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诉衷肠
沈应骑马一路来到守备府前, 果然见到守备府大门紧闭,在外把守的官兵也增加了几倍,大把官员守在门外想要探望受伤的圣上, 都陈宁以担心刺客混入为由拒之门外, 看来这位陈将军对皇帝遇刺之事还是十分重视。
众人都被挡在门外,沈应自然也不例外。
他下了马让随从把牵到一旁, 也不必身旁小厮去找人通传, 自己走到门口跟挎刀守在前门的一位副将打扮、看上去颇为威武雄壮的男子一拱手,先是道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请他代自己向陈将军通传一声。
那人上下看了沈应一眼,眼中既有几分提防但更多的却是不屑。
这目光沈应这几年见得多了, 不用猜也知道这人心里必是觉得自己是皇帝的男宠, 以色事人、迷惑君王, 是个十足十的狐狸精。皇帝若不是为了他恐怕都不会到金陵来, 陷入这险境中,他真是该死得很。
要沈应来说, 这套做派老套得很。
朝中多数官员对沈应也基本是这种看法, 沈应早就已经不在意,而且有时男宠也有男宠的好处。
譬如现在,金陵城中还活着的官员都被陈宁拒之门外,但沈应却有自信陈宁会放他进去。
一来他回乡丁忧已经卸去了身上的官职,陈宁在他面前不必顾及其他。二来,他是皇帝的男宠——并且是在外人眼里非常得宠的男宠。若皇帝真的有什么闪失, 陈宁把沈应攥着手中利用沈应对外放出假消息,怎么也能迷惑外面的人几时。三来……
整个大衍都知霍祁与沈应情谊匪浅。
如今霍祁受伤,陈宁却不让沈应去探望,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沈应在作出亲身前来的决定时, 便已将局势分析得清清楚楚。他心知若非被逼到墙角,正常人也鲜少会做出狗急跳墙的举动。
如今皇帝生死牵一发而动全身,陈宁只怕也畏惧会真的出事。
他不让城中其他官员插手,就是为了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他都能及时封锁消息给自己留出充裕的时间来做应对。
既如此,放沈应去看皇帝对他只有利处并无害处,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沈应猜测陈宁今日都不会阻挠他入内。
果然,那副将打量过沈应后,便不发一言地叫人通传去了。旁边吃了闭门羹的官员心中多有不平,转头跟身旁的同僚说:“跟我们就是油盐不进的一句‘请回’,怎么到他跟前就变成可以通传了。”
同僚偷偷看了沈应两眼,低声回道:“你若天天睡在龙榻上,你也有这待遇。”
两人还待再嘲讽几句,却被其他同僚阻止,只能愤愤哼了两声。
沈应背手立在门前,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想来陈宁对沈应前来早有所料,没等多久就有小兵来请沈应进去。门外官员面面相觑,眼见着沈应真进去了,众人双手互相对着一摊。
“这叫什么事?”
有人大声发泄着不满。
可惜经过叛军作乱这一遭,现今整个金陵城都被陈宁把持着,他们刚从阶下囚重回自由身,再想回到座上客的身份只怕还要再缓一缓。
便是平常,沈应也不会在意他们的看法,更不用说此时。
他跟着小兵往府中走去,想起数日前还在这府中做阶下囚,现在为着霍祁又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咬碎满腔银牙在心里嘀咕着霍祁欠他如此这么多,若那人敢抛了沈应这债主,自去跟阎王幽会,沈应就是追到冥府去,也不会放过他。
霍祁被安置在府中正院,沈应跟着走过仪门,闻到府中尚未清理完毕的人血的腥臭还有硝烟的气息,喉间难掩阵阵恶心,眼前也不禁发黑起来。
沈应停下脚步,无力地将手支撑在影壁上缓了缓脑中的痛楚。
他的身体在船上经唐陵施针本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唐陵曾对他说过这针还需在半月内再扎两回。如今半月之期已过,唐陵却被叛军带走不知所踪,沈应的头痛越发难止,症状反而比被唐陵医治前更严重。
小兵见他面色难看地撑着墙壁,也有些不知所措。
“沈大人你这是……”
小兵上前扶他,沈应谢过他后解释道:“无碍,只是近日感染了风寒,身体有些不适。眼下还是陛下最为要紧,请小哥快带我去探望陛下。”
小兵低声嘀咕着皇帝陛下从被送回来就没再醒过,大夫们不眠不休地守在他床前医治着,只怕沈应去了也没法见到人,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把沈应扶进房中。
屋中人手来来去去,沈应见到侍女端着大盆染了污血的水从他身边经过,盆中污血荡着像是个黑色漩涡引人入坠。
沈应只看了一眼,心头便凉得吓人。
但他为人向来如此,越是绝境反而越能冷静。
霍祁睡在床上,以纱幔做的帷幕与外间相隔。沈应见到有几位大夫守在他床边,正在相互帮着手处理着他身上的伤口,心知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腾出空来探查屋中的其他人。
有备无患,他可没准备真的陪霍祁死在这里。
沈应站稳身体放眼望去,第一眼便见到陈宁立在桌边向他望来。
屋中明明有座,这人却不坐?沈应边拱手向陈宁行礼边在心里判定这人若不是太会装就是太迂腐。
不得皇帝诏令就不敢在御前放肆?就算皇帝昏迷不醒也不敢?
不是沈应瞧不起霍祁,但霍祁登基后,他还没在霍祁跟前见过这么忠心的臣子——那群暗卫不算。
他们的脑子早被人教坏了,满心满眼都是该为主人去死这样的想法。
纵然沈应与武柳还算有些交情,但他也不得不公平评价一句,这群人更像是霍祁手中一件趁手的兵器,而不是臣子。
沈应向陈宁行过礼起身,陈将军向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面色平静,看向沈应的目光中倒是未见鄙夷,但看这态度,他对沈应的印象看来也不怎么好。
而沈应只日前在霍祁面前与这位陈将军有过一面,今日才是两人的第二面,他暂时还没法判断这位陈将军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便主动搭话道:“多谢将军放我进府,沈某在府中惊闻陛下在回京途中受伤,实在担心得紧,若不能亲眼见到陛下无碍心中难安。”
陈宁瞥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忧色郁于眉间,神态真切不似作伪。
陈宁拧眉叹息道:“陛下洪福齐天,大人静待消息吧。”
末了,顿了顿又加了句。
“不必与我多话。”
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搞得沈应都哽了一下,一时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他目光移开看向武柳,其实刚才他进屋时,两人就‘眉来眼去’过一番。
武柳一身是伤,身上的衣衫被不知是他本人还是别人的血染透,却没去治伤,只是抱着剑一步不离地守在陈宁与内室之间。霍祁床边另有两个沈应熟识的暗卫保护。从刚才武柳与沈应交换的眼神来看,他对这位陈将军看来也不怎么信任。
沈应犹豫片刻,再度开口:“不知可否请将军回避片刻,沈某想单独跟陛下说说话。”
他这话一出口,外间所有人都沉默了——其实本来也是沉默的,只是眼下更沉默了。
特指氛围。
沈应感觉到武柳都忍不住向他投来无语的目光,用眼神问他‘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他能怎么办。
大夫在内室给霍祁治着,治生治死谁也不知道,如果真让陈宁在这里守着出结果,那沈应还在趁早逃命去算了。
——他说了,他来不是想着跟霍祁同生共死的。
陈宁听到沈应的话眉心跳动了两下:“沈大人,大夫还在内室为陛下医治,即便陈某走了你也没法单独跟陛下说话。”
“我知道,”沈应叹息,“但有些话我可以让这些民间大夫听到,却不能让将军你听到。”
“……为何?”陈宁眉头大大皱起。
“沈某只是想与陛下诉诉衷肠,但若是将军觉得沈某的话不妥,上奏给了太后知道,那沈某的小命怕就不保了。”
“……”
沈应疑惑:“将军莫不是想留下来,听沈某对陛下的情话。”
“你简直……”陈宁指着沈应,手指都气到颤抖,那句‘不知羞耻’都涌到嘴边了,最后还是没说下去,恨恨一挥手背过身去。
“沈大人别说胡话了。”陈宁咬牙,“大夫尚在救治中,你还是安心与陈某在这里等着,等陛下伤好清醒过来,再去说……你的衷肠。”
陈宁从牙缝间挤出最后几个字。
“这……”沈应欲再说什么,陈宁却是死活不再回头跟沈应搭腔。
沈应与武柳对视一眼,他拿自己当小丑就是想把陈宁恶心走,谁知这人不上当。
总不能让武柳拿剑把人逼出去,瞧武柳现在的样子也是强弩之末,能不能做到暂且不谈。
眼下陈宁手中的兵权是金陵城和大衍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即便到了最后时刻,沈应也不想把他逼急,何况此时还没到最后时刻。
沈应捏了捏手指正在飞快地思索眼下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内室传来低沉的男声,打破了这僵持不下的气氛。
“你要与朕说什么?”
沈应回头,霍祁正由人扶着从床上坐起,虽行动间略有些僵硬,但总归不是死人的尸僵。霍祁命人撩开帷幕向沈应望来,沈应看着他黑亮的眼眸心中一震,在回过神来前眼眶已经有热流涌出。
幸好幸好,不用陪着一起死。
沈应松了口气。
第 72 章 鬼话
见霍祁起身, 不只沈应松了口气,连带他身后的陈宁都跟着松了口气。
陈宁上前向霍祁参拜,身姿板正一丝不茍, 半点没因霍祁的伤重有轻视之意。
看着倒像个忠的。
霍祁点了点头挥手让他起身, 抬眸扫视了一圈,看到浑身是伤的武柳当即皱起眉头。
“有伤不去包扎, 跑到朕这里站着干什么?”
