
李秋屿眼睛阖上笑:“需要表看时间是不是?我另给你买。”
明月说:“我只想要你的表,能送我吗?”
李秋屿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把表摘下。
明月不会戴,李秋屿也不坐起来,招招手,明月趴到他跟前,他给她戴上,手表挺沉,明月放到耳朵边听滴滴答答响,这块表一定像说明文那样精确,记录了李秋屿的时间。
李秋屿手背摩挲起她脸蛋,明月还在听时间。
“你一个女孩子,戴男士表……”他深邃浓黑的眼全是笑,“也没什么,你可以做任何事。”
他说完闭了眼,明月看看他,戴着表去洗漱了,她非常小心,怕弄湿了,却不肯摘下来。
李秋屿仿佛睡着了,明月凑上去,她观察起他的脸,他一点不像三十岁的人,皮肤紧致,眉眼浓重,鼻子高挺着,他完全是个年轻男人的模样。
“我睡哪儿呀?”她嘀咕一句,推李秋屿一把,他不动。
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来电显示向蕊,明月吓一跳,怕惊醒他,连忙摁掉了。这样似乎又不太好,明月等手机再响,手机却静默下去了。
“刚什么声音?”他居然醒了,沉沉地问,手温柔地抚了抚明月后背,空气中是橘子一样甘甜的气息,干干净净,李秋屿更像是被气味弄醒的,缓缓坐起。
明月不说话,把手机给他,李秋屿睡得发晕,眯眼看了看,一扭头,见明月望着自己,这张脸,青春逼人,漂亮饱满,李秋屿擦着她的肩膀侧身往后,正了正弄歪的枕头,很快站起:“睡吧。”
他跟手机一块回自己卧室了。
明月第二天戴着手表、蝴蝶结发卡去的学校,她这个样子,附近坐的同学注意到了。李雯课下到她桌子旁问:
“你头上是戴安娜那个牌子吗?”
“什么戴安娜?”
“我小姨有这个牌子的发箍,法国牌子。”李雯做出夸张又无奈的笑容,“天哪,戴安娜都有山寨的了,我爸说,没有我们中国山寨不出来的东西。”
一群女同学围过来,她们大都不认识,只有李雯,她假期出门已经用上迪奥的彩妆。李雯嘴里的牌子,五花八门,听都没听过,她见过明月的亲戚,那人一看,便知家境,李雯学习不行,却对穷富之别有着最强感受力,亲戚是富是穷,跟李明月关系不大。
明月说:“几块钱买的。”
李雯耸肩:“我就说吧,山寨货,”她笑眯眯地补充,“不过看着还不错,跟真的一样。”
“啊,你怎么还戴块手表,我看看。”
明月手往回缩:“很普通,我看时间的。”
几个女同学怂恿明月给大家秀一秀,乔老师在走廊看着,等中午教室没人,她来找明月谈话。
“李明月,老师有事问你。”
明月新戴着发卡,觉得自己很美丽,这种美丽,不是为了讨好别人,纯粹是青春期少女对美的本能追求,她心里也挺美。因为饮食好,气血特别足,眼睛又亮,不笑的时候也像要笑出来。
“乔老师,你吃没吃?”
乔老师说:“你跟孟见星谈恋爱了吗?”
明月吃惊:“没有啊,我怎么会跟他谈恋爱?”
乔老师不追求美,美是肤浅的,昙花一现,她没有物欲,除却最基本的生存支出,她的钱大都汇去老家,那里有她年迈双亲,还有各自成家的兄弟姊妹。书叫她一个人念了,她理应回馈,其实大姐念书也很好,但一个家,那么些孩子,只能念一个,她念出来那么就要负担亲人的后半生命运。
她看明月追求美丽,有种愠怒,怒其不争,她认定这女孩子受了城市男同学的蛊惑,这种蛊惑,显而易见,漂亮的外表,不俗的家境,这对一个乡下少女是致命的。
“我看他总来找你,李明月,你没有早恋的资格,谈恋爱这种事都是混子学生做的,你不能。”
明月道:“我明白,我没早恋,真的。”
乔老师持怀疑态度,她继续冷酷道:“你来这念书不容易,别被这些城里男生的表象蒙蔽,他们无非是生在一个好家庭,没吃过苦,也没什么内涵可谈,别说高中生了,就是成年男人里头也没几个有内涵的。”
明月感觉乔老师对男性有种敌意,她面无表情,下颌跟腮的线条松垮着,眉眼间也有了萧瑟,她不是最好看的年纪了,又不打扮,比同龄老师要老上几岁。
“爱看书,能讲很多道理,算是有内涵吗?”明月忍不住打听。
乔老师严肃道:“不算,有的人会伪装,夸夸其谈,其实说的都不过是自己看来的,听来的,一个自己创造的想法都没有,这种人,只能骗涉世不深天真的人。”
明月不愿这么想李秋屿,乔老师的话,也许是对的,但李秋屿不是这样的,他有思想,有见解,他不是个绣花枕头。
“那世上总会有吧?像那些伟大的人,那些做出很大成就的男的,他们没有内涵吗?”
