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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江南经济好,风景好……

    江南经济好, 风景好,夏天里湿热不好。这儿的人,起小住这里, 熟悉风, 熟悉雨,熟悉日头, 似乎不觉得什么了。明月不能习惯, 伏天里知了叫,太阳毒烈,一盆水攉出去,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哪能出着太阳, 身上也潮呢?

    李秋屿说西北干燥,下回出门就去西北。

    “有多干?”

    “也许会流鼻血, 嘴巴容易裂。”

    可见人跟弹簧似的,弹性非常大, 搁哪儿都能生活,牲畜也是, 跟着人一块儿, 环境叫它怎么活,它就配合着活。

    “西北是不是比平原还穷?”

    “经济确实更差一些, 没办法,南方跟北方差异大, 东部跟西部差异也大。等你念了大学,可能会发现你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有富到你没法想的,也有穷得你没法想的。”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了,人生在什么家里, 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明月别无所求,只希望自个儿努力能改变点什么。

    他们在市区逛了一天,还去了工业园,庄子里的人便是来这种地方打工,明月在工业园外头看,想起范晓云,里头有无数个范晓云呢,打北方的村庄来。

    明月终于看见听了很多年打工者们的目的地。

    “为什么这儿会成北方人喜欢打工来的地方?”

    李秋屿解释说:“这儿工商业历史悠久,新中国没成立前就有了一定的工业基础,地理位置优越,离上海也近,改革开放后发展很迅速,厂子多,机会多,来这打工是不是好理解了?”

    明月心道,所以越有钱的就越有钱了,人家八成都快发展一百年了,他们却只能一直种地,等发现有这么个地方,能叫日子过得更好,便都来,一拨一拨的年轻人走掉,庄子里剩的人老了,再死去。她怀疑再过几十年,说不定子虚庄乌有镇都要从大地上消失,村子也死了,像人一样。

    “那谁种地啊?等都去打工了,庄子里的人越来越少。”

    “没人种了,可能政府会出面收回,统一耕种。”

    消失是好还是不好?她不清楚,她还有时间能去弄明白答案,她欣慰于她有个能说话的李秋屿,他足够温柔,足够睿智,能为她解答的都会告诉她。

    明月脑子里的为什么太多,越长大越多,能思考是好的,思考过后能搞懂是好的,搞懂之后能做点什么是好的,做了若还有成果,那真是更好了。

    “奶奶是被牺牲的。”她看着工业园,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人都来建设城市了,总有来不了的,来不了的就是牺牲者,不晓得有多少个奶奶那样的人。打仗的时候,有人为打仗牺牲。不打仗的年景,有新的牺牲方式,总得有人牺牲。可能很多年后,大家会说,这是有意义的,是历史进程的必然,但牺牲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能因为他们没什么文化,没见过世面,就否定他们为人的身份,觉得他们不会思考,可他们有知觉,人有的,他们都有。我想到这点,会觉得痛苦,也可能仅仅因为我是牺牲者队伍里的,如果我生在富裕的家庭,幸福顺利,我的眼睛还能看见这些吗?”

    李秋屿没法反驳。

    “明月,我希望你不要悲观,你好了,奶奶做出的牺牲就不会没有意义。”

    明月绝非悲观,她不过有些酸楚地陈述个事实:“我没有灰心的意思,也不会反意义,我还是想好好过日子。就像现在我见着这么多厂子,怪好的,晓得了大家去的是什么样的地方。”

    工业园看着规整,有秩序,条理分明,属于城市现代文明的部分。但厂子里打工是辛苦的,流水线作业,人一坐一站就是多少个小时不能挪,漂亮的文明,总得有人在文明背面干活才能漂亮。

    李秋屿无意识颔首:“好,不反意义很好,如果把生活方方面面都解构了,人就会像羽毛那样轻,哪儿都能是落脚点,哪儿也不是落脚点。”

    明月敏锐地看看他:“你以前是这样的吗?”

    李秋屿道:“不完全是,但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取决于我跟什么人待一块儿,走哪一条路,能让我的心静下来。”

    “你跟赵斯同做过好朋友,他吸引过你。”

    “算不上好朋友,只能说是正好顺路过,但发现目的地其实不一样,就各走各的路了。”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李秋屿似乎需要认真思考思考,“一个积极的虚无主义者,他只信自己,什么都不信,因为不信所以喜欢搞破坏,能破坏掉的,恰恰说明不堪一击,确实不值得相信,以此来验证他想的都是对的。”

    “这是自恋吧?”

    “也许有自恋,他自己也承认。”

    “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人?”

    “他家里条件非常好,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聪明,读书也好,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完美,什么都不缺,他为什么成这个样子,有天生的因素,也有可能成长过程里缺失了什么,藏得很隐蔽。他把自己当成了超人,为所欲为,他所有的行为都由他构建的思想出发,不是靠教育,他从不受寻常普世的约束。在现有的规则里,他擅长钻空子,也清楚一般人的弱点,很会利用别人。”

    明月也不晓得为什么会想起赵斯同,好像谈到李秋屿,就不得不谈一谈赵斯同,这是种怪异的直觉。

    “你跟他,”明月终于想通了一点东西,“我知道为什么最开始,会觉得他有点像你了,你俩有类似的地方,你们都有一套自己的思想,其实你也不受什么约束,你对你的命都很随意,活着或者死了,都要由你自己决定,你这点,跟赵斯同是像的吧?”

    李秋屿诧异她心智成熟如此之快,这是她的天赋,他不需要在她面前再伪饰什么,很干脆地承认。

    “但你对别人没兴趣,不会利用别人,不会去做钻空子的事,所以,你跟赵斯同就算有类似一样的思想,也不可能是同一种人。”

    明月突然恍然大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老缠着你,他想让你跟他一样,是不是?”

    李秋屿笑着捏了捏她手:“真聪明,他要是知道你一个十几岁的人把他看透了,他会恼羞成怒的。”

    明月心道,我才不想了解赵斯同,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李秋屿。

    车子往郊区开,农民工聚集租住的地方明显脏了,乱了,垃圾桶的垃圾满溢堆到地上,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蝇子趴上头瞎忙活,明月道:

    “我以为他们不在城里的,就全是古镇那样的了。”

    “那算一个景点,这附近多是外地人打工住的地方,再发达的大城市也不会全是光鲜亮丽的。”

    “这儿祠堂好多,我在家从没见过祠堂。”

    “北方原来也很多,后来因为历史原因各种运动毁掉了。”

    明月望着李秋屿的侧脸,有些明白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世界对他来说一清二楚,没什么值得探究的了,所以他看上去对什么都很淡然,他不发脾气,也不爱计较,看不出特别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切都行,一切都差不多。

    “你还有好奇的事吗?”

    李秋屿笑道:“有。”

    “什么呀?”

    “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好奇?”

    明月害羞笑笑,她拨弄起耳钉,开学就不能带了,她美丽这几天也很高兴。

    李秋屿腾出只手摸摸她:“我是开玩笑,有好奇心很好。”

    手滑到她后脖颈上停留几秒,又抽了回来,否定刚起的意念。

    “那你到底有没有好奇的事?”

    “有的吧,好奇你将来的生活,学习,工作,还有其他的。”

    “还有吗?”

    “看看世界以后会变什么样。”

    “现在的世界跟你小时候变化大吗?”

    “很大,但人最基本的东西没变,喜怒哀乐,生死离别,这些不会变的。”

    “你呢,你自己变了吗?”

    李秋屿笑了:“在死之前,反复地死了多次,像个尸体,然后又活过来,现在还活着,大概是这么个过程。”

    明月感觉出他是松弛的,愉快的,他有点什么跟往常不一样,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很无所谓。

    “我一直没明白《鬼》的男主角为什么自杀。”她晓得他活过来了,所以能谈谈小说人物的死,“你知道吗?”

    李秋屿道:“我说不好,你把书看完了?是那段时间看的吧?”

    “哪段?”

    他笑笑:“咱们有点疏远的那段时间。”

    明月还是有点羞愧:“我是那段时间看了这本书,他自杀了,他的好朋友也自杀了,里面死了很多人,那本书叫我难受,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因为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故事。”

    李秋屿道:“你把小说角色,投射我身上了,是不是这样?”

    明月哑口无言。

    人一旦谈论一些深层次的东西,若是与己无关,尚能当作谈资,甚至有点做作地以为这是高级的精神交流。若不幸牵涉自己,就要时时刻刻“审判”下自我了,或美化,或接受,也可能是逃避。

    李秋屿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没什么,我没到这个角色那种地步,感情上完全失能,也不会做出让你心惊胆战的那种事,他做了,以为自己能坦然行恶,但最终意志垮台,所以自杀了,这是我的理解。”

    那种事,她清楚是什么事,明月记得当初读到最后自白时的崩溃痛哭。

    李秋屿想起刚才在她后颈的停留,微微有些躁意。

    他对情欲又厌恶又贪恋,感官的享受真实,真实的东西未必美好,美好的东西又未必能带来快感,他客观知道阳光是美好的,鲜花是美好的,但视而不见,浑然不觉。理智上的知晓,让人疲惫,即使到此刻,李秋屿觉得这种认知,还是停留在理智上,一旦不能跟真实调和,承载的主体便要分裂,他自认为这段时间心情平静、祥和,此刻心头仿佛又闪出缝隙。

    怪诞的念头从意识的海洋里一跃而出:我铺垫了那么久,还只是为了完全占有一个年轻的身体?

    他仿佛看到赵斯同微微的笑意,李秋屿一个寒颤,手心又沁出冷汗。

    明月的声音,像是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你不是。”

    李秋屿思绪渺渺:“不是什么?”

    她眼睛明亮,笑也明亮:“你不是旁人啊,你就是你,反正我不会再把你跟任何人搞混,其实我从来没搞混过。”

    李秋屿道:“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明月笑道:“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了,你一定要信我。”

    他的手心很快重新变得干燥,躁意消散,明月便唱起歌,声音怪大的,李秋屿的手机调成了振动,还是她先听见,不再唱了,叫他接电话。

    这是个陌生的号码,李秋屿接了,明月在旁边听他说了句“我是”,李秋屿紧跟着好一会儿没说话。

    “好,我尽快赶回去,配合你们的调查。”

    他挂断电话,对上明月询问的眼,冷静说道:

    “咱们得回去,出了点事情。”

    明月紧张起来:“酒店吗?”

    最坏的想象,是有人死在了酒店。

    李秋屿直觉强烈,他没有一丝恐惧,好像这件事注定要发生,早在暴雨那天,他就有种预感,这样也好,他跟他之间,一定有事震动,作为赵斯同对他的一种别样报复。

    他微笑道:“别担心,等咱们回去,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2章 第 82 章 回去的路程,不再那……

    回去的路程, 不再那么愉快了,明月心事重重,她时不时瞄李秋屿两眼, 他淡然开着车, 好像没受到什么困扰,心静得很。

    “配合谁调查?警察叔叔吗?”

    “派出所, 叫我过去做个笔录, 有些事要问我。”

    “到底什么事?”

    李秋屿其实也不是很清楚,有人报案,说酒店涉嫌协助**,且涉及未成年, 理论上他不知情是不可能的,他是负责人, 报案人称这就是他李秋屿参与组织的,给了一堆所谓证据。

    这样乌糟糟的事, 他不愿跟明月说,她马上高三, 最关键的时候来了。李秋屿能想到的只有赵斯同, 他得见他,必须见一面, 他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但接电话的瞬间, 脑子里是赵斯同。

    “明月,无论发生什么事,能相信我吗?”

    “能。”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听我说, 我可能遇到了点麻烦事,”李秋屿看她一眼,她眼里的慌张一闪而逝,很快又镇定下来,继续听他说话,“你别怕,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你得答应我,不要为我太担心,这事可以牵动你情绪,但一定还是以学习为重,不要让它过分影响你。”

    李秋屿遇事是非常冷静的人,脑子很清醒,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事表现出任何急躁倾向,他先安抚住明月,对她十分有信心,明月什么都答应他,跟他一样,答应的事就会做到。

    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事比死更大,她觉得自己什么事都能扛,她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只受庇护,李秋屿叫她困了睡会觉,她要陪着他。

    “你也别怕。”

    明月说了句安慰李秋屿的话,她神情是很温柔的,像个小媳妇,李秋屿笑笑,“我不怕。”

    他开了很久的车,到市里是黄昏,赤圆的太阳正艳艳地往下坠,打在玻璃上,依旧刺眼。李秋屿把明月先送到学校,高三开学很早,底下的学生已经提前来学校了,寝室开了门。

    “我等你再来接我。”她晓得只要他处理好事情,就会来接自己,李秋屿很舍不得她,他习惯每天跟明月见面,住同一个屋檐下,他突然厌倦这里,觉得一刻都不想逗留了。

    他想交待她点什么,发现举目无亲,没一个能信赖的人,李秋屿心里这才涌起深深的恐惧,他不能有事。

    “会来接你的。”李秋屿把她碎头发挂耳朵后边去,她静静望着他,李秋屿便把她拉过一些,靠近自己,在她额发上亲了亲,“记着咱们说好的那些。”

    他在她肩膀上又抚摸了几下,好像放手很困难似的。

    明月轻轻说:“我下车了,你去吧。”

    她冲他一笑,这笑是叫他放心,李秋屿陡然冲动得厉害,手掌住她后脑勺,两人额头相抵,他缓缓蹭过她的鼻尖,有点耳鬓厮磨的意思,这是他生活的希望,全部的希望就在眼前。

    他们没再说话,明月下了车,跟他招招手,李秋屿凝视她片刻,调头离去了。

    派出所门口的月季开得特别好,又大又红,就是经了一天的暑气,晒过了头。李秋屿经过时,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心里一松快。

    大约做了一个小时的笔录,李秋屿不认识报案人,证据似是而非,派出所白天还没打算立案,他笔录刚做完,其中一个民警接了个电话,吩咐李秋屿随时等着传唤。

    他暂时得以回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路灯亮起来。派出所附近全是饭馆,李秋屿随便进了一家,要碗面,一边吃一边想事情。面吃差不多时,他拨了赵斯同的号码。

    赵斯同正跟公安局长一块儿吃饭,他看见来电显示,心情很好,爽快答应了李秋屿的邀约,他等着这个电话呢。

    夜晚也没有什么凉爽的感觉,闷闷的,像是要下雨,李秋屿想起上回也是个雨天,电闪雷鸣,城市如墨。他到家后简单洗漱,倒了杯温水,坐沙发上等赵斯同。

    雨没有什么前奏,好像只起了一阵风,哗哗的就下来了,打的窗户噼啪乱响。李秋屿站起来,走到阳台,开了点窗户,带着土腥气的雨点立马潲到身上,他很自然地想到明月说过,她喜欢夏天大雨点子刚砸到水泥地上的味道,她问他闻过没有。

    李秋屿微微一笑,楼下有个撑着黑伞,打夜色里走来的身影,是赵斯同,他抬头看看,见窗户那站着个人,两人对视霎那,赵斯同上楼来了。

    “真巧,又是个大雨滂沱夜。”赵斯同抖抖雨伞,放在了门口。

    李秋屿站玄关看他,赵斯同这是第二次来,熟门熟路,像是回自己家一样不受拘束,他身上带着酒气,掩盖掉了古龙水的味道,李秋屿却依旧分辨得出,一个人的气息,是很强烈的。

    “有柠檬水吗?解解酒。”赵斯同笑道,“吃点水果也行,差点忘了,你应该今天刚回来。”

    李秋屿对古龙水的味道,几乎是忍无可忍了,他走到客厅,从茶几下拿出盒烟,点了一支。赵斯同还没见过他吸烟,有些诧异,李秋屿坐在沙发上,直截了当问:

    “是你吧?”

    赵斯同笑道:“是我什么?什么是我?”

    “以你的风格,应该不屑否认才对。”

    赵斯同转了转脖颈,好像应酬累了:“是你自己,你当年怎么做事的?你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做了。”

    李秋屿确定了是他,也知道赵斯同一定找好退路,无论如何,不会损他半分。

    “什么时候计划的?总得做点准备工作。”

    “我早提醒过你,你不能过那种生活,你看看,是不是变蠢了?以你平时的细心谨慎,早该留意到酒店可能哪里不对劲,但是你脑子里,现在只有老婆孩子热坑头那一套,就眼瞎了,耳朵也聋了。”

    赵斯同微微嘲讽着,李秋屿直视他双眼,他也不避,是没什么好避的了,两人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

    “看来你跟酒店里的人也混熟了。”

    赵斯同站着四顾,像是欣赏他的家,摸了摸墙壁。

    “我住这么久,不应该熟吗?我不像你,独来独往,我喜欢热闹,只有多跟人打交道,才能心胸开阔不忧郁,你说是不是?”

    赵斯同跟李秋屿打着太极,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他老早注意到酒店里一个叫方永兵的人,是酒店的部门总监,这人犯过错,李秋屿私下找他谈的话,方永兵是个有些能力但急功近利的人,总抱着一副怀才不遇心态。他对李秋屿的不满,李秋屿心知肚明,只要大体上过得去,李秋屿不是个喜欢苛责别人的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弱点,赵斯同总是能准确地发现人性中的弱点,在他眼里,人的弱点无非几样。有的放矢,对症下药,并不是什么难事。赵斯同享受攻破旁人弱点的过程,他对这些人,充满肆意嘲弄,他只要出一个旁人不能拒绝的条件,任何事,他都能全身而退,自己手上不沾一点灰。

    李秋屿默然着,手指往烟灰缸点了点:“张蕾是你让她来的?这件事跟她妈妈有关系?”

