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杀人

    想起两人之间那点难得的深情缱绻, 又想起之后沈应的冷漠疏离,霍祁闭上眼眸轻轻一笑。

    他抬手拍了拍白虎脑袋,转身走出书房。

    他不会再让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无论是沈应, 还是朝政。

    霍祁在这几日靠着送钱送粮笼络了城中叛军的心, 再加上李木对他的信任,他在守备府中简直可以说是畅行无阻。霍祁走出书房向大门走去, 一路都有人主动向他打招呼。

    热情得霍祁都不知道该说他们是淳朴还是愚蠢。

    不过这也足以看出这支所谓的玄武军,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霍祁不过随意打点就可以窃得他们的全部的情报, 整个府中只有一处,他与暗卫都没法踏足。

    霍祁路过杨放暂居的院子时, 侧眸看了一眼。

    院中内外都有人把守, 以杨放的武功何惧人刺杀?那把守的就只能……

    ——军情?

    霍祁笑了一声, 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走过回廊要往前院行去,却在垂花门处撞见杨放。

    两人视线相撞齐齐一愣, 大抵都没想到会在突然与对方相遇。

    最后还是当了许多年皇帝的霍祁先调整好状态, 向旁边让了一步,拱手向杨放行礼道:“拜见杨大王。”

    杨放近来伤养得不错,脸色看上去都红润了不少。

    杨放盯着霍祁,表情严肃:“你既然称呼李木兄长为大哥,又何必叫我大王。”

    霍祁倒显得从容很多:“李木大哥容谢某叫他大哥,是李木大哥的宽厚, 但谢某若因这份宽厚太过放肆,反而是失了规矩。”

    “你倒是很会说话。”

    “不敢不敢,”霍祁谦逊,“商人本色罢了。”

    商人?杨放嘲讽地笑了一声, 上下扫了霍祁几眼,目光落在遮掩的面罩上。

    一个人如果不愿以真面目见人,那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杨放不信那个‘麻风’的说辞,他笃定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危险人物。

    杨放摇头:“你不像个商人。”

    “哦?那不知大王觉得我像什么样的人?”

    杨放不语。在他眼里‘谢挚’像什么人?这很难界定,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锦衣玉食的纨袴膏粱?还是出事决断的当家人?或许都沾一点。

    但最难让人忽略的是他眉宇间那股唯我独尊的张狂,那是非上位者养不出的霸气,只是被挡在那面罩后面,连杨放有时候都会怀疑是不是他看错了。

    院中气氛紧绷,连风声都变得锐利起来,好半晌杨放才开口。

    “我应该杀了你。”

    若是杀气能化作利剑,霍祁身上现在应该已经挨了千万剑。

    霍祁笑:“你不会杀我。”

    “你觉得李木能保住你?”

    “不,我是说你现在绝对不会杀我。”霍祁微笑摇头,“因为现在我活着,远比我死了对你来说更有用。”

    霍祁意有所指,在杨放动怒前他又立即接嘴道。

    “毕竟大王今日所用的饭食,仍是我府上供应的,比起那群不愿合作的勋贵,谢某自认还算有点用,大王不这样认为吗?”

    杨放眯了眯眼睛,冷漠说道:“你好自为之。”

    说完抬步走过霍祁,向他暂居的院子走去。

    霍祁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可惜,他本来是真心收杨放当手下,现在看来没这个可能了。

    霍祁容不下杨放,杨放也不会甘心永远在霍祁之下。

    这是一头猛虎,想要把他关在笼中,他早晚会反噬其主。

    “真是可惜,”霍祁轻声叹息,“沈应还挺欣赏你的。”

    霍祁也是真的想看看——能得沈应另眼相看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想想沈应,霍祁嗤笑一声。算了,杨放还是别做他的手下了,霍祁有自知之明,杨放要是当了他的手下,他早晚会因为嫉妒害死杨放。

    既然杨放想当英雄人物,那壮烈牺牲才是他的归宿。

    窝窝囊囊地活在霍祁手下,可就没意思了。

    不过既然杨放回来了,那李木交代的事,霍祁可得加紧办。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霍祁懂得这个道理,他这种守信的人才不会因为李木是叛军头子就怠慢他的嘱托。