乔老师用空蒙的眼看她,明月一个寒噤,这目光像砍刀,随时能在人心头劈出血似的。
“有又怎么样呢?他们做出伟大成就,是你的吗?”
她的眼神犀利起来,“他们从不浪费自己的天赋,女人蠢多了,容易动感情,一旦恋爱了,脑子里只有这么个事,别的都不重要了。你还小,可能不大懂,但你得记住,哪怕以后你长大了,也不能因为男的浪费时间,更不值得你浪费天赋,天赋扔了,老天爷给你收走,你就变得跟其他俗人没什么两样了。”
乔老师顿了一顿,又说:“你看课本上,名人大都是男的对不对?女的比他们差吗?当然不,女人忙着恋爱结婚管孩子,有点做事的天分都给磨没了,所以不容易出成果。”
明月听得凛然,她没听过这样的教导,尚不能很深领悟,却被触动,她觉得有些道理,但是否全部为真,还需要日后亲自验证。没有老师跟学生谈这些,乔老师也不会,她只跟明月谈,好叫她明白,跟孟见星这样的男学生谈恋爱不值得,无论如何,她不能被诱惑。
明月道:“我没跟孟见星谈恋爱,我看他跟看其他人一样,他老过来,我也没办法。”
乔老师说:“我去跟他班主任谈谈。”
这一谈,谈出了矛盾,孟见星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叫刘美佳,极其偏爱本班男生,两人说着说着,便不耐烦起来了。
“你这意思,就是我班孟见星引得你班李明月早恋是吧?”
同事们都知道乔老师没成家,也没男友,她独来独往,看那样子,仿佛也要独生独死,与同事间无人情来往,她是人茶余饭后的小谈资,却没人太认真,不过凑个话题。
刘美佳认定乔老师没男人爱,所以变态,看谁都是在谈恋爱,因为她没有恋爱可谈。
在这样的市重点公立学校中,同事之间是不会轻易撕破脸的,就算看不惯,面子上总要过得去,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乔老师没小圈子,没背景,得罪她不需要太多心理负担。
乔老师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是他班主任,不该引导一下?”
刘美佳不屑笑道:“引导什么?早恋了吗我就引导?他跟李明月的事文珊姐早跟我说了,你这话找文珊姐说去吧,叫人家管管侄子。”
乔老师点头:“好,我找孟文珊说。”
有课代表往办公室送试卷,瞧见这一幕,学生们便都知道了。
走廊里,学生们三三两两靠着栏杆聊天,她们一见秦天明扶着明月从厕所出来,就一阵低语。她们认定明月爱慕虚荣,买假大牌,她开学时自我介绍来自小村庄,大家认为她淳朴,但结合此事再联想她种种张扬事迹,更叫人觉得她会装。
她没什么特长,不会跳,不会唱,全靠爱表现得到老师的关注。
她们越讨论,越觉得李明月面目虚假,令人厌恶。
第30章 第 30 章 乔老师真去找了孟文……
乔老师真去找了孟文珊, 开门见山,孟文珊跟她是极其普通的同事关系,见面点个头而已。孟文珊听说过乔胜男诸多事, 譬如她的名字, 是念大学后自己改的,这名字也稀松寻常, 只不过不是出于父母的期盼, 倒像是自己,一定要跟男人争出个长短。事实如此,乔胜男的语文带的最好,没辜负她自己。
“乔老师, 我回头了解下情况,谢谢你提醒啊!”孟文珊嘴上是客气的, 脸上永远是微带讽刺的笑,乔老师道, “这样对两个孩子都好。”
“说的是。”孟文珊没再继续的意思了。
她不会问孟见星,两人怎么谈恋爱?李秋屿天天来接送, 这压根不可能, 孟文珊想,总是不结婚的女人, 心理难免出问题。她甚至想,乔胜男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大课间的操取消了, 走廊装着大块大块玻璃,人靠在那,背后是空旷的阳光,一点杂质也没有,全都射到人后背, 暖烘烘的。这样的冬日,一抬眼,只能看见人,没有任何荒凉的图景,全然不似子虚庄,明月往外瞧着,一看见孟见星,心道不妙,他怎么又来了?
