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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第 12 章 李秋屿没走,他开车……

    李秋屿没走, 他开车问了圈路,找到村委会。说是村委会,只几间房屋, 半拉院子, 门口种了成片的蜀葵,他进去时, 正好碰见一个人出来, 这人四十来岁,是支书,问他找谁。

    说清楚来意,支书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李秋屿:“你说的是杨金凤家里头吧?她家境也就那回事儿, 家里没劳力,你问这干啥的?”

    李秋屿觉得他语气不是很耐烦, 解释几句,支书一脸的怀疑:“资助李明月?你是她啥人?”

    “我不是她什么人。”

    “那你这图啥?”支书唏了一声, 不信这事儿,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李秋屿和他沟通不是很顺利, 便要了镇政府电话, 这一回,说得很清楚, 他开车过去一趟,留了个身份证复印件、联系电话, 又很快确认资助方式,等忙完,已近黄昏。

    晚霞斑斓地照过来,一院子红煞煞的。

    杨金凤才带着棠棠回来,她刚进庄子, 听人说家里来了稀客,开着轿车,跟明月一道回来买鸡。

    杨金凤不大信,她今天是有正事去了表姊妹家,隔壁的二郎庙。子虚村的村小成了危房,过年一场雪把墙头压塌半截,幸亏没伤人,但镇上通知不准再办学,这里的孩子,暑假开学得换地儿念书。最近的,要数二郎庙,约莫三四里路,那儿的小学还有百余号学生。听教育局的意思,即便那房舍不塌,也要撤校合并的。

    为什么要去表姊妹家呢?有一样事,杨金凤思量老长时间了。她的本事,只在跟豆子庄稼打交道,碰上个硬茬,她就断了,脆得不堪一击。她一天天老去,眼要花,背要驼,指不定哪天老天爷就把她给捉了去,谁好说呢?可小的还那样小!杨金凤日夜难安,一想到小的,脸跟月亮地一样惨白。

    表姊妹的小儿子成家多年,不能生育,前两年跟她商量想把棠棠过继,趁

    孩子小,不记事。杨金凤是不肯的,再苦再难,没有把孩子给人的道理,又不是三年饥荒,她不信自己拉扯不大两个孩子。

    可日子有叫人低头的法子,恰巧村小倒了,这八成就是天老爷的意思,杨金凤越思量,越觉得是天老爷的意思,天命不能违。她夜来没睡,坐了一宿,等明月背起鸡笼跟人一走,才撩起褂襟子,在眼角按几下,牵住棠棠的手往二郎庙去了。

    人家里不差,新拉的院子,水泥地锃亮,两口子见了棠棠热乎得很,一会儿叫吃糖,一会儿抱着玩儿。人也不在乎是男是女,只要是个孩子,都金贵得很。杨金凤问棠棠喜欢表叔家不,棠棠喜欢。

    喜欢就好,杨金凤心里重复这句话。事不能太急,得有个缓坡下车,叫棠棠先一周五天念书在人家里住,周末回来。她在人家里是享福的命,慢慢熟了,跟人亲了,那才好办。

    棠棠什么都不知晓,明月也是。

    杨金凤没打算跟任何一个人说,三四里路,平日哪在话下?一抬腿的功夫就能到,今儿个走回来,一身的力气都泄了去。

    是晚黑饭的点了,明月贴了死面饼子,腌的洋葱,又盛两碗杂粮稀粥摆门口八仙桌上,喊杨金凤跟棠棠吃饭。

    杨金凤眼袋耷拉着,像是豆子一夜就叫水给泡大了似的。

    “我咋听说,你领人往家里来买的鸡?”

    明月就知道人会议论,因为李秋屿开着黑色的小轿车。

    “到晌午头都没卖掉,最后才等来个城里的想要,他开个车,回头鸡拉人车上咋好?”

    杨金凤批评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小妮子把个男人往家领,家里没个大人,你是缺心眼吗?”

    明月替李秋屿说话:“我找二婶子了,她给我搭把手褪的鸡,这人心好,去年买过我风铃,今年巧了才在花桥子碰见,看咱鸡卖不出去,人心好才买的。”

    杨金凤很严肃:“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小孩知道个啥?”

    明月心道,我就知道,她明面不忤逆奶奶,只说:“你去问问亮大爷,还有三官村的朱兴民,他们能识人吧?”

    “识啥人?他俩认得这人还是咋?”

    “他还要了朱兴民的菜,朱兴民块把钱就能卖,他给五块,亮大爷说这人仁义。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冯建设那样的狗玩意儿。”

    明月骂完,把那二百块钱也一并给了杨金凤,杨金凤一听是这人私下放的,便说:“往后要是再遇着,还给人家,该是多少是多少。”

    这二百块,杨金凤拿红手绢包了,压席子下。

    五月一来,农忙也就跟着来了。大地照旧变幻起颜色,月亮升起,极大极黄的悬在麦子上头。是夜,明月在寝室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了,她枕着那声音,这数月来,她突然变得轻巧了,压在她心上的东西叫什么力量给挪开了,不再那么要紧。

    她重新投入到学习当中,非常有激情,像久旱的庄稼得了丰沛的雨水,疯了往上长。同学开起她玩笑,都在说,李明月八成上了化肥,有劲得很,明月心道这个话妙哩。

    大约是路边开始晒麦子的时候,邮递员上门,交给杨金凤一箱子东西,打开来看,也认不清什么是什么,只晓得是学习用的。她那时胳膊还不算好利索,但不能再歇,慌慌地骑三轮车到镇上找明月。

    同学围着明月看,他们的学习资源少得可怜,要靠老师,尤其是理科和英语,老师们要趁不上课的空闲抄上一黑板。要么,到县城里批发两块钱一套的卷子,一分钱的回扣都没有,还得搭路费。

    谁也没见过这么多习题集,簇新簇新的,上头盖着新华书店的红章。新华书店无疑是神圣的,县城才有。小盒子里装着个银色的玩意儿,同学们不认识,问明月是什么。

    “我不知道。”

    “谁寄给你的你不知道啊?”

    这东西掂手里不重,很小巧,张蕾没凑这个热闹,同学们觉得她见多识广,便带过去让她认,张蕾歪着眼睛看过来,说:

    “这是mp3。”

    她也有一个,是过年的时候妈妈从苏州带回来的,她从不往学校带,怕丢,也怕有人管她借,里面其实只有几首歌,放假的时候翻来覆去听。

    李明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张蕾吃惊,镇上的同学最多有个随身听就很了不得了。张蕾觉得不舒服,像被人冒犯,李明月的家境是不该有这种东西的,这种高级的,本只属于她的独特的东西,李明月也有了,令人懊恼。

    这打破了她的特殊性。

    东西是李秋屿寄来的,意外之喜,明月的虚荣心是在七嘴八舌的问话中突然降临的,她有点端着了,莫名的骄傲,那说话的神气、语调统统都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李明月,哎李明月,到底谁给你寄的?”同学拽她胳膊。

    “是我认识的人啦!”

    明月嘴唇上像蹦着个小鹿。

    等她出来送杨金凤的时候,大太阳照着,人才又重新晓得自己叫什么,姓什么。学校门口有个上坡,明月在后头推。

    “是那个善人寄的?”

    “是他。”

    “哪儿的人?”

    “市里的,上头地址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儿。”

    “他为啥给你寄这个?”

    “他是善人啊!”明月猛得使把劲,车上去了,杨金凤说,“那你可得好好念,念好了才有出息。”

    那胳膊隐隐疼着,比起今天这趟来送这样要紧的东西,压根不算什么。

    镇上有个大商店,可以打电话,明月不想问张蕾怎么用mp3,她有必要给李秋屿打个电话。

    号码早熟得烂心里,明月心跳激烈,在商店外头暗暗练习了一会儿,才进来,镇定跟人说要打个电话。

    “你这是长途啊,贵。”老板瞥她一眼。

    明月说:“贵我也打。”

    她觳觫着摁了一串数字,盯住计时,那头嘟——嘟——嘟,明月心道,快接呀快接呀,求求了,号码一定不会错的……

    李秋屿接了,他的声音从线子里一冒出来,明月打个寒颤:“你好,我是李明月。”

    李秋屿听得出,他一边整理报表,一边说:“是你啊?”

    “你给我寄东西了。”

    “收到了是吗?希望对你有帮助。”

    “收到了,这得花不少钱吧? ”

    “没有,最近学习还好吗?”

    “我上次测试名次升了,我现在很好,你好吗?”

    李秋屿似乎没听到,只是又问:“恭喜你,家里人都还好吗?”

    明月见老板娘瞅自己,脸偏过去,声音弄低:“我奶奶胳膊好差不多了,你好吗?”

    李秋屿笑道:“好,mp3可以听英语,已经下载好了。如果不会用看看说明书,还不会的话,我教你操作。”

    啊,说明书,明月把这个忘了,她没有看说明书的习惯,是因为生活中用到说明书的时候太少。

    “我肯定会的,我没见过mp3,城里的学生都用它学习吗?”

    “可以用来学习,也能听歌,你那里上网不方便对吧?”

    上网……整个子虚村没一家有电脑的,上网这种事,跟明月八竿子打不着。

    “没有,不是不方便,是没有。”

    她一本正经说道,李秋屿笑:“你看我,都忘了,有机会教你上网下载学习资料。”

    “真的吗?我能学会吗?”明月激动了。

    李秋屿说:“不难,你这么聪明难不倒你。”

    明月想了想,觉得该表个决心:“我一定好好念书,不叫你失望。等我能挣钱了,再还你恩情。”

    李秋屿又笑了:“这么正式?我只是希望给你学习提供点帮助,不必放心上。”

    “可我不能不放心上啊。”明月说道,李秋屿那边像是很随意,“那就放心上吧。”

    “你是不是就是干这个的?”明月好奇。

    “干哪个?”

    “专门给人学习提供帮助的,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工作。”

    “不是,我不干这个,我们不是算认识了么,帮点小忙而已。”

    明月心里甜蜜蜜的,她说道:“那你就是属菩萨的。”

    李秋屿失笑:“不敢当,我属蛇。”

    “那也是白娘子那种蛇,好蛇。”

    李秋屿觉得她其实很活泼,说话有趣,烂漫,和春天比又不一样了。

    他觉得这生气陌生,也不能理解,他从来没有过像样的热情,又谈不上冷酷,是个难以定义的状态,他毫无目标,不知是出于什么才愿意施加援手,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

    少年人总归对世界还是有兴趣的,他不会去打击一个少年,李秋屿理智上觉得任何事都没什么意义,总归一死,活着不过是个过渡,是未有生命和结束生命之间的停顿。但是面对一个少年的活力,他给予尊重,他跟她说过一些自己压根不信的话,却希望她信。

    他的思绪总是轻易泛滥,同样是毫无目标,流动一阵,便又回到现实,那头明月突然加速说了一堆感谢的话,挂掉电话,声音一下结束。

    这些礼物很好,明月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她现在不羡慕任何人,也不想成为任何人,她是李明月,光这一点就很满意。

    她一个暑期也没再跟李秋屿通过电话,即使期末考不错。暑假太忙了,要温书,教棠棠识字算数,跟杨金凤一道去打农药,她负责站车上帮杨金凤背大药桶。药桶沉,人背着它,走进比人还高的蜀黍地里,汗如雨密,脸上又扎又疼,眼睛都睁不开。

    杨金凤一口气能打九桶。

    蜀黍地在阳历八月的暮色里,漂浮起薄雾,秋天不声不响来了,棠棠开学要寄居亲戚家,到跟前了,明月才知道。

    “那多不习惯,棠棠皮,人家烦她怎么办?”

    “你表叔没孩子,两口子都待见棠棠,慢慢就习惯了。”

    “天天住人家里,人家也不高兴吧?”

    “都说了你表叔两口子没孩子,家里多个小孩儿热闹,你知道个啥?”

    明月不再跟杨金凤争辩,问起棠棠:“你想在表叔家住吗?”

    她觉得棠棠一定想家。

    棠棠说:“想,表叔家有零食,他家还有个小狗,上回一直跟着我跑。”

    明月发现她无法理解小孩子,她为这事伤感,可棠棠却很高兴,她要到新环境去,认识新同学,表叔表婶子还会给她好吃的零食。

    开学的时候,代老师突然通知李明月到镇上邮局取钱,那是李秋屿汇来的第一笔资助金,用来交学杂费。

    明月很吃惊,她不会取,便跟着代老师一块儿到那学怎么取钱,然后把钱交给老师,还有剩余。代老师问她怎么认识资助人的,明月懵然,她把余钱收好,打了个电话。

    那头李秋屿像是在忙,接通后,明月听见他跟旁人说了句什么,才回应她。

    “你怎么给我寄钱了呀,我不能要,你上回还搁我们家二百块钱呢,奶奶说见了你得还。”明月心道,我们家跟别人一样过日子的,她从来不觉得需要人直接给钱。

    李秋屿认为青春期的女孩子自尊心很强,尤其她这种,品学兼优的穷苦孩子,更需要被尊重。

    “每个人都有需要人帮忙的时候,等你念出来了,再还我也不迟,是不是?”他笑着安慰她。

    明月说:“这弄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想要人的钱,占便宜。”

    李秋屿道:“你奶奶太辛苦,一个老人家养两个孩子,这不是占便宜,等你长大了有能力帮助别人,我相信你也会的。”

    明月问:“我长大就能变成你这样的人吗?”

    “你现在就很好,不需要变任何人,好好念书,别把我这个事当压力,当学习的动力吧。”李秋屿太懂怎么和人说话了,那样妥当,那样舒服,明月这会儿觉得李秋屿是世界第一大好人。

    可李秋屿在电话的那头,好像活在空中楼阁。这声音虚幻,说完了,走到梦的尽头,她有她的日子要过,谁也替不了。

    整个秋天,明月都在担心棠棠,人家厌恶她怎么办?学习能跟得上吗?老师、同学都喜欢她吗?明月初三了,学校两周才放一次假,她好不易回来一趟,杨金凤却说棠棠跟表叔表婶去县城了。

    棠棠好像把她们忘了,明月非常失望。

    她是不能轻易忘却别人的性格,很明显,棠棠不是,有玩儿的,有吃的,也没人总是骂她批评她,小孩子的想法简单,快乐就成。

    幼儿园的对面,荣姥太依旧坐着,看起来更老了,明月路过,跟她大声打招呼,荣姥太自顾说:“来接棠棠啊?”

    “棠棠毕业了,到二郎庙念小学去啦!”

    荣姥太还是听不清,只点头笑,白头发从头巾里漏出一缕,在凉的风里一动又一动。

    旁边是几个拄拐的老人,不能在土地里卖力气,也不能出远门,只剩坐,日头出来人也出来,日头下去,便回家。他们说的事,永远是子虚庄的,好像世界只有个子虚庄,谁的羊又下羔了,谁家因为门前路打起来,谁家的屋建得高压人家一头,谁家闺女又说妥了……好像子虚庄有着说不完的事,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些个事。

    他们把能说的说完,就不吭声了,看马路。

    要是连绵的秋雨下起来,便连看马路的机会,都没了,那就只能守家里操心粮食别长醭。

    没有年轻人跟他们说话,年轻人不打工也不跟他们说话,说不到一块去。人活着,要是没人说话多寂寞啊,明月就没能说到一块的朋友,她挺开朗的,这是怎么回事,她除了学习总是感到寂寞。

    初三还寂寞,真不像话,哪儿有功夫寂寞啊。明月弄了好几个日记本,全是错题集,她发现那些学习资料真有用,做的多了,见的多了,摸出一些规律来,考试就不难了。同学慢慢开始请她讲题,她也愿意,但她发现同学不够聪明,一道题,稍微变一变,对方就不会了。

    “上周我刚给你讲过。”

    “是吗?我没印象啊。”

    “就变了个数字。”

    “是吗?真不记得了。”

    明月觉得学习这个事,真是强求不来,她的同学也很用功,然后考出一个一点都不匹配的分数。明月替同学惋惜,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你天天给一群猪讲题是浪费时间。”张蕾没有挖苦,她觉得自己只在陈述事实。

    明月说:“那要是,比你还聪明的觉得你也是猪怎么办?”

    张蕾道:“李明月,我早发现你会诡辩,你城里亲戚教你的吗?”

