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傀儡皇帝
霍祁在枕头上听到寺庙钟响, 翻身将自己埋进锦被叹了口气。
他也是服了这群和尚,昨晚那么大的阵仗在寺中上演,今早他们居然还有心情起来做早课。
昨晚的诸多事情浮上心头, 霍祁忽然想起什么, 翻身起来向身旁一看。昨晚趴在他胸口上的那个人现下已经不见了踪影,枕边空荡荡的, 把昨晚两人的紧紧相拥都衬得像一场幻梦。
霍祁慌乱起身, 连鞋都没穿赤着脚向门外寻去。
一看见守在门外的武柳,霍祁立即抓着武柳的手问他沈应哪里去了。
武柳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慌张, 但还是老实回禀道:“回陛下,沈大人去瞧昨晚的刺客去了。”
听到沈应还在, 霍祁才松了口气。
武柳伺候霍祁回屋换了衣衫, 霍祁拉扯着衣服, 对沈应大清早便不见人影的作风表示不满。
“一个刺客有什么好瞧的, 又不是什么成精的妖孽,也值得他去费心?”霍祁语带嘲讽。
武柳给他提着靴子, 低声答道:“若是成精的妖孽, 大概就用不上沈大人费心了。”
随随便便一句话,倒把霍祁给堵了回去。霍祁低头看着半跪在腿边的武柳,忽然向他问起文瑞的情况。
武柳那向来无甚变化的表情,这才有了波动。
霍祁笑起来,一手支着脑袋等着武柳边服侍他穿靴子,边低声禀报昨晚文瑞与刺客交战的情形。得知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捉拿的那个刺客, 在文瑞手下逃脱,霍祁失望地‘啧啧’了两声。
武柳禀报的声音顿了顿才又继续。
霍祁当然也注意到这不自然的停顿,他从前感情不顺的时候倒是希望别人情路顺利,如今虽然说不上春风得意, 但得到沈应的那一句想念,这心情肯定是比从前要快活得多。
他一开心就喜欢让别人不开心。
待到武柳说完昨晚暗卫与刺客的交战,霍祁高深莫测地仰头叹息一声。
“文瑞一直想要脱离暗卫,昨晚就是朕给他的机会。可惜,可惜!”霍祁不住地摇头,“你是暗卫首领,你告诉朕——一个完不成任务的暗卫,该受什么处罚。”
武柳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如果文瑞还是暗卫,那……他才是暗卫首领。”
霍祁大笑起来:“你在跟朕开玩笑?”
武柳僵硬地吞着口水,跪倒在地面向着霍祁重重叩首。
“求陛下饶他一命。”
霍祁坐在榻上,眸光深沉地看着武柳,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武柳只觉得在他目光的灼烧下,背部汗如雨下,此刻的感觉甚至比同时与数个顶尖高手交战还要觉得害怕,但他不可以退缩,不仅是因为文瑞的性命,也是因为他对霍祁的忠诚。
他从来都是把自己的所有摊开在霍祁面前,连他对文瑞的私心也包含在内,从来没有半点隐瞒。
毫无保留,就是他对霍祁的忠诚。
霍祁就这样看了武柳许久,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撑着手从榻上跳起来,笑呵呵地跟武柳说:“走,跟朕去瞧瞧朕的沈大人在跟那个刺客玩什么。”
说完他先大步踏出房门,绕过殿中还在念经的和尚,迈过大殿的门坎,霍祁呼吸着清晨露水的气味,看到四周把守的士兵,对这庙中和尚的敬佩又加深了几分。
昨晚捉的那个刺客与何荣一起被关之前霍祁休养的客院。
霍祁跟武柳前往客院的路上,听武柳说了那刺客的身份都吃了一惊。霍祁站在回廊上错愕地看着武柳,半晌摇头笑着评价了一句。
“真是沉不住气。”
连带武柳在内,一众跟在他身边的暗卫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只觉得他们的陛下真是越发高深莫测了。
霍祁迈上台阶,走过客院的小门。进门便看见沈应站在正堂的观音像前,脚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
黑衣人脸上没有遮掩之物,年轻的脸暴露在阳光下,竟然显得有些无辜。
霍祁停住脚步,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正堂中的两人。
他曾经的两个心腹大患……好吧,他曾经的一个心腹大患。
霍祁把目光移到黑衣人身上,他曾经多么嫉妒这个人。宫宴饮酒,殿前奏对,他总是离沈应那么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握住沈应的手腕。而霍祁离沈应却是那么的远,要隔着数十级台阶,要隔着君臣之别。
沈应曾经是那么信任他,霍祁敢说沈应对这个人的信任,绝对超过了对霍祁的信任。
但这个人却辜负了沈应。
前世霍祁为沈应的识人不清愤怒过懊恼过悔恨过,如今前尘尽散,看着沈应居然可以亲自面对自己识人不明的后果,霍祁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一直守在门口的红罗,看着霍祁停下脚步,犹豫地向院中看去。
“陛下可要进去?”红罗低声问道。
霍祁朝他挥挥手,让红罗去给自己沏壶好茶。
“朕要好好欣赏这出好戏。”
这个院子就丁点大,十来步就可以走完,霍祁这并不算隐秘的吩咐自然而然也落到沈应耳中。
沈应回眸,既无奈又恼火地扫了霍祁一眼,霍祁向他扬眉笑着。
沈应撇了撇嘴收回视线。
霍祁有趣地看着,他仍记得少年时的沈应是柔软的,好像眨眨眼就可以原谅世间一切恶事,但他也记得首辅沈应是铁面无私的,靠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铁腕手段震慑朝野。
他有时也很难分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沈应,也可能这些都是沈应的其中一面,只是霍祁从前不愿承认。
而如今霍祁想要正视沈应,认清沈应的每一面。
他们的问题当然还没有解决,那些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太久,怎么可能轻飘飘地用一个晚上的相拥就能解决,但无所谓,霍祁很有耐心,他等过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他不介意再等二十年……
——只要让他确认沈应最后会走向他。
于是霍祁就这样愉快地坐到暗卫给他搬到院子里的桌椅中,端起一杯刚沏好的龙井,看着观音像前的沈应垂眸问黑衣人。
“为何这样沉不住气?”
霍祁挑起眉头,心道真是心有灵犀。
大概他们对黑衣人的暴露都感到可惜,他本该是个很成功的暗探,埋伏在霍祁与沈应身边,十数年如一日地挑拨他们的关系,最后达到成功分裂他二人,甚至害死沈应的成就。
如今他到霍祁身边才不过短短半年,就主动暴露了身份。让霍祁不能再继续戏耍捉弄他,怎能叫霍祁不叹一句可惜。
真是可惜!霍祁的手指抚摸着茶杯边沿,眼神中透出一股怜悯。
冯骥啊冯骥……你本来可以有一番作为的。
沈应看着冯骥,他昔日肝胆与共的好友,前世始终不曾相弃的同盟,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沈应失望问道。
他试图回忆起他们的相识,但前世已经隔得太远,今生也像被蒙在雾里。所以沈应没办法冷静地去判断两人相遇时,冯骥的哪一句话是别有用心,哪一句话是刻意安排。
他只知道数十年的生死之交,原来只是一场骗局。
沈应几乎感觉到腿脚无力、喉咙发闷,他想要找东西扶住自己,却不愿意在霍祁面前示弱,便只能挺直腰板勉强支撑。
“……梁彬也是你的同谋?”
沈应盯着冯骥,看到他那张写满不屑的脸,在听到梁彬名字那一刻终于有了松动,方知此人并非他外在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情。
“梁彬?他不过是个傻子,如何配得上与我共谋事。”冯骥嘲讽。
如此高傲,如此不羁,原来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只是冯骥画给世人的一张假面。世人说无情之人最可怕,沈应却觉得似这般有情之人,可以随意牺牲自己在意之人,只为谋成那所谓的大事……
这才叫可怕。
想到这里,沈应忍不住回头看向霍祁,这才发现他以为在院中喝茶看戏的那人,不知何时弃了茶杯来到近前。两人对视,霍祁向沈应笑了笑,伸手扶住他的后背,与他一同面向冯骥。
“其实朕早就知道你是皇伯父的人。”
冯骥瞥他一眼,表情淡淡地说道:“陛下想借微臣的口来攀咬别人,微臣也没什么好说的。”
冯骥昨夜没死成,如今也不再想死得没有价值,今早被暗卫审问时,便将此次刺杀的全部罪责都扔在前任首辅朱泰来的身上。他本身就曾投靠过朱泰来,这话听来也不算全然不可信。
霍祁轻笑,随手招来个暗卫让他扶住沈应,走到五花大绑的冯骥面前,弯腰抬起冯骥的下巴。
沈应看着他轻佻的态度,无语地偏过头去,向供桌菩萨默念了句‘有怪莫怪’。
霍祁迎着冯骥愤怒的目光。
“你可以说朕想构陷永安王,朕也可以说你是想构陷朱首辅。其实这一局赌得就是人心,朕心胸宽广,即便首辅真的想杀朕,朕也容得下他,可惜……永安王……朕的皇叔,朕的皇伯父……”
霍祁轻轻哼笑着,突然话锋一转。
“朕原本没想要梁彬的命,不过是逗你玩玩,谁知道……”霍祁俯身凑到冯骥耳边低声说,“你说得对,梁彬是个傻子,竟被人哄着为了霍岭这种废物的大业豁出命去。这种蠢货,即便活着,也做不出朝廷的栋梁。”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没有逃过沈应的耳朵。
沈应有时候真是能被他随口造出的口业气死,朝着他的大腿直接踢了一脚。
霍祁顿了顿,回头瞪向沈应。沈应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最后还是霍祁眼睛瞪得酸痛,拍了拍衣上的灰尘直起身体,轻飘飘向冯骥扔下一句。
“朕早已经在京中布置了人马对付霍岭,现在你主君的人头恐怕已经放在先帝的灵前做祭品了。”
只一句话便叫冯骥崩溃。
冯骥挣扎着扑到霍祁身上,大叫着:“尔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霍祁一脚把他踢开,由得暗卫把冯骥按下,拉着沈应大笑着走了出去。
沈应皱眉问他:“你真布置了人马?”
霍祁在院中停下脚步回头,见冯骥已经被打晕,老神在在地凑到沈应面前小声说:“骗他的,你忘了我是个白版天子、傀儡皇帝,我在京中哪来的人马。”
看上去当个傀儡皇帝,他还挺自豪的。
沈应把他从头看到脚,心道傀儡皇帝?这人还真敢说,沈应就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嚣张的皇帝,要是傀儡也能像他这般猖狂,大衍才是真的没救了。
想到他随口一句谎话,就能把别人气得七窍生烟。
沈应觉得好气又好笑,抿着嘴唇笑骂了一句。
“混蛋。”
霍祁也不恼,抓过沈应绑着绷带的右手手掌,确认过是认真包扎过而非草草了事后,霍祁向沈应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把手放回沈应身侧,转身走了。
沈应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他就、他就这样走了?
第 92 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十七岁的何荣, 也想过要有一番作为。
十七岁以前,何荣也是位在京城地界上四处斗鸡走狗、眠花醉柳的膏梁纨绔,醉生梦死到了十七岁, 何荣在京城最有名的醉月楼的一位花娘的怀中醒来, 倚靠着栏杆看着楼下跨马游街、春风得意的状元郎。
何荣眉梢微动。
其实他是国公长子,生来富贵就伸手可得, 大多数科举出身的状元郎穷尽一生可能也就只能摸到他的起点。但那日何荣看着游街的状元郎, 忽然觉得自己这国公家公子哥儿好像不如人家这自己挣得的名声威风。
于是十七岁的何荣洗心革面,洗去身上花娘留下的脂粉, 闭门在家琢磨了半个月,决定要参与夺嫡。
要说威风, 做什么能有当辅政大臣威风?
现在的皇帝已经老了, 他的东风何荣老早就赶不上了, 于是何荣只能从现在的诸皇子中选, 选来选去何荣选中他未来的孝顺姐夫,他便宜大外甥霍祁的亲爹, 已经去世的先帝。
如果要问他为什么不选他当时的未来姐夫太子霍岭, 何荣表示一来辅佐太子上位没什么成就感,二来他姐姐就没看上过太子,拿到赐婚圣旨后,就日日在家里郁郁寡欢,何荣看着都心疼。
所以他决定辅佐其他皇子,把太子拉下马, 顺道手阻止这段注定不幸福的婚姻,于是他奋勇当先,跑到他的孝顺姐夫面前毛遂自荐——可惜他的孝顺姐夫当时没看上他。
最后何荣是靠在得到霍岭被俘消息的第一时间,编造了太子战死的假消息在京城散播, 成功堵死了霍岭翻盘的机会这件事,赢得了京城众人的注目。
老皇帝向来偏心老太子,知道何荣做的事,恨不得立即将其除之而后快。
国公爷受其连累锒铛入狱,一家老小也被软禁在家,他娘亲在惊惧交加中生病过世……
那时何荣万念俱灰,真的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可是直到他那孝顺姐夫登基先封赏他那看似一直对前太子忠心耿耿的父亲,再下旨娶他的姐姐为皇后,最后拉着他的手与他说了十二万句‘抱歉’‘连累’的话。
何荣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枉做小人,原来他的孝顺姐夫和可怜父亲一直都是那个小人,他们先害了太子,又害他亲娘,最后想靠一句轻飘飘的荣华富贵来弥补他。
他们想得美!