霍祁呵斥了一句, 说完便命武柳自去治疗伤口,包扎好再回来。等待他安排好一切再度抬眸向沈应望去, 沈应才如梦初醒地上前向他行礼。
霍祁懒懒地一挥手:“陈宁都起了,你就不用跪了吧。”
沈应也不与他客气, 闻言当即麻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内室中, 低头看着大夫继续给霍祁包扎伤口。霍祁伤在右边胸口至肩膀处的位置, 桅杆的木屑深深扎进血肉间,大夫用了一夜才彻底清理干净并暂时止住了血。
此时伤口裹在干净的白色细棉纱布下, 虽纱布上仍透出血迹, 但看着总归没有方才没有裹伤时露在空气的狰狞伤口恐怖。
沈应怔怔看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向着霍祁包裹好的伤口而去,却终究只敢停在一段距离外,不敢真正上手。
霍祁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抬起左手打了个哈欠。
“朕正在梦里同一位美人会面,却被你扰了清梦。”
“……”沈应强忍下涌到喉头的嘲讽, “是臣的过错。”
霍祁难得见他这么老实,也不知道他是怕把自己气得伤口蹦出血,还是忌惮着还候在屋中的陈宁。
不过刚才沈应和陈宁的有来有回,霍祁在醒来时也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他当然知道沈应在担心什么。
当日潇洒离去的时候, 霍祁哪能想到会这么灰溜溜地被人弄回金陵城。他现在一动身体就像撕裂一般的痛,脑袋也在疼痛和药物的作用不怎么清醒,真要相较之下,他身边只有几个暗卫陷在敌营时反而比现在让他觉得安心。
至少那时他还有能力谋划算计,再不济也能偷偷逃走,哪像现在连翻个身都痛叫人想死。
早知道就不放文瑞走了。
不然凭着文瑞攻城时在海卫府军中建立的,怎么也能压一压这城中军民躁乱不安的心。
霍祁神态自若地又看了一眼陈宁,见男人神色间似乎对自己和沈应的亲昵多有排斥,霍祁试探性地用不会牵动伤口的左手拉住了沈应的手。
沈应一惊,低头瞪眼看着霍祁,想要抽脱。
霍祁向他使了个眼色,同时手上用力令他抽不出手。
“朕无大碍,陈将军不必挂心,去忙自己的事吧。朕还有事要与沈大人单独商议。”
说着手指还不住地在沈应的手背摩挲着。
——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要跟沈应商议的是很不正经的事。
陈宁如鲠在喉,一句‘陛下请保重龙体’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只能躬身道句‘谨遵圣命’告退了。有些事陈宁作为臣子不便进言,也不愿沾染上这些腌臜事,但正在为霍祁包扎的大夫可没这个顾虑。
陈宁走后,霍祁正要向身旁的暗卫问话,却听身旁传来一句。
“□□伤身,陛下重伤未愈,还请暂且别动那起子心思。”
霍祁和沈应齐齐一愣。片刻后,沈应抬袖掩面喷笑出声。霍祁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转头望向说话的人。
为霍祁包扎的大夫边躬身整理着药箱边低声向霍祁进言。
霍祁见他身穿青色巾服,胡须花白,约莫有六十来岁。已至耳顺之年,该是在家含饴弄孙的年纪,却偏偏撞在了霍祁这桩生死之事上,也是可怜。
这位大夫姓钱,是金陵城中的一位名医。医术确实不错,城中达官贵族若有病痛都仰赖他来医治,沈应幼时也曾做过钱大夫的病人。而屋中其他大夫都是陈宁请来的战乱后还留在金陵城的大夫。
这也能看出陈宁对霍祁的重视,自他知道霍祁受伤,短短不过几个时辰,他就已经将全城的大夫集中在此地为霍祁医治。
——虽然其中有些人来这里明显就是来凑数的。
问清情况,霍祁扫视众人一眼,幽幽叹息‘可惜’。
屋中除沈应外,无人敢直视他,倒是免了他面上做戏的工夫。
霍祁直接开口:“若我伤重不治一命呜呼了,怕是要连累各位的性命,算来这也是我的罪过。”
一句话,把满屋的大夫都吓得瘫倒在地。
这下换沈应骤然抓紧霍祁的手,霍祁调侃地向他笑了笑,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转头望向旁边的钱大夫。
钱大夫手臂也在颤抖,不过倒不至于像其他人一样被吓到手足无措。
他已到这把年纪,又是多服侍达官贵族的人,一言不合就叫他偿命的贵人他也见得多了,昨晚知晓要去医治之人是皇帝时,他就已经跟家人交代好了后事。
如今也不过尽人事而已。
皇帝这伤太重,纵然伤口已经清理完毕,但伤口过大难以愈合,若再赶上发了炎症,疮毒入体……
——钱大夫觉得自己还是先给自己备好一剂毒药吧,免得死前还要多受折磨。
霍祁可不知他眼前站着的这位钱大夫,已经预备准备好毒药陪他同生共死,他只是见这位钱大夫大难临头仍面不改色,觉得这是位有点本事的人。
霍祁满意地点了点头,向钱大夫问起自己的伤情。
“这……”钱大夫犹豫片刻,但凭着医德还是将实情说出。
仍旧是那句话,清理伤口不难,缝合伤口不难,包扎伤口更不难,难的是伤口久久不愈,疮毒入体。
实际上对于霍祁能清醒地与他们对话,钱大夫也感觉到吃惊。
以他的经验,这样的伤势若换旁人早该发热说胡话了,霍祁此时人还算清醒,发热也不算严重,证明他体魄强健,或许真能挺过这一劫也未可知。
“我倒不觉得我此时算是清醒。”霍祁闻言自嘲。
沈应在旁翻了个白眼:“你确实时时刻刻都疯得吓人。”
霍祁闻言闭上眼眸笑了起来,沈应的嘲讽让他像回到了旧日岁月,他这些日放任自己在这少年时光中流连,似乎也就是为了这点不可再求的奢望。
他终究是明白了,无论再多龃龉,他要的也始终是那只老狐狸,至于这青春的像颗蜜果的小沈应还是留给年轻的自己消受,他们还要再经过许多磨难、争吵、猜疑、嘲讽,最终也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
但那才是属于他们的日子。
“以后不会再这样疯了。”霍祁低声向沈应保证。
他会去他该去的地方,把属于小沈应的霍祁原原本本还给他。
沈应听到他这仿佛临终遗言般的忏悔,登时火冒三丈。他握拳转身但看着霍祁身上的伤又不敢跟他动手,只能一圈砸在床榻上:“别说这种鬼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霍祁知他误会,却也不好多做解释。他要是把现在脑子的想法全都说出来,就算没发热,其他人也该以为他烧到开始说胡话了。
面对沈应的愤怒和疑惑,霍祁只能摇摇头。
他挥手让人把房中的其余人都赶出去,除沈应外,只留下了钱大夫和霍祁信任的心腹。
“钱大夫你说朕身体强健,或能熬过这一劫,朕也觉得自己大限未至,还没到去见阎王的时候。”他拉住钱大夫的衣袖,把老大夫拉到近前,压低声音说道,“你放心去治吧,治死了朕也不怪你。不过怕的是,朕一死旁人看去要把罪责全推到你的身上,要让你给朕偿命,那时朕也管不着了,只能看看咱们这位沈大人能不能保住你的命了。”
“他可是个大好人,”这话霍祁是真心的,“你最好全听他的,他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他以外,我的情况你不可向任何人透露——这样才能保住你的命。”
说完这话,霍祁身形已经有些晃动,沈应和钱大夫忙靠近扶住他。
霍祁靠在沈应肩膀偏头看向这小狐狸,想到这一摊乱事要扔给他处理,霍祁心中也颇为歉意,不由自主地便向着沈应的脸伸出手去。
“看来梦中的美人在相唤,朕再去陪他聊聊,等会儿再回来陪你。”霍祁用手背在沈应脸上轻轻蹭着。
去冥府前也要占够便宜再走。
以后这辣味小蜜糖就归另一个自己了,真叫人羡慕。
——倒不是真的羡慕的意思。霍祁只是想到若在冥府与沈应相会,大约也是相顾两无言的状态,有些觉得可惜。你看他死过一回……哦几回,看开了这么多世事,也不知沈应会不会与他有这样的感悟。
说起来沈应会不会在地下等他都还未可知,霍祁还是赶紧去找人吧。
他挣扎着再度坐直身体,叫人把陈宁等能管事的人喊来,先是言问过大夫说自己的伤势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让他们没事别来烦自己。
后来又说有什么事他会通过沈应告诉他们,让他们凡事定要听沈应的吩咐。
前面的话陈宁倒是不敢有什么意思,但后面那句凡事不问皇帝,只听沈应的吩咐,可算犯了他们这些手握军权之人的忌讳。
皇帝这是……不动声色地将要削他的权。
陈宁自然不依:“陛下沈应年纪尚轻且是文臣,不通军队俗务,若是军中事务凡事都要与他商议,怕是要耽误大事。”
他倒是毫不掩饰对沈应的嫌弃,说完这一通又提起沈应如今丁忧在家,身上并无职务,要陈宁等人听从他的吩咐做事,实在不合规矩。
霍祁也不是真的想夺陈宁的权——以现在情况他做不到。
他只是想给沈应几分权力好让他可以压制陈宁,听到陈宁话便直接给挡了回去:“朕又不是让他帮你管军队,你自去领你的兵,只是金陵重建之事需人费心,偏守备贾仁死了知府石淙又病倒在床,朕想着沈应是金陵人,对重建金陵一事必会尽心尽力,所以属意让他暂任石淙的知府一职。”
“在朕养病期间,城中军务你负责,其他事务就由他负责,免得金陵城借看你的军队,还要你来为他们操心。”
说完也不等陈宁出声反对,便叫他退下喊武柳来见。
霍祁是真的着急,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快支撑不住了。
陈宁再不甘心也只能退下。
沈应也看出霍祁神色不对,待陈宁和他的手下一走,便忙扶着霍祁躺下请钱大夫为他诊断。霍祁还大睁着眼睛强撑着等着武柳前来,待人来到床前,霍祁忙一把拉住武柳的手问让他斩杀的那个刺客现在如何了?
武柳瞪了瞪眼睛,沉默地垂下头去:“属下无能。”
霍祁也知结果大抵如此,终究还是可惜,若不能早早除了这人,霍祁心中始终难以安宁。
他忽然从床上挣扎而起,同时抓住武柳和沈应的手,用力说道。
“我只怕我醒来就忘了这事,你们两个帮我记住:一定要杀了那个刺客。无论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一定要杀了他。”
他的眼神恶狠狠的,沈应从来没有在他眼底见过如此彻骨的恨。
霍祁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连厌恶和恶意也是漫不经心,带着调笑,好像万事万物只是一个好玩的玩笑,沈应没见过他这样恨过一个人。
若非面容未变,沈应都差点怀疑眼前人早已被掉了包,换作了别人,而非霍祁,而非他所熟识的那个霍祁。
霍祁吩咐武柳自然无有不从,但沈应却陷入迷惑中久久不应。
霍祁不依,非要他也答应自己才放心。
但沈应慢慢向他点头应允后,霍祁终于略宽了宽心,直接两眼一翻倒回床上昏迷过去。
第 73 章 留步
守备府侧院, 陈宁的副将贺飞捷大步迈进院中,不等旁人通报直接闯进了陈宁所在的书房,对着正在处理军务的陈宁就是一句:“那小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陈宁扔下手中文书, 面色不悦地呵斥道:“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半点规矩也没有,你还当这里是海卫府不成?皇帝可就在旁边住着, 哪天抓到你的错处, 第一个拿你开刀杀鸡儆猴,我看你到时候找谁哭去。”
“我还怕那个毛头小子不成。”
贺飞捷低声嘀咕着, 又老大不满意地向陈宁抱怨。
“这小皇帝太不讲究,那日金陵城陷, 他让我们发兵救援, 连圣旨都没有凭一封御笔书函就让我们把指挥权交给那个姓文的小子。明明是我们的人在抛头颅洒热血, 我们却连立功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不叫人火大。”
贺飞捷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回忆起当日的情景, 他至今仍觉得火大。
陈宁知他不满军功被抢。
实际陈宁本人对此事也颇有不满, 但他们为人臣子的,主君发话岂有不从的道理。
陈宁耐着性子跟贺飞捷讲着道理:“别说得像人家抢了你什么一样,若没有他们拿着陛下的亲笔书函和信物来,我们也不能私自发兵,更不可能有立功的机会,何况文将军智勇双全, 是个英雄豪杰,你不可侮辱他。”
“我几时是在骂那个姓文的。”
贺飞捷哎呀了一声,急得直跺脚:“我说的是皇帝院子里那个小佞臣,一个靠在脸皮上位的毛头小子竟然当上了一府之长, 皇帝还说什么让你只处理军务,其余诸事都听他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贺飞捷大步走到门口,指着皇帝所居的正院方向就直接开口骂,“让他的男宠压到我们的头上来,明摆就是要打咱们的脸嘛。”
见他越说越不象样,还敢直接走到门口大声开骂,简直是典型的连死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想起他往日作战和日常操练时,一旦急起来也是这副驴脾气,陈宁就觉得心惊。
陈宁怒而拍桌:“放肆!”
“来人,拿驴粪把他的嘴给我堵起来。”
门外看守的都是陈宁心腹,一听陈宁吩咐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地位、兄弟之情,书房内当即涌进七八个人,一进门就直接飞扑到贺飞捷身上,两个按头两个按手两个按脚,剩下一个捂住贺飞捷的嘴,欢快地招手让外面的人快拿驴粪来。
贺飞捷气得哇呜乱叫,可惜嘴被堵住,谁也不知道他在叫什么。
不一会儿,真有人拿来一竹筐的驴粪来,陈宁等他们往贺飞捷嘴里塞满了足足两个才出声叫停。众人一撒手,贺飞捷立马鬼叫着跳起来,跑到院中‘哇’的一声把嘴里连带胃里的东西都给一口气吐了个干净。
众人看得既觉得可怜又觉得好笑,笑声憋在嘴巴里,为了贺飞捷的面子终究还是没笑出声。
贺飞捷吐完用两大盆清水漱过口以后,嘴中仍有残味。他胃里泛着恶心从外面走进来,对着已经转怒为笑的陈宁委屈道:“将军若觉得我有说得不对,让人打我一顿就是了,何必用这么恶心的法子。”
“打你?有用吗,你自入军营为了你这张嘴挨过多少顿打,但对你有用吗?你转过头来还不是照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嘴上没有半点把门的。”陈宁忍笑,“今日罚你,就是要你记住教训,下次再有犯的,这整筐驴粪都是你的了。”
说着陈宁还指着拿竹筐的人,让他把筐里的驴粪再拿给贺飞捷看看。
“我看这干什么?”贺飞捷不耐烦地打开竹筐,向陈宁认错道,“我知道将军是为我好,我以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见整治好贺飞捷,陈宁微微一笑。
他低头看向桌面,经刚才这一闹,各路文书散开露出最下面盖着的一张写着沈应名字的白纸。那是他昨日见过沈应后,在书房沉思后写下的,他此刻的一块心病。
真是可惜,好好的纸面却被这样污浊的名字给玷污了。
“话可以不说。”陈宁收起笑容沉下脸色,手掌按在沈应的名字上微微用力,“但该做的事一定要做。”
贺飞捷不解其意,凑近问道:“将军要我做什么。”
陈宁骤然攥起拳头将写着沈应的那张纸捏成一团。
“那以色事人的佞臣,留下只会对江山社稷有碍。我等身为臣子,岂能容他?”
陈宁抬眸望向贺飞捷,眼底是已经痛下决心的坚定。
……
陈宁等人在侧院商议‘锄奸大计’,沈应在正院也没闲着。
虽然他心中也在碎碎念着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来探望个受伤的老情人,还要被人强逼着来收拾眼前城中最大的烂摊子。不过沈应生来劳碌命,霍祁突然这一安排,让沈应有事可忙,反而令他的头痛都减轻了许多。
‘新知府’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暮云回周府报信,准备从周府调来一批护院来保护霍祁的安全——没办法,现在城中的人马除了陈宁的人,就是原先反叛后又投降的守城军。
老实说两边沈应都不怎么信,还是只能自力更生。
武柳在旁边听到他的安排,默默泼出一盆冷水:“陈宁的军队训练有素,若是他真的反了,你家那些护院还不够他手下人一顿打的。”
某种程度上,他能走出被人打败的阴霾开始说些俏皮话,沈应是开心的,但沈应仍旧发自内心地说,武柳这动不动就爱给别人泼冷水的习惯该好好改改。
他这样出门很容易被人揍的,沈应得说——虽然能打赢他的人在世上挺少的。
“我能怎么办?”沈应放下手上的事,向武柳叹息,“有好过没有,这里外里都是陈宁的人,万一真有什么差错,我总不能只指望着你们几个。”
他想了想又问武柳:“你说我再找几个匠人来偷偷在地下挖条地道,万一出事,你们就带着他从地道逃走,你觉得怎么样?”