    她说的是李秋屿,张蕾觉得李明月是唯一不崇拜她,不恭维她的人,但最开始不是这样,什么时候变的,她说不好。但无所谓了,她很快要转到市里去,离开这里,她早就厌恶了乡镇中学,巴不得离开。她对这里的老师、同学,没有一丁点留恋。

    明月不喜欢跟她争个输赢,没意思,反正俩人谁也不服气谁。

    张蕾走的很突然,天已经冷了,周日的晚自习她没来,周一还没来,代老师说张蕾转学了,她没提前跟任何同学透露。

    寝室里的东西是后来她奶奶过来卷走的。

    具体转哪所学校,老师也不清楚,光听说是大城市。

    明月心里轰然,张蕾一定是去李秋屿生活的那种地方了,她对那种地方一无所知,可张蕾已经去了,我有机会吗?我除了感觉寂寞,依旧是个井底之蛙,坐在这里,明月想蹦出去看看外头天是不是真的无边无际,尽管无边无际的天,她也没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看一定要看的。

    晚自习放学后,寝室里的同学越来越喜欢讨论男同学,这个班谁帅,那个班谁帅,明月听见很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感觉,有时被问到,她很茫然:“我不认识。”

    哪里有什么好看的同学呢?明月没见过,她心里想的是一个大人,又不能说。

    她突然喜欢起数学,开了窍,数学和小说一样迷人,她发现自己像奶奶做豆腐那样,

    有了手感,数学题变得简单,思路清晰,一看就晓得怎么解,老师和同学们都惊讶于明月的进步,本来,走了张蕾老师们非常沮丧,可明月后来居上,这让人又得了新的安慰。

    杨金凤依旧卖豆腐,家里长年累月飘着永久的味道。

    离冯建设那件事,像是过去很久,挨过的,就挨过了,谁都不愿意再提。

    都没怎么见着棠棠,这是明月的心病。等到冬天,棠棠才回来的勤。她在表叔家的新鲜劲儿过去了,本来,没新鲜劲儿,好吃好喝也很高兴。可那里大人逗她,说家里不要她了,她来给张长礼家当闺女了,表叔叫张长礼。

    这样的玩笑,听多了棠棠觉得害怕,她没有忘记杨金凤,也没忘记明月。她跟一群小孩儿玩儿,又学了新的脏话,出口成脏,人要这么说她,她就吐口水、骂人,搞得表婶很头疼。

    棠棠到周末闹着回家,夫妻俩不想,见她闹的厉害,便说不是自己的到底养不熟。最要紧的是,棠棠念书不行,看着挺机灵,能说会道,结果呢,拼音不会认,字不会写,数学更是一塌糊涂。老师找到表婶,希望家里能再多配合配合,表婶苦笑,她已经很配合了,比左邻右舍做的都用心。

    “你怎么才考四十八?”明月翻出棠棠的卷子,惊呆了。

    棠棠是无所谓的:“我不会。”

    “你坐这儿,我给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月拉过板凳,棠棠不肯,“我不想上学,一直坐着,课间就只能玩儿一会儿,又上课了。”

    “你不上学你能干嘛呀?学习本来就得能吃苦。”

    “我长大去打工,打工就不要上学了。”

    明月无言,长大去打工,很多小孩子都这么想,没几个真觉得自己能念大学的。

    明月开始苦口婆心教导她,棠棠不听,两人吵起来,棠棠哭了,使劲搡明月:“我烦你,烦你!”她变得很任性,明月不惯着,一下抓住她胳膊:“你再打人?再打人试试?回头人说你没教养还以为是奶奶没教好你!”

    “就打就打!”棠棠想起那些玩笑,又害怕,又生气,跟小牛犊一样横冲直撞,打不过姐姐,坐地上呜呜哭。

    她觉得自己果然是被送出去了,没人要了。

    明月见她哭得伤心,呆呆看了会儿,她想管棠棠,教育棠棠,告诉她一定要念好书才有出息,尽管自己也想过打工的事儿。

    后来,棠棠哭累了,便跑出去玩儿。明月发觉,管不住棠棠了,也不晓得怎么管。

    庄子里的小孩儿、狗,都在大马路边乱跑,无忧无虑,明月走出院门,看着孩子们和狗,心道我长大了,再也不会这样了,一阵深深的寂寞又袭上心头。

    杨金凤回来给她用猪油烙了一沓葱花油馍,特别香,叫她带到学校当早饭吃。早起在食堂打份三毛钱的汤,泡油馍就挺好。棠棠想吃,杨金凤拍掉她的手:“我再给你烙。”

    可棠棠饿了,就想吃刚烙好的这张,金黄黄的。

    她想奶奶跟姐姐才是一家人,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怨气。她琢磨了起来,应该是她念书不好,奶奶才更偏疼姐姐。墙上都是奖状,没一张是她的。

    一直到放寒假,棠棠都没再回来过,杨金凤想去接她,忍了忍,跟自己说孩子肯定在那过得好,不想回来。

    期末考的成绩出来,代老师特别高兴,因为是联考,明月的分数在全县排前一百,太了不起了!明月这下真是追了化肥,学习突飞猛进,她自己也被惊着了,万分满意,光秃秃的冬天一切晴朗可爱。

    她心里有了个打算。

    岁末到了,打工的人又都回家来,该热闹的集市热闹起来,该卖出去的鸡鸭鱼肉、青菜水果,也都卖出去了。

    十七八岁辍学的男男女女,谈起了恋爱,在大集上溜达闲逛。明月打冯大娘家门前过,见停着一辆白色大轿车,就知道,冯大爷、磊子哥、月月姐,都回来团圆了。

    荣姥太的院子也又挤满人,显得小了。平日里,院子是那样的大。路上脏的雪水里,飘着红色炮皮。整个人间,都喧嚣、喜气了。

    放假了,明月又得闲读小说,读累了,就往街上走。

    街上是这样好,明月乱走一气,看看这,看看那,有个个头中等的大男孩叫住了她:“你是杨金凤的孙女吗?”

    他嘴唇上长了圈绒绒的胡子,有十六七岁吧,明月说:“你是谁?”

    “我爸叫建设……”男孩子脸上的羞愧,像死尸那样从河里浮上来,“我放寒假回来才知道那个事,我一直在城里上学,当时不知道。”

    建设这个名字没什么稀奇的,在中国无数个乡村里,也许,每个村子都有个叫建设或者建国的人。明月看着眼前的男孩子,比自己高,哎,都过去了,这个人过来说什么呢?来找麻烦的吗?他有什么资格再找麻烦呢?她们已经够屈辱了,没地方说理,他要是敢……明月准备好像狗那样扑上去撕咬他,哪怕他再有力气,再有钱,她都绝对不松口!她已经想到了自己头破血流的样子,腮上的肉颤抖起来。

    “那件事是我家里不对,我不当家,说又说不动他们,你奶奶好了没?”男孩子说话怪快的,掏出东西,塞给明月,“这我存的压岁钱,换成整的了,拿着给你奶奶买点吃的,别嫌少。”

    二百块钱,对明月来说是大钱了。

    明月愣了一刹那,她捏着钱,像大人一样对住昏昏的白日光照照,腮肉还在颤动:

    “你是不是在等我跟你说谢谢?”

    男孩子说:“没,就当看你奶奶的。”

    这是新版的一百块钱,红得美丽,又新得耀眼,和旧的脏的蓝蓝的老版完全不同。要是平时,明月都要去亲亲这新钱了,多好的一百块!

    “什么叫当看我奶奶的?你以为,我是小孩儿吗?给二百块钱我就感恩戴德,恨不得跪下来给你磕两个响头,一百块钱一个,我现在给你二百块钱,打你一顿行不行?行不行?把你胳膊打断,扇你脸,叫人家都看着,再骂你最难听的,行不行?二百块钱就能干这个了?”明月语无伦次,眼泪哗哗哗滚下来,手也是抖的,“二百块钱你爸干这个,这会叫我别嫌少,叫我拿着二百块钱回去和奶奶说啥?说人家都给咱二百块钱赔罪了,你看人家多仁义,多仁义是不?我们从来没见过二百块钱,二百块钱是天!”她捂住了脸,也就几秒钟,突然把手挪开,见四周的人都往这边看了,并不在乎。

    道旁残雪上,是人乱丢的垃圾,香蕉皮,橘子皮,只有炮皮是红的,明月把钱往脏水里使劲一丢,发疯踩起来。男孩子在人群里非常尴尬,几乎想跑,他不过是个高二的学生。

    明月哆嗦着昂头,眼睛通红,比钱红多了。

    “你捡啊,捡走你的钱,把你二百块钱捡走!”

    她抽噎着挤出看热闹的人群,站到角落,不晓得该用什么擦眼泪鼻涕,只能用戴的套袖蹭了。她的心还是狂跳着的,眼泪很多,鼻涕也是,根本蹭不完。

    人看热闹是一时的,散了,便各自干各自该做的去。明月不再哭,她看向集市,集市是喧哗的,好像一整年的辛苦只为了这几天,每年如此,她一直在看一成不变的东西。外面新鲜的事,是由打工人带回来的,他们留时兴的发型,穿时兴的衣裳,光鲜亮丽这几天,再出去,做一成不变的打工人,和子虚村一样。

    明月的眼,打每个人的脸上走过,她不用去听,便知晓人都在说什么,她想听到新的,深的东西,却没有那样一张嘴。她认识子虚村所有人,又好像谁也不认识了。她的身体在长,精神也在长,子虚村却太老了。

    李秋屿年轻,她想到他,心里就像烤红薯冒出香气,她突然又舒心了,只要她去想他,那种美妙的滋味,就会再次降临,再次出现在生命之中。

    第13章 第 13 章 除夕夜人都跑出来玩……

    除夕夜人都跑出来玩儿, 鞭炮乱响,冯大娘家方向那里放起烟花,把天都照亮了, 人便往她家去, 大人、小孩子、老人都爱看不要钱的烟花。

    明月到小卖部说要打个电话。

    “明月,给你妈还是你爸啊?”老板娘弯腰收拾东西。

    明月支支吾吾, 心道你可千万别盯着我, 好在小孩子来买炮人又忙去了。

    这回电话接通挺快,明月慌忙说:“你好,我是李明月。”

    李秋屿正在吃饺子,细嚼慢咽:“新年好, 年夜饭吃了吗?”

    明月觉得李秋屿一张嘴,就像很熟很熟的人, 他也不拘束,当然, 他是大人,大人跟小孩说话哪有拘束的。

    “新年好!我们吃了五花肉炖的豆腐海带, 还有凉调猪肝, 都好吃,我跟你打电话有两个事想说。”

    “又这么正式?”

    “第一, 我期末联考考了全县八十九名,第二祝你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发大财!”她那语气,显然是对自己满意极了,成绩漂亮,话也说得漂亮,没有辜负他对她的帮助。

    李秋屿跟她仅数面之缘, 却突然瞧见她的样子了,隔这样远,他甚至记起来她其实有点微微的凸嘴,小脸,笑起来俏丽,像盏水晶灯有种细碎的亮光。

    “这么厉害?原来你学习这么好,谢谢你的祝福,这会儿是在哪儿呢?”

    “庄头的小卖部,人都在街上,等八点就回去看春晚了,你跟家里人吃年夜饭了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随便吃点儿。”

    明月很意外,李秋屿是神秘的,这么神秘的人似乎天生就该是一个人。

    “那你多寂寞呀。”她脱口而出。

    李秋屿说:“寂寞?”他像是想起什么,半笑问,“你小孩子懂什么是寂寞?”

    “我懂。”明月说道,“寂寞就是觉得摸不着边儿的感觉,好像四周什么都没有,就自己一个,也不晓得该干什么。”

    李秋屿似乎认同:“你果然很懂,看来不能小看你。”

    明月不大好意思笑,心里好快活。

    她脑子转得飞快:“你一个人过年,要不要来花桥子听书会?可热闹了。”

    李秋屿笑问:“你上台表演吗?”

    明月有些失落:“不,我没正经学过,也没人给我拉弦子。”她又一次鼓起勇气问,“你要来吗?”她的日子急需一些色彩,不一样的东西,童年的游戏、物件,早已经不能满足她,可她坐在井里,除了书会,想不出更有意思的场地了。

    李秋屿问道:“什么时候?”

    明月算算日子:“正月十三是正会,人最多,不过十三我开学了,晌午头到那该散场了……其实初七就有人来,一直到十五。”

    李秋屿那段时间不忙,他答应下来,心里并没有想去的意思。任何事,热闹的,冷清的,对他来说都没有吸引力,他也不清楚怎么答应的。

    整个年关,明月都处于亢奋之中,她忘记一切不快,小说也暂时丢开。她夜里高兴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心想要给李秋屿露一手,可书会上那么些老艺人,她李明月算什么?半吊子呀,明月睁大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屋顶,还没定好露哪手。

    十四是周六,最热闹的正会过去了,却开始下雪。明月心道这下可坏了,李秋屿未必来,路不好走。虽然是开学第一周,可因为十五的缘故,学生们都回家过节。明月打个电话,托人跟奶奶说下午再回去,她骑上自行车,往花桥子去了。

    果真,正会一过,麦田寥落,白茫茫的雪盖住了人的踪迹。会上还有人,少得很,大都回去了。有个老汉推辆破大杠在麦地里立着,还没写出去,漫天风雪里只有他自行车后头贴的“出入平安”火红着。

    要是没有雪,人还能多点儿,这不能跟正会比,那再大的雪也不怕。

    明月对李秋屿来不抱什么希望,雪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落到黑油油的头发里脸子也映成青白的了。

    “妮儿,这么大的雪咋还过来了?”老汉招呼她,明月点点头,“我来看看,你能唱吗?”

    “能!”

    老汉把随身带的小马扎给她坐,行为不太利索,明月问道,“就你自个儿?”

    “我自个儿!”老汉声音高起来,方才看着,只他一个立在那儿显得孤寂,一见有人要听书,他便活了,像是魂儿又上了身。

    “这什么,我没见过。”明月见他抱起吃饭家伙,觉得稀罕,她等不到李秋屿,却等来了从未见过的东西。

    “你听听,看可能听出来?”老汉一拨琴弦,神采飞扬。

    “像三弦!”

    老汉又是一拨拉,那音色亮得很。

    “柳琴?还是秦琴?”

    “我这就是自己制的土货。”他眯起眼,一张嘴,调子比他老,苍凉又轻快。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滴船儿撑过来,一路摇呀摇……”

    明月觉得这调子耳熟,是五声徵调,慢慢的,跟着就能哼出来,也许是李万年唱过,或者是哪年书会听过,唱词不是这样的。

    她哼着哼着,想淌眼泪,像是这声音打盘古开天辟地起就有了,一直唱,一百年过去,一千年过去,一万年过去,就这么唱下来,等这老汉死了,倒在风雪里,就没人再唱了一样。

    明月想请他写书,老汉值得,可她家里有什么事值得写书呢?也没多余的钱。

    “唱得真好,你打哪儿来?”

    “八十里地外,我骑车来的。”老汉呵手,黑皮瓜帽落满了雪。

    “你是哪个村的?等我考上大学请你写书。”

    十八岁才能考大学,十八岁是山,也是海,远得很。明月却像是下定极大的决心,跟老汉立了约。

    雪越飘越紧,随风而荡,明月渐渐白头,她叫风吹着,眼睛眯起来,忽然在麦田疯跑起来,一面跑,一面仰头看天,转起圈来,天地急遽旋转都在张开的怀抱里,好像全世界都只剩她这么一个人,只有她最无垠,像野马,也像尘埃。

    “我要上九天,我要下五洋,我要飞啦!”她大喊大叫,吃了满嘴的雪,一个趔趄,跌倒在麦地里,明月索性闭了眼,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又什么都是,她是天地万物的总和了。

    “打算在这睡了吗?”有人笑笑地说话,明月睁眼,一个激灵坐起来,呀,是李秋屿,他冒着风雪来的,雪洁白,他头发跟瞳仁就黑得强烈,明月惊喜叫道,“是你呀……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李秋屿笑着伸手:“约好的事,我一般不失信。”他在路边看了明月一会儿,这么大的雪,没几个人,茫茫世界里一老一少很好认。

    本来想喊她,没想到明月突然跑起来,李秋屿凝视良久。

    明月抓住他手腕,借力一蹦,李秋屿问道:“刚才在做什么?”

    她不大好意思,光是笑,指着等写书的老汉:“那个爷爷打马庄过来的,八十里路,他唱得可好了。”

    李秋屿掸掸肩头雪:“听见了,好听,你们这书会连个棚子也没有?”

    “没有,都是露天,我刚跟那爷爷说好了,等我考上大学请他写书!”

    李秋屿不解:“这么隆重?考上大学要请人写书?要出版吗?”他都忍不住笑意。

    明月知道他误会了,哈哈直笑:“不是你想的写书,是我们这儿有大事喜事就请人过去算是表演吧,有人请,就是写出去了,要给钱的!”

    李秋屿笑笑,以示了解,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走过去递给老汉。他很少抽烟,但身上会带着。他看出老汉是抽烟的,手指泛黄,牙齿也是。

    老汉像是受宠若惊,双手接住。

    明月对这种大人之间的客气寒暄习以为常,微笑看着,她给老汉付了十块钱定金,老汉没愿意要,只说约定好的事一定不会忘。

    他继续站风雪里,身披塑料布,等人请“写”。

    雪实在太大,明月和他都知道是没人来请了,可他还要等。

    明月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的自行车锁在路边落了一层雪。咣咣咣拍打几下,明月手生疼,冻得失去知觉,她戴的粗毛线手套漏风。

    “戴这个,”李秋屿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这个暖和。”

    明月摇头,雪这会儿越下越紧,李秋屿把她自行车放到后备箱,明月看着,李秋屿说:“我跟妇联的工作人员联系过了,今天一起去你家看看。”

    明月吃惊说:“去我们家吗?”

    李秋屿笑着掸手,给她开车门,明月坐进去,里头暖烘烘的,一下隔绝掉了外头的风雪,她扭头看窗外,马庄的爷爷在风雪里头。

    头一回坐车,明月摸摸座椅,有点拘束。

    “压岁钱,一点心意拿着吧。”李秋屿从兜里掏了个红包。

    明月又是摇头。

    李秋屿就笑了:“怎么老是摇头?”