他何荣就是要吞尽天下金银财宝,掏空霍家的家底贴到他自己的私库中,这才方能弥补他失去的一二!
何荣在悲愤之中睁开双眼,恨恨地瞪着头顶上的横梁。
一道黑影落到他身上,压得他沉重得喘不过来气。何荣向墙边缩了缩抬头看去,全身伤口被扯动痛得龇牙咧嘴。
霍祁一手持剑一手拿着何荣昨夜被逼着写出的罪供,坐在桌边细看。
剑尖杵地,剑身反射出的光打在何荣眼中,何荣不由得偏过头去。
霍祁正拿着何荣写得‘霍家都是狗臭屁’的供词看得热闹,听到何荣起身的动静,霍祁抬眸。
阳光照在他英俊的眉眼上,如果没看见他手中拿的剑,何荣甚至会说其中有几份温柔,好似从前夏日午睡,霍祁在他旁边拿着一卷古籍翻阅着等他醒来,眉眼含笑地要同他说一句‘舅舅,昨日有件趣事……’
但此时已经到了冬雪皑皑的季节,从今以后霍祁也再不可能唤他舅舅。
那点甥舅之情终究还是没了。
何荣闭上眼眸遮住眼中情绪,而后睁开双眼向霍祁笑了笑。
他双手撑着坐起身,视线在霍祁手中的剑上转了一圈,出言调笑道。
“圣上这会儿持剑而来……不会是来杀我的吧?”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却还要强撑出一派的云淡风轻,听上去其实有些可怜。
霍祁看了他半晌也跟着笑起来,抬手收剑入鞘。
“杀你,何须朕亲自动手。”
何国公清早才知昨夜出了大事。
一早衣冠都没理正就匆匆忙忙来了普陀寺,想为自家逆子求情。他从来没有依仗过皇帝外祖这个身份为自己谋求过什么,今日终于要破例,心中的无奈和辛酸难以言表。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何国公又气又急,对着普陀寺前意图阻拦他的士兵就是一通怒斥。他是皇帝外祖,脾气又是整个大衍出了名的不好,众人不敢真的拦他,竟这样由着他闯了进去。
沈应得到消息的时候,何国公都已经要闯到皇帝跟前了。
他跑出来看见陈宁手下的那些将士一路跟何国公拉拉扯扯都没把人拦下,心里也对陈宁的带兵能力有了些许怀疑,对霍祁在陈宁眼皮子底下几次三番被刺杀的事倒觉得不稀奇了。
就这防范能力,沈应觉得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想刺杀霍祁,说不定都能成。
陈宁这带的都是什么兵?
沈应一面嫌弃着一面上前拦在了何国公面前:“国公爷,陛下尚在休息,不便打扰,还请国公爷改日再来。”
沈应知道霍祁在屋里做什么,生怕老爷子闯进去见到什么不该见的,给气厥过去。
何国公可不令他这份情。
何国公怒指沈应:“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拦我!”
“我——”
沈应正要作声,忽然感觉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何国公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眼睛瞪得老大。
沈应回头,霍祁持剑从屋中走出,身上不染微尘,剑上全是鲜血。
沈应听见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何国公疯了似的跑进屋中,抱着被割断喉咙的何荣大哭。霍祁回身看着何国公,上前几步抚上何国公肩膀,何国公向后退去躲开他的手,抬眸看向他的目光中既有恐惧又有愤怒。
沈应看着霍祁空荡荡的手和低垂的目光,不知道怎么想起前世霍祁下旨处斩何荣时的场景。
玉玺被用力压到圣旨上,霍祁坐在龙椅上含泪跟沈应说。
“沈应,从此朕便是孤家寡人了。”
从此便是……孤家寡人了……
沈应下意识走到霍祁身后,抬手抓住霍祁的袖子。霍祁向沈应看了一眼,低眸轻轻一笑,他抬手在沈应的肩膀按了按,迈步越过沈应走出房间,向着众人说道。
“昨夜刺客来袭昨夜,国舅爷舍身护驾,不幸罹难,实在英勇可嘉,朕欲追封其为忠毅侯,赐陪葬豫陵。”
说完他也不理身后悲切的哭声,提着剑大步离开此地。
沈应追上他时,霍祁正坐在廊道的栏杆上拿一块白布擦拭剑上的血迹,沈应看见他冷静的脸上满是专注,在安慰他和责备他之间犹豫了片刻,最后选择了默默坐到他身旁。
白布在剑身抹过,剑上的血迹被抹去,只留下银白色的剑刃。
这把剑刚刚割断了一个人的喉咙,那个人是霍祁得舅舅,沈应甚至不忍心去细看,只能别开头看向寺中种植的草木。暑往寒来,廊檐下种植的梨花都败落了,青竹也变做黄竹,有几根被寺里的和尚削去了一半不知做什么去了。
沈应盯着被削断的竹子,一会儿想起何荣被割断的喉咙,一会儿想起何荣被砍下的头颅只留下碗口大疤的颈脖。
想想便觉得真是没有道理,明明是霍祁杀的人,这会儿惆怅的人怎么反而变成了沈应。若是按沈应的脾气来,那何荣贪赃枉法、罔顾人命,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这会儿这人死了可谓是哪哪都好,只一点不好……
“我还以为你要骂我太冲动。”
沈应听见霍祁的声音抬头。
霍祁举着长剑端详剑身,头也没回。沈应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目光完全被他吸引住。霍祁没等到沈应的回答,侧眸向他看来,恰巧与沈应的视线撞个正着。
沈应停顿片刻,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你太冲动了。”
霍祁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不赞同地向沈应摇了摇头。
沈应满脸无辜地向他眨眼。
“我本来没想说的。”
沈应向着霍祁方向慢慢移动了一些,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抬手轻抚着霍祁的手臂,低头靠在霍祁的胳膊上叹息道。
“事情本来可以不必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的。”
但错在霍祁吗?是的,他重来一世行迹疯魔,对每个人都步步紧逼,只是为了在苦闷的世间寻点乐子。
对,是霍祁把事情推到今天这种无法回头的地步。
但霍祁并不觉得后悔,他伸手梳理着沈应的头发,低声跟沈应说起一件往事,一件甚至发生在他出生以前的事。
“我记得舅舅说过,父皇和母后成亲时,父皇曾向母后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绝不相负。若有负心薄幸,必受天地诛戮之罚。那时新婚宴尔,只要能讨对方开心,当然什么情话都能说得出口。但没过两年父皇就又纳了两妃四嫔,其中静妃最为受宠赐了协理六宫的权力,连带她的儿子诚王也十分父皇宠爱——废太子不是件小事,废我立诚王一事,父皇必是在心中忖度过许久才会真的动手,只是……我母亲那样的性格,如何能容忍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夺走她的东西,父皇未免太不了解他的妻子。”
霍祁忍不住摇头。
“真傻,明明做不到为什么要承诺。人心就是这么易变,不管嘴上再怎么说着什么永不相负,最后还是变了心。”
“有的人容易变,但有的人却始终都没有变。”
沈应打断他,抬头向他望去。
可能人心真的易变,但这世间也有至死不渝之人,此时就在沈应眼前。
两人对视,霍祁眼眸闪动,沈应用力握紧他的手,想要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告诉他。
——我没有变。
第 93 章 人间难有痴情种
黎明时分, 田野上起了一层薄雾,寒鸦在空枝上翻飞。冷风刮了一宿,树枝上都挂起了冰碴, 小路上却还有一群官兵在沿途搜查。
干冷的寒气冻得他们缩成一团。
众人都在嘴里骂骂咧咧地责怪着偏要在最冷的这天安排他们外出搜查的长官, 有人提议干脆寻个没人的地方喝酒赌钱,左右上面让找的那个大夫听说是被南边的叛军掳走的, 那怎么着也不会出现在京城的方向。
找了也是白找, 不如找个地方喝酒暖和暖和。
领头的校尉想了想也觉得很是,正要招呼众人去他相好的酒家烤火喝酒, 忽然有人指着不远处的石坡下喊道:“那里好像有人!”
校尉闻言立马持刀小跑过去,只见石坡下的杂草之间倒着一位青年男子。那青年脸色苍白, 双眸紧闭, 右手手肘用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显然是受了重伤昏迷在此地。
校尉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弯腰凑到青年脸旁对比着, 对比完校尉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起身向手下人说。
“通知金陵那边,说我们找到唐大夫了。”
一小兵当即应声而去, 其余人还以为捡个大功劳, 纷纷摩拳擦掌激动地讨论着接下来会得到的奖赏。
众人之中,唯有校尉一人看着唐陵弯曲的右手,脸色沉重。
寺院客房内,正站在桌边收拾公文的沈应身体晃了晃,踉跄着扶住桌沿才不至于当场跌倒。
正坐在床边换药的霍祁发觉他的异样,忙示意钱大夫停下, 赤着上身走过去伸手抓住沈应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样?”霍祁低声问。
沈应低头看见霍祁线条分明的胸肌,又瞥了一眼床边假装忙碌地收拾东西的钱大夫,饶是他历经两世也难免脸颊微热。
“先操心自己吧。”
霍祁伤在右边胸口至肩膀的位置, 伤口本来都已经愈合,不过昨夜举剑砍何荣时扯动了伤口,导致伤口有些裂开,也亏他忍得住,等到处置完何荣才叫人来包扎。
他按着霍祁在桌边坐下,请钱大夫继续来上药。
钱大夫这几日在御前行走,已经学会了保命的本事,那就是不听不问不看,只管老实做事。钱大夫默默拿着绷带和金疮药来到霍祁左侧,低头为霍祁包扎伤口。
沈应揉着眉心定了定神,忽视后脑的疼痛,继续收拾桌上已经处理好的公文。
霍祁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拿起从那堆公文拿起一卷,翻看两页哼了一声。
“一摊烂事。”
沈应白了他一眼,从他手中夺回公文,讥讽道:“你的一摊烂事。”
霍祁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我的那摊烂事现下全在京城里,你可别叫我想起他们——想起来就头痛。”
说到头痛,他又往沈应头上看了几眼,眼中透露出几分担心。
钱大夫包扎好伤口,旁边站着的暗卫捧着衣物上前服侍霍祁穿衣。霍祁将手臂伸进袖中时闷哼了一声,惹来沈应的注目。
沈应捏住手中公文怀疑地看着霍祁,心道真的假的?刚才杀人擦剑扮潇洒的时候也不见他痛,这会儿穿个衣服反而娇气起来了。
沈应有些不信,但见霍祁眉头皱起,沈应还是抬手示意服侍的暗卫停下,自己接过了暗卫手上动作,躲过霍祁的伤口,尽可能小心地帮霍祁穿起衣服来。
沈应抬头就看见霍祁眉飞色舞地看着他,按在霍祁领子上的手顿住。沈应低头嘴唇动了动,强作镇定地帮霍祁整理着领子。
“干嘛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霍祁笑,“不过是我现在有些得意,憋不住就想让你看看。”
沈应再度顿了顿,斜睨了霍祁一眼,最后还是抿紧嘴唇低头下去,试图掩饰嘴角的笑容。
霍祁微笑着注视沈应,脸上闪烁着明亮的光。
沈应帮霍祁整理起腰带和衣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霍祁问起沈应可选好了金陵城继任的官员,沈应说他留意了几个却还没敲定最后的人选。
霍祁随意地挥了挥手。
“随便选一个就成,左右不过暂时顶几个月的缺,之后户部会重新选定人选的。”
沈应不悦:“民生大计,也由得你胡闹?”
这回换霍祁白了沈应一眼:“沈大人别跟我说你不懂,选官任官是户部的事,人家就容不得你插手,你现在不管选任谁到时候户部都得给你撸下来。这可是件苦差事,你选个太好的,不是反而把人给折在这了吗?”
“怎么会?”沈应抬眸,手掌按在霍祁的衣襟上,眼波如水,“金陵城遭逢大难,陛下体恤民情,亲自下旨任命城中继任官员……想来户部官员也无人敢违抗圣命。”
霍祁遇上这等撩拨,却难得清醒。
“原来你是想让我去跟户部叫板?”霍祁用手指点了点沈应,说他真是打得好算盘。沈应伸手握住霍祁手指摇了摇,笑盈盈地说:“怎么样?是不是个好主意。”
“你想……”
霍祁话还没说完,被外面的禀报声打断。
是红罗在外喊着有要事启奏。
霍祁与沈应对视一眼,霍祁挥手让人带红罗进来,身穿侍卫服饰的红罗大步走进房中,在离霍祁几步之遥的地方跪下。
“禀陛下,许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在许州城外的一处田野间找到了唐陵大夫。”
霍祁与沈应听到唐陵被寻到,皆是大喜。
沈应急急问道:“唐陵现在情况怎么样?可有受伤?”
