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把柄
陈宁却原来是带着人回守备府衙。
红罗瞧见他脸色不好, 怕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正好这些日子霍祁也在叫他们暗中观察陈宁的动向,红罗便心安理得地当自己是在奉旨办事。
只见他轻飘飘地脚步一抬, 沿着守备府墙根处一个槐树上了树, 矮身顺着墙沿上了屋顶,一路跟着陈宁到正堂屋顶上, 取下一片瓦片半跪在屋顶上偷看屋中情形。
定睛一瞧, 底下坐着喝茶的那个,不是国舅何荣是谁。
红罗心头一动, 心道这前头传来的消息说是国舅去了军营见陈宁,转头怎么跑来守备府换成陈宁来见他?而且眼瞧着国舅这成竹在胸、云淡风轻的样子, 怎么看都不像来求人的, 莫非国舅这次来金陵是另有打算?
国舅临到军营门口, 忽然调转脚步往守备府衙去的消息当然也被人送到霍祁面前。
那边国舅在云淡风轻地喝一壶好茶, 这边霍祁也在喝茶。
不过喝的是没什么滋味的淡茶,钱大夫不许他喝浓茶。霍祁谨遵医嘱, 喝着杯里那点连茶滋味都没有的茶水, 跟武柳笑道:“上门求人,不如让人来求自己。看来我们国舅爷拿到了陈宁什么把柄,也不知陈将军会怎么应对?”
说到这里,霍祁还歪头帮陈宁想了一会儿应对之策,但最后又实在懒得继续想,干脆扔到一旁, 带着武柳走出禅房说要往狱中去探望探望他可怜的表兄。
武柳心道你这可怜的表兄分明就是被你关下大狱的,那道抓人的口谕还在新鲜热乎着在武柳耳边回荡着,现在你倒可怜起他了?你少折腾他点,比什么都强。
武柳虽心中有无数腹诽, 但既然主人有令,那他作为暗卫自然刀山火海都得跟随,是以也便提着刀挂着冰块脸带人跟着霍祁一齐前往狱中。
无独有偶,也不知是怎么的,凡是呈到霍祁跟前的消息,也都有人原模原样地往沈应跟前呈了一份。沈应估摸着大抵是霍祁什么时候下过的一道让暗卫如此做的旨意,事后忘了取消,于是沈应这里就成了暗卫某种程度上的第二个主人——不过也就仅限于接收消息这一块了。
沈应要是真想指挥他们,想来是指挥不动的。
听到国舅的消息,沈应原本是不打算管的。他本身已经卸了朝廷的职务,如今暂代了一个知府的位置,也只仅限于下任知府上任前,他只想利用这段时间把金陵城的重建和受叛乱波及的百姓处理好。
国舅跟霍祁无论要如何斗法,又要怎么把陈宁牵连进来,在他看来都是些恶人在互相耍心眼。这些与朝廷有关的勾心斗角,沈应是半点也不想沾染,能处理好眼前事对他来说才是紧要的。
只是想归这样想,真到该撒手不管的时候,沈应拿起案上公文看了几页,手下这张济民堂难民冬日过冬炭火采购的单子却是如何也批不下去。
沈应叹息一声,烦心地将文书往桌上一扔,唤来在其他房间办公的书吏骂道。
“既然已经批了济民堂的预算,为何吃穿用度的采买仍要上报?济民堂的主事是做什么吃的,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趁早给我换人别干,免得因为一个无能之人连累堂中百姓受难。”
他年纪虽小身上却已经养足了上官的威严。
几个书吏被他骂得畏缩着脑袋,只觉得在他面前比在原本的知府石淙面前还要更加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几人弯着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心里都叫苦不迭,暗暗骂起那济民堂的主事来。
他们哪里不懂那主事的心思,前些日沈应筹得善款,批下了济民堂赈灾的预算,他们也知钱到手了那济民堂主事不捞几笔是不可能的,他做得在他们看来也不过分。不过是同样的东西买的都是质量差些的价格低些的,再回来报个质量好的市场价,账本做出来漂亮极了。
穷苦百姓又哪里会在意东西好不好?
他们往常也是这样办,只是没想到这回遇到沈应是个认真的,那日不知怎么就兴起去查了查济民堂的账本和采买的东西。
一查当然就查出问题了。
不过沈应也没声张,只让人把主事拿下打了二十大板关进大狱,转眼重新换个主事,沈应又提点了两句让他不要再重蹈前头那位覆辙。他这种少爷出身的,哪知道这种一点油水根本没人愿意沾,那主事在济民堂不能捞钱干得好没意思,干脆就把所有事都写进文书中请沈应自批,自己当个甩手掌柜。
实际还是欺负沈应年纪小不懂庶务,想着这小探花新官上任,定分不清哪些是该他做的,哪些是不该他做的。
那蠢货也不想想,沈应若真的不通庶务,济民堂那些物资怎么会才进堂中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就被沈应查出了问题?真是个蠢出到没边的,可怜他们受他连累,好好在房中办着差还要被叫来沈应跟前挨这一通的骂。
他们几个都在心里记恨上那济民堂的主事。幸而沈应只是叫他们来,让他们约束手下,对发落他们以及责骂他们并没有多大兴趣,所以责过两句便将此事揭过了,只叫他们把案上文书都拿回去,确认过那些是该奉上再来奉上。
书吏们忙不迭去做了。
他们抱着文书远去,沈应看着空荡荡的书案,又看向一声不吭站在旁边跟个柱子一样的暗卫,心道人家说龙生九子各有所不同,霍祁这些个暗卫看上去也当得起这个评价。
红罗虽有趣却烦人,武柳虽善良却嘴毒,文瑞虽英勇却优柔寡断。
还有这些个能当柱子用的人物。
霍祁在宫中就算只同他们玩,也该不寂寞。
这样想着,沈应叹息一声搁下手中毛笔,向柱子暗卫说道:“走吧小鱼,跟我往狱中走一趟。”
暗卫青鱼拱手应了一声。
沈应自书案后走,刚刚走到门口忽而头部的疼痛变得尖锐起来,似有一把锥子……不是一万把锥子在同时扎着沈应的脑袋,沈应猝不及防踉跄几步,手掌及时扶住门框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青鱼在旁虚扶着沈应,见他站稳后便放开手,低声问道:“沈大人?”
沈应向他微微抬手示意自己无碍,只是脑中闪过的真真假假的幻影迷住了他的眼睛,沈应用汗湿的手捂住眼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
他看到的东西太疯狂,除了他是个疯子以外,沈应找不到别的解释。
“沈大人可还要去狱中?”青鱼发问。
沈应听出他语气里有点不确定的关心,心里叹了一句若连青鱼都开始担心,那他是真的该担心担心自己了。
他头部的痛楚他亦找其他大夫看过,但得到的总是那几个笼统的答复。
说什么他思虑过重又加淋雨脑中入了凉气才会头痛,都是劝他放宽心别再想过多的事,时间长了这病自然就好了——说了跟没说一样——这群大夫给开的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药汤,沈应喝过两次没什么作用,也便扔到一旁了。
倒是有几位大夫与唐陵诊断一样,说想要为他施针的散去脑中瘀血的,但在听到他的身份也犹豫起来。
毕竟沈应是皇帝宠臣,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也不愿意担这个干系。
结果就是,沈应找来找去还是只能找唐陵来救自己,但唐陵被乱军带走,如今生死不知。沈应早就派人去找过,但官府都找不到的人,周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沈应双手掩面,只期望这位苦命的大夫此时还活着,没被乱军无辜杀害,至于其他的倒也不想了。
他缓了缓站起身来向青鱼说道:“去,怎么不去。”
一场大戏正演到关键时刻,他不去岂不是错过了。
……
陈宁来时,何荣已经等了一阵。
见陈宁进来,他也没起身等陈宁先向他见过了礼,脸上才挂着客气的笑起身相迎,扶着陈宁的手臂笑道:“何某在京中久闻陈将军威名,简直如雷贯耳,却一直无缘得见将军真容,今日有幸了却夙愿,也算不枉此生。”
一通酸话扔出来,搅得屋顶上偷听的红罗胃里直泛酸水。
陈宁也被他这大概也没多少真心的‘真心话’整得一愣,官场往来说些场面话是常有的事,陈宁虽是军旅中人,但身在官场也逃脱不了一些官场的习气,只是这么给足对方面子的场面话他还是少有听见。
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皇帝的亲舅舅,先帝放掌心上宠的小舅子。
这分量又更加显得不一样起来。
陈宁愣了半晌,想回敬何荣几句,但把何荣的事迹在脑海中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可以吹捧的,他总不能夸对方有个好姐姐找了个好姐夫,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位极人臣。
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呢?
所以最后陈宁只能尴尬地向何荣拱手回道:“何大人过奖过奖。”
“哪里过奖,这都是何某的真心话。来,陈大人站着干什么?来我们一起坐下好好聊聊,何某对陈将军可谓倾慕已久,还望将军不要嫌弃何某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书生。”
说着便拉着陈宁的手腕,带他往刚才何荣坐的旁边那把椅子上,按着陈宁的肩膀让他坐下。
红罗在屋顶上瞧了都纳闷,这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何荣盛情难却,陈宁也不好推辞,只能嘴上回敬些:“何大人实在言重了。”
言语间倒真的把他嫌弃何荣这个事实给认下了。红罗听到都差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幸而他及时想起自己是在偷听止住了笑声,继续从瓦片一角望去,却见何荣面不改色地拉着陈宁说:“陈将军不嫌弃便好。何某带来了好茶……”
他唤人端来一盏香茶,亲自奉到陈宁面前,笑道:“还请将军一品。”
陈宁看着奉到眼前的香茶,又看了看屈尊至此的国舅。沉默了好半晌,才抬手接过何荣手中的茶,却并未喝,只是拿在手中用拇指磨蹭着杯身。
他沉默着,国舅亦不再说话。
红罗在屋顶上只见两人对视,一言不发却暗潮汹涌,心道他好不容易抽空来看个热闹,他们这不声不响地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极了那块硬石头武柳。
红罗琢磨着,等他哪天去学个读心术,看他们还敢不敢在他面前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陈宁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侧身把茶杯放到旁边桌上,待重新坐直身体后直言向国舅说道:“陈某不是那种爱拐弯抹角的人,何大人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愚兄生了个蠢儿子,在这次叛军作乱时没帮上朝廷什么忙就算了,反而惹出不少乱子,这回恐怕难逃责罚。愚兄也知他有罪,只是愚兄年近四十只这一个儿子,实在舍不得他受罪,所以想请贤弟与我一起在陛下面前保他一保。”
说得简单,但其实何荣是想让陈宁把投敌外带着叛军占领金陵期间,揭发的何缙那些阴损事给一起一笔勾销了,在皇帝面前只当一切不存在,那何缙身上的罪过就只剩下偷盗玉玺一条罪。
但何荣又自信霍祁不会愿意旁人知道玉玺被盗。
何况如今玉玺下落不明,稍有不慎恐怕又会有人拿霍祁与他老爹不是正统这档子事出来说事,霍祁只要是个稍微聪明点的,便不会愿意事情走到那个地步。
到时候他对何缙气归气但没了发作的由头,再由着何荣这么一哄,这气也就咽下了。
其实何荣看来,姓霍的……他姐夫是正儿八经的皇子继位,霍家血脉,绝对的正统。
但有个李傲在哪里,总归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
——当然不是卡在何荣的喉咙里,是卡在整个霍家、整个皇室的喉咙里。
所以何荣其实理解他姐夫对李傲的看不顺眼,也理解李傲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不死心总在暗地里搞些小动作。
但这些都与何荣无关,何荣从来都只想好好地过好自己的富贵日子,现在可能要再加一条把他的马哥蠢儿子救出来,再打断他一条腿,从此就把人拴在家里不让他出门,让他那个蠢儿子也能有命过好这富贵日子。
这就是何荣的心愿。
多简单?只需要陈宁点头承诺愿意帮这个忙就可以了。
其余的,他不想管也不愿管。
第 82 章 是你
可惜何荣的小小心愿, 陈宁很难成全。
废话,又不是他的儿子。一个酒色财气全沾的纨绔罢了,也值得他陈宁去费心思, 呸!