    明月说:“我不要,要习惯了人脸皮会变厚,心也变得贪,我不想变那样的人。”

    她其实也不是很理解,小声嘀咕:“你干嘛总无缘无故给人钱呀?”

    李秋屿定睛看她,最终微笑道:“有人一辈子都不会明白这样的道理,难为你这么小,能说出这种话,我也不是无缘无故。”

    他还是想给,明月虽带笑,脸上却是很坚决的神气,李秋屿便问她还冷不冷,明月说:“车里怎么这么暖和?”

    “开空调了。”

    “车里也有空调吗?”明月只在冯大娘家里见过空调。

    “有,不冻手了吧?”

    “不冻,城里人都有车吗?”

    “也不是,我是因为经常要出门开车方便才买了车。”

    明月想,那也得有钱。

    “我秋天的时候用长茅草编了个几个小花篮,回头送你。”

    李秋屿笑说:“我要那没用啊,你是准备卖的吧?”

    “不是,编着玩儿的,送过同学了,还剩呢,你可以送给你朋友,我们女老师还管我要过呢。”

    “我给你压岁钱不要,为什么要送我东西?我也不好要。”

    “那不一样,我这个本来不要钱,我就是想送你点东西,”明月说到这,脸莫名红了,“反正你知道我没什么好送的。”

    李秋屿想起上学时收到过的女同学的礼物,也都是小玩意儿,很久远的事了,像蒙星的雨,干涸在记忆里,当下又闪现几秒。

    “你给我寄钱,我觉得太亏良心了。”明月叹气。

    李秋屿是懂的,他安慰说:“不要心思那么重,这么点事情就觉得亏良心,真没必要。”

    “那你为什么要资助我?”明月忍不住问道,那么多人,怎么挑她资助呢?

    李秋屿道:“巧合吧,我们不是碰巧见到两面吗?我希望你能念好书,改善下家里的情况,以后生活能过得好一些。”

    这都是很实际的东西,明月也想过,她心里有点失望,好像期待李秋屿说出点别的什么,到底想他说什么,她也不清楚。

    她发起呆,慢慢的,也没什么话要说,便趴在窗户上往外看飞着的雪,这个角度新奇,雪直朝窗户上扑,前赴后继十分英勇。

    李秋屿偶尔看过来两眼,路上有坑,突然颠了一下,明月脑袋撞玻璃上,她嗳哟一声,扭头看看李秋屿不好意思笑了。他正好看过来,脸上是很淡漠的,却最快地应着露笑。

    “刚才不是话很多吗?”

    “是有很多,但这会儿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说也行,想跟我说了再说。”李秋屿的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接通说,“出来办点事,在外头。”

    那边不知道说的什么,李秋屿笑:“至于吗?晚上就回去了。”

    他语气很亲昵,浓郁,明月感觉震惊,他跟她说话都是很客气很友好的,她把他看得很崇高,又是大人,猛得见着李秋屿不一样的一面,某种东西失落了,说不出是什么。

    好像李秋屿一下远了,本来就很远。

    李秋屿挂了电话,见她嘴巴微张,样子迷惘得像叫风雪刮迷糊了,笑问道:“想什么呢?”

    明月局促地瞥来一眼,摇摇头。她又重新陷入心事里,一个人捱雪。

    世界上还有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气,她从没见过、听过,她不知道要怎么得到。

    “你说你长大就是想干这个吗?”李秋屿问她话。

    他声音还是动听的,但跟刚才接电话不一样。

    明月揪起手套:“是想说书,但写不出去也怪愁人,过日子不能没钱,光说书那会儿觉得高兴是不够的。”

    李秋屿说:“你这不看得很透彻吗?先好好念书,到时能多些选择的权利。”

    “选择什么?”明月没太懂。

    李秋屿目视风雪:“你还小,也许这个喜好会贯穿一辈子,也许半途没感觉了,等你长大后,到底想做什么很难说,但如果你念好书,有本事在身,就有更多机会选自己想要的。”

    明月一下听明白了,豁然开朗。这些话,没人跟她说过。

    “打个比方,村子里你的同龄人没有继续求学,基本都要出去打工是不是?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明月又很崇拜地看李秋屿,他说的话,不光声音美好,还那么有道理。

    “当然,念书还有很多好处,可能要等很多年后你才感受得到,不过不急,慢慢来,你还有无限可能。”李秋屿转头,对她笑笑,“也许,你以后会是大作家?”

    明月对当作家一点都不感兴趣,尽管她喜欢写日记,作文也常被夸奖。她看书很多,那些震撼心灵的句子只要被引用过去,老师就会惊叹,说她知识面广阔。但那是别人的,别人的心灵太璀璨,她被照到,叫人看见了而已。

    说书不一样,立于旷野,风从四面八方来,天地没有界限,人也没有羁绊。她如饥似渴阅读,写东西,仅仅因为寂寞,但她清楚自己没有成为作家的真正动力。因为她一旦去接触真正热爱的,就会忘记写东西,那么高兴,谁还要写。

    可李秋屿这么说,她又一次得到肯定十分满意。别人的赞美都平平无奇,尤其是,这半年多来她的成绩一直进步,得到的赞美越来越多,明月触动不大,她这才明白,她喜欢李秋屿的肯定,她对他有很大好感,所以他的看法重要。

    明月霎了霎眼:“你跟我说一句话,都能顶别人一万句。”

    李秋屿心里有惊讶,并没流露,笑说道:“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会说话。”

    明月也笑:“其实人家没跟我说一万句,我夸张了,我没有很要好的朋友也没说过很多话。我一跟人说话,话好像瞬间就褪色了,不是本来的样子,人家也不会好好听,想说心里话很难的。”

    李秋屿这回惊讶走到脸上来,她又小又老,带着渺茫的神气,像是跟他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他都忘了自己的十几岁,也是很寂寞。

    “现在跟我说的,是心里话吗?”

    明月怔了一下:“算,你一说我觉得还真算。这样的话,反正我从来没跟旁人说过。”

    李秋屿便笑道:“那我真是荣幸,你看,你刚才那番话就有当作家的天赋,你对生活很敏感。”

    “真的?”

    “真的,你以后一定会有所成就,也未必是作家,其他事用心也能做好。”

    “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李秋屿有些诧异似的微笑,等了等,玩笑说:“是,小孩子疑心重长不高。”

    明月却说:“我的心很高就行。”

    李秋屿以为她说的是怀抱远大理想,她自顾继续:“就像刚才转圈圈看天一样,我觉得我的心高起来,什么都不值一提了。”

    她莫名带了点倨傲的神气,并非本意,观感如此。

    李秋屿依旧凝注地微笑:“既然这样,我刚问你做什么你不说?”

    明月道:“我怕你觉得我发神经,抽风,这会又不觉得什么了,你看见就看见了吧。”

    李秋屿轻笑起来,望着前面,又目光下视,侧过脸看看她,他想,也许这样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他已经忘记了很多感觉,或许,从未拥有过,世界在一个小女

    孩这里是那样年轻。

    “家里都谁在?”他问道。

    “奶奶和妹妹。”明月寻常语气。

    李秋屿说:“你父母,还是没回来?”

    明月说:“没有,他们回来不回来,都不影响我们过年,我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李秋屿没问下去。

    “你……有家吗?娶媳妇了吗?”明月犹豫看他,“有小孩吗?”

    李秋屿笑笑:“打听这么私人的问题?”

    明月没这种概念,她隐约觉得他不想说,泄气地笑了一下。

    李秋屿看过来,她立马又干笑,缓解尴尬。

    他见她这个样子,很自然的,做了个有些过界的动作——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却不愿回答方才的事。

    “小孩儿乱打听也长不高,哦,我差点忘了,你的心很高就行。”

    明月护痛似的摸了摸,其实不疼,心里猛得哄哄然乱跳,她装作无事,冲他笑笑,不再那么爱讲话了。

    这一路不好开,到庄子后,李秋屿把她自行车放下来,又拎起一箱子礼物。西北风呜呜吹,竟叫地上的雪旋个圈再跑,沫子乱拂,就是这样的天,妇联的一个大姐早到了。

    院子叫雪覆盖了,堂屋似冰窖,又没开灯,里头昏昏地坐着人,真是另个世界,李秋屿进来把东西放下,跟人打招呼,第一次见到杨金凤。

    棠棠不怕生,嚼着糖一眨不眨看着来客,杨金凤让她叫人,她也不叫。

    妇联的大姐很欣喜,说:“大娘,资助明月的也姓李,你看这可不是缘分?”

    杨金凤那样子,倒看起来不是多高兴,受人钱财,滋味哪里能好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心里总觉怪,可还是叫明月拿瓷缸倒热水给李秋屿喝。

    一家人用一个瓷缸子,明月到厨房寻碗,用开水烫了烫,捧着个碗,颤颤巍巍进来,李秋屿忙接住。

    大人说话,无非就是绕着明月的学习,家里的情况,妇联的大姐希望像李秋屿这样的人多些才好。

    明月不坐,她站在一旁手背后头听大人说她的事,时不时盯着李秋屿瞅上一眼,他侧坐着,脸庞的轮廓半明半冥,很有些莫测的神气。

    杨金凤说:“往后这孩子念好了书,一定不忘你,明月,听着没?”她语气严肃了,明月心道,他不资助我我也不会忘的,嘴上应说“知道,我长大了也会帮人念书。”

    “小李你看,你看娃娃多懂事,你这就是她的榜样!哈哈!”大姐笑得响,说话时,一手拍在了李秋屿的腿上,他不大习惯,只微笑着。

    明月家里的情况,他核实过,包括明月本人,他也跟学校老师打听过,事情要么不做,做了便很细心,不至于随便当什么冤大头。他没有人说得那样高尚,也不乐意当什么榜样,这件事,要说有意义,那也是对这个叫明月的女孩子。

    到饭点了,杨金凤要去烧饭,她们的厨房烧几个人的饭是不容易的,李秋屿不想麻烦,杨金凤说:“吃顿便饭吧,不能叫你大老远来空肚子走。”

    “大娘,雪下大了不好开车,我回去还有事,”李秋屿转身看看明月,笑道,“别有什么压力,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

    听他这么说,她们不好留他,唯恐耽搁这位城里人的要事。杨金凤进屋把压席子下的钱拿过来,从未动过,李秋屿没想到她们还留着等还。

    “念书是念书,一码归一码,不能再要你这个钱。”杨金凤给他硬塞口袋,“后生你拿回去,你要是不拿,我这没法给我两个孙女立规矩了都。”

    李秋屿想起明月的话,看看她,她静静望过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这才发觉,她在人多的时候没怎么说话。

    都这样了,只能收回。

    他上车后往兜里掏车钥匙,发觉有东西,是个很小巧的花篮,巴掌大。李秋屿降下车窗,明月对他默契一笑,他也了然,应该是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她悄悄放的。

    这个花篮,回去后有一次叫女朋友看到,以为是买的礼物,人很高兴,自顾拿走,李秋屿本欲开口说点什么,却还是随她去了。

    第14章 第 14 章 春天一来,庄子里的……

    春天一来, 庄子里的人都在传一个消息,今年不用完粮,也不收提留, 这种好事, 真是千古未有,种地的哪有不交公粮的。可就是不要交了, 不光今年不交, 明年也不交,往后都不要交了。

    连学校老师都说这事儿,他们的父辈,也都是农民。老师们在办公室谈论国家政策, 看报纸,明月去送作业会听那么一嘴。她问了几遍想确认这事, 代老师笑了:“李明月,你还操着国家的心呐?”

    明月想, 不交公粮是大事,跟她李明月有关着呢, 跟全国每个种地的农民都有关, 她是农民的后代,自然关心。

    可她要中考了, 重点班非常紧张,争分夺秒。下了晚自习, 到寝室点蜡烛继续学。明月几乎不回家,杨金凤也不让,她卖豆腐,骑着三轮一边卖一边就到了乌有镇,给明月送钱, 送吃的。

    李秋屿又给她寄了新的学习资料,通过一次电话,问她近况。明月这下没功夫迷惘了,也没那么迷惘,她记得他的话,也看见许多事,明白只有念书才能改变命运,不管改成什么样,改了再说,她脑子里不再有打工这一项。

    大概从三四月份开始,明月便稳居第一,她不偏科,很均匀,她擅于总结,发现规律,每次考试也不紧张,心理素质很好。她是全校关注的尖子生,老师们私下说,李明月能去市重点也未可知。

    如果她中考出色,镇政府和学校都会奖励她,这很诱人,钱实在太难挣了,一块钱都相当难!同学们的压力都很大,很熬人,明月吃惯了苦,觉得跟干农活比,念书是轻松的,一想到奖励的事,就更谈不上苦。

    最后一次联考,她总分很高,已经挤进全县前五十,上最好的县高都不再是问题。老师们很激动,分析着她每科成绩,明月念初一时个子小小的,人又瘦,成绩中上,她这样的不算起眼,如今突然发力,代老师说她是后劲足的那类学生。同学们说她有宝典,就是李秋屿寄给她的试题,她有一位资助人,慢慢的,很多同学都知道了,十分羡慕,他们也需要一个李秋屿。

    临近中考,重点班的一些学生伙食变得好起来,多是家底厚些的,会在食堂买老母鸡汤。越是学习紧张,他们的肚子就越觉得缺油水,精神上也格外贫瘠,一本课外书,在许多手里几乎传疯,又不舍得单独花时间看,趁着上厕所、或者晚上洗脚时快速那么几眼。明月也不例外,他们像是挤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都在这儿,拼着命地梦着之外的世界,利用一切媒介:书籍、电视、脑子,去碰一碰虚幻的斑斓。

    一个周末,明月回了次家。麦子泛黄,大地平整辽阔,明月骑着车从柏油路上过,沉浸于想象,如果从空中俯瞰大地,一定很壮观,她就成了蝼蚁,却施施然地穿行着。她还没坐过火车、飞机,甚至连汽车都没怎么坐过,不过,很快她就能坐上汽车了。

    杨金凤没去卖豆腐,躺在床上。

    这让到家的明月意外。

    杨金凤骨折后,留了点病根,走路做事没往常利索干脆。但这回看着是精神不好,明月忧心问:“奶奶,你害病了吗?”

    杨金凤像是不晓得是她,坐起来问:“咋家来了?”

    明月说:“我想再拿两件衣裳,到时候老师要带我们去县里考,住宾馆,我们坐汽车一块儿去。你是不是害病了?”

    杨金凤坐在一堆破褥被里,脸似铜像:“手里钱够不?”

    明月点头:“你是不是害病了?去卫生院看看吧。”

    杨金凤却说:“不是跟你说了吗?要是缺啥了,打到八斗家他来给我说一声,我就给你送了,你这来回不耽误学习?”

    明月想家了,想院子里的鸡鸭,想她长大的羊,它们已被卖掉,变作肉,早无影无踪。她更想棠棠,尽管棠棠现在很叛逆,谁也不亲,她想杨金凤吗?她怕杨金凤,很难亲近,可她没有一天忘记过出息了要第一个回报奶奶。

    “你是不是害病了啊?”明月有点着急,杨金凤脸上冰冷,“你咒我有病是不是?我睡会觉就是害病了?”

    可农村人有几个大白天睡觉的?更何况杨金凤。

    “那你怎么没去卖豆腐?”

    “我就不能歇歇了?”

    明月只能闭嘴,杨金凤已经从床上下来,趿拉着凉拖,拖鞋本来都断了,拿打火机燎了,又给焊上,还能穿。

    家里没肉,杨金凤到鸡圈那看看,都是半大鸡,大的卖过了,她进去逮了只草鸡,给明月用干豆角炖了。鸡非常香,明月吃得特别多,吃到不能再多一口。一张嘴,肉似乎都能从嗓子眼里冲出来。

    吃完饭,杨金凤催明月快回学校,明月不大放心:“你要是不得劲了……”

    “咋无用的话那么多,我啥时候不得劲了?”杨金凤不耐烦打断她,“就你操心多,赶紧走。”

    哪有这样的,明月委屈,她考前最后一次回家,奶奶没有一句好听的话,杨金凤不会说鼓励的话,只板着脸,像是草原上的动物,催促崽子赶紧出去自己觅食。

    “那我走了,我中考完了再回来。”明月望着她说。

    杨金凤往车把上挂东西,里头是鸡蛋油馍,她走过来,把钱掖到明月口袋里:“装好了,可不要弄丢了,到学校叫代老师先替你拿着,走吧。”

    “不会丢,你注意身体。”

    “知道了,走吧。”

    明月不动:“割麦咋办?”

    杨金凤冷着脸:“说多少遍了,家里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你不想着好好念书,尽想地里的事,没出息!”

    她出生在土地之上,唯一的使命就是离开土地。

    明月骑上车,她不知道杨金凤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见她。

    刚出庄子,迎上开着三轮的八斗,明月和他打了个招呼,他车上拉着人,赶集刚来。

    “妮儿,快考了吧,好好考!你肯定能!”八斗叔都晓得她中考,明月心里非常难受,她点头,“快啦!”