    他脑子特别清楚,一点点把事情拼凑起来,一些只言片语本是生活中无意的话题,现在慢慢织成网,用来网他李秋屿。

    赵斯同笑道:“你看看,我说对了是不是?你的脑子得动起来,不动只会毁了你。一个人,一旦滑向庸俗的生活,再杰出的头脑也禁不起庸俗的摧残,你会泯然众人的,我替你心痛。”

    李秋屿又陷入沉默,赵斯同在自己的逻辑里太完美了,他能把一切事情说得合情合理,丝毫不受外界影响。他无法影响他了,不会再像大学时代那样,他那时还残存一点少年人的可爱狡猾。

    “彼此彼此。”他徐徐吐了个烟圈。

    赵斯同显然是痛恨他这句话的,李秋屿的至深罪过不在于背叛自己,而是背叛自我,他把原来的自我杀死,赵斯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部分消失,好像底下文物见光,完全破坏了他的斑斓色彩,他不该出土的,应该永不见天日。

    他赵斯同叫他心痛什么了?他活得精彩绝伦,一个瞬间,抵得过别人一辈子。

    “我对你够意思了,你看,你让我来我就来了,我还有事情,得去陪一个你本家局长,我很忙的。”

    赵斯同指腹在电视机上缘抹了一道,吹吹浮灰,语带双关:“瞧瞧,你才走几天就落灰了。”

    本家局长,李局长,李秋屿猜出是李雯的爸爸,他静坐着,人已经抽离了一瞬,好像客观去看整件事,是有无数个零碎的不经意细节拼完整的,恰到好处,就是这么巧合,一切都能被赵斯同巧妙利用上。

    当然肯定不止这些,李秋屿有预感。

    他目光游移,对上赵斯同似笑不笑的眼,明白那句“才走几天就落灰了”指的是什么,他不知情,但不知情也是他工作疏忽,他最近确实没投入什么精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现在不是知情与否的问题。

    李秋屿脸上看不出仇恨愤怒的痕迹,烟雾缭绕,神情安然,赵斯同拍拍手,弹去灰尘:

    “好了,师哥是当过律师的人,手里不知经过多少案子,好好想想怎么救自己吧,李大律师?”

    真有趣,医生等到自己病了,只能等死;老师教诲别人,自己却甘心堕落;律师给人消灾,到头来身陷囹圄,世界就得是这样才诙谐,赵斯同心道,念法学,当律师,再进监狱,这很贴合李秋屿的命运。

    李秋屿抬眉:“想看我身败名裂?吃牢饭?毁了我你就高兴了?”

    换作从前,身败名裂是没有意义的,吃牢饭也无所谓,他心里不会起什么波澜,也许甚至还会渴望,这带着刺激性,好像牢房早早在等待着他,是一种荒唐的必然,必然的归宿。罪名不是今时今日定下,而是遥远的少年时代。如果真的要发生,他不会阻止。哪里有什么身败名裂,无名亦无身,什么都谈不上。

    现在不行了,以后也不行。

    “你觉得这是我希望的?”

    “不然呢?你说服不了我,就要毁了我,你蓄谋已久,看起来我确实没有任何胜算,只能等着吃牢饭。”

    赵斯同啧啧摇头,显然很失望:“这才到哪儿,师哥你就泄气了,后头事情还多着呢,人在世上,应该各凭本事,快意恩仇。”

    李秋屿掐灭烟:“还有?看来我这次是真惹上麻烦了,我不坐牢,你是不会收手的。”

    赵斯同微笑着:“我早说过,我了解你,你却没那么了解我,怎么就是我想让你坐牢了?坐牢不坐牢,不在于我,我一直都非常尊重你,你清楚的,哪些人想让你坐牢,你很快就会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恨你。”

    两人对视,赵斯同有种别样的革命者气质,总想革他人的命,也不是谁的命都要,李秋屿知道他要自己的,他这么望过来,他就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了。

    李秋屿缓缓阖目,靠在沙发上:“你走吧。”

    他身体颀长,头发乌黑,皮肤也显得十分年轻,是具非常美好的生命体,还有美好的思想,赵斯同居高临下看着他,心里只道可惜,可惜。“美”要消融于日光之下,李秋屿为什么不明白只有他给他选的路,才能最大保证自我的完整性呢?

    “你不愿意当舆论的偶像,自会有人当,你不当就另有蠢人占领,拱手让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赵斯同丢下两句话,撑着他的黑伞又一次走进了雨夜。

    李秋屿在沙发上小憩片刻,开车往酒店来,前台姓许的女孩一见他有些不自在,还是打起招呼,李秋屿看在眼里,点了点头。

    他到监控室想看张蕾来的那段监控,监控却只有一段,张蕾进了1102,从那便坏了,监控只能证明她跟他有交谈,是他放任一个未成年独自找客人的。

    这段监控也早被人拷贝走,李秋屿在酒店待到很晚,雨一直下,大地蒸腾着水汽,水汽是热的。各种思绪在心头交织,明天还会有事发生,李秋屿无比肯定,赵斯同暗示着他什么,点到为止,他享受着把事情搞得越乱越好的感觉,雨幕天席地地下,打高高的夜幕那下来,灯光一照,像银森森的大网。

    李秋屿沉思良久,打了一个人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他说道:

    “彦平,在忙吗?”

    季彦平在灯火通明的律所里加班,他生得浓眉大眼,脸上从没有疲劳神色,总显得精神百倍。他非常高兴能接到李秋屿的电话,两人几年未见,只有逢年过节的简短问候,他一直没忘记这位同系的师哥李秋屿。

    李秋屿离开律所时,季彦平还是毛头小伙子,初出茅庐,人很青涩,现在已经站稳脚跟,独当一面。

    “师哥,我不忙,你一定有事找我。”

    李秋屿说:“好,我确实有事找你,聊聊吧。”

    季彦平放下手中的事,李秋屿一开口,他仿佛就看见了久违的面孔,一张文雅的永远叫人如沐春风的脸。

    第83章 第 83 章 李秋屿早忘记对季彦……

    李秋屿早忘记对季彦平的帮助, 这种事,他从不往心里去。季彦平记得很清楚,他非常穷, 人一穷就容易窘迫, 李秋屿总是在不伤他自尊的情况下帮他,好似无意之举。他们先后入职同一家知名律所, 季彦平实习期间, 常被骂得狗血淋头,压力极大,几乎要出心理问题。李秋屿带着他,非常耐心,季彦平父亲过世早,李秋屿没比他大几岁, 对季彦平来说,年轻的李秋屿有种父兄的感觉。

    人家其实也是很年轻的, 年纪轻轻就可以做另一个小伙子的兄长,季彦平有时觉得不好意思。

    他在李秋屿那里暂住过一段时间, 李秋屿爱整洁, 做事特别抗压,跟李秋屿在一块儿, 季彦平重新变得开朗,他本来就是很外向很阳光的小伙子, 他师哥师哥地叫着,像李秋屿的亲弟弟。

    但他明白,李秋屿却不喜欢跟人亲近,他秉性温和,能力之余愿意伸出援手, 十分好相处,同时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感。除却工作,李秋屿私下几乎无话,季彦平是很容易对人敞开心扉的,李秋屿没有心扉可敞,他喜欢独处,谁也不知道他的什么事,比如家在哪儿,家里有什么人,他社会关系成谜,好像一下子就是个法学生,又成了律师。

    季彦平觉得师哥挺神秘的,他觉得两人最终会是亦师亦友,却只做到了“师”,没“友”。李秋屿不冷漠,他知人情,懂世故,不媚上,也不欺下,像高山,也像大树,正正好好的一个人,可他不热情,似乎不需要朋友,你跟他说了许多话,心想,这算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了,他不交心,他只听你说,不评判。他的事情,谁也别想打探一点。季彦平意识到这点后,苦闷了一些时候,他需要好朋友,他本身就是肝胆似冰雪的年轻人。

    意识到李秋屿的性格,季彦平没法强求,他记得一些细枝末节,李秋屿压根没注意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等他觉得能喘口气,日子稍微正常了些的时候,李秋屿要离开了。

    说放弃就放弃,非常平和淡然,季彦平完全不能理解,李秋屿在律所也是一点点打拼上来,吃过苦的人。他要回一座普普通通的城市里去,也不说干什么,人家挽留他,他微笑着拒绝了,好像没什么不能舍弃,舍弃的态度非常轻,几乎没有痕迹。

    季彦平请他吃了顿饭,吃着吃着,两杯酒下肚,想起这些年的求学路,工作上的艰辛,季彦平呜呜哭了,他以为考到北京就好了,其实路还很长,刚算上道,李秋屿要走,他心里有些忧愁,还有些害怕,他对李秋屿有类似对父兄那样的依赖,留恋,尽管他知道李秋屿对他可能什么也没有,李秋屿是矛盾的,包容万物,又空无一物。

    他只知道李秋屿走了,不再做律师,他也没问过成家了吗一类的私人问题,真正成了君子之交。几年过去,季彦平成长了,他变得稳重、干练,有一个马上要结婚的对象,生活顺遂,当初梦想的基本要全部实现了。

    只在偶尔一个瞬间,季彦平会想起李秋屿来,不知道他到底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所以,李秋屿今晚的电话一打来,他心里没法平静了,他想起老师的话,说学这个的,别最后自己进了监狱,发现法官还是老同学。

    有时世情就是这么荒谬的,季彦平见怪不怪了。

    他不知道李秋屿那边是怎么回事,但他相信师哥,不为别的,那是师哥,不是旁人。

    在电话里是没说什么我相信你这类话,两个大男人之间,太肉麻了,他只要李秋屿等一下,把工作交接安排下,他马上就会赶到他身边。

    季彦平坐后半夜的飞机来的,五点多钟,天光大亮了,李秋屿在机场等他。季彦平好几年没见过他,一眼瞅着了,李秋屿个子高,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英俊挺拔,眉头稍稍一压,会有一瞬间的冷峻感,是师哥没错了。

    季彦平很激动,跟李秋屿拥抱了一下,他觉得这几年自己不光模样沧桑了些,心也变老了,老得比脸还快,一见着李秋屿,他又成了人家的师弟,仿佛跟着年轻了。

    李秋屿笑着:“彦平,很累吧?能吃得下早点吗?”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打李秋屿嘴里说出来,感觉完全不同,好像昨天两个还见着面呢,一点都不生分。

    两人找了家早点铺,一块儿吃饭,边吃边交谈,吃完饭又回到车上说话。

    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每个环节,每个节点,应该尽快做什么,两人都再清楚不过,李秋屿把自己的事情简明扼要说完,告诉季彦平收集证据的几个方向。

    “你意思不止酒店的事?还会有其他人跳出来报案?”

    “没有最好,大概率有,而且可能就是这两天,赵斯同要层层给我加码,让我一点点崩溃,他什么心理我很了解,我没时间了,他要的是打我措手不及,你按我说的去做。”

    他把手机里导出的一段录音,交给季彦平,如果用不上最好。李秋屿的直觉还没错过,这是天赋异禀,却不怎么想要。

    李秋屿说:“万一事情不好,你要去找李明月,叫她别害怕,跟她谈谈,我真怕吓到她,她才十七岁,奶奶刚去世没多久,我现在出事,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念头一动,心里的痛苦起来,缠绞着胸口难受极了,李秋屿面上是很平淡的,“没有她的话,发生这种事,我也许就懒得动了,什么结局都无所谓,你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季彦平心里一跳,他明白,李秋屿是随时能离去的人,哪儿都能去,他这话里,好像生命也不值得一提。他现在最信任的人,是自己,季彦平心潮翻涌。

    “师哥,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秋屿笑道:“彦平,你成熟很多,生活还舒心吗?”

    季彦平道:“都这个时候了,师哥,你还有心情问我这些,说实话,你了解我,我这个人简单,容易满足,我却不怎么了解你。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觉得不好理解,比方说赵斯同,我刚入学的时候他已经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了,他那样一个呼风唤雨的人,为什么揪着你不放,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得罪他什么了?他原来不是很崇拜你的吗?”

    李秋屿道:“我没达到他的期望,恼羞成怒了,他没真正崇拜过我,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只是需要个工具,但他自认为对我热枕忠诚,你不理解他正常,他本来就是非常态的一个人。他做这些,是发自内心觉得为我好,是不是觉得很荒唐?”

    季彦平也接手过很多案子了,人间百态,什么离奇的人、事,他都能见过,赵斯同这样的心理,他确实是第一次见。

    “你恨他吗?”

    李秋屿道:“恨也没用,我要是对他破口大骂,或者打他一顿,他会又得意又失望的,得意于我失控,他能刺激到我,失望同样是这个原因。他会觉得李秋屿也不过如此,是个凡人,会暴跳如雷,无能狂怒。我预感过他会弄出些事针对我,我躲不开的,不在此时,也在彼时,发生就发生了,迟早的问题。”

    “他就是想把你弄到坐牢?”

    李秋屿默然了,没法回答,他对赵斯同是有直觉上的一个判断的,但不能赌,赵斯同不甘心,不死心,他那么自负一个人,怎么能拱手把他李秋屿让渡给旁人?他在争夺一个他心里的李秋屿,这些年来孜孜不倦给他塑金身,李秋屿什么也不做,这金片也得加上去,必须是他想的那样。

    一塑功成万骨枯。

    他要的是个傀儡,金光闪闪的傀儡,万骨算什么,万骨都是他李秋屿身边的平庸之辈们。

    李秋屿要做的是让他明白,自己不愿意,他宁肯吃牢饭也不愿意。让他做傀儡,简直是笑话,哪怕没有明月,他也不会做任何人任何规则的一种傀儡,他情感脆弱,但一直有着最坚不可摧的自由意志。

    刚到午饭的点,派出所打来电话,两人一块儿过去的,他把车钥匙给了他:“要是二十四小时不见我出来,按我们商量好的做。”

    “师哥……”季彦平站在台阶下又喊他一声。

    李秋屿回头,季彦平正用一种殷切的,充满鼓励的眼神望向他,他微微一笑,神情自若地走了进去。

    事情发展非常紧凑,派出所接到一个叫李昌盛的报案,说他非法侵占农村宅基地,同时长期霸占奸污他的女儿李明月。农村宅基地的事,怎么也轮不到市里的派出所管,报案得到乡镇去,但**那就是刑事案件了,照理说,也得去当地,但现在李秋屿人在这儿,身上本来就有事,一下就有了几样罪名嫌疑。

    立案很快,几件事一块儿调查。李秋屿坐在审讯室里,两名民警在,他看看四周,要求所有问话同步录音、录像,两个民警简单交流了两句,李秋屿的身份他们已经知晓,他在北京干过律师,律师什么流程不了解?上头很重视这个案子,办事民警也有压力。

    这就有的问了。

    民警觉得这是碰上了老油子,看着斯斯文文一人,不过人不可貌相,一脸老实巴交的还可能是杀人犯呢。

    审讯开始两人告诉李秋屿,只要如实交代,就能让他回去。

    李秋屿没有一点紧张的神色,普通人来这种地方,接受盘问,多少是有紧张的,大部分人心理素质没那么好,警察一问,一股脑什么都说出来,一回不行两回,多数人招架不住。

    他没有,他更关心警方的执法程序是否合法合规。

    民警问:“你大学学的还是法学?”

    李秋屿道:“刑诉法一百一十八条规定,公民有拒绝回答无关问题的权利。”

    民警说:“知法犯法的还少吗?你是当过律师的人,心里肯定清楚,现在都说出来,不给你起诉。”

    李秋屿道:“起诉是检察院的职权。”

    民警看看他,转而继续问其他问题。

    这场审问漫长不停地问,重复地问,看他每次回答是否一样。过程十分折磨人,一直到后半夜,也没有结束的意思,李秋屿有些疲倦,要求休息,对方态度不是很好,说还会有关键证人会过来配合取证,要他尽快认罪,才会轻判。

    李秋屿心里清楚,这是要通宵了,自己二十四小时内难再走出这个门。

    一夜没睡的还有季彦平,他躺在车里,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的老做梦,一直到天亮,见李秋屿还没出来,只能先去吃个早饭,到李秋屿家里洗漱一番。

    明月今天报道,李秋屿没来,她给他打电话,手机关机了。她在学校待的坐卧难安,谁也没法问,只能打个车急匆匆往李秋屿的小区去。

    门没反锁,明月心里一喜,以为李秋屿在家,开了门却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在换鞋,头发湿漉漉的。

    明月以为是进贼了,扭头就跑,要去找物业。

    季彦平追着叫道:“你是李明月吗?是李明月吗?”

    明月停下,转身问:“你认识我?”

    季彦平招招手:“别跑,李秋屿是我同系师哥,我叫季彦平从北京来的,是律师,以前我们在一家律所,你别害怕,我有话跟你说。”他想了想,换好鞋走出来把门锁上,“你看这是不是他的钥匙?下楼说吧。”

    明月心里轰然一响,李秋屿肯定出事了。她腿有些软,脸一下叫血涌得通红发热。

    第84章 第 84 章 季彦平避嫌,跟这么……

    季彦平避嫌, 跟这么一个陌生的大姑娘独处一室不太好,他找了个咖啡馆,坐在角落里, 安抚了一会儿明月。

    “他要是被放出来, 我马上能跟他沟通,如果迟迟不放, 超过一定时限代表得移送拘留所或者看守所了, 要看案件性质。”

    明月害怕了:“他会坐牢吗?他不会犯罪的,他要是没犯罪就不会有充足的证据对吧,那怎么判他呢?会不会打他,打得他受不了只能认罪?”

    她想起小时候的事, 听说派出所把人打得屎尿都出来了,拿灯照人脸, 人被弄得半死不活,只想赶紧认了认了, 太受罪了。

    “现在没有严刑逼供,你想的, 那都是法制不健全时代的事, 别太担心。我现在没了解到全部的情况,要等再见他才行, 如果进了看守所,我作为他的律师是可以见面的, 到时再商量。”

    季彦平宽慰着明月,她是个漂亮聪慧的女孩子,一直认真听他说话,有点情绪,但显然是控制住了, 不算太慌张。

    警察把明月叫去问话,电话打到学校,学校老师找不到明月,没正式开学,说晚自习应该能见到学生。

    明月要去派出所,乔胜男跟她一块儿,她很惊讶,不知道乔老师为什么要去,乔胜男恢复如常,她不打扮了,看起来神情淡漠,冷冰冰的,又是从前的乔胜男了。

    乔胜男说:“我也是去配合调查的。”她跟赵斯同分手了,赵斯同提得非常突然,笑吟吟跟她进行了一场长谈,他对她身体、思想,其实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就是想看看一个老处女怎么沦陷的,一个嘴里骂着男人,身体却离不开男人的虚伪的老处女,其实是没有自尊的。而且他结了婚,也不适合这样玩太久,他跟她说这些时,是很优雅的,一点尖酸刻薄的态度都没有,乔胜男像叫人按进冰窟窿,半天说不出话。她不认识赵斯同了,他看着依旧英俊体贴,是最好的爱侣。他像是惊讶于她的反应,说以为你早知道我结婚了,李秋屿没告诉你?他那样子,像是李秋屿早告诉她实情,毕竟她是明月的老师。

    她完全懵然了,一时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走了,对面早就没人了,可柔和的话音,专注的眉眼,古龙水的味道,好像都还在。

    仿佛几天后,乔胜男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个事,太耻辱了,奇耻大辱,她简直杀他的心都有了。

    怎么到这一步的?