孟见星给她送一盒进口的巧克力,他进别的班,已经很自如了。
“这是德国的巧克力。”他发现她头发上多了发卡。
明月说:“这么高级的东西,我吃不来,你快拿走吧。”
孟见星道:“巧克力而已,只是味道好些,能高级到哪里去?”
男同学便起哄:“李明月,你不吃分给我们吃!”
女同学朝这边张望,喁喁私语,只有李雯声音最大:“明月你拿着吧,分给我们吃也行。”她笑笑地扫一眼孟见星,又低头跟同学说话去了。
“孟见星好像真的喜欢李明月。”
女同学道:“孟见星一点品味没有,喜欢村姑。”
李雯还在笑:“哎哎,别这么说嘛,我觉得李明月挺好的。”
“她为什么买戴安娜的山寨发卡啊,幸亏你认出来。”
“可能喜欢吧,人有一点点虚荣心很正常啦。”
“何止是一点点,她就算戴个真的,看着也假。”
“哎哎,别这么说嘛,农村人也有追求打扮的权利。”
李雯的机巧全在这里,她不攻击别人,嘴巴里的小戏谑,点到为止,自然有人会继续发挥,有些女生,就是这么好容易控制,她们义愤填膺,愤世嫉俗,根本不会在意谁点的火。
孟见星的巧克力留下,人走了,他总是很潇洒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李雯笑眯眯过去,趴明月桌子上:
“是lindt的呢,超级好吃。”
明月笑笑,她晓得此刻应该给一声惊讶,一点奉承,来满足李雯。就冲着这几天,大家都莫名其妙疏远她,只有李雯如常,还嘻嘻过来说话,她也应该表现出一点对她的羡慕:你都认得德国牌子啊!
明月没有,不是不能,是不肯。
李雯动手要拆:“反正你也不爱吃,分给大家尝尝吧?”她习惯了自作主张,永远带笑,叫人没法拒绝。
明月按下:“不行,我打算还给他。”
李雯脸上的吃惊一闪而过,她松开手低声说:“有件事,我不想说的,你知道吗?同学们说你是农村人,当然,我不能告诉你是具体哪个人说的,你要是再不大方点儿,她们更觉得你农村人小气的。反正是送的,又不是花钱买的,你没任何损失还能送个人情。”
明月看着她漂亮的脸:“我还以为,是你说的呢。”
李雯脸色变了:“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一直维护你,你现在倒打一耙。”
明月不吭声,她收起巧克力盒子,李雯却不肯罢休了:“李明月,你把话说清楚。”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你什么态度啊?”
明月不想说话的态度。
李雯眼圈都红了,陆陆续续有人围上来,她开始哭诉,女同学们看明月的眼光更不同了,李雯待她那样好,她简直白眼狼。
明月道:“她跟我说,是你们里头的谁背后议论我是农村人,既然不是她,那到底是谁?”
四下里立马安静。
不晓得谁第一个接话:“李雯也是好心告诉你。”
她们不是小孩子了,又是重高学生,半只脚要踏进成人世界的,和她们的老师一样,轻易不撕破脸,最擅长冷战。今天的局面,已经很难堪了。
秦天明拽拽明月衣裳:“别说了,快上课了。”
“李明月,其实农村不农村的,不是多大的事,历史老师不是说了吗?往上数三代,有几个不是农村的?你跟李雯因为这个闹矛盾没必要,你们平时关系还不错,别为这种事吵架。”明月的寝室长是个高个子女生,短发,眉毛很粗很重,像个男孩子。
明月脸上一直很平静,她的平静,在同学眼中却成了傲慢,她好像满不在乎,比城里的同学还要优越似的,可她连少年宫是什么都不清楚。
李雯哭了一节课,生物老师的课,劝也劝不住,索性由她,趴桌子上一节课没抬头。
“明月,要不然道个歉?”秦天明建议说。
明月道:“为什么?我也没说什么。”
“可现在大家都觉得是你把李雯弄哭的。”
“我不去,我没做错什么。”
秦天明发现明月还挺拗,不好再劝。
没想到,李雯连续两天没来念书,同学们说她被李明月伤害到了,这件事已经告诉班主任。除了秦天明,旁的女同学几乎不跟她说话,明月习惯寂寞,一直没什么朋友,但感受到被排斥,是
第一回。在乌有镇念书时,没人多喜欢她,可也不讨厌她,她对同学们的感觉也是一样。
她觉得跟这个班的同学之间,空气增添了新寒。
李雯还不来念书,这让明月也有点慌了,李秋屿再来接她,她迟疑着,心事重重,李秋屿决定和她谈谈时,先被班主任老师找了。