    “明月,前儿个……”车后头妇女刚说话,八斗一挥手,车开走了,三轮车声音响得很,淹没人声。

    中考是明月第一次到县城,县城不大干净,马路边都是垃圾,风来,灰尘乱扬。有很多楼房,汽车从商业街过,她看见了五花八门的广告、门面,汽车真闷啊,出了那么多的汗。

    她没怎么被县城震撼到,很镇定地考完了。

    考完,学生们和老师又被拉回乌有镇,跟做梦似的,就这么结束了。

    外面的世界,好像也就那样,明月回想县城,有点失望。

    大家估分的时候,互相写同学录,评价着彼此,明月没买同学录也没什么想邀请别人点评自己的欲望,但她给旁人写了。她写的时候,想起卓腾,如果卓腾在……那些辍学的同学又都去了哪里?各人都得朝各人的命运走去,她也是。

    老师们重点关注明月,和她一起估分,她的分估得相当高,老师们再三让她确定,有些不能信。

    代老师说:“要真是这分,市重高也够的,李明月,你能上市重高!”

    老师们简直想把她举起来。

    但一为了求稳,二考虑念书成本,代老师跟明月谈了一次话,建议她报考县里的高中。

    县城的诱惑如此低,明月心里又茫然了,她很想说,县城还没有乌有镇好,甚至比不上她的庄子。北方的小县城们,几乎千篇一律,算不上发达,见一个,就像见了许多个。明月并不知道此点,她不是嫌弃县城,难以言说,她的脑子被看过的书籍包裹,她对世界的想象,不是县城,到底是哪里自己也不清楚。

    我的努力,就是为了去那样的地方吗?从一个农村的学生,变成县城的学生?明月心里问自己,没人能帮助她。代老师的话多么有道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县城是她最好的选择,她不用问杨金凤,奶奶只晓得她应该去念高中,没有建议,只有砸锅卖铁让她离开庄子。

    明月骑车回家,农忙收尾,路边晒满了麦子,她的车子突然没气了,只好推着走。等到村头修车铺,明月刚喊人,见冯建设家媳妇也在,她便挪开眼。

    “大爷,我车胎没气了,你给我看看吧?”

    冯建设媳妇说:“呦,这不是李明月吗?还有钱修车?杨金凤攒的两个钱都叫李昌盛卷跑了,你这修车又赊账是不?”

    明月心里砰砰起来,她看眼对方,修车的说:“哎,你跟小孩说这个干啥,来,明月,我看看车哪儿的毛病。”

    冯建设媳妇倚门继续说:“她小啥,十几的人了,都该出去打工了,再过几年,说妥了看杨金凤问人要彩礼可能补上家里的窟窿。”

    修车的蹲下:“我听说明月成绩才好,是吧明月?”

    他媳妇冷笑:“杨金凤小的都送人了,这个,指望啥上?”

    明月忍道:“我又不指望你,你这么闲,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小孩。”

    她车也不修了,推着就走,气得冯建设媳妇追了几步骂人,明月当听不到,脚步加速,见八斗穿着短袖长裤过来,避不开,只能喊了句“八斗叔”。

    八斗是讲究人,这样的天气也不会上身精光,一到夏天,庄子里的很多男人都爱赤着上身,八斗觉得不文明,他总是衣衫整齐,庄子里的人说八斗总是爱作假的。

    “明月,考的咋样啊?”八斗记得她考试。

    明月一下难受起来:“估分还成,八斗叔,你听说我家里的事没?”

    八斗来气:“谁跟你说的?”

    明月道:“冯建设他媳妇,说我爸把奶奶的钱都卷走了。”

    春天的时候,李昌盛突然回来,拎了许多东西,庄子里的人以为他死外头了呢,突然诈尸还魂,看那模样以为是混出了点什么,没想到,李昌盛呆了几天,便又离家,他不是自己走的,还带走了两个本村村民,说要到外面发财。

    发财不发财不清楚,但他一走,杨金凤几天没下来床。

    后来慢慢传出闲话,李昌盛不晓得用什么法子,把老娘的钱,全给弄走了。

    这事没人跟明月说,八斗骂了句:“娘们儿就是嘴碎。”他晓得瞒不住,“明月,你别怕,家里没钱了,咱乡里乡亲都能先凑给你念书,别怕念书没钱,肯定叫你去念书,包在我身上!”

    那就是真的了,事实像锃亮的斧头,毫无准备就劈向了她,这把斧头,藏在她成长的必经之路上,没有预兆,好似全看心情,被一双无形大手操控着,不晓得哪一刻,就来这么一下。

    明月惘然艰难地往家走去,爸爸回来过,他回来只为了骗走他可怜老娘的钱,这样的人,居然是她的爸爸……她跟这样的人有着不能祛除的血缘关系,这一点,叫明月惊悸、恐惧,同时无比恶心。

    她回到家,锅里有杨金凤早上煮的绿豆汤。明月盛出一碗,在那凉着,苍蝇时不时绕着飞,她一面坐着,一面赶苍蝇。

    大门响了,她站起来,听见三轮车轧轧的声音,杨金凤喊了声:“明月?”

    明月站堂屋门口,默默看她,杨金凤把秤、板子一样样收拾下来:“老师说啥了?说你能报啥学校?”

    杨金凤的后背、前胸,都叫汗浸透了,草帽子摘下来,露出她老了的,吃尽苦头的一张脸,不,还没吃够,路还长得很,明月哽咽说:

    “我听人说了,爸爸把家里的钱都弄走了。”

    杨金凤扭头看她一眼,没表情,明月突然叫道:“你干嘛给他?你明知道他靠不住,他不长良心,你白养了他,你得种多少季小麦玉蜀黍,得泡多少回豆子才能攒下两个钱,你怎么能叫他骗了?我都不信他,你信他?就因为你是当娘的?他把你当娘了吗?”

    她说着说着哭了,奶奶对儿子还有期待是吗?对自己呢?期待更大是不是?可她有什么用啊,她还这么小,要念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她会不会叫奶奶也落空?为什么还这么小,为什么还长不大,明月心要碎裂了,她抽噎厉害:

    “我不念了,我这就去广东打工挣钱!”

    杨金凤过来,很干脆扇明月一巴掌,她人痉挛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明月捂住脸,她没见过奶奶这么生气,像要杀了她。

    那张老了的脸上露出一种似哭似怨,近乎狰狞的表情,她穷极一生,所有的盼头都在一人身上,这一下,全部的希望,推着她朝前活着受着的东西,被人猛得抽走,杨金凤被自己那种坚韧到扭曲的意志击倒,真能杀死孙女,同归于尽,如果她不继续念下去。

    明月在奶奶的眼神里,投降了,仿佛霎时间看到了她的绝望,一个衰老的生命本就逐渐走向枯萎,绝望却叫她瞬间死亡。

    祖孙俩都没再说话,在沉默中就有了结论,明月的书要继续念,钱的事,那是杨金凤要操心的。

    明月坐在院子里,月光从梧桐树叶里漏下,那是几千年不变的月光,变得锐利,是斧头的刃,雪亮清明,几千年存压下来的力道全都在此刻劈到她脸上,血肉支离。

    “有人不?婶子?婶子?”有人拍门。

    明月起身去开,是小卖部的老板娘。

    “明月,有你电话,婶子呢?”

    杨金凤去冯大娘家了,明月呆滞片刻,忽然意识到,肯定是李秋屿的电话,她飞奔出去了。

    第15章 第 15 章 李秋屿跟她通完电话……

    李秋屿跟她通完电话, 第二天来的。

    这个时令,庄子叫绿树裹起来,道旁农田麦子割完了, 陇间是火烧过的痕迹, 尚未耕种。一年四季,李秋屿把这里风物也看过了几回, 人一下车, 热浪往脸上打。

    只有明月坐堂屋摇蒲扇,他记得路,刚扣门,明月就晓得是李秋屿来了, 她像迎接太阳一样跑出来,单单为她升起的太阳。

    “半年没见, 长高了。”李秋屿皮肤很白,很黑的眉毛, 在夏天里尤为鲜明。他刚见到她,就会微笑。

    长高了吗?明月没留意, 兴许人一段时间不见便会觉得有变化, 她倒觉得他没变。

    “你奶奶呢?”

    “卖豆腐去了,奶奶说, 晌午你一定要留下吃个饭再走。”明月领他进屋,今天太晴, 堂屋的伟人画像凛然,供在中央,李秋屿看她踮脚去插插销,转瞬踩上板凳,拿了个扫把仰头去拨吊扇, 拨拉几下,那风扇才悠悠转起来。

    “你吃瓜,自己种的。”明月掀开八仙桌上的罩子,瓜是切好的。

    李秋屿不耐夏天,一直流汗,越流汗那张脸越白,雪一样了,明月心道这人晒不黑的。

    吊扇很响,李秋屿抬头看看,接过瓜:“你估分不错,我查了查前几年市里的分数线,想过去市里念书吗?市里资源更好一些。”

    明月垂头坐着:“市里开销大,除了以前有个老师的小孩去市里念书,都没人去过。”

    李秋屿说:“大不了多少,如果报县城中学有点可惜了,你老师怎么说?”

    “老师让我报县里,比较有把握,还能省钱。”

    “你想报哪里?”

    明月不说话,乱抚扇子。

    李秋屿明白了,他说道:“有什么顾虑可以说给我听听。”

    明月心里重重跳了下,她抬起脸:“你能资助我念高中吗?我会都还你的,真的,我说话算数。”

    李秋屿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不资助了吗?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聊聊报考的事情。”

    明月又低下头,心跳更厉害:“我知道厚脸皮张嘴问人要钱资助不好,我家里出了点事,现在一点钱拿不出来……”她真希望说话的不是自己,好像在卖难。

    李秋屿看出她的窘迫,想起雪天里,她跟一只快乐小鸟似的,脸上便流露一种复杂的柔情来:

    “我本来就打算一直资助你的,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过去就好了,不要认为这是丢脸的事,我不用你还什么,你能念好书,将来生活过得好一些就可以了。”

    他说话娓娓,是明月最受用最喜欢的声音,她听出他的诚挚,心里别扭又高兴,说道:“奶奶知道你来,昨晚我们说这个事要是成了,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我们把宅基地押给你,白纸黑字,不能叫你担心。”

    李秋屿说:“我担心什么?”

    明月不觉愣住,以为他大人肯定懂,李秋屿笑看她:“我要是担心,一开始就不会做这个事,等你奶奶来,我跟她说清楚。”

    他说完,夸起西瓜甜,很久没吃到这么甜的西瓜。

    明月站起说:“我跟奶奶早上摘的,你看,”她掀开布帘子,“这都是给你的。”

    帘子后地上搁着几个新鲜西瓜。

    李秋屿笑笑:“好,我带着,谢谢。”

    明月不好意思:“嗳,你还说谢谢……都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自己种的,想给你杀个鸡的,但鸡不大,得到八月十五更好。”她四下看看,像是轻轻叹息了声,“家里真没什么好东西,要是有送你多好。”

    李秋屿凝视她,很慢微笑:“去市里念书我有时间会去看看你,开车很近,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和我说。”

    明月又愣了:“我要是能去市里念书,就离你近了吗?”

    李秋屿道:“都在市区,到市里念书的话可能压力也会大些,因为生源更好,成绩好的很多,你害怕这个吗?”

    明月摇摇头,她在学习上的心理早不是初一时的样子了。

    “我不怕,别人有的,我努力了也会有,而且,说不定我最后得到的比他们还多。”

    李秋屿点点头:“好,你能这么想很好,”他似乎是斟酌着说,“到新环境,可能跟你在镇上很不一样,刚开始也许不适应,需要时间去适应。”

    明月说:“我知道,其实我坐你车那回就想过了,你过日子的那个地方,肯定大不同,是我没见过的,青蛙从井里跳出来不会叫无边无际的天吓得又跳回去,因为天本来就是那样的,它原来不知道而已,我这么想,就能适应了。”

    她说完,又追加道:“但我不会忘了我们庄子,等我长大,还要给花桥子书会做宣传呢!”

    李秋屿很欣赏地笑了:“我真是小看你,非常好,我也相信你一定能。”

    明月突然有点腼腆,说:“我本来觉得,都没有太阳为我升起来了一样,心里难受,可今天你一来我又晒着了太阳,我希望太阳永远都能升起来。”

    她模样害羞,可说出来的话又这样直率,很爱抒情,任何情绪都流露得很自然。李秋屿很喜欢她的性格,她叫人放松,又时常冒出常人不会说的话,听的人会不由莞尔。

    李秋屿心里触动,说:“我没有当人太阳的能力,一点小忙,没必要放大。”

    明月很急切道:“你不信吗?我就是这样想的呀,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这两天难受死我了,都想着不念了打工算了,你……我真的都不知道怎么说才能叫你相信我。”

    说到最后,她有些无奈地对他笑了笑。

    李秋屿望着她,明月并不避讳,她眼睛很亮:“你到底信不信?”她觉得自己跟他已经成了很相熟的人。

    李秋屿终于笑了:“信,信,你都这么说我不能不信。”

    “那我给你打水洗手!”她端来盆,放李秋屿脚边,李秋屿的手伸进去,手像瓷,明月觉得他手特别好看,那么长,她盯着那手,盆里的水带起了涟漪。

    可圈圈怎么在心头漾开了,明月便扭头,赶紧把水盆端走。

    门一阵响动,杨金凤回来了,李秋屿起身跟她打招呼。

    “明月,你去做饭,我跟李先生说会话。”杨金凤喊李秋屿先生,庄子里喊人先生是尊重的意思。

    明月想听,可饭得有人做,李秋屿道:“别麻烦,简单吃顿便饭就好。”

    明月说:“我也不会做复杂的。”

    她一个人烧锅、做饭,满头大汗,除了猪肉,菜全是园子里新摘的。家里来客,必须有凉有热,有荤有素,明月拍了条黄瓜,又炒了青椒鸡蛋、豆角瘦肉,贴上一锅死面饼子,再把奶奶买的猪肝倒进盘子,衣裳湿透了。

    杨金凤特地买了双新筷子,摆在桌上。

    明月摆好饭菜,杨金凤叫李秋屿坐上位,李秋屿推辞不掉,刚坐下,见明月热得脸通红,还没说话,听杨金凤道:

    “明月,不慌吃饭,先给李先生磕个头。”

    李秋屿一把抓住明月:“别,别,”他对杨金凤说,“您要这样,我饭都没法吃了。”

    明月这头没磕成,杨金凤觉得礼仪上有亏待,她一面疑心,不晓得李秋屿到底什么来头;一面又想既然是镇上公家介绍过来的,不得有诈。

    “李先生,你吃菜,没啥好东西招待你,别见外。”

    杨金凤想给他夹菜,又想他是城里人,便推盘子,李秋屿客气着发现明月几乎不说话了,没有活泼的样子。

    “味道都不错。”他看着她说,明月抿嘴笑了笑。

    杨金凤说:“李先生走的时候,带点园子的菜,你看这家里边,也没啥能给你拿的。”

    饭桌上没什么话可说,明月暗自担忧,她生怕奶奶问李秋屿有兄弟姊妹几个,结婚没,生小孩没,他是做什么的,能挣多少钱……她想,他一定不喜欢说,可庄子里的人问这些是很寻常的。但大人说话时,小孩不能插嘴,她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李秋屿看过来时,只能微笑。

    杨金凤吃饭快,外头正好有人来送豆子,明月见奶奶出去,松掉口气。

    “刚刚都不说话了。”李秋屿笑看她。

    明月说:“平时跟奶奶一块吃饭也不怎么说。”

    她朝外张望两眼:“我做饭的时候,奶奶跟你说了什么?”

    “说你以后念书的事情。”

    “还有别的吗?”

    “说你是个好孩子,她一直都觉得你会出息。”李秋屿隐瞒了一些,杨金凤同他说话时脸像铁一样,又冷又硬,她说她没本事亏欠了孩子,只要明月能念出来,叫她死也是可以的。很重的话,都是这么几乎没什么表情说出来的,也没有很强烈的语气。李秋屿和她不过见过数面,却相信这个老人做得出来。

    在她不容人拒绝的态度下,李秋屿字据上签了字。她的神情告诉他,她这一辈子,非常不易,如今境况难堪却也绝不会占人半分便宜。

    无论李秋屿如何解释,他是不要回报的资助,但杨金凤坚信,即便如此,做人都不该无功受禄,一欠一还,泾渭分明。

    明月听奶奶在外人跟前说自己好,有些出神。

    “我不好,我总是觉得奶奶没爷爷好,她要是知道,肯定伤我的心。”明月愧疚说道,她又往外看,杨金凤正给人称豆子。

    李秋屿说:“现在我知道你的一个秘密了,作为交换,我也说个我发现的秘密好不好?”