    她慢慢想起来了,是李秋屿,李秋屿为什么不说?

    那就是李秋屿的错了,乔胜男突然抓到一个人,怪罪旁人,总比怪罪自己来得容易,李秋屿什么都知道,他来找过自己,乔胜男把记忆里的那次对话自动曲解了,他来看笑话的、故意的,他装作好心肠的样子,语焉不详,她忘记是自己堵了他的嘴。

    她一直都知道李秋屿不是什么好人,现在好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一定犯了什么事,乔胜男心里觉得很痛快,她本来煎熬得想杀人了,但这会有了出口,这是李秋屿罪有应得。

    她散发着寒意,明月跟她的距离感更深,她不知道乔老师去给谁作证,她心里全是李秋屿的事,顾不得别人了。

    女民警见她是中学生,态度和缓些,问道:“李昌盛是你爸吗?”

    明月一阵恶心:“户口本上是,但他很多年不在家,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他一分钱不出。”

    民警问:“你跟李秋屿什么关系?”

    明月心砰砰跳起来,语速却是不急不躁的:“他算我的资助人,但也不是白资助,我奶奶不想欠人情,把我们家老院子抵押给他了,但那房子我奶奶一直住着,到今年五月份去世,说他是资助人,其实更像我们家的一个朋友。”

    民警问:“你爸报案说,李秋屿一占了你家宅基地,二长期侵犯你,宅基地的事先放一边,第二件属实吗?”

    明月浑身直抖:“不属实,宅基地不是李昌盛的,是我爷爷奶奶的,而且已经抵押给李秋屿了,因为我爷爷也去世了,我奶奶一个人供我念书吃力。第二个事,李秋屿没侵犯我,从来没有。”

    民警道:“你不要害怕,你是未成年,是受法律保护的。”

    明月直视民警:“你们去保护该保护的未成年吧,我没受侵犯。”

    民警道:“李秋屿有没有跟你发生肢体接触?任何形式上的。”

    明月十分不耐烦了,她很想发火,活生生忍住了:“没有,我不是三岁小孩,发生什么没发生什么我脑子很清楚。”

    民警道:“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样的案件,受害人一般思想负担比较重,尤其你还是未成年,你放心,说实话,说真话,有法律会保护你的。”

    明月道:“我现在说的就是实话,你们应该去查李昌盛,他搞传销,还骗我们村里人的钱,他不赡养老人,不养子女,你们但凡到庄子里问一问,就知道他什么人了,他说话就是放屁,狗都不信,”她声音不自觉大了,“你们去查真正的混蛋啊,老盯着李秋屿干嘛?”

    民警严肃道:“李明月同学,你不要这么激动,更不能说脏话。”

    明月胸膛剧烈起伏,极力克制着自己。

    另一间审讯室的问话,乔胜男的说法截然不同,她说亲眼见过李秋屿对李明月动手动脚,李明月是未成年,加上成长环境男性角色缺失,分不清这些动作含义,甚至是美化也是可能的。

    李明月高一有几个月的时间,住在李秋屿家里,只有他两个人,发生什么,外人是很难知道的。这些不光她乔胜男可以作证,学校班级的学生,都知道。而且李秋屿对外谎称是李明月表叔,其实两人什么亲戚关系都没有。

    要在笔录签字时,明月仔细看了遍,有的地方,发现不是自己原话,歪解了自己的意思,坚决不认,她非常倔强,非常有主见。

    “这地方不是我说的,是你们想的,我不签字。”

    民警觉得这女孩真够麻烦的。

    大约折腾了两个小时,季彦平在等她,乔胜男也在派出所门口花坛站着,乌黑的天空上,略有几点星光,外头热得要命。

    明月放慢脚步,看向乔胜男,她明白乔胜男是来干嘛的了,什么都无需多说,她心里冷冷的。她不会再跟乔胜男同行,她直直走向季彦平,不愿意再跟老师说话。

    门口停了辆车,车里下来个熟悉的身影,孟见星在他妈妈的陪同下也来了这里,两人目光对上,孟见星微讶,看了看明月欲言又止。

    这样子,是来干什么的,她也明白了,人家办案,自然要紧锣密鼓地查,事情那么多,一年到头不晓得接多少个案子,是人就分好坏,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缠斗,乡村城市都一个样,明月觉得悲凉了,杨金凤被打断胳膊,法律没保护她一下,李秋屿什么也没做,法律要惩罚他,这些人都谁啊,一个个脸皮厚的来作证?她忽然又愤怒起来。

    “看什么看,你那双眼不配看我。”她目露凶光,冷不丁把孟见星吓一跳,这话太羞辱他了,他特别生气,脸都胀起来,他妈妈的架势是要骂明月了,孟见星牢牢拦住,对明月说,“你该醒醒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都要进局子了你还护着他。”

    明月冷笑,连带着扫了两眼乔胜男,也不觉得她是师长了。

    “他怎么了?他比你们高尚,他从没在我跟前说你们半个不字,你们呢?我原先以为你们只是不完美的凡人,一叶障目,现在知道了,你们是非不分,还小人做派,来落井下石的吗?我告诉你们,一个人的灵魂是不会因为几块破石头变质的,我看不起你们。”

    她说完扭头就走,憋着眼泪,眼前雾着晴着,变幻不停,季彦平紧紧跟着明月,走到一个路灯下,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仰头往上看:奶奶,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李先生没事。

    天上的星星是杨金凤,一定听得到。

    他的苦难,是因自己而起,明月感觉太痛苦了,像奶奶死了那样的疼痛又来揪胸口了,同时巨大的茫然感也攫住了她,为什么这些人都冒出来了?还有谁呢?

    季彦平身上连张纸巾都没有,他会哄女朋友,但明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只能让她哭一会儿,她也没停多久,边流泪边朝前走。路过便利店,季彦平买了包纸巾。

    “他是不是被关起来了?”

    “移送看守所了。”

    大部分人是没进看守所经验的,季彦平也没有,他是律师知道那儿什么样,条件尚不如监狱,比较恶劣。李秋屿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到里头是很受考验的。

    明月立马不哭了,她擦起眼泪:“是不是很严重?要在看守所关多久?后头会怎么着?”

    季彦平说:“我尽快去见他,因为公安传唤期间律师是没法去现场的,最快介入,也只能是这个时候了。他在看守所里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公安机关还会审讯他,等三十天后,移交检察院,如果检察院不起诉不批捕,那就代表没事了。”

    “要是起诉批捕了呢?他就要进监狱了是不是?”

    季彦平低声说:“我一定会尽力的,明月,我们好好聊聊,你看你能不能想起点什么有用的线索之类,今天晚上的事,你得跟我复述一下。”

    晚自习没法上了,明月也没心情上,她坐车里,跟季彦平一点一点对信息。

    “酒店那边你不要管了,我会想办法。你家里宅基地的事,师哥跟我说过,也不算太棘手,关键就是师哥跟你,你今天笔录做的详细吗?”

    “详细,我把什么时候认识他,一共见了几次面,一直到我来城里念高中,都说了,但我觉得她们不大信,好像我做伪证替他打掩护一样。刚才那两个人,一个我老师,一个我同学,也是李秋屿的侄子,他们都讨厌李秋屿,你说,为什么警察不信我的话呢?我都没报案。”

    “那是因为,一般情况来说,女方未成年的话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甚至不敢报案,成年女性都可能选择不报案。”

    明月发会儿呆,睫毛像挂了层蛛网,什么也看不清,她问季彦平:“你相信你的师哥吗?”

    季彦平语气肯定:“相信,抛开律师身份,单单从个人角度来说,我信师哥。”

    明月舒心了点儿:“他人品好?对你好?你俩关系好?所以你信他?”

    季彦平挠挠头:“这不好说,信就是信,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好几年没见过他了,认识这么久,除了那时候指导我的工作,我们都没说过太多话,他不爱说话。但师哥这个人,只要你跟他说过一次话,就忘不了他,无论分开多久,再见他,还是感觉不变,不像很多人一旦分开就觉得远了。”

    明月露出笑意,她想起春天来了。

    “你也这么看他吗?你爱你的师哥。”

    季彦平吓一跳,他连忙道:“你别误会,男人之间的情谊不是爱不爱的。”

    明月说:“爱就是爱,不是爱是什么?我知道你误会我说的是爱情,我说的只是爱而已,这个世上,要是没了爱,大家活着都没意思。”

    季彦平很快认同了她:“是啊,人活着得有点意思才行。”

    明月觉得季彦平万分亲切,她跟他没怎么接触,因为他爱李秋屿,一下拉近两人的距离,他一点都不是陌生人。

    “我挺喜欢你这么说的,信就是信,你人真好,都几年都不见他了,也不是同事了,还愿意帮他,我本来对这个事刚才觉得有点灰心,觉得人真丑陋,现在跟你说说话,我又有了信心,其实不跟你说我也能自己调节过来,但面对面跟你说说,信心回来得更快。”

    她说这些时,想起李秋屿,想他的眼睛跟声音。

    季彦平看明月很会说话,直率,又好听,他要是师哥,长长久久地跟这样的女孩子相处,也会喜欢听她说话。

    两人说了一会儿李秋屿,李秋屿很年轻很年轻时的事情、样子、性情,明月听见了,心里温暖得发酸,发疼,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没遇见她之前,就这么存在着了。

    时间太晚,学校会锁门的,季彦平开车把明月送了回去,明月很庄重地跟他道谢,晚自习快要下课了。

    “明月,这事要说不影响你不可能,你尽量别想,好好学习啊。”

    季彦平一提学习,又觉得她其实只是个小女孩了,像长辈那样说话。

    教学楼的灯白得刺眼,她进了教室,孟文珊在跟人讲题,明月心里沉一下:孟老师知道吗?

    孟文珊当然知道,孟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因为上次的事,她还在生李秋屿的气,觉得他无情。现在这个无情的人,也出了事,合家高兴,连她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也跟着高兴,他不知道怎么听说的,在她跟前阴阳怪气。

    这人不知道李秋屿是孟家的私生子,只知道孟文珊对他上心,特别上心,她一个已婚妇女,不过夫妻生活,不生孩子,一颗心天天长在另一个野男人身上,换作旁人,早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他不敢,他在孟文珊跟前一直矮一头,老丈人家又强势,这会儿她心上人出事,进局子了,真是大快人心。不光这个大快人心,大舅哥家里也一堆烂事,孟家鸡犬不宁,属于双喜临门了。

    孟文珊的丈夫心情从没这么美过。

    “李明月,你干什么去了?晚自习不见人影?”孟文珊明知故问,把明月叫出来说话,站在楼梯口。

    明月什么都不想说,孟文珊见她这样,很窝火,她仔细把事情想想,觉得这事主责在明月,李秋屿也糊涂了。她一会儿觉得男人都一个样,喜欢娇嫩的女孩,一会儿又觉得明月肯定诱引了他,少女早熟的威力,看看学生里个别女学生,就知道了。

    “他现在这个样,都是你害的,要不是当初你任性跟李雯闹矛盾,他也不会得罪公安局长,”孟文珊压低了声音,带着戾气,她非常想发泄,恨不得打明月一巴掌,“我看他坐牢了你能落什么好处!你连书都不要念了,回家打工去吧!”

    楼梯的灯昏暗,老师的脸成一种模糊的狰狞,一刹那又恢复原样,明月心惊肉跳,她察觉出来了,孟老师恨她,也恨李秋屿。

    铃声响了,孟文珊匆匆回了教室,明月站着没动,等人陆续出来,她才逆流往班里进,准备拿东西。她收拾一会儿,班里只剩张蕾,张蕾还是很高傲的,她问道:

    “你表叔怎么没来接你?”

    明月低头找笔袋:“跟你没关系。”

    “是不是以后都没法来接你了?”

    明月抬头,张蕾笑道:“你会辍学吗?还参加高考吗?都高三了,要是放弃那就太可惜了,从乌有镇到这白走了。”

    明月道:“放心,我不会白走的,我会参加高考的,而且一定比你考得好。”

    张蕾好像是气笑的:“你还这么自信啊?不过,你不用想着跟我比了,我是要出国的,我不跟你们一个比赛场地了。”

    她很满意现状,她相信自己前途似锦,要去美国,去世界最发达最强大的地方,远离这些土鳖,不光是村子,镇子,连偌大的中国都要被她远远抛到脑后了,一切都太美好,她不跟李明月计较了。

    她跟得胜将军一样走出教室,明月抱着书本,等彻底只剩自己了才默默下楼,她心里的寂寞、痛苦,跟地里的野草一样长起来,雨水太丰沛了,野草疯长,刀割不完,药喷不死,只能用笔写下来,必须写,不写她就叫野草给淹没了。

    第85章 第 85 章 作为律师,季彦平见……

    作为律师, 季彦平见到了李秋屿。

    李秋屿被剃了头,谁进去都这样,季彦平不是头一回见看守所的人, 这种形象, 他其实有一定心理准备,还是被冲击到了, 觉得刺目。

    倒也不难看, 脸皮子雪白,眉毛漆黑,只是觉得很耻辱,很不好受。李秋屿比他泰然多了, 他上来问明月怎么样,她大约是知道过了, 彦平会跟她说。他想到她,胸口一阵窒闷。

    “明月还好, 她很机灵,被叫去问话了, 一点都没露怯。”

    李秋屿听他说着明月, 心一直隆隆地跳,没法慢下来, 关于她不能说太多,还是得说更要紧的事, 他有些憔悴,因为被反复审讯没能休息好,看守所那环境,更是没法好好睡觉。

    “我听明月说,她的老师, 还有你的侄子也都过来了。”

    季彦平意味深长看着他,他不理解,这些人怎么跟李秋屿就有了深仇大恨,巴不得趁此机会狠狠踩死他。

    李秋屿有一霎的虚迷,是吗?倒也不算太意外,每个人的心理他都能揣摩到,每个人的动机他都明白,那又如何呢?就是这么恨他,他只要存在,就势必引起人家的爱恨,爱浓,恨也浓。

    他又想起自杀的同学来,他抱过他,在孤独冰冷冷的雨夜,可他还是要恨他。

    季彦平现在阅不了卷,没法看证人笔录,什么工作都丢开手了,他能做的,是积极寻求更多有利的证据材料,争取取保候审。

    李秋屿在看守所里,是不能见家属的,他也没家属可见。

    大约交谈四十分钟,便被叫停了,季彦平立刻开车往子虚庄去。

    平原大地,到处是绿的,玉米已经长很高了,暑气还是很盛,马上到达巅峰,早秋的气息指不定哪天夜里就会突然出现,时令要盛极而衰。

    庄子的树荫下,坐着人打牌,脖子上挂了条手巾,知了声嘶力竭嚎叫,真是热啊。人一听他来找八斗,笑着说八斗是出息了,总有开小车子的找。

    季彦平见到了他,说明来意,八斗便带着他到镇政府,找到当时给李秋屿登记的大姐,人家很热情,又是倒茶,又是请吃西瓜,很利索地给写了个证明,盖着镇政府的大红章。

    这大姐记得李秋屿,对他赞不绝口。

    他们离开镇政府时,八斗问季彦平:“季律师,是不是李先生出什么事了?”