    只是在做叛军的心腹前,他得先安排好答应沈应给唐陵弄的银针。

    霍祁走出守备府,叫来守在门口的暗卫。

    因守备府他们明面上作为霍祁的侍卫进不去,所以霍祁进府时只有留在暗处的暗卫跟着他,剩下几个扮成侍卫的,都在门口等候。

    霍祁叫来其中两个,与他们耳语几句,那两个暗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那两个暗卫就一个带了套银针,一个领着两个中年男子回到霍祁面前。

    准备银针的那个将手上的银针恭敬地双手递给霍祁,霍祁随手接过放进怀中,眼睛盯着那两个中年男子。

    霍祁:“这两人都是刽子手?”

    领着那两个中年男子的暗卫躬身回答:“回爷的话,这二位都是金陵城中的刽子手,都有在官府中供职十几年的履历,砍过的人头不说成千也有上百,其中这刘师傅更是府城中专行剐刑之人,正是爷要找的人。”

    那两个刽子手见到来到叛军大本营,本已经在瑟瑟发抖,那刘师傅一听霍祁还是专门来找他,更是额间冷汗直冒。

    “这、这位爷,我们虽在官府任职,但对朝廷其实并没有什么忠心,还请您大发慈悲放我们一马!”

    “没什么忠心?”听到他们的话,霍祁禁不住微微一笑。

    两位忠心耿耿的暗卫是齐齐皱起眉头,不过霍祁却没什么恼怒的心思。

    忠孝仁义礼智信,是很好的东西。

    但是你跟一群日日奔波劳碌只为求有瓦遮头一餐温饱的百姓要求这些,未免就太苛刻了。

    “没什么忠心正好。”霍祁道,“现在我玄武军正是用人之际,两位既然对朝廷也有不满,不如加入我们玄武军,与我们共同反抗朝廷?”

    “啊?这?我们……我们……只想当个老百姓,怕是没有、没有……”

    刘师傅不敢再说下去。

    霍祁笑着摆手:“加不加入先不提,今日请你们前来是要有事办。这件事两位师傅怕是推脱不了,不过事前说好的二十两赏银我分文不会少你们,若事情办得不错,我另外还有五十两的私人酬谢,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十……五十……”

    两个刽子手心中再忐忑,听到‘五十两’后也不由心头一动。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伸头也一刀,缩头一刀,伸出头去还能赚个七十两。两个同行一合计,转身向霍祁揖了一礼。

    “还请爷吩咐。”

    霍祁轻轻一笑:“不必担心,我只是让你们干回你们的老本行。”

    “帮玄武军处死一个人犯。”

    霍祁带着人马闯进府狱中,先叫人打开了沈应的牢房,说是已经求得李木的允许,要给沈应换个关押的地方。

    沈应皱眉:“你又搞什么鬼?”

    “你不是嫌关在这里闷得慌吗?”霍祁走进牢中,在牢中随意地走着,“这两步就能走完的地方,确实够闷的。我求了李木大哥给你换个大点的地方……”走到搭在栏杆上围观的唐陵跟前他骂了一声,“走开点。”

    他推开唐陵的身子,顺手将一套银针塞进唐陵怀中。

    霍祁低声向唐陵说道:“等会儿你有个机会可以避过守卫的耳目治疗石淙。机不可失,你自己抓紧。”

    感觉到怀中异物,唐陵吃惊地看了霍祁一眼。

    霍祁隔着面罩向他笑了笑,转身拉着沈应的手,叫人抬着何国公,也不顾沈应的挣扎,直接将两人带到了西厢。

    进屋后,沈应气愤地甩开他的手:“抓也是你,放也是你。你不会还指望我感激你吧?”

    霍祁笑道:“没指望你感激我,别恨我就是了。”

    或者恨也没关系,他与沈应之间若连爱恨都没有,那还像什么样子?