陈宁勾着嘴角去看何荣, 从眼角到嘴角都流露出不屑。
“何大人言重了,陈某人微言轻, 大人是陛下的亲舅舅, 若大人都没法保下令公子,陈某说话又能起什么作用。”
要是换何荣的废物儿子何缙在这里, 只怕早已经摔盆砸碗跳起来指着陈宁鼻子大骂:姓陈的,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姑妈是皇后, 我爹是尚书, 我爷爷是三朝元老, 你不过小小一个三品将军, 少在小爷面前装相。
虚张声势的人总是喜欢扯别人做大旗。
但何荣不是这样的人。
他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不管是当年先太子被敌军所擒, 他收到消息立即命人在京城散布战死的消息混淆视听, 给先帝的上位铲平了最硬的一块绊脚石。还是今岁先帝无端在宫中亡故,他立即带人入宫拥立霍祁为帝。
每一桩每一件,何荣不敢说是他精心安排的结果,但何荣敢说他绝对在事情发展到不利于自己前做足了准备。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自己,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的儿子。
“陈将军才是说笑了。”何荣意味不明地微微笑了笑。他起身走到陈宁面前,俯身按在陈宁的肩膀上, 温声细语地说道:“这次将军收复金陵立下大功,将军手下的将士听闻有位姓贺的兄弟,更是异常勇猛,在大战中杀敌无数。何某想请将军卖陈某一个面子, 用你的战功帮陈某保下那不肖子,何某一世都会记得将军这个人情的。”
两人非亲非故,何荣却敢直接开口让陈宁用战功保人,真是不要脸极了。
陈宁真想冷笑着,回敬这位国舅爷一个白眼。
但何荣的手掌却在他的肩上摩挲着,不偏不倚按压的正是贺飞捷受伤的位置……
陈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极其不愿地重复着:“大人言重了。”
……
霍祁坐在金陵大牢的台阶上,有趣地看着对面牢房里尽力昂着头颅想要维持高傲的何缙,等到人立到脖子都僵硬了,才慢吞吞地来了一句。
“朕不会留你的命。”
一句话把刚刚进牢房的何荣、陈宁加沈应三人都给吓了一跳。
何荣更是被他语气中的轻描淡写给撩拨的心脏直跳。他是有万全的准备,可是如今的小皇帝总让他拿不准,但有时何荣又能在他的身上看到从前那个心软外甥的影子,所以大部分时间何荣都只当霍祁是被沈应折磨疯了。
但何荣心里总是有个直觉。
那就是,霍祁如今的疯癫不是因为沈应——是他血脉里的属于霍家疯狂终于觉醒。
如今的霍祁已经不是从前他那个总是对人心软的外甥,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帝。
霍家的人总是有资格当皇帝的。
……因为他们都有独属于帝王的冷血。
何荣握紧拳头向陈宁使了个眼色,陈宁无奈地斜向上方看向墙壁上的蜘蛛网,真想当自己没看到。
何缙也被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平复下来。
“姑妈不会同意的。”何缙冷冷地睨着霍祁。
用他熟知的霍祁的弱点——太后的偏宠——来对付霍祁。同样是失去母爱的孩子,他太知道怎么对付另一个没有母爱的孩子。
可惜霍祁已经不是孩子。
“天高皇帝远……”
霍祁淡淡扫了来的三人几眼,目光在沈应身上停留得最久,但所谓的最久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在沈应看来霍祁不过是看了他一眼,便毫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
沈应心中一痛,但合上眼眸又觉得不该再痛。
他这些日子总是梦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有时候他也分不清梦中的和现实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而对于霍祁这样冷漠的态度,他早已在梦中面对过千万次,又何必再为他痛一次。
就只当都是假的,便也无关紧要了。
霍祁还在继续慢悠悠地说:“朕要杀你,太后纵有心要救你,也来不及派人来喊刀下留人。”
“陛下……”
何荣上前边行拜见之礼边想插话,只是正在对峙的两兄弟没有一个想要理他。
“我又没犯法,你凭什么杀我?就凭你是皇帝,就可以胡乱杀人了吗?还有没有王法了?”何缙冷眼看着霍祁。
霍祁是不知道有没有王法,不过他这位表兄十分不要脸皮他是知道了。
“你勾结官员草菅人命,贿赂内监偷盗玉玺,金陵城陷落时甚至差点想要向叛军出卖朕的真实身份,将朕置于险境,桩桩件件哪样不该判你人头落地?”
“哈哈哈——”何缙大笑起来,“我勾结了哪个官员草菅了哪条人命?你可有凭证?没有证据也不过信口胡言栽赃罢了。还说我将你置于险境?金陵城破时陛下竟不在京中在城中,究竟是谁将大衍皇帝置于险境?陛下可真会推脱。至于玉玺——”
何缙看着霍祁。
“我没偷过,不过……”
他笑着端详霍祁的表情:“陛下又真的敢认你丢了玉玺吗?”
瞧何缙那样子,怕不是霍祁真的敢认,他立马就敢说他真的偷而且现在已经送到李傲面前,就看李傲如何处置了。
端的是,只要能让霍祁不痛快,他丢一条命也无所谓的态度。
霍祁如今不过当他是一只蚂蚁,又岂会在意这只蚂蚁咬人的那点小小的痒意。
霍祁老实点头:“我确实弄丢了玉玺。”
何荣和陈宁的脸色登时都变得十分不好看。
霍祁叹息一声,好像还很委屈不解。
“被抓获的内监说是你指使的,而且东西已经送到你手上了。朕也不知缙表兄你为何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只是兹事体大,朕只能劝你老实点,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否则太后亲自来喊刀下留人也救不了你。”
“你……你……”何缙气得嘴唇发抖。
两人从小斗到大,何缙如何看不懂霍祁在玩什么把戏。
“你诬陷我!”
正想扑过去抱着霍祁大腿痛哭流涕、求他放过自家那个不肖子的何荣听到这句话动作跟着停了停。若是何缙真的是冤枉的,那他就要细细思量事情到底为什么会被推到这般地步,就像是有人特意冲着何缙……不!是冲着他来的!
只是这念头才在何荣脑海里转了一圈,霍祁就似有所觉地向他望来一眼。
“我若要杀你,不必诬陷。”霍祁对何缙说道。
何荣转念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霍祁这些年从没真心跟何缙计较过。
若是真的计较起来,就不说霍祁现在是皇帝,只说他还是太子时,要想弄死何缙,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这不肖子总觉得自己有太后护着不可一世。
也不想想人家母子才是一条心的,真到紧要关头,谁会来管你这个外四路的亲戚。
这样一想,何荣又觉得自己还是得过去抱着霍祁的大腿跪下。
因为他始终觉得霍祁没理由针对他。
这事若真的是冲着他来的,那必定不是霍祁做的,如此那还是早点把这小外甥哄好,纵然没法哄回从前那个心软好骗的小男孩,但至少哄回个利益共同体应该是没问题的。
霍祁不能忘了,他们才是休戚与共的一脉。
“陛下他可是你的亲表兄、老臣的亲儿子,您可怜可怜老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以后继香灯,放他一条生路吧。”
何荣抱着霍祁号啕大哭,同时不断地向陈宁使着眼色。
陈宁……陈宁冷脸看着墙壁,觉得真丢人。跟这么一个不要脸皮的人扯上关系,真够丢人的。所以说人真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就千万不要被人抓到把柄,不然就容易跟陈宁现在一样丢人。
何荣边哭边瞟着陈宁。
陈宁简直没眼看,上前一撩袍子也跪在霍祁面前,谦卑地侧首抱拳。
“陛下——”
还不等陈宁说些什么,霍祁先开了口。
“既然舅舅如此求情,朕也不好不允。”霍祁慢吞吞地说道。
一句话把大家都给打懵了。他一言不发地叫人把何缙抓了,刚才还那么硬气不讲情面的样子,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又换来副面孔,谁也说不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总不能就是为了耍他们好玩吧?
在场诸人都在心里嘀咕,这小皇帝心里在卖什么药。
只有沈应看着霍祁,眸色越来越沉。
沈应好像看到一个影子印在霍祁身上,那个影子于他是那么的熟悉,好像两人已经相伴了许多年,沈应甚至只需要一抬手就可以描摹出他的呼吸。
沈应眼眸微动,心情越发起伏。
五脏之内血气涌动,连带着喉头也涌起一阵阵血腥味。
沈应硬撑着扶住墙壁。幸而红罗一直跟着何荣两人来了牢房,此时躲在后面见他步伐不稳,立即现身扶住了沈应。沈应回头看到是他,默默向他点头轻声道了句谢。
红罗宁愿被他嘲讽两句,也不想见他这酸腐样,龇牙咧嘴地向他做了个鬼脸。
可惜沈应已经没空搭理他,他的目光此时都落在前面那位九五至尊之上。
好像……好像……许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一样。
霍祁自然察觉到了这道如火一般的视线,甚至可以说自沈应出现以后,他虽然看似没往沈应那边瞟过几眼,实际上注意力就没离开过沈应。
所以他也看见了沈应苍白的脸色和越来越弱的身体。
原本还想好好跟何荣玩玩的心思霎时也没了一半,毕竟有个看着立马就要去见阎王的人在跟前晃荡着,谁也没法好好玩。霍祁心里骂了句真是不知所谓,对着号啕大哭的何荣自然也没了耐心。
何荣既然想救他的儿子,那霍祁就给他一个机会。
“前朝有赎罪银的说法,说是有罪的人若不想受罚,便可以用银子来赎。我朝虽然没这个制度,但为了舅舅和表哥,朕也可以开这个先河。”霍祁扶着何荣的肩膀,让他抬头看着自己,“只是不知舅舅舍得出多少。”
何荣怔怔看着霍祁,不敢相信他弄这么大一出就是为了向自己要钱。
犯得着吗?钱这东西,何荣要多少有多少,什么时候吝啬过。
“陛下想要多少?”何荣自信满满。
霍祁笑了一声,放开何荣走到牢门处停下,笑意满满地看了沈应一眼,同时向红罗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人带回去,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全部。”
何荣骤然哑言。
霍祁勾着嘴角无奈地摇着头向外走去,忽然沈应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劲拉住了他向前的步伐。
霍祁疑惑地回头向他望来:“你怎么……”
“是你。”
沈应定定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
看着沈应那双熟悉的眼睛,霍祁愣在原地,脑海中似有无数个念头闪过,在他脑海中溜溜转了一圈,最后只剩下那一个——
“叫……叫大夫——”
霍祁惊恐地扑上前去抱住已经站不稳的沈应。他需要一个大夫!他现在就需要一个大夫!
霍祁需要一个大夫,来看看生病的沈应,还有……他自己这颗可能已经在稳定发疯的脑袋。
第 83 章 唐陵何在?
摇晃的灯光映照在病榻上病人苍白的脸上。
坐在床边的霍祁死死盯着他, 百思不得其解。
刚才那一瞬间,究竟是他的错觉还是真有其事?因为在那一瞬间,在沈应明明白白叫住‘是你’的那个瞬间, 霍祁敢发誓, 他确确切切地在沈应脸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那个总是与他作对的硬石头,那个让他又爱又恨、连死了也忘不了的沈应。
他的沈尚书, 他的沈首辅, 他的……什么也不是。
霍祁闭上双眼长叹一声,转头问起正为沈应诊断的钱大夫沈应的情况如何。
面对皇帝的问话, 钱大夫诚惶诚恐地站到旁边向着霍祁躬身回禀。
“陛下,还请……容小民再探探沈大人的脉搏。”
钱大夫是杏林圣手, 自认也是治疗外伤的一把好手, 但沈大人这病观脉搏、听说法, 是伤在头部引起的内伤。他能开药治好沈大人的发热, 但这昏迷之状还有头部的淤血……难!真难!
钱大夫忍不住叹息一声。
霍祁的心瞬间吊起来:“情况不好?”
钱大夫立马道并非并非,连着说了两句‘并非’却不敢说一句沈应的情况很好。
霍祁盯着钱大夫脸上的愁容, 总觉得这场景熟悉的吓人, 前世沈应最后缠绵病榻的那段时间所有来到他床前的太医也是如此,他们治不好沈应,又怕自己的无能触怒皇帝。
钱大夫还在犹豫。
“若是外伤倒是好治,只是这颅内的积血却不好消除,”钱大夫没敢继续往下说,又慢吞吞地说道, “若是我以针灸过穴一针出错怕是会引起反弹,让沈大人……。”
总是这样!遮遮掩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究竟!
从前如此!今日又是如此!