红罗摇头:“回大人,传消息的人也说寻到了唐陵,具体情况他也不知,怕要等我们的人到了才能知晓。”
“还等什么?赶紧叫人把唐陵带回金陵。”
想想霍祁还是觉得太慢:“算了,左右金陵城没我们的事了,我们现在就启程去许州。”
他拉起沈应就往门口走,走了两步霍祁忽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他回头看向沈应,沈应的眼中也泛起怀疑的光。
许州是金陵往京城的必经之路,那群叛军要逃跑,为什么会路过许州?除非……
“坏了。”
“坏了。”
沈应与霍祁齐齐说了一声。
两人交换了个焦急的眼神,抓紧对方的手向门口跑去,叫人赶紧收拾东西。
他们要赶回京城。
京城中,被囚禁在府中的霍岭还在自己跟自己对弈。南轩的桃花逐流水,桃花早已经败落多时,此时只剩下流水石桥。
霍岭坐在光秃秃的桃树林旁边,捏着一枚黑子静静思索着。
忽然,月洞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霍岭理也未理自顾自地在棋盘右下角落下一子。脚步声临近,紧随而来的是一声女子的呵斥。
“霍岭——”
霍岭侧眸瞥向月洞门外凤冠华服的太后,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从棋奁里拿起一枚白子再度放到腮边沉思。
“真是奇了,你我这几日见的面,竟比我们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霍岭淡淡说道。
太后走近:“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小王久居府中,不知娘娘所言是何意,还请娘娘明示。”
“何必装傻。”太后冷笑,“难道外面那群逼我放了你的大臣不是你找来的?难道京城里那些祁儿应还位与你的流言不是你让传的?霍岭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到今日还要在我面前继续装仁人君子。”
霍岭骤然握紧手中白子,冷冷抬眸看向太后。
半晌,他忽而指着太后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回荡在院中,写满了他这些年的愤怒与不甘。
“仁人君子,我何必装?有你这种做贼心虚的人在一日,天下自会帮我传唱。”
“你说谁做贼心虚!”太后气愤。
“你若非做贼心虚,为什么皇帝遇刺,没有半点真凭实据,你就敢这般肯定地说是我做的?你分明是想借机除掉我。”
“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我敢说!我霍岭对天发誓,若刺杀你儿子的刺客是我安排,必叫我死于非命,曝尸荒野。”
霍岭言之凿凿,太后被他眼中的光逼得后退几步。霍岭不依不饶地起身追了上来,咬牙问太后:“那你敢说吗?”
“说什么……”太后僵着脸。
“你敢说当年我被敌军俘虏不是霍延害我?”
太后闻言脸上带着诧色看了霍岭好几眼,好半晌后才慢慢地向霍岭摇着脑袋。
“你真是可笑。”
太后抬起下巴,脸上挂起轻蔑的笑容。
“你当年阵前杀将扰得军心大乱,才使得大邑有机可乘,扰我边境,杀我子民。这些明明都是你的过错,你竟全都怪到别人头上!”太后怒骂霍岭,“霍延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没想到比起你来,他竟还算是个有担当的。”
太后说到这里都忍不住摇头。
她只觉得荒谬,外面乱成一团,她竟在这里与这个人争论一桩二十八年前旧案,甚至还是在为她那个已经埋在皇陵里的死鬼夫君争辩。
“看来我杀错人了。”太后自嘲。
“若你和霍延要留一个人活着,我情愿活着的人是他。”
说罢太后毫不留情地转身而去,还走出月洞门,就听到身后却传来一声诘问。
“那你为什么没杀了我。”
太后在月洞门前停下脚步,她回头望去,看见那位旧日相识的锦服贵人站在桃花逐流水的景中,好似君子。
可惜,他从来都不是。
“有一个人……他要我留你一命……”太后向着霍岭慢慢摇头,“他负心了,我没有。”
她转身走出月洞门,再也没有回头。
第 94 章 与虎谋皮
冥钱像飞雪一般落下, 将整个金陵掩埋。
城中百姓仍沉浸在战乱带来的悲伤中,对于无数出殡队伍中那支最庞大的队伍也无暇投去多余的目光,恍惚有听说死的好像是皇帝的舅舅, 也是运气不好, 没有死在战乱中,却死在了刺客暗杀中。
若换作平时, 街头巷尾必有人对此事议论纷纷, 不过此时也无人在意了。
白色的幡旗在空中飞舞,何缙面如死灰地持幡走在最前面, 后面跟着何荣的牌位和灵柩。
何荣死后,霍祁就将他放了出来。
原以为他又要大闹一场, 没想到听到何荣死讯, 他错愕了许久老实回家在何荣的灵前呆坐了一夜, 至今水米不进, 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
还算有点良心。
霍祁坐在马车上,撩开车帘一角, 看着送殡的队伍, 目光在灵柩上流转过一番,又落到何缙脸上。
霍祁判他发配西塞充军,何荣下葬后就要走,算是给他舅舅留下一条血脉,日后如何看何缙自己造化。
霍祁难得宽容一回,沈应倒有不一样的想法。沈应坐在霍祁身后, 跟着他一起向车外探出视线,目光同样落到何缙身上。
“你就这样轻易放过他?”
霍祁放下车帘叫人启程,马车缓缓行动,他回身坐到沈应身边, 手中把玩着一枚手掌大小的印章,装作不知道沈应在说什么,满脸无辜地向沈应问道。
“放过谁?”
沈应无奈地扫了他手上的印章一眼,语带挖苦:“那位暗中痴恋你的表哥。”
霍祁的身子顿了顿偏头看向沈应,他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半是恼怒半是好笑地指责沈应。
“别故意恶心我了。”霍祁嗤笑,“不过是个小人,成不了什么大事。”
“许多大事就是败在这种小人手上。”
霍祁对沈应的话不置可否,手指摩挲着手中印章不知在想什么。沈应又往他手里的东西看了几眼,心道霍祁还真会藏。
传国玉玺,霍祁居然在沈应老爹下葬那天,给扔到了沈轶山的棺木里,一起给埋在坟堆里。
昨晚两人才从沈家祖坟里把玉玺给刨出来,
想到这东西跟一具腐烂的尸体旁边放了那么久,沈应都觉得膈应,这人倒是全然不在意,处理干净后就敢拿着手里当手把件玩。
玩着玩着还想递给沈应玩。
沈应嫌恶心,碰都没碰一下。
马车出了城门,便快马加鞭往京城方向而去。其实走水路更快,只是冬日里河面结冰,船只难行。
又加上霍祁和沈应两个病患在队伍里,他们连一人一匹快马连夜骑回京城都做不到。
再着急赶回京城,也只能坐马车行陆路。
两人成天在马车里大眼瞪小眼……老实说挺尴尬的。前世他们大部分的时间不是在跟对方斗气,就是在暗自神伤,导致他们都已经忘了要怎么样跟对方正常相处。
做君臣?太生疏。做情人?太腻歪。
沈应跟霍祁在马车里呆了两天,停车休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这尴尬的气氛找借口躲了出去,霍祁跟着走出去看见沈应居然躲到一边去让车夫教他喂马。
霍祁摊了摊手,自己觉得自己很无辜。
他们一共驾了五辆马车,冯骥作为人犯和霍祁近来的主要乐趣来源,被关在铁笼里扔在最后面那辆马车中。
这几日霍祁有事没事就去逗弄一番。
这会儿见沈应不理自己,霍祁决定去找冯骥玩。
他溜达到最后一辆马车前撩开车帘,铁笼孤零零地被放置在内,冯骥蓬头垢面地趴在笼中,双手被铁链锁在铁笼底部。为防止他自杀红罗卸了他的下巴,导致他嘴巴不能张合,口中不断流出涎水滴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滩,看上去狼狈又邋遢。
沈应自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的狼狈样后,便再不愿意前来看他,也只有霍祁还念着他,每日都来逗逗他,免得他觉得孤单。
霍祁笑了一下,踩着车辕走上马。
远处跟车夫聊天的沈应见他又跑到关冯骥的马车上,也是满脸无奈。他也不知道霍祁连何荣这道坎都能过去,怎么就非要跟冯骥过不去。
沈应移开视线,红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望着关冯骥的马车开口说道。
“陛下最近不开心,大人该多陪陪他。”
红罗挥手让车夫离开,沈应扫他一眼,低头用手抚摸着码头,继续拿着干草往马嘴里面送:“如果他在我面前始终都只愿意装作若无其事,那我还不如少在他面前晃悠。”
“可是那金陵城中的叛贼已经逃到京城——”
“逃到京城?说得好像是我们把他们赶到京城一样。”沈应哼笑一声,“杨放分明早有安排,我们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陈宁和奉城军是离京城最近的两支驻军,如今都被调离,加上霍岭的人里应外合,京城轻轻松松被他们拿下。
要是霍岭有心,如今城中登基大典怕是都已经举行过了,他们赶回去连个热闹都凑不上。
可惜……
沈应垂眸注视着马头,眼神幽深。
马车上,冯骥挣扎着面向霍祁爬坐在地,仇视地瞪着霍祁。霍祁倚靠在笼子的铁条上,满脸逗趣地向冯骥招着手问道:“今日冯卿可有什么趣闻要跟朕说?”
冯骥瞪着他嘴里呜呜作响。
冯骥被卸了下巴哪里还能说得出话。
不过不用他说出声,霍祁也知道这些话肯定都是骂自己。霍祁无所谓地笑了笑,背对冯骥靠着铁笼坐下,偏头看向身后的人。
“朕倒是有些趣闻可以跟你说,听说你效忠的太子爷在京城联合数位大臣搞政变,准备轰朕下台。”他身后冯骥眼中露出热切的光,霍祁满脸不在意地继续说,“朝中倒是有许多人附和他,不过朕也不意外,毕竟朕根基不稳,总有人暗地里说他才是正统,这些人如今不过是把这些摆到明面上。”
冯骥用尽全力想要向霍祁扑过去,可惜双手被底下的锁链牢牢捆住,整个身体也只能被困在原地,只能大张着嘴巴叫着,眼中满溢着得意之情。
看来是在为霍岭高兴。
霍祁淡笑着,转身凑到铁笼前压低声音说:“其实他如今已经掌控整个京城,若他有胆量直接称帝,未必不能成事。可惜……”
“他拉不下脸面做乱臣贼子。”霍祁啧啧摇头,“旁人为他做了叛贼,他自己却还在为了那点清白名声扭扭捏捏,如此柔懦寡断,实在难成大事!”
霍祁与冯骥面对面,看着冯骥愤恨痛苦的目光,霍祁比亲眼见到霍岭被自己踩在脚下还痛快。霍祁知道冯骥认定霍岭如今大业已经成了一半,剩下的只需要杀了自己便可成。
“可惜你杀不了我。”
霍祁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笼中的冯骥。
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与沈应大业竟差点败在这个人手中,可能真如沈应所言,许多大事就毁在小人手中。
“你曾经有过一次机会,”
霍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想起过往那些年沈应曾对他提起过的冯骥,沈应那些治国理想安邦大计中有多少是在为冯骥这种人在苦熬霍祁都数不清。
一个聪明人骗了另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傻子骗了另外一个傻子。
“若你真想济世救民,你曾经有过一次机会,可惜……你所谓的忠心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看不清你忠诚的主君实际上只是一个做不了大事的草包。”
霍祁冷眼看着冯骥。
他不是在跟眼前的冯骥说话,他是在跟前世的冯骥说话——那个害死了沈应的冯骥。沈应的死,霍祁怎么会不去查?即便沈应瞒得再好,但他死后又如何能再继续瞒天过海。
霍祁闭上眼眸,沈应死后他才知道那刺客的剑上有毒,那时他才知为何沈应死前日日熏香,原来是为了遮掩身上的血气和药味。
但害死沈应的却不是剑上的毒。
“你以为沈应死后你就可以掌权,然后只要再故技重施给朕上一杯毒酒,你们就可以万无一失?”霍祁呵呵笑着摇头,“蠢!蠢之又蠢!”