“……”武柳,“不怎么样。”
真是从盘古开天起,都找不出这么馊的主意。现挖地道,这也就是沈应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能想出来的主意。他也不想想以现在的局势,真要出什么事,这边皇帝跟他沈应都已经一起被灭口了,这边这条刚动工的地道可能还没通出守备府正院。
不过地道……
武柳虽不赞成沈应‘现挖地道’这种异想天开的计划,但听到‘地道’两个字他还是想起了什么。
武柳若有所思地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那日沈家停灵用的普陀寺方向。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地道可以逃生,就是这地方只怕你不愿意去。”武柳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矫情,只要能保住这家伙的命,”沈应着急地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霍祁,“再不情愿我也能忍。”
“你爹墓地旁边。”
“……”沈应沉默片刻,“拿把刀来,我现在砍了他,咱们拆家散伙吧。”
钱大夫立即背过身子,用后背护住霍祁。
……
皇帝要去普陀寺静养的消息传来时,陈宁尚在军中视察。
他的人马虽是水军,但日常除了水上作战的训练,其余训练也是在岸上进行,因此这段时间让他们充作陆军,来做金陵城的守城军倒也不算吃力。
只是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虽奉旨来援金陵,但守卫海卫四周的水路、湖泊,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若他们离开海卫这段时间水上出了什么问题,追根溯源最后还是他们来承担责任。
这些事陈宁想想都头痛。
更别提如今金陵城中还有个更烫手的山芋在,若那位再出点什么事……
陈宁上对不起家国父母,下对不起妻儿亲族,只能以死谢罪才能抵消些许罪孽。
正感叹间,陈宁便接到了手下传来的皇帝要去普陀寺静养的消息。
陈宁真的当场跳起。
去什么普陀寺?这小皇帝三天一个新想法两天一个新念头的,简直要把陈宁折磨疯了。
他一会儿说什么要亲自督战,一会儿说什么京中来信要赶快回京,从来都不等陈宁把保护他的人马备齐了,就往最危险的地方冲。
这会儿伤还没治好又说要去寺庙静养,他是还嫌这金陵城的局面不够乱吗?
陈宁望着守备府的方向,磨着后槽牙挤出一句:“他大爷的。”
他的亲随连带嘴上最没把门的贺飞捷闻言都是一惊,齐齐跳起捂住他的嘴巴,急忙压低声音说道:“将军,这可说不得。”
整个朝廷都知道,朝中最忌讳提起的就是皇帝他大爷。
“闹什么。”陈宁推开他们,“还不快跟我一起去拦人。”
说罢,他边叫人牵马来边大步向营门方向而去,手下人马连忙跟上,一堆人浩浩荡荡地行回守备府。
陈宁懊恼着不该听小皇帝的话撤了自己安排在正院中看守的人,大步跨过门坎,正好撞见霍祁由沈应扶着走进轿中的背影。
——关键是那沈应居然还跟着一起坐了进去。
狐媚啊,妖孽啊,昏……不是,陈宁是想喊陛下你睁睁眼吧,不要被妖孽给迷惑了。
眼见那伙人抬起轿子就要离去,陈宁赶忙叫人拦下。他手下人整整齐齐地挡在院门口,陈宁站在最前方,躬身向皇帝请安。
“陛下请留步。”
他手下将士跟着半跪在青石板地上,向着轿中的霍祁拱手,沉声喊道:“陛下请留步。”
声高震天,院中栖息的飞鸟都被吓得从枝丫上飞起,四处散去。
沈应和身穿霍祁衣物的武柳在轿中面面相觑。
他们同时转头看向身旁躺着的霍祁,期待这位场上唯一说话有点分量的大人物,能如昨日一般突然清醒过来,给他们一个惊喜。
第 74 章 所寻之人
满院无声, 两队人马僵持着。
抬轿子的那几个轿夫互相看了看,向对方交换着眼神询问要不要找个由头先把轿子放下来,虽然他们都以为轿中只有两个人, 但里面可是实打实地装了三个大男人。
轿夫心里都在嘀咕, 这皇帝陛下看着病弱,自家少爷也不像有多少斤两的样子, 没想到这两个人加起来这分量可实在不轻, 压得轿杆都歪斜了几分,连带他们的肩膀都有些受不住。
若是抬起便走也还尚可, 他们都是老把式,行动间可以借力换力。
偏偏刚刚把轿杆扛上肩膀, 这队伍就停下了。
几个轿夫苦着脸大眼望着小眼, 若换轿中是寻常人等, 他们早把人放下了, 可轿中坐的是皇帝。这皇帝不发话谁敢把轿子往下搁?只能老老实实候着。
候到几人都有些忍耐不住时,拦路的陈宁将军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是的, 他是让皇帝留步了, 这皇帝也确实留步了。
但留步以后就僵哪里算是怎么回事?要骂他陈宁大胆,还是要责他陈宁放肆,总要给句准话才行,不声不响地呆在轿子里算怎么回事。
陈宁拧着眉头犹豫着,上前两步也同他手下那些兄弟一般半跪在石板上,高高拱起双手向皇帝请罪道:“请陛下恕臣等无状, 今日臣等所为皆因担忧陛下,不愿见龙体再有损伤,还请陛下速速回屋静养,莫再往他处去。”
又是一阵沉默。
时间长到甚至其余人都开始怀疑轿中人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陈宁脸色大变,便要起身拼着犯上的罪过撩开轿帘看了一看。
轿中忽然传来一声调笑。
“朕竟不知什么时候起朕行事要先经过陈将军同意才可行。”
确实是霍祁的声音。
陈宁悬着的那颗心放下了几分,只是……
“末将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想要前往普陀寺暂住,但那寺庙位置偏僻,没有足够的人手防卫极易被人潜入,陛下才在回京途中遇到了刺客,那些刺客还有余党在逃,也尚未查出幕后主使是谁,末将恐陛下执意前往普陀寺会再遇危机,还请陛下三思。”
陈宁是真的着急了,一口气吐出一大串话来。
几乎比他来金陵后在其他人跟前说出的所有话加起来都多。
他手下的将士知他脾性,知晓他是真的在为皇帝的安危担忧,但那小皇帝表现出来的种种行为却摆明了对陈宁并不信任。
将士们想想都为他们的将军不平,正暗自愤慨间又听那小皇帝说。
“没有足够的人手防卫,那就调足人手去防卫,陈将军难道连这点人手也吝啬拨与朕?”
“末将并非此意……”
轿中人未等陈宁说完又开口打断。
“大夫说朕的伤势需要精心休养,陈将军阻拦朕往普陀寺休养,难道是觉得这府上是能让人静养的地方,还是陈将军根本不就不在意朕的安危?”
在说到最后四个字时,轿中人的声音骤然阴沉下来,叫人听得汗毛耸立。
陈宁眉头紧紧拧起:“末将不敢。”
“嘴上倒是会说,”轿中人轻笑,“事却是一点也不做,陈将军你就是这样尽忠的吗?”
陈宁手下的将士骚动起来,陈宁咬牙低头又道了句‘末将不敢’,而后躬身向后退到一旁给皇帝让行。
终于能动,轿夫忙抬着轿子快步走过陈宁等人,动作活像后面有恶狗在追他们一般。
轿中,武柳看了看躺在坐箱不省人事的霍祁,又看了看终于不再扮霍祁说话的沈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应竟会扮霍祁说话,那声音还学得惟妙惟肖,若武柳在轿外听着只怕都会以为轿中是真的霍祁在说话。
“你怎么会……”武柳忍不住开口。
沈应闻声向他望来,武柳抬手指了指嗓子。沈应懒懒撑着手坐到轿底,偏头看着双眸紧闭的霍祁兴致缺缺地解释道。
“从前跟太子……跟陛下在天桥看杂耍,同那些有趣的手艺人学的,我还会变戏法呢,”沈应忽然笑起来,直起身体兴奋地向武柳靠近了些,“有空变给你瞧。”
霍祁登基后,武柳所属的暗卫才正式归他所有,所以霍祁当太子的那些欢快岁月武柳等人参与的并不多。
听到沈应的解释,武柳还是有些疑惑。
“这些不都说是不能外传的吗?”
怎么让沈应学了去。
沈应笑着看向霍祁的脸庞,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目光骤然温柔起来。
“于普通人自然是不能外传,于皇家那可就是献艺御前。那些老师傅听到是太子要学,想到能当上太子的老师说不定以后还能说自己当过皇帝的老师,就乐得不行,他们恨不得倾囊相授,只可惜我们学不会那么多。”
他沉入某种深远的回忆中,武柳看着他竟觉得有些陌生,过了一会儿武柳才猛然想起似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沈应这般笑过。
平日里诸暗卫闲聊,也曾谈起过帝王与探花的这段情。
他们供职于天家,言语自然偏袒着自己的主人,每每说起沈应也是要叹息这探花郎真是好大的脾气,连皇帝都敢甩脸子,早晚失了圣上的欢心,便要开始领教天家威严了。
这种对话武柳向来是不参与的。
不是他自命清高,是他也陷于红尘泥淖中,知被情所困有多身不由己。
沈应未必真的想与霍祁走到今日这一步,只是帝王臣子身不由己,若是两心相知也就罢了,偏遇到的心上人还是个爱与他玩弄心机的。沈应或气,或恼,或大发雷霆,恨得拉着霍祁一起去见阎王,也不过是在勉力挣扎罢了。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沈应头也没抬地向武柳扔出一句。武柳疑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哪样看你?”
“同情、怜悯还带几分自怨自艾。”沈应瞥他,“要我画出来给你看吗?”
武柳撇嘴:“不必了,知道你多才多艺,不必炫耀了。”
沈应得意地扬起嘴角。武柳无奈地摇了摇头,为了转移话题转而向沈应问起了口技的事。这倒是门好手艺,对于他们在乔装和查探一些消息上极有用处。
武柳连问了沈应好几个问题,又问起这口技学会了以后是不是可以模仿任何人的声音。
沈应摇头:“哪有那么容易,要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才行,就像我学会了也不过偶尔模仿个陛下跟他逗趣玩,你要想象老师傅一样千变万化,就得像人家一样从小日夜不停地苦练。”
武柳听完沈应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开始琢磨起什么。
沈应跟他搭了几句闲话,没听见武柳搭理自己。
沈应抬头看向武柳。
见这人又不知神游到哪个九天之外,沈应不禁一阵无奈,心里也疑惑起这人平常在皇帝跟前当差难道也是这德性?
沈应哭笑不得地转向霍祁,张嘴便想要跟他说些什么,见到沉睡的霍祁时,沈应又骤然闭上了嘴巴。
他疲惫倾身靠在坐箱上,伸手握住了霍祁垂下的右手。
失血过多的病人肌肤冷得吓人,纵有沈应用手暖着,也没法立即叫冰山融化。沈应脑袋趴在霍祁脸边上,轻声说道:“若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偏要半死不活地活着,叫人平白要操这许多的心。”
终于回过神来的武柳,一转头就听见他在说这种危险言论。
武柳:“……”
他忽然觉得皇帝此刻最大的危险不是金陵城中手握重兵的陈宁,而是他眼前这位手握皇帝的探花郎。
总有种这小沈应会突然拉着陛下一起殉情的感觉。
武柳咳嗽一声,继续转移话题:“那照你这样说,你就只会学陛下声音。”
沈应想了想:“那倒不是,我还会国舅爷和永安王爷,你想听听吗?”
这消息倒是让武柳吃惊。
听不听还在其次,武柳不解的是沈应学这两位大人物的声音做什么。难道皇帝背地里对这两位都有怀疑,所以早早在背地里准备着对付他们的计划?
武柳将猜测说给沈应听,沈应只是捂着嘴巴怪笑。
笑完沈应歪着头高高向武柳挑起眉毛,问他是不是真的想知道他学这两位的声音做什么,瞧他那副怪相武柳也知是自己猜错,而且指定不是用来做正经事,当即断然拒绝道。
“我不想知道。”
“那真是可惜了。”沈应拖长声音,“我本来想告诉你,我们从前用国舅和王爷的声音戏耍文武百官有多好玩,可惜你不想知道。”
“……你真是。”
武柳知被他戏弄,无奈地白了他一眼。沈应还惯常指责皇帝爱戏弄人,其实他的促狭本性比起皇帝来也是不遑多让。
见到武柳的反应,沈应抚掌大笑。
……
笑声穿过潺潺的溪流,钻进用手做枕头躺在溪边大石上晒太阳的霍祁耳中。
霍祁哼着小曲,闭着眼眸沐浴着暖洋洋的日光,向挽着裤腿站溪流中捉鱼的沈应说道:“我听见你在笑,看来今晚我们有大鱼吃了。”
沈应怔了怔松开双手,他手中的白鱼瞬间溜走,逃进水底不见踪影。
沈应怅然若失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
“不是我在笑。”沈应回头,“是你心中所念之人在笑。你在尘世仍有牵绊,怎能随我而去?”
霍祁听见这话心头猛地一颤,他睁开双眼从石头上跳起,溪流中已经空无一人。
他所寻之人,再度踪迹全无。
霍祁挣扎着跃入水中奋力打捞,捞起的却是一片片幻影。
他找不到沈应。
第 75 章 桀骜
霍祁的情况在搬进普陀寺后变得更糟。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移动霍祁的身体时扯动了他的伤口, 但照钱大夫的说法,霍祁是郁结于胸,致体内水寒之气盛行, 才令得伤口迟迟不见好。
沈应都不知道他听听在床上躺着, 眼睛都不带睁一下的,怎么还把自己躺得郁结五内了。
但也没办法, 还得想法子给他治。
这所谓郁结五内其实就是想得太多, 沈应对于这个梦里大概都在想着算计人的死人都无语了,但也不能强行把人唤醒, 给他来一套沈氏探花郎语言疏导治疗。
——不是沈应不想唤醒,是他试过了, 没成功。
钱大夫看着沈应为了把霍祁叫醒, 直往皇帝脸上扇巴掌, 生怕这小沈大人把他的病人给扇坏了, 连忙阻止了他。
不是!钱大夫心里犯起嘀咕,这好歹是皇帝, 能给点最起码的尊重吗?