霍祁握紧拳头正欲发怒,忽然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握紧的手背。
霍祁怔然回头, 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
忽然间,霍祁就明白了那句斩钉截铁的‘是你’背后是什么在支撑。
你怎么可能认不出这样一双眼睛?你怎么可能忘记这样一双眼睛?
似乎他整个人生的爱恨都由这双眼睛起,仿佛他的喜怒哀乐都被这双眼睛牵动着。若沈应的爱有达到霍祁的一丝、恨有达到霍祁的一毫,他就绝对不会认不出霍祁,就像霍祁绝不会认不出这双眼睛的主人。
“陛下息怒。”
沈应只说了这四个字。
四个字,让霍祁本已经暂歇的火气再度翻涌起来。
霍祁想要扔开沈应的手质问他,怎么敢在一死了之后又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面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让霍祁息怒。
霍祁又想把沈应拉到近前,仔细看清他那副狡猾的面孔,问他这些日子是不是在故意装作懵懂无知逗弄戏耍自己。
把一国之君玩弄在掌心的感觉如何?好玩吗!
有许多想法在霍祁脑海中闪过,但最后他却只是将两人相握的手举到沈应眼前,冷冷对他说道。
“放手。”
旁边的钱大夫听了都一愣,心道刚才人晕着还急得跟什么似的,怎么这会儿人醒了反倒成这鬼样了,果然是伴君如伴虎,这帝王心也太叵测了吧,看来这沈家小少爷以后有得罪受了。
沈应听到霍祁的话,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地张开手掌。
任霍祁的手落到空处。
霍祁看着他言听计从的模样,不知为何扯着嘴角哼笑了一声,像是嘲讽又像是苦笑。
屋中的气氛尴尬又僵硬,红罗从外面跑进来,看着这般奇怪的两人和旁边努力当自己不存在的钱大夫也怔住。
红罗一时都不知该不该向霍祁禀报他们刚刚探听得来的消息,来回看着霍祁和沈应两人,迟疑地走上前向霍祁参拜。
霍祁看了他一眼。
红罗意会,附到霍祁耳边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霍祁闻言冷笑几声。
“他们要反就由得他们去反,难道还要我去给他们摇旗助威不成。”
红罗被哽住,寻思他倒也没这个意思,他来也不过是想问问霍祁要不要考虑这会儿快点收拾收拾东西该跑路了。
毕竟人都给他得罪完了,利刃还在别人手里,再不麻溜跑路可就完求了。
红罗原先觉得这金陵城还算个安全地方,现在硬生生被霍祁弄到每个地方都不安全。
能遇到这么一个老板,红罗觉得也算是他毕生修来的“福分”了。
红罗正暗自哀叹着。
沈应皱眉:“怎么回事?”
红罗张了张嘴巴又闭上,小心翼翼地看向霍祁,打量着这位主子爷神情。
霍祁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向钱大夫问起:“他这病就没救了吗?”
语气中大有没救就别再耽搁了,让他来将沈应就地正法的感觉。唬得钱大夫都不敢答话,他瞪圆了眼睛往沈应那边看了看,又往旁边站着的红罗看了看,缩着身体期期艾艾道。
“倒也并非如此绝对……据小人所闻这清除脑内淤血的法子,那唐家穴针倒是可以一试,但如今这唐家穴针除了唐家老爷子就只有他的孙儿唐陵会,这唐陵年轻爱游历河山,实在难找到人……”
“那唐家的那位老爷子呢?”霍祁发问。
钱大夫摇头:“唐家老爷子也是我的故交,他早在十多年前便因风气内动经脉失养封针了,这些年即便慢慢养好了一些,但要做头部施针清淤这种精细活,只怕对他对沈大人都是一道生死关。”
“唐陵?”
霍祁低声念了一句,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忽而他站起身来向门口方向跑了几步,大声问着红罗和其他暗卫。
“唐陵何在?”
唐陵被叛军抓走了。
……
风声呼啸,野地寂静。
唐陵不断转动着被麻绳紧绑着的手脚,惊恐地看着那群跪在那个叛军老大跟前的乱匪们。
饶是他自诩处变不惊,从小到大历经医闹无数,但遇到这种场面也不得不慌。
人生能有几次机会,被抓来给看着就要死的乱匪头领治病,结果最后人真的在你手下治死了(唐陵必须为自己重申一句,他一早就说过这伤他治不了。太严重了!太晚了!太……这连药都没有怎么医嘛)
这群什么也不懂的土匪倒是说他们从衙门拿(抢)了药。
但是……普通金疮药?没用。其他乱七八糟他们也不认识乱抓一通的药材,它也不对症啊!
就这他还逼着唐陵医治,医死了还要唐陵偿命。
这不就是纯纯耍无赖吗?
唐陵努力地磨着麻绳,身体不断地往后缩去,企图躲进草丛中隐蔽身形。
能不能真的藏起来是一回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别再让这群人注意到他。刚才那土匪头子刚断气的时候,就有人闹着要拿唐陵祭刀,让唐陵下去给他们老大开路,后面有官兵追来,让他们乱了起来唐陵才逃过一截。
这会儿,他们准备就地埋尸,唐陵生怕他们又哪根筋不对,想起让唐陵开路这件事。
开路?他开得着吗!
要唐陵说,如果这帮人真把他杀了,他下去第一件事就是照着那个土匪头子的脸左右各送上两记响亮的耳光。
天天的,不干点人事,就知道出来祸害人。
想起金陵城中因这场灾祸无辜惨死的百姓,唐陵就觉得这人死了也不冤。
别跟他讲医者父母心这种话,他要是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今天生出来,明天他就找个粪桶把这不孝子溺死。
唐陵边腹诽着边往后退,忽然碎石敲击的声音在旷野中响起。
唐陵浑身僵硬。
眼眶通红、满脸愤怒的王修永听到响声,瞪着眼睛向唐陵望来。见唐陵被绑住了手脚仍不安分,王修永勃然大怒,大步跨过野草来到唐陵面前,抓着唐陵的领子就把他一路拖到李木尸体前。
王修永揪着唐陵,逼他直面李木僵硬苍白的脸。
“你害死了我大哥!”王修永愤怒。
他一出声,旁边跪着的人纷纷响应,群情激昂。唐陵看着王修永手中的刀光已经在向自己的颈上逼去,想来此时求饶也无用,不如就这样闭上双眼英勇就义。
当个好汉,也好叫游子平别为了有他这个朋友觉得丢人。
这样一想,唐陵胸中的豪气也被激发了,仰着脖子向王修永大喊着。
“你大哥伤成这样,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你还敢狡辩!”
王修永气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他本就是心狠手辣之辈,如今怒上心头更不可能心软,眼见唐陵的脖子就要迎上刀刃,忽然旁边横出一只手抓住王修永的手臂,来人同时用另一只手将唐陵往地面一拍。
长刀割颈的血腥场面被制止。
王修永瞪着拦住他的杨放:“你要干什么?”
“别节外生枝。”
杨放冷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只会迁怒的年轻人,像个耐心的长者一般给他讲着人生的道理。他是如此的冷静,以至于冷静到冷血的地步,王修永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放,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说‘别节外生枝’这种鬼话。
这个给大官治病的大夫害死李木大哥!他最敬爱的大哥,杨放的结拜……
王修永忽然心头一动,盯着杨放问道:“是不是你害死了李木大哥。”
忽然连风声都静了下来。
野地里,只能听见众人紧张的呼吸声。
杨放看着王修永,半晌似无奈似失望地摇了摇头。
“别胡闹了。”
他放开王修永的手,走到跌倒在地的唐陵面前,解开了唐陵身上的绳索。
“此事与你无关,你回家去吧。”杨放向唐陵说道。
唐陵看着杨放那张足够让人信赖的脸,咽着口水点着头,绳索一离身他立马转身就跑,忽然王修永沉声喊道。
“站住。”
同时一把尖刀被扔到唐陵脚边,牢牢钉在地面上。
第 84 章 蝼蚁
唐陵只是一个小角色。
所以叛军占城的时候不会有人在意他被关进了大牢, 朝廷军队夺回金陵后也很少有人在意他被叛军一起带走了。
这些时日来城中只有沈应和知府石淙的家人还在尽力派人在外搜寻。
——没办法,石淙半条命都要迈进鬼门关了,眼看着只有唐陵能治, 石家不找不行啊。
沈应倒不是为了找唐陵治病, 只是两人同行过一程,也算交了朋友。
放朋友在外面生死不知, 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沈应是不知唐陵怎么就那么倒霉, 叛军占城的时候没出什么事,结果等到朝廷军队打过来了, 全城人都平安了他反而被抓走了,也是真真够得上倒霉透顶四个大字了。
沈应对自己的小命倒是看得开, 再加上死过一回, 让他更看明白生生死死其实也不过就是睁眼闭眼的事。
这条命要是真到头了, 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
所以这会儿霍祁派人出去到处打听唐陵的消息, 沈应的情绪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他心里在祝祷唐陵能早日脱险, 别真的遭了叛军的毒手, 但理智却又让他不得不从担忧的情绪中脱离,关心起眼下的急事。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应知道霍祁如今脾气古怪,问他相比也不会有什么正经回答,索性直接转而向红罗问起霍祁刚才那句‘要反就由得他们去反’是什么意思。
“这……”
红罗犹豫着探头看向霍祁。
沈应对他们来说,身份特殊得很,有些话不敢答, 有些话也不敢不答。只能全看霍祁态度,看今日是该把沈应当佛爷供着还是当下臣踩着——说实话也不敢真踩——唉!难!真难!
他这样的态度若是换从前的沈应必定不会继续为难,但如今床上坐着的这位沈应可是在朝中当了数年首辅的上位者,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尤其是沈应在朝中改革多年, 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藏头露尾的作风。
沈应当即不悦道:“有话说话,你看陛下做什么,难道他能帮你说不成。”
这话听得红罗心里都咯噔一下,心说这小沈大人怎么病了一场,对陛下怎么越发不敬了——倒也没有说以前沈应就特别尊敬霍祁的意思。
但以前总归还能感觉到沈应对皇家威严是有些忌惮的。
但如今……
红罗一边咯噔着一边心里想自己要不还是麻溜收拾东西跑路吧,感觉这两人迟早有一天要大闹一场,连累身边的人都遭殃。
红罗跪下叩首道:“小人不敢——”
霍祁听到唐陵被叛军抓走正不高兴着,沈应这番举动可不就赶上了。
霍祁冷笑:“沈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跑到朕面前来耍威风。”
正在弯腰收拾药箱的钱大夫闻言皱着脸,跟地下跪着的红罗对视一眼,两人估计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腹诽,这都什么毛病?刚才沈应还昏着的时候,这两人看着还像对恩爱痴缠的小鸳鸯,怎么一转眼感觉两人就成宿敌了?
红罗都不禁想高喊一句,我的陛下和沈大人哦,你们两个都偷偷在背后瞒着我们干什么了?
沈应倒像习惯了一般,只是无奈地看向霍祁,眉梢眼角似有千般无奈。
沈应疲惫地叹息着,起身拱手向霍祁告罪。
“臣不敢。”
霍祁的火气蹿上来,他压抑着呼吸大步来回走了两步,忽然愤怒地就钱大夫刚刚收拾好的药箱扫到地上,药瓶哐当咂了一地。
钱大夫:……就挺突然的。
为免殃及池鱼,钱大夫连忙跑到红罗身后跪下,屋中其他人也跟着一起跪下喊着陛下息怒。
霍祁哪有心思理会他们。
他如今眼睛里脑海里都只容得下一个人。
霍祁逼近沈应,走到咫尺之距,逼得沈应不得不抬头看他后,霍祁冷冷地看着沈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
“你知道朕最恨你什么吗?”
沈应只是看着他。
“朕最恨的就是你这副看似谦卑实在倨傲的态度。”霍祁气愤,“你把朕当什么?三岁小孩?你随便哄哄就能上钩的玩具?你究竟有没有把朕当作一个皇帝?你究竟把朕这个皇帝当作什么?”
沈应仍旧看着他,曾经年轻的眼眸中已经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或许是有过对比,霍祁如今看着这双眼睛才惊觉他们已经是那么的苍老,仿佛许多人失去的时间,未曾拥有过的岁月都迭加在他们身上。
他们的朋友,他们的敌人。
他们活过了这些人的两倍,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比所有人都要更加苍老。
霍祁已经许久没有直视过这双浸满风霜的眼眸,所以他不敢说其中的痛心和自嘲是今日面对他如斯态度的沈应独有的,还是许久以前便已经生了,只是霍祁从来没有发现过。
沈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眸转身又向红罗问起。
“外面情况如何了?”