    见沈应还在生气,霍祁上前摸了摸沈应的脸颊,柔声安抚道。

    “别生气了,好好在这儿待着,我过会儿来看你。”

    然后在沈应动脚踢他前,麻溜地转身跑了。

    霍祁来到府中大堂,在屏风后面找到被五花大绑藏起来的何缙。李木在何缙嘴里知道了那个惊天大秘密,不敢叫杨放知道,也不敢带着何缙乱跑。便将他绑起来塞到了这里,找了几个心腹秘密看守。

    看到自家表兄眼下这副惨状,霍祁不由扬起眉毛,道了声可惜。

    可惜李木没有痛下决断,一刀捅死何缙,再找个地方毁尸灭迹,还得让他来操心怎么处置何缙这厮。

    霍祁叹息一声,抬手在满脸惊恐瞪着他的何缙脸上拍了拍。

    “这张嘴怎么就学不会闭嘴?”霍祁教导何缙,“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能说,你心里难道没数?”

    何缙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已经把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部交代,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这些叛军总得告诉他,他心里才能有数。

    霍祁抬起何缙的下巴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哪句话说错了?”

    何缙嘴也绑住,只能慌忙向霍祁点头。

    “那你就看着吧,或许看完你就知道了。”

    霍祁扔开他,叫人把他按在屏风的缝隙前好好看着等会儿外面会发生的事。走出屏风前,霍祁蹲到何缙面前,将手指按在自己的面罩上,如劝导小孩一般温柔地向何缙说着。

    “记住,千万不能出声。”霍祁说,“现在你的命我还能保得下,你若出了声,被外面那群大人物察觉到你在屏风后面,你的命可就只能由他们做主了。”

    “到时候谁也保不下你。”

    见何缙点头,霍祁满意地拍了拍何缙的脑袋:“真乖!”

    霍祁走出屏风,却没看到就是他这一拍,叫何缙再度瞪大了双眼。

    第 62 章 玩物

    安排好何缙, 霍祁走出屏风。

    适时,李木也安排好一切,来到守备的大堂。

    两人相见先是无言地对望了片刻, 眼中都是对同盟的信任, 只是若李木肯仔细去看,兴许就能从中看出些许霍祁对他的嘲讽, 因为仗着脸上的面罩, 霍祁实在没费多大的劲去隐藏情绪。

    可惜此时的李木完全被霍祁迷住了。

    他只觉得眼前这位谢兄弟是他此生难得的知己,全然没发现‘谢挚’对他的真心只是一场针对他设下的陷阱。

    “谢兄弟, ”李木上前拉住霍祁的手,眼中颇有要将一切托付的倚重, “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向霍祁示意一眼堂外, 玄武军请来做客的金陵城中大户人家的主要人物尽皆被李木让人带到大堂外。

    他们如霍祁初来那日一般, 正在院中不安地等候着玄武军对他们的处置。

    也如霍祁初来那日一般, 玄武军没打算处置他们,只是想请他们看一场好戏。

    霍祁向李木点了点头, 先请李木上座, 然后自己站到了大堂前。

    迎着众人惊惶的目光,霍祁清了清嗓子,向院中的各位老爷少爷一拱手。

    “惊扰了各位贵人午休真是罪过,只是我军中曾抓住一个在流民中为祸的贼匪,这贼匪可谓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我家大王本想私下处置了他, 但又思及这人为祸的就是金陵城外的流民,与诸位也算息息相关,所以特意请大家来观刑,看清这人的下场。”

    众人在心中嘀咕, 这城中最大的贼匪不就是你们?现在居然要处置别人,怕不是贼喊捉贼罢了。

    只是没人敢表现在脸上,连对这投敌卖国的‘谢挚’的不屑他们也藏得好好的,只一言不发地望着堂上的‘谢挚’和李木。

    李木紧了紧手指,心中虽然有些担忧,面上仍不露声色。

    霍祁则是完全不慌。

    反正搞砸了场子,也是李木担着。他慌什么?