沈应摊手, 他也是为皇帝好,要不真让这病势恶化下去,沈应想扇就没得……不是,沈应的意思是,真让皇帝的病势恶化下去,再给多少尊重也枉然。
这会儿就别管那些虚礼了, 还是先顾眼前才最实际。
针对霍祁的病情,沈应琢磨来琢磨去,心道这人不就是想得太多,连在梦里不安分。
既然如此那不让他做梦不就完事了吗?
沈应让钱大夫开了两剂强效的安神茶, 亲自捏着霍祁的鼻子给他灌进去了。
别说喝完还真有效。
霍祁本来正在梦里碧落黄泉的寻心上人,结果一服安神茶下去,直接眼前一黑跌下云头。
这下是真真人事不知了。
梦外,沈应喂完收工,从霍祁床边站起。他边抬手擦着额边的汗水,边将手中药碗递给身旁伺候的暮云,回头就看见武柳讳莫如深地看着自己。
沈应顿了顿:“这副表情又是为了什么?”
“我正在求菩萨保佑我以后受伤千万别落到你手里。”
“你倒是想得美,我才不会这样照顾你。”
沈应翻了个白眼,走到床边放着铜盆的木架旁,从盆中捡起已经被浸透的手巾,先拧干一把擦干净了自己脸上、脖子上的汗水,才重新放入水中揉搓了两下。
“那样最好,”武柳说着菩萨果然灵验,“得你照顾一回,我恐怕得少活两年。”
沈应闻言顿了顿,他重新拧干一条手巾,斜眼瞥了武柳一眼。
他走过武柳身边淡淡道:“我的柳爷,你的主人还躺在床上被我照顾着,这个时候就别说这种刻薄话了吧。”
沈应走到床边,将手巾按在霍祁头上,动作轻柔地开始帮这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病人,擦拭着额上的汗水。
——半点看不出刚才扇霍祁耳光时的凌厉。
武柳自知失言,沉默片刻正欲道歉,忽听外头闹了起来。屋中众人同时向紧闭的房门望去,片刻后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低声向屋内说:“是城中官员想要来拜见陛下。”
是武柳留在寺外打探的暗卫,他回报完只听一阵风过,而后走廊才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周府家仆慌忙前来通报,说城中各路官员在寺外想要探望陛下。
武柳与沈应对视一眼,沈应拿下霍祁额上手巾,抬手示意众人别慌。
“向他们陛下已经歇下了,让他们改日再来。”沈应门也没开,直接向外面高声喊道。周府家仆急急说道:“已经说过了,可那些大人不依,还叫我们赶紧滚开,说我们不配与他们说话。”
这伙人这两日被陈宁的士兵拦在守备府外,受尽了鸟气偏如今陈宁手握城中大权他们不敢得罪,今日撞上无阶无品又无靠山的周府家仆,自然要大出特出近日来心头的这口恶气。
只是皇帝面前也敢说这种话,真是放肆。
“竟这般嚣张,我就不信他们还敢闯进来不成。”
武柳冷哼,右手手掌已经握上剑柄,作势要持剑冲出门去给那群人一些教训。
“不必着急动刀动枪。”沈应却笑起来,他抬手将手巾扔进铜盆中,溅起水珠四飞。沈应撑手从床前站起:“让我先去会会他们。”
沈应把有武功的人都留在房中护卫霍祁,自己打开房门,带着被欺负的周府家仆大摇大摆地向门口走去。
这事说起来还是陈宁做得不厚道。
虽说今日陈宁奋力阻拦,他们还是硬要将霍祁移至普陀寺休养,有些不给陈宁面子。
但霍祁好歹还是皇帝,陈宁眼见他到了普陀寺,却没有及时调来足够的人手护卫,只有之前跟着陈宁一起跪拦圣驾的小猫两三只被他留下保护皇帝,他自己借着调兵的名义居然也走了。
那些听到皇帝消息像苍蝇一样蜂拥而来的大臣他们也不管,最后还是被沈应派周家的人给拦在了门外。
——霍祁这小命如今看着是真经不起折腾了,沈应生怕再给混几个刺客进来,直接把他送去西天。
如今这人看来靠几个小厮是拦不住了,只能换沈应前去镇场。
其他暗卫担忧地看着沈应的背影,低声向武柳问道:“小沈大人能行吗?”
“谁知道呢。”
武柳叹息一声,回头看向床上躺着的霍祁:“我们都是狐假虎威,若这只老虎迟迟不醒,恐怕我们大家都自身难保。”
这边武柳感叹着时移势易,那边前往面对大批显贵的沈应却不像他这般悲观。
他的想法很简单——老子现在正好一肚子火,钱大夫还不让他往霍祁脸上扇耳光。
那沈应就只能把气发在这群老东西身上了。
沈应健步如飞奔到寺门,气势汹汹身后卷起滚滚黄烟,把门口的小沙弥都看得一愣一愣。沈应让他们开门,小沙弥一边抬起门后的门闩,一边不断往沈应身后望去。
小沙弥心道这哪来的烟啊?沈施主莫非真是神仙不成。
其实只是沈应走路太快,脚下扬起了太多黄土——看来这普陀寺洒扫的沙弥平日里在偷奸耍滑。
大门打开,那群显贵背手立在门前,由着最前头的跳梁小丑帮他们出气。
——废话,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撒泼这种事,不是那些被他们挑拨几句就压不住火的傻子做,难道还由他们亲自来做。
沈应一眼看出他们的套路,再抬眼向最前头那人看去。
沈应顿住。
巧了不是,那个站在台阶上拎着周府小厮就要往台阶下扔的跳梁小丑,不正是沈应那位叛军入城时不知躲到哪去了的沈家二叔沈鸿晖。
小厮大叫着沈爷饶命,想着求沈鸿晖心软。但小厮哪知,这沈鸿晖早就认出他是常在沈应跟前侍奉的人,本身就是想借他来折辱沈应,他越求饶沈鸿晖只会越兴奋。
沈鸿晖哈哈大笑:“既然你都叫了饶命,那我就放过你吧。”
嘴上说着放过,动作间却是要用力把人往台阶下摔去。
沈应见势不妙,忙低声吩咐身后跟着的人围上去救人,吩咐完沈应大声喊了句二叔当心。
沈鸿晖下意识回头,便见一白色硬物由远至近向他飞来,正正击中了他的面门,沈鸿晖不得不松开抓住小厮领子的手后退两步,若无身后仆人的及时搀扶,差点直接滚下台阶。
周家的人也急忙扶住自家小厮,拉着他躲到了沈应身后。
沈鸿晖捂着鼻子站稳脚步,只觉鼻头酸痛渐渐涌出一股热流。仆人见到红色,慌乱地掏出手帕为他擦拭,却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处,
“笨手笨脚的,滚开。”
沈鸿晖龇牙咧嘴地夺过手帕一把将人推开,用手帕捂着鼻子低头看向砸自己的东西。
只见一块白玉老老实实地躺在地面上,平白咂了他一回,还在台阶上磕了几下,竟一点损伤也没有。
倒是块好玉!沈鸿晖在心里感叹,正要伸手将玉捡起,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前方伸出覆上那块白玉,玉的暖白映衬得那人肌肤下的青色更显晶莹,让人不禁想知道这只手的主人会是怎样的妙人。
沈鸿晖抬头,便见到他的便宜大侄子沈应那双灵动得让他一向恨得牙痒痒的眼眸。
“二叔,你没听见我喊的当心吗?”沈应吃惊,伸手似欲上前看沈鸿晖的伤情。
沈鸿晖冷笑着躲开他的手:“猫哭耗子假慈悲。”
沈应也不勉强,轻飘飘地收回手,转头看向台阶下打伞站着的各位显贵。这些人也抬头打量着他,想必他们都曾听说了那个皇帝是跟他大吵了一架,因着置气才突然决定回京,这才遇了刺客。
他们都不知皇帝此时对沈应究竟是什么态度,所以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沈应。
沈应却知该用什么态度对他们。
他捡起白玉,用手帕擦去灰尘后,将玉重新塞回怀中。
做好这一切后,沈应才抬头台阶下的诸人冷笑道:“刚才我命人来告知各位大人,陛下已经歇下的消息,听说诸位听了不依,闹着说今日怎么也要见陛下一面。怎么?你们还要让已经睡下的皇上起身来见你们?沈某竟不知这普天之下除了太后还有哪位有这么大的面子?”
沈应这话说得真是一点面子都没给他们留。
台阶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有人忍不住出声喊道:“沈大人,我等都是心系陛下,你怎么能这么跟我们说话。”
怎么不能?论起桀骜不驯这四个字,沈应还没怕过谁。
君不闻,霍祁登基前京城上下人人都在传:太子已被探花郎降服。在京城连三岁小儿都知,东宫里早是沈探花的天下。
凭的是什么?不就是沈应那份谁的面子都敢下的桀骜。
先帝都因着这传言,几次三番犹豫到底要不要传位给霍祁——他担忧霍家天下也成了他沈应的天下。
听到这个问题,沈应只是淡淡扫那人一眼:“房大人觉得我的话有错?难道你认为你们之中有比陛下和太后更尊贵的人?”
“你——”
第 76 章 捣乱
“你——”
沈应一番话把大家脸上说得都不好看, 但偏偏没人敢反驳他。
还是那句话,现在谁也拿不准皇帝到底怎么看沈应,所以谁也拿不准自己现在该怎么看沈应。这些日子城中这些名门显贵先是被叛军占领金陵的消息吓个半死, 后来又被叛军‘请去做客’, 被折腾了个半死。
一条命都险些去了,哪还有昔日的傲气剩下。
直到朝廷的军队把叛军打走, 让他们重新摸到家中高床软枕, 他们才略略安心了些许。
……但终究这心也没有全安下来。
只因当日他们被叛军囚禁时,被那叛军头子要挟着签了份名单。说是什么为灾民捐款, 实际不就是份投敌名录吗?
他们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当然也誓死向叛军反抗了。
但形势比人强, 妻儿老小都在人家手里, 不签便是全家死绝, 为保一家老小性命只能忍辱签字, 听闻陛下也是位性情中人,想必是极能体谅的。
——对, 这就是他们准备拿到霍祁面前的说辞。
烂, 他们也知道很烂。但签都签了,把柄已经落下了。若是有人真心要拿它来做文章,他们说什么也没用,重要的还是看小皇帝的态度……
还有小皇帝对他们的态度。
听闻那名单在朝廷军队攻城之日,已经落到了小皇帝霍祁的手里。这皇帝把名单捏在手里这么些时日,也没个什么说法, 把在上面签了字的人连带他们的家族的心都给吊得七上八下的。
若说想要轻轻揭过,那就是想要施恩。
既施恩,也就是想要他们的忠诚。
那总该召他们见上一见,皇帝赏他们喝一杯茶, 再给他们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他们立马跪地宣誓效忠。当然是不是真的效忠,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本来也该效忠皇帝,只是效忠不代表没有自己的小心思——但面子上的工夫他们保管给皇帝陛下管足。
但皇帝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没给他们机会做!
皇帝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在城里憋了几天,忽然就宣布要回京了。若不是他们确实打听到,有人听见皇帝同陈宁提起从叛军手中缴获的名单一事,他们都要怀疑那名单到底有没有在小皇帝手里。
——好吧,其实他们现在就挺怀疑的。
不然能这么上赶着来试探吗?
他们知皇帝遇刺落水便从此前来探望,既是想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的死了,更是想知道那名单是不是真的在皇帝的手里。谁知昨日先在陈宁吃了闭门羹,今日又被沈应挡在了普陀寺外。
陈宁就算了,沈应又算个什么东西?
沈应轻笑:“沈某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不过代传陛下口谕:在他静养期间,闲杂人等一应不见。”
嚣张,是真嚣张。皇帝口谕——当然也是假的。
不过沈应也不担心霍祁日后会追究这事,毕竟跟沈应做过的其他犯上的事相比,矫诏这种事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过他口中的闲杂人等,却没那么好打发。
“你说陛下口谕就是陛下口谕?有什么证据。”众人齐声应和。
沈应翻了个白眼,侧身做了个相邀的手势:“既然各位大人不信,那不如你们自己去问陛下,问他是不是真的传下了口谕说不愿见你们。”
“……”
四下无言。
众人看看大开的寺门,又看看寺门前坦荡相邀的沈应,一时又陷入了犹豫中。
进?若沈应说的是真的,那他们就是抗旨不遵。好嘛,旧罪名还没洗清又添新罪名。
不进?那他们刚才在这里折腾半天是为了什么,纯给沈应逗趣玩吗?
进,还是不进,这是一个问题。
见他们如此犹疑,沈应笑了一声转过身子欲说些什么,忽而眼角扫过一道银光。
凭着多年对危险的敏锐直觉,沈应当即做出反应大喊着:“小心!”同时蹲下快步向侧边的石狮跑去。旁人不明缘由,还以为他又故技重施。
底下站着正在擦鼻血的沈鸿晖闻声,立即跳起来从身旁抓了个仆人挡在自己面前。
生怕不知哪里又飞来一块白玉砸到他脸上。
听到刀剑的铮鸣声,众人察觉到不对,急急抬头看向沈应方向。这才看见有一黑衣人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手持长剑欲砍向沈应。而刚才沈应所站的位置,地上赫然插了几支羽箭。
箭头深深扎入石阶,叫人看得胆寒。
诸显贵们由家中仆人护着退到远处,还有心思感叹。
瞧那沈应弱不禁风的模样,这箭要是射到他身上,怕是会立即要了这小探花的性命。
如沈应这般的人物死在这荒郊野岭又实在可惜。
他这种人合该死在一个惊心动魄的场合,比如金陵城破之际喊着‘沈应誓死不从敌军’之类的话从城楼跳下,又或者哪天皇帝因宠爱他出什么乱子,来点什么六军齐驻马,君王掩面不忍看的戏码,方才能全了他这祸水美人的名声。
但是在金陵城中的一个普通寺庙的大门口被人刺杀?旁边还是他家的祖坟?这简直是玩笑,对得起他们这些年为两人的故事会如何结尾压下的赌注吗?