冯骥瞪着眼前对着自己发疯的霍祁,完全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能皱着眉头不断摇头。
霍祁也不理会他,这些话他前世没对冯骥说,只因那时他早已经万念俱灰,只想一心到泉下去找沈应那负心人。
如今眼前虽然不是那个他认识的冯骥,但总归长着同一张脸叫着同一个名字,怎么也算殊途同归,该让他痛快一回。
霍祁满含笑意地对着冯骥嘲讽道。
“你想在朕死后捧霍岭上位?朕早已经暗中下旨召诚王回京,密诏传位于他,朕在密诏中下令,让他登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的主子。”
霍祁弯腰凑近冯骥,压低声音连连摇头向冯骥说道:“这样算算不过三个月,京城就死了一个首辅和一个皇帝,实在是大煞之像,杀个王爷冲冲喜正好。”
在冯骥再次用力扑来前,霍祁起身冷淡地拍着衣服上的灰尘,向冯骥说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霍祁想起如今京城的局势就想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与虎谋皮……也不担心被老虎啃干净骨头。”
暮色将至,京中霍岭的居所内。
杨放手提长刀大步走过花园,沿着蜿蜒的回廊一路行到霍岭的书房前。霍岭书房的门敞开着,有两个侍卫在门口看守。
杨放从廊下看见霍岭正在屋中看书,穿过回廊便要进书房,却被门前的侍卫拦下。杨放停下脚步,看着伸手拦他的侍卫微微皱眉。
还不等他出声,屋内便传来霍岭的呵斥。
“放肆,他也是你能拦的。”
杨放闻声望去,只见屋内的霍岭头戴紫金冠,身穿蟒袍满脸笑意地看着他,招手让他快些进来。
杨放一时有些恍惚。
好像……已经许多年没有看见霍岭这么精神过。
第 95 章 谈心
杨放进屋躬身向霍岭行礼。
“小人拜见殿下。”
霍岭忙从书桌后面走出, 跨步到杨放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扶起。霍岭双手握住杨放的手,脸上挂着放松的笑意。
“你我二人,何必这样客套。”
杨放退后两步, 躬身道不敢。霍岭望着抓空的手叹息一声, 摆了摆手也没再多说什么,回身抓起摆在书桌上的那道圣旨递给杨放。
霍岭道:“太后还是不愿意交出玉玺。”
杨放双手接过圣旨翻开看了看。
圣旨上写的皇帝霍祁微服出巡怕自己在外遭遇不测, 国家没有可靠的继承者, 所以决定先写下这份传位诏书,若他真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就把皇位传给他的皇伯父昭惠太子霍岭。
最尾处应落玉玺的地方仍是一片空白。
杨放垂眸思索了片刻:“太后是个傲气的人,若她说玉玺不在她手中, 或许玉玺真的不在她手中。”
霍岭笑了一声, 转身走到右边的几案旁边, 从棋奁中拿了白子落在案上放置的棋盘中。杨放越过他的背影走到书桌旁, 将圣旨折好放下,又见横七竖八堆了许多折子, 霍岭却都将其弃之不顾。
杨放的手放到那些折子上, 用力张了张却终究也没有动作。
霍岭仍背对着他视线只落在棋盘上,像是对着那盘棋局着了迷。落下好几子后,霍岭才悠悠说道:“她也说先帝不是她杀的——傲气不等于不会说谎。我叫人翻遍了整个皇宫都没有找到玉玺,不是在她手里,难道被霍祁给带了出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那霍祁就更不能留!”
霍岭打断他的话,手中捏着的几枚棋子尽数落到棋盘上, 发出清脆响亮的敲击声,像敲在杨放的心头。
杨放仍记得当年他买这套棋具时,做这套棋具的匠人告诉他说这套棋具是珍贵的玉石做成的,要仔细养护, 一不小心有了裂痕就不美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杨放都记不清,只记得是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霍岭还是太子,他也不叫杨放……
杨放骤然收声,不再说任何话。
霍岭回身再度上前,紧紧握住杨放的手放到自己胸前,殷切恳求道:“李傲,再帮我一次,帮我杀了霍祁。”
他的手是如此的冰凉,让杨放的心也跟着一寒。李傲?这些年霍岭很少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就好像李傲真的已经死在了边境的战场上,活下来的只是叛贼杨放。
但是连吕定都失败了,他如今能倚仗的人就只剩下叛贼杨放一个。若要杀霍祁,他只能求杨放,即便……他是如此的忌惮眼前这个人,忌惮他手中的势力和他眼中的野心。
少年时的相伴相知,早已经被这些年的权力斗争磨灭,他们隐忍潜伏共谋大事并非志同道合,也没有什么忠心不二。
他们共同拥有的只有那一点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被大衍抛弃,成为被磨碎尘烟里的那些名字中的一个。
他早就不信任我了。
杨放不禁想,即便他对霍岭也不剩下几分信任,他知道狡兔死走狗烹是他和霍岭注定的结局,带兵来京城前,杨放自认已经想清楚想明白了。
但此刻霍岭握住他的手哀求他再帮自己一次。
杨放忍不住想问霍岭。
你究竟是想让我帮你杀霍祁,还是想把我支走,不让我妨碍你登基?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后退一步跪倒在地向霍岭叩首。
“小人遵命。”
屋外,大雪簌簌落下。
整个京城被埋在一片银白下,许多事情也跟着一起被掩埋。
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上,霍祁等人今夜选择在野上的一座破庙落脚。这些时日,为了能快些赶到许州,也为了躲避霍岭派来的刺客,他们都是乔装打扮走的小路。
也是因为如此,今日才错过了宿头。
破庙的大门和墙壁早坏得挡不住风,红罗把几辆马车牵到庙周围和门口挡住最大风口,加上屋中燃起的火堆才堪堪让人暖和一些。
沈应坐在火堆前。
火光跳跃在他年轻的脸上,显得他既漂亮又神秘。霍祁背靠在门口的马车上看着沈应,对于这人当下不可思议的平静感到疑惑。
若不是霍祁每日都能接到京中最新的消息,霍祁可能都要怀疑他们是否真的要去京中赴一场战局。
红罗拿着暖手炉靠近,将手炉递给霍祁。
霍祁摆手让他自己拿着暖手去,走到沈应身旁坐下。
听到身边动作沈应抬眸看去。
看到是霍祁,他嘴角微挑却没说什么,只向旁边挪了挪,给霍祁让出一个离火堆更近的位置。
霍祁坐过去。
他的胳膊摩擦着沈应的胳膊,衣袖的褶皱交缠出几许暧昧的痕迹。在这样的冬夜,能依偎这样一具温暖的身体旁足够叫人心头微热。
霍祁有时觉得他一生所求的或许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刻。没有猜忌,没有怀疑,只有他们两个作彼此的依靠。
霍祁不自觉又离沈应近了一些。
他挤着沈应,想要从沈应那里讨一句轻斥或笑骂,但沈应却不曾制止反而默许并放纵了他。霍祁笑了笑,行动间不禁更加放肆,甚至直接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压在了沈应的身上。
沈应被压得一个弯腰,差点没跌倒在火堆前。
沈应回头瞪向霍祁:“你干什么?”
“抱歉抱歉,一时没注意。”
霍祁讪笑着,伸手握住沈应的胳膊将人带回自己身边。墙角挤成一团的暗卫看着他二人的情形,都互相推搡着脸上做出怪表情。
红罗拿着手炉坐到暗卫身边,嘀咕道:“又在耍花腔。”
抱胸缩在墙角睡觉的文瑞听到他的话,视线扫向霍祁二人,压低声音出声提醒众人:“警醒些,别做不相干的事。”
说完又背过身去继续睡觉。
众人闻言立马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红罗恨恨瞪了文瑞几眼,只恨没在金陵把他扔下,一个受伤又无甚作为的废人,居然跑到他面前来逞首领的威风,想到武柳……
红罗表情一僵。
他对着文瑞的背影啐了一口,也侧过身去背对文瑞在的那个角落,只当这人根本不存在。
火光跳动着。
霍祁盯着燃烧的火堆沉默了好一会儿。
……或者可以说霍祁盯着燃烧的火堆等了沈应好一会儿,他在等沈应说些什么。他已经等了很久,从何荣之死到挖出玉玺,再到这日夜兼程的一路。
若换作是从前的沈应早就已经开口。
但现在他面前的这位却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霍祁不说话他也不说话。霍祁想他们两个难道又要开始僵持的局面,就像前世一样?
霍祁不愿意。
“你难道没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霍祁终于忍不住。
“我想要跟你说什么?”
沈应瞥向霍祁,眼眸中含着亮闪闪的笑意。
“……我怎么知道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那看来我没什么想要跟你说的。”
霍祁急了:“沈应——”
沈应伸手捂住他的嘴,霍祁剩下的话立即被堵在了嘴里,只能对着沈应皱眉以表示不满。沈应笑着说道:“别喊了,你要是有话想说,直说就是了,我又不笑话你了。”
这话说得可真让人生不出什么信任感。
霍祁甚至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沈应听到自己的傻话,笑弯了腰抬手捂住那张笑得合不拢的嘴的模样。
霍祁沉思了一会儿,垂眸看了两眼沈应放在自己嘴上的手,示意沈应放手。
沈应耸耸肩,满脸无辜地收回手。
霍祁的嘴巴终于重归自由,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半晌,再度闭上了嘴巴。
沈应见状摇了摇头,视线重新回到火堆上,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在火里拨弄着,好像这火堆比霍祁还要有趣上十倍。
沈应怎么可以觉得别的东西比霍祁还有趣?
霍祁不耐烦地从沈应手中夺过木棍,双手用力把木棍给折断了,直接扔进火里。
木棍立马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诶!你干什么……”沈应吃惊。
霍祁暴躁了一瞬,又垂下头去可怜兮兮地靠到沈应身上,阴郁的情绪笼罩在他身上。沈应也停下问责的动作,凝眸看着他。
等到那根小小的木棍全数化作燃烧的火星,霍祁才终于开口:“你会不会觉得皇伯父比我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沈应定定看了霍祁一会儿,慢慢摇头。
“你不是真的在问我这个问题。”
话说出口的瞬间,霍祁也明白过来。
他那位皇叔当年阵前杀将搅得军心大乱叫大邑找到可乘之机,屠戮边境百姓。如今暗中造反,造了几十年才搞出这一点声势来。
在沈应眼里简直可以写上大大的没用两字。
沈应能瞧得上他才有鬼。
“……那诚王呢?父皇也是想传位给他的,或许这次叛乱平定后,我应该传位给他,我们两个去乡野之间,做一对闲云野鹤。”
霍祁有些心烦意乱地把这些话尽数扔给沈应。
其实自从前世知道先帝想换太子一事时,他就知道在当皇帝这件事上,他已经被他的父皇批了大大的‘不通’二字。
但他无疑更在意的是沈应看法。
他想知道在沈应眼里自己适不适合当皇帝,是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沈应却沉默了,他的沉默让霍祁心慌。他已经被他的母亲抛弃,被他的父皇否定,被舅舅背叛,如果连沈应都不认可他……
“你……”
霍祁开口想让沈应不必回答。
他开始害怕沈应的答案。
“你是想问诚王适不适合当皇帝,还是想问诚王是不是比你适合当皇帝?”
沈应戳中了他的心事。
霍祁没吭声,沈应表情柔和地看着他。
“若是跟从前的你比……”沈应偏头看着横梁似陷入了回忆,“我敢说大衍历代祖先没有比你更用功更努力的。”
夙兴夜寐,朝夕临政。
沈应都不敢说自己能比前世的霍祁做得更好。
猝不及防得到夸赞,霍祁心头涌起翻腾的暖意,他满眼感动地看向沈应,伸出双手想要握住沈应的双手说些什么。
沈应忙抬手示意他打住。
“但你这次真的做得太过了。”沈应评价。
从霍祁醒来发现自己回到登基初始开始,霍祁做的每一件事在沈应看来跟发疯基本没有太大区别。
有时候沈应都会思考,依照他如今这两天就疯一次的频率,前世霍祁怎么能把情绪控制那么稳定,以至于从没被沈应发现他身上还有这隐藏疾病?
霍祁哑言,嘴巴张开又合上好几次。
“你死了……”霍祁垂眸,“我应对得不是很好。”
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疯癫让他没有那么痛苦。
第 96 章 爱恨胡涂
沈应轻轻笑出声, 歪头向霍祁调侃道。
“原来是我的过错。”
霍祁尴尬又无奈地嘟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霍祁没再继续说下去。
霍祁觉得自己很难跟沈应说清楚失去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求遍满天神佛,沈应的尸体还是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冰冷。
那一刻霍祁觉得无理又滑稽。
好像他这些年做的许多事都成了无用功, 他成了皇帝做了九五之尊, 手握天下大权,还是留不住沈应。
“我很难过。”霍祁望着火堆, 很难得地吐出心里话。沈应吃惊地看向霍祁, 像是不相信这话是从霍祁嘴里说出来的。霍祁偏头向他笑了笑,笑容里渗着前世的苦涩。
“失去你, 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沈应眨了眨眼似又看见那位抱着他垂死的身躯痛哭失声求他不要离去的帝王。明明是坐拥天下的皇帝看上去却那样的可怜。
叫沈应走上黄泉路仍牵挂着。
死也死得不安心。
沈应伸手覆上霍祁的手背用力握了握,霍祁向他看了一眼, 反手将沈应的手掌收入掌中。
他紧紧握着沈应的手。
两个人的温度交缠在一起, 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冷了。
沈应为这一刻动容。
这些日苦恼的难题被消灭, 他觉得自己跟霍祁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们重新剖开自己的肺腑,向对方展示全部的自己。
那是他们少年时曾做过的蠢事。
此刻重新再来一遍, 不再有欺骗、隐瞒、猜疑和嫉妒, 只有完完全全的他们两个人和两颗疲惫的心。
他们望着对方,时间似过了许久,也可能不过才两个呼吸,但对于他们两个都不再重要。
忽而沈应眨着眼睛向霍祁调皮一笑。
“去做乡野之间的闲云野鹤?你还真敢说,”沈应嗤笑,“我的皇帝陛下, 你真的甘心就这样将皇位拱手让与他人?”