    霍祁抬手,外头立即抬进来个衣衫褴褛的瘦高个,那瘦高个两颊无肉、贼眉鼠眼,身上血迹斑斑,看上去已经在别处受过刑。

    众人知叛军这是要杀鸡给猴看,那所谓的‘自愿捐款赈灾’等到今日,只怕已经耗尽了叛军头子的耐心,今日他们若不表态只怕难善了。

    霍祁让人把瘦高个扔在院子中央,指着那人向众人说道。

    “诸位怕是不知,这人名叫齐旺,过去数月间仗着有人在背后撑腰,在灾民中间是作威作福,害死不少人命。”

    屏风后面,听到齐旺的名字,何缙不由吓得一抽。

    别人或许不知齐旺是谁,但何缙可太知道齐旺是谁了。这人从前在乡里就是恶霸,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事没少做过,因家乡受灾流落到金陵后又做了何缙的狗腿。

    他的日常任务就是混在灾民中,帮何缙打压当朝皇帝霍祁的,鼓吹何缙的名声。

    ——别误会,他没有谋朝篡位的想法,他只是看不惯别人吹捧霍祁。

    那个处处都不如他的人,只是因为出身好些,就能一辈子将他踩在脚下。

    何缙不甘心!他总想着要在别处胜过霍祁,这想法在何缙脑中愈演愈烈,到最后变成处处都要与霍祁比肩,连做好事也要做那个被人夸赞最多的那个。

    这才有了齐旺这种人的可用之处。

    只是自从那姓文的领兵去过城外以后,齐旺就不知所踪了,没想到是落到了叛军手中。

    何缙听到外面那人说齐旺是有人在背后撑腰,才在城外为非作歹时,不禁浑身一激灵。

    齐旺在城外的事,何缙亦有所耳闻,不过一来齐旺差事办得不错,二来他确实不在乎,所以从来也没管过,没想到现在却遗祸到自己身上。

    何缙此时生怕外头那人处置完齐旺,又转过头来处置他。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一个玉玺还不足以买他的命吗?何缙惊恐。

    外面的霍祁在何缙惊恐期间也将齐旺的罪行。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院中众人。说完后,没见有人吭声,从众人的表情上来看,也能看出他们对齐旺害死的多条人命并不怎么在乎。

    在他们眼里,城外灾民的性命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廉价的、不配与他们相提并论的。

    跟他们一比,霍祁都觉得自己算有人情味了。

    霍祁走到趴在地面上的齐旺跟前,扫视着院中诸人。

    “这人罪无可赦、死有余辜。李木大王特意叫来刽子手,叫当着我们的面对他行千刀万剐之刑,就是想警醒我们,万万不可为祸百姓,还请诸位睁大眼看仔细了。”

    说着他一挥手,暗卫之前找来的那两位刽子手便上前先将齐旺绑起来,捆上木架,然后拿出几把精细小刀放到齐旺脚边,刀虽小却光亮,散发出森森冷气,一看就是取过不少人命的刀具。

    众人心中不寒而栗。

    千刀万剐,只听名字就足够吓人。

    妇人们纷纷搂紧了身前的孩子,想要尽力给子女最后一丝庇佑。

    第一刀自双乳剜下,原本昏迷中的齐旺高声痛呼着醒来,大叫了几声,又昏死过去。行刑的两位师傅手下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继续下手开始剜第二刀、第三刀……

    “啊——”

    沈应听到前院传来的痛呼,心头一惊。他从何国公的床前站起,向门口走去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走到门口就被叛军守卫拦下。

    霍祁不过是把他换到了一间更豪华些的牢房罢了,他在这里仍旧不自由。

    外头不断传来痛呼声,沈应心中忐忑难安,生怕是那群叛军发了疯在外面屠杀百姓,但他相信霍祁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一步,只能压抑住心中的忧虑在屋中来回踱步。

    多听几声,沈应终于发现,这痛呼声都来自一人,且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像是那人已经支撑不住,生命渐渐在消亡中。

    沈应再按捺不住,再度打开房门,想要前去探明情况。

    门口的两个守卫抬手拦住他:“你不能出去。”

    “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沈应问他们。

    两个守卫听到这个问题也是一愣,大概他们也没见过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的囚徒。

    “你是阶下囚,当然不能随意走动。”

    “阶下囚?”沈应又问,“这里可是大牢?”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然后老实地向他摇头:“不是。”

    “那我身上可有镣铐?”