    明月被他说得怔怔的。

    李秋屿说:“你是个好孩子,不是听你奶奶说的,是我自己发现的。”

    明月为他的肯定心微微颤抖起来,她一口口咬饼,只是笑。

    吃完饭,杨金凤跟明月一块儿给他摘了些时令蔬菜,把西瓜也带上了,都装到他后备箱里。

    天气热,李秋屿让她们祖孙回去,她们不肯。李秋屿见明月瞥车上小金葫芦挂件,便取下来:“拿去玩儿。”

    明月手往后背:“我不要,我就是看看。”

    李秋屿笑着牵过她手臂:“拿去吧。”

    杨金凤说:“哪能随便要人东西,李先生,她大了也不玩儿这个,你还是挂上去。”

    李秋屿道:“小玩意儿,让孩子拿着玩儿吧。”

    杨金凤还是不松口,等他启动车子,从车窗突然把小金葫芦丢到明月怀里,车窗关上了,李秋屿鸣了声喇叭,扬尘而去。

    杨金凤拿过来翻来覆去看,咬了咬,面色一下严肃:“这金的,下回见得给人家,这可不兴要的。”说完,掏出块旧手帕小心包好,再不给明月。

    明月惆怅不已,默默不说话。

    第16章 第 16 章 杨金凤的孙女念书念……

    杨金凤的孙女念书念出来了, 这消息,传遍庄子,学校跟镇上政府各自奖励了五百块钱, 庄子上的人这才说, 念好书就有钱,天大的好事哩。

    旁人见着回家来的棠棠, 问她念书的事, 一下惹恼她。棠棠念书不行,在班里倒数,天天都不想念书,她得了奶奶给的十块钱也不高兴。这人偏还要开她玩笑, 说杨金凤不要她了,她怎么又跑来子虚庄?这样的话听多了, 棠棠到家就跟明月发脾气,明月便哄她:

    “想不想吃辣条?”

    棠棠嘟囔:“早吃够了。”

    “那你想吃什么?我带你买。”

    “啥也不想吃。”

    “咱们去买个头箍戴吧?”

    “你有钱烧的呀, 买这买那。”

    明月对她的叛逆无可奈何,棠棠却愤懑, 她认定奶奶把自己过继给了表叔, 她念小学了,有些事, 隐约懂得,表叔家没有小孩子, 所以才对她好。她心里害怕,要是有一天表婶生了小孩,就不会对她好了,到时候,这边不要她, 那边不要她,她怎么办?这种恐惧和愤怒,在她小小的心里和身体一起长起来,棠棠对奶奶,姐姐,表叔一家都不能够完全信任了,她念书又不好,没有让人疼爱的本事。

    大集上有卖衣裳的,明月花了二十块钱给棠棠买条裙子,蓬蓬的,带小亮片,棠棠这才高兴起来。杨金凤回来看到了,把明月数落一顿,买衣裳这样大的事,小孩会叫人坑死的,裙子买贵了。

    可都买回来了,棠棠也就穿着。

    日子总归需要点快活的事情,比如明月的考学,奖学金,杨金凤的精神也为之一轻,她的儿子,女儿变得都不再要紧,她能干得动,有豆子,有一杆秤,就能把明月往远处送。

    冯大娘娘俩上了门,来送钱,是给明月的一点心意。冯大娘跟杨金凤在堂屋说话,明月便和冯月在井边洗菜瓜,刚轧的井水,真凉,冯月手浸进去,笑着说:“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明月道:“月月姐,这是曹丕文章里的话,我借你的书上有。”

    冯月说:“呀,你也知道这句话?我妈一直提你,明月,你好成念,将来考的大学肯定比我强。”

    “月月姐,往后你就留城里了吗?”

    “应该吧。”

    “大娘跟大爷呢?”

    “他们老了也到城里去。”

    冯月苦笑说:“其实,我现在就想让我妈跟我走,城里方便,可她舍不得家里这几亩地,还要照顾我奶奶,我奶奶今年身体不好。明月,你到城里念书,家里只剩你奶奶一个,你记得给她打电话,打我家里来,我妈能给你叫人。”

    明月点头。

    冯月脸上是很忧伤的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我跟我哥出去念书,我爸在外头,家里只剩我妈和奶奶……”她没把话说完,像是觉得明月还小,说这个给她添心事。

    明月却说:“我知道,月月姐,大娘跟你奶奶肯定很寂寞,等你把她们都接城里就好了,你们一家子再不用分开了。”

    冯月摸摸她:“明月,你真懂事,你也会出息的,将来接你奶奶到城里去。”

    到城里去,四个字,是她们穷极一生的信念了,冯月比她大好些岁,只不过是先一步的她。

    进八月,杨金凤给明月准备起来。

    趁太阳毒,到河边把尿素袋子洗得干干净净,啥味儿也没有。院子里铺席,套新褥子,新被子。

    锅里炒面粉,装满了三个罐头瓶子,念书饿了,加点白糖,开水一冲就能顶一阵。

    明月一年四季的衣裳洗了,晒了,干干的,香香的,全都塞进了尿素口袋。

    钱有整有零,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八斗不要的钱夹里。八斗的钱夹有用,他这个人,也要派上用场,杨金凤思来想去只有八斗这个闲人,能去送明月念书。

    八斗十分乐意。他剃了头,刮了脸,头是头,脚是脚,还搞了身新衣裳,答应杨金凤一定不叫人看轻明月。

    可杨金凤不打算去,多个人,多一份路费,她也没进过城,她这辈子只在方圆二十里地活动。

    万事俱备,李秋屿这个时候来了。

    是八月中旬,没出伏,知了叫得凶。这个夏天,下了一回暴雨,接着就是旱,太阳像火龙,在玉蜀黍地里打滚,叶子卷了,蔫了,可这些马上跟明月没关系了。

    李秋屿一来,棠棠认定明月也被送人了,给城里人当小孩去。

    这下计划得变。

    明月一见李秋屿,高兴极了,上去就问:“你吃了吗?”李秋屿回答说:“吃过了,暑假过得怎么样?”

    明月还没分享,杨金凤便请李秋屿过去说话,不想耽误人时候。听他说明来意,杨金凤说:“真麻烦李先生,都找好人送孩子了。”

    李秋屿是一贯和气的:“不麻烦,正好办点事,顺道而已。”

    明月便看看杨金凤,她希望奶奶去。

    杨金凤却不肯,依旧要八斗跟着作伴,因李秋屿要捎带镇政府一个同志,连八斗也不用去了。

    奶奶打定主意的事,没人能改,明月的心一会上到高空,一会儿跌到坑底,她这一走,是一学期的事儿。

    “你到那用功念书,不要想旁的。”杨金凤拢共交待一句话。

    她站在大路边儿,看明月上车,脸上没有不舍得,也没有高兴。

    明月想去拉妹妹的手:“棠棠,我走啦。”

    棠棠躲开,只挨着杨金凤。

    她们在一块儿过日子,这日子,要分开过了,明月掉过脸,杨金凤没有一句软和的话要说,她们谁也不说这样的话。

    车子动了,明月才又往后头看,杨金凤还站路边,不动如山。棠棠也在,她们小了,天地更大,大到要把小的吞噬,只余莽莽的无尽的绿色田野。

    明月手按紧书包,侧兜硬硬的,她等看不见人低头翻开,是棠棠放的硬币,她有的,都装给明月了。棠棠爱花钱,嘴馋,爱美,存钱就像小狗忍住不吃骨头。

    明月晓得误会了棠棠,一下很难受,甚至想回去再跟棠棠说点什么,却不能够了。

    她抹抹眼睛,叫李秋屿看到,他瞥了几眼后视镜,没说话。

    很快,他又从明月的脸上,看到一种很坚毅的神情,她不再哭了。

    “先到镇上接个人,”李秋屿绕了点路,“家里给你带不少东西,没看出来,这种化肥袋子很能装。”

    他在帮忙放后备箱时,已经考量到一个青春期少年的自尊和敏感,他怕她不清楚,她的绝大部分同学和她那样不同。

    “打工的也用这个装被子衣裳,是能装。”明月接道。

    李秋屿道:“我家里有闲置的行李箱,放宿舍床底下可能更方便些。”

    明月拒绝了:“没事,这个就好用。”

    李秋屿说:“我买了没用过几回,一直放着浪费了,你拿去用,有拉杆更省力气。对了,听你奶奶说,连冬天的被子都给你带了,宿舍放不下可以先放我家里,等冷了给你送过去。”

    明月道:“那总很麻烦你。”她想说点客气话,又怕东西真放不下。

    “不麻烦,到那我们先吃饭,吃完饭换箱子,我跟学校联系过了,你先在高三的住读生宿舍睡一晚,明天报道。”

    李秋屿是成年人的游刃有余,他专注开车,说出去的话那样自然,像种子落土里就会发芽,果子熟了就会掉落,反正他有这么一个劲儿,叫人神往。

    但明月不觉得自己需要换箱子。

    “我用化肥口袋就行。”

    李秋屿委婉说:“明月,你的同学应该大部分都是城里的,他们可能在吃穿上,都跟你有一定的差距,如果他们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他话没说完,在后视镜里见她微笑,“怎么了?”

    明月摇摇头:“没怎么,我知道你是怕人见我用化肥口袋笑话我,我不怕,我不觉得奶奶给我准备的东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他们怎么看,是他们的事,我不用觉得难为情。”

    李秋屿头一回觉得她成长了,当然,也许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他不够了解,她很聪明,猜出他的意图,他还在想着怎么组织措辞,可她本人根本浑不在意,他一时失笑,有莫名的自嘲。

    “谁教过你这些吗?”

    “没有,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我在你跟前,不说假话的。”

    李秋屿笑痕深了:“在别人跟前说假话?”

    明月不大好意思:“不是,我跟旁人也不说这个。”

    “那看来是很信任我,我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能破坏在你心里的地位。”他很轻松地说句玩笑话,明月高兴起来。

    镇上的同志上车后,寒暄一番,这人看看明月,问她话,又夸她鼓励她,过一会儿,车里便安静了。车子上的高速公路,两旁是村庄,一个又一个,长得那样像。

    庄稼地里有人干活,明月不认识,又认识,那些人都是杨金凤。

    车子再开许久,镇上那人先下去了,世界便也换了,大大的厂房多起来,是城市郊区。又一会儿,明月瞧见了高楼,它们很突然地闯到眼睛里来,眼睛太小,装不开了。

    她没来前,这里就是这样的了,真是神奇,明明她和这里的人都活在中国的天和地中间。天地又变小了,不像子虚村,站在原野上一望无际。这叫楼、道路、车子、人挤满了,喧哗着,热闹着,完全不同于大集的热闹。

    她要在这样的地方念书了,明月的心,飞到很远很远处,她屏气凝神看着,李秋屿同她说话,她没听到。

    “明月?”李秋屿微笑着久久望她,他敲下车身,“嗳,李明月?”

    明月摸摸鼻子,她冲他回神笑。

    “看见什么了?这么入迷。”

    “看见很多字,我都认识,不知道是干嘛的,跟我们那里完全不一样。”

    李秋屿说:“不着急,慢慢会知道的,饿不饿?”

    明月却问:“你一直在这儿过日子吗?”

    李秋屿被她问笑:“也不是一直,有部分时间是,坐这么久,也累了吧?”

    明月扭头看窗外,叫高楼烫着了眼,她跟他说:“不累,我浑身都是劲儿。”

    李秋屿笑了笑:“那真是羡慕你,我总是没劲。”

    明月疑惑:“啊?你不舒服吗?”

    李秋屿瞄起道旁,找地方停车:“没有,下来先吃个饭吧。”

    他给她开的车门,她只要迈开脚,就会踏上一个和故土截然不同的世界。明月出来的那刻,心道,我是奶奶的指望,我一定要有出息。

    她心里的太阳,一下子升得老高。她跟打工的一样,一个人远走他乡,只不过她是来求学,已经是千万条道路里最好的一条,明月跟在李秋屿身后,路太陌生,忽然想哭。

    李秋屿回头看她,两人对视上,他似乎又在明月的脸上见到初会时的茫茫然,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乌浓的笑眼绽开,他于是也笑笑:

    “想吃点什么?”

    第17章 第 17 章 李秋屿的家在一片楼……

    李秋屿的家在一片楼房里, 叫金色年华,听着很吉利,喜气洋洋的人生。

    这小区周围什么都有, 超市、商场、医院、学校。小区里面, 跟大花园似的,树多, 花多, 有个网球场,他们开进地下车库时,明月错愕,疑心底下掏空, 上面的楼房会不会因此塌掉。

    新的事物完全把她给包围起来,吃的, 住的,周遭的一切, 新鲜

    又陌生,她也就是坐了几个小时的车, 世界大换血。她看见一片很高很高的楼, 李秋屿告诉她,那是这个城市的中心。

    明月感叹:“楼真高, 太高了,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楼!”

    李秋屿说:“最高的那幢楼, 也就是今年才建成的。”

    “谁给盖这么高的楼?”

    “工地的工人。”

    “工人真了不起!他们跟农民一样了不起,劳动人民是最伟大的!”明月眼睛叫大楼震撼着,心里辉煌,她脱口而出,李秋屿偏了偏头, 他很少听人赞美这两个群体。这两个群体,在当下,也绝对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名词。

    她的语气那样真挚,李秋屿想起很多时候他周边的人,他们的看法、思想,都和眼前人毫无相似之处。书上和嘴上都在赞美的,现实里南辕北辙,他想明月一定不知道最伟大人的工资可能被拖欠着,她尚不清楚钢铁水泥的裂缝,她的经验,只看见过土地的口子。

    但愿她十年后,二十年后,还能有这样的真挚,说出这样的话。李秋屿看向她的目光复杂,仿佛在凝视过去,又像是去看未来。

    李秋屿家里很整洁,一目了然,有客厅,有卧室,有书房,卫生间里可以洗澡,不用去澡堂子,上厕所有马桶,水一冲就干干净净了。人还能住这样的地方!人居然还能这么过日子!

    明月心里大大的吃惊。

    公竟渡河!

    她脑子里无端想到这么一句,眼前所见,跟乐府诗的意思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但心境却只能是这个感叹号。

    明月略微拘束,她默默观察着,记着,思考着是什么原因让人与人的差距这样大,又要怎么做,才能像李秋屿这样过日子,她静静坐着,脑子一刻也没停。

    “吃冰淇淋吗?”李秋屿打开冰箱。

    刚吃饭时,明月吃太多了,她什么都吃,什么都香,一点也不挑食。胃里实在没空了,顶得慌,李秋屿问她话的一霎,脑子先替胃做了决定,硬是挪出点地方,等着冰淇淋。

    真是美味,又甜又凉,像新轧的井水那样熨帖,一线入喉,往心里去了。李秋屿觉得她很皮实,铁打的胃,方才已经吃下去那么些东西,还能吃。

    “休息会儿,起来我带你去学校先熟悉下环境。”

    他都安排好了,什么时间,该干什么,人一直都这么过日子的,明月想道,李秋屿这样的大人才是大人样儿,她想到父母,很快觉得不值得去想,便不再想了。

    “我不累,看会书吧。”明月不大习惯,她甚至觉得李秋屿变了点什么,李秋屿在属于他自己的环境里,就不再是那个在乡下同她说话的人了。

    李秋屿笑道:“累的话书房里有床可以躺,沙发也行,你随意,书房的书想看什么拿什么。”他指了指卧室,“我去休息,有事敲门。”

    明月看着他走进神秘的卧室,那是唯一没参观的地方,她真羡慕,他一个人,可以有好几间屋子,每间屋子都有自己的用处。

    李秋屿真像活在天堂啊。

    不晓得奶奶和棠棠在做什么,明月落寞起来,棠棠还没吃过这样的冰淇淋,她意识到这点,突然觉得自己也不配了。她盯着雪白的墙壁发呆,这是午后,明月一时没弄清楚方向,得看着太阳才晓得。

    李秋屿跟他的卧室则静默如谜,整个房子都悄寂了,明月蹑手蹑脚来到书房,看到很多书,有的书印着英文字母,她不认得,这些书也成了李秋屿的一部分,神神秘秘,明月瞧见一本书叫《佩德罗巴拉莫》,十分新奇,这听起来像个外国地名。

    旁边是《鬼》,明月心说这也许是写一群妖怪类似《西游记》那样故事的。她只是看书名,脑子里就涌现了许多情节,这导致她一本也没看,像梦游一样研究书名,揣测里面藏着什么内容。

    她最后拿下了《鬼》,这书扉页上,写着“给伊万王子”,看笔迹像是男的写的字,落款是二零零一年。是李秋屿的字吗?看着怪粗放的。

    这书是外国人写的,明月打算看看外国的鬼是怎么个事。

    没翻两页,身体不舒服起来,恶心,胀气,想打嗝打不出来,她觉得要吐了,肚子也痛。这下可要坏事了,人家这么干净的房子,都不好意思拉屎。

    她跑了出去,都不知道怎么寻着商场的,到厕所里又拉又吐,人再出来,像荡掉了三魂七魄。幸亏记路,还能回来,到门口犹豫了会才敲门,她知道他在睡觉。

    李秋屿刚开门,明月窘迫说:“我出去上厕所了。”

    他叫她进来:“家里就有,怎么回事?”

    “拉肚子。”她有点萎靡。

    李秋屿说:“在家里上也没关系,好些吗?”