    季彦平觉得这位乡下大哥人还是很敏锐的,他没隐瞒,这也是李秋屿交待过的。

    八斗嗐了一声:“李昌盛……不是个东西!季律师,你跟我家去,我想起来有样东西你拿着,看能不能用上。”

    那是杨金凤生前找他还有冯大嫂子签的一张字据,上头写着,李万年杨金凤的地契抵押给李秋屿,供李明月念书开支,请邻居二人作个证明。虽然格式不大正规,但有签名,有手印,有日期。

    杨金凤什么都想到了,生怕她哪天万一不在,儿子来抢老宅。

    季彦平一下感激起这位老人,老人家可能肉身已化,白骨显露,就埋在深深的高高的绿地里头,她留下的东西,哪一样都有用。

    “季律师,有啥需要我能跟你去,我也能当证人,不光我,李先生自己掏钱给的村支部,每个月发给李家婶子,这公安机关不知道吧?李昌盛出老殡,一个子儿没花,都是李先生开销,好几万块钱风风光光把李婶子送走了,这有簿子,记得清清楚楚。公安机关不知道的事那可多了去了,有需要你来找,我们都能跟你去,保管不说假话,说的都是真话。”

    八斗非常迫切地跟季彦平说更多,“还有,李先生去年过年就在李婶子家过的,那会李婶子还在,搁她家吃搁她家睡,要是真有啥,老婶子又不憨不傻,能不清楚?这我们都是知道的。”

    季彦平听着,握住他手:“今天非常感谢您提供的这些东西,有需要的话,一定来找您帮忙。”

    八斗是热心的,在这样的热心里又得到一种被尊重被需要的满足,他被这事牵扯得激动起来,跑到冯家,跟他的冯大嫂子说了一通,明月的诸多旧物,还放在冯家,就是怕李昌盛给她毁了卖了。

    他们硬是留季彦平吃了顿便饭,豆角烩肉,贴的死面饼子,季彦平在这吃得大汗淋漓,久违的乡情,让他想起爷爷奶奶来了。他非常高兴李秋屿认识这样的人,这是莫大的安慰,人心不都是那样令人悲愤、绝望。

    但事态还在发展,当地的报纸刊登了一篇文章《知名律师性侵未成年案疑云》,案子还在侦查阶段,媒体便报道了。文章里涉及到明月的地方,用的化名,熟悉的人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学校里的老师、学生,很快都知道了。

    人家一见着明月,窃窃私语就会停下,看她的目光也带着异样。她成绩有点下滑,刚过去的考试不是很理想,她觉得很孤独,学校里那么多人,热热闹闹的,她不想跟任何人交流,也不去解释,没人会问的。

    秦天明来找她一块去食堂,明月心想,秦天明是很好的,她装什么都没听说,还很有见地分享假期看的新书。明月脑子神游,看守所能寄信,她等着季彦平告诉她,李秋屿到底收到那封信没有。

    “你多吃点饭,走路都轻飘飘的。”秦天明推推她的饭缸。

    明月心说,不是我的身体轻飘飘,是魂儿落不下来。她觉得跟秦天明也没什么话可说了,说什么呢,什么都不感兴趣,她没力气跟人家说话,只能写字。

    总得想个万一,比方说,李秋屿真的去蹲监狱。监狱这东西,真是离她生活遥远,她小学的时候,学校大门口过道的黑板上经常搞普法宣传,用花花绿绿的彩色粉笔写得满满当当,什么吸毒啊盗窃啊,她起小就觉得这些事肯定不能做的,观念深入骨髓,人不能犯法,蹲监狱太可怕了。万一蹲个十几二十年,一出来,家人死了,左邻右舍对你指指点点,你一出来发现世界早都变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没人爱你,你也爱不起这个世界,这就是对你犯罪的惩罚,活该啊。

    李秋屿怎么能是活该呢,他是清白的。明月一想到这,心抽痛得厉害,她想证据头都要炸了,她恨不得现在自己精通法律,替他奔波。她能做的,是念自己的书,写几个字给他,不能打电话,不能见面,明月只能给他寄信。

    信也是很麻烦的,得检查,人家觉得你写的没问题,才能过关。一想到先叫旁人看了去,明月一会儿心烦意乱,一会儿自我安慰,告诫自己不能急,她光明磊落,不怕人看。

    李秋屿还是收到了那封信,用钢笔写的,明月的字迹其实他不太熟悉,因为存在变化。他记得她初中的字迹,不算好看,高中阶段她要求自我进步,这封信的字已经相当好了,收放有度,他不知道她现在字写这么好。

    这是明月写的吗?李秋屿捧着信,一个字一个字默读起来。

    “我是明月。”

    看见开头,李秋屿就知道是她了,会心一笑,仿佛她明亮的面孔也在字上。

    “我见到了你的师弟,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像你一样,他跟我说了许多事情,我最高兴的是,他跟我的想法出奇一致,我们都是那么信任你。

    事情确实发生了,我以为自己经历许多事能很好地理解这个世界了,它有荒诞无常的一面,随机发生着什么,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在承受着各种各样随时的“发生”,也许是偶然的,也许是必然的。我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觉得太难受了,因为发生在你身上,我不惧怕贫穷,也不怕吃苦,我从小习惯忍受这两样东西,只怕我爱的人遭遇不幸,我情愿命运把这些加在我身上,我能托起,奶奶走后,我想着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面对了,最大的事,不是死亡吗?死亡已经经过我数次了,我什么也不怕,即使我心里煎熬,我始终相信自己能是任何事的对手。

    难道我写这些,是不信任你也能吗?不是的,你今年三十二岁了,没有过多少真正幸福的日子可言,你一直在受苦,饱受精神折磨,你是最纯洁最崇高的人,不该这么受苦,你是血肉之躯啊,心脏跳动了多久,你就痛苦了多久,好像你这么一个人,天生就来受苦的。我太想分担你的苦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我更想跟你一块儿高高兴兴过日子,不要吃苦,但苦来了,来了就是来了,就得接住它,咱们暂时还不能一块过好日子,就先接住不好的日子吧。

    不仅有我,季彦平也在,他跟我一样,我们都爱你,还有奶奶还有八斗叔冯大娘,甚至连朱兴民也爱过你,你还记得他吗?你买过他的菜,他那一刻肯定爱你这样好的年轻人,他也许不知道这就是爱,但爱就是爱,哪怕只爱你一刻,一刻的爱不是恨,不是痛苦,那就是好的,咱们活着,不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吗?感受到爱,只有爱才是抵抗痛苦的武器,谁也不比它尖锐,锋利。它又不是尖锐锋利的,它是圆的,不伤人的,永远热乎乎的,咱们永远怀抱着它,不丢开手,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好像冬天里把脸伸到太阳地儿里,闭着眼,光在脸上融化了,从汗毛孔进去,冷就没了。

    这会儿你的心还在跳吗?肯定的,我的心也在跳,咱们还都活着,以后一定能活得更好,还有好多事没做呐,心只要还跳,就能跨过现在的不幸,还要给咱们跳一辈子,很长很长,我写完这些,都觉得自己是小婴儿了,新得很,好像咱们都变得崭新崭新的。

    去年年关,咱们一块儿淋了场痛快的雪,我相信以后还有的,那样好的雪,一定还会有的。

    别忘记爱,所有的爱。”

    李秋屿只读一遍,便几乎能一字不差记下来了,他记性真是太好,心里柔亮,像新抽出了几片叶芽,嫩嫩的,黏糊糊的。文字非常有力量,他一直都是爱阅读的人,读过无数书,都没明月写的好,不是她的技巧高超,文字绝伦,都不是,纯粹是这单单写给他的,每一个字,都是他需要的,她有,还给了他。世上的事就得这么巧才行,想要的,人家不一定有,有也未必给你。

    他心里平静了,外头并不平静。季彦平把证据汇总,想法子看能不能让李秋屿先取保候审,最起码,离开看守所,那是个很压抑的地方。

    但证人只多不少,办案的人员私下都忍不住议论了,新来做笔录的,是李秋屿的前女友,年轻,漂亮,浑身上下都是大牌。赵斯同把她胃口养大了,由奢入俭难,反正是稀里糊涂一笔烂账,后面的事,说不清是她自愿,还是赵斯同的引导,半推半就,他把她介绍给更有权力的人,告诉她,自己这庙小水浅,她这么漂亮应该有更高的价值。赵斯同擅长把事情说得动听,充满诱惑,她有时觉得很有道理,有时会突然察觉到一阵痛苦,忍不住哭一场。

    回不去了。

    她没法离开现在的生活,她开销很大,虚荣心跟尸体一样,掉进河里,膨胀得不行。那条河,她很少愿意去想,思考是件烦心事,她只想快快乐乐的,叫人羡慕自己。

    可李秋屿的事情出来,那条河,也跟着清晰了,是她自己要淌的吗?源头在李秋屿,如果他还爱着自己,说不定两人都已经结婚。她刻意不去想他,现在是不得不想,这个人的眉眼,笑意,柔情,回忆里的甜蜜把她给黏住了。她还恋着他,要不然不会难受,可他早把她忘了,他把她青春耽误了,不,这辈子都耽误了,所以她现在才这个样。

    向蕊没意识到自己心理有了点毛病,她想不到,她只去怪李秋屿,突然就痛恨无比了,好像找到问题的症结。所以,她做笔录时很激动,绘声绘色,画面感很强,弄得办案人员仿佛也跟着看见了龌龊不堪的场景。

    “他跟李明月接吻,还乱摸,我什么都看见了,要不然也不会分手。”

    “我发现避孕套少了,数量不对,还能是谁用的?”

    “刚开始李秋屿还骗我,说这是他妈妈那边的亲人,他跟他妈八百年不联系了,李明月就是他从乡下搞来的。”

    她因为激动,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办案人员不得不重新问,让她想清楚再说。

    “我想得很清楚。”

    向蕊出来后,控制不住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路人纷纷看她,她也无所谓,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她打开包,给自己补了个妆。

    她想象李秋屿知道了肯定会勃然大怒,恨死她了,他不是一直都没什么情绪变化吗?不怎么高兴,也不伤心,这下好了,她终于刺激他一回,永远记得自己。

    还没见过他发火呢,真有趣,向蕊又忍不住笑,一边笑,眼睛一边淌泪水。他是要进监狱的吧,火也没地方发了,再出来,还能找到工作吗?还能这么风轻云淡?向蕊的眼,突然变得阴沉了,那是他自找的。

    孟家的人,心情要比向蕊复杂一点。出了这样的事,孟渌波不会再认他,本来也闹僵了,老死不相往来好了。孟文俊这会焦头烂额,因为经济问题,也羁押着。孟渌波一下老很多,那个一年到两头不是能见过一两回的女婿,这段时间来得勤,来看笑话的。

    孟文珊跟丈夫大吵一架,不准他再上门。

    男人冷笑:“你们家败了,花无千日红,这回是彻底败了,孟文珊你以后也就是个小老师身份,别再跟我横。”

    他一直觉得孟家是拿李秋屿当干儿子看的,说不定,是老头子年轻时风流在外搞出的野种也说不定。他之前想过,没敢问,现在有底气说了,“孟文珊,李秋屿不会你弟弟吧?那可就有好戏看了,你还搞起姐弟恋了,恋亲弟弟,你们孟家真是禽兽啊。”

    孟文珊恼羞成怒,抓起个什么朝他身上砸去,男人一躲,避开了:“啧啧,看来是真的了,被我说破了是不是?”

    “你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你什么东西,也配说秋屿?”

    男人怒目圆睁:“秋屿秋屿,你们孟家没个好东西,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报纸上说得一清二楚,李秋屿是个**犯!你现在袒护一个**犯,就是同谋,我要去警局举报你!”

    多年的邪火,这下有了机会,孟文俊得吃牢饭,李秋屿也得吃,孟文珊够不着这条,他也得叫这个女人知道自己不是窝囊废。

    “我马上告到学校去,你,天天眼睛长头顶的孟老师,为人师表,背地里跟亲弟弟乱搞,就是个贱人!我看你还能不能当这个老师,”他哈哈大笑,“孟文珊,你们全家都完了,你饭碗子也保不住,等着叫人戳脊梁骨吧,这个城市你都没法待了!”

    孟文珊一阵天旋地转,夫妻成仇人,那是真的恨,她知道他干得出来,有影没影,她以后都没法在学校抬头做人了,到哪儿都得被人议论,孟文珊绝对不能忍受自己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逼自己快点冷静下来。

    “李秋屿跟孟家早闹掰了,他吃牢饭正好,他害了我的学生,我正要到派出所作证,你什么东西?也配威胁我?”

    男人道:“好,现在就去,我开车送你过去,孟文珊,不去你就是心里有鬼!”

    话赶着话,事情到这个地步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她必须做出选择,是自己要紧,还是旁人要紧。她心跳不已,说不出什么感觉,她觉得秋屿可怜,但自己不可怜吗?她其实早就怀疑过,不敢深想而已,现在呢,现在她不过是出于老师的身份,有这个职责,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是痛苦的,痛苦也只能这样了。

    这是帮秋屿呢,他做错事犯罪了,好好改造,出来还是条好汉,孟文珊不停这么告诉自己。

    她上了丈夫的车,一路上总想吐,她太久没跟他坐一个车了,他车里发臭,酸臭,混着烟味、酒味、各种体臭的臭,他这摊死肉也敢造次了,孟文珊真希望他一头撞死算了。

    李秋屿是干净的,清爽的,多美好的一个人,孟文珊想到他,心慌得要命,这一去,她跟他就是真得决裂了,她本想着他跟爸爸大哥不可能再有什么,但私底下,她还是愿意跟他来往的。

    这一去,她也没这个机会了,他肯定不会原谅自己。

    孟文珊从没哭过,眼睛不可抑制地发酸,秋屿,别怪我,她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时,都要笑话自己了,已经这样了让他不怪?

    车子停下,她知道自己走进去,李秋屿跟她真的只能是陌路人了。其实派出所找过她,电话里,她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没法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带高三也忙,实在没空过去。

    这算是帮过他,她没落井下石,甚至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算对得起他了吧?孟文珊抚着胸口,一步步走了进去。

    真做笔录时,她思想又挣扎起来,斗争激烈,她得折中一下,李明月也得担责,她是个早熟的女孩子,没分寸,没界限,她又不是没见过。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天天故意搁眼前晃,男人心猿意马,走走神,都是正常的,说不定谁主动呢。

    她的笔录到处矛盾,一会儿说李秋屿,一会儿说李明月,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

    办案人员说:“孟女士,你要说事实,不要渲染。”

    孟文珊习惯训学生,被人说教,第一反应就是反驳:“我说的是事实。”

    她不能接受人家教育她。

    随便吧,这样是真对得起他了,她没有完全地怪他。

    这些事,都在赵斯同的意料之中,他像隐形了,跟此事完全无关。他在暗处,什么细节都清楚,唯一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理发店的小妹,人人都叫她“小妹”,谁知道她真名叫什么,一个发廊小妹,身处灰色地带,李秋屿来过这种地方消费,就是洗个头,这符合赵斯同对李秋屿的判断,他没这样的爱好,太掉价,太侮辱他自己。

    发廊的小妹,本来都答应了,拿着钱笑开了花,却突然翻脸,把钱一张张丢出去,叫来人滚蛋。店里的客人说,她脑子有点问题,算轻微智障吧。

    智障的话,那是断断不能当证词的,谁知道她到时发什么颠呢。

    李秋屿还认识智障,听她说话,真是热爱底层人民,赵斯同心里冷笑。她最开始不知道要去指认谁,她不知道他姓名,一形容,小妹什么都想起来了。她记得他的声音,身上清洁的味道,她一下发了狂,六亲不认的样子,钱也不认了。

    谁都能揩她油,跟她睡觉,她也不觉得什么,李秋屿不一样,她一直记着他呢,他没再出现过,她却没法忘了。

    赵斯同放弃了这个人物,李秋屿在看守所已经待一段时间了,听说进去后,就得剃头,光身子检查。赵斯同都有点心疼他了,师哥多英俊多体面的一个人,那种情形,真是诡异又凄凉。

    他知道季彦平跟狗一样跑前跑后,这人北京大律所出身,小有名气,是李秋屿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弟,非常卖力。赵斯同欣慰李秋屿还有使唤人的能力,脑子也很清楚,李秋屿若是不堪一击,废物一个,赵斯同相信自己立刻想踩死他。

    侦查还没结束,季彦平目前积极争取李秋屿的取保候审。赵斯同对这些流程也很清楚,他亲自去了趟学校,学校的大门,永远欢迎他。他却没进去,车停在外面,通过中间人给明月带话。

    第86章 第 86 章 明月刚见过季彦平,……

    明月刚见过季彦平, 他道:“师哥收到你的信了,也看了。”

    明月心里一阵高兴:“说什么了吗?”

    在那种地方,李秋屿精神一直很稳定, 他看起来不悲不喜, 只有谈起明月时,人特别柔软, 像什么东西化了, 季彦平是男人,他能感觉出来。换作旁人,他会觉得不适,你一个三十的大男人, 跟一个小姑娘柔情缱绻的,这不明摆像犯罪吗?李秋屿身上流露出的“情”没有冒犯感, 水一样流动,有种含蓄的真挚。

    季彦平道:“师哥说, 你写的好,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信, 他都要多吃一碗饭了。”

    李秋屿是懂幽默的, 他很少表现,他懂, 但幽默不起来。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境地里, 却很自然地幽默了一回。

    明月忍不住微笑:“你看他瘦了吗?”

    “有点儿,这是难免的。”

    “他在里头会心里发急吗?”

    “他很有定力,会调节自己的,在那儿准许读书,我给他买了几本书打发时间。”

    明月便不再问什么了, 她知道他行。季彦平前脚刚走,有人过来找她,她很警惕,到文科班找到秦天明,一块儿到学校门口,朝南大约走了二三百米,见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着,她张望两眼,车子按了下喇叭,她跟秦天明说:

    “你记住车牌号,我过去看看谁找我。”

    大白天的,总不能当街对她怎么样。明月走到车跟前,车窗慢悠悠降下来,赵斯同戴着墨镜,明月一眼认出来了,她强按着急躁,心说不能动脾气,人一动脾气脑子容易做错事。

    赵斯同冲她笑笑:“明月,越来越稳重了。”

    稳重你祖宗十八代。

    明月心里骂了他一句,平静道:“你有事吗?”

    赵斯同笑道:“没事不能来看看你?师哥出了事,他一定最担心你了。”

    真虚伪,都这个时候了,赵斯同还能装无辜,跟他没关系,明月想起季彦平的话,这事目前确实跟赵斯同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会让这事跟自己有关系的。

    明月道:“你太客气了,我好得很。”

    赵斯同点点头:“很能沉住气,是做大事的孩子,我是有些话跟你谈谈,我猜你也想跟我谈谈,约个时间吧,不会太耽误你学习。”

    高中的课程早学完了,这一年就是不停复习复习,赵斯同念书在行,一点不觉得高三有多要紧,他知道她成绩还不错,但不是最顶尖的,她要是因为这个事会做的题变成不会,或者做错,那只能说明,她本来也没会,算不得聪明。

    明月迟疑了一会儿,赵斯同说:“你不会以为我要害你吧,”他微笑着,“你一个十几岁的人,我害你得逞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能用嘴办到的事,赵斯同绝对不去浪费别的资源,用语言最高级,最文明,他一直信奉这个,打打杀杀的事,社会不容许,也显得人粗笨愚蠢。

    明月跟他约了时间地点,她要只身前往。她把这件事告诉季彦平,吓他一跳,真怕赵斯同对她做点什么,他连忙预约见李秋屿,李秋屿反应镇定多了。

    好像赵斯同要跟明月谈,是他早料到的。

    “你在外面等着就行了。”

    季彦平很惊讶:“师哥你放心吗?”