若是太子霍祁来跟沈应说这话,沈应或许还会信那么一两分……不对,霍祁在当太子的时候,沈应还是个愚蠢天真情迷心窍的主儿
那时候的霍祁不管说什么沈应都会相信。
沈应暗暗感叹着自己年轻时候的痴傻, 霍祁紧握他的手向他无所谓地调笑道。
“这皇位本该是他的。”
沈应握住霍祁的手骤然紧了紧。
霍祁笑了笑活动着僵硬的身体,目光悠长地透过墙上的缝隙望向远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他的皇伯父霍岭所在的方向,也是他的弟弟诚王所在的方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本该才是正统。
……是霍祁篡夺了他们的皇位。
霍祁没说那个‘他’指的是霍岭还是诚王,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握住沈应的双手举到额前,向他唯一的朋友忏悔。
“我做错了很多事。”霍祁闭上眼眸,垂首用额头抵着沈应的手,脑海中闪过过去十数年的种种,最后都化作一句低声叹息。
“但我不甘心——”
若不说此生,他也曾做过一个好皇帝,为臣子尽心,为百姓劳力,甚至在他察觉到自己的疯癫状态可能会危及江山百姓时,他亦毅然决然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
用自己的命为新帝设下诛杀霍岭的最后一局。
当然他不能说沈应在这场死局里起到了多少作用,但他可以说他前世真的努力在做一个好皇帝,只是命运捉弄……
他明明已经主动求死却还要他重来一回。
他只想老老实实在奈河桥头找到沈应,陪他一起孟婆那里喝汤,然后找个机会打翻沈应的汤碗,让他生生世世都忘不了自己。
老天却对他说:不好意思,我想让你再当一回皇帝霍祁,过十几年没有沈应的日子,甚至我还要送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版沈应在你眼前乱晃,让你明明能每天看到沈应,却同样有满腹的痛苦与委屈不可以跟他说。
霍祁觉得在这种情况下……
他发疯应该是属于很正常的事。
但他同样知道他这不关沈应的事。沈应死了,本该一了百了,是霍祁的执着将他重新拉回世间,令他再受这纷繁杂事的困扰。
霍祁痛苦地拧起眉头,紧紧地握住沈应抵在自己额头上的双手,又重复了一遍。
“我做错了。”
沈应低头看着身前向自己忏悔的霍祁,目光趋向柔和,他的锐利和锋芒被取下,他挣脱出一只手抚向霍祁侧脸。
“每个人都会做错事,只不过你是皇帝做错事的代价总是要比别人更严重些,但不要紧,我陪你一起面对。”
霍祁抬起头跟沈应对视,沈应的手温柔地抚摸着霍祁的脸庞,眼眸深处倒映着火堆的光,就像是两颗在天上乱逛的星星不经意落在了他的眼中。
沈应温声说:“陛下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还是叫霍祁陛下。霍祁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回不去了。他们可以再□□侣,但他们永远都会是君臣。
沈应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唤他祁哥。
他们都长大了。
但奇怪的是,霍祁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的不适,这让他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理解沈应的克制,享受着沈应对他的尊重,他——还想做这个皇帝。
霍祁捏着沈应的手望着爱人的双眼,清楚地看到沈应眼里的首肯和认可。
他好像永远都比霍祁自己更先看清霍祁的心。
这一次他还是对霍祁说……
我陪你。
霍祁弯起酸涩的嘴角,闭上眼眸握住沈应的手举到自己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用一句调侃揭过这一句意义重大的承诺。
“能得美人相伴,朕真是三生有幸。”
沈应抽回手别过头去,嫌弃地弯唇一笑。霍祁也不勉强,不经意挪动位置向沈应的方向又坐近了一些。
沈应含笑看了他一眼,看破不说破。
一种别样的与过往都不同的轻松气氛落在两人身旁,好像这十数年的恩怨也都泯灭在这一笑中。
月亮在云间躲避了几回,风雪由地上薄薄的一层落到盖住破庙的台阶。月神将要回宫,树影在雪光与月光之间移动着,破庙传来声响。
一个人影踏出庙门,脚步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雪光映出来人苍白憔悴的面容。
是文瑞。
身着夹袄的文瑞提着长剑放轻脚步从破庙中走出,受伤的那侧身躯微微佝偻着,再不像以往那样挺拔威武。无论落在谁的眼里,此刻的他都像极了一个逃兵。
“你又想逃?”
门口的马车后面突然传出一声嘲讽。
文瑞停下脚步侧身望去,看到红罗抱剑靠在马车靠外的那一侧,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满脸轻视地盯着自己。
文瑞暗暗在心头叹息,耳根又要不清净。
他原本打算趁着守卫换班巡视的当口离去,就是为了不想再跟红罗多费唇舌,但看来终究免不了。
文瑞的视线向下移去,看到暗卫首领的腰牌挂在红罗的腰间……看上去很合适。
想起这枚腰牌的上一任主人,文瑞眼神黯淡了片刻。红罗也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腰间的腰牌,红罗心头的火气噌的蹿起来。
“你的命是他保下的,如果你还有一点心就该听他的好好留在暗卫戴罪立功。”红罗咬牙切齿,为了不惊动破庙内的两位贵人却也只能尽力压低声音。
幸而两人都算武功高强又在这样的旷野里,再低的说话声也足够进他们的耳朵。
文瑞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几个吐息后又决定什么也不说。
懂你的人不必你去解释。
需要你解释的人,你说了他也不懂。
文瑞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总是在这两者之间徘徊。
有时多说也无益,干脆什么都不说。
他怀念起与武柳的相处,那人就什么话都不用他说,有时文瑞忍不住想要跟他多说个一言半句,他还要反讽文瑞在犯蠢。有时文瑞都想反问他真的就那么懂自己吗?不过问不出口罢了。
武柳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困在兄弟之情和同袍之谊中间久了,文瑞也弄不清楚自己对武柳究竟是什么心思,又生怕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坏了两人之间的情谊,干脆就直接躲开了。
这一躲就是许多年。
这些年他从来没敢细想这件事,如今想开了还是没弄懂自己的心思,只是这一想他又想起武柳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入暗卫嘛,总要起个代号,就如红罗本家姓朱,入了暗卫从此便被叫作红罗,文瑞在暗卫的代号是飞鹤。
武柳便是流云。
他其实从来也只有流云这个名字,因为他不过是文瑞在尸体旁边捡回来的小娃儿,不知父母没有来历自然也没有本家姓名。
后来霍祁登基要选个暗卫在御前行走选中了他,便需要他有个名字,霍祁问他想要什么名字,武柳原本想要跟文瑞姓文。
但霍祁听到这个要求后表情古怪地看了武柳半天,最后憋着笑说了句:‘我朝有令,同姓不婚……咳咳朕的意思是,文姓是我朝大族人口众多,万一你以后不巧找了个姓文的妻子那可就不好了,不如你换个人口少的姓氏。’
那时还没正式离开暗卫的文瑞在暗处听到这话,脸都涨红了。倒是武柳本人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面无表情地向皇帝说。
‘那就姓武吧。’
许多事情好像都还在文瑞眼前,但想想那确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文瑞从前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或许有一天他会想清楚,或许有一天武柳会想清楚。
文瑞一直都在等那一天。
但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也没有想清楚,倒是武柳一直想得很清楚。那样淡泊的一个人,爱恨却这般浓烈,像一团烈火在旷野间,顷刻间便可以燃尽所有。
文瑞再也没有机会装傻。
月神回宫,金乌临世。
天光乍破白云初晓,柔光照雪地和马车上,红罗瞪眼站在白茫茫的晨露和雪地中看着文瑞。
文瑞上前为他理好有些歪斜的腰牌,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向面前只有十九岁的继任者说:“我知道我对他总是有许多亏欠,但有些事是我该做的,我不该逃。”
“你——”
红罗气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文瑞却已经决心远走,他提着剑转身。
“他没指望你留下!”
红罗忍不住提高声音,文瑞停下脚步回头,红罗满脸不忿地低吼:“他从来没指望你留下,但我以为这次你不会再让他失望了。”
文瑞看着他气愤的脸,慢慢摇头。
“我在做我不知道对还是错的事,但我绝对不是在做让他失望的事。”文瑞离去,脚步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尾巴。
红罗气呼呼地回身踹向身后的马车,前面拴的红马被惊动高高扬起两只前蹄仰天叫了几声,被红罗慌忙拉住后,在雪地里无措地踏着脚步。
沈应被外面时不时的动静吵醒,在霍祁身边瑟缩着,闭着眼睛昏沉沉地问:“外面怎么了?”
还清醒的霍祁,拨弄着火堆嘴上安抚沈应:“没事,只是文瑞走了小红在发火,继续睡吧。”
沈应也不知听懂没听懂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在霍祁胳膊上蹭了蹭又准备继续入睡,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什么,睡昏昏地跟霍祁说了句。
“你该放他走。”
说完没等霍祁回答,头一歪又会周公去了。
霍祁偏头看着靠在自己胳膊上的沈应,眸色温柔地应着:“我知道。”
第 97 章 暗线
许州城外官道旁一处饭铺中, 两三个赶路的客人在店前的马棚处拴了马车,急匆匆地撩开店家用来挡风的毡布搓着手奔进来。
寒风从他们撩开的缝隙吹入店中,雪粒被风裹挟着冲入店中砸上坐在最靠近门口那桌客人的脸庞, 那人眉头也没皱一下, 只是抬手轻轻拭去脸上的风雪,反倒是其他客人被冷风吹得向来人发出不满的叫声
那几人忙向众人道歉, 并特意向门口那位客人拱手致歉。
那位客人摆手示意无碍。
从腰间取出两粒碎银放到桌上, 便拿起桌上的大刀起身向门口走去。
见人迎面走来,进店的客人中领头的掌柜还想跟这位客人说些几句道歉的话, 他身后的朋友却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摇头,让他注意那人手中的刀。
那刀虽未出鞘却仍旧寒气逼人, 一看便是杀人之剑。
那掌柜的立即把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缩在墙角等那人走过, 才带着人急忙奔到离火炉最近的桌子。
一来为躲那位一看便非善类的客人, 二来是真的冷。
几人一搓着手坐下,最不知世事的小伙计就搓着手偎到火炉旁, 跟邻桌的客人一起聊起最近朝野发生的诸件大事。
“……听说皇帝被刺杀了。”
拿刀的那位客人放帘子的手顿了顿, 抬眸向那桌客人扫了一眼,片刻脸上又恢复了平静,放下帘子从马棚牵了马向许州城而去。
饭铺内,小伙计烤着手疑惑道:“皇帝不是老早就被刺杀了吗?你们这里现在才知道这消息吗?”
“嘿你这小孩什么时候跑来的?”邻桌的客人斥责了一句,又低声解释道,“我说的不是之前那次, 是最近那次。”
“最近哪次?”小伙计吃惊。
“就前两日在离这不远的陵城,说是皇帝听到了……”那人压低声音,“京城那边的事……正日夜兼程往京城赶,两日前路过陵城在陵城驿站歇了一宿, 结果就……”
“……结果就死了?”小伙计迟疑地接嘴道。
来寻他的掌柜听到这话,吓得魂不附体,立即在他后脑狠狠敲了一记。
“胡说什么?”
闲聊那几人也慌慌忙忙地摆手道:“别乱讲别乱讲。”他们又压低声音,“只是听说像是受了重伤,不知这回能不能……”
唉!众人叹息一声。
饭铺最靠里的拐角处安置了张桌子,因位置偏僻少有人看见,那桌的客人听到他们说起‘皇帝’重伤,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
小伙计又接嘴:“这皇帝怎么天天都在受伤?戏文里都说皇帝住在皇宫里,一年都难得出宫一趟,怎么他天天往外面跑?”
他噼里啪啦地扔了一串问题出来,掌柜捂他的嘴都来不及,忙往他头上重重扇了几下,哎呀着捂紧他的嘴向众人说了句见谅,把小孩给抱了回去。
留下那桌客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汉握起用力捶向桌面。
“若不是为了那姓沈的……”
他因心情激愤声音变得锐利又高昂,饭铺中的客人不由都向他望来,众人忙按住他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下去。
饭铺安静了几瞬,又热闹起来。
众人推杯换盏间,又有人悄声说起:“听说那京城中现下出现了一位活生生的昭惠太子,你说难道当年太子真的没死?”