    明月点点头,她有气无力进来,靠在沙发上,李秋屿让她躺会儿,他下楼去买药。

    太丢人了,明月闭上眼,觉得很给李秋屿添麻烦,可胃里疼,也顾不上深想。

    李秋屿很快回来,叫明月吃药,她眼皮沉重,嚼了点消食的药片,又吃不知什么胶囊,额头直冒汗。她轻声说:“我想躺着。”

    弄成这样,学校看不成了,明月又爬起来吐一回,她重新躺下,目光放远,瞧见闪闪发光的玻璃,没有屋脊,血红的落日朝下坠,霞光灿烂,一角天空烧得壮丽。她有些恍惚,像做梦,太陌生了,她没见过黄昏里这样的轮廓,慢慢睡着。

    李秋屿本来要送她去学校,晚上有约,现下抽不开身,给女朋友去个电话,那头向蕊不大高兴,声音恋恋的:

    “说好陪我的,不讲信用哦。”

    他的女朋友二十五岁,人如其名,性格像小女孩,甜蜜蜜的花蕊,有些肉感又很天真的年轻女人。李秋屿喜欢简单的人际往来,交往的人,自然也以简单为好,向蕊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太计较的事情,爱撒娇,做着广告公司的文员,没大的志向,也没大的烦恼,觉得生活一切都很好。她整个人是活泼的,明朗的,李秋屿同她相处不累。

    “明天吧,今天真的临时有事。”李秋屿给出原因,向蕊笑哼着,声音把他缠住,“明天要加倍补偿我,你欠我的。”痒梭梭的语气隔着手机,直挠耳心,李秋屿能瞧见她神情,笑道,“到时不要求饶喊哥哥。”

    调情点到为止,他在阳台挂上电话,一扭头,沙发上明月歪歪地坐起来了。

    明月隐约听见他的声音,觉得很远,像飘渺的云一下叫风吹开去。她又疑心自己在家,等见李秋屿从阳台走过来,才知道在哪儿。

    “现在感觉怎么样?”李秋屿弯腰问她。

    明月惘然,心里空洞,外头天黑下去了,空无一物,什么都不属于她,她熟悉的,热爱的,都远远地留在了另个世界一样。

    她呆滞地看看李秋屿:“好点了,什么时候去学校?”

    李秋屿说:“你这样去学校我也不放心,再观察观察,喝点粥?晚上别吃其他的了,不好消化。”

    明月浑浑的脑子,开始清楚:“我不该吃那么多的。”

    李秋屿莞尔说:“没关系,下次注意好了,也有我的错,不该再让你吃凉的。”

    明月不声不响,继续抠垫子,她给李秋屿的印象一点也不好,全完了,她成了没见过世面狂吃贪吃的猪,确实如此,她觉得不吃完浪费,已经花钱了。

    “想家了是不是?”李秋屿摸摸她脑袋。

    明月抬起脸,完全是内疚了。

    “给你添这么多麻烦,真对不起。”

    她怀疑李秋屿会不会后悔。

    李秋屿坐下来:“没有,你小孩子肠胃弱,就是大人也可能吃坏肚子,想用卫生间的话,别出去了。”

    一提这个,明月窘迫极了:“我怕给你弄脏。”

    李秋屿说:“我卧室还有卫生间,这个本来就是给客人用的,脏了可以清理,也不是多大的事。”

    他又是她很熟悉的感觉了,非常好,非常好的一个人,明月感激地看着他,李秋屿明显还有话要说。

    “学校也是新环境,慢慢适应,不会用的没见过的,大胆请教同学,或者老师,你都不怕用化肥口袋,这个肯定也不会怕,是不是?别那么大的心理负担,其实没你想的严重。”

    是的,光一个上厕所,就跟家里完全不同,不晓得还有多少事在前头等着,她并非害怕,仅仅是因为,这里住着李秋屿,她不想破坏他的洁净和秩序,换作别人家,她一样会不好意思,可李秋屿牵动她更多更深的情绪,她说不太清楚,又觉得寂寞了。

    “我不怕,学校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能克服。”

    明月只能这么说。

    李秋屿轻吁口气:“我知道你很懂事,但真有困难了,记得告诉我,也不用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来,喝点粥。”

    明月望着他站起的身影,久久注视,她想她长大了一定要当他这样好的大人。

    什么困难都不会阻止她念书,在念书这个事上,她一点迷茫也没有了,大雾慢慢散尽,以往的心境像逝去的时光那样,不复存在。

    李秋屿炖的山药瘦肉粥,香浓可口,明月没吃过,她不敢再多吃,人吃太饱,别说胃疼,脑子也跟着不清楚。她小口小口往嘴里送,时不时看李秋屿一眼,他吃饭总是很斯文,不会吧唧嘴,不会大口哧溜,好像什么事都不会发火,总在为别人着想。

    “有什么问题吗?”李秋屿见她老看自己,笑问了句。

    明月顿时心里一愣,便也说了:“我觉得你哪儿都好,我也想变成你这样的。”

    李秋屿笑道:“评价太高了,我这个人很无聊的,没你想的那么好。”

    明月认真起来:“你就好,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了。”

    第一次,竟然有些时候了,转眼间,她都长这么高,成了青春有朝气的少女,李秋屿想到过去的事,笑意更浓:“了解一个人,需要很长时间的,我们这才认识多久,你还小,以后会懂的。”

    明月这会有了精神,她恢复过来,几口饭下肚又充满了生命力。

    “我现在就懂,不用以后。”

    她对自己很有自信,倔着脸,李秋屿看看她,不禁微笑了,却也不再辩驳。明月觉得跟李秋屿这样的人呆一块儿真好,想家的情绪淡了,她对未来充满信心,他一笑,依旧春风风人,明月不自觉放开,心里很轻,什么都想往外说。

    “你书架上有本《鬼》,我刚看,能拿学校看吗?”

    李秋屿却说:“这书不好看,换一本吧,《老人与海》看过吗?”

    明月摇头,李秋屿便建议:“拿这本吧。”

    越不让她看,她心里越惦记:“那上头为什么写着给伊万王子,是你的书吗?”

    李秋屿应道:“不是,忘记是谁的书了放我这,就一直留着了。”

    明月还想问,李秋屿的手机直响,他站起身,走到一边不晓得在跟人说什么,过了会儿,他说酒店有事要过去一趟。

    明月这才知道,他是在一个酒店上班,酒店是做什么的,她不懂。

    李秋屿出门前,家里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他让明月称呼她为“孟老师”,她在明月即将就读的高中里做英语老师,和李秋屿什么关系,不知道。孟老师是来陪明月过夜的,即使酒店无事,李秋屿也会睡到酒店去。

    孟文珊眼睛很美丽,脸皮子薄,颧骨高,总是微微昂起头,有种倨傲味道。

    “麻烦你这么晚过来。”李秋屿跟她说话也和气。

    孟文珊都没讲话,拍他下肩膀,像是把他往外推,到了门外,才喁喁低语,像是交待什么。

    明月有做客的感觉了,不是因为李秋屿,倒是因为孟文珊。孟文珊一看就像个老师,说不上来,她几乎没跟明月说话,在这里好似很熟,明月觑了几眼,发现她去了李秋屿的卧室,再没出来,明月望着那个卧室良久。

    大约天快亮,李秋屿才从外头回来,明月完全不知晓,她睡得很死,猪什么样的睡眠,她就什么样。

    第18章 第 18 章 学校到底还是李秋屿……

    学校到底还是李秋屿带她去的, 他睡眠严重不足。

    李秋屿给明月一张电话卡,教她怎么用。报道很繁琐,明月跟在他后头, 觉得他步子迈很大。

    学校两边都是店铺, 小饭馆,理发店, 精品屋, 报刊亭,亭前刚开学围着些学生买漫画,声音从四面八方来,人的, 车的,也不晓得那些学生在说什么, 突然一阵笑,明月静静看向他们。

    她唯一熟悉的是李秋屿, 可他带她吃完饭,也要回去。

    “想家了打电话, 有事也能给我打, 号码别丢了。”

    “我已经记住了。”

    李秋屿刚想夸她,见明月定定地看自己, 便说:“我中秋过来,咱们一起吃个饭。”明月鼻子酸酸的, 她坚定的心到了实际的学校,好像开始起雾,她一点也不了解这里,像走夜路,像无数个骑车去早读的冬日, 要经过田野,地里有坟,隐隐约约,她总要给自己打气世上无鬼,方能撑过。

    “你真的还来看我吗?”明月不安。

    李秋屿笑道:“当然,很方便的,今天是开学堵车慢了点,平时也就十多分钟。”

    他让孟文珊多关照她,孟文珊答应了,但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因为她不是明月的老师,她带高二,能做的无非是同明月的班主任了解下情况。

    明月去领军训衣服时,见到了非常熟悉的一张面孔,张蕾。

    她们都没想到会在这所高中里重逢,张蕾明显更惊讶,怎么可能呢?李明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来这里上学,张蕾一点也不想在这里见到过去的人。

    因此,明月跟她打招呼时,她颇为冷淡:“不要说你认识我,还有,不要跟人说我的任何事,就当是刚见的新同学。”

    张蕾庆幸她们是邻班,如果一个班,一个宿舍,想想都要难受死了。可她们的班级、宿舍,都只有一墙之隔,非常危险。

    明月什么都没问她,只管答应。

    张蕾却说:“你怎么会来这儿?考上的?”

    明月点头:“我考上的。”

    张蕾觉得乌有镇只有自己配来这里念书,李明月当初多不起眼啊。

    “这儿的学费可不便宜。”

    明月没有解释,她清楚张蕾不是范小云,也不是原来的任何一个同学。

    明月很快在军训的时候受到表扬,她特别能吃苦,体能又好,周围同学竟然先熟悉的她,都知道她的名字,通过班级里的自我介绍,也知道她来自乡村。

    这儿的老师、同学,无论上课下课都说普通话,他们在彼此熟悉的过程中,说起过去,那是明月完全陌生的东西。他们有的念过同一所小学,初中,在肯德基写过作业,某某路的炸串好吃,童年参加本市的小记者活动相当无聊,剑桥英语初级考试……他们嘴里的一些地名、吃的、玩儿的,对上的那一刻,就会带来一阵欢声笑语。

    明月没有能跟人家对上的东西,她听人说那些,觉得有趣,突然被人问到什么,她只笑笑摇头,回答不上来,她知道怎么泡豆子,不知道这些事情。

    宿舍很好,住六个人,有城里的,有县城的,只有她打子虚庄来。明月跟谁都愿意说话,她不懂的,问得很勤快,同学若说一句“李明月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她就笑着点头:“我没见过啊!”

    学校方方面面都跟乌有镇不同,她们上

    第一节信息技术课,明月像呆鹅,开机关机都不会,看别人熟稔地坐在那里操作,啪啪的敲打声,压迫心头,会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哀愁。但她不能老哀愁,得打起精神,跟同学请教。

    这样的哀愁,时不时来一阵,又都被明月逼走了。

    她在九班,张蕾十班,偶尔在食堂或者厕所碰到,装陌生人。两个班除却班主任,其他科老师重合很多,语文老师姓乔,她不苟言笑,却是第一个当众表扬明月的老师。

    因为明月的

    第一篇周记在她看来,写得出色极了。

    乔老师在十班提到她,张蕾听着,觉得不过如此。她不晓得分开的这些日子,李明月是追加了什么化肥饲料。

    “是不是九班那个跑步很快的女生?”

    “她长得很好看,就是有点土。”

    张蕾听别人议论明月,脸上很冷淡,她和初中的风格没怎么变。一个人,常常冷着脸,不好接近,这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不会有人说她土,她绝对不会再跟“土”字沾边。

    乔老师居然能看上李明月,这让张蕾挫败,很不服气。

    她们在开水房遇到,目光都对上了,张蕾朝她端相了一下,心想,这哪里好看。明月扭过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你来这念书肯定不习惯吧?”张蕾破天荒开口。

    明月便回头:“会习惯的。”

    听起来像关心的一句话,但明月清楚不是,张蕾高高在上,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不仅仅是她,有些同学说话的语气、神情,都会自然流露出隐晦的骄傲优越,他们拥有的,和自己手里有的,本就很不一样,明月身处各式的不一样之中,有的人一开口,她就晓得对方对自己是善意,还是恶意。这一点,跟子虚村,乌有镇,又没什么不同了。

    也许,全世界不过是个更大的子虚村,乌有镇呢?明月想到这,惊了自己一下。

    张蕾已经灌满热水,她正要说话,有同学过来她就像警觉的蝉,立马闭嘴,等人过去,才又嘶嘶叫。

    “你奶奶卖豆腐能交够这儿的学费吗?”

    明月不想说自己的事,便不去说。

    “我以为你不想知道村里的事。”

    张蕾一哂:“我确实不想知道,村里能有什么事,都是烂事,好意思说出来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你可真自信。”

    “我为什么不能自信?”

    “李明月,我以为你会自卑的。”

    “你自卑吗?”

    “我有什么自卑的?我早适应在城里念书了,我妈现在也在这儿,收入很高,我现在的家庭情况没什么拿不出手的,不比别人差。”

    “我跟你一样,我也觉得我家没什么拿不出手的。”

    明月说完,见张蕾笑了一下,她懂那个笑,张蕾跟城里的同学也这么说话吗?明月疑惑。

    “你觉得课程难吗?”张蕾开始问正事。

    “难,我觉得比初中猛得难了一些。”

    “那你可得加倍努力了,别都来这念书了还考不上大学。”张蕾噎了她一把,明月不甘示弱,“多谢提醒,我会的。”

    张蕾回头看她,好像吃惊于李明月突然长了刺。

    明月第一次用电话卡时,是中秋前夕,她跟一个姓李的女同学熟了点,李雯是城里人。明月喜欢同姓,好像天下姓李的人都很好。李雯人缘极好,她和班里的很多人都成了朋友,明月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其中一个。

    李雯要教她打电话,明月却觉得自己应该行。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啦,我教你。”李雯认定她不会,明月只能让她教。

    电话是冯大娘接的,声音响亮,让明月过十分钟再打来。

    晚自习时间,一间间教室灯火大盛,明月仿佛置身海市蜃楼,她再打过去时,听到杨金凤说:

    “明月吗?”

    “是我。”

    “吃饱昂,天冷了不兴耍俊不穿衣裳,听人老师的话,跟人同学好好处朋友,听见没?”

    “听见了。”明月嗫嚅着,“奶奶,我都想你跟棠棠了。”

    “想啥想,有啥好想的,没出息。”杨金凤没好气说道。

    明月不吱声了。

    “好好念你的书,不要想家,是长途不?”杨金凤的声音突然远去,像是在问冯大娘,倏地,又回来了,“电话费贵,不说了,你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就成了。”

    电话挂掉,明月揉揉眼睛,往教学楼走去。同桌告诉她,有个女老师来送了月饼,同桌好奇:李明月是学校老师家的亲戚吗?

    很大一盒月饼,好几种口味,明月没吃过,她见着月饼便忘记方才的事,快乐起来,李秋屿记得她。

    李秋屿这段时间,一直在处理酒店上次事件后续,有客人醉酒,摔伤要赔偿,纠缠不清。中秋这天,他六点半就起床,锻炼了半小时,开始看前一天的营收报表,等和各部门负责人开完会,才吃上早饭。

    孟文珊打电话告诉他,来家里吃午饭,李秋屿沉默,真的想要人过去吃饭,会提前说的,这电话进来时已经是12点半。

    “爸说你一定要过来,中秋节。”孟文珊像是怕他不肯过来,强调爸爸说的。

    李秋屿买了些礼物,到孟家时,残羹冷炙都已收拾干净。

    客厅是大的,家具老派、古拙,尤其是沙发厚重得倒像上下五千年历史,摆上一堆刺绣靠枕,人坐上头,叫斑斓锦绣簇着,孟渌波就喜欢这样的感觉,泥腿子出身又如何?老子当年吃过的苦,撑得起今天的富贵。

    他是七十岁的人了,白发如雪,神情总要庄凝着一般。只有这样的神情,才与眼前的金丝楠木茶几相得益彰。

    这样的茶几摆眼皮下,有微型曲水流觞之妙,孟渌波没念过几年书,但不妨碍他追求风雅。李秋屿第一次来的时候,一眼看到它,想的是这么个东西怎么运进来的,不围着它说国家大事,真委屈了。

    “大哥在忙,到跟前了说抽不开身,幸好你来,陪爸爸说说话。”孟文珊手搭在李秋屿肩头,轻按一下,“喝咖啡吗,我去冲。”

    李秋屿扭头:“别忙,我喝茶就行。”

    如此客厅,坐一个孟渌波太旷,他老了,指挥不动多少人了,但一个电话还是能叫来李秋屿。

    “文珊打电话叫你,我们等很久也不见你过来,这么忙?”孟渌波声音倒不怎么老。

    李秋屿说道:“有点急事耽误了。”

    孟渌波说:“钱是挣不完的,该吃饭要吃饭,来,尝尝这个茶。”他这个人,喜欢名茶、名烟、名酒……孟渌波喝茶喜酽,又是功夫茶,李秋屿喝不惯,肺腑都要被呛破。

    可孟渌波那双眼,显然是等着的。

    李秋屿说:“好茶。”

    孟渌波便说:“这是真正的雨前龙井,他妈的,市面上有多少是唬人的。”

    李秋屿怀疑他骂人的时候,可能想拔枪。

    孟渌波又介绍起自己的一套新紫砂茶具,李秋屿听着,偶尔点评两句。大约前奏过长,孟渌波想起什么,吩咐孟文珊,“上回小刘送的秋月梨吃着还算清甜,你给拿一箱,让秋屿带回去。”

    李秋屿坐着不动,没有拒绝。

    “怎么样,最近工作还顺心吗?”孟渌波抽出烟,一丢,李秋屿接住了,只是在手里把玩,见他要抽,便拿过茶几上的打火机,给他点了。

    “老样子,还行。”

    孟渌波吞云吐雾起来:“我上次见老许,夸你能干,我说你还年轻干出些成绩不能骄傲,还是那句话,钱是挣不完的,要注意身体。”

    李秋屿心里鄙夷这些比烟灰还要轻浮的言语,他冷眼听着,却又不反感同孟渌波说话,他觉得他威严,仿佛不失慈爱,云雾缭绕的如同幻境,每每如此,反倒成真。

    他进来也没称呼他什么,没法称呼,孟渌波却显得坦荡,总是“秋屿秋屿”地叫,李秋屿觉得烟味可亲,他自己几乎不抽烟的。

    “文俊最近对投资连锁酒店有点意思,等你有空,跟他谈谈,这里头水有多深你毕竟算是趟出来了。”孟渌波这话锋转得急遽,但他说话温吞,语气是自然的。

    孟文俊是老大,是生意人。八十年代下的海,确实发过财。老二孟文卿在银行,老三嫁到南方,最小的女儿孟文珊在身边做老师,这里头,没有一个继承孟渌波走仕途的,孟渌波这杯茶,也早已凉透,对孟文俊的帮助聊胜于无。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李秋屿说不清自己到底愿不愿意上这个当,孟渌波殷切的目光看过来,叫人瞧见,真当他们是一对父子。李秋屿知道孟文俊是什么钱都想赚的,早些年,那钱的确赚得容易,也不怎么干净。

    李秋屿非常清楚孟文俊是什么样的人。

    孟渌波说:“我老了,想做成点事,靠自己是不行了。”

    李秋屿回避他的眼睛,低头饮茶:“我也只能给些建议,未必能帮什么忙。”

    孟渌波的手搭上他肩头:“好,好,这事你放心上,晚上留下来吃顿饭,好好聊聊。”

    烟灰隔着外套掉落,好似都烫到了人,李秋屿说道:“我晚上还有事,改天吧。”

    孟渌波笑道:“女朋友?叫上她,家里人多热闹。”

    李秋屿说:“还有别的事,约好了的。”

    孟渌波仿佛不大高兴:“什么事比中秋团圆要紧?”