    李秋屿说:“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不了解他,他不会明面做什么的,他要的是跟明月谈话。”

    季彦平道:“明月会不会跟他吵起来,我怕她激动,她心里肯定气坏了。”

    李秋屿明白他担心明月说错什么话,别造成把柄。

    “不会的,你告诉明月,去吧,我相信她,只是小心别掉进他的语言陷阱。”

    季彦平听他这么说,有些忐忑,明月才多大,赵斯同是人精中的人精。他当天把明月送到一处别墅区,问她怕不怕,明月摇摇头,奶奶死了,李秋屿在看守所,她也不晓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可怕的。

    这儿环境清幽,门禁挺严,让她登记了姓名,明月按人要求做,备注的时间详细。

    偌大的别墅,空空荡荡的,只是简单装修了下,赵斯同把她请上二楼,什么人都没有。这儿没监控,她也不准带通讯设备,穿着单衣,一目了然,身上什么也没有。

    二楼没拉窗帘,怪暗的,几乎是黑的,明月非常不习惯,要说一点不紧张,那是假的,外头阳光很大,一下换到这么个环境任谁都嘀咕。

    赵斯同坐在黑暗里,明月问他:“我能拉开点窗帘吗?”

    赵斯同的微笑好像有声音:“当然能,我嫌阳光刺眼。”

    明月也就只拉开一点,阳光透进来,照得她发亮,这更看不清对面赵斯同了,他还坐阴影里。

    她特地把裤兜翻出来,意思你看,我可什么都没带。

    赵斯同笑道:“坐吧,咱们也认识很久了,都没好好说过话,我一直想了解了解你的,今天是个好机会,咱们都别浪费了。”

    这语气,这感觉,跟李秋屿实在太像,赵斯同仿佛有意无意让她觉得,对面坐着的就是李秋屿。

    他跟她没那么熟,一开口却老熟人似的。

    明月说:“你不怕我带录音笔那样的东西,把今天的话录下来吗?”

    赵斯同道:“不怕,我知道我既然提醒你了,你就不会带,没这个必要,那样就没意思了。”

    明月表示赞同:“我也这么想,你今天一定是有肺腑之言跟我说,正好我也是,所以,都面对面坐着了,双方不用装蒜。”

    赵斯同真要笑了:“看不出,你说话这么老道,还很坦率,一直都这种说话风格吗?”

    明月道:“我不骗人,也不骗己,有什么说什么,不好意思害羞不好说的就不说。”

    赵斯同道:“难怪他喜欢你,我都要喜欢你了。”

    明月道:“你谁都不喜欢,只喜欢自己,你觉得喜欢什么那肯定是错觉,都是喜欢你自己的延伸。”

    赵斯同像是沉吟,不辩驳,也不承认:“你让我想到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经常语出惊人,大人们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有些大人少年时说话也是这样的,只不过大了就忘了,人年纪大了容易变得乏味,像死水,不流动了,水不流动就会臭,人也一样。当他们再听到某个少年说出这样的话,会震惊,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想到的呢?我刚才有点这样的心情,不过很快觉得惊心,是不是我也成死水了。”

    他对她好像还要再赞美一下,“我知道,不是每个少年都能说出你刚才那番话,你能说出来,与众不同,招人喜欢,听你说话有趣。”

    李秋屿成了“他”,不在场的客体,但明月知道,赵斯同找她来是要全部围绕一个不在场的人说的,那不用提名字了,两人都清楚。

    明月道:“你不是死水,你一直活得很,像身体里住了个泉眼,天天汩汩直冒,想着法子让你日子过得精彩。你要是死水,这世上人过得都是猪狗不如的日子了。”

    赵斯同道:“好比喻,我从没想过自己身体里住着个泉眼,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你是个可以当作家的人,不过依我看,你最终当不了,你阳气太足了,少了那么点扭曲幽深的东西,你要是古时候,托生个男人,能做个诤臣,直臣。”

    明月心道,你放古代肯定想当皇帝,生杀夺予,要是你当皇帝,我压根不会入朝为官,宁肯种地。

    “我没想过当作家,对扭曲的东西更没兴趣。我只想好好过日子,不伤害旁人,往后要是有能力再做点对旁人有益的事,就更好了。”

    赵斯同道:“真巧,我也经常想着怎么做点对旁人有益的事,今天找你来,就是这个目的。”

    明月知道他要开始了,非常警惕,赵斯同最会说话,他需要黑是白时,黑就成了白,他需要错是对时,错便是对。

    “你说说看,什么是对旁人有益?”

    明月本来想说,身处困境拉人一把,她没说,反问赵斯同:“你觉得呢?我听得道理够多了,还没听过赵总说道理。”

    赵斯同笑道:“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咱们是平等的,你喊我名字无妨。”他的脸在帘子后头,整个身体都在,人朦朦胧胧的,说了这么一会话,明月大致看得他轮廓了,眼睛适应了。

    “别人饿时给碗饭,冷时送件衣服,甚至缺钱时给他一把钱,都不算什么。对一个人真正的,最大的帮助是,”赵斯同娓娓道来,“当你发现他要背叛他自己,投入到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自我毁灭的时候,你把他拉回来,这才是真正的帮助。”

    明月默默听完,说道:“有这么一种人,旁人要是有一点不如他的意,不听他的,他就会找机会报复,好像他是古时候的皇帝,说的话是圣旨。我们是新社会,早没了皇帝,但这种思想根深蒂固,还种在一些人脑子里,很难清除的。比如当父母的,对子女是皇帝,当老师的,对学生是皇帝。有时候,人打着朋友的旗号,对人家也会这样,他们通常会说,我是为你好,我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正巧,这人利用她家里的权势报复,觉得别人是草,一拔就死,那是他们没见过乡下的一种草,不怕踩不怕压,轻易拔不掉的。”

    赵斯同道:“你没理解我说的意思。”

    明月道:“你也没理解我的意思,扯平了。但我应该跟你说说,我理解的益处,首先要听听人家自己说缺什么,需要什么,不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地给人家东西,人家说需要水,你偏说他想馒头,这就不好了。”

    赵斯同拍了两下手:“精彩,你真是个聪明孩子,思路这么清楚,你那样的家庭能养出你这样的孩子,不容易。”

    明月道:“确实不易,因为爹不是爹,妈不是妈,爷爷奶奶给我当父母,我爷爷叫李万年,喜欢说书,从不发脾气最能吃亏。我奶奶叫杨金凤,会磨豆腐,勤快利索绝不占人便宜,我跟着他们学做人,他们什么样,我就什么样。你不是想了解了解我吗?”

    赵斯同道:“这下了解了,他在你身上做的实验看起来很成功,在我身上,他应该也觉得很成功。好了,现在他一定觉得善恶两端成定局了,你是善,我是恶,各自都发挥到了极限。别看他现在人在看守所,心里正高兴着呢。”

    明月轻轻叹息:“你犯了个错误,以己度人,你在看守所会高兴吗?把你剃光头,去扫厕所,你一天也受不了的,凭什么认为他高兴?”

    赵斯同道:“你为他说话吗,咱们可真是同病相怜,你了解他一半,我了解他一半,这才能拼凑起完整的他。他拿我做实验我清楚,拿你,我看你还不清楚。”

    明月不急着说话,手指拨拉两下窗帘,透过窗户,能看见别墅前种着的紫薇花开了,淡淡的紫,很温柔。她看到美丽的紫薇花,阳光照着,觉得很好。

    “他本质上是个无聊的人,想必没掩饰过,他这个实验在大学期间就想做了,选中了我,我行事所有的指导原则全部来自他,他有种老师的心态,需要学生来践行他的思想。你一定明白,他同时很有魅力,嘴里说出的话,总是能轻易影响别人的思绪。”

    赵斯同望着她,明月对上这双眼,没法否认,李秋屿是有魅力的。

    他便继续说,“我那时浑然不觉,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新奇,他说什么都显得那么有道理,如果你今天不认同我,就是不认同李秋屿的一部分,我是他那部分的代言人。”

    明月心跳了跳。

    “他另一部分的理论,就需要找一个很纯洁的不谙世事的人了,我最初知道你时,有点意外,但很快想通了,你是乡下的小孩,没见过什么世面,没受过什么诱惑,相对纯净,他为什么没选他的女朋友呢?那是大人了,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都早被欲望泡过了。你不一样,你是璞玉,他在你那体会到了所谓的真善美,他就是要看两个世界的,等两个世界看完了,他会厌倦,重新回到他本来的状态里去,你是要被抛弃的。他会消失,你痛哭流涕求他别走,他的心跟石头一样硬,头也不回,他的女朋友当初就是这么挽留他的,他本质是冷血的,无情的,其实他女朋友犯什么错了吗?没有,仅仅是她对他而言失去新鲜感了。”

    赵斯同语调一直是平和的,没有激烈的控诉,他徐徐说开,好像只为让她知道真相。

    “你是不是以为他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害的?”

    明月眼里突然簇起两团火,她不吭声。

    “不是我,不信你有机会再见到他,问一问。我告诉你指证他的都有谁,你的乔老师,孟老师,张同学,孟同学,还有他的前女朋友,你也许会想,乔老师跟我谈过恋爱,我指使的,好,哪怕这些人都是我指使的,我能指使孟老师吗?”

    明月这下吃了一惊,孟老师,孟老师怎么会呢?她知道可能这件事孟老师会怪罪李秋屿,她是家人啊,她平时跟李秋屿说话都是很亲密的,李秋屿也信任过她。她指证李秋屿什么?即使指证,她觉得孟老师指证自己,都不会去指证他。

    赵斯同盯着她的脸,观察她表情的细微变化。

    “是不是到孟老师这儿,想不明白了?”

    明月道:“你为什么知道?季彦平都不知道,你知道,说明你用了什么办法,一般人没这个本事。”

    “我知道,是因为我关心这件事,你觉得我知道就能证明我一定指使了他们?我要是说,他们作证,没有一个人是我要求的,你信不信?是他们自愿

    的,自己想清楚后要那么说的。”

    赵斯同莞尔,一种美男子的风度。

    明月打个寒噤,那就更可怕了,他什么都没要求,这些人自愿落井下石。

    赵斯同不紧不慢道:“仅仅是因为他们看透了他,一旦看透一个人,就会觉得他真恶心,人意识到自己被骗,总是很耻辱的,我知道你不出来指证,是因为太自尊了,你不愿意承认这不是爱,我能理解。”

    明月绕开他所说,道:“你关心他这个事,对吗?现在你都搞清楚了,他现在这样,你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赵斯同也叹气:“咱俩这是鸡同鸭讲,你以为我高兴看他这样?我比谁都痛心,他这样拖着,拒不认罪,到头来只会判得更重。”

    明月心里咬牙切齿,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他没罪,认什么罪?”

    赵斯同道:“没罪?酒店是真有**,你还没成年,跟你说不合适,但你得知道,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利用了你,你还蒙在鼓里。”

    明月皱眉:“利用我?”

    赵斯同道:“跟酒店对接的是你同学张蕾的妈妈,她安排人过来,李秋屿怎么认识她妈妈的,当然是通过你跟张蕾是同学这层关系。”

    这个明月真不知情,季彦平一直跟她说牵扯她的那部分事,酒店那头不让她操心担忧。

    张蕾妈妈是做那个的,她老早知道,怎么跟李秋屿的酒店扯上了呢?她心里疑惑。

    明月道:“你知道的真多,跟演电视剧的呢,你是编剧。”

    赵斯同上下打量起她:“我突然想到,你是不是也知道酒店的事?知情不报。”

    明月几乎要跳起来,骂他放狗屁。

    “你有证据吗?”

    赵斯同笑了:“需要证据的时候,自然会有,到时会调查你,没几个月过不去,你能不能参加高考都要另说了。”

    明月心一缩,这些东西她不专业,要是季彦平在就好了,她镇定下自己,道:“要是我真那么倒霉被人诬陷,今年不能,就明年考,一年的时间而已,我耽误得起。没做的事就是没做过,我不信一个人真能一手遮天。”

    赵斯同道:“嘴很硬,这点心理素质已经不错了,虽然心里害怕,气势不能弱了。”

    明月道:“你心理素质更好,每次见你,你好像都心情特别美。”

    赵斯同点头:“什么都不缺,你是我,也会天天美的,他的实验真是太成功了,看看,你句句护着他,善良又勇敢,自以为品德高尚不屈不挠,这其实是为虎作伥。”

    明月摇头:“他不是虎,我也不是伥,我们都是人而已,你今天就是为了告诉我,他是老虎吗?”

    赵斯同道:“你这么年轻,前途无量,你爷爷奶奶辛辛苦苦养育你,不是为了看你这么毁自己的,我明白,你只是太年轻才暂时被迷惑,等你经历更多,会看清楚的,想去美国留学吗?”

    明月笑了下:“美国?美国很好吗?”

    赵斯同现身说法:“当然好,世界第一强国,有着最好的资源最好的待遇,到那能过上一种人上人的生活。”

    明月道:“这么好,你怎么不去?”

    “我去过,只不过因为一些原因必须回来,你不一样,你没什么牵挂,天高任鸟飞。”

    “去美国要花很多钱吧?”

    赵斯同显然乐意为她解答:“我可以资助你,他能做的,我也能,而且能比他做得更好,我不是小气的人,能资助优秀的学子进一步深造,很有意义。”

    明月道:“我现在开始对你有意义了吗?”

    赵斯同眼睛闪烁笑意:“早就有了,我一直很欣赏你,只要你愿意,不用跟全国的高三学生千军万马挤高考这个独木桥,太辛苦了。”

    他语气太诚恳了,好像真的大善人,他又这么潇洒迷人,平时就是这般慷慨,一掷千金。谁质疑他,谁有问题。

    “我什么都不用做,你就能送我去美国吗?”

    赵斯同挑眉,像是看小女孩那样宠爱着:“去之前,总要把国内的事做个了结,你不能有污点,污点得是别人的。看报道了吧,知道现在新闻还流行什么吗?犯罪者有犯罪者的问题,可你受害人就没问题了?为什么盯上你了,没盯别人?这是很无理的流行风向,非常不好。”

    明月一时不说话。

    “你要把勇敢用在惩治恶人,洗清自身上,现在形势对你极为有利,只要你迈出那一步,真相大白,你一身轻松,没人会再议论你什么。到时,你离开这里,清清白白地往更好的地方去,这儿的一切,也就再也跟你没关系了,我相信,你爷爷奶奶对你的期望一定是清白做人,不要掉污泥里,现在掉了,怎么办呢?还是有改正的机会的。”

    赵斯同循循善诱,凝视着她,一直微笑以待。

    明月像是犹豫:“我真能去美国?可我听说,张蕾也要去美国。”

    赵斯同知道张蕾的虚荣心,一定是卖弄了。

    他微微笑着:“她是她,你是你,各不相干。”

    明月道:“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跟张蕾去同一个地方,”她斜眼看他,“你是不是一有什么事,就答应别人去美国?美国是你的**,什么锁都能撬开?真可惜,你可能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向往美国。”

    赵斯同听出挖苦来了,她没动心,一点也没动,故意兜半天圈子,她哪里是清纯少女,是小狐狸,只有李秋屿昏了头。

    “你不愿意是吗?”

    赵斯同目光犀利,笑中藏刀,“不愿意就有不愿意的代价,他得坐牢,你念不了大学。”

    话一下变得赤裸裸,他保持着笑,风度不改,可已经是实打实威胁的意思了。

    明月目光如炬:“要是事情真那么糟,你觉得是他会害怕,还是我会害怕?你以为你什么都见识过了?你连死都没真正瞧过,你锦衣玉食,高高在上,见过村子里人怎么死的吗?一个老人看不起病,死在家里,子女还在外打工,没人知道,老鼠在她肚子上做了窝,啃她的肉,因为肚子那是她身上肉最厚的地方了,人发现的时候,老鼠四处乱窜。我就从那样的地方来,什么人间惨剧都见过,你以为坐牢不能念大学,就能把我们打倒了?你根本没吃过苦,李秋屿吃过,我也吃过,要是真再给我们苦吃,躲不开我们就接住,总有一天,会否极泰来的。”

    赵斯同听这话万分刺耳了,他盯着明月,他身处的光线对他来说正正好,明月的眼睛叫阳光射着,睫毛根根分明,她的瞳仁出奇黑,又出奇亮。

    他盯了她好大一会儿,都没说话。

    明月也不说,直视他双眼。

    僵持了半天,赵斯同深深呼吸:“看来你是软硬不吃了。”

    明月道:“你要打我吗?你说不动我,就想动手?那我真是高看你了。”

    赵斯同道:“我从不打人,更不会打你这个年纪的人。”

    明月道:“那是,你要是想打人,会借别人的手,你自己的手珍贵着呢。”

    她手心刚出了汗,暗暗贴在裤子上。

    “我们都知道是你,也知道拿你没办法,但今天我来,是要让你知道,你也拿我没办法,你看着什么都能办到,其实是你一直不能没李秋屿,没了他,你就不知道怎么活了,你心里太空虚了,没有爱也没有善,你觉得那不重要,为什么还希望李秋屿站你那边?你一点都不强,相反,你是弱者,打心眼里得拉个人证明你对,那个人你选的是李秋屿。他不承认你对,你就要毁了他。”

    明月知道说这话很危险,人被戳穿,很容易恼羞成怒的,赵斯同不是弱者,她清楚得很,她必须杀他锐气,叫他明白,她不是好拿捏的小孩子。

    赵斯同笑意又浮上来,十分肃杀:“不是我要毁他,是你,你只要刚才答应,我就会救他,是你要毁他,你毁了他的机会。”

    明月心头狠狠一抽,这什么意思?他再没多说,多矛盾多不可思议的话!她知道他想诱骗自己去指控李秋屿,她一旦指控,就彻底坐实李秋屿的犯罪,他怎么救?为什么她答应,他才去救?明月在震惊中久久望着他,赵斯同显然在忍耐,两人目光交接,谁也没让步。

    “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什么都能满足你,你吃那么多苦,费力念书,为的不就是过好生活?”