……当然某种程度上,这结局对于沈应来说也算落叶归根了。
沈应若是知道他们心头的想法,恐怕都哭笑不得骂声‘有病’。
但他可没打算把这一劫当作自己的结局!
他跪地一个翻滚狼狈躲开射来的羽箭,拉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小沙弥躲到石狮后面,大声叫着其余人快躲进门后。林中射箭的人见没法再瞄准他,当即把手中弓箭往地下一摔,抽出长剑右腿往旁边大树狠狠一踹,借着回荡的力量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台阶上,举剑便向沈应砍去。
沈应借着石狮的遮挡躲了两下,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小沙弥忍不住颤声喊道。
“沈施主我觉得你不保护我,我可能更安全一点。”
“……”
沈应闻言一顿,差点没躲过那黑衣人迎面刺来的一剑。
幸而藏在屋顶上的暗卫红罗及时出现,帮他挡下这一击。刀剑相交,只一交手那黑衣人便知遇上强敌,瞪大双眼看向红罗,即便黑布蒙面也可以看出他的惊讶。而后他又恨恨望向沈应,似想要最后再拼一把,再度持剑向沈应而去。
红罗哪里能容他在自己眼前放肆,立即举剑把人拦在沈应五尺之外。
见黑衣人被缠住,沈应小声向怀中小沙弥叫着‘快跑’,把人往寺中推去,同时抬手接过暮云从门中扔出的木棍。
见到暮云带着小沙弥躲进寺中,沈应才回身举着木棍向交手的两人大喊道。
“小庆,我来助你。”
红罗本名傅庆。
他长棍如风向黑衣人挥去,倒是有几分力道可惜没什么章法,那黑衣人见他来袭,转身让红罗挨下了这一击,同时手中长剑回转刺向沈应胸口。
可怜红罗头上挨了沈应一棍,还要伸手去救这捣乱的人。
也幸亏暗卫武功都不弱,红罗脚尖一点飞身跳到沈应身后,抓住探花郎的领子略一按把将人拖到了身后。
他带着沈应后退同时将右手长剑掷出,正中那黑衣人的肩膀。
黑衣人动作一滞。
山路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有人大喊:“援兵来了。”
沈应被红罗护在身后,看着山路间出现的士兵眼眸微微一沉。
那黑衣人见再没击杀沈应的机会,狠狠地瞪了他二人一眼,捂着伤口快步跑向林间,不过几瞬便不见了踪影。
后院中得到消息的武柳,在安排好霍祁身边的防护后,也匆匆赶来。
他来时,陈宁正在责怪沈应,说都是因为沈应纵容着陛下到普陀寺来,才令陛下陷入险境中。武柳观察四周,没见到刺客的身影,只有地上有几滩血迹,而红罗正站在旁边揉着脸,脸上赫然是块挨打留下的红记。
武柳吃惊,走到红罗面前打量着他脸上的伤。
“那刺客竟那么厉害,居然能伤了你。”
红罗无语地向天翻着白眼:“别问了,是我自找的。”
武柳不解,红罗不愿继续解释,旁边看似认真听着陈宁训斥的沈应居然有空插嘴。
“是我……不小心……”沈应有些心虚。
陈宁见这人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也懒得再多说,调派人手把普陀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才放心回军营处理军务。
至于其他人?
……早在陈宁带兵来的时候,他们就溜之大吉了。
留下又见不到皇帝,还要看陈宁那张臭脸,谁乐意留下谁留下,反正他们不乐意。
待人走了,关上寺门。沈应长棍仍握在手中不断摩挲着,红罗揉着额头问他究竟哪里得罪了沈应,值得沈应打他这一棒。
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沈应也不是傻子。
两个会武功的人打架还硬要往上凑,这种行为只能叫做找死。
沈应不会做这种事……除非他是故意的。
沈应瞥了寺中各处守卫的官兵一眼,右手拿着棍子在手中轻轻敲了两下,戏谑道:“你武艺太高了,若没我捣乱,你定能把那刺客的人头留下。”
武柳眯眼:“知道你还上去捣乱。”
沈应等走到没有守卫的地方,才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若是让你留下那人头,只怕要出大乱子。”
说完他便把长棍随手往墙边一扔,棍子砸在墙面上发出咕咚一声。
沈应轻笑:“眼下把那人放走,对我们的用处才最大。”
武柳和红罗看他这副做派,脸上都露出无奈的表情。
沈应玩起故弄玄虚这种事来,跟他日日都要骂的皇帝陛下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第 77 章 痛不欲生
三人溜达回寺中给霍祁腾出的禅房, 沈应看到霍祁躺在床上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心里就不舒坦,便拉着武柳要去查探暗卫提过的暗道。
地道就在霍祁睡的那间禅房的床榻之下,这间禅房也是沈应平日来寺中通常留宿的那间, 那日霍祁突然跟沈应调着情转眼就从禅房消失, 走的也是这条暗道。
沈应有时候真不得不说,做皇帝能做到像霍祁这般偷摸……
——真挺丢人的。
他虽然相信武柳既然提出这地道可用, 这地道就多半不会出现年久失修、半路坍塌之类的问题。
但不管怎么样, 沈应还是要自己查看一遍才能放心。
万一那地道里有什么没被发现的毒虫毒蚁之类的东西,他们刚带着霍祁躲进来预备逃命, 结果还没逃出生天就先入了死门,岂不是太滑稽可笑了。
何况这寺中如今布满了陈宁的人, 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偷偷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偷听, 换个地方才方便谈事。
沈应往床下钻的时候, 抬头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霍祁。
——还是那句话, 见到他这副死样子沈应就心烦。
沈应不知霍祁这所谓的郁结到底是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有了。皇位, 天下, 朝臣的顺从,百姓的爱戴……好吧这东西他暂时还没有。但从他登基开始,所有人都沦为了他玩弄的对象——包括沈应。
他还想要什么?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他这般辗转反侧?
沈应不懂。
……
“我在求我不能得到之物。”
霍祁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中回荡。这话他听得既耳熟又陌生,霍祁疑惑地皱起眉头,睁开双眼看见他的老师朱泰来正坐在对面的蒲团打坐。
两人之间燃着的香炉升起缥缈的烟,朱泰来那张老脸隐在烟雾之中, 看着……还挺能唬人的。
老师莫不是成神仙了?
——霍祁说的是,他的真老师,前世的那个。把霍祁打压到哭爹喊娘,然后因为儿子去世太伤心一命呜呼了的那个。
两人生前是敌手, 死后却没仇怨,硬算起来可能还有一段掺杂几分真心的香火情。
此时见到朱泰来这超然于世外的仙人模样,霍祁又惊又喜。
他心道老师莫不是成仙以后,特地来给他指点迷津?他霍祁以后也是天上有人的皇帝了。
霍祁激动地开口:“老师……”
朱泰来淡淡抬眼向霍祁望来:“老朽已经卸下朝中重任,也不当东宫讲师多年,怕是当不起陛下这声老师。”
朱泰来的这个眼神似盆冷水迎面泼来,霍祁瞬间认出眼前不是他想要寻的那位老师。
他记起这个场景。
这是他离京去探望正在收拾东西返乡的前首辅。沈应走了,他心里有许多迷惘不知该向何人说,只能选择来向自己曾经的老师寻求前路的方向。
——即便其实霍祁心中并没有真的把眼前人当做他那位真正的老师。
就像他没有真的把沈应……当做沈应。
霍祁也知自己对小沈应不公平,他把自己前世积累了数十年的爱恨,全数倾泻到了如今这个什么也没有经历过的沈应头上。
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经受得住,只一味地发泄着自己。
他觉得这是沈应欠他的,但实际上欠他的那个沈应明明早就已经弃他而去。
他却仍旧执迷。
结果就是两头没落着,旧的寻不回,连眼前那个一心只有他的沈应也被他吓走了。
霍祁觉得自己有点亏。
老天要他重来一世,定是想让他改变些什么。
或许就是与沈应之间的事?老天爷要他跟沈应重新开始。没有怨恨,没有怀疑,没有悔过,也没有错过。霍祁想要这些,所以他踏进了朱家的静室,向朱泰来询问自己是否不该再执迷。
朱泰来原本是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的,但在听他问出这个问题后,脸上却也露出了颇为欣慰的表情。
朱泰来捋着胡须:“既不能得到不如放手,好过执迷不悟两败俱伤。陛下能想通这一点,于你于他,都是幸事。”
……朱泰来还以为霍祁是在说他不该再继续跟沈应纠缠下去。
实际霍祁是说,他该不该再继续跟现在的沈应纠缠下去。
他想要的,是他得不到的那个沈应,是已经化作飞鸟而去的那个沈应,是那个咬他、骂他、恨他、恼他,似要把自己永生永世的精力都用来与他彼此折磨的那个沈应。
霍祁坐在朱泰来对面的蒲团上,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他走进这间静室,以为自己想要的是眼下的沈应,但他其实自始至终都知道,他想要的只有一个沈应。
就像……
“我自始至终都知道你只是我的幻觉。”
霍祁转头向旁边望去,‘沈应’忽然出现在静室内。整个空间变得扭曲起来,对面蒲团上坐着的朱泰来化作白烟散去。
‘沈应’忽闪着盈盈一双泪眼向他望来,眼中满是怜惜与不舍。
是到离别的时刻了。
霍祁闭上双眸轻轻一笑,其实明明这么明显,他怎么可能看不透。
沈应怎会如此哭?沈应怎会如此笑?
怜惜与不舍?早八百年前就不是会出现在他们彼此眼中的东西。
“我有时觉得我或许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些年的爱恨都付诸流水,所以想要追下黄泉逼你给我一个交代。我有好多话想要问你: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要继续做官?为什么要……为我挡那一剑?你愿意为我去死,真的只是因为臣子本分?”
“这些话说出口我都觉得傻气?所以我从没问过。但你在我怀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好后悔,我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我们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就算你告诉我,其实这些年你早就恨极了我也行,我也接受,好歹算有个结局。”
霍祁苦笑:“总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留我一个人在世上要好。”
‘沈应’俯身凑近他,抬起手指在霍祁脸颊轻轻一划,为他拭去脸上泪痕。
“你从没哭过。”
‘沈应’怔怔地看着手指上的泪迹,不停地揉搓着手指,心头似有许多愁绪,但最后都只化作唇边的一声叹息。
“我怎么会恨你。”
他的脸上再没有霍祁臆想出来的矫揉造作,此刻的比过往无数时刻都要更像霍祁认识的沈应。
但霍祁已经不想再骗自己。
他再也寻不回他的沈应。
……
“你们怎么发现这条地道的?”
沈应边举着烛台用微弱的烛火照着前路边向武柳问道。
凹凸不平墙壁上布满了蜘蛛网,但有几处干净得有些突兀,沈应猜测是霍祁与武柳走这地道时不经意间蹭去的。
想起那总是贵公子模样的霍祁身上沾满蜘蛛网的样子,沈应就忍不住想笑。
憋回嘴里的笑声,沈应才发觉武柳迟迟没有回答。
沈应回头向武柳举起烛台,昏黄的火光映在武柳的脸上,沈应难得在向来直言不讳的武柳脸上看到迟疑。
“怎么了?”
“没什么,”武柳摇头,继续跟上沈应的脚步,引着他往另一头走去,“这地道原本是乱世时寺中僧侣修来逃命用的,后来太平年间没了用处,渐渐也就无人知晓了,我也是在查一桩旧案时偶然闯入,才知此地有一地道。”
两人转过一个弯道,沈应见到远处微弱的亮光,知道已经接近出口。沈应对地道出口在哪兴趣更大,对武柳口中旧案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什么旧案?”
“只是金陵城中的一桩陈年旧案,是你出生前的事,想来你也没听说过。”
武柳帮沈应撩开出口处用来遮挡的野草,瞬间刺目的阳光灼烧起他们的双眼,两人都侧首躲了躲。
待双眸适应光线的强度后,沈应才再度向外望去。
朝向天空生长的高大树木遮挡住他的视线,但隐隐约约出现在树叶缝隙间的普陀寺后门,让沈应知道他现在应该是在普陀寺的后山。
等等那这里不就是……
“沈家祖坟旁边?”沈应吃惊地看向武柳。
武柳向他点了点头,沈应一阵无语加一阵无奈——沈轶山下葬前夜,霍祁先是大半夜的来找沈应调情,然后又走地道来‘拜见’沈家祖先,这人真是……
“他就真不怕撞上什么邪气玩意儿?”
“子不语怪力乱神,”武柳露出嫌弃脸,上下扫了沈应几眼,“你还是读书人。”
“……”
单说烦人这件事,武柳跟霍祁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沈应抬手挥去身边飞着的小虫,又继续跟武柳说起地道:“有这条地道我们出入倒是方便了许多,不必事事都受陈宁的监视。”
“你还是不信陈宁。”武柳皱眉。
虽然皇帝刚刚被送回金陵还昏迷未醒时,他也提防着陈宁,但就陈宁这几日表现出来的样子,武柳不觉得他是奸臣。
他有练武之人自己的直觉,能凭气息,断出一个人的人品。
不过他口中的这种直觉,对于沈应来说就过于玄幻了——沈应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你找人去查探一下,这几日陈宁的心腹里面有没有忽然开始不露面……或者肩膀看着像有伤的。”
武柳试图反驳:“刺杀这种事,派心腹出手未免太招眼了吧?”