    李秋屿没松口:“要紧,如果没约就算了,我答应了得过去一趟。”

    孟渌波皱着的眉头先松开了,说道:“你这点倒像我,去吧,要是时间充裕,记得过来。”他起身有相送的意思,一道下台阶,指着角落里的兰花,一条条叶子,正发得苍碧,“你那家里缺活气儿,这兰花养得好,有时间弄走两盆。”

    李秋屿没有这样的雅致,他谢绝了:“这么娇贵的品种,我没时间照料,养坏可惜。”

    孟渌波不过找个话,也就作罢,叫孟文珊送他出去。

    “下午没课?”

    “有,你是不是不想过来?”

    “我真的有事。”

    李秋屿停了停:“我最近事情多,没顾得上明月,以后还是要麻烦你多问问她情况。”

    孟文珊默认明月是他那边的亲戚,他的事,她总会上心些,可又不带明月的课,过问有限。

    “有需要的话,我国庆节可以给她补补英语。你都说了,她农村来的,英语肯定薄弱了点儿。”

    李秋屿笑道:“怎么好这么麻烦你。”

    孟文珊看着他:“你这人……”她话没说完,轻轻推他,“去忙你的吧。”

    第19章 第 19 章 中秋是凉的,尤其日……

    中秋是凉的, 尤其日头一落,待黑的风凋零,得穿厚衣裳了。倘是白天, 豆荚会躺地上叫太阳晒得噼里啪啦响, 蚂蚱一蹦一蹦的,穿梭期间, 从不迷路……明月想着家里这个时令的情形, 无人可讲,便记在本子上。

    李秋屿找到她的时候,教室人影稀落,中秋不放假, 但晚自习取消,家近的学生可以回去过节。他敲敲窗户:“李明月?”

    明月兴高采烈跑出来。

    她外套短了, 里头的也不是很贴合,出来一圈。这一年, 明月窜得飞快,胳膊长腿长, 衣服在身上总是局促模样。李秋屿见她神采飞扬, 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明月兴奋道。

    李秋屿说:“答应过的,肯定来。”

    明月觉得李秋屿是个讲信用的人, 她有很多话想说,真见着了, 又不晓得从哪个事讲起。李秋屿则问的很寻常了,问她听课怎么样,住的,吃的,跟同学相处, 明月说:

    “我觉得都变难了,但能跟得上,就是我没学过电脑,一点儿也不会。还有英语,他们很多人都上过什么,我没上过。”

    她说这些倒很平静,没上过,没学过,也就这样吧,现在上了学了,比旁人慢一点总能赶上的。

    “她们在寝室说的事,我也插不上嘴,我没去过那种地方,也没吃过她们说的。”

    李秋屿从后视镜看她:“是不是不好融入?”

    明月说:“没有啊,我能听她们说,光是听她们说,我就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我也跟她们说过我家里那边的事。”

    李秋屿笑道:“本来担心你不适应,看来还行。”

    明月点头:“是不适应,有好几回可想家了,都快哭了,但我也不能老想这事啊,我是来念书的,想念好书就得适应外头。”

    她知道她的同学是猎奇,听说她会吹唢呐,哈哈大笑,唢呐是很老土很落伍的东西,一提这玩意儿,就是乡下哭天抢地的哀嚎,或者是新媳妇进门,一股泼辣的喜庆。可唢呐嘹亮,能穿透云,明月觉得跟人说不通,便懒得再聊。她搞不懂为什么同学们觉得唢呐很俗,会弹钢琴、拉小提琴就高雅,她们的认知,也是如此的不同。

    明月勤学好问,有几科老师喜欢提前几分钟在走廊等着,以便铃声一响,立马进教室。明月很爱请教老师,她把不会的题目标记了趁这个时候跑出去,教室里的同学便往外看,一个走廊就李明月挨着老师问个不停。

    她还喜欢回答问题,都高中生了,谁会像小学生那样爱表现呢?明月会,她觉得老师讲课很辛苦,有时丢出个问题,都没人举手,她如果会,便举起手回应老师,老师笑眯眯看着她,对她赞许有加。

    有一些同学会议论她,李明月爱表现,她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初中考上来的,也绝非风云人物,但她爱表现。李雯那样又高又漂亮,洋气热情的女生,都不像她这样,李明月特立独行,要加引号。

    明月对这些议论一点也不感兴趣,她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自卑,也不自负,她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又叫人不解,她试图去理解常常也得不到答案,索性放着。

    她把这些说给了李秋屿听,非常细碎,他们坐下来吃饭时,她还在说,李秋屿记得她说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样子,他提起这句,明月直笑:

    “我还是青蛙,不过现在已经往上爬了!”

    李秋屿接她到家里来,他自己很少做饭,今天下厨,四菜一汤。明月告诉他:

    “我们那儿请客,如果是重要的客人,先上八个凉菜,再上四个炒菜,八个扣碗还有甜汤,总结就是八凉十六热。”

    李秋屿笑说:“吃得完吗?这是办酒席吧?”

    明月一见他心情美极了,他是她在这里最熟悉,最喜欢的人,好像他去过子虚庄,就是子虚庄的一部分了,她一个人在城里,只有见到李秋屿,才觉得家也没有变很远。

    “以后等我工作挣钱了,你再去我家,我就给你安排八凉十六热。”

    “真是荣幸,我等着,等你请我吃几十个菜的时候。”

    李秋屿今晚兴致不高,他一直微微笑着,听她说话,他也不知道明月的话怎么那么多,他一会儿觉得她好像小孩子,一会儿又很有想法,他凝视她,忽然说道:

    “我以为你中秋节会很想家人,希望回去。”

    明月看看他:“我只想奶奶和棠棠,又没法回去。”

    李秋屿点头:“嗯,你不想父母我记得说过。”

    明月很平静了:“他们不想我,我也不想他们,谁对我好,我才想谁。”

    她觉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她渴望过爱,父母的那种爱,真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可他们不给,她有什么法子,她不再有期待,期待叫人痛苦,她觉得日子已经有很多不如意了,就不要再吃多出来的痛苦。

    李秋屿若有所思:“你考到这儿,也许他们知道了会很自豪。”

    明月完全不当回事:“我不知道,我自己自豪,还有奶奶自豪就够了。”

    他笑了笑:“你看得很开。”

    李秋屿的笑容清虚,他的人,跟他的话好像是隔开的,明月静静看他片刻,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寂寞?”

    她问得未免直白,李秋屿道:“怎么问这个?”

    明月说:“因为你跟我一块儿过节,你家里人呢?”

    李秋屿道:“我就是我家里人。”

    明月心道,这也太惨了些,我还有奶奶妹妹。她觉得流露出任何同情都不大礼貌,她很快想到什么,有些犹豫地问:

    “你一个人?”

    “是吧。”

    “一个人过日子是挺难的。”

    李秋屿终于认真笑了,像是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他这么大的人,似乎反而需要一个小女孩来安慰。

    “一个人过日子容易没盼头,比方说我,我来城里念书心里有劲儿,我想让奶奶妹妹以后过好日子,我们都过好日子,可你一个人,可能不知道给谁奋斗了。”明月踌躇说完,“你是这样的吗?”

    李秋屿托着下颌,久久地看她,明月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她腼腆一笑:“我要是说的不对,请你别怪我。”

    他还是笑:“你人小,想的很多,那你看怎么解决这种没盼头呢?”

    明月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活都活了,就好好过日子吧。”她忍不住告诉他,“你知道锚吗?用来固定船的。”

    李秋屿点头。

    明月比划起来:“乌有镇再往北,有一条河,河边停着人的船,不用的时候就得找个锚定住。要不然,它随便就飘走了,人也得有个锚,这样才不会瞎漂。”

    李秋屿问:“谁教给你的这些道理?”

    明月俨然理所当然的模样:“自己想的,我见着了什么就会想上一通。我现在可是把我想出来的,都告诉给你了。”

    李秋屿陷入沉思,他总觉得她还小,却陡然记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与此类似,他想通许多事,世界也就变得毫无魅力。明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她下了判断:

    “你不大高兴呢。”

    李秋屿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自觉笑意没退下过,“算不上,我也没有很高兴的时候。”

    他的情绪并无起伏,像没有暗流的河,明月心道,他住这样的房子这样好的人,却也是寂寞的,世上有不寂寞的人吗?“你天生是一个渔夫,就跟鱼生来是鱼一样。”她想起《老人与海》里的句子,那是他给的书,如果一个人天生寂寞,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那我能听你说说话,要是你不想跟我说,你就找个,你想说的。”

    “你觉得我该找个什么样的人?”

    明月福至心灵,脱嘴而出:“一个可以向其吐露心中的欲望、梦想、悲哀、喜悦的朋友,可以向他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灵魂,把自己可爱的缺点和美好的优点和盘托出而不必担心被出卖。”

    李秋屿觉得耳熟:“这么艺术?”

    明月说:“这是《高老头》里的话,我看过。”

    李秋屿道:“记性真好。”

    明月摇头:“不全是,有时候想记着的,倒忘了,想忘的还记着。”

    李秋屿说:“你有时候说话像个大人。”

    明月直言:“我想到就说了,以前在家里,奶奶干活没工夫听我说话,棠棠太小,我跟同学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我就把想说的说给我家羊羔听,它还能给我保密。”

    李秋屿仍旧是笑:“你呢?能给我保密吗?”

    明月立马应声:“能。”

    他却忽然逗她一句:“可我没什么话要说。”

    明月脸上有点失望,又好似尴尬,她往阳台瞅瞅:“呀,出月亮了!”

    月亮从楼间升起,巨大无比,明月没见过这样的月亮,她一眼看到它,太近了,觉得承受不住,好像眼睛被月亮灼伤了。明月再看看李秋屿,他也像月亮,有那么一瞬间。

    李秋屿走到阳台,看了会儿月亮,跟她说:“过会儿送你回学校,带点吃的。”

    明月还在看月亮,她熟悉的月亮,这样陌生,她的心,同样寂寞起来,她叫黝黑的清辉照着,突然一个激灵,有个很明显的事实来到心头:从今年开始的月亮,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时时在目了。

    但她还是爱着月亮,一闭眼,月亮下面的连绵田野,树梢,房屋,苍黑的山坡,像不会褪色的画完全复原。她总是有法子来对抗生命里的寂寞,明月说道:

    “我还没参观过你睡觉屋呢。”

    李秋屿说:“屋里挺乱,没什么好看的。”

    “孟老师上回住的你屋里。”明月突然想到。

    李秋屿有些诧异:“我屋里?”

    明月说:“我以为孟老师是你女朋友。”

    李秋屿立马否认:“不是,”他像是触动什么,“你怎么往这上面想呢?你知道什么是女朋友吗?”

    明月心里一阵高兴,也不知道自己高兴什么。

    “我又不是傻的,女朋友就是你跟一个女的谈恋爱,她就是你女朋友。”

    她是高中生了,知道这些,实属正常,李秋屿想提醒她不要早恋,又不愿好为人师,便说:“好好念书吧。”

    “那我能看吗?”

    “看什么?”

    明月抿嘴直笑,指他卧室,李秋屿说:“真没什么好看的。”

    “我好奇,我都想看看学校男厕所什么样的呢。”

    李秋屿笑了:“少胡说。”

    他心情轻巧起来,但怀疑李明月缺乏性教育,她很烂漫,烂漫过头。李秋屿最终没让步,叫明月再挑几本书看,他觉得她感受力很强,对生活的体验总是能用自己的方式说出来,也许,她适合写作,但她仿佛太容易快乐了。

    他们下楼时,叫很浓郁的桂花香侵略,明月直打喷嚏。李秋屿瞧见个熟悉的身影,他觉得不快,仅仅是觉得计划被打乱,乱中要多出解释,说多余的话,好像人生里多出这么几句话便添成吨的虚空。

    李秋屿跟向蕊招手,她立马不东张西望了,几步跑来,一歪身,整个人便顺势贴上来,丰艳的香气,热烘烘的没头没脸地把人包全了。

    “怎么提前跑来了?”

    向蕊挎住他胳膊:“我为什么不能提前来?”她要亲吻,李秋屿稍微避开了,“这个孩子得送一下,先到家里等我。”

    向蕊是看不着其他人的,他一说,才像发现还有活人。明月头一回真见到人谈恋爱,不用李秋屿再说,也明白这个是女朋友的关系。

    李秋屿好像变作了几个人,分给了旁人,去谈恋爱的他,是明月陌生的,她一声不响看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哎呀,我都没在意,是谁家的孩子?”向蕊想多跟明月说几句话,李秋屿替她回说,“这孩子怕生,你先上楼吧。”

    向蕊很听他的话,不再问,高高兴兴上楼去了。明月静静观察着,得出结论:李秋屿的女朋友更喜欢他。

    “你有女朋友,为什么说自己是一个人?”

    李秋屿笑道:“小朋友问题很多啊?”

    明月只好说:“可能你天生寂寞吧。”

    他会心一笑:“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了,不准说出去。”

    “寂寞就要谈恋爱吗?谈恋爱就不寂寞了吗?”

    “这是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了,再去验证吧,”李秋屿等红灯时,弹她额头,“先好好念书。”

    路灯黄黄地照在脸上,明月心说,我好好念着的嘛。她扭头看窗外,街上车子在奔跑,很多灯,是地上的天河。

    第20章 第 20 章 向蕊在李秋屿家里无……

    向蕊在李秋屿家里无聊, 他一来,一个熟到发香的身体扑进怀抱,李秋屿单手揽住了。

    “我一直在窗户那看着, 等你来。”

    他笑着点她鼻尖:“真感人, 这么想我?”

    向蕊抱紧他,那力气像要箍死人:“想得我胸口都疼。”

    李秋屿的手从腰际那探进去, 笑也低了:“我给揉揉?”

    向蕊笑得发颤:“不正经。”

    李秋屿说:“怎么, 你来是找我干正经事的?”

    “讨厌!”向蕊笑到发软,她按住他手,一边笑一边瞧着李秋屿的表情,“说, 你跟多少个女人这么不正经过?”

    李秋屿道:“数不清。”

    向蕊笑骂道:“真是讨厌死了!”她低头去看,李秋屿另只手里拎着袋子, 他给她买了松子。

    向蕊喜欢吃松子。

    李秋屿是个体贴的男人,女人能想到的, 不能想到的,他统统想到了, 他做什么事似乎都很擅长, 恋爱也不除外。这样的人,本不该挑出什么毛病, 硬挑的话,那简直天理难容, 向蕊对李秋屿满意得不得了。他英俊,聪明,没任何不良嗜好,却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带出去有面子, 相处时有里子,一个男人,两头的好都占了,向蕊到现在都恍惚,这么样的男人,居然是她的,她总是忍不住庆幸当时自己追求的果断。

    他现在就给自己剥松子,手里拿把小钳子,剥一个,向蕊吃一个。她的指甲做得很美丽,当然不能用来剥松子。

    她吃一个,奖励李秋屿一个吻,李秋屿的手修长灵巧,做什么都不费力气似的,向蕊看着这双手,心热跳得也快。

    “刚你去送的女孩子,是谁啊?都没听你说过。”

    李秋屿这人怪的很,他脾气好,可又感觉没什么朋友,向蕊一个都没见过。他被她拉去过和朋友吃饭,特别绅士,不怎么说话,却会悄悄把账结了。向蕊希望接触李秋屿的朋友,可惜没有。

    又一颗松子剥好,李秋屿塞进她嘴里。

    “你不认识。”

    “不认识可以介绍介绍,不就认识了吗?”