    他几乎站起来,要走到明月身边了。

    赵斯同真的缓缓站起来了,明月没时间反应,刷得拉开窗帘,整个屋子明亮无比,他真的被刺到眼睛,下意识张开手臂遮挡。

    整个世界都亮堂了,明月再去看他,电光火石间,忽然就明白了他话里深意,她一颗心,为之深深颤抖,眼泪快出来了。

    “我不会把李秋屿给你的。”

    她甚至想到,哪怕李秋屿以后离开她,她也不会把他让渡给赵斯同,她要他活着,健康活着。

    赵斯同的耳朵听着这话,人便不动了。

    明月强忍泪水:“我刚上学时,我爷爷在我新发的语文书上写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一辈子也不会懂这几句话的,你死心吧,李秋屿是我的。”

    她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了,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赵斯同也知道,话已说尽,她年纪小,但意志跟李秋屿、跟他一样硬,她要不是对手就好了,有他没她,有她没他,泾渭分明。

    赵斯同道:“你走吧。”

    明月立马就走,绝不逗留,她是不会回头看赵斯同一眼的,她忽然想起冯大娘给她讲的一个《圣经》故事,里头有个人的妻子,在城市毁灭前跑出去,上帝说别回头,她没忍住,回头看看那城市,她便化作盐柱了。

    怎么想起这个故事?她没功夫思考,下楼梯时听到楼上一阵稀里哗啦巨响,她哆嗦一下,一口气跑出别墅,直奔季彦平的车。

    第87章 第 87 章 录音是当初李昌盛想……

    录音是当初李昌盛想敲诈一笔时, 李秋屿手机录下的,里头两人对话一清二楚。这是个很重要的证据,宅基地的事, 更不要说了, 庄子里还有一群人等着给李秋屿作证。

    李秋屿身上这几件事,始终证据不足, 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 酒店确实存在些问题,有人**,但李秋屿是否知情,是否参与分利, 还不能完全下定论。他在这儿最大的人脉关系,是同学的叔叔, 酒店投资人。同学知道这事后,也请父亲为他积极奔走。

    最终, 先办理了取保候审,同学叔叔是担保人。

    这无疑是个好事, 但还要随时准备配合调查。季彦平接的他, 两人坐一块儿先吃了个饭。

    明月跟赵斯同的谈话,季彦平之前没细说, 现在好了,李秋屿有机会听她一一道来。

    “等我回家洗个澡, 换换衣服,再把她接回来。”

    李秋屿摸了摸脑袋,不知道明月看到自己这样什么反应,他很注重仪容仪表,不喜欢邋里邋遢的样子, 哪怕是去死,也不能难看地结束生命。这具身体平时承受那么多,没道理潦草对待它,太不公平。

    季彦平说:“我担心公安不知道从哪又弄到所谓新证据,但这次取保还算顺利,我是没想到。”

    李秋屿想到了,赵斯同跟明月谈崩,他大致能猜出后续走向,不过还是要很谨慎,案子如果移送检察院,他这边必须想办法提供更新的更有力的证据材料。

    他活动范围只能在本市,去不了哪儿,目前也没必要去哪儿。晚自习下课后,是季彦平来接的明月,季彦平笑着说:“明月,今晚带你回家。”

    明月心中怦然,她眼睛发亮,跟季彦平朝里头点了火把一样,她都没问,就知道取保候审一定成功了,猫一样窜进车里,催季彦平快发动车子。

    一路上,季彦平跟她说什么,她都没怎么听进去,心不在焉说个“好”,要不就是哦哦的,进小区见电梯停在高层,明月等不及,一步两个台阶爬楼去了。

    她哼哧哼哧上来,心跳特别快,刚伸手敲门,李秋屿把门打开了,他听着明显的脚步声,那种欢快的,急切的少年人的脚步声。明月先看见他眼睛,整个人便扑上去,李秋屿一下搂抱住她,明月哭了,他身上是熟悉的气息,特别清新,他的肩膀、胸膛那样宽阔温暖,足够接纳她整个人。

    明月的脸在他脖颈那使劲蹭,李秋屿一边不住抚摸她后脑勺,看着门外站定的季彦平,轻声跟明月说:

    “彦平还没进来,咱们把门堵着了。”

    明月这才有点不好意思,手松开,转脸瞧瞧季彦平,季彦平笑道:“师哥,明月我送到了,明早我再过来,我先回酒店。”

    这些天,季彦平除却中间回北京,一直住这儿,今晚是不合适了,李秋屿要把他送到楼下,季彦平笑着拦他:“师哥,你这么见外我要生气了。”

    李秋屿便拍拍他肩膀,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家里只剩他跟明月了,寂静下来,明月心里还是很激荡,乍然相见,都不知道说什么,她有点害羞,对李秋屿有种隐约的陌生感,大概像从前,她盼他很久,再一次见面,总有点胆怯的感觉。李秋屿的头发非常短,不超过一寸,形象上的陌生加剧明月的胆怯,她刚还有勇气抱他,这会儿好像说一句话都很难了。

    李秋屿笑道:“不认得我了吗?”

    他一开口,明月眼泪扑簌簌直掉,她也不说话,紧贴玄关墙壁站着,变得非常脆弱。

    李秋屿摸到她脸上烫的眼泪,给擦去了,声音轻柔柔的:“好久没见你了,过来,我看看你。”

    他把她牵到客厅,两人面对面坐了,明月坐沙发,李秋屿坐在一个矮凳上,他也没急着说什么,默然看她,看看眉毛,看看眼睛,又看看嘴唇,纤长的四肢,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好像八百年没见过她一样。

    确实有段时间了,她都不穿裙子了,前前后后快一个月,一个月,足够发生很多事。李秋屿在看守所里,气氛是很不好的,那种地方,你一进去,一排人面无表情坐床铺上,个个头皮光亮,盯着你的时候,你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人之所以看着正常,是因为日常正常的生活赋予人那种气质。看守所不一样,普通人进去后精神风貌很容易改变,李秋屿心理素质很好,也得承认,待那种地方滋味不好受。尤其是你心里有想念的人,有期盼,更觉得难受了。

    “要看看我吗?”李秋屿终于说话,他摸了摸头,神情是永远带着那么点笑意的,“觉得丑吗?”

    明月有做梦的感觉,刚才还是真实的,因为是夜晚,促使梦境的幻觉反而更真实。他一笑,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好几年过去,他的笑容是不变的,他第一次对她笑,就这么好看,动人,在她小小的心里浓墨重彩着。

    她看着他的脸颊,眉眼,伸出手碰了碰,也摸了摸他短短的头发,怪扎手的,那就不是梦了,明月心道。

    “不丑,你变成老汉也不会丑,会是个慈眉善目的老汉。”

    李秋屿被她逗笑了:“希望是吧。”

    明月能跟他说话了,她像是春天的虫子,确定了春信,便打土里钻出来。

    “你瘦了。”

    “可能有点儿,没关系,还能长回来。”

    “在里面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

    “很正常,不能跟平时一样,主要是有心事。”

    “你在里头哭过吗?”

    “没有,我见着你,才有想哭的感觉。”

    李秋屿的眼睛湿润润的,他心里全是柔情,太深了,也太多了,无法控制地想流眼泪。他总觉得身上还留着刚才拥抱的芬芳,她轻盈的重量,也还在怀抱里,太美好了,什么东西一到极端,眼泪不招而至。

    明月眼角残泪未干,她又见着他了,真好,好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一夜话吧,一夜哪儿够呢?她要分分秒秒跟他一块儿,感觉太难得,珍贵得不行。

    “你白天回来的吗?”

    李秋屿点点头。

    “怎么白天不告诉我?这样我能提前高兴。”

    “不想你情绪波动那么大,把一天都浪费了,再说,我得洗洗澡,弄得干净些,不想你看到我吓一跳,心说他怎么臭烘烘的。”

    看守所空间逼仄,那么些人挤一块儿,吃喝拉撒共处一室,怎么都干净不了,各种气味交织,对于一个爱好洁净的人来说是灾难。李秋屿坦然接受,可一旦出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清洁自己,彻头彻尾清洁一番。

    明月握住他的手,是真实的手指,透过薄薄的一层肉,能摸到骨骼。

    “你什么样我都不嫌弃,脏了洗洗就好了。”

    李秋屿笑道:“我会嫌弃自己,你替我看看,干净了没有?”

    明月便专心打量起他的手,手跟人一样,好看,有力量,修长洁白,连指甲都干干净净的。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检查,跟对待高考卷子似的,检查完这只,又换另一只,时间一点不局促,紧张,不像他每次见彦平前,总要想很久,能说什么别遗漏什么。

    真是太好了,现在她看一夜也无妨,李秋屿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明月检查完,捧起他一双手,分别在上头咬了两个印子,齿印排列整齐,她跟他一样高兴:“检查好了,给盖个章。”

    李秋屿低头看着笑,问起她跟赵斯同的谈话,明月一字不落跟他讲着,“我说,我不会把李秋屿给你的,他好像就不再想说什么了。”

    “他发火了吗?”

    “当着我的面没有,他笑吟吟的,看着并不凶,但让我走的时候,我下楼听见动静了,我猜他在二楼摔东西,很响很响。”

    李秋屿说:“他是很讲究派头的人,不会失态,至少在人前不会流露,就算是生气,有时也只是做给别人看的,这回是真的了。”

    “你很了解他。”

    “他也算了解我一些。”

    明月心跟着跳了跳,想起赵斯同那句他是他的一部分,李秋屿说起赵斯同,即使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没见他失态,表达恨意。

    “他这样对你,你什么感觉?”

    她问的很巧妙,没说你恨不恨他,她没感觉到什么恨意。

    李秋屿道:“这是我应该跟他谈的,我跟他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不是说我们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走到这一步,我觉得遗憾,这也是只是阶段性的感觉,如果我真的坐牢,恐怕我会恨他,但我知道,我坐不坐牢,不是完全取决于证据是否充分,也取决于他怎么看我,看我的反应,看你的反应,他要你指控我,是因为他清楚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打击,一旦你也站出来落实我的罪名,我就什么也不需要也不会去再做了。”

    明月道:“我不会的。”

    李秋屿道:“我知道你不会,这也是我一直对这件事很有信心的原因。”

    明月道:“孟老师为什么这样?”

    李秋屿听到孟文珊时,和明月一样,心里惊讶了下。这是很无奈的事,他不觉得多生气,依旧是茫然,真的这么恨他吗?他想她一定是有理由的,他一直都很愿意体谅别人的角度、难处,他把事情看得很透,人性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爱恨难说,他对这些人的情感是温的,不能说没有,他们对他不一样了,真是无解。

    “我不知道,可能人第一要务都是更爱自己,她有她的考量吧。”

    明月都要生气了:“他们坏,平时看着我从不会把他们跟坏人挂钩,现在一个个作伪证,赵斯同说了,他没指使他们,竟然是他们自愿的,你信吗?”

    李秋屿道:“信,他只需要引导别人,蛊惑人心,把恩怨无形间放大,每句话说到他们心坎上去,让他们觉得,来指证我是天经地义。”

    明月黯然:“我对我的老师非常失望,每次见着她们,都难受,尽量不跟她们对视,我能感觉出,她们也避着我,你说,她们能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很小人吗?”

    李秋屿安慰她:“你现在看到了,人是很复杂的,如果没有我的事,也许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种行为,他们看着很正常,有各自的优点,缺点,但绝不会让人觉得是坏人。人有时被放进一个特殊情境下,就会做出平常做不出的事,只有心性坚忍,意志强大的人才不会被境遇轻易改变,咱们不要怀着仇恨看他们,仇恨没有用,只会影响自己的心情。”

    明月心里委屈,替他委屈,她那个表情一流露,李秋屿便知晓她怎么想的,他说:

    “不是我多大度,是我出自理性考量这个利弊,人不小心被别人推进泥坑,不是站那跟推的人吵架置气,应该尽快离开泥坑。我这些天,想的很清楚,这件事一旦结束,我需要休息,真正的休息,能让我的心安静下来,不再受这些纷纷扰扰。”

    他微微叹息,“就像现在,跟你坐一块儿说说话心满意足,我在想,当初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很愿意跟你说上几句,我那时没深想,分开就分开了。没想到能见第二次,你帮奶奶卖鸡,我记得当时的心情,心想要跟你说说话,不能让你尴尬,说着说着就说了很多。后来想明白了,我可能要的就是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交流愉悦,我平静不下来,心里堵着的东西太多了,再不平静下来,只能去死。现在就很好,我没什么奢求。”

    明月要被他说哭了,他不需要太激烈的东西,平静就很好,他内心的冲突激烈得够了,险些杀死他自己。

    “我会跟你说一辈子的话的。”

    她眼睛无比诚挚,李秋屿捏捏她的双肩,又摸摸她的脸,他梦见过她,看守所里睡不好,半醒之间,一夜有时能梦见她几次,断了会很惆怅,萦绕心头。

    都在眼前了,还是觉得很想念,心里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墙上钟表滴滴答答,很晚了,李秋屿说:“洗漱去吧,睡一觉,明天彦平还有事跟咱们商量。”

    明月去洗漱了,刷牙冲澡,五分钟跑出来,李秋屿惊讶她的速度,嘴角的牙膏沫都没洗干净。

    她争分夺秒,生怕时间把李秋屿抢走,神采奕奕说:“我一点都不困,你一定累了,你睡吧。”

    “你呢?”

    “我看着你睡,我要一直看着你。”

    李秋屿笑了,他本来要看着她睡的,她睡着时的模样也非常美好,静谧安详,像什么小动物趴自己窝里。

    “我也不困,那就说说话吧。”

    “我去医院做个证明行吗?你觉得对后续有帮助吗?”

    “什么证明?”

    明月有点羞赧,“那个证明,我听季彦平说,警察本来要带我去做,但我证词是没被你侵犯,这个检查可能会牵扯什么,我也不懂,反正没做,你说,医院能给我证明是处女吗?”

    李秋屿不太想谈这个,他也不愿意,这要怎么检查?会吓到她的,会留阴影的。处女不处女,不能证明他没别的猥亵边缘性行为,意义不大。

    “不需要,我跟彦平会想办法的。”

    他其实知道赵斯同输了,明月那话一出口,赵斯同就输了,他了解他真正的心思。但他不能大意,不能轻敌,万一赵斯同疯了呢,他还是得赶在检察

    院那关前,找更有利的证据。

    明月听他的,也觉得这话题叫人不自在,又觉得愤怒,她认识李秋屿的时候,就说了几句话,再见着他,都一年过去了。李昌盛太不要脸了,太卑鄙了,竟然敢说李秋屿从她初一就霸占她。

    “明月,”李秋屿犹豫着,觉得问这话有点自恋了,“有没有写过我什么?”

    他知道她喜欢写东西,那是她的爱好,她也写日记,李秋屿尊重她的隐私,不会主动去偷翻一个少女的日记本。她写过杨金凤,还发表了,他看过那篇文章。

    明月的脸悄悄热起来:“作文吗?没有。”

    那怎么好意思啊,叫人家看到也太难为情了。

    “其他呢?”

    明月很少忸怩,她小声说:“问这个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记录过咱们的事,可以当证据。”

    明月立马道:“写过,写了很多日记,我到城里念书前每次见你,我都记着了。”

    李秋屿道:“愿意拿出来吗?”

    明月说:“只要能帮你,但初中的日记本锁爷爷给我做的小箱子里了,在冯大娘家。你记不记得,咱们办完奶奶的事,把一些旧东西先寄存冯大娘家了。”

    李秋屿点头:“记得,我不能出市,让彦平明天去拿,日记详细吗?比如日期,星期,还有天气?”

    明月道:“详细,日记本在镇中心学校门口买的,最土的一款,因为最便宜,我没舍得买好看的。纸张可能有点旧了,那个本子买的时候就积压了很久,不怎么新。”

    李秋屿道:“旧了正好,太新了反而不好,来这儿之后还写过吗?”他笑了笑,“关于我的?”

    明月深呼吸抿嘴:“写过,但没老日记本写的多了。”

    “能先拿给我看看吗?”

    她是真害羞了,来这之后的日记跟初中记的不太一样,感情太炽烈了,密密麻麻,还有些太细致的个人感受,读的一本书,跟同学的一次交谈,想写时都记下了。初中的时候她还很孩子气,高中她大了。

    “要是当证据,人家会不会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我,我把你写的……”明月也不晓得怎么说了,她太爱赞美他,在旁人看来是相当肉麻的,她清亮的眼。用来看他。敏感的心,用来感受他,揣摩他。她哪能想过,这东西有一天要当证据。

    就算只有李秋屿看,哎,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从没这么不好意思过。初中的日记,他看了也许还会觉得,这是小孩子呢。大了的日记,真像个变态啊。

    明月抓住他手臂,脸贴上去,害羞得没办法了。

    李秋屿大概知道了,他没窥探人隐私的毛病,他微笑着,一下下抚摸她脊背,“好了好了,这个咱们就不当证据了。”

    明月闷声闷气,眼睛藏在他手臂上。

    “还是给你看吧,你觉得能当证据就当。”

    就这样吧,虽然肉麻,又没发生什么,全是她对神明一样的崇拜幻想,在她笔下,李秋屿跟天使一样。

    李秋屿便坐垫子上,看起她的日记。

    他是做过律师的人,懂怎么筛选证据。

    明月躺着了,她揪过毯子蒙着脸,觉得没法见人,她一会儿悄摸扯下毯子,觑他几眼,他盘腿坐着,特别认真,眼睛眨动很少。好像察觉到她看自己,李秋屿刚抬眉,明月又嗖得把毯子拉上去。

    太漫长了,又睡不着,明月最终忍受不了了,露出两只眼:“你看完了吗?”

    李秋屿含笑看她:“再等等。”

    明月心道,你平时看书都很快的呀,她不好催他,这牵涉证据,很重要呢。

    第88章 第 88 章 “他怎么这么好呢,……

    “他怎么这么好呢, 我在他身上充分感受到了‘人’的概念,人应当是这样的,把世界上所有溢美之词放在他身上, 不能概括他万分之一, 我也许了解的他,只是这万分之一, 可就这万分之一, 我体会到了,感受到了,难道还不够我的吗?有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真是人生的大幸事啊!”