    守卫确认性地上下看了他一眼,悻悻摇头:“没有。”

    “那两位总可以告诉我,我是因犯了何罪被关。”

    两个守卫都张了张嘴,结果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们这类小人物,到现在甚至都没弄清楚沈应是谁,哪里又会知道他的罪名。

    何况他们又不是朝廷,能定什么罪名?

    沈应:“如此说来,我既没有被关在牢中也没有镣铐加身,甚至连罪名都没有,怎么能算得上阶下囚?”

    他说得理直气壮,那两个守卫被他绕了进去。

    “好、好像……他说得也有点道理。”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

    另一人皱眉,连连摆手道:“不对,不对。”

    但他不对了半天,也说不出不对在哪里。沈应趁他们纠结时,一矮身逃了出去,边逃边说道:“哪里不对?你看我住的这房间,一看就知道我是你们大王的上宾,我现在正要去感谢他,你若觉得不对跟我一起去你们大王面前分说个清楚如何?”

    他这样一说,原本跟着跑在他身后想要抓住他的两个守卫也犹豫起来。他们对视一眼,好像问个清楚也是好事。

    万一这人真是大王的上宾,那他们关着这人,不是给大王没脸吗?

    就这么犹豫了一会儿的工夫,三人已经跑过西厢的小门。沈应大步跑过游廊,径直闯进院中,第一眼便看到院子中央那血淋淋的一团团物体。

    沈应停下脚步,视线与站在堂前的霍祁对上。

    那人站在正大光明牌匾下看着这一幕,见到沈应后原本意兴盎然的视线,登时变了变。

    沈应几乎能看到他眼中闪过的那句‘不好’与‘麻烦’。

    而沈应眼前闪过的却是梁彬的棺木,他的好友,自愿为另一位好友献出生命,霍祁在其中扮演实在是一个不重要的角色,所以沈应当时并未过多迁怒于他。

    但如今他忍不住想。

    梁彬死时,霍祁是觉得惋惜,还是觉得麻烦……或是觉得有趣。

    拿人命当玩笑,即便是那人真的该死,霍祁也太过了。

    即便他是皇帝……他是皇帝难道就能这样轻贱人命,拿万民当玩物?

    院中笼罩着浓郁的血腥味,沈应听到旁侧传来呕吐声和关切声。声音虽小却熟悉得足以引起他的注意,沈应心头一寒,向声音源头看去。

    墙角处,小周兴正扶着墙壁呕吐,眼睛完全不敢往院子中央看一眼。

    这小孩胆子最小了,怎么能看得这种场面?他的母亲在旁边拍着周兴的背,同样面色惨白。

    他的父母与弟弟居然也在这里。

    沈应的胃翻腾起来。

    日光照在他的身上,沈应却觉得浑身发冷。

    沈应想他一定是生病了,若能就这样一病不起该有多好,这样他就不必去面对他的愤怒、恶心与恐惧。

    他曾经以为他与霍祁心意相通,到今日他才发觉原来那些所谓的心意相通不过是他的错觉。

    他沈应只是霍祁人生中的一个丑角罢了。

    他真的了解过霍祁吗?霍祁又真的了解过他吗?

    他们连彼此的为人都弄不清楚,居然敢轻谈相爱,实在是太可笑了。

    堂前的霍祁看着沈应的脸色,不由啧了一声。

    完蛋,又要挨骂。

    第 63 章 千刀万剐

    霍祁视线所及, 院中血肉横飞。

    齐旺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不过片刻他绑在架子上的右手就只剩下挂着血肉的森森白骨,齐旺翻来覆去地被吓死又痛醒又痛晕。