“刺杀这种事不找心腹,难道找你我这种路人。”
沈应白他一眼,忽而脑袋剧烈疼痛起来。
沈应右手抵住额头,摇晃着走到墙壁边,用左手撑在墙上才勉强支撑住自己。他的嘴唇被咬到发白,但脑中的疼痛却没有减弱一丝一毫,似在叫嚣着要永远痛下去,叫沈应痛不欲生。
第 78 章 亏心事
武柳知道沈应脑袋之前受过伤, 这会儿沈应头痛忽然发作,他心里也有些着急起来,还以为那边那个还没醒, 这边又要躺下一个。
他上前两步欲扶住沈应的手臂, 却被沈应抬手拦住。
沈应闭眼撑在墙壁上,肺部的空气仿佛全部被抽空一般, 他只能靠着缓缓地呼吸着洞口新鲜的空气, 努力压下胃部恶心的感觉。
武柳问他如何,他也只摇着头说无恙。
约莫有半柱香时间过去, 沈应才真正恢复过来。他再度抬眸看着眼前脏污狭窄通道和洞口那一点光芒,不知为何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沈应蹒跚着走出密道口, 普陀寺后山的山景映入他的眼帘。
沈应咽了咽口水:“你说的那桩旧案, 可是指当年一位贵妇人在寺中礼佛, 有恶人欲陷害于她, 特意将她引至那间禅房暂歇,却利用这密道藏一男子暗中将其运至禅房中, 诬陷她与那人私通一事。”
武柳吃惊:“你也知此事?”
“当年先帝登基, 我外祖父在先帝面前直言他得位不正,得罪先帝被关入大狱,连带我那时还在京中的两位舅舅都被关了起来,消息传回金陵,我那位最善见风使舵的父亲立马开始想办法与我潘家一刀两断,可恨明明他可以只让我母亲与娘家断了往来, 外嫁的女儿再牵连又能如何牵连?可是……”
……
“可是他知道我腹中怀了他的骨肉,”潘小钗恶狠狠地瞪向沈家这位竟上门同她骨肉亲情的老夫人,“他丧尽天良,竟怕我和应儿牵连他, 不只污我清白,竟还要污蔑应儿是我与他人私通才有的孽种。”
沈老夫人颤抖着想要去抓潘小钗的手,被潘小钗侧身躲开。
老夫人含泪道:“可是我是信你的。当年若我不信你,我岂会尽力护你,还逼着他们让应儿上了族谱。如今你也该为我想一想,应儿如今这样的名声,若你再放任他与皇帝纠缠下去,他以后该如何是好?”
沈老夫人今日上门的目的,就是想要劝潘小钗约束沈应别再往皇帝跟前凑,也不听听如今金陵城里传他的那些话,沈老夫人说出来的嫌害臊。
“他是你的儿子,”沈老夫人痛心疾首,“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爱惜他?”
旁边杵着的周远一听这话就知要遭,忙举起手想要阻拦,但潘小钗已经压抑不住。
“我不爱惜他!”
潘小钗冲上前去质问沈老夫人:“我十月怀胎用血用奶把他养大了,你们沈家又为他做过些什么?你们污蔑我们母子,把我关在你们家的祠堂里说要杖杀我,若不是我家在金陵还有些人剩下,如今我们母子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呢!你现在说我不爱惜他?那你呢母亲……”
潘小钗充满怨恨地叫出那个十数年来未曾再叫过的称呼,沈老夫人听到只觉得浑身颤抖着不敢再接一句话。
潘小钗苦笑:“你信我?不,你是知道。你知道你儿子在算计我,你知道我是冤枉的,但你什么也没说,你只说你信我。你明明可以做得更多,但你只敢说你相信我!你所谓地尽力护我,也不过想保护你儿子在我肚子里的种罢了。”
听她说得越发难听,周远忍不住出声提醒。
“小钗——”
潘小钗回头瞪他:“怎么?我在自己家里连话都不可以说了吗?”
见到她眼中燃起的怒火,周远立马缩起来当鹌鹑。
但经他提醒,潘小钗再度看向沈老夫人时脸上也恢复了旧日面对沈家人的平淡与冷漠。
与这些人置气,太过浪费时间了。
潘小钗理着袖口,冷笑道:“我儿子喜欢男人又如何?喜欢皇帝又如何?他就是喜欢玉皇大帝,只要他够得上,那也是他应得的,与你家又有何干?你指望我儿子给你儿子传递香火?”
“下辈子做梦去吧——”
周远听得无奈摇头,连下辈子都只让人家做梦,他家夫人为人真是……干净利落。
既然当年是沈家要断,那就断得干净些。见先帝关了他岳父,马不停蹄地就要与潘家一刀两断,见他岳父过世后先帝因愧疚加封了他两个小舅子又对他岳父的气节多有赞扬,又上赶着贴过来想要和好。
真是寡廉鲜耻。
想起自家跟这种人居然是同乡,周远就觉得恶心。
而那边沈老夫人听了潘小钗的话,差点没气厥过去。
她怒指潘小钗:“你——”
才说了一个字,就两眼一翻真气厥过去了。周远忙叫来大夫确认过人没大碍后,让人用轿子把这老夫人给送回沈家去了。
免得这人一醒,跟潘小钗又吵起来,真气出什么好歹,倒成了他们的不是。
经此一遭,周兴也吩咐了全家,以后这沈家人来一概不准他们进来。
这大白天的,真够晦气的。
……
那边潘小钗和沈老夫人都把互相气得不轻,那边听到沈应的话,武柳还是吃惊。
他确实惊讶。
因为根据武柳查到的消息,此事沈家并未对外张扬。
后来因着先帝对沈应外祖父的赞扬,这件事在金陵城中的消息可谓是一压再压,到最后无人提起,连坊间都少有流传。
沈应这样的小辈,不管是因年纪小还是因别人顾着事件的主人就是他的父母,也不该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何况根据从前皇帝让他调查此事时,沈应对于他的试探的反应来看,沈应之前明显是不知道此事的。
“你是何时知晓的?”
“何时知晓?”沈应苦笑着摇头,望着远处佛寺的大钟,他抬手揉了揉酸痛的额头,“好笑的是,我竟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知晓的。”
武柳皱眉不解他是何意,沈应却只摆手让武柳别再问,他有些累了。两人慢慢从密道走回禅房,迎头便撞上钱大夫带来的好消息,说是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霍祁的情况竟不知为何渐渐好转起来。
也不知是沈应的那两服安神茶起了作用,还是这普陀寺中真的有菩萨保佑。
“应该说是钱大夫你的医术确实高明。”沈应夸赞道。
“哪里哪里。”钱大夫谦虚地推辞着这般夸赞,手掌却不由自主地抚上胡须,唇角露出些许志得意满的笑容。
沈应笑起来,又向床上的霍祁看了两眼,脸上的笑容瞧着像是忽然淡了下来一般,笑意都未及眼底。武柳只觉这人自刚才头痛过后,便一直有些古怪,正想开口让钱大夫也给沈应看看病,却听沈应低声笑道。
“我们一走陛下的病就好了,”沈应笑道,“看来竟是我们妨了陛下。”
又道既然如此,为了霍祁的病情,他该尽早离去才是。
说完居然真的长腿一迈,开门走出禅房,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
“小柳你在密道又怎么把沈大人给惹怒了?”
“小柳,你这人哪都好就是这张嘴。”
武柳:“……”
请问我的嘴怎么招惹你了?
无缘无故被沈应安上一个‘有妨皇帝’名头的武柳本就冤枉极了,还要这里被他们数落。
一人给了一个刀子样的眼神,把众人驱散。
武柳走到门边,看着沈应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明明只是短短几瞬,他却忽然觉得沈应成熟了许多。
看来经历过这许多事,沈应终于长大了。
武柳回头向床上的霍祁看了一眼,心道也不知这长大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于某些人是好事,于某些人是坏事。菩萨保佑,让他的陛下遇上些好事吧。
武柳低头轻叹。
他身后红罗搂着其他暗卫向着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瞧,我就说是他把沈大人气走了不是?你听他现在不就正在懊恼。”
武柳:“…你知道我听得到吗?”
“就是说给你听的。”
红罗哼笑着摇摇头:“想想沈大人也真是可怜,才遇到被人刺杀这种事转头又要在黑漆漆的地道被他奚落,怪不得人一出地道就走了,是我我也走。”
“那你怎么还在这。”武柳回头冷眼看他。
“因为我想在这,”红罗斜眼看他,嘴上嗤笑道,“你真以为你有个首领的头衔,就可以给我发号施令了?流云你在我眼里比起飞鹤来可还差得远呢。”
听到文瑞的代号被提起,武柳脸色沉下来,伸手在腰间一抓向着红罗扬去,众人耳边只听破空声响起,红罗及时提剑在最近的桌面上翻身一滚,躲开飞来的暗器。
红罗落到地面上向柱子看去,看清插进柱中的三枚铜钱,哆嗦了一下。
“好歹也算同僚一场,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吧。”红罗啧啧两声,偏偏还要嘴贱,“我还以为你被水面上的刺客吓破了胆,成了软脚虾,看来是我想多了。”
武柳足尖一点向他冲来,红罗立即提剑从窗户翻了出去,同时大声喊道:“玩笑而已,何必生气?我出去玩一圈,等你消气再回来。”
然后就当着外面所有守卫的面跳上屋顶。
武柳追出去时,他已经不见了人影。
……
“没追上?”
消息传到陈宁这里,陈宁放下手中的汤药,拧眉沉思着。他知道皇帝身边的人对他多有怀疑,但他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本来不畏惧他们的怀疑,但如今……
陈宁把汤药喂给贺飞捷,温声问道:“你的伤口现在怎么样?”
贺飞捷躺在床上,满脸苦涩:“我的伤口还好,但将军你再这样喂我喝药,我真的会被苦死的。”
贺飞捷夺过陈宁手中药碗,仰头饮尽后长长舒了口气。
“我现在好了。”
“……”
看着贺飞捷上半身包裹的纱布,陈宁无奈低头叹息,看来人真的不能做亏心事,一旦做了亏心事你的心从此便不得安宁了。
第 79 章 放手
陈宁走出贺飞捷的房间, 只觉得黑漆漆的院中静谧得吓人。他走了几步,忽的转头往院中一角望去。
冷寂的月色之下只有墙壁上的花藤在晃动。
晚风拂过,陈宁站在原地看着颤动的花藤, 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最后陈宁叹息一声, 转身出了小院,同时吩咐亲随这几日守住贺飞捷, 让他好好在府里呆着, 等伤好一些就把贺飞捷送回海卫府去。
亲随答应下来,又问他该拿沈应怎么办。
沈应?陈宁沉吟半晌, 这人已经被刺杀过一回,日后定会更加警惕, 再加上他身边有高手暗中护卫, 他们只怕再难有下手的机会, 但真的让陈宁就这样对那个魅惑君主的妖孽放任不管……
陈宁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
陈宁咬牙吩咐:“继续叫人暗中跟着他, 若寻到机会就下手。”
亲随拱手称是,当夜便照他的吩咐去沈府外面埋伏着, 从第二日沈应出门开始, 无论沈应去哪都跟着。刚开始他们还以为沈应的日常行程必定就是到御前献媚,谁知沈应从普陀寺回来以后,便再没踏入过普陀寺的大门。
倒是一心一意地做起了他的临时知府,开始处理起城中的大小事务来。
沈应走进官衙大门,红罗跟在他身边说着昨夜他在守备府中刺探得的情报。
“陈宁手下一个姓贺的副将,说是感染了风寒在卧床休养。但我偷偷潜入他住的院子看过, 不像是风寒倒像是……受伤。”红罗压低声音,“我本想去查查他的药渣,只是在厨房和药房都翻了几遍也没找到,看来陈宁那边也怕被我们查到, 熬完药就让人把药渣处理了。”
沈应闻言若有所思,红罗建议他直接带点人闯到贺飞捷的院子里,掀开这胆大包天还害红罗挨了沈应一闷棍的可恶刺客的被子,扒下他的衣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口,直接抓他一个人赃俱获。
沈应无语:“……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一个爱掀人被子扒人衣服的恶霸?”
“我只是提一个建议。”红罗摊手。
沈应白他一眼:“现在敌强我弱,我在陈宁面前只怕连呼吸都要小心些,生怕那口气喘快了惹他不悦,被他一刀咔嚓了。你让我现在带人去揭穿他找人杀我的事,不是明摆着把我往刀口上送吗?洪兄我跟你可没仇……你不会还在记恨昨日我给你的那一棍?”