    这一类的句子, 俯拾皆是,不知道的, 以为她写的什么圣贤人物,李秋屿时不时就被这样的话攥一下心脏, 她热烈,昂扬, 心里像烧着熊熊火焰, 长久地、心无旁骛地赞美着他。

    是个人,都要动心了, 心都要酸软了。她在去年年关回来后,详细地记录了他的自杀, 住院、去子虚庄。日记突然变得冷静,简洁,时间线清晰得不得了,一件件事,特别清楚, 跟个档案似的。只在最后,写了几句:

    “他要是真死了,我的太阳就落山了,再不会升起。我的心,疼下去也不会有药能医治,我会疼着活,直到最后也死了,是疼死的。”

    李秋屿一阵窒息,其实也没什么修饰讲究的语言,但冲击还是太大了,他知道那件事对她打击重,吓到了她,也伤害了她。落到她心里,心里的感情叫手写下这些文字,回想都极其残忍,不能细想,所以记得简要,最后终于没法克制了,宣泄出来。

    她是十几岁的人啊,李秋屿太愧疚了,他真是辜负她,辜负得还这么深,他无意遇到她,影响了她,弄得这女孩子死心塌地,他倒好,跑去死,他一了百了为解脱,把她推进刀山火海了。

    除了写他,她对读过的书,看到的事,都有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感受和见解,她写的,远比口中表达的要多,更细腻,她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想不到的,她的内心世界是一只蝴蝶,五彩斑斓。

    李秋屿对上明月的眼睛,她还只余一双眼在外,灯光一照,水银一样流动着,乌黑乌黑的,跟屏气凝神的小麻雀一样,可爱可怜,她在观察自己,他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悸动深深注视着她。

    “真不困吗?”

    明月一晃脑袋,在枕头上摩挲得乱响,她一直害羞着:“看完没有?你觉得能当证据吗?”哎,这是要拿给检察官大人看吗?

    李秋屿道:“看完了。”

    心情起起伏伏,跟河一样,一会儿流经峡谷,一会流经平原,一会儿又陡然倾泻而下。到这会儿,慢慢平复下来了。

    李秋屿没点评什么,没法点评,明月心情也很复杂,怕他说什么,他真什么都没说,又有点失望,看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不过把看人日记感觉说出来,岂不怪异?

    真是太尴尬了,他记性那么好,往后时不时想起一句两句,都要害臊的。她意识到他这种可能存在的回想,自己更害臊了。

    “你别往脑子里去,行吧?”明月忍不住说话。

    李秋屿从垫子上起来,坐到沙发上,明月便往里挪挪身体。

    “晚了,已经都进脑子里去了,一辈子没法忘。”

    明月眼睛垂下,长睫毛乱颤:“我也不是都那样的,有时候比较激动。”

    李秋屿微笑不语,他就这么坐她身边,见她老低着眼,说:“看看我。”

    离得太近了,他大腿外侧挨着毯子,身体上的热度也慢慢渗透过来了。明月脸跟桃花呢,春天的桃花,鲜活娇嫩,应该是一枝快乐活泼的桃花。李秋屿说话的语气跟平时一样的,很柔和,他一开口,旁人很难拒绝的,明月迅速抬了下眼睛,璀璨的光一闪,又害羞躲开了。

    “我一晚上都在看你。”

    李秋屿笑道:“看腻了是吗?”

    明月乱蹬几下毯子:“不是啊,我看你都快看瞎了。”她忽然坐起来,把毯子往李秋屿身上一丢,梆梆给了他几拳,像只留守的小狗,好不容易等家里人回来,高兴疯了,不知道怎么才好,在人身上活蹦乱跳。

    她真青春,非常有活力,手劲不小,李秋屿都有感觉了,指甲不小心划过脸,浮起道印子。明月赶紧凑上去看,李秋屿笑着:“没关系。”他把她手捉过来,指甲有点长,完全忘记修剪了,也没心思。

    他又把她脚从毯子里拉出来,放腿上看。

    “帮你剪剪吧。”

    李秋屿拿来指甲刀,给她的手,她的脚,都修得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指甲红润光滑,气血充足。明月被他碰到脚趾头,觉得皮肤痒,老想笑,动来动去,李秋屿摁住她,她就往后躲。

    “等我高考完,能涂指甲油吗?涂个亮亮的美美的。”

    “能,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说,你本来就美美的,不涂也美。”

    她歪着脑袋,嘴撅老高,特别俏丽的模样,李秋屿笑望着她,怎么这么美好呢?不能再多一分了。

    他握住她滑溜溜的脚丫子,也跟握珍宝一样。夜真是深了,万籁俱寂,再不睡天要亮了。他哄着她:“睡一会儿吧。”

    明月抓紧他手,他手背上血管特别鼓,她摸着血管:“我怕一睁眼,只剩我自己,像那个黄粱一梦。”

    李秋屿说:“不会的,我跟你保证,你一睁眼就能看见我。”

    他脑子里闪过点什么,需要冷一冷,不能老这么腻腻歪歪,以后有的是时间。

    “你要睡吗?”

    “我在你跟前休息会儿,哪儿都不去。”

    明月便闭了眼,李秋屿的手还在她手里抓着。

    等她睡熟,李秋屿才轻轻抽回,拿起日记本,仔细对照时间。报案人说酒店的事他拿了分红,收据上有他的签名,签名以假乱真,李秋屿见了都要以为是自己签的。

    他申请了笔迹鉴定,结果还没出来。

    应该还可以从时间找漏洞,那是年关,他人在子虚庄,但庄子里的人没法证明他具体哪一天到的,只知道是年关。住院的证明开到出院那天,这之后他去了哪儿,人家怎么能知道。

    李秋屿一个人静静坐了许久,大约快四点钟,伏在明月身边睡了一会儿。

    明月醒来时,微微一动,李秋屿便也跟着醒了,她揉揉眼睛,手伸出去摸了摸他胳臂,不好意思笑了。

    季彦平来得也很早,给两人带了早饭,三人一边说话,一边用餐,不到八点,他开车带着明月回了庄子。

    一段时间没来,玉米穗子结老长,国庆便能收割了,风景已经有早秋的况味。季彦平跟明月随意聊着,到了冯大娘家,她在湖地里干活,大门锁着,明月跟季彦平一道去找她。

    田边草丛里蚂蚱直蹦,都跳到腿上来,明月心道,蹦不了几天了。

    冯大娘见着明月,拉住她手,一路上问东问西,到家里把小箱子拖出来,说:

    “乖乖,谁都没动,你看看。”

    明月一下在里头翻到日记本,想了想,又拿了几本旧作业,旧书,跟季彦平说:

    “这字都差不多,防止人家别觉得我是伪造的。”

    箱子一开,有股陈年旧味儿,季彦平翻了翻这些东西,先做个简单对比,高兴说:“非常好,明月,看来不扔旧东西是个好习惯,写日记也是个好习惯!”

    冯大娘还是很热情,这回没法留下吃饭了,两人匆匆回城。

    季彦平说:“明月,日记我也得看看,没关系吧?”

    明月拘谨一笑:“我小时候写的,别笑话我。”

    季彦平笑道:“初中就算你小时候了吗?”

    一连两天,李秋屿跟季彦平都在整理证据材料,日记全看完了,季彦平觉得该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感叹:

    “明月的写作水平真好啊!”

    “小孩子的情感世界真丰富啊!”

    他不涉及根本地把明月夸了一番,但其实他很受震动,普通人,是没机会被另个人这么大书特书的,这样深,这样细腻的感情,也不是人人都有,他想过一定有很多人对师哥有感情,不管什么样的感情,总归是有。

    明月对他的感情,是最不一样的。

    他一个大男人觉得很感动,很不可思议。

    接下来几天,李秋屿又被叫去问话,随传随到。

    果然,公安机关还是把这案子移交到检察院了,季彦平看到了卷宗,一通商量,必须要亲自见一见检察官。

    检察官不是那么好见的,准备不充分,见了也没用。

    他们当然清楚电话里说,跟面对面,那完全是两回事。人的语气、表情、肢体动作,都在传达着更多的东西,检察官也是人。

    负责案件的检察官让季彦平把书面意见交到案管中心,没有见面约谈的打算,他实在太忙。这种情况,季彦平见得很多,在打了二十多通电话,坚持到检察院十几次等人之后,检察官终于松口,同意见面。

    季彦平松口气,这是最重要的机会,他是律师,不能在场。这位检察官也姓李,恰好是检察院领导,约莫五十上下,据说是个很强势也很严格的人。

    只要能过这关,万事大吉,明月跟季彦平很熟了,她一个高中生,也大致了解一个案子要走的程序。她比李秋屿紧张,好像他要去打仗似的。

    她觉得他应该打扮打扮,谁不喜欢看好看的人?可男人怎么打扮,不能像女人那样描眉抹粉的,明月心里充满遗憾。

    “兴许看你英俊,检察官会心软一点。”她颇为苦恼地说。

    季彦平在旁边笑:“检察官是你们本家,不过五十了,应该不看师哥英俊不英俊。”

    李秋屿刮了胡子,洗漱干净,穿着件黑衬衫,体态舒展,是叫人赏心悦目的样子。他拍拍明月:“别老苦着脸。”

    明月笑了,还是苦苦的。

    “你要去见检察官大人了,一定好好跟他说。”

    季彦平撑不住又笑了:“明月,你这封建思想很严重啊,检察官大人。”

    明月有些羞赧,李秋屿揉揉她脑袋:“彦平跟你开玩笑呢,去吧,让彦平送你回学校,等有消息了,第一个告诉你。”他手滑下去,在她肩膀那轻捏两下,是安抚的意思。

    李秋屿去见这位李检察官了,对方面相是很严肃的,人家一见他,心里也有些诧异,他形象太好了,气质出众,万里挑一的感觉。李秋屿不卑不亢,跟检察官打过招呼,坐了下来。

    他俨然是非常尊重司法程序的,也很懂法,检察官阅人无数,寥寥几句话,对一个人就会有判断,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

    本来说好一个小时,最终时间放宽,李姓检察官跟他谈了两个半小时,一直在交流。李秋屿很擅长跟人沟通,他语速适中,专注诚恳,在明月的事情上,证据已经很充分了,他从一开始,就是走的正规渠道。

    检察官翻阅着材料:“能让村里这么些人给你作证,不容易,这小孩日记不少啊。”

    零五年的日记,字还很稚嫩,同时佐证很清楚,季彦平把当年的天气预报记录都打印了出来,能对得上号。

    李秋屿的笔迹鉴定还在等,特别漫长,他告诉检察官,自己当时右手因为自杀受伤很深,提笔写字,是不能用全力的,不可能跟平时一样。

    一个想死的人,你说他还有心思张罗卖/淫获利,逻辑上很难讲通。

    “怎么平白无故对这孩子这么好呢?”检察官问道。

    李秋屿道:“最开始,只是一面之缘,但说话很投机,她虽然是孩子,却纯真有趣,嘴里总是能说出让成年人心里一动的话。可能是生于乡野,在那儿成长,心地非常纯净。隔了一年,我给家人扫墓又偶遇了她,了解了她家里的一些情况,她是留守儿童,跟着奶奶,生活不大容易,人本来不会对一面之缘想太多的,但再一次遇上,可能不一样了。她家里一墙的奖状,是念书的好苗子,她父母不供养她,只靠一个卖豆腐的奶奶,很难支撑她的求学路。我认识她时,正处于一种虚无的状态里,看着是正常人,其实随时都能去死,陷在活着可以,死了也没多要紧的感觉中。我想着,能帮她念书的话,对她至少是有意义的,

    她还是个小少年,对世界好奇充满向往,何况我跟她很投缘,她那么讨人喜欢,但凡了解她一点点,别人都会觉得这真是个好孩子。她身处那样的环境,不是她的错,只是她的不幸,有人拉她一把,她往后的路可能会截然不同,完全是另一种人生。”

    他说话不疾不徐,给人的感觉和煦、真挚,说到自己时也并无自怜,看不出是自杀过的人,证据都在,包括当晚送他去医院的老刑警,也能作证。

    检察官道:“留守的乡下孩子,是很可怜,缺少关爱,你这是做好事。”

    李秋屿道:“我没想过做好事,也没想过追求当一个高尚的人,只是简单地想,我的人生就这样了,混沌不清,谈不上有什么价值。如果我没碰上她,不会主动想着去资助小孩子读书,那跟我没关系。但碰上了,很自然地想去管一管,她需要的帮助,只是那么一点。外人看起来,是我帮了她,开始是的,后来就不是了,我自杀当晚是她发现的,因为她觉得我一个人过年无处可去,可以和她还有奶奶一块儿过个热闹的年关,所以来找我。她跟她的奶奶,对待我像家人一样,因为有她们这样的人,我想活着也没那么差劲。我知道自己没多好,但至少在这对祖孙面前,我愿意行得更好,才不至于匹配不上她们的情感,她们都是感情上很朴素没有伪饰的人,能让人的心平静。明月有父母相当于没有,奶奶也去世了,现在念高三,面临高考。无论如何,我在这些案子上都必须尽力,我可以有污点,但她不能有,我不能让一个十几岁的人背负这些。”

    检察官沉默了会儿,手底翻检着材料。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十几岁时,是家中的明珠,有无数人爱她,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她非常幸福地度过了青春期。

    他又跟李秋屿沟通了些细节问题,非常耐心,严谨。

    “这些证人,或多或少都跟你有些关系,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们在你跟李明月的关系上,有一样的看法。”

    “我一个人,没有组建家庭,李明月是个花季少女,这难免让人容易心存疑虑,我可以理解,但表象跟真相,往往不是吻合的,我希望用证据说话。”

    “你的履历看上去很不错,名校毕业,在北京当过律师,为什么会想要自杀呢?”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困境,金钱、情感、思想,大家各不相同,恐怕也无法互相理解,我可能要跟自己的困境斗争一辈子,现在不想死了,不仅不想死,还要好好地活着,我不希望李明月孤苦无依,没有人关爱她了,如果她是个很成熟的大人,我可以不用管,她才十七岁,我不忍心。”

    李秋屿说话,有种淡然的叙事感,他的神情、语调,让人信服,只要跟他面对面,观察他,就会相信他没有添油加醋,完全发自真心。他不急躁,不渲染,说到被人诬告,仅仅就事论事,没有任何攻击性。他像什么雨后植被一样,翠绿清新。若是同他聊天谈心,一定是很愉快的体验。

    检察官很恳切地告诉他:“你的案子呢,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证据材料还要上交检委会讨论,你先回去吧,有事我们再联系,我会找你的。”

    李秋屿站起来,跟检察官握了握手:“谢谢您给这个机会,我等您通知。”

    检察官对李秋屿的印象极好,看得出他是个聪明的、有能力的年轻人,沟通非常顺畅,他心说,这年轻人是很不错的,腔调柔和,但你能感觉到他的定心、力量,甚至秉性也能从言语中窥探一二。他说的话,让人忍不住愿意继续听,期盼他说下去,这样的经历是让人难忘的。

    知道李秋屿去见检察官,明月心里很不安定。外面下起秋雨,她的心在教室都要生苔藓,阴冷潮湿,她不晓得人家都怎么看他,会不会信他,当然,是要看证据的。

    捱到晚自习下课,第二天周日休息,明月迫不及待地跟前来的季彦平回了家,路上滑,她下车小跑时还摔了一跤,掌心都擦破了。

    膝盖那黢黑两块,伞被风吹得踉跄跑远,季彦平追回来的。

    明月有点狼狈地进了门,头发也淋湿了。

    第89章 第 89 章 李秋屿见她这样子跟……

    李秋屿见她这样子跟猴子一样着急忙慌, 叫她换了衣服,把头发先擦一擦。明月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他跟检察官说了什么。

    大致情况一说, 明月还是不安定:“你看检察官那意思, 是好是坏?”

    李秋屿说:“不好说,李检察官人还是不错的, 愿意听人把事情说一说, 沟通也算顺利,至于结果怎么样,要看检委会,他个人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明月道:“你当律师的时候, 见过检察官吗?”

    李秋屿自然见过,也大致能判断出检察官的态度, 轮到自己,话不能说太满。

    明月发会呆, 说自己饿了。李秋屿到厨房给她下了点面,明月吃着面, 想到日记得叫那么些人看去, 她其实心情不大好,觉得太暴露自己, 她早不是小孩子了,写点什么, 心里盼着人家快来看啊,快来了解我啊。

    包括她对同学、老师,都要用一种隐忍的态度对待,她有点压抑,一天天埋头复习。她不怕流言蜚语, 只是不再喜欢这个环境,她总希望能透口气,却不晓得去哪儿,怎么透。

    她迫不及待想赶紧把高三这年过完,过一种相对轻松惬意的日子,学习不累,但精神疲累,一直紧绷着,没法真正卸下担子。

    “在学校还好吗?”李秋屿对她微妙的情绪变化,总是能很清楚地感觉到。

    明月淡淡地笑:“觉得不一样了,虽然,也没什么人跑我跟前说什么,毕竟大家都忙,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

    李秋屿说:“我明白,我会带你走的,但不是现在,再忍一忍,还能忍受吗?”

    明月觉得给他压力了,连忙改口:“我随便说说的,没想过一定要你做什么。”她跟他其实都是很擅长隐忍的人,尽管忍受的东西不一样。

    李秋屿笑道:“你以为我喜欢这儿吗?我也厌倦了,换个地方好,换一种心情过日子。”

    明月听他这么说,不再懊恼自己刚才的话,她把他做的面连汤底都喝光了,李秋屿笑说:“这么饿啊?”

    明月道:“本来不觉得饿,跟你说说话,我就饿了。”

    李秋屿心想,她还在长个子,长身体,其实今天他回来后心情是放松的,很难得。他起身到柜子里找出尺子,让明月站起来:

    “给你量量身高。”

    明月光着脚,站得笔直,李秋屿看着卷尺:“哦,怎么才一米五?”

    她立马啊一声,不是老了筋才会缩吗?没成年呢,缩这么多!她闹着要看,见李秋屿笑笑的,晓得他逗自己呢,气哼哼说:“你才一米五。”

    他又要给她量头发,量胳膊多长,腿多长,最后,连手脚都量了,李秋屿写下来,好像这些事很有趣,值得记一记。

    明月心情也好起来,一举一动,青春的感觉浓重,连屋里的空气都跟着年轻起来。她在灯下要数李秋屿的睫毛,他笑道:

    “这哪儿能数得清?”