“唉!皇家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别说了,喝酒吧。”
拐角的客人举杯饮尽杯中残酒,也扔下几粒碎银,手提长剑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大步出门而去。
他未牵马,一路慢行。
风雪覆了满身,向着许州而去。
许州城中,连着几日不愿见人的唐陵把自己闷在房里对着白茫茫的墙壁发呆。身后传来开门的声响,唐陵以为又是来给自己送饭的下人,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拿回去吧,我不想吃。”
杨放伸出手指拂过桌上没有动过的饭菜,已经凉了多时,看来是早上送来的。
“为什么不吃。”杨放问道。
唐陵带着包扎的手臂慌乱回头。
看到杨放端端正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房中,唐陵的眼眸中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原本已经有些好转的右臂突然发出猛烈的痛楚,像又回到那日在野地里王修永为出气打断他的手臂时的痛楚。
那时,眼前人也只是像这样一般看着。
唐陵不知该恨他,还是谢他。
若不是他,王修永绝不会饶过他的性命。
但若不是他们这些人,唐陵又怎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他的手臂……剧烈的疼痛啃噬着唐陵的手臂,他再也不能施针行医了。
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唐陵心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又惧又恨地盯着杨放。
“你来做什么?”
“来向你说声抱歉。”杨放的视线落在唐陵受伤的右臂。唐陵只觉得好笑,冷笑着向杨放啐了一口,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打断你手臂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也许这个消息能让你开心一点。”
唐陵愕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问:“我为什么会为一个人死开心?”
医者仁心。
不管那个人该不该死,唐陵都不会为任何生命的逝去感到开心。
杨放深深地看了唐陵几眼,赞赏地点了点头。
“唐大夫,你是个好人。”
他没头没脑地说道,唐陵被他弄得更加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问道。
“你到底来干什么。”
难道……是来杀人灭口?唐陵忍不住又往后退了几步。杨放跟着他的后退上前,唐陵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杨放却只是走到桌前,从怀里掏出一套针囊放到桌上。
唐陵吃惊。
杨放拿出的针囊正是他在受伤后遗落的针囊,那是他唐陵的传家之宝。唯有用这套特制的针才能施展他唐家的穴针。
他这些时日的闷闷不乐,一半是为自己再也无法施针的手臂,一半便是为了这套针。
“你……”
唐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当日情势所迫,我若再救你,所有的兄弟都会怀疑我,那……”杨放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深深地看着唐陵,“是我等害你变得残疾,本无颜再来叨扰,但请唐大夫看在我放过你的性命、为你杀了打断你手臂那人还有这套针的面子上答应我一件事。”
“你因为有事求我杀了一个人!”
唐陵惊呼,声音尖锐得有些变调。
他看着杨放,不敢相信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尽力保持平静却还是免不了声音颤抖:“你要我做什么。”
杨放看出唐陵的恐惧,淡淡笑了一声。
“或许事情不会走到这个地步,”杨放也不确定,“只是若我有一天真的惨败,我想求唐大夫帮我在皇帝面前救一个人。”
唐陵甚至没问他要救的谁,便已经拒绝道:“我跟皇帝可不熟,哪来得那么大的面子。”
“如何没有?若你能帮他救回心头挚爱,他怎么会不谢你?到时候你想救谁都行。”
“那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机会平白送给你。”
唐陵觉得好笑。
杨放却没有笑,他只是看着唐陵,像是看穿了唐陵的魂魄。
杨放轻轻说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唐陵的手臂微动,炽热的疼痛在伤口弹跳着,他低头看向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臂,低落地说道。
“我现在谁也救不了啦。”
“所以我宁愿事情不要走到这一步。”杨放说,“因为我不想赌一个只有万分之一机会的可能。”
杨放与唐陵交代完一切才离开唐陵在驿站暂住的房间,唐陵最后也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但杨放很放心。
他不愿意赌这个万分之一的机会,但他相信真的到那一步,唐陵会开口救人的。
因为唐陵是个跟他们不一样的好人。
热心,赤诚,真挚。
杨放也曾经认识一个这样的人,杨放愿意把自己的全部都托付给他,包括生命,可惜后来他们走散了。
杨放提刀从驿站的墙壁翻出,落到驿站旁一条僻静的小巷中,脚下刚刚在地面站稳,杨放便似有所觉地向巷口看去。
寒风呼呼,卷起地上的落雪和枯枝落叶,扰乱了人的视线。
风雪中,巷口立了一个人。
手提长剑,挺拔如松,即便下巴上长满了青色的胡茬,亦掩不住俊朗的面容。
是文瑞。
杨放的手放在刀把上,文瑞亦握住剑柄。
两人对望。
此情此景,恰如当日守备府中狭路相逢。那日他们没有分出胜负,今日或许就是他们了结之时。杨放紧了紧掌心的刀,上下看了文瑞一眼,立即从文瑞的姿势看出他身上有伤。
“现在的你不够格跟我打。”
杨放亦有惜才之心,他摇着头放下握刀的手,让文瑞伤好再来找他。
“未必。”
杨放不满地皱起眉头,文瑞只是对他一笑:“我最近得了一个高人指点,他说我心有牵绊,困在俗世中,所以出招太慢。”
文瑞将长剑从剑鞘中取出,剑光与雪光相映着在巷中闪烁,即便因为伤势文瑞的行动间仍有些凝滞之感,但是杨放却能看出他跟上次与自己交手有了明显的不同。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杨放仔细看过文瑞,才估摸出大概是眼神。
他从前在文瑞的眼中只看到一只自困于笼中的猛虎,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已经走出笼子的野兽。
杨放深沉地看了他半晌,最后选择拔出大刀,动作豪迈地将刀鞘扔到一旁。
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杨放的整个身躯都在向他反抗,他该离开回到京城重掌大权,说服霍岭让位于他,这才是他蛰伏多年想要得到的结果。
但此刻好像有什么更热烈的东西在他身体里绽放开来,是他自见到唐陵后便燃起一腔热血。那是不属于现在的霍岭和杨放的东西。
那是属于太子和李傲的东西。
有时他站在镜前都会认不出镜中的那人是谁,但他在梦里还会梦见从前的银袍小将,手持长刀骑着红马驰骋在边境的荒地上。
那么的自由,潇洒,无拘无束。
愿意为他效忠的国家和君王付出一切。
杨放知道,若那个人站在这里,他会想要与面前的这个对手一战。可惜那个人已经死了,但杨放愿意代他一战。
就让他再以李傲的身份活一次吧。
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够了。
刀剑闪动,带起地上的雪在巷中四飞,纷纷扬扬的雪粒落到两人的肩上,不过瞬间又被两人的行动抖落在地。他们出手是如此之快,毫不留情,每招每式都直指对方的要害。
‘锵’的一声,刀剑相撞。
两人手持武器对立着,刀锋与剑锋相对,凌厉的眼神毫不相让。但文瑞胸前的伤口已经裂开,鲜血渗出染红了文瑞的衣襟。
杨放劝道:“你打不过我的。”
文瑞将内力贯注剑身用力将杨放推开,仰天大笑着:“现在说输赢未免太早,再来过。”
笑罢他又持剑攻了上去。
破庙内,沈应看着京中的暗卫传回来的情报,始终没弄懂杨放为什么会这般冲动。
狡兔死,走狗烹。
霍岭是个高傲的人,杨放这样的出身投靠霍岭也不会落下什么好处,除非——他有更大的野心。但若是真的如此……
“他为什么要杀李木?”
沈应盯着手中信件喃喃自语,李木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但凭着作戏的本事在叛军中也颇有威名,杨放若要成事,留着他比杀了他更有用。
如今李木一死,恐怕叛军中怀疑他的大有人在。
既起了疑心,又如何忠心?
沈应弄不懂杨放到底在想什么,倒是霍祁在旁边吃着暗卫烤得腥臭的鱼,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他的疑惑。
“谁告诉你是杨放杀了李木?”
是谁?当然是金陵城中的传言。
沈应偏头看向霍祁,顿时恍然大悟。
能在那样的乱局中憋出这样一招坏棋的人,除了霍祁还能有谁。
科举之乱,金陵之乱,迟到的奉城军,还有如今的京城之乱,其中囊括的几个重要人物霍岭、杨放还有何荣一时间全部出现在沈应眼前。
渐渐的,所有事情都连成了一条线。
那条线就握在霍祁掌中,他手里拿着那烤得腥臭的鱼嫌弃地吃着,时不时牵动一下手中的线,甚至不用看一眼,便可以搅得沸反盈天、朝野大乱。
如今朝堂内外一只只狐狸都露出尾巴来了,只等他这个猎人慢慢收割过去。
沈应呆呆看着他,半晌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我真是傻了,”沈应摇头,“竟会为你担忧。”
“你在说什么?”
霍祁疑惑地回头看他,把烤鱼举到他嘴边问他要不要。沈应闻到那腥臭味都够了,嫌弃地一把拍开他的手,坐到了离他有两三人远的地方。
第 98 章 投鼠忌器
寒气笼罩着夜间的山林, 纷杂的脚步声在林中响起。
两个青年人搀扶着一个老者快步穿梭在林间,其中一人不时往后面看去,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血滴在他们行过的地面, 染红了地上的枯草。
忽然, 前方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在漆黑的密林中瞬间引起三人的警觉。他们当即停下, 互相看了一眼。
老者被扶着背对一棵大树喘息着坐下。
剩余两个青年, 一个抓着老者的胳膊,将剑横在身前仓皇地向四周张望, 另一个小心翼翼地举剑走向树枝被踩断的地方。
‘嘎嘎——’
乌鸦扑翅从树间飞出,掀翻了树枝密集的碎雪。持剑上前的青年猛地一惊, 背后骤然涌起一阵恐惧的寒意, 下意识举剑回身, 只觉脖间一凉。
老者从树根上翻起,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持剑袭来,林中响起刀剑相交的铿锵声。
青年瞪圆了眼睛, 见老者向自己奔来, 慌乱地向老者伸出手去:‘师父救——’
至此时青年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
“小乙!小乙!”老者叫声凄厉。
青年倒在老者怀中,染血的手捏着老者的衣袖,看着落在地上的断剑。偷袭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以老者的身手竟也抓不住他。
小乙开始怀疑这几日师弟暗暗跟他说的话是真,追踪他们的……真是地狱来的鬼魅,所以才这般来无影去无踪。
把他们像老鼠一样捏在掌心玩。
小乙捏紧老者的袖子, 含泪的眼最后看了一眼恩师。他们从未正式拜师,老者也向来不认他们是徒弟,但师徒之谊不是假的。
师父!保重!
小乙的手掌无力从老者怀中滑落,老者看着已死的小徒弟, 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仰天长啸。才不过十日,二十个弟子,死的只剩下他身边的这两个,如今又死一个。
要他如何不怒不伤?
老者合上小乙的眼,抬手拿起小乙的剑,铁青着脸起身向林子更深处走去,另一青年护在他身后紧随他的脚步。雪光照出树木高大的影子,漆黑如墨,被风一吹四处乱摆,更显鬼魅阴森。
隐在暗处的武柳握紧手中剑柄。
大战一触即发。
他用了十天的时间,杀了十九个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脚步声渐渐临近。
武柳闭上眼睛,放弃双目的优势,改用耳朵和鼻子来确定来人所在的位置——亦或者可以说是用感觉。
他不必用眼睛看耳朵听鼻子闻,就可以确定目标的位置痛下杀手。
他天生就适合做一个杀手。
武柳闭紧双眼嗅着冰雪的气味,缓缓移动着握剑的手。
他在等,等最后那一击。
“你不能杀他。”
霍祁被沈应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偏头看向坐在身旁的沈应,眉头微挑。
“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这个他说的是霍祁那倒霉皇叔霍岭。
他从出金陵便以武柳做饵让他假扮圣驾回銮,引走了大波刺客,自己带人从偏僻难行的小路赶回京城,现在正在离京城不远的同府落脚。
这几日他和沈应研究着京城的图纸还有那群占据京城的叛军,琢磨来琢磨去,一群乌合之众竟真把霍祁给难住了。
今日京城的局势与前些时日的金陵之困相似却大有不同。
金陵之困,占城的虽有叛军但大多数都是被守备贾仁逼反的,不说都是拖家带口,但大部分亲戚朋友一大堆、牵挂一大把,打一打看见败势也就散了。
但如今守在京城里的叛军却都是亡命之徒,家里人都死完了,才走上这条路,手下的冤魂不知有多少,投降也只有一死,所以他们绝不会投降。
京城城高池深,易守难攻。
要是他们龟缩在京城不出,缩个一年半载也不是难事。但是真让叛军占据京城一年半载,那整个大衍才是丢脸丢到家了。
霍祁这个皇帝也别当了,收拾收拾出家去吧,免得出门被人瞧见了,丢人!