因为李雯的父亲——本市公安局局长亲自来学校了。这样的身份,校长也要给面子的,层层压下来,班主任把李秋屿、明月都通知一遍:去校长室。
到了年底,李秋屿是很忙的,此刻体会做家长的心情,老师一个电话,马上就得过去。他担心她在学校出了事,又被撞了,或是摔了,知道不是安全方面的问题,心倒放下来了。
明月先被叫过去,行政楼独立一栋,是学校的神秘地带。她上楼上许久,是第一次来。校长办公室暖和、整洁,保洁第一个打扫,桌面锃亮,放着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墙角立了两盘又高又生机的发财树。对面沙发上,坐着李雯的爸爸李勇新,是个很威严的中年男人。
李雯是独生女,很娇惯的。
“李局,这就是李明月。”班主任给李勇新介绍。
李勇新看过来一眼,没有开腔。校长给他送上热茶,寒暄着,客套着,学生们很少见到校长,只有运动会这样的场合,他坐上头,离得又远,在乌泱泱的人群里面目模糊。
“李局平时忙得很吧?”校长问,笑得脸都要硬了。
李勇新淡淡说:“忙,一年到头没有闲着的功夫。”
校长又道:“怕是年关都得加班。”他呵呵两声,像是写文章必须加的修辞,不塞进去不生动,不具体,明天听他们对话,完全是没话硬找。
“你坐,”李勇新瞥一眼明月,“我看小姑娘的腿像是不方便。”
班主任是站着的,方才叫坐也不坐,这会儿叫明月坐下。仿佛只有这个官开了口,她才有坐的资格,明月静静看着几个大人,每个人神情状态都不同,只有李勇新是最自在的。
李秋屿上楼很快,进来跟明月对视一眼,校长问道:“你是李明月的……”他似乎跟班主任再确认下,“刚才说是表叔?”
李秋屿说:“我是。”
校长递个眼神给班主任,班主任说:“李明月跟李雯闹了点矛盾,弄得李雯情绪不好,没法来上课。你看今天李局亲自来一趟,想了解下情况。”他示意李秋屿跟李勇新打招呼,“这是李局。”
李秋屿便打了招呼,他看看明月,她没跟他说,他察觉出她状态不对早应该谈的,明月坐在那里,脸上是惆怅的。
“明月,怎么回事?”李秋屿先问她。
明月无精打采把事情说一遍,像是辩白:“我没误会,她跟几个同学说我是农村人,我其实对人家说我农村人无所谓,她一直哭,我真没多说什么。”
李秋屿微微一笑:“我当是多大的事情。”
李勇新把烟头往烟灰缸捻几下,平时都是人等他,今天他等人。
“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孩子心理出了问题,当家长的,总要来了解下来龙去脉,”李勇新看向明月,亲切起来,“孩子,李雯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你误会她,她很伤心,她说一向把你当好朋友,你们老师怎么教育你们对待朋友的?”
明月说:“叔叔,我们不是好朋友,只是同学。”
校长赶在班主任张嘴前打起圆场:“是同学误会别人,也该道歉,”他对李勇新笑道,“十几岁孩子今天闹别扭,可能明天就好了。”
班主任帮腔道:“半大孩子都这样,李明月,跟李雯认真道个歉,这件事就过去了,小孩子家没什么深仇大恨。”
李秋屿注视着明月,她快速看他一眼,却不是寻求帮助的意思。
“可我没做错事,为什么跟人道歉?”
李勇新笑瞧着她:“丫头,不管是不是你的错,你跟李雯都是同学,在一块儿念书,她现在情绪是因为你起来的,道个歉,不是什么大事吧?”
李秋屿笑了声,说道:“李局,既然不是什么大事,就让孩子们自己解决,聊一聊,把话说开,也许比家长介入效果更好。”
李勇新不说话了,他又翘起二郎腿。
“我今天来,是为解决问题的。”
李秋屿道:“您这意思,是李明月必须道歉了?”
李勇新说:“我小孩因为这个事,没法上学,我今天只作为家长的身份,希望你能理解。”
“叔叔,我没法理解,听人说您是公安局长,好像是很大的官,我小时候村里放电影,放的是人民好公仆焦裕禄,您也是人民的公仆,我是人民,您说人民没有错该不该道歉?”明月毫无惧色了,她不要李秋屿帮忙,也晓得校长跟班主任不会站自己这边,她要自己说。
办公室里全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