这已经是沈应第三遍相问,他的语气也暗示了他不接受第三次拒绝。
红罗暗自呼出一口气,心道死就死吧,红罗凭着直觉大声回答。
“大人,国舅正何荣在城里跟陈宁密谋造反,说是要趁着这阵子的乱局杀了陛下,复立正统。探听的暗卫听着不象样前来禀报,说是瞧着那陈宁像是有些意动的样子。如今城中兵权都在陈宁手上,若是他真的犯了傻陛下可就危险了,沈大人你还是快劝着陛下跟我们一起逃吧,保住性命才是要紧事啊。”
“谋反?”沈应咬牙重复了一遍。
其实依照何荣的性情,昨日牢房之中,霍祁将他逼迫到那种地步,他不要抛弃外甥另寻出路,在沈应看来也算不上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只是沈应想起事情本不必走到这般地步,偏被他身后这人硬生生火上浇油、煽风点火,燃起这炽烈的火势,非要将每个人都架在其间烤上一通,沈应就气得心口直痛。
“此时离金陵最近的驻军是哪几处?”沈应捂着心口问。
“除了海卫府,最近的便是千里之外的阳城,远水怕是救不了近渴。”红罗还琢磨着赶紧逃这件事。
霍祁瞧不起他们这怂包样。
“跑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不是朕的地盘,朕何必跑?朕就是要逼得这两只兔子咬人,与他们好好地玩上一玩。”
沈应压根不想搭理他,低眉思索着慢慢说道:“当日文瑞带着陈宁的手下的兵将攻城,与他们也算有同袍之情,传信给他让他回来看看能不能劝回陈宁。”
听到文瑞的名字,红罗嘴角微微下拉,露出老大不乐意的表情,不过低着头没敢站着的两位看见。
“属下遵命。”
霍祁给他们泼冷水。
“当日攻城朕命文瑞领兵,是抢了陈宁的大功,陈宁对文瑞没有怨愤都算难得了,这两人之间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同袍之情。”
沈应眯眼看向霍祁,眼中已经隐隐透出不耐烦的神情。
红罗瞧着不对,只怕皇帝再撩拨一句,这炮仗就要炸起来,忙出声打断。
“为安全起见,陛下和大人不如还是先躲上一躲吧。”
他还没忘了逃跑这回事。
霍祁和沈应都没说话。
红罗心里叫苦不迭,心道武柳这小子未免太过精明,平日讨巧的时候就凑在皇帝面前伺候着,不知讨了多少好处,这会儿该受夹板气的时候他人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真乃阴险狡诈之辈是也。
红罗正在心中哀号着,忽然听得沈应冷笑了一声,笑声中的讥讽刺得红罗抖得一激灵,心中隐隐觉得怕要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笑声未落到地面上,就听到沈应出声讥讽道。
“何必逃?看来我们的陛下已经准备好将江山拱手相让,我们只需要坐在这里等着看一出‘物归原主’的好戏就行了,不必像鼠辈一样四处窜逃,倒显得小气。”
红罗:“……”
红罗觉得自己还是别说话了,总觉得这话不管怎么接都很容易陷入砍头的漩涡中。伴君如伴虎,他今日可算领会到了,尤其是沈大人在皇帝身边的时候,这感觉更甚以往十倍有余。
若不是怕御前失仪,红罗真想抬手擦擦额间的汗水。
霍祁听到沈应的话,倒像是觉得有趣一般,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服坐到床沿上,似笑非笑地斜眼睨着沈应。
“江山,皇位——”霍祁拖长声音,“那都是朕的东西,朕想给谁就可以给谁,不必旁人来置喙。”
“……那百姓又该如何?”沈应低声问道。
“苍生百姓,蝼蚁而已。”
听到霍祁的话,沈应顿了顿。
他面露茫然地抬头看向霍祁,似有些不敢相信,又似全然的疑惑。他或许前世到死的那一刻都认为治世救民也是霍祁的政治愿望,他们之间纵然有许多分歧,却仍旧是在黑暗中结伴同行的知己。
可是今日霍祁就要告诉沈应——他错了。
治世救民从来都不是霍祁的愿望,是沈应的愿望。霍祁前世拼尽全力、耗尽心血努力都是为了实现沈应的愿望。他为沈应的这个愿望付出了一切,可是他的付出换来的是什么?
是沈应无情地抛弃和头也不回地转身。
这一世霍祁再也不愿意为了沈应的心意,维持那张令人作呕的明君假面。他要扯下两人之间那些遮掩的黑布,将自己所有的龌龊都暴露在沈应面前——霍祁要让沈应明白,他很高兴能让沈应,明白那些沈应早就该明白的事。
——那就是霍祁天生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是做过一些让沈应高兴的事,赢得过一些好名声,但那些并不会把他变成一个好人,那些只是让他变得更虚伪,连直视自己的恶都做不到。
像如今这般,霍祁觉得很畅快。
霍祁笑着抬手向沈应招了招。
“你这人……从来都不喜欢做让朕开心的事,不如今日就来陪朕好好玩上一玩。”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
沈应看了霍祁一阵又低下头去,似在仔细琢磨什么,又像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的霍祁沟通。
霍祁等待着,等待着野火燃尽一切。
忽然沈应回过身去,低头走到桌面,面色艰难地思考着什么、忍耐着什么,最终他再也忍不下去。
沈应转身用手臂桌面扫过,将桌上放置的茶壶茶盏全数挥向霍祁。
“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却只在意自己开不开心!”
第 85 章 闭嘴!
霍祁抬手挡下飞来的茶壶茶盏, 杯盏砸在他的手臂上。霍祁略有些狼狈地抬手拍着被茶水弄脏的袖子,向着沈应喊道:“你怎么敢说这种话?这些年你从来只知索取,何时真心付出过?”
“只知索取……”沈应不敢相信霍祁真的这样看自己, “我这些年……你……”
霍祁看着沈应张合着嘴巴, 徒劳地想为自己辩解。他等待着……期待着沈应说出那句‘他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霍祁’。
这样霍祁就可以翻出所有的旧账,一桩桩一件件地跟沈应算清楚, 算清楚沈应到底为霍祁做过什么事, 这样霍祁就可以将沈应所谓的真心踩在脚底告诉沈应,他从来不是在为了霍祁去做那些事。
不管沈应再怎么花言巧语, 霍祁都不会再相信他。
……真的不会吗?
但此时看着沈应含泪的眼,霍祁霎时间又陷入严重的自厌中。曾经他多么想再见到这双眼睛的主人, 思念入肺腑如穿肠毒药, 毒得他不能存活于世。
于是他选择了下地府去寻他的情人、他的仇人……他的首辅大人。
他曾向佛祖许愿, 只要能让他跟沈应重逢, 他愿意付出一切,但如今真的相见, 霍祁才明白他们两个真的不懂怎么相处——他们曾经懂过, 在年少时,霍祁在没有前世记忆的少年沈应身上也曾短暂体验过。
那段短暂的相知相惜,让霍祁有过片刻错觉,误以为他如果有机会和真正的沈应再相见,也可以如此这般地理解对方。
他错了。
经年的猜疑和误解仍裹缠在他们身上,无论死多少次都洗不清。
霍祁忽然又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沈应好, 若此时眼前仍是少年时的沈应,他就可以上前抱着沈应擦着心上人的眼泪对他说。
‘别哭,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但其中又有多少真心?
……连他也不知道,他真的想要相信, 真的愿意去相信沈应对他的真心。
可是霍祁做不到。
因为霍祁知道天下苍生在沈应的眼中太重,重到连他自己都可以被搁置一旁,何况是别人。
霍祁或许曾经对他很重要,但跟苍生一比,那分量也就变得很少了。
曾经霍祁会自嘲——他爱上了一个圣人。
如今霍祁会思考——他何必去爱这个圣人?
霍祁蓦地大步走上前,伸手抓住沈应的手腕。
“皇伯父朝野素有贤名,又是霍氏正统。这些年来卧薪尝胆,一旦继位必会尽心竭力做个明君贤主洗雪这些年的耻辱……辅佐这样一个君王,你不开心吗?”霍祁满脸不甘,“还是你真的就看中我好拿捏、好掌控,想要借你我之情成就你的贤臣之名。”
沈应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又苦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你竟是如此看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
沈应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痛得吓人,似有万千根针扎着阻止他再说出任何一句话。他的身体在告诉他别再丢人现眼了。
太笨了!他实在太笨了!怎么会看不清?他怎么会看不清?
“你早就不想要我了。”
沈应沙哑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浓重的绝望几乎将霍祁压倒。
霍祁看着沈应挣脱他的手掌,踉跄后退几步,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过。沈应退到墙边,靠着墙边凄凉地笑了几声,笑得霍祁五脏揪起。
霍祁多想反问一句:究竟是谁先不要谁的?现在又做出这种凄惨苦相给谁看?
但霍祁不敢。
只因沈应的脸色太苍白,简直就像是一个鬼魂在还魂与霍祁对话。
霍祁甚至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这样气沈应。他说得潇洒,骂得痛快,做得狠心,但真的让他再一次失去沈应……他如何能再经得起这种折磨?
他会疯的,霍祁明白,如果再让他失去沈应,疯癫不会是一种选项,而会是他的归途。因为只有在那么沉重痛苦的失去中,只有疯狂的时候他才不会那么的痛苦。
霍祁欲再说什么,但实际知道张嘴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于是他只能徒劳地说出他脑海里唯一存在的两个字。
“沈应……”
沈应缩了缩身子,似又被人打了一拳。
霍祁下意识想要再伸手去抓他,沈应转身便拿起身旁的架子上的花瓶用力向霍祁扔来。霍祁站在原地躲都不躲,花瓶砸在他身后的床架上,发出激烈的破碎声。
“闭嘴!”沈应大声喊道,“我不想再听你说话!”
沈应悲怒相交,一腔愤怒不知如何排解,最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霍祁快步上前扶住沈应,将人搂到怀中急忙喊着钱大夫来看看沈应的情况。刚才极力在屋中隐藏自己存在的一群人,这才忙了起来。看病的看病,整理被褥的整理被褥,当跟班的……紧跟在霍祁身后向他进言。
红罗急道:“陛下这外面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了,要不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霍祁听到钱大夫说沈应暂时无恙,只是气急攻心才昏过去,刚松了一口气,正把人往重新换好被褥的床榻上抱,就听到红罗的话。
霍祁不悦地看他一眼。
“你除了做个藏头露尾的鼠辈,还能有点什么出息。”
霍祁骂完便不再理会红罗。
红罗被羞得好大一个没脸,心道我为你着想,还要招你的数落,这皇帝也太难伺候了。他这会儿觉得真够没意思的,那就这样吧,大家一起等着何荣带着谋反的人打进来,左右他们两个才是舅甥,
一家人,何荣说不定还能留这小皇帝一个活口呢。
这样一想,红罗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免得又招人不待见。他倒要看看,真到紧要关头,小皇帝能不能认出谁才是真心为他好的那个。
他也不瞧瞧现在是谁守在他身边,他平日宠信的武柳、文瑞之徒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还不只有他……等等这武柳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
夜色深沉,月影摇曳。
正是密谋造反的好时候。
武柳趴在屋顶的瓦片上听着屋中何荣游说陈宁举兵,并代替昭惠太子向陈宁许下重重好处。武柳打了个无聊的哈欠,不懂何荣口中的这些荣华富贵究竟有何吸引力,竟能吸引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前仆后继,犯下这抄家灭族的罪行。
然后武柳又想起文瑞。
荣华富贵对于那个人来说从来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只要他甘心做好皇帝手中的那把刀。
可是那个人总是有太多的想法。
以至于荣华反而成了他的负累,富贵成了他的枷锁。
他如今终于挣开负累枷锁,去远方做了个无名小卒,武柳该为他开心才对。
可武柳心中只觉得怅惘,连带想起文瑞这个名字都觉得郁气难平。
那个人轻易舍下的,何止是荣华和富贵……
武柳握紧剑鞘不愿再多想。
屋中正说到紧要关节,何荣在追问陈宁同意不同意今晚举兵。
武柳的手掌抚上剑柄,只等陈宁一回答,便跳下屋顶闯入房中,摘下两人的人头回去复命。
何荣来回踱着步,不慌不忙地等待着陈宁的答案。
陈宁闭眼坐在椅子上,昏暗的灯光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若有其他人在屋中定能从他粗重的呼吸声中听出他的愤怒。被何荣用贺飞捷的性命拿捏着为他那个纨绔儿子求情,对于陈宁来说本就已经丢人至极。
但何缙的性命只是一件小事,答应何荣为其求情,虽然丢人但做了也就做了,陈宁甚至都不会放在心上。
可如今——何荣居然要他举兵造反!