    李秋屿微笑着:“没必要,她一个高中生,只管念书,你认识做什么?”

    硬挑毛病的话,就是这点,向蕊有时都要怀疑李秋屿是孤儿,他从不提家人,好像也没有。不过,这怎么可能呢?向蕊不清楚这算什么,两人这么亲密了,其实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每次想知道点什么,李秋屿三言两语绕开,像是一场雨,怎么都下不到自己这来。

    李秋屿的措辞同时让她觉得,确实没什么好打听的。可她有家人的,她二十五了,他无动于衷,一个三十岁的人,一点也不急。

    李秋屿并非不愿负责,而是人生中没有结婚生子的选项,他哪天找根绳子吊死自己也未可知。

    他跟她坦白,自己这里来去自如,尊重她的选择,女人青春短暂,想要嫁人无可厚非。向蕊不甘心,她舍不得,她爱这个男人,哪儿都爱,就当是这么一直恋爱下去,恋爱的滋味太好,以后的事,再说吧。她本也不是擅长规划长远的性格,人都说二十五该结婚了,她想也是,想跟他结便提,他不肯,那就算了。

    松子太干,李秋屿切了点水果来,向蕊拈颗葡萄:“哎呀,好甜,这什么品种?”

    李秋屿嘴唇靠上来,笑道:“我尝尝,真有这么甜?”他开始同她接吻。

    向蕊很心动,他太懂怎么叫一个女人心跳起来,活起来,她真是没法不爱李秋屿。

    两人都很快有了强烈感觉。

    这种事,用不着温文尔雅,是一场暴力活动。李秋屿压制着她,兽吃起肉来带血露骨,两人话题停在日常表层,他对她的思想、灵魂,都没兴趣,他们也没有必要交流这些,干柴烈火,没功夫深想。他清楚自己虚伪,但他抗拒不了最下流的情欲,做时一个人,离开女人身体的那一刻,又是李秋屿了。

    他想他大概是喜欢向蕊的,挺好的女孩子。

    向蕊缩在他怀里问:“下个月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李秋屿说:“我不是孩子了,不过生日。”

    “说嘛,你都送我那么多东西。”

    李秋屿摸她头发:“你有没有发现,洗澡的时候洗发水快没了?”

    向蕊撒娇:“什么意思啊,嫌我头发长用的多?”

    李秋屿道:“我的意思是,送洗发水就好。”

    向蕊格格乱笑:“能不能认真点儿?”

    他掐了掐她颤颤的臀肉:“挺认真了,睡吧,国庆假期忙要提前准备。”

    酒店到了假期,确实是忙的。国庆是长假,人好像一下都冒出来,像离巢的蜂子,密密麻麻往四下飞了去。李秋屿先把明月送到孟文珊那里,孟文珊有处自己的房子。

    一个女人,早已结婚,另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这叫人羡慕。明月在车上说:

    “要是上厕所会不好意思。”

    李秋屿道:“楼下有公厕,不远。”

    明月想回家的,这个时候该掰玉蜀黍了,家那样远,李秋屿又请孟老师给自己补英语,她意识到,一旦离了子虚庄回去原来是难的。

    “孟老师家里有旁人吗?”

    “这儿没有,她一个人有时会过来住。”

    明月放心了,如果人家的丈夫孩子都在,可太尴尬了。头顶的云过来,车便在影里,云过去,路啊树啊还有人,又都亮起来,明月坐车里看云也觉得很不同。

    “觉得英语难吗?”李秋屿问道。

    明月说:“刚开始觉得难,现在还行,我有个初中同学英语不怎么学就会了,老师说他是天生的本事。”

    李秋屿笑言:“你也有,你天生会表达会说话。”

    明月的心,立马成了天上的云,又浓,又大,一团快乐。

    “我跟你说话最多,虽然你没把我当能什么都说的,但我把你当作了。”

    李秋屿莞尔:“荣幸之至。”

    明月问道:“你的心里话都跟谁说?跟女朋友吗?”

    李秋屿笑道:“我没有心里话,我心里什么都没有。”

    明月迷惑了:“你是空心的?像没长好的玉蜀黍,好几层皮,剥开里头却是个秃棒子,一粒蜀黍都没长。”

    李秋屿被她说得发笑。

    “怎么会这样?”

    “授粉没弄好。”

    “原来你还很幽默。”

    “我优点多着呢。”

    她一快乐,话就多,人就飘飘然。

    李秋屿伸手捏捏她脸,是个很爱怜的动作,她不躲只笑,明月喜欢跟李秋屿呆一块儿,也是天生的。

    到了孟文珊家里,明月变得小心,她跟这个老师不熟。房子里插着一种浓郁的花,孟文珊坐那里,她清瘦,衣裳却鲜艳,像只通红的蜻蜓。

    她不热情,也不冷淡,等李秋屿走了没跟明月一句废话,只说学习的事。孟文珊的英语发音很标准,很好听,明月学不来,但她表达流利,敢说,孟文珊肯定了她。

    中途孟文珊接了个电话,她去了阳台,好像有争执,声音也越来越大。

    “你管不着,我告诉你,咱俩各人找各人的乐子,你去嫖,去赌,只要别有事没事烦我就行!”最后几句,明月都听到了。

    孟文珊挂上电话进来,脸色不好,明月默默看向她,猜她应该是跟丈夫吵架。他们隔着电话吵架,比当面好,最起码不摔家里东西,孟老师还有自己的房子,这太重要,不用看人脸色,不用赌气出门只能回娘家,娘家的人并不乐意看你披头散发跑回来,最终,你还是要回到一地狼藉的房子里。这些,都是明月从李昌盛夫妇那里知晓的。

    可见,一个女的就该有自己的房子。明月长到十几岁,连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她吃饭、睡觉、学习,都有着奶奶跟棠棠的身影。她大了,有心事,希望自己独处,可没有多余的房间给她。

    明月说:“孟老师,我出去一下,一会儿上来。”

    孟文珊仿佛回神:“哦,有事吗?”

    明月没事,也不想去厕所,她觉得孟老师一个人呆一会儿更好。

    孟文珊看看她,说道:“你哪儿都不熟悉,别出去跑丢了,回头没法跟秋屿交待。”

    是李秋屿的好朋友吗?明月听这称呼,觉得两人关系很熟。

    孟文珊迅速调整好状态,继续辅导她。明月在她脸上看不见刚才的痕迹了,好像情绪一下老了,失去活力。孟老师是个很会控制自己的人,明月见过的吵架,都是很难看的,你死我活,又哭又跳,激动的那个还会扇自己耳光。

    她有一份光鲜的工作,自己的房子,但她可能和自己丈夫关系很不好,她宁愿在这里给一个不熟的学生补课。

    明月一连来了几天,孟文珊都在,尽心尽力帮助她。

    有一天,李秋屿似乎清闲些,带明月去商场买衣服。她不愿意要,可她一直长个子,冷天穿的衣裳都小了。商场又大又亮,干净死了,明月想子虚庄的某些人,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她替他们看了。

    她坐上扶梯,商场便成了微型宇宙,她往上升。

    李秋屿很会选衣裳,清新,自然,非常适合少女穿,明月换了行头,她有点不好意思,但照过镜子,觉得自己怪美丽的。

    “喜欢吗?”李秋屿上下打量她几眼。

    喜欢是喜欢,可她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买不起的,她不愿意去想。明月把衣裳又脱了,还是不肯要,李秋屿说:

    “不是说喜欢吗?”

    明月道:“喜欢不一定要,这里衣裳肯定贵,不是我能穿的。”

    李秋屿说:“没多贵,出门总得穿衣服吧?”

    明月被他说得有点窘迫:“我有啊。”

    李秋屿耐心开导她:“不要这么大负担,几件衣服,等你不能穿了还能给妹妹穿,很划算的。”

    明月勉强笑道:“可花的是你的钱。”

    李秋屿说:“小孩子本来就该花大人的钱。”

    明月更勉强了:“你不是我家大人。”

    李秋屿笑:“是谁说的,什么话都能跟我说,我本来以为我们关系已经很好不必见外了。”

    明月急着辩驳:“不是。”

    他商量说:“要吧?穿着很漂亮,你这么信任我,当我回报了?”

    明月忽然觉得很害羞,她没叫人这么细细地哄着过,像个珍宝,她一直隐秘渴望过的柔情,细腻的东西真正发生了,感觉太美妙,太满足。她光是悄悄看他一秒,眼睛都要看坏了。她不说话,只红着脸点点头,她的心其实在发抖,但不能叫人知道。

    以前从书里幻想来的东西,成了真的,这叫人心潮跌宕。

    回去的路上,李秋屿的手机响,响了几次他才接,他张嘴说:“在开车,玩儿得好吗?”普通的一句话,他一说,似曾相识的语气像闪电瞬间照亮了什么,一刹就弄清楚了。

    他继续说很寻常的事,却完全不一样了。

    明月问道:“你去年来花桥子,后来开车的时候接了个电话,也是这个人吧?”

    李秋屿需要回想一下,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明月说:“因为你只有跟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才这样。”

    “哪样?”

    “说不上来。”

    那是一种绮丽幽深的氛围,黏糊糊的,明月心里不大痛快了,这很特别,是李秋屿单单给这个人的。他跟她说话,跟孟老师说话,都不是这样。

    “女朋友,那天你见过的。”

    “我知道,猜出来了。”

    明月出神地看着前方,李秋屿有自己的世界,她一直忽略了,也许想过,但没那么真实。人家的世界,她进不去,好像叫商场那样的玻璃门给隔开了,只能在外头瞧瞧。

    车子转个弯,日光落在明月脸上,她变白了,肌肤饱满像含了水,非常健康,纯净的青春气息,李秋屿像是头一回发觉此点,她安静的异常,他也就没说话。

    他觉得这个话题确实没什么好聊的,跟一个高中生聊这个,不合适。

    一直不说话,李秋屿是不会觉得尴尬的,他在念书的时候,就习惯在人群中沉默,听别人说。

    “想去酒店看看吗?”他还是找了个话题。

    明月想了想,愿意跟着。

    城里的东西多了去,道路交错,车流不息,许多建筑立在那叫太阳照着很雄伟,却不晓得是干什么的。车子经过广场,那里有鲜花、气球、喷泉,装扮着节日,城市是热闹的,永远不缺人,它五光十色的模样就把人给吸过来了。

    李秋屿在一家高档酒店做经理,投资人是同学的叔叔,同学推荐他,那位叔叔便用了他。

    酒店大堂很大,明月一进来,觉得到了一个光明璀璨世界,人原来还能把房子里头弄得这么好看、亮堂。

    前台是个很美丽很年轻的女孩子,一见李秋屿先笑起来,好像李秋屿就是有这种魔力,他随和,谁见到他都会觉得心情很好,但相处一段时间,又会发觉,他喜欢独来独往,跟人并不亲近,他只是有一种看起来很友善的态度。不过,他到底算是不错的领导,不苛待人,允许别人有无心之失,遇到事情不会推卸责任,有很强的应对能力。

    前台对明月也笑得可亲,明月对人的职业缺乏想象,照过去的经验,只能分作种地的、打工的、老师、村干部、派出所的警察、做生意的……好像世界上的职业不超过十种。

    酒店很高,配有停车场、游泳池、洗衣房、健身房、会议室,提供中餐也有西餐。李秋屿领着她到一个又一个地方,长长的走廊像迷宫,铺着地毯,踩在上面有种弹力的感觉,这非常新奇,高级,明月心说张蕾一定早在苏州见过这样的地方了。

    李秋屿开了间房,叫她进来看,明月探头探脑,摸摸这,瞧瞧那,浴缸大的要命,她洗澡从没用过这玩意儿,这个地方一尘不染,像是都没人住过。床一坐,软的感觉,跟家里宿舍里的硬板子完全不同,被子床单是雪白的,太干净了,都不好意思睡。

    原来有人出门,住的是这样的地方,她听打工的说出门睡火车站,铺张报纸,枕着行李就能打呼噜。人跟人不一样,就像天离地那么远。李秋屿带她到餐厅吃饭,是自助式的,她没见过,看着李秋屿怎么做,她就怎么做,李秋屿笑说:

    “选你喜欢吃的,不用跟我一样。”

    明月答道:“我什么都爱吃。”

    她坐在这样好的地方吃饭,暗下决心,将来有一天一定让奶奶和棠棠也过一过这样的日子,这日子如糖似蜜,真是难以想象。

    “你在这儿是干嘛的?”

    “你猜。”

    “我猜你是村长那样的,村长管着村,你管着这个店,他们都跟你打招呼。”

    李秋屿觉得她真聪明。

    “差不多吧,替人做事。”

    “你念书学的是管酒店吗?”

    李秋屿笑道:“念的法学,以前在北京当律师,后来有事回到这儿,一直没走。”

    法学是什么,明月不清楚了,律师干嘛的,她也不知道,李秋屿随随便便回答她一个问题,她却什么都不懂,明月感受到了知识和见识上的差距,她这样跟人聊什么?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她沉默了会儿,李秋屿问:“怎么不说话了?”

    “我总想着能跟你说说话,但我还是只熟悉庄里的事,你说的,我都像听天书。”

    他若有所思:“哪儿不明白,你问,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这没什么。”

    李秋屿给明月讲了法学学什么,律师做什么,他用一种通俗易懂的,举例子的方式叫她了解了大概,非常耐心。他说话的腔调,依旧好听,他如果做老师一定深受学生喜爱。

    世界真是丰富,有那样多的事,是她在子虚庄完全不晓得的。她好奇问:“你怎么管店?”

    他笑说:“开会,巡视,还要检查厨房仓库这种后勤区域,有时候处理处理客人的问题,或者有重要的客户需要上门拜访,事情不少。最重要的是,我要每天给老板汇报经营情况。”

    这完全不同于她的日子,也不同于子虚庄任何人的日子。

    在她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生活了。

    明月问什么,李秋屿都会解答,这让她心中很多不解之谜有了答案,这和看文学作品不同,李秋屿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会说话,会交流,她不是独自幻想,他让她落地。

    “你喜欢管店吗?”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份工作,做了就尽量做好一点。”

    “喜欢当律师?”

    “也谈不上,都差不多吧。”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

    “一时想不起来。”

    “你喜欢你女朋友吗?”

    李秋屿笑笑的:“怎么又打听我私事呢?”他没有流露被冒犯的意思,一笑而过。

    明月说:“什么都不喜欢,多没意思,我喜欢的就很多。”

    虾炸得艳艳的,通体油光,她以为好吃,剥那么费劲,到嘴里却连个盐味儿也没有。

    “不好吃?”李秋屿看她表情。

    明月为难:“不咋好吃。”她盘子里夹了好几只,不好吃也得继续吃。李秋屿很自然地捏过来,“没关系,不想吃不用勉强。”

    “其实,刚才我手摸了下这只。”明月不好意思指道。

    李秋屿笑说:“你是什么病毒吗?”说罢剥开吃了。

    他越这样,明月越觉得李秋屿真是太好,好到她认定世上一定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超越他。他从不叫人难堪,只会体谅,做任何事都从容不迫,完全没有缺点。

    她觉得这会儿特别幸福,一个人活着,如果时时刻刻都像这样,那可活得太值了。桌子上摆着糖果,李秋屿告诉她可以拿,明月没吃,装了两颗。

    “多装些,到学校吃。”李秋屿递给她。

    明月没接:“两个够了,等过年回去给奶奶棠棠一人尝一颗。”

    李秋屿说:“你不吃?”

    明月道:“我已经吃这么多好的了,不吃了。”

    李秋屿说:“这是免费提供的小零食,拿着吃吧。”

    这里的服务真好,一住进来,人家热情得要命,好像你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只要花了钱,就能买到这种叫人愉快的感觉。

    她已经拿人糖,再吃就是贪了。她清楚自己好像贵宾,完全是李秋屿的缘故,离了李秋屿,她往门口一站,人家认得她是谁?

    以后一定要自个儿花钱,带奶奶棠棠住一回这样的高级酒店。

    李秋屿剥了块水果糖,递给她:“这个不是那么甜,味道很不错的。”

    明月小时候喜欢在粥里加白糖,她爱甜的,辣的,酸的,一切能刺激味蕾的都爱,李秋屿那样子仿佛是说甜的倒不好了。

    “糖果不甜能好吃吗?”

    “太甜了腻,也不健康,这个甜度刚刚好。”

    明月笑着躲开:“那更不吃了,都不甜,我吃它干嘛?”

    李秋屿自己吃了,糖果在嘴里动,像是玩儿一样,明月觉得他年岁一下变小,说:“你跟男同学呢。”

    “你的男同学吗?”

    明月点头。

    李秋屿更要笑:“好久没听到这么有新意的夸赞了。”

    明月也在笑,笑起来好看,有朝气,说话也有趣,李秋屿自己和周围的成年人都陷入了一种停滞,少年不一样,他们流动着变化着,时常带来惊喜。他坐这里,跟明月两个说了很久的话。

    从前念大学,李秋屿有个外系校友爱用古龙水,他晕香,这个校友每次同他碰面,李秋屿都要忍耐。为什么突然想起他?李秋屿又闻到了记忆里的味道,很淡,他转过头来,却并没有发现那样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