霍祁说多了都生气,又想起那位把自己陷入这般地步的皇伯父如今正在京中高床软枕,他却带着沈应在外面餐风饮露,更是气上加气。
当即要找人潜入京城暗杀霍岭。
霍岭能派人杀他,他也能派人杀霍岭,这才叫公平。谁知沈应直接给他来了一句‘不能杀’,霍祁当然疑惑。这两人前世也曾眉来眼去过一阵,后来沈应看出霍岭是个没本事的草包也就没理他了。
这会儿沈应却出声反对,莫不是忘不了旧情。
霍祁怀疑的眼神直往沈应身上瞟,被沈应一巴掌拍了回去:“别胡思乱想。”沈应按着霍祁的脸回到地图上,指向皇宫和民宅。
“投鼠忌器。如今城内的兵马还没有乱,全仗着有你大伯,若他死了,城内定要乱上一波,到时候第一个受难怕是宫中的太后。”
提起太后,沈应顿了顿担忧地看向霍祁。
霍祁的眸光一暗,指节在地图上的皇宫位置一敲。根据他们收到的消息,太后、诚王,还有诚王的家眷此刻都被霍岭和杨放关在宫中。
京城虽城高但兵少,真要强攻未必不成,只是把狗赶入穷巷狗一定会猛烈反扑,到时候真的杀将起来,只怕真的要杀空整座城池,才能夺回京城。
一旦动手,第一波被拿来祭旗的必定是霍祁的那些血脉至亲。
他的母亲,他们互相猜疑过,防备过,算计过,但真让霍祁亲手送她走上绝路……
霍祁不忍心。
“那你想怎么办?”霍祁瞟沈应。
他知道沈应一旦开口,必是已经有了主意。
只见沈应双手抱胸,用下巴指着地图上的城门方向,小小的城门和河道印在图上看上去惟妙惟肖,沈应说:“既然你要找人潜入,不如让我去。”
一听这话,霍祁眉头立即拧紧。
但他没有出声反对,反而先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跟城里的叛军谈谈。”
霍祁犹豫了片刻,抬手指着沈应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忽而又停下皱着眉头收回手,转身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脚步沉重又匆忙,拖在地上像要将凹凸的地面磨平。
终于他回过头来面对沈应,不再是一个担忧不安的情人,而是一个威严的帝王。
“朕只给你三天的时间,若你不成,我就带兵攻城。到时候兵荒马乱,没人会管你死活。”
三天后,也是霍祁给陈宁带兵赶到京城的最后时限。
沈应扫他一眼,满脸哭笑不得。
“别放狠话了,做得到再说。”
“沈应——” 霍祁恼怒。他没在开玩笑,他在提醒沈应考虑清楚后……
忽而唇间贴上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霍祁愣在原地看近在咫尺的人,沈应也睁着眼笑盈盈眼眸像是闪着光。
霍祁眨着眼睛,既没有推开也没有更靠近。
时间像是停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他们……或许还有窗外窸窸窣窣落下的碎雪,霍祁忽然之间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和沈应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那么急促,那么清晰,就响在霍祁的耳边。
震耳欲聋。
沈应闭上双眼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到霍祁身上。霍祁伸手将他揽入怀中,用力抱紧。沈应身上的药香冲入霍祁的鼻中,带着微微的苦味让霍祁鼻头一酸。
他才重新拥有,若再叫他失去……
霍祁发誓他会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霍祁将头埋入沈应的颈窝,用力将沈应融入自己的骨血:“照顾好自己。”霍祁低声说。
沈应闭眼靠在霍祁怀中,手掌温柔地抚过他受伤的胸口,用同样低的声音回道:“不必你来提醒。”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靠在一起,享受这片刻的相依,连大声说话都怕惊扰了它。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久到连他们都忘了有多久。
十几年,真是好长的时间。
杨放拖着流血的腿踉跄走进自己在京中的小院中。
他回京本该先去面见霍岭,但他畏惧霍岭发现他的伤会有其他的想法。众兄弟中亦有异动者,若是叫他们知道杨放受了伤,恐怕杨放和霍岭两人联合都压不住他们。
所以杨放悄悄回京的事,只告知了几个心腹。
杨放也不知道他和霍岭如何走到了今日这般地步,只是既然事情已经如此,他也只能先保全自身。
迈步的右腿痛得杨放咧嘴,文瑞一剑割穿了他右脚的脚筋,他虽然也砍断了文瑞的右臂,但文瑞眼中斗志不改。
杨放惧了。
他知道文瑞没了右臂,伤势比自己重,再战下去一定是自己胜。但一个贪生的人,怎么胜得了一个不畏死的人?
杨放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前,以霍岭如今对他的防备,他绝不能让霍岭知道他受伤后私自回京的事,他边思索着边一把推开房门。
房中景象却让他一愣。
霍岭正站在离书架前几步远的地方,他显然是听到了脚步声想要离开。只是还没来得及,就被杨放抓了个正着。
二人看见彼此,同时皱起眉头。
“你怎么回了京城?”
“殿下为何在此?”
两人同时发问,又同时闭上嘴巴。
看着霍岭身后的书架,杨放若有所思。他走进房中,拖着伤腿向书架走去,腿部的伤口每行一步都锥心刺骨。但他浑不在意,只慢慢越过全身紧绷的霍岭,行到书架前。
杨放摸着架上的兵书甲胄图,向霍岭看了一眼,沉吟半晌才开口问道:“殿下可是在找一份名单?”
霍岭似被什么刺了一下,骤然跳起狠狠瞪了杨放一眼大步向门口走去,右脚刚刚迈过门坎,却又忍不住停下回头走到杨放面前,低头看向杨放的伤腿。
“你受伤了?”霍岭低声相问。
看着他担忧的脸,杨放眉间颤动,终究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第 99 章 骨血相溶
御医撕开已经粘连血肉的绷带, 血腥味在屋中蔓延开来。看到杨放脚踝处狰狞的伤口,霍岭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御医将药粉抖落在伤口上。
杨放痛得身体紧绷,死死咬紧牙关甚至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御医抬眸看了他一眼, 视线在他的脸上停了停, 又不动声色垂眸。
包扎好伤口,御医起身向霍岭禀报。
“回殿下, 李……”御医顿了顿, “杨义士的伤势过重,以后这条腿恐怕难以正常行走。”
霍岭闻言先是一喜, 而后大怒。
“什么叫不能正常行走?你医术不精,医不了他, 那就给孤换个人来, 别拿这些鬼话来愚弄孤。”
御医忙跪下请罪:“殿下恕罪。”
杨放是习武之人, 对自己的伤情早有所料, 听到御医的话倒也不像霍岭那般愤怒。他还有更多的事要跟霍岭处理。
杨放挥手让御医先下去。
御医偷偷瞥了他们二人一眼,为了小命还是麻溜跑了。
霍岭原本是真的在担心杨放的伤情, 但看到杨放在自己面前也敢随意吩咐其他人, 脸上又有了不虞之意。
他的种种神情变化都被杨放瞧在眼里,他也只当没看到,心中叹息着终于到了这一日,杨放单手撑在受伤的那条腿的膝盖上,视线再度落到外间的书架上。
“那份名单已经被人盗……”
他话没说完,霍岭勃然大怒。
他大步走到杨放床前, 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杨放,眼眶被愤怒染红。
“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是来找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不能是单纯来探望?单纯来怀旧?”这里也曾经是李傲的院落,李傲的房间。“你究竟是不信任我,还是你……做贼心虚!”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霍岭咬着牙关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已经愤怒到极致, 杨放却只是淡淡抬眸问:“殿下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霍岭反问,“别装傻了,对着满天神明起誓,杨放你难道敢说你无心皇位?”
最后一层窗户纸猛然被人揭破。
房间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霍岭瞪圆了眼睛,呼吸粗重,既惊又惧。
惊讶的是自己真的将这些话说出口了,畏惧的是覆水难收,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他们就再也没法假装他们之间的隔阂猜忌只是误会一场。
院中寒风呼啸而过,却仍不及房中两人的心境寒冷。
沉默半晌,杨放开口。
“我确实有心。”
霍岭上前狠狠扇了杨放一耳光。
巴掌声似一道惊雷炸开,划破屋中的沉寂。
杨放被霍岭手上的力道打得侧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痛昭示着霍岭的愤怒。杨放舔了舔唇角不慎咬破的伤口,铁锈味在他口中蔓延。
“你,不忠。”霍岭咬牙。
杨放深呼吸:“你觉得你做得好吗?”
“你什么意思?”
“皇帝,你觉得你可以做好吗?”杨放站起身来,拖着脚步向霍岭步步逼近,“独断专行,清高孤傲,偏听偏信。”他细数霍岭的罪过,“你那个侄子不堪,你又比他好得到哪里去?”
“这些年……你是这样看我……”
霍岭后退,难以置信地摇头。
“那你要我如何看你?当年若不是……”杨放欲控诉,看到霍岭脸上的表情,终究不忍。霍岭却要追问:“当年若不是什么?”
他知道杨放在说什么。
“你是想说当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杀了王珪,你现在还是李府的少爷,太子殿中将军,还是已经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了。”霍岭眼中带泪,“你始终认为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杨放看着霍岭,“是我们两个的错。”
是霍岭一意孤行杀了王珪,使得军心大乱,叫大邑找到可乘之机。是他没有劝阻霍岭,让事情走到无法回转的地步。
是他们两个的错。
“我杀王珪是因为他贪污军费,他该死!边境之乱是霍延害我,才害得百姓受苦!”
“殿下说得真笃定,就像你真的相信你自己口中的话一样。”杨放疲惫地叹息,“这些年我也想和殿下一样相信这些话……毕竟相信一切都是别人的过错总比相信一切是自己的过错要简单得多。”
听到杨放的话,霍岭踉跄后退。
他一路撞到了几个屋中摆放的木架和花瓶,杂乱的响声在屋中响起,两人只是望着对方的眼睛,过了许久霍岭才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京城如今城门紧闭,想进城不是件易事。
霍岭和杨放自小在城中长大,自然知道个把秘径小道,霍祁和沈应也在这城中住了有些年头,对城中密道多少有些了解。
两人定下潜入计划之时,霍祁就派人查探过,可这些密道如今都有把守,看来是霍岭和杨放对他们早有提防。
不过有一个能进城的地方,是霍杨绝对不知道的。
那便是连通内外河道闸口。
那闸口旁的石壁被水流磨平留出一个小口。那小口平常可容纳一个十岁左右的儿童从其中游入城中,涨潮时河水将闸口的木栅推起可容纳一个健壮的成年男子入内。
如今天气寒冷,河水结冰导致河道水位上涨,正起了‘涨潮’的作用,沈应也借着这个机会带着红罗潜入城中。
这条暗道隐在水下少有人知晓。
沈应知道也是因为前世霍祁在一次在河道上看水兵操练时,一个浪打来龙船狠狠晃了几下有个小太监没站稳,直接把皇帝给撞下水去。
沈应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内阁理政,登时给吓得魂不附体,直接扔了手里的奏折,几步并作一步飞快出宫上马,向城门赶去。
沈应到时,霍祁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他没怪把他撞下水的小太监,反而摸着哭兮兮的小太监的脑袋边安慰着边蹲在河边看水兵修理他落水时发现的缺口。
见到沈应来,霍祁还颇为激动,连连招手让沈应跟他一起下水去水下看看。
那时沈应才进内阁不久,未免其他阁臣说他少不更事,已经习惯在外面装老成,何况那时两个人已经处于半闹翻的状态,沈应也不愿给霍祁这个面子。
沈应下马在霍祁面前跪地叩首。
开口第一件事就是请陛下回宫。
霍祁兴致勃勃,却热脸贴了冷屁股,自觉没趣扯了扯嘴角也没再说什么。
最后那闸口没等沈应看过,就已经修好。
从前沈应也未觉得这是个遗憾,只是等到他真正潜在水下看到那道小口,心中却隐隐有些感叹。
竟错过了这么多年。
不过冰水刺骨,也没多余时间留给他感慨。红罗借着水力帮他撑起木栅,沈应飞快游过,两人相互扶持在夜幕中游出河道。
上岸后,红罗被冰水激得牙颤,从水里出来抱胸搓手连连对沈应说着佩服。
他钢筋铁骨都给冻成这样,沈应拖着副半死不活的病体,居然也敢在这数九寒月往这冰水淌,怎么能不叫人说声佩服。
重任在身,沈应没工夫陪他耍嘴皮子,抬眸白了他一眼,让他赶紧找地方换衣服,不然他们两个恐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京城算是他们的地盘,暗卫在城中有数处秘密接头的宅院,红罗带他去了离此地最近的一间。两人换了衣服,先在炭盆前烤了一个时辰,才重新活了过来。
“我真的不懂,我是从小在暗卫中长大,除了做这行没别的活路了,才死心塌地跟着陛下干。你也算有点才华家里又有钱,回家怎么也饿不死,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阿嚏——”
沈应嫌弃地丢给红罗一条手巾,轻飘飘说道。
“为了陛下。”
“真肉麻。”红罗恶心了一下,又好奇地凑到沈应身边,“你究竟喜欢他什么?他对你又不好。”
沈应无语地看着他,红罗满脸无辜。
“他从前对我很好的。”沈应将下巴靠在膝盖上,单手用拨火的铁棍拨弄着炭盆,灰烬自盆中飞起,“我看见了,却当作没看见。”
红罗摸着下巴沉思:“那看来你对他更不好,但陛下还是很喜欢你,我真搞不懂你们的心思,我要是以后娶媳妇儿肯定要找个对我好到不能再好的,绝对不找你们这种,每天对着都生气。”
“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叫感情?”沈应觉得好笑,“两个人在一起又怎么单看他对你好不好,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就算他对你再好,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就你懂感情?说得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似的,”红罗不屑,“那你说说你喜欢陛下什么?”