荒唐!太荒唐了!
尤其是何荣在他面前踱步时,那气定神闲的表情,好像笃定陈宁一会同意跟他一起做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陈宁手背青筋跳动,真想跳起来狠狠地往何荣脸上揍上几拳。
可惜他愤然起身,最后只是拖着步子从屋子的这头走到另一头——眼下只有离何荣远些,陈宁才能抑制住打他一顿的冲动。
陈宁背对着何荣深深呼吸着,等到心情稍稍平复,才冷声向何荣道。
“我看在你父亲面子上,只当你今日什么也没有说过。凡事都可从长计议,你被子女之事冲昏头了。国舅若是真的想救儿子,还是回去好好思量一番,求你父亲何国公出马,我相信陛下不会不买他的面子。”
屋顶上的武柳听到陈宁的话歪了歪头。
倒是没想到这人居然真是个忠君爱国之辈。
“我父亲?”何荣听到陈宁的话,玩味地笑了笑,“我爹这个人你不了解,如果让他知道缙儿做过对不起老霍家的事,他能立马提着刀冲进牢房里把他这个唯一的孙子砍了向姓霍的表忠心,如果看到我在旁边站着,他还能捎带手多砍我一个,以表忠贞。”
“国公爷赤胆忠心。”陈宁赞叹。
何荣一下打住了说话的意思,心道我说这话是为了让你夸他的吗?不过他也看出了这姓陈的跟他家里的那个老东西是一类人,说是说不通的,不过所幸他也没准备靠嘴巴就说通一个大将起兵造反。
赶鸭子上架嘛,总要先把鸭子的其他路给堵住才行。
他今日来就是来堵路的。
“将军……”何荣慢悠悠说道,“你可要想清楚,昭惠太子才是正统——”
“昭惠太子早已亡故。”陈宁斩钉截铁地打断何荣。
何荣轻笑,透过窗框看了一眼月亮,心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看着此时像块硬石头的陈宁,何荣好笑地想:等到你发现小皇帝死在了你的地界上,就该是你反过来求我了。
何荣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但如今的皇帝是个被男色迷昏了头的昏君——这总归是事实吧。”
何荣继续拖延着时间。
第 86 章 严师出高徒
深沉的夜色中有一抹暗影偷偷潜入霍祁等人所在的佛寺中。
月亮已经藏了起来, 青砖砌成的薄墙完完全全隐住了他的身形,来往巡逻的守护竟没有一个瞧见他。
来人暗暗感叹一句朝廷尽是尸位素餐之徒,想到只要杀了那个狗皇帝, 就可以迎太子归位, 重振朝纲,他的心中便燃起凌云壮志。
只要他取了霍祁项上人头, 太子大业必成。
巡逻的守卫走过佛寺大殿, 殿中木鱼声不断,来人握紧手中长剑, 飞身跃上廊檐没有理会殿中敲木鱼的和尚,小心探寻方位后, 沿着屋顶一路来到霍祁所居的客院, 顺着墙沿翻身趴到院墙上, 静悄悄地隐身在夜色之中观察院中情形。
院中厢房烛火已经熄灭, 四个守卫如门神一般守在东西两间紧闭房门的厢房外面,整个院中唯有廊檐下挂着的四盏灯笼和正堂中供奉的香烛还在闪着微弱的光芒, 极力照亮这个夜晚。
正堂门户大开, 露出供桌上眉目慈悲的观音像。
来人与菩萨对视良久,再度握紧手中剑。
他今日杀人,为的是救天下人。
神佛也不能阻。
思绪一定,来人手中便飞出六枚铜板飞向院中光亮处。破空声响起,正堂中的烛火先熄,院中灯笼紧随其后, 剎那间整个客院都陷入黑暗中,门口的守卫当即警觉,还未等他们高声大喊刺客。
凌厉的剑气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这样强的剑气,他们遇见过一次。无数兄弟的死伤, 才换来他们今日的茍活。这种茍活如同一种耻辱,将在他们的余生纠缠他们。
扮作守卫的暗卫们咬紧牙关。
他们不愿再输一次。
但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都好像是空谈,无论他们的攻击如何激烈,来人的一招一式仿佛天生就是来压制他们的。这让暗卫们想起一个传言,一个在暗卫中流传已久的传言——是关于先帝继位后,当时的暗卫首领叛逃的故事。
听闻那位首领是不满先帝继位,认为昭惠太子才是正统,要离开暗卫,先帝不许,命他自裁,他不甘赴死,打伤数十个暗卫,就此逃离宫廷。
他们不敢说自己有没有相信过这个传言,但他们知道无论是文瑞还是武柳对于暗卫首领这个位置都太年轻了。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只是所有人把它推向了这个地步。
他们也曾在私下感慨过,如果那位首领遇到的皇帝是霍祁,而非性烈如火的先帝,他结局应该会好很多。霍祁对不愿留在他身边的手下向来宽容,文瑞不愿再做暗卫,也没见霍祁拿他怎么样,甚至还让他继续稳稳当当地做着禁军统领。
先帝并非不好,只是爱憎分明得太过,在他面前总难免有所顾虑。
相比之下,霍祁就要随和得多。
只是今日似乎要由霍祁来承受先帝种下的恶果……是吗?
佛寺大殿后面的小隔间中,霍祁的手指抚过榻上沈应紧闭的双眼,昏迷的人似乎也感觉到这在脸上作乱的手指,在梦中不悦地皱起眉头。
霍祁的手指移到沈应眉间拱起的小峰,捣乱似的轻敲了一下。
见到沈应的表情更加不悦,霍祁笑了起来。
有暗卫慌张来报,刺客已经在后院跟守卫打了起来,请霍祁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再避一避。
“慌什么?生死有命,阎王若真的要朕今夜死,逃也逃不了。”
霍祁站起来,走到窗前用手拨动屋中唯一燃着的蜡烛,感受着指尖灼烧的痛,霍祁捏紧手指,透过窗棂望向无边夜色。
“偏朕不信阎王有那个胆量来索我的命。我与你赌一局如何?我赌今夜必是他们输。”
暗卫还以为霍祁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正要躬身回不敢,却见霍祁侧身回眸,视线只落在沈应的脸上,方明白刚才那个赌局是霍祁向沈应许下的。但见沈应仍昏迷不醒不曾回应霍祁半分,暗卫心头叹息,忙随着霍祁的挥手躬身隐去,不敢再打扰这屋中二人。
霍祁也不管沈应回应没回应,只轻轻一笑说道。
“你不信?再等一等就见分晓了。”
佛寺客院中,被击退至院门的两个暗卫对视一眼,双剑合璧成包围状向那刺客而去。刺客正与其他人缠斗在一起,见他们攻来,右手长剑一挑划破面前暗卫的手腕,反身向着屋中晃动的人影掷出手中长剑,同时袖中袖箭飞出跟随长剑飞去。
眼见剑要入房,正堂观音像后忽而飞出个人影,一个鹞子翻身用刀挑开剑身。
红罗用剑身弹开跟在后面的袖箭,顺势落在屋前,高傲地看着刺客。
“武柳竟伤在你这种无名小卒手中,真是丢人。”
刺客已经重伤两个暗卫,闻言回眸冷笑几声,夺过其中一个暗卫手中长剑,染血的黑布蒙在脸上,遮不住他眼中的熠熠光彩。
刺客笑言:“终于出来了,还以为你要继续像那天在船上一样躲着。”
刺客与红罗的眉目同时变冷,那日武柳受伤时,红罗就在霍祁身边护卫,职责在身让他不能擅离职守救援,但最后霍祁仍旧重伤,武柳差点没命,暗卫也死伤大半。
红罗想做的事,想保护的人,一件都没做成。
红罗凝眸与刺客对视着,忽然手腕一翻,刀光大作,凌乱的剑招顿时照满这个庭院。
“做作。”
刺客冷哼一声,持剑对上红罗,其余暗卫也在此时攻来。
数人相加,才与他战了个不相上下。
——到此时,院中暗卫已经尽数被他诱出。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忽然,院墙处跳出一个人影,将众人吓了一跳。不知他在那里埋伏了多久,满院竟无一人察觉到此人。
红罗心中一凛,来不及细想,手中武器已经被原先那刺客用内力粘住,与众人一起被带往院门处,等他们反应过来东厢房门无人把守时,已经来不及回援。
众人合力压制住刺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新出现那人持剑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开房门,便要取屋中人的性命。
一道剑光从破碎的木门中刺来,直取那人眉心,那人不慌不忙挑剑刺向屋中之人手腕,屋中人脚下急退收势回身,落在屋内正中央拧眉看着屋外之人。
那人轻轻一叹:“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
那人声音沙哑虚弱,像是个重病缠身的老者。
——不过看他这身手,红罗估计他就算真的重病缠身,也能在死前把他们全都撂倒。武柳不是败在无名之辈手中,在这老者面前即便他们全上,怕是也难有生机,可怕的是那日船上他们竟没有一人看出来。
红罗暗惊,心神也被这老者占去,不断思索这人到底是谁。
文瑞慢慢从屋中走出,月光落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照亮他眼眸中的不忍。
“师父。”
他的语气隐忍,但落在院中却如一道炸开的惊雷。
暗卫众人面面相觑,竟没在彼此眼中看到吃惊的神色——其实他们心中早有猜测,不过此时才证实罢了。
“师父?”老者摇着头轻轻一笑,“许多年没有听见有人用这两个字称呼我,真是不习惯。”
文瑞偏头看向老者身后,与红罗等人对峙的蒙面刺客。
那刺客一招一式都明显传承自老者,但老者却不认他是自己的徒弟。
他的师门之下仍旧只有文瑞一人。
想到这里文瑞肩上的负担又重了几分。
忠孝节义四个大字如四块巨石一般压在他的肩头,好像每一个他都没法做到。文瑞若是武柳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大概会嘲笑他既迂腐又无能,当了杀手却还想做个君子。
忠孝节义,若要坚守此道,一开始就不该选择这种刀头舐血的生活。
文瑞闭上双眼,似能尝到喉头腥味。
“师父……”文瑞咬牙问出,“为何?”
暗卫誓死不叛,是当年文瑞入暗卫时,眼前人教文瑞的道理,可……为何他却叛逃了。
“这些年你们一定在暗地里骂我不忠,可恰恰相反,我便是因为忠心才会离开暗卫——难道你要我亲眼看着大衍江山落到那个构陷兄长、谋害君父的狗贼手中!”
老者微微一笑,似闲话家常跟文瑞聊着天,只是在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忽然激烈起来,伴随而来的便是漫天的剑光,齐齐向文瑞袭去。
文瑞举剑格挡,可剑势太强太快,纵使他脚下同时快步推开,脸上、肩上、胳膊上亦同时被剑气划伤。
最后一剑,直取文瑞胸膛。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在场暗卫都不忍再看,红罗亦下意识闭上双眼偏过头去,却听屋中传来铿锵之声。
睁眼看去,屋中文瑞脸带血痕气喘吁吁,长剑横在胸前,终于是挡下了老者一击。
致命一击。
老者无奈地摇着头:“你的剑比从前还要慢。太多事情牵绕你的心神,你果然不再适合做个杀手,离开暗卫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徒儿,走吧!你已经不再是暗卫首领,今日之事与你无关。”
……却原来是老者手下留情。
文瑞苦笑看着近在眼前的老者。
“我虽不再是暗卫首领,却仍是陛下的臣子。君有令,臣不敢不从。”
言罢不顾老者还停在自己胸前的长剑,长剑一翻向着老者的脖间而去,老者脚尖一点凭空跃起,在空中翻身持剑刺向文瑞头顶。
文瑞也知是生死之战,立即仰身躲过同时反手进攻,半点不敢放松。
小小暗室之间,一时间剑光大作。
院中红罗等人已经凭着人多擒住院外的刺客,此时见到屋中情形,众人也心惊胆战,其余暗卫都悄声问红罗要不要进去帮忙,实际也知道自己进去只有送死的份。
红罗看得眼角直跳,咬牙说道:“看看再说。”
文瑞要是能杀了那人正好,要是不行……他们就带着手中俘虏赶紧撤。
红罗相信文瑞会体谅他们的。
佛寺正殿后的隔间中,霍祁还在望着窗外夜色,忽然他得身后传来幽幽一句。
“文瑞杀不了梁膑。”
霍祁回头。
沈应脸色灰暗地从榻上慢慢坐起,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抚在胸前艰难地呼吸着。等到身体有些恢复过来,沈应立即起身拉住霍祁要往外走。
“现在城中危机四伏,你该出城躲起来。”沈应匆匆说道。
霍祁看着他的背影,任由他拉着自己,似乎无论沈应要带他去哪里都行。
恰是此时门口有人影闪过,似有人要闯入。
霍祁与沈应心头齐齐一跳,霍祁立即把沈应拉到身后,沈应同时抱住霍祁肩膀似要将人护到怀中。
木门响动,一暗卫闯入匆匆向霍祁下跪禀报。
“陛下!国舅爷带着军队闯进来了!”