    其场面惨不忍睹, 叫屏风后面的齐旺同盟何缙, 都幻视自己的右手在痛。

    金陵城中那些娇生惯养的勋贵世族,向来杀人都是不见血的。

    他们哪里直面过这样血肉模糊的场面。

    不少人如小周兴一般被吓到呕吐, 更有人害怕下一刀就会割到他身上, 眼见李木自己这边扫了一眼,就立即吓到跪地求饶。

    有一个人跪下, 离其他人跪下也不远了。

    到此刻他们才终于看清,眼前站着的不是他们可以犹豫的对象, 是会杀人的恶匪。

    李木满意地跟霍祁对视一眼, 起身走上前来。霍祁退后一步为他让出中间的位置, 同时视线向已经走到潘小钗身边的沈应望去。

    方才沈应闯了进来, 本该被罚,幸而李木念及他是霍祁的情人, 他如今重用霍祁, 便也给了霍祁些许面子,没有处罚沈应,只让他去找自己的家人。

    沈应也还有些理智,知道这会儿闹起来无济于事,匆匆到父母身边,将小弟周兴搂进了怀中。

    他一心只挂记着抚慰家人, 根本没有再往霍祁身上再看一眼。

    霍祁笑了一下,收回视线。

    他身前李木弯腰扶起离他最近的一人,霍祁认得那人。罗顺,金陵罗家的族长, 也是霍祁的次辅罗屏的堂兄。

    罗屏这家里人的胆子看来都不大,儿子罗旭是个鼠辈,堂兄罗顺看上去也不大行,跟朱首辅家里人可是比起来差远了。

    不过见到这群勋贵世家害怕的神情,霍祁不禁兴奋起来,人这一生总要有点害怕的东西才是,若是太无畏,心就野了,皇帝看不住,朝廷管不住,就会生起些要造反的心思。

    霍祁知道这群老东西,在他登基前谋划过什么。

    想把他拉下去,换李傲上台?

    霍祁冷冷一笑,如他父皇所言,李傲那个蠢货也配当皇帝?

    霍祁已经开始为之后的乐子兴奋,只是眼前总是闪过沈应闯进这院中时骤然变冷的神情。

    不安的情感涌上霍祁的心头。

    他有些心虚。

    纵然他知道他没什么可心虚的,但他就是忍不住。

    这不是一件好事,太被一个人的情绪所影响,对于一个皇帝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就算那个人是沈应。

    霍祁又往沈应的方向看了一眼,沈应低头拍着周兴的后背,轻声在周小弟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仍旧没有看霍祁。

    霍祁的心情烦躁起来,他捏了捏手指,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人身上。

    他的前方,李木已经弯腰扶起罗顺,转身向着院中众人说道。

    “原本请诸位前来,是因为李某想着这齐旺虽罪大恶极,但始终是不是我玄武军的人,若直接以我们的规矩处置,始终有滥用私刑的嫌疑。但这金陵城中的官府又……”

    说到金陵官府,李木停顿了一下。

    他向众人笑了几声,笑得院中人头皮发麻。谁能猜不出他是在暗示,金陵城内的官兵已经被他们的人马杀完了?

    众人的视线向李木身后的‘谢挚’扫了一眼,他们都知道要是再不像这位谢家少爷一样向叛军投降,恐怕他们的下场也不会比齐旺好到哪里去,只是心中仍在迟疑。

    是做忠臣还是做死人?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当今圣上……

    ——他们本来也不认可,为了他去死还真不值当。

    而且这玄武军说是叛军,但人家认自己是昭惠太子的人,说到昭惠太子,他们支持的也是昭惠太子,这样算起来大家也算是一家。

    若是大家结盟,一起打进京城,换个皇帝好像也……

    院中的世家们面面相觑,李木哪里知道他们心中已经怀了鬼胎,还在继续说着。

    “……没办法,我等今日只能代为执刑,又请诸位来监刑,才好不叫别人挑出我们的错处来。只是李某却忘了,诸位都是显贵人家,只怕没见过这样吓人的事,今日贸然将诸位喊来,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众人连道不敢不敢,只是仍在不断交换着视线,似在打量这叛军的实力究竟如何,有没有与皇帝一争的力量?