    明月道:“让我数嘛。”

    他便不动了,阖上双目,明月的手指轻轻在睫毛上拂过,像羽毛一样,她又把手心捂他眼睛上,觉得那睫毛在挠着皮肤,明月忍不住笑了:

    “好长啊,我的小羊也是长睫毛,又密又长。”

    李秋屿睁开眼也在笑:“这是拿我跟羊比吗?”

    天气不冷不热的,非常美好,做点无聊的事,说点无聊的话,都这样美好,真想永远有此刻的心情啊,明月想到这,继续叫他闭眼睛,数睫毛。

    平时思考的东西太多,太重,需要这会的“轻”,李秋屿身体里升腾起一股深深的倦意,他困乏了,他靠在沙发背上就睡着了,抱着肩,这个姿势支撑了那么一会儿,明月便扶着他慢慢放倒,让他在沙发上躺下,一个大男人,两条腿也那么沉,她把腿搬上去。

    动作很小心,李秋屿闭着眼也能感觉得到,但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睡一觉就好了,他就能恢复。这具身体,任由明月在那摆弄了,给他扯来毯子,仔细盖好。

    明月陪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睡熟了,站起来要走,李秋屿突然伸出只手,抓住了她,他的手特别热,其实没力气说话的,只是察觉到她要走,李秋屿心里想说早点睡吧,动作代替的嘴。

    明月意识到,他还是没睡踏实,她回眸看着他,觉得李秋屿真是孤独的一个人,睡在那儿,特别脆弱,因为不言不语显得更加脆弱。他要是死了呢?就没他这么个人了,他的声音,笑容,样貌,活在脑子里是虚渺的,看不到,摸不着,那都是安慰人的。就像爷爷,也像奶奶,她记得,还有什么吗?眼不能见,耳不能听,真是太悲伤了。

    这种突然涌起的悲伤,促使明月停留,她把被褥铺在沙发跟前,想着生命这么悲伤,这么可贵,还是在一块儿吧,不要分开。

    可夜里李秋屿去卫生间,踩到了她,自己也绊了一脚,两人都清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块儿笑了。

    李秋屿道:“怎么睡这儿?”

    明月已经坐起来了:“怕你觉着害怕。”

    李秋屿莞尔:“我一个大男人,害怕什么,怕黑吗?”

    明月说:“大男人就算怕黑也没什么,谁都有怕的事。”

    李秋屿道:“去床上睡吧,地上硬,睡得不舒服,夜里也慢慢凉了,睡地上更不好。”

    明月说:“怕你觉得孤单,一个人醒来,到处黑漆漆的,好像全世界都没人似的。”

    李秋屿抚着眉毛,坐下来,把明月轻轻摁倒:“那就在这睡吧,我吵醒你了,非常抱歉,刚才有没有踩到哪儿,疼不疼?”

    明月摇头:“咱们现在是同类了吗?”

    大半夜的,非要问他这么戳心的话,李秋屿笑道:“我大概像你奶奶捡的那只鸭子,本来没有同类,能找到谁就靠近谁,你是小鸭子吗?”

    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明月笑了:“我是什么,你就是什么吗?”

    李秋屿点点头:“可不是呢,正解。”

    她却说:“那也不好,咱们还是得有点自己内在的东西。”

    李秋屿还是点头:“说得好,君子和而不同。”

    明月叹息:“我一睁眼就想跟你说话,这可怎么办。”

    李秋屿笑道:“好办,想什么说就什么时候说。”

    明月向往道:“都想活一千年,一万年呢,就像月亮,亮汪汪的一直不变,不老不死。”

    李秋屿竟然在她说这些的瞬间,想到赵斯同,他是个极其怕老,怕死的人,他心里深藏恐惧,所以以一种类似酒神一般的姿态,恣意妄为,纵情狂欢,每天都过得跟末日一样。但他姿态优雅,没一点萎靡颓废的感觉,他想过日月吗?李秋屿走了会神,人幼年的时候,见到月亮大约都会想象月亮上有什么,等大了,意识到生命的有限,宇宙自然的永恒,再看月亮,大约就是羡慕了。

    “活太久也许没你想的那么好,现在珍视的东西,因为不死也没那么可贵了。正是你知道生命不会长存,才会珍惜这会儿的感觉,会珍惜青春,跟人的相处。有些东西,是因为有限才贵重的。”

    明月若有所思:“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想当月亮,我不想消失,要是死后能变成月亮多好,继续照着人间。”

    李秋屿俯下身,轻轻抚着她额发:“你不就是明月吗?已经照过别人,照着的那一瞬间,跟月亮一样永恒了。”

    明月心里动了:“这样就能算永恒了吗?”

    李秋屿道:“当然,你想到月亮的时候,就已经永恒了,因为千千万万个人都想过它,过去的想,将来的还会想,只要这个想一直延续,从古至今,不是永恒吗?这是一种很澎湃的力量,永远青春,咱们心里的产生的情感也是。”

    “你也这么想过?想过月亮?”

    “小时候想过,保姆告诉我月亮上真有嫦娥,有天宫,可惜我很快就不信了,好奇心逝去得太快。不过,我在你家里住的时候,又看到了月亮,像你说的,亮汪汪一片,我很多年没留意过头顶上天空有什么了。”

    “你对月亮还好奇吗?还想看月亮吗?”

    “好奇,我现在就想着明月。”

    明月脸上一下热了,她有点害羞,一丝阴霾像云彩那样飘来遮住清辉。

    “你说,赵斯同会不会再弄出些别的假证据,一定要你坐牢才行?”

    “以我对他的了解,你跟他谈话之后,应该不会,但我会防着他留一手的。”

    “你出来后,见过他吗?”

    “没有,他也没来找我。”

    “你们还会再见面吗?”

    李秋屿承认:“会。”

    明月立马坐起来,两只眼发光:“还见他?他要是一直缠着你不放呢?”

    李秋屿握着她肩膀:“咱们别这么激动,我见他,是还有些话要说。”

    明月喃喃道:“我反正把话都跟他说尽了,他跟我抢你,太坏了。”

    她心里不大高兴,李秋屿始终对赵斯同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愤怒感,他都被害成这样了,居然不去恨那家伙?不恨也成,还有什么可说的?见面不打架都是好的了。

    “我不去见他,他最后一定也会来找我,不如我主动,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的,我也得再确定一下他的态度。”

    李秋屿知道她生气了,又很无奈的样子,她忍不住抱住他腰,负气说:“他要是还敢抢你,我就去骂他。”

    贴太近了,身体一热,李秋屿意识到危险不妥,把明月轻轻拉开:“他抢不走我的。”

    明月望着他眼睛:“男的也能喜欢男的,你知道吗?我都要怀疑赵斯同是不是喜欢你了。”

    李秋屿笑道:“他不喜欢我,他喜欢女人,漂亮的性感的女人,这个你放心,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真倒霉,被他缠上。”

    “我不是一点责任没有,我放任过他跟我亲近,让他误解,也可能有没误解的部分,一言难尽。”

    误解不误解的,李秋屿都想好要再见赵斯同一面。

    那又是十多天之后的事了,检察院没起诉,没批捕,季彦平几乎要喜极而泣,他跟李秋屿紧紧拥抱,他的感情是很外放的,李秋屿含蓄得多,他不怎么表现感情,但会回应,他知道彦平是很好很好的年轻人,易动感情,这样好的年轻人,碰到了是他李秋屿的幸运。

    其实案子移交后,就让人感觉不一样了。他有种预感,但他们还是很谨慎,积极跟检察院打交道。这其中有点波折,不过不曾让人的心再紧绷过,这预感很准,轰然一声,那种感觉就来了,仿佛看到自己的后头的命运。

    还有其他的事,李秋屿再次回到酒店,见了投资人。他跟同学的这个叔叔谈很久,对方很高兴他平安无事,但酒店出的问题,是要查的,要解决的。

    他出来的瞬间,闻到了熟悉的古龙水味道,顿时知道谁来了。李秋屿四下看看,并没有赵斯同的身影,他想起两年前的秋天,也是在酒店,他闻到这味道,却没见到人。

    李秋屿走下台阶,再抬头,赵斯同就站在一株玉兰树下面,他穿着件白衬衫,赵斯同是个很爱穿白衬衫的人,不像李秋屿,衣服几乎全是黑色。

    赵斯同宽肩细腰,双腿修长,是个同样令人赏心悦目的男人。

    他微微笑着,像第一次重逢那样:“师哥,别来无恙?”

    是个人都没法这么见面了,也没法这么称呼出口,赵斯同能,他知道两人会再见一面,你找我,我找你,都随便吧,反正是要见的。

    第90章 第 90 章 两人目光碰上,彼此……

    两人目光碰上, 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意图

    ,这意图是一样的。

    赵斯同去了李秋屿家里,窗明几净, 余晖斜斜射到窗台, 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李秋屿给他沏茶,还有着待客之道。

    茶味淡, 赵斯同问他有没有酒, 两人面对面坐了,李秋屿开了瓶红酒,给他斟上,酒杯很漂亮, 红酒颜色也美丽,赵斯同喜欢好看的东西。

    他浅尝一口:“不错, 你也来点儿?咱们边喝边说?”

    好像在这干巴巴说话,怪难受的。

    李秋屿道:“辛苦你, 这两年来花了不少心思,很精巧, 也不脏手, 每个人都拿捏住了,让人心服口服。”

    赵斯同意味深长:“你值得, 太粗糙滥制,怕师哥笑话我。”

    他笑着, 半真半假的模样。

    “这些人,还真不是我教着怎么说的,多大的人了,他们要说什么,怎么说, 是人家的自由。”

    李秋屿道:“还是你的本事,你洞悉了他们每个人的心理,这不容易。”

    赵斯同道:“你想你也能,你是老师,我不过学了皮毛,人心就是这么变幻莫测,这你不知道?”

    “知道。”

    “证据上我特地留了点漏洞,想必你也知道了。”

    “知道。”

    “知道我为什么留?”

    “知道。”

    “我跟李明月也谈过了。”

    “知道。”

    赵斯同轻叹:“你什么都知道,真没意思。”

    李秋屿说:“有意思,何必口是心非呢?我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来说,那才是没意思,现在我认可你,你厉害,叫人大开眼界。某种程度上说,你把我当父亲一样,需要我的赞许。”

    赵斯同笑着点头:“说得好,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也能给别人当好爸爸。”

    给人当爹,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李秋屿以后大概是真要当爹的,当爹的人多了去,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让想繁殖的人去繁殖,想快活的人去快活。

    赵斯同弹了下酒杯:“我没想到,你能这么快脱身,不愧是师哥。当然,你要是拖拖拉拉,我会看不起你的。”

    李秋屿平静道:“因为你只能看见别人心里的黑泥,其他的,你看不见。我能脱身,不仅仅靠的我自己,和你一样,也是靠人心。不同的是,我靠人心的另一面。”

    “你意思是,你遇到的都是好人,乔胜男她们都是坏人了?”

    “她们不是,她们不是完人,只是弱点被你击中放大了。换种引导,她们的另一面也会被激发出来,可惜,你不会做这个,你没有这种能力。”

    赵斯同讽刺笑道:“你有?我怎么不知道你有?”

    李秋屿坦然:“过去不知道,现在该知道了。”

    赵斯同皱眉:“你以前不是个自夸的人。”

    李秋屿还是坦然自若:“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你心境平和了很多,难得。”

    “我也觉得难得。”

    赵斯同举杯:“好,来敬这份难得,祝贺师哥。”

    他说完,一饮而尽,再对上李秋屿的眼,李秋屿仿佛从他的神情里捕捉到点儿旧日风采,跳脱狡黠,这一下,往日的心情也跟着回来,没变模糊。

    他们曾经是要好过的,彻夜不睡秉烛交谈。赵斯同发起过很多刺激性的事情,有时他并未参与,远远旁观,也曾心底快慰过,那不是假的。

    “想起什么了是吗?”赵斯同酒量极好,一杯红酒算什么,眼神锋锐,“透过我的眼,师哥能看见自己吗?”

    李秋屿也饮了酒,脸色不变:“看不看得见,我们都变了。”

    赵斯同手指摇了摇:“我没有,是你,你清楚只有你变了。”

    “好,是我变了,你既然发觉了,能确定吗?”

    “确定,你面目全非,但我还认你是师哥。”

    “承蒙这些年,你一直高看我,我敬你。”李秋屿又给两个杯子续了酒。

    赵斯同再次一饮而尽,他说道:“这里没外人,跟我说句实话,看到孟文俊那个下场,你心里痛快吗?”

    李秋屿直言不讳:“痛快。”

    “痛快就好,你做不出来想做的,我都能替你做,这一点,是不是我一直没变?”

    “我不想做的,你也替我做了。”

    “不想做的?不是不想,是你不敢,顾虑太多,你也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浑浑噩噩,我帮你理清头绪,你从不感激我。”

    “不好意思,确实没法感激。”

    李秋屿神情没有不好意思,“我想做的,会去做,不想做的,谁也勉强不了我。”他眼里闪过一瞬的犀利,“你真想弄垮过我,承认吗?”

    赵斯同微笑:“对,我承认,我真想过,你一旦泯然于众人,李秋屿跟路人甲没区别,你在我心里就死了。这里头的逻辑,你一定懂。”

    李秋屿道:“我一直都懂。”

    赵斯同问:“恨那些人吗?”

    李秋屿淡然:“不恨,我不想恨人,我很久没恨过什么了,也不想再唤起这种情绪。”

    “他们陷害你,诬告你,都这样了,你也没说他们一个字的不是,这么冷静。”

    “他们是可悲的人,一旦明月松动,你立马就要掉过头送他们去坐牢的,他们始终是你的棋子,你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你怜悯这些人?”

    “我不怜悯,也不仇恨。”

    “你居然能这么平和地接受这些人的所作所为。”

    “不是我接受他们,是有人接受了我。”

    赵斯同凝视着他,已经不太懂李秋屿了。

    “李明月吗?”

    “可以说是明月,又不止是明月。”

    赵斯同还是微笑:“好结局,你变得真是健康又光明,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秋屿道:“离开这里,带明月回北京,该做什么做什么。”

    赵斯同嘴角有点嘲弄:“你会先老的,老了就会可悲,你有信心抓住一颗比你年轻很多的心吗?别说心了,**都很难的。”

    李秋屿还是无比平静:“我已经领略过月光的清辉,如果有一天,她想要照耀别人,我可能会难过,但我不会嫉恨月光,只会心存感激。”

    赵斯同觉得,李秋屿从没这么安然过,不是淡漠,非常真诚。

    “你好像连背叛也能包容了,肚量未免过大。”

    “我说过了,也许不是我包容别人,是别人容纳我而已。”

    赵斯同陷入沉默,良久,他说,“你要跟她一起回北京,还当律师吗?”

    李秋屿道:“应该是,再当律师,我想我能比以前做的更好。闲暇之余,做点别的也未可知。”

    这完全不是过去的他能说出的话,他充满了对生活的力量、期许,他的容貌依旧年轻,未来好似还能有无数可能。

    “我输了。”

    赵斯同突然很干脆说道,“愿赌服输。”

    李秋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看起来,还是很潇洒的,要赵斯同认输,比赢他还要难。

    “李明月是个,”赵斯同微微眯起眼,“心性很坚定的人,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不要以为我是赞美她,只是客观评价而已,除了你,我不赞美任何人,没人值得我赞美。”

    李秋屿道:“还是谢谢你这么看明月。”

    “过去的事,都是假的吗?”赵斯同又看向他。

    李秋屿道:“不为假,但都过去了。”

    “不为假就好,我以为你要把过去全都否定掉。”

    “过去存在过的东西,存在就是存在,没什么好否定的,否定了就没存在过吗?自欺欺人而已。”

    “师哥还是这么通透。”

    “往前看吧,我们都往前看。”

    “怎么,要规劝我什么吗?”

    “我规劝不了。”

    “幸好幸好,你不想着说教这点没变。”

    赵斯同不能反驳他,也不会认可他,李秋屿心里明白,一个三十岁的人,很多东西早就定型,尤其他这样的,内心无比强大,无比自洽,他也是不能被轻易动摇的那类人。

    能规劝什么?什么也劝不了,劝他收手,做个善良的人?赵斯同的世界里没有善恶的概念,他只知道人会老,会死,这一生是悲剧基调,他顾不了别人的,只能顾自己快活,秩序颠倒,黑白不分。

    赵斯同自顾倒酒:“你恨我吗?我替别人问了,还没给自己问。”

    李秋屿注视他眼睛,停了片刻。

    “不恨。”

    “就这两个字,没有更多的解释了?”

    “没有。”

    “你好像把什么都放下了。”

    “因为没什么好留恋的,有什么放不下的?”

    “如果你以后,某个阶段,或者说某个瞬间,又觉得虚无了,会怎么办?”

    “不管怎么办,我都不会去做不该做的事,就这么简单。”

    赵斯同了然,他不会再自杀了,一定不会,没什么事能再深度困扰他,精神不会再像个喋喋不休的孽障,在他灵魂里喧嚣,他能承受住任何事了。

    也许吧,他还会有虚无的时刻,但至少能活下去了,这功劳不是自己的。

    赵斯同不说话,他继续喝酒,突然的,整个身体直直栽到地上去,酒瓶酒杯,跌碎一地,红红的液体也四溅到各处。

    他人变得僵硬,在地上抽搐起来,牙关咬得铁紧,李秋屿霍然起身,奔到他身边:“赵斯同?”

    这样的场景,李秋屿不是第一次见。

    他立马把沙发上靠枕拉过来,垫在赵斯同颈下,又迅速推开他周围的椅子,腾出个更大的空间。

    同时解开他衬衫扣子,让他侧握着,赵斯同握住了李秋屿的手腕,根本甩不开,那力气大得惊人,李秋屿也没想着甩开他,由他紧攥,看着两眼上翻的他。

    李秋屿没被吓着,他有处理这样事件的经验,也知道这是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