霍祁与沈应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事情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的叹息。
第 87 章 饶命
何荣是带兵来的——带的是陈宁的兵。
倒不是他真的说服了陈宁, 只是陈宁看得懂形势,霍祁在金陵城中被人行刺,陈宁这个守卫金陵的守将被何荣硬生生拖着, 拖到了刺客都已经在皇帝暂住的小院中表演过一圈了, 才姗姗来迟。
何荣问陈宁是不是真的认为皇帝还会相信他,陈宁没说话。
他已经看懂局势, 何荣是皇帝亲舅, 他到皇帝跟前告何荣谋反,皇帝肯定信何荣不信他。他又有暗中派人刺杀沈应的前科在, 前后一对照,何荣甚至可以直接把今夜的刺客栽赃在他头上。
陈宁若不是自己身在局中, 说不定也要相信这桩荒唐事。
如今陈宁可谓是已经被逼上梁山, 下不来了, 只能跟着何荣去做那只抓螳螂的黄雀。
何荣让他以护驾之名进寺, 实际是行绞杀之事。
若何荣派去的刺客真杀了皇帝还好,若没有, 就换他们来动手。
这叫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好狠毒的心肠,谋算的还是自己的亲外甥。陈宁在旁听了都不禁胆战心惊,甚至开始怀疑起霍祁与何荣之间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这可是——亲舅甥啊!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连条活路都不给自己外甥留。
他哪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钱财对何荣来说可以说是比父母还亲, 霍祁要何荣献出全部家财保亲儿子何缙一命,还不如直接命何荣活剐了何缙痛快。
幸好何荣向来是个会变通之人。
他想保儿子又不愿舍家财,于是就决定把霍祁这个外甥舍了,另扶持个新君上位。
到时候新君承他恩惠, 还不是任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何荣也是个敢想敢干的人物,这边才下定了决心,转头就联系上李傲的人安排了这场刺杀。杀不杀得成不是关键,关键就是能同时陷陈宁于不义、陷霍祁于孤立无援,让他从中取利。
一举数得。
若说他从京城赶来的一路上,没想过事情会变成如今这般局面,并谋划过该如何应对,霍祁都不信。
他的舅舅未必真有反心……但绝对不是个忠心的臣子!
霍祁命人搬来把椅子,坐到正殿中央的佛像跟前,又叫人大开正门迎接来客。霍祁慢悠悠低头饮着香茗,又想起沈应从前对何荣的评价。
沈应对霍祁说过,他这个舅舅比起大臣更像个商人,唯利是图,凡事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天大的事在他眼中都抵不过一个钱字,忠心如此,孝义如此,血脉亲情……亦如此。
霍祁扯着嘴角一笑,偏头看向让他躲又不躲非要旁边站着碍眼的沈应,向他张开手臂问道。
“你要不要一起坐?”
他让人把蒲团收走了,现在殿里就一把椅子,沈应都想问霍祁想让自己坐到哪里,结果看到霍祁示意他大腿的位置。
沈应面部抽搐。
霍祁看出沈应强忍住了一个要突破天际的大白眼。
“臣……”
两人还吵着架呢,这不合适吧?沈应正要说话,忽然佛寺门口哗啦啦涌进大批手拿火把的士兵。
火光冲天,直把佛寺内外照成个灯火通明不夜天。
士兵摆好阵势,从寺庙门口一路排到佛寺正殿,霍祁和沈应对视一眼,不再继续斗嘴。两人都将注意力移向寺门,见到何荣大摇大摆地走在陈宁前面踱步进来。
沈应心里一紧,下意识往霍祁跟前站了站。
霍祁只看到身旁沈应的衣角飘动,再睁眼时,沈应衣角在漫天火光与他之间隔开一道屏障。
好似那日游江南,龙船宴饮遇刺客伏击,扑到他跟前的身影。
周遭都是躲闪的人群,霍祁眼中却只看到刺目的血迹。
剑上有毒,世间无解。即便未击中要害,也足够要人性命。这是权力之争,见血便要封喉,他的皇叔、他的伯父,终于不再那么幼稚。
可惜,那一剑刺错了人,该死的……
原本该是他!
霍祁闭上眼眸握紧拳头,几乎是慌乱地伸手去抓沈应的袖子。沈应疑惑回头时,霍祁已经调整好表情,扬眉向沈应微笑。
“沈大人站错地方了。”
他抬起下巴示意自己身后,用表情谴责沈应站位上的凌僭。
这下沈应的白眼真的藏不住了。
霍祁觉得有趣,他以为沈应跟自己一样是个苍老的灵魂附在年轻的躯体上,但眼前的沈应与霍祁自己却又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
他身上似乎还有少年沈应的东西存活着,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如这肆无忌惮的白眼。
霍祁的目光停留在沈应身上,跟着他的站位转动着脑袋,若是给京城那群老臣看到他这副模样,只是他们又要捂着脑袋大喊‘陛下色令智昏’。
霍祁忍不住笑了笑,再度引来沈应疑惑的目光。
霍祁摇头摆手:“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
沈应抬眸看着步步临近的军队,虚弱的身体裹挟起沉重的无奈,面对霍祁漫不经心的态度,沈应只能一边苦笑一边揉起眉心。
“确实好笑。弑君篡位、舅甥相残。这种大戏,编戏文的如今都不写了,我们今儿个反而演上了,真是好笑。”
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轻描淡写是首辅沈应的作风,但这刀架脖子上也要嘲讽两句的作风又属于少年沈应。
霍祁对这样的沈应有些着迷起来,连踏进正殿的国舅也无暇理会。
国舅咳嗽了好几声,才唤回霍祁盯在沈应身上的视线。
霍祁回头,长臂撑在座椅的扶手上,满脸无聊地看着国舅。
“舅舅?”霍祁不满,“这大半夜的,你带这么多人来这里做什么?”
“臣等听闻这寺中有刺客闯入,意图谋害圣驾。”何荣的目光在霍祁身前身后,殿中各处能藏人的角落扫过。见殿中确实只有霍祁沈应二人,何荣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躬身行礼道,“是以特地带兵前来,保护陛下安全。”
他弯腰的同时向陈宁递了个眼神。
陈宁还站在殿外,正中央端坐的释迦牟尼法相庄严,微睁的目光似能看穿埋藏在陈宁心中的恶鬼。
陈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抬手向手下将士轻轻一挥。
“动手。”
门外站立的将士涌入殿中,武柳猫一样在陈宁身后落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陈宁带来的将士要不已经进殿走向霍祁预备要当打手,要不就是举着火把站在那几十级台阶下面当石像,所说除了正对着他霍祁和沈应没有一人发现武柳的到来。
除了身经百战的陈宁。
当武柳在他身后落下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微妙的直觉,这种直觉曾帮他在战场上无数次死里逃生,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这份直觉。
陈宁只觉得脊背一寒,下意识侧身向旁边躲了一躲。
武柳的剑已经笔直向着何荣而去。
他的身形如同鬼魅,殿中甚至没有一个人看清他的步伐,人已经到了何荣跟前。长剑破空,挟雷裹电,一招削去何荣头上玉冠,又持剑在何荣两腿膝弯处各点上一点。
殿中响起何荣凄厉的叫声。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国舅爷,此时已经鬓发散乱涕泗横流地趴在地上,两腿不自然的弯曲着,一看便知是被人打断了腿。
武柳落到霍祁面前,一手持剑半跪在地上,剑身杵在石砖上。
众人这才看清他竟连剑鞘都未曾拔出,便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断了何荣的腿。
正要按住何荣交由皇帝发落的士兵都一愣,傻傻看着在地上打滚的何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用询问的目光向陈宁望去。
陈宁看着懒散地坐在座椅上含笑向自己看来的霍祁,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中计了。
陈宁绝望地跪倒在大殿中央,闭眸向霍祁重重叩首。
“陛下……饶命!”
第 88 章 答案
寒冷的月光落在银色的剑锋之上, 文瑞的攻击都集中在老者的左臂。在场众人中目光稍微锐利些的,早已经察觉到老者左臂的不灵活,但直到老者被逼用左臂回挡时, 众人才看清原来老者右臂是用一截木头做的木臂。
——离开暗卫, 总要付出些代价。
众人心头一寒,手臂似乎也开始隐隐作痛。
剑光凛冽, 文瑞长剑已经砍断老者木臂, 长剑轻旋发出铮鸣,剑势如风向老者头顶劈去。
……剑锋却在离老者还有三寸处停下。
文瑞唇角溢出血丝, 低头向下望去。
老者的剑已经插入他的胸口。
本是致命的一剑却巧妙地避开了要害,只要再往着偏上一寸, 老者就能当场要了文瑞性命。
他本可以杀了文瑞……却没有动手。
“师父……”
文瑞眼眶发热, 伸手想要拉住老者。回头吧!
老者垂眸, 望向文瑞的眼底有可惜也有暗恨。他抬手推开文瑞的身体, 长剑自文瑞胸前滑出剑尖落到地面,血珠成片自剑身而下。
文瑞踉跄后退几步跪倒在地。
老者居高临下看着他懦弱无能又优柔寡断的徒弟, 半晌摇头说道:“从你拜我为师的第一日起, 我就知道你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言罢,他猛然回头看向被红罗等人擒获的刺客,眼中满是杀气。
若不能救,便只能杀。
红罗都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忙与众人一起护到刺客身前。
偏偏那刺客还不知好歹,被点了手脚麻穴捆绑起来, 身体还不老实地要往老者方向扑——他心甘情愿为主人赴死。
红罗按住刺客,领着众人在月色下与老者对峙。他们连文瑞都打不过,又岂是老者的对手。只是自入暗卫起,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视死如归。
心甘情愿赴死的, 不只那刺客一个。
夜色如墨,远处寺门被破开的声音打破了这古怪且寂静的对峙氛围,寺庙正殿前闪烁的火光牵动众人的心,有数个黑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嗅到来人身上熟悉的气息,红罗松了口气。
知道武柳已经完成任务归来,至少红罗可以暂时放下对皇帝安危的牵挂。
他向老者方向走近一步,手中宝剑散发着森森冷气。
老者目光扫过四周判断过眼前形势后,深深地看了刺客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红罗直觉不对,立马转身用膝盖往刺客喉咙处一踢,同时抬手卸下刺客的下巴。
刺客呕出一枚米粒大小的红色药丸,靠在红罗腿上如将死的老狗一般喘息着。
红罗顺手扒下他的面罩。
借着月色看清那刺客的脸后,红罗吃惊地张大嘴巴,忍不住轻轻‘呀’了一声。
金陵城内守备府中,伤势还未痊愈的贺飞捷在屋内飞快地来回走动着,焦急的目光不断投向门口。
有士兵从院外奔入,贺飞捷连忙跑出去一把拉住他。
“情况如何了?”
“寺门紧闭,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士兵摇头。
“哎呀!”贺飞捷捶胸顿足,“将军为何这般胡涂!”