    霍祁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同时将他们心底的想法猜得七七八八。

    只能说李傲的盟臣,也同他一样的蠢。

    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霍祁也在这院中,并且对架在他们脖子上那把属于叛军的刀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时。

    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也是像现在一样,脸色惨白地跪倒在地上,心里还在不停地打着鬼主意。

    霍祁让李木捏住这群人把柄,此时正是时候。他们二人弄出个捐款簿来,最上面便落着玄武军和李木的大名,李木温声询问着院中众人考虑了几日,可考虑好了向灾民捐款之事。

    霍祁当仁不让:“如此利国利民的大事,谢某怎能错过。”

    他高声喊道。

    众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向他望去。

    ——沈应仍旧没有看他。

    霍祁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幸而有个面罩挡着,没人能看得见。

    他一面留意着沈应,一面继续自己的计划,上前在那捐款簿上写下了‘谢挚’二字——当然他更想落‘霍祁’两个字,因为那样更好玩,只是他真的写了,其他人看见可能就不敢写了——这世间好玩的事,与更好玩的事,总是不能兼得。

    霍祁写下名字后,李木双眸发亮地望向众人。

    “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院中众人:“……”

    哪敢有意下?不答应就是死,答应了就得在那个什么什么簿上写下名字。

    那就是实打实造反的罪证!

    看到霍祁毫不犹豫地提笔,众人真是恨他恨得牙痒痒。

    他是早早就投靠了叛军,签不签字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当然不畏惧把自己的名字落在造反簿上。

    他们可还不想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在叛军头上。

    万一这姓李的到时候拼不赢皇帝,他们可就没回头路了。众人纵然也想过反皇帝,他们心里想的是走和平政变的路子,匡扶正统。

    起兵造反这条路……

    ——终究是有点太超过了。

    李木让人把‘捐款簿’拿到他们面前,请他们挨个签字。气氛凝固起来,李木的表情也渐渐沉了下来,霍祁适时地向行刑的两位师傅递了个眼神。

    两人会意,手下刀一动,齐旺登时痛醒大呼‘饶命’。

    听到这叫声,众人一个激灵,身子也软了一软。

    李木满眼期待地看向刚才第一个向他下跪的罗顺:“请吧,罗老爷。”

    执簿的小喽啰将盛着毛笔和‘捐款簿’的木盘递到罗顺,目光森森,大有‘你不签老子打死你’的威慑之感。

    “我愿、我愿捐一百两,助李兄赈济灾民。”

    罗顺躲了躲这小喽啰的目光,又向旁边等待的李木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最后硬着头皮颤抖着拿起那支毛笔,闭眼在簿子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喽啰嘲讽:“还是个有钱有势的人物,就一百两,打发叫花子吗?”

    罗顺怒不敢怒,只能僵着脸不说话。

    李木立即制止那小喽啰:“不准说这种话,心意到就可以了,何必在乎钱多钱少。”

    霍祁闻言差点喷笑出声。

    这可是没跟霍祁商议过的戏码,他是没想到李木原来还真指望靠这件事挣钱,也算是他小瞧李木的胆量了。

    被李木训斥后,那小喽啰丧气地低下头,将木盘端到下一个人面前。

    还是那句话,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前面都有人带头了,后面的人也被吓破了胆,没心思顽抗。原本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李木脸上的笑意已经藏不住——不对他本身也没藏,那张看起来真心实意的笑脸独属于李木的面罩——只是那小喽啰走到周远和潘小钗面前时,出了点岔子。

    小喽啰‘请’周远在簿子上签字,周远犹豫了片刻,拿起了那支毛笔。

    笔有千斤重,周远的手颤抖着,移向木盘上的簿子。

    将要落笔时,潘小钗垂下眼眸,别过头去。

    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周远立即停下写字的动作,簿子上留下一块墨迹。

    眼见要沾染一大片,小喽啰忙叫道:“诶你干什么——”

    霍祁一看是周远和潘小钗那里出了问题,不禁闭上眼眸,暗叫了一声要糟。

    周远看向潘小钗,咬了咬嘴唇扔下毛笔将妻子护到身后,带着两个儿子一起退到墙角。

    周远:“江南水灾,我家早已经捐款捐粮,今日就不图这个虚名了。”

    小喽啰:“你找死是吧!”