“嘿呀,沈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小人怎么敢记恨你。”
红罗笑起来,用哥俩好的姿势搂住沈应的肩膀,哐哐往沈应肩上捶了两拳。
沈应被锤得咳嗽起来,红罗还在笑嘻嘻:“小的只是想帮你排忧解难,好让你记得小人的好,以后好在陛下面前多举荐举荐小人。”
沈应胸口扯得痛,推开他拍着胸口咳嗽了一阵,胸口的疼痛又忽然消失了,连带刚才的痛都像是沈应的幻觉,若不是沈应确认自己现下清醒,恐怕都要以为自己发疯了。
不过想起昨夜做的那些意义不明的梦,还有最近总是闪现在他眼前的那些根本不曾发生过的记忆。
沈应也不好说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被霍祁逼到发疯了。
他抬头迎上红罗担忧的视线,装作无事地向暗卫笑了笑:“好啊,我举荐你当暗卫首领,让我们的皇帝陛下放小柳去找文瑞。”
他俏皮地回答着红罗的刚才的话,见红罗听到这话后骤然难看的脸色,沈应推了他一把。
“我是不懂这是不是你们暗卫的祖传规矩,在意也不好好说出口,总要化作嘴里伤人的利刃,就算再不是真心的,伤人的话总归是说出口了,最后难免伤人伤己。”
沈应叹息,也不知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但红罗带入了一下沈应话中的情感,忽然浑身膈应得一抖,心道这沈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红罗张嘴想要解释,沈应已经抬步迎上了大堂前恭候他们的官员,留下红罗在原地张口结舌,有苦难言。
知府石淙病了这么多日子,知府衙门终于迎来了新的主心骨,可是这个看上去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真能主事吗?知府衙门内任职的大小官吏看着沈应嫩得跟新生嫩芽似的脸,都在暗中向对方摇头。
沈应只当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坐到石淙用来办公的座椅上,抬头向众人微微一笑。
“府中现在能办事的人手有多少?都喊来给我看看。”
消息如飞鸽一般飞向全城,陈宁接到消息无奈一笑。
“这位小沈大人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他将手中他吩咐将士们收集起来的金陵百姓伤亡情况和房屋损失的册籍往桌上的木盘中一扔,“他以为这城中事务和他的锦绣文章一样好写?”
就陈宁这样处理军务多年的老手,遇到这城里的大小事务有时也会抓耳挠腮。
陈宁嘲笑着沈应,却还是让人把这些册籍都给沈应送去。
如今皇帝把这些事都交给沈应处理了,他也不能不给皇帝这个面子。左右沈应真的弄出什么乱子,他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向皇帝进言撤了沈应的职,若是皇帝不应……
那这沈应就真的不得不除了。
——即便拼上他一条命,也在所不惜。
而城中接到消息的其他达官显贵,则只关心皇帝还在抬举沈应,那就证明沈应在皇帝心里还有些位置,那日后该对他恭敬些。
只是小皇帝未免太胡闹,这城中如今还有个手握兵权的陈宁,皇帝不找个老成持重的老臣压住陈宁,就光想着哄情人开心,再这样下去大衍迟早……
显贵们捂住嘴巴左右看看,唉不敢说不敢说。
总而言之,如今城中众人都在等着看沈应的笑话。
沈应也知道,不过他向来懒得理会这些事,别人的嘲笑、质疑、谩骂和嫉妒又不会让他少二两肉,做好自己的事才是关键。他有心做好金陵的战后重建工作,陈宁送来的册籍正好帮上大忙。
叛军入城时,府中衙役跑了大半,现在叛乱虽已平息,但府中却也没多少人手可用。
真让沈应自己派人去清点金陵城战后的情况,事情恐怕有些难办。
是以虽然沈应知道,陈宁多半就是那日普陀寺外刺杀自己的幕后主使,不过冲着这本册籍,沈应也得对陈宁谢上一谢。
沈应边检阅这些册籍,边找人把这些册籍抄录了多本分发给手下人,一是为了确认册中是否有漏记的百姓,二是为了方便他们安置伤员。他征用城南金陵城商会的会馆和周家的义学,充作济民堂分别用来安置因这次叛乱受害的老弱妇孺,又鼓励商户为济民堂捐款捐粮,用作救灾。
商户们无有不应的。
沈应还没叫人上门,他们已经先打听到消息,把钱粮送到沈应跟前。
倒不是为了讨好沈应,是他们也在叛军那本簿子上落过名字,如今朝廷打回来,他们心虚得很,正想着各种法子要向朝廷表忠心。
沈应跟他们,正好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陈宁在府中听到都只能笑沈应运气好,不过见到沈应真为金陵百姓忙上忙下,他倒对沈应有些改观,再想起沈应跟皇帝这段情,心道甚至都有些埋怨起皇帝来。
这好端端的一个男儿,怎么就被皇帝给祸……
唉,陈宁叹息一声,不愿再细思下去。
而在普陀寺中养了足足一个月伤的霍祁,终于在把钱大夫和其余一众人等吓死前清醒过来。他在听到城中的各路消息时只是苦着脸说了句:“沈应能应付得过来。”
哦对了,还有——
“这药能不喝吗?”
对,他苦着脸主要是因为武柳正在给他喂的药太苦了——还有为什么是武柳在给他喂药?
“没其他人能伺候我了吗?怎么是你来?”
霍祁推开武柳的手,便要下床。
这药未免太苦,霍祁简直怀疑钱大夫是在挟私报复,想要借这药报复霍祁让他提心吊胆每天都摸着脑袋担心会不会成没头鬼的那段时光。
武柳跟在他后面,给他披上外衣:“回陛下的话,我们带来的人伤的伤死的死,没剩下多少人了。只剩下小人几个粗手粗脚的,陛下若是不想要小人伺候,小人立马叫别人来,但陛下若想要温香软玉,小人怕只能去找沈大人了。”
他意有所指,说的是霍祁醒后与沈应陷入的奇怪状态。
霍祁醒了的消息,武柳早早就叫人去通知沈应了,但只得来沈应淡淡一个知道了,并叫武柳小心照顾陛下的嘱咐。
听听多生疏,居然喊的是陛下。
武柳听了都瘆得慌。
转头把消息传递给霍祁,霍祁也是老大不在乎地说了句:‘他有心了。’
老天乖乖,从这两个冤家的十六岁到现在,他们见识过这两人的爱恨纠缠,恩怨缠绵,到如今走到相敬如宾,这两人不会最后真的要走到形同陌路的地步吧?
——哦对了这句话是红罗说的,整个暗卫也只有他会这么大惊小怪。
对于沈应和霍祁会不会走到形同陌路的地步,武柳也不知。
但他不愿见到这种场面,所以故意在霍祁提起沈应。
霍祁听到武柳的话脚步顿了顿,片刻后又恢复平静,他走到门边听着蹲在树枝上的鸟雀鸣叫,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向武柳说道。
“金陵人杰地灵,生出来的小沈大人也是钟灵毓秀,集世间灵气于一身,只是我无福消受了。”
他想通了,他想要的是他的沈应。
这小沈大人既然想要有一番作为,他该放手才是。
第 80 章 惊变
但真的让霍祁跟沈应说他要放手, 他又有些不甘心。
这份不甘心不只是来源于他前世对沈应的痴缠,也是……想到沈应(不管是哪一个沈应)从此以后会归属于另一个人的抓心挠肝。
只要想到这张脸、这个人以后被别人拥进怀里,或者拥别人入怀, 霍祁心里就不舒服。要他放手?倒也可以, 但他一个当皇帝都决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了。不是那个人,即便是少些经历的同一个人他都不要, 那能不能公平一些, 让沈应以后也别跟别人处了。
——当然,霍祁深知这样对沈应不公平。
即便沈应跟皇帝有个一段, 也不该被套上贞节牌坊。何况乎,沈应这个人兴头起来, 你让他顶着满城风声跟皇太子谈情说爱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做过。
先帝难道没有震怒?他还不是照旧我行我素, 该跟霍祁调情就调情, 该到定情的时候也半点不含糊直接上匕首割头发。
敢爱敢恨到了一种霍祁稍微慢他半步, 都会被笑话怂包的地步。
就这样一个人,就算霍祁真的给他上了贞节牌坊, 他也不会管有些事能不能做。
真遇上第二个让他动心的, 你让他领着人到霍祁跟前让霍祁赐婚,他照样敢做。
——当然不是说沈应真的有这么蠢,霍祁只是想说明他想要跟沈应达成的理想和平状态,在他们的真实生活中暂时是不可能存在的。
所以他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躲着点沈应,把跟沈应谈话这件事避开。
这就是霍祁病好了也不招沈应来见的原因, 一点不好为外人道的小心思,他当然也不可能跟别人说。
上位者嘛,总是要看起来让人难以捉摸的。
所以在武柳等人的眼里,就是霍祁醒来以后就阴晴不定, 也不知道心里是有了什么心思,反正只要在他面前提起沈应,他的脸色便难看上几分。
暗卫都拿不准他的心思,红罗暗地里跟武柳说‘陛下别是怀疑淮水上遇的刺客跟沈大人有关,所以开始怀疑起沈大人来’。武柳也不知道他的想法怎么就拐到了这道弯上,本也没多在意,因为这话一来无稽,二来……真的很无稽。
但后来沈应在城中救灾救民忙得如火如荼,名声渐渐传入普陀寺中,听说连陈宁都对沈应另眼相看起来。
这样的官员,就算霍祁跟沈应无旧,也实在该召来嘉奖一番,以慰金陵百姓受叛军作乱之苦。
更何况……霍祁跟沈应还有旧情!
但武柳瞧着霍祁苏醒接近半个月,连身上的伤口都愈合了大半还没对沈应什么动静,一点也不符合他从前两天不见沈应就要跳起来咬人的个性,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红罗跟他说的那句话。
武柳当即眼皮一跳,心道难道陛下不会如此胡涂……吧?
但也不好说,毕竟霍祁登基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在武柳眼里也没干过几件清醒的事,大多数都是随性而来,由他怎么开心就怎么来。
武柳侍奉先帝多年没见过这种做派的皇帝,有时看着觉得有趣,有时看着也觉得心惊。
在他看来霍祁虽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比先帝看上去像个活人多了,却也比先帝要更为狠心。
先帝虽然为人冷些脾气暴些,但对于那些真该狠心的,如太后国舅沈应,又如……永安王,这些该除之以绝后患的,他嘴上骂得狠面上显得凶,弄得一个二个都与他离心,但真到该狠心的时候,却又一个也狠不下心肠。
若真的跟霍祁比起来,武柳会评价先帝并不适合当个皇帝。
当然这种对主上大不敬的说法,即便武柳不畏生死,他也不会与旁人说。忠心还是他心头的头一桩事。只是他看人向来客观,即便他痴恋文瑞到如此地步,都不得不评价一句姓文的这人优柔寡断又感情用事,做事瞻前顾后半点不像个磊落男儿……
武柳咳嗽两声,拉回自己被文瑞带到半边山上的思绪。
正在倚在床边看佛经的霍祁听到咳嗽声,向武柳投去一瞥。
武柳立即躬身向霍祁告罪。
“不必说这些,你伤势未愈还要继续当差,是为难你了。”霍祁拿着佛经走到门前,看着院外来往的兵丁笑道,“朕知道你们怕朕没当成永安王板上的肉,却成了别人瓮中的鳖,所以才日日不宁,不过若陈宁与朕的那位皇叔有牵连,那朕昏迷时正是下手的好时机,那时他没出手,反而朕能活到今日足以说明他的忠心。”
武柳想起那日普陀寺外冲着沈应而来的刺客,倒不好说陈宁有没有出过手。
红罗已经查明那人就是陈宁的副将贺飞捷,那人虽是冲着沈应来的,当时皇帝还在普陀寺中养伤,陈宁就敢在寺外动手杀人,可见他是个目无君上的。
霍祁说他忠心?武柳不认可。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有些事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霍祁回头见他面色有异:“你还有别的想法?”
主上发问,武柳自然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奉告。霍祁闻言一笑,背后立在门边手中佛经在另一只手掌中敲来敲去,望着远山军营方向玩笑道:“忠心是忠心,但想来是皇位忠心,对我却不尽然,若我不是皇帝,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与这位陈将军共事,想必他还要对上弹劾我呢。”
这话说的是前世的真事,不过当时陈宁针对的不是霍祁,是沈应。
前世也不知是不是运道不好,霍祁登基以后就连逢灾年,各地匪患四起朝廷需派人除乱。又因前世沈应守孝归来后便被迷了心窍,不愿再跟霍祁玩这场过家家游戏,两人心中存了芥蒂,沈应也不愿每天在朝上跟霍祁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干脆就自请前往平乱。
朝中文武都盼着他死在战场上,自然无有不应的,在众人的推崇下,霍祁骑虎难下只能应允,但又不能真派一个文弱书生去送死——一是因为他舍不得沈应,二是因为……要是真打输了,助长敌军气焰,真让那群贼匪做大了,危及朝廷怎么办?他家老祖宗可就是做土匪发家的。
朝堂文武就只知道看热闹不嫌事大,霍祁要考虑的可就多了。
是以他虽然应允了沈应前往平乱,但也在各地将领中东挑西选,最后挑中了陈宁,一是迎击的是江南水匪,二则是因为陈宁为人看上去还是颇为正派。
谁知正派过了头,陈宁对沈应这位在皇帝跟前狐媚讨好的男宠实在看不上眼,接到皇帝调令前往江南与沈应会合的路上,就连给霍祁上了几道奏疏,大意都是请皇帝让沈应回去,免得战场刀剑无眼,伤了探花郎的细皮嫩肉。
他倒是说得轻松。
霍祁要是能把沈应弄回去,他能放沈应去战场乱跑吗?