金陵城外,一队骑马的人划破漆黑的夜色飞快向城门口行去,来人腰间都挂着长刀,马蹄踏在月光之上,几乎没有落地就已经冲向前方。
城楼上的守卫被这纷杂的马蹄声惊动,想起这座城池才经历过的危机,守卫们也是心有余悸,拿起弓箭长枪紧张地探出头去。
那队人马在城门口勒马悬停,领头的人手持令牌向守卫高举。
“奉城军奉陛下手谕来援金陵。”
普陀寺内,霍祁坐在大殿上不解地皱起眉头,俯身向陈宁发问。
“寺中有奸徒要害朕性命,陈将军带兵来救朕,朕想将军还来不及,将军何故反求朕饶你性命?”
看着霍祁疑惑的脸,陈宁只觉得背后冷汗直流。
只觉得这小皇帝一举一动都布满深意,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给他挖坑布套,就等着他往套子钻。
陈宁扯动着嘴角,细细思索着回答道。
“是卑职守卫不力,令陛下受惊,请陛下恕罪。”
霍祁笑了一声似还要说些什么,被沈应大力从肩膀上推了一把,给硬生生打断了。
“放肆!”
霍祁不满地咕哝着。
“闭嘴。”沈应小声骂道。他就瞧不惯霍祁这副装神弄鬼的鬼德行,对着那些奸臣也就罢了,对陈宁这种忠臣也这样,真是烦人。
何荣在地上哭得可怜,沈应让人先把他带下去疗伤,又亲自上前搀起还跪在地上的陈宁。
这回换霍祁在他身后翻着白眼,小声嘀咕:“到底谁是皇帝?”
沈应没理他,扶起陈宁先是谢过他深夜带兵来救人,虽然陈宁想救的是皇帝但也不妨碍沈应谢他救自己一命。
得到陈宁惶恐的答复后。
沈应含笑握住陈宁的手告诉他当时金陵城陷落,霍祁派人同时持手谕调来陈宁的军队和奉城军,陈宁的军队夺回金陵后,霍祁却忘了派人叫奉城军回去——这也是霍祁才告诉沈应的事。
这厮明显早就想好了要如何算计陈宁,却谁也没告诉,连累沈应在他昏迷的日子里不知如何为他担惊受怕。
沈应如今想起都觉得可笑。
但用另一支强大的军队来压制陈宁,这着棋走得还算不错,颇得沈应赞赏。君臣多年,不消霍祁多说,沈应也知如何帮他将奉城军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于是他握着陈宁的手一通恩威并施的政治外交手段,把为官多年的陈宁都给唬得一愣一愣的,被他拉着向外走去。
陈宁边走边瞪着眼睛看着沈应,明显对沈应在这短短时间内领略到的为官之道感到惊讶之余,心里又燃起了几分怀疑,让他不由得想跟着沈应去探探这位沈探花的底。
是以一位以征战出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就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一个文弱书生拖出了大殿。
沈应将大殿留给霍祁。
——这大概是他们的另一个默契,早在沈应发现霍祁想要对付何荣的那一刻时,沈应就知道霍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霍祁想要向何荣问清楚一件事。一件可以要了何荣脑袋的事。前世沈应也是真的凭这件事要了何荣的脑袋。
那是他们所有分歧的开始。
何荣的死给他们的关系埋下一道裂痕,霍祁以为不去看不去管,那道裂痕就会自然愈合。但不是,沈应把伪造的那些证据拿到霍祁面前的那一日,他就知道,那道裂缝永远不会再有愈合的那一天。
等待他们的结局只会是分崩离析。
沈应拉着陈宁大步走下台阶,穿过台阶下的拜殿,直到确定听不到大殿传出的任何声音后才停下脚步。
陈宁怀疑地看着他。
“沈大人像是在躲什么东西。”
沈应身体虚弱才走了这短短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他撑着胸口喘息着,想他确实是在躲,他知道霍祁想要在何荣那里得到什么答案,他宁愿不去听。
因为他知道霍祁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几乎要为霍祁感到难过,就像当年那样,但此刻他只为自己感到难过。
他差不多为此付出了一切,可终究什么也没有拦住。
沈应回头看向佛寺正殿敞开的殿门,向佛祖祈祷,请求他不要再让霍祁痛苦——可惜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沈应闭了闭眼睛遮掩住脸上的情绪,直起身体向陈宁笑道。
“我是在救将军的性命。”
陈宁脸上仍旧挂着怀疑。
殿中,已经简单被治疗过的何荣被重新抬到了霍祁面前。
他的腿还没有接上,发冠刚才被武柳打落了,医治他的暗卫也没心思重新给他梳个发髻,导致往日总是雍容典雅的国舅爷此时只能像条丧家犬一样趴在霍祁脚边。
霍祁很难说清楚自己现在的感受。
他与何荣确实曾经有过真情。
多年的甥舅之情不是假的,何荣从前惦记着太后偏疼何缙,总忧心霍祁难过,便会多疼霍祁一些。
霍祁与他相处的轻松时光甚至多过与先帝之间的父子时光。
这份感情说是甥舅更像父子。
所以即便他一直知道何荣不是个东西,他也愿意忍耐,只求何荣能有所收敛。可惜何荣不领他的情,死前最后两年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最后撞在沈应手上……
“其实——”霍祁的声音在殿内幽幽响起,“你曾经有过一个机会。”
如果这一次何荣选择霍祁,而不是何缙,霍祁就既往不咎,过去的就让他过去,霍祁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提起。
但是……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一个纨绔,一个败家子,一个废物!”
霍祁越想越觉得好笑,他站起身走到座椅后面,撑着椅背向何荣发出他前世今生都没法理解的疑惑。
“你想要儿子?再生多少不行?为什么你会为了他背叛我?”
为什么你们都选他不选我?
何荣竭力撑着地面半坐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也不会放任自己狼狈下去。习惯了膝弯处的疼痛,他又是那个临死前还要戴冠梳发的尚书大人。
他脸色苍白汗水淋淋却还要嘲讽霍祁。
“你又懂什么!血浓于水舐犊情深这种话,说给你这种姓霍的听我都觉得可笑,你们的血都是冷的,你们的心也是冷的。”
何荣冷眼看着霍祁,不再装出从前那个和蔼可亲的舅舅,目光里的仇恨几乎要从他的眼中溢出。
这是何荣第二次这样看着霍祁。
第一次,霍祁心如刀割。
第二次,霍祁发现也就这样了。
他对何荣的亲情已经在前世耗尽,可能真如何荣所言,他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霍祁低头握紧椅背,慢慢俯身看着何荣。
“我只问你一件事,父皇……”霍祁咬紧牙关,“是不是……被你谋害的?”
第 89 章 骗局
寒鸦在院外的枯枝上凄厉地叫着, 惊扰了无数人的好梦。
何国公被叫声吵醒,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探出头看去。何夫人也吵醒跟着起身,揽着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何国公侧头向屋外听去:“你有没有听到荣儿在呼救?”
何夫人跟着他一起听着外面, 听了半晌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疑惑地摇头说没有。何国公却不信,握着她的手让她再细细听听。何夫人心里嘀咕他疑神疑鬼, 但她是国公的续弦, 并非何荣亲生母亲,这话若说出口多有苛待之嫌, 只能转移话题道。
“国公爷是太担心缙儿了。”
提起何缙,何国公就咬牙:“那个逆子!”
其实何荣对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逆子一个, 想起这两父子何国公更心烦。他经历金陵之乱, 昏迷了好些时日, 身体刚刚恢复, 何夫人也不愿他过多劳心,只能尽力宽慰他。
何国公叹息:“算了, 逃不过这儿女债, 明日我就去陛下跟前豁出我这张老脸不要,求他放过缙儿。”
何夫人点头称是,又劝着他睡下。
屋外寒鸦仍旧叫着,何夫人听着总觉得心慌,却终究也没有说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皇是不是被你谋害!”
烛花爆开,发出清脆的撕裂声。
霍祁紧紧盯着何荣眼中闪过的吃惊, 不过片刻何荣已经调整好表情,抬头似看小孩一般无奈地摇头笑着。
“我说怎么自拟登基以后,陛下行事越发奇怪,原来是心里对臣存了这份怀疑。”何荣嗤笑, “既然早有怀疑,那陛下一定已经查过。既然查过,那陛下就该知我是清白的!”
何荣骤然发狠,咬牙切齿向霍祁怒道。
“若陛下定要给臣安上这个罪名,那我只能说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霍祁仍旧站在椅背后面,逆着光站在阴影处,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等到何荣为自己辩白后,过了许久,霍祁才慢吞吞地开口。
“我没有查过。”
何荣逮着话头质问霍祁没有证据也要给他定罪,是不是有心想要除去他这个富可敌国的国舅,好侵吞他的全部财产。总之是要把不仁不义刻薄寡恩的头衔轮番往霍祁身上套。
霍祁仍旧慢悠悠的,像在等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
“我不必查……”霍祁顿了顿,“我只需要问……舅舅今日我再问你一遍——先帝骤然离世可是你所为……”
“当然不是!”
何荣冷哼,正要重复那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却见霍祁手掌几乎握成拳头又骤然松开,脸上的表情似自嘲似苦笑又似愤怒,最后都化作无可奈何的大笑。
霍祁双手紧紧握住椅背撑着身体,低头大笑起来。
“既然不是你,那只能是另一个人了。”
霍祁忽如其来的疯狂叫何荣心头揪紧。
何荣警惕地看着霍祁,舔着干涩的嘴唇问道:“陛下在说谁?”
霍祁把椅子抬到何荣面前,好奇地从椅后探出身子上下看着何荣的脸,用疑惑的语气问道:“舅舅难道不知——皇宫之中最恨先帝的人是谁?”
何荣缩起身体往后挪动。
“臣……不解陛下之意。”
暗夜中,李傲独自坐在屋内与自己对弈,屋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他都只作未闻。
‘吱呀’门响,身穿华服的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出现。
李傲甚至没有费心抬头去看,手中白子在棋盘敲了两下,皱着眉头思索着慢慢在棋盘一角落下一子。
白子刚在棋盘上落定,李傲就知道自己下错了。
‘错了错了,又下错了。’
恍惚间李傲好像又听见那个清朗的男声,边往嘴上灌着茶水边看着棋盘,嘲笑着他的这招臭棋。
“这一子下错了。”
李傲抬头,对面空无一人,只有清寂的月光散落在红木椅上。
太后背身坐到另外一侧,挥手让伺候的宫人退下,低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棋艺依旧没有半点长进。”
李傲转头看向太后,疑惑这个女人今日为何突然开始跟他扮相熟,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太后此来只怕是想永除后患,心中有愧,这才有心思想要跟他叙旧。
“我这王府简陋,不便招待贵客,”李傲把棋子扔回棋奁中,“太后还是请回吧。”
“哼——”太后冷哼,“无论过了多少年,你都改不了你这傲慢的本性。你还在做你的皇帝梦,可别忘了皇位早就另属他人。永安王爷,你早就不是当日的太子殿下,也没权力命令本宫做任何事。”
“本宫……”
李傲笑着重复着太后的自称,修长的手指捡起棋盘上的白玉棋子温柔摩挲着,忽然他用力将棋子握紧,圆润的棋子在他手中硌出红痕。
李傲沉声道:“你本该是……我的妻子——”
太后脸色瞬间阴沉,怒而起身将棋盘向着旁边地上一推,棋盘与棋子从桌上翻落,四溅而飞,散落一地。
“荒谬!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你们兄弟皇位之争的战利品,不是谁当了皇帝谁就可以娶我。永安王,你若再敢有如此犯上的言论,莫怪我不念您与先帝旧日的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我们有过吗?”李傲反问。
太后已经不愿与他多说,转身就要离去。
李傲忽然出声问:“是你选了他?”
太后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回眸望向烛火下的男人,多年的俘虏生涯并没有磨灭男人身上那份属于霍家人的俊美,反而让他的眉宇间多添了几分让人怜惜的温柔。
这人还是太子时,就是京城中许多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当日圣旨赐婚,不知有多少人眼红于她。
但他,不是她选的。
她选的夫君,爱她至深,对她承诺永不相负,答应她若有一日负心便用性命相赔……
眼前的男人永远不会这样对她。
他们曾经是未婚夫妻,但实际不过是隔着屏风远远见过两面的陌生人,
“霍岭——”太后轻声唤出那个已经十数年没人唤过名字,目光复杂地看着李傲,“我很庆幸我没有嫁给你,你也应该庆幸你没有娶我。”
不然,今日皇陵里面埋着的那个就是你了。
“我不会让任何人动摇我儿子的江山。”
太后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扔下这一句她便转身而去。身穿盔甲的士兵站立在李傲的房间门口,宫人躲着李傲的目光向他叩首后关上了房门。
李傲听着锁链滑过木门的声音,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弯腰捡起一枚捏着手心低声喃喃道。
“三弟啊三弟,你机关算尽,娶了个要你性命的毒妇进门,也不知你临死之前有没有后悔过?”