“嗯……”
沈应支吾了半天,忽然蹦出一句:“他长得好看。”
“嗯?”
“宽厚仁慈,宽容待下,从不轻易发怒……”
“等等,等等。”红罗忙叫他打住,“我们两个说得是同一个人吗?我说的是我的主人,当今圣上,皇帝陛下。你说的是谁?”
“你到底还要不要听?”
沈应抿紧嘴唇。
“我不听了。”红罗摇头,“我是看出来了,你是个傻子,心甘情愿被陛下耍得团团转,谁也救不了你。”
红罗同情地看了沈应两眼,摇头凑到火边长吁短叹。说来奇怪,天天说着霍祁不可靠的人是他,始终留在霍祁身边的人也是他。
沈应有时觉得红罗可能才是对霍祁最忠心的人,只是这忠心包在一层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极难让人察觉。
沈应笑了笑,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跟霍祁的感情已经不能是单纯的一句喜欢或者不喜欢能说明的。
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交织了彼此的整个人生,甚至连血肉都粘连在了一起。从沈应的身体扣下一块血肉的话,上面一定会带着霍祁的骨头。
所以即便霍祁不好看,不仁慈,暴躁易怒,疑心病重,沈应也再不能不去爱他。
这大抵是一种病,希望小红罗永远别被这种病痛沾染,因为这种病一旦染上就治不好了。
“阿嚏——”
红罗蹲在炭盆前,连打了两个喷嚏,不依不饶地向沈应追讨药钱:“都是你给害的,好端端的非要潜水进城来,这回我要是生病了,定要找你给我出药费。”
他身强体壮又武艺高强,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沈应从认识他起,就没见过他生病。前世他在雪山抓人,赤膊在雪堆里躺了十来个时辰照样生龙活虎连姜汤都不用多费。
这会儿为了赖上沈应,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沈应好气又好笑:“要生病也是我先生病,你先担心我吧。”
沈应这个带病之躯都还没倒下,红罗这武功高手就别说什么了吧。
说来也怪,红罗上下扫了沈应几眼,见他脸色虽然还白得跟纸一样,但也没像自己想的一样风一吹就倒下,满脸疑惑凑到沈应脸前。
“怪了,我都冻成这样了,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康健?”
沈应瞥他,见他是真的好奇,故意神秘兮兮地开口。
“你想知道?”
红罗乖乖点头。
“你想知道?”沈应笑容得意,“我不告诉你。”
红罗哽住,满脸无语。
沈应安抚地拍拍他的头:“其实我有个特长。”沈应缩成一团凑到火边,看着炭盆中跳动的火焰,沈应全身都暖烘烘的。“从小到大,每次到紧要关头,我的身体就像能感觉到一样,绝对不会选在这种时候给我出岔子。”
……但之后却会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头部令人发呕的痛苦不是假的,但沈应觉得自己能撑过去。他能撑过这一关,即便之后这痛苦会百倍千倍地还给他。
第 100 章 何谓大义
霍岭闯进囚禁皇族的永寿殿。
宫中嫔妃和京城中的皇族子弟被他关在殿中, 这会儿都在大殿上商量对策,他凶神恶煞地进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诚王慌张后退, 被太后一把薅到后面的静妃怀里。
太后上前, 怒指霍岭。
“放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监狱, 是囚笼, 是他们被人关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方。
诚王扶着静妃,满脸担忧地与母妃对视一眼, 对自己这位死到临头还要逞太后威风的嫡母颇为无奈。
只是终归那是他的嫡母,见霍岭逼近, 诚王虽害怕却还是想上前护上一护。
结果被太后和静妃一齐按下。
太后昂首挺胸挡在众人前面, 霍岭踏着愤怒的脚步来到她面前质问:“我再问你一次, 当年大邑侵犯我国边境, 害得无数百姓惨死是不是你丈夫害的。”
他这一问让殿中霍氏族人也吃了一惊,众人面面相觑, 纷纷在身旁人眼中看到同样的怀疑。
霍岭的身份在他们中并不算秘密。
当年昭惠太子失踪, 先帝成功上位,他们中便有不少人疑心过二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不过没人敢细究罢了。
今日霍岭当着众人的面向太后发问。
困扰在众人心头多年的皇室秘辛,眼看要在今日被道破,众人连忙支起耳朵,生怕错过一点。
“你再问一万遍, 我也是这个答案——当年边境之祸是你无能所致,与他人无关。”太后冷笑,“你把错怪到别人头上,想换自己一个心安理得?你尽管骗自己吧, 但我告诉你,被你害死的那些百姓就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等着你去给他们偿命。”
她话音刚落,殿外便吹来一阵冷风。
吹得众人背心发凉。
霍岭惊惶不定地回头,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敞开的殿门和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得他心里发毛。
“你心虚了?”
霍岭震骇地看向太后,怔怔摇头:“我不信。”
太后眉头一挑,脚步向霍岭逼近欲再说些什么。静妃真怕她惹怒霍岭当场殒命,忙伸手拉她。
霍岭看着走近的太后,有如看到索命的女鬼。
他瞪着双目踉跄后退,像逃命一样逃出殿门。
“虚伪。”
太后冷哼一声,回头看到殿中其他人都瞠目结舌地盯着自己,太后皱眉。
“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选出一位代表来到太后面前,小心翼翼开口:“娘娘,人在矮檐下。”
您就放低些身段吧!小心我们的脑袋!
永寿殿中的霍氏族人惶惶不安,看守他们的叛军也未见得有得意。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跟着杨放起兵的叛军虽然大部分都是有酒喝有肉吃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主,但其中也有几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张佑敏便是其中之一。
张佑敏不算个聪明人,但能在李木和杨放身后老老实实做个不声不响的三把手,他也不可能是个傻子。
这世上有揭竿起义成功当上皇帝的——本朝开国皇帝走的也是这路子。
当叛军的可能都有点这方面的追求。
张佑敏也能理解。
但那些是怎么当上皇帝的?那是靠攻城略地,招兵买马,广纳天下贤才,最后才推翻了那个腐朽无能的前朝。
可如今……可如今……他们手下人马满打满算加起来不过一万人,就这点人也不知道造什么反?回家种地都种不出什么名头来。
想到那些觉得自己可以封侯拜相的手下弟兄,张佑敏就头大。
他挠着脑袋在夜色中走进房间,用火折点燃蜡烛,独自坐在墙边对着烛火映出来的影子叹息。
“李大哥……”
张佑敏怅惘地唤了一声。
对于李木的死,他不是没有怀疑。
怎么会就那么巧?偏偏是跟杨放在一起的时候,李木就出了事,连带李木的亲随也没有一个生还。
只是为了保全自身,他也只能压下这份怀疑。
张佑敏再度叹息,烛火跟着他的叹息晃动,张佑敏忽然感觉一股森冷的寒意自身后袭来。
张佑敏猛地回头。
帷幔后的内室,不知何时出现两个人。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个正在内室的红木圆桌边慢条斯理地喝茶,站着的那个抱剑冷冷地盯着张佑敏。
张佑敏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二人在房中。
张佑敏悚然。
他心知此时叫救命,多半反而要送了自己的性命,他咽着口水又捡起从前江湖上的做派,向内室中的两位不速之客略一拱手。
“不知二位大驾光临,是有何贵干?”
喝茶那人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向张佑敏看来:“如此处变不惊,不愧是当年江湖上闻名的破风掌张佑敏。”
那人抬头。
内室没有燃灯,张佑敏借着外室照进内室那点微弱的灯光,看清那是极年轻俊美的男子。
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一双苍老的眼睛。
张佑敏从来没见过这号人。
听那人提起自己以前在江湖上的名头,张佑敏一半觉得羞愧一半觉得吃惊。
他惊讶于这些人不知从何处弄清了自己的底细,定是来者不善。但想起当年自己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如今却被困在这支队伍中……杀人放火?
张佑敏想起,也自觉羞于见人。
张佑敏忍不住想他不去追查李木的死因,是不是也是因为他仍对李木有怨——他是被李木骗进来的。
“二位……”张佑敏喉咙哽住,“二位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年轻人抬手邀张佑敏入座。
“在下不过夜间闲来无事,想要寻人聊聊心事,不知阁下可否相陪?”
甚至为对面的座位也沏上了热茶,看上去倒是诚意十足。
张佑敏却无福享受。
内室那抱剑的一看就不是善辈,张佑敏要是真进去将自己一身弱点全暴露在对方的攻击下,那他真是白混了那么多年的江湖。
“不必客气。”张佑敏直言拒绝,“兄台有话直言便是。”
“无甚大事。”
年轻人——自然是潜入城中的沈应向张佑敏微微一笑:“不过是几句家国大义、忠孝节烈之类的套话,我早说倦了阁下想必也听厌了,不如我们直接摊开说,在下今日前来,只想问阁下一句起兵造反,阁下能拿到什么好处?”
“你什么意思?”
张佑敏愤怒:“你觉得我是为了好处才加入义军的?朝政昏暗,皇帝无能,百姓受苦,民不聊生。我们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何况我们拥立的是昭惠太子,殿下本就是正统!”
这是杨放对张佑敏说的原话。
张佑敏原封不动地把它扔给这两名不速之客,这也是他即便觉得以他们的人马造不了反也没有强硬阻止的原因。
就是杨放的那句凭什么。
他愤怒,他不甘,他痛苦,他想问一问这个朝廷究竟把百姓当作什么,又把他们手里的权力当作什么。
对面的沈应听到他的话轻轻一哂。
“说得这般好听,但你自己心里清楚,以这般兵力却敢占据京师要地,以卵击石,葬送无数条无辜性命,为的是你的名利还是百姓?”
他目光如炬,张佑敏被震得后退一步。
似被人戳破内心丑事,满脸都是惊愕。
“你……你……”
张佑敏半晌说不出话,沈应脸上的表情又温和下来。他对着张佑敏缓缓摇头,脸上的表情像看一个犯错的孩子。
“阁下不是蠢人,这几日想来也将京中局势尽收眼底,你难道还没有看清那殿上狼狈为奸又各怀鬼胎的两人起兵造反,是为了百姓还是自己?”
张佑敏被戳中隐痛。
即便霍岭、杨放说得再天花乱坠,他们还不就是想要当皇帝?为了他们的野心,却要张佑敏和他手下的弟兄豁出性命,值得吗?
沈应看出张佑敏的动摇,却没有急着往上加柴添火。
这番对话也曾发生在前世的他和张佑敏之间。
沈应就像个已经偷偷看过试卷答案的考生,对自己要做什么驾轻就熟。他知道张佑敏自有一番心理斗争要做,这不是他们能推动或帮忙的。
沈应需要做的,只是再提醒他一句。
“你说你们拥立的是太子正统?但昭惠太子早亡在边境,何况当年之祸……以太子性情即便侥幸存活也绝不会茍且偷生,如今却有人借着他的名头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真是无耻至极。”
沈应越说,张佑敏越觉得胃里恶心。
今日沈应所言,何尝不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内心所想?只是这心思太隐秘,他甚至连自己都不敢说。只怕说多想多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便如现在这样。
“你三言两语,就想陷我于不义。”张佑敏瞪着沈应,慢慢摇头。
烛火跳动,几欲熄灭。
黑暗渐渐笼罩整间屋子。
却有月光冲破云间,露在雪地之上,将屋外映得有如白昼,连带屋内都受了恩惠。
借着屋外的光,张佑敏看到内室的年轻人用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或许……我是在救你呢?”
他眼中闪动的光芒像在看一位阔别多年的老友。
张佑敏疑惑,忍不住想要上前细看。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张佑敏慌忙回头,向门口望去。
既不知是在期待他们闯进来抓了这两个不速之客,还是盼望他们别进来,免得撞破这场他并不情愿的会面,让事情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那年轻人被抓。
他回头那一刻,屋中传来破空之声。不知什么击灭了烛火,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张佑敏回身向内室望去。
内室中的那两人,竟然已经不见了身影。
张佑敏再度悚然。
刚才同他说话的,究竟是真人,还是……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