想起沈应在战场遭遇风霜,霍祁却只能被困在千里之外的京师,被拴在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无奈地等待着他的消息,霍祁何尝不心急。
他也想向群臣大发雷霆,让他们去把沈应给他捉回来。
也想亲赴战场,与沈应并肩作战。
但最后他只能冷下面孔,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冷硬心肠,下旨命沈陈二人加快脚程,不得延误军机。所以他有时会沉迷于权力的漩涡,享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带来的炫目色彩,但有时又会觉得这个皇帝当得真受鸟气,还不如只飞鸟自由。
而陈宁跟沈应正式见面以后,那弹劾的奏疏更是像雪花飞到霍祁的桌上。
不是霍祁偏袒沈应,但有时霍祁看到陈宁的奏疏都忍不住想给陈宁回封信,问他一句沈应在城中坐轿这件事到底怎么惹到你了,他一个官员不坐轿出行难道走路吗?至于让你特地上一封奏疏,参他一个奢靡过度吗?
当然不至于,其实陈宁对沈应真看不过眼的就一件事——媚上。
媚上就算了,还骗得皇帝为了让他刷军功,把他送到战场上逼陈宁为他保驾护航。军机大事也当儿戏,这不是胡闹吗?陈宁能看得上沈应才有鬼了。
不过后来,与沈应共事后,陈宁渐渐发觉这小探花并非他想象中那样只知献媚讨好、毫无用处的人,给霍祁来的日常慰问……不对是弹劾奏疏中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从以前那副直言不讳的刀剑不长眼,赶紧把你的男宠给召回去,不然说不定我们这边兄弟的刀剑就捅到他身上去了,到最后明里暗里地暗示沈应是个好人,皇帝陛下您就别祸害他了行不行。
霍祁原本看他的奏疏还当个乐,到后来越看越气,每回陈宁一来信只要确认过里面没写大事,霍祁看都不带看一眼直接就往火盆里扔。
大夏天的也架火盆,就为了亲眼看到那些气人的白纸黑字被火舌舔舐尽的样子。
近身伺候他的宫人苦不堪言,只能一到陈将军的奏疏将至的日子就立马换上轻薄的衣衫——好歹不至于在御前中暑了不成。
说真话,看着那些黑白颠倒的信笺,霍祁有时候真想把这位素未谋面的陈将军召到京城来,唤他到御前来看看,看看他和沈应到底是谁在祸害谁。
真说起来,霍祁还记得是自己被骗了。
年少无知时,沈应同他说一生一世,他信了,可沈应的一生一世却那样短,只有东宫中的短短两年,甚至没到第三个春秋,一切就已经结束。徒留霍祁在原地等着守着,一个假的一生一世。
沈应在外面倒是逍遥快活,连陈宁这种老古董也收复了。
也不知道他跟陈宁说了什么,让陈宁居然敢在奏疏里暗暗地为他叫屈。
他有什么委屈?
苦的那个人是霍祁,被祸害的那个也是霍祁好不好。
不过不管霍祁当时怎么不平,对于这些已经过去的事,霍祁也只是报以淡淡一笑的态度,叫武柳不必着急,等陈宁看到沈应的好了,或许他就不会再针对沈应,再极端点说不定这位陈将军还会跟沈应穿上同一条裤子,转头来怪霍祁逼迫忠良之后。
霍祁表面云淡风轻,但说到两人穿同一条裤子时,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手中书卷。
武柳看一本佛经被他捏皱巴巴,心道气性这般大,看来这几日看的佛经都没什么作用,他们也不必再担心这位陛下会突发奇想,闹着要在这寺中剃度出家这种事。
不过气大伤身,武柳正待劝解霍祁几句,外头忽然来人禀报国舅正带着人快马加鞭地往金陵城赶来。
武柳心头一跳,抬头看向霍祁,却见他的陛下正露出些许玩味的表情。
霍祁:“从京城到金陵快马加鞭怎么也要十来日,舅舅来得这般快,看来朕受伤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他就已经往金陵赶了。”
霍祁怪异地笑了几声,叫人去把他表兄何缙拿了下到大狱去,没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探望。
好了,这下武柳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他们如今被困在金陵,手中既无可用的人手身边也无信任的亲信,这好不容易来了个熟人,霍祁不思考着怎么拉拢他还要上赶着把人家关进大狱得罪他。
武柳真的弄不懂他的陛下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或许沈应在这里他会懂一些,但武柳深觉自己皇帝登基后,沈应在霍祁面前的大部分时间,实际上都是在忍耐着不把那句疯子从嘴里掏出来扔到霍祁脸上。
——当然他也没有一直忍耐着。
武柳只是想说明……他的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有时候做决定就像在发疯?
如果他不知道,武柳马上去把沈应找来,让他知道知道。
“陛下……”这话武柳本不该说,但此刻也没其他人可以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了,只能换武柳来说,“国舅马上就要到金陵了,这时候把何缙下狱,只怕会让人以为陛下是在故意打国舅的脸。虽然那小少爷在叛军面前意图出卖陛下,其罪当诛。但陛下既不想让旁人知晓叛军占金陵时,陛下圣体就在城内,恐怕处置他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虽然在武柳看来,霍祁是皇帝,想要杀谁就可以杀谁。
但这一切都该是保障霍祁安全的情况下才能去做的。
“嘘——”
霍祁向武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必再多说,他心中自有思量。他这表兄霍祁其实早就看不惯了,只是一来现在何缙在他眼里就是小孩,跟个小孩计较也没什么意思,他只准备把何缙拿来当做拿捏他舅舅何荣的手段,之前何荣远在京师,他早早把何缙抓了没法瞧见何荣的脸色,也实在无趣。
再加上他外祖何国公在叛军占城的时候,确实受了些灾。
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为朝廷效忠了一世也怪不容易的,为了何国公的身体着想,霍祁最终也没抓了何缙。
但如今听说何国公顿顿吃两碗米,身体比受伤卧床的霍祁还要康健两分,他倒也可以不必顾及老人家的身体,放心地用何缙来试探试探他这位舅舅的忠心。
霍祁有一个疑惑,从前世国舅丧生时便有,一直不能解。
因为国舅已经死了,他不能告诉霍祁答案。无论霍祁如何追查,还活着的人只会百般推脱将罪责扔到已死之人的身上,于是霍祁面对两个选择,信,或者不信。
霍祁不想要选择,他只想要真相。
可惜就算现在国舅活着,他也不会告诉霍祁他想要知道的那件事的真相,除非真的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所以……霍祁想要给国舅和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让他们甥舅可以开诚布公交谈的机会。
他真的很想问问国舅——先帝的死,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
……
进城前,便有人从城中骑马匆匆而来告知何荣,何缙被霍祁派人抓了的消息。
何荣虽不解霍祁为何突然发难,但对于何缙的罪责他心中早有计较。他心知这些事不是能像以往那般轻易解决的事,盗玉玺,与金陵守备勾结压迫难民,还要主动向叛军投降,桩桩件件被人奉到何荣跟前时,何荣真是给气笑了。
想他聪明一世,怎么会生了这么个胡涂儿子。一生只知攀比享乐。你比就比,何荣攒下那么大的家底,不就是为了供他玩乐的?
可这蠢货偏偏谁也不比,生平只爱跟霍祁比。
凡是霍祁有的,他必要有。凡是霍祁没有的,他更要争得了,在霍祁面前炫耀。
霍祁是谁?那是太子,那是东宫,那是未来的皇帝,那是他们全家的保命符和富贵锁,何荣恨不得做个金神案好把霍祁供起来,可他的蠢货儿子偏偏日日上赶着去得罪霍祁。
何荣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那蠢货仗着霍祁那个死鬼老爹宠着他,在京城可谓是无法无天,连首辅朱泰来都几番不放在眼里,最后何荣担心他实在狅得没边了,在京中惹出大事,所以在一回何缙得罪霍祁后,借题发挥把人打了一通送回金陵。
结果惹得何缙心里暗恨上他,何荣多次来信问他是否安好,得到的都是何缙把信笺撕毁的消息。
何荣都无奈,只当前世欠了龟儿子的。
他早在出京时心中也早下了决断,这次回金陵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何缙。
是以,何荣一进城,既没去拜见皇帝霍祁,也没回何府见老父何国公,更没去狱中探望被收监的儿子,反而去了海卫府水军临时驻扎的军营中找陈宁。
霍祁听到消息,点头微微一笑。
如今金陵城中陈宁大权在握,若要救人自然找陈宁最为便宜。是他,他也找陈宁。若能说服陈宁拿刀做掉普陀寺中碍事的皇帝,转头回去打个复立正统的大旗拥立李傲,何愁大业不成?到时候别说救个小小的何缙,说不定首辅都能当得。
当然霍祁知道何荣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一步,他甚至不会把事情往那个地步去推动。
若没有自己称王称霸的那个野心,那当皇帝的肯定是自家人要更好。霍祁最不用担心的就是何荣会跟李傲沆瀣一气,他甚至毫不怀疑,若当日李傲在选择刺杀霍祁同时也在京中要求复立的话,第一个跳起来扇李傲耳光的绝对就是何荣。
霍祁对何荣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绝对相信何荣对自己的忠心,但另一方面,他知道何荣绝非好人。
这位国舅爷干过的坏事,用罄竹难书这个词来形容都可以说太轻了。
随便想想就知道,他贪啊,既然贪赃后面肯定就跟着枉法,无论是他枉法还是给他送钱的人枉法,祸害的终究还是无辜百姓。
霍祁知道自己即便杀何荣一万次他也绝不无辜。
霍祁犹豫过,愧疚过,也痛下决心过。但真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霍祁还是希望何荣能给他一个理由,一个霍祁不是非得杀他不可的理由。
毕竟他始终都是霍祁的亲舅舅。
霍祁叹息一声,又陷入对前世的沉思中。何荣对霍祁的百般柔肠千般愁绪却是半点不知,要是他知道肯定立马能给霍祁找足一百个霍祁不该杀他的理由,突出一个有应必求,但可惜他不知道。
霍祁又没跟他说,他哪里去知道这些?
这也突显出不沟通的害处。
所以有事就该及时沟通,就如红罗一般,他就不喜欢把事憋在心里不说。红罗说他心里有什么他就得说出来,不然憋在心里他难受。这也是他把国舅从京城远道而来,皇帝却送给他一份将他儿子关进大狱的大礼的事原原本本说给沈应听的原因。
沈应听了都不禁一阵无语,他放下手中公文,忍不住问起红罗。
“你到底怎么被选进暗卫的?”
这般管不住嘴巴,还能做暗卫?沈应看他这大嘴巴,就是沈应跟前当个书僮小厮,沈应都得嫌弃他。
红罗撑着手肘仰坐在窗边的官帽椅上,得意地拍着自己的胸脯。
“我家祖上三代都是皇家当暗卫的。”
原来是关系户,怪不得。只是没想到这暗卫一职也能搞世袭制,不过想想先帝那极易心软的性情,沈应也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了。他估摸着先帝是看着红罗可怜,所以才把他塞进暗卫里充数。
沈应觉得他必须好好跟霍祁说一说,必须严厉打击这种走后门的习气,皇帝的身边的事也这么凑数……
好吧,他现在不怎么想跟霍祁说话,就先这样凑合着吧。
“你在想什么?”红罗仰着头靠在扶手上倒着看向沈应。沈应看着暗卫乱七八糟的坐姿,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刚才其实在琢磨让霍祁把他这种关系户从暗卫中除名的事。
“没什么,”沈应抿了抿嘴唇,头部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疼痛好像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沈应几乎已经习惯它,“我只是在想,国舅爷会在这伤痕累累的金陵城唱一出什么样的大戏。”
沈应发出一声叹息,还颠倒着躺在扶手上盯着沈应的红罗愣住。
他看着沈应陷入迷茫中,他向来知道沈应是个爱玩爱笑爱凑热闹的,所以今日特意拿这件即将发生的热闹事来跟搏沈应一乐。可他眼前的沈应似乎已经开始对看热闹这类的事不感兴趣,他开始关心百姓胜于一件能让他会心一笑的趣事。
他长大了,也变得无趣起来。
红罗皱了皱鼻子,终于理解霍祁这些日子为什么对沈应这般的冷淡。
谁不爱鲜活有趣的人儿,谁又会爱一个一天到头知道跟你吵架争论民生艰难的老学究?红罗只要想想都怕得发抖。
红罗歪头盯着沈应,直把沈应盯得心里发毛,向他投来疑惑的视线,才惋惜地收回视线心里哀叹分明也是佳人一位,奈何要去学做木头。
无趣无趣,红罗登时觉得在这里待着都变得无聊起来,幸而没过多久便到换班的时候,红罗把看护沈应的任务交给来接替他的暗卫,大步走出知府衙门大门,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尚,早还没到回去跟武柳报道的时候。
想起回去又要看武柳那张木头脸,又想起也变得如武柳一样无聊的沈应,红罗心里也怕得很,硬生生收回已经踏上普陀寺方向的脚步,转向水军驻扎的军营方向而去。
还是让他瞧瞧热闹去吧,他可不愿意做个无聊的人。
红罗一路来到军营前,正巧远远撞见陈宁带着一拨人从营门内走出来,风风火火地往外面去了。红罗正奇怪着,心说不是说国舅特意跑来见陈宁的吗?虽说他们等到消息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前的事,但能让国舅进城连皇帝都不见第一时间就跑来见陈宁的事,怎么着也不该是短短一个时辰就可以聊完的。
这国舅怎么跟陈宁聊着聊着还把人从人家自己的地界上给聊走了?
这国舅未免也太霸道。
他不是来求陈宁救他儿子的吗?怎么求人还带赶人的?
红罗心头闪过种种疑惑,可惜都没人为他解答。见陈宁带着那么多人,红罗心中暗忖,陈将军要去的地方肯定热闹。
——毕竟他们这么多人。就算再不热闹的地方,他们去了恐怕也得迫于无奈变得热闹起来。
红罗本就是奔着热闹来的,这下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直接提起脚程在暗中跟上了陈宁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