李傲,不,昭惠太子霍岭真想把他家老三的鬼魂拉出来问问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惜他跟他家老三向来不对付,现在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更没那种心灵相通的本事,只能叹息着弯下腰去一个一个捡起地上白玉棋子。
这可是份贵重的生辰礼物。
忽然,屋中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
“情之所至,虽死不悔。”
霍岭回头,俊朗英气的李傲盘腿坐在椅子上歪头向他笑着。他还是那么年轻,他永远不会变老。
不像霍岭。
如今霍岭照镜有时都不敢认镜中的人是谁。
“你——”
霍岭正要与他说话,灯台的烛花爆开。屋中光影摇动,再转眼又只剩霍岭一人。霍岭愣愣地看着空空的座椅,呆了半晌颓丧地坐回原位,手中紧握的白玉棋子硌得手心生疼。
霍岭却无所觉,许久后低低笑了几声。
“虽死不悔?太傻了,太傻了。”
金陵城中,普陀寺内。
霍祁的目光如针,定在何荣脸上,扎得何荣不断向后畏缩着。
“宫中的事我岂会清楚,当日先帝急病驾崩,有你母后在旁边守着,有太医在旁边看着,我真不知你在怀疑什么,难道你觉得是你母后谋害了你父皇不成。”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何荣立即发现失言,恨不得当场抬手往自己嘴巴上扇上两下。
霍祁只是含笑看着他,顺着他的话问道:“所以是吗?”
“是、是什么?”何荣身体僵直。
“是我母后杀了我父皇吗?”
“你这哈哈哈……”何荣干笑起来,“太荒唐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母亲贵为皇后,你也早早被封作了太子,早晚她都是要当太后的,她怎么可能去谋害先帝。”
“舅舅说得也对。”霍祁点头。
听到霍祁终于附和自己,何荣偷偷松了口气。
霍祁拉过椅背一个转身坐到椅子上,一手支在大腿上撑着脑袋向何荣问道:“那照舅舅这样说,是不是只要母后做不成太后了,她就会对父皇下手?”
霍祁的话刚刚说出口,一直安静跪在旁边的武柳,便转身面向霍祁从怀中掏出一块黄布双手奉到霍祁面前。
何荣不知道那块黄布是什么,但霍祁对这件事了解之深让他胆寒。
何荣强忍着内心的恐惧摇了摇头,正要辩解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霍祁已经抬手拿起那块黄布,将它扔向何荣。
“我这里有一道先帝御笔写了一半的圣旨,上面写着他欲另立诚王为太子,若他驾崩,诚王应奉嫡母何氏与其母金氏为两宫太后。”
黄布随着霍祁的话语飘飘落下,落到何荣面前。
何荣立即像被火烧一般快速躲开,大声道:“不可能,这道圣旨已经被烧了。”
殿内霎时寂静无声。
霍祁两手靠在扶手,良久才扯动着嘴唇笑了一声。
“对,那道圣旨已经烧了,这道圣旨是那日我昏迷前写的。我怕我昏死过去从此江山无主,所以写了封诏书,说若我死了就传位给诚王,没成想我这主意竟与父皇不谋而合,想来或许这就是父子连心吧。”
“陛、陛下。”何荣嘴唇颤抖。
霍祁捂着脸笑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跟她一起骗朕?”
他猛地站起身来从武柳手中抽出佩剑,向何荣刺去。何荣慌忙向后躲着,只是他双腿有伤难以移动,只能在地上狼狈地滚动着躲开霍祁的剑锋,却还是不慎被刺中几剑。
何荣大声惨叫。
叫声传出大殿,飞过数十级台阶落入沈应耳中。
沈应与陈宁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快步向大殿跑去。
一进门便撞见霍祁发疯似的追着何荣砍。
陈宁傻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拦,毕竟砍人的是皇帝,被砍的那个是反贼,好像也没什么必须拦的理由。
沈应却已经冲上去拉人。
“霍祁——”
霍祁停下动作,猩红的眼眶中映出首辅大人清瘦的身体,脸上写满了痛苦和迷茫。
他回身剑指沈应,从喉咙里发出质问的响声。
“你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骗我?”
沈应脚下一顿,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第 90 章 痛击
月光破窗泼洒在佛像下对峙的两人身上, 在霍祁的剑锋上勾勒出阵阵寒气。
跪立在旁边的武柳抬头看向沈应,表情虽然毫无变化,但眼眸中却透出一点担心。刚刚进门的陈宁则陷入天人交战中, 他一方面想要皇帝动手杀了沈应这妖孽, 免得日后再受其迷惑,另一方面又觉得沈应好像确实……
是个好人?陈宁也不知道, 但陈宁知道如今的大衍像沈应这样肯尽心做事的官员已经很少了, 就这样皇帝把他杀了又未免可惜。
但……救人,好像他也没什么资本。
陈宁自己还陷在何荣谋反的事情里, 要等着人救呢。
正在陈宁纠结之际,霍祁的剑尖已经移到沈应颈边。洁白的颈子配上银色剑锋, 真叫人想要再往上添点红色相衬。
霍祁向沈应走近一步, 他脚边躺着的何荣和门口的陈宁都忍不住往后退去。
唯有沈应不闪不避, 迎着剑锋走上前低头看着何荣身上的伤口, 向武柳发号施令。
“武柳,带国舅爷下去疗伤。”
武柳看了霍祁一眼, 低下头去看着大殿的青石板, 没有听命。
霍祁冷笑:“沈大人难道把这里当作了勤政殿,以为你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就要听命于你吗?”
陈宁听得胡涂,心道勤政殿是皇帝理政的宫殿,沈应怎么会在那里有这般大的权力?要是真如此,陈宁对着殿中佛祖许愿皇帝还是快点斩了沈应吧。
不然, 又是一个祸国妖姬。
沈应抬眸瞥向霍祁,眸中藏着很多情绪,不等霍祁看清他便已经再度低下头去。
沈应看着满身是伤的何荣,低声向霍祁问道。
“很多事情……难道你不想问个清楚?”
事已至此, 杀了何荣也于事无补,不如留下他问清霍祁心头的疑惑。
他站在这里霍祁为他做出冷静的分析,可霍祁最厌恶的就是他的冷静。如此冷静,冷静到甚至近乎冷漠,就像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就像他半点也没有把霍祁放在心上。
“很多事情……”霍祁咬牙,“难道你不该向我解释清楚?”
比如那份太监王世亲口招认何荣命他谋害先帝的口供……
霍祁派人随便一查都能查到王世口供之间的纰漏,沈应掌管刑部多年,难道他能查不出那份口供的真伪。
他分明早就知道杀人者是谁,却不告诉霍祁,反而与那凶手一起造出那些假证据来蒙骗霍祁。
他甚至还将那些可笑的证据呈到霍祁。
他分明是在嘲笑霍祁有眼无珠,是个傻子。
“我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为什么你要跟他们一起骗我。”
霍祁喘着粗气声音颤抖,持剑的手因用力过度而泛起青筋。
沈应甚至不忍心看清他脸上写明的痛苦,只能咬着嘴唇避开他的目光,直到舌尖泛起淡淡的血腥味,沈应才松开牙齿,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沈应忽然抬手握住剑刃。
鲜血从他指间流下滴在青石板上,刺眼得可怕。
霍祁吃了一惊,下意识松开握剑的手。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像一记重锤敲在霍祁与沈应的心上。
“你……”霍祁瞪着沈应,“你疯了——”
他这个疯子居然还有说别人发疯的一天,沈应听了都觉得好笑,他扯动着嘴角却扯不出一个笑容。
于是沈应跨过地上的剑站到霍祁面前,举着还在流血的右手手掌向霍祁说。
“你说我从来都只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我曾经也以为如此。你是皇帝天子,肩负天下,你治下尚有百姓在受苦挣扎,你有什么资格开心快乐?可是……可是……那天有两条路摆在我面前,一条是真相,一条是继续瞒着你不让你更痛苦,我才发现——我比天下任何人都想要让你开心快乐。”
沈应的眼中噙着泪水。
“我不敢想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沈应哽咽,“你会有多痛苦。”
自己的母亲杀了自己的父亲……
沈应知道这样的痛苦,他跟他那混账老爹甚至没有半点感情,但当年知道姓沈的差点害死他娘亲时,沈应都痛得苦不堪言。
更何况……沈应知道霍祁对太后向来有孺慕之思。
霍祁比任何人都渴望他的母亲能够爱他,可是这份爱来得太猛烈,以至于竟要用他的父亲的血来浇灌。世人说皇家向来无亲情,可是沈应认识眼前的人,他爱他,了解他,知道这个真相对他有多么沉重。
沈应苦笑:“我宁愿让你恨我,也不愿意让你难过。”
霍祁错愕地退后两步,像是第一次认识沈应一般将沈应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转身用力踢开挡路的椅子,大声向众人喊道。
“滚出去!”
霍祁踩着愤怒的脚步大步向着站台右边走去。
陈宁还在犹豫,武柳已经带着暗卫就流血过多的何荣抬了下去。离去前,武柳走到沈应跟前递给他一瓶金疮药,然后深深地看了沈应一眼。
沈应向他点了点头,他才放心离去。
沈应也无心包扎,将金疮药放进怀中,便追着霍祁而去。
站台右侧进去便是先前两人藏身的隔间。
沈应进屋时,屋中烛火已经燃尽,沈应只能借月光看到霍祁立在窗前的模糊轮廓。
沈应放轻脚步想要走近霍祁,才走了两步就听见霍祁厉声喝斥。
“出去。”
沈应鼻头一酸,忽然满腹的委屈涌上心头。他冲上去拉着霍祁转过身来,带血的拳头用力砸在霍祁的颧骨上。
霍祁满脸吃惊地瞪着他,又不愿与他动手,只能边躲着边大骂他发疯。
“对!我发疯!我死了也要从奈河桥头爬回来,就是为了看你对我不屑一顾!”
两人缠斗着倒在榻上,沈应高举着拳头把霍祁压住,眼见又要再往霍祁脸上补上一拳。
霍祁侧头闭上双眼。
预想之中的痛击却迟迟没有落下。
霍祁慢慢睁开眼睛,一片黑暗中他只看见沈应压在他身上,满眼通红地看着他。
泪水和血水一起滴下来,落在霍祁的脸上。
烫得人的心都在疼。
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只有沈应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滴落。
霍祁咽了咽口水,既想躲开这让人心碎的一幕又不愿示弱,只能强逼着自己跟沈应对视着。
沈应慢慢伸出那只血手抚摸霍祁受伤的侧脸,动作轻柔得就像他不存在,仿佛是只鬼魂在触碰霍祁。
霍祁肺部的空气像被抽空一般,灼烧得生疼,他瞪着沈应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动作。许久过去,他忽然抬手抓住沈应的手握了握,然后用力将沈应拉到自己身上紧紧搂住。
“我好想你。”
霍祁搂着沈应,在他耳边哽咽出声。
沈应听得鼻尖发酸,只能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笨拙地抚摸着霍祁头发,试图安慰他。
霍祁再度游荡在梦中,偌大的宫殿之间廊道错综复杂,每每霍祁在梦中走到这里都会迷路——但这回他有了方向。
霍祁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走到勤政殿配殿中供臣子休息的耳房外。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内那个凭窗远眺的身影。
霍祁不记得多少次,他就这样看着沈应,既不敢出声唤他回头,又不愿转身离去割断这份牵挂,就是这样不上不下地牵绊着。
十年,二十年。
沈应没有回头,他也不愿走。
“沈应。”
霍祁踉跄走进屋中,出声唤了窗前那人一声,那人回眸。
赫然一具森森白骨站在窗前,霍祁却不管不顾地抱了上去。他抱着怀中枯骨,低声在白骨耳边哽咽着说道:“我好想你。”
像是过了很久,又可能只有一瞬,梦中的时间总是如此混乱。
霍祁只感觉到朦朦胧胧中有人在轻抚他的头发。
他抬头望去。
月光之下,白骨已经生出血肉。
往日总是笑盈盈的桃花泛着红色的眼波,含泪向他诉说着。
“我也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