    周远高声喊道:“宁死不从。”

    周远是个商人,见利忘义、两面三刀才该是他的代名词,对于他来说忍辱偷生并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但他要做潘家的女婿,那骨气和爱国之心就得刻在心口上。

    那心口上还刻着潘小钗的名字,只要那名字还在一天,不管他遭受再多的苦痛,他都能忍受得住。

    “远哥……”

    潘小钗捏住周远的袖子,眼中涌动着泪光。

    周兴和沈应在父母身后,一齐仰望着周远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们的父亲比他们想象得更有骨气。

    而沈应的目光要更远一些。

    他的目光在周远身上停了片刻后,又越过人群落到了霍祁身上。院中诸多人头攒动,两人又离得太远,再加上霍祁那遮掩用的面罩,沈应根本没法看清他的表情。

    其实若拿周家阿父与霍祁比,霍祁定是要胜出许多的。

    并非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是单论胆量心计花花肠子,整个大衍能比过霍祁的,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但是霍祁又输周家阿父一样。

    ——那就是深情。

    周远与潘小钗也有许多分歧,但周远永远去做潘小钗觉得对的事,既然那事情他觉得多么不值得。

    沈应敢说若是他的母亲发生什么意外,周家阿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陪她去死,只为不让深爱之人在黄泉路上孤单。

    沈应向往这种感情,但他很难想象霍祁会为他这样做。不过要一个皇帝抛下家国陪一个男人去死,未免也太荒唐,

    沈应也没这种奢求。

    他一生向往的,是他永远不会得到的感情。

    沈应望着霍祁,他也能感觉到霍祁的视线,他知道霍祁在等他。两人遥遥对望,沈应突然向霍祁笑了一下。

    他拉住周远的胳膊,站到了父母面前。

    正在与叛军僵持的周远和潘小钗,同时诧异地看向他。

    沈应向他们摆了摆手,走到小喽啰的面前,道声‘有劳’然后拿起木盘上毛笔,在簿子上写了他的名字。

    “应儿——”

    潘小钗声音悲切,沈应没敢回头看自己的母亲,只能死死盯着霍祁,向他冷笑一声,随后将毛笔扔回木盘,面无表情地向小喽啰说道。

    “不是说一家只一个人落名即可,我家的我签了,请找下一家吧。”

    院中其余人原本在看热闹,听到他说找下家又立即全身紧绷起来。

    小喽啰犹豫地看了李木一眼,李木向他点了点头,他才敢端着木盘去找下一个人。李木走到潘小钗和周远跟前,捡起了刚才拉扯间潘小钗落在地上的一枚珠花。

    他拍了拍珠花上的尘土,将那物件递给潘小钗。

    “潘夫人……”他面露犹豫,而后又改称为,“潘小姐,当年潘佑颐大人在宫中为昭惠太子鸣冤不成、悲愤撞柱一事,李某在兴州亦有耳闻,至今仍不敢忘。你是潘大人的女儿,我们不会为难你,也请你别为难自己。”

    潘小钗气急:“你们——”

    霍祁忙出声打断:“各位贵客只怕还没吃午饭吧,只是守备府开火不便,李木大哥之前已有吩咐,诸位在这簿子上落下名字就可以各自回家,还请大家动作快些,也好早些回家吃饭。”

    周兴也忙把老母亲和老父亲拉了回来。

    他胆子小,爹娘可别再吓他了。

    米已成炊,周远只能搂住妻子,在她耳边轻声安抚着。那枚李木递上的珠花终究没人去拿,李木只能任它落在地面。

    既然怎么也要签字,其他人一听到签完就可以回家,立马就加快了动作。

    金陵城陷了多久,他们就在这守备府中待了多久。

    这些叛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现在终于有机会离开,他们不跑才是傻瓜。

    经霍祁的鼓吹,这‘捐款簿’的落名速度大幅提升。李木也守信,等到他们签完字居然真的把人给放了。

    可惜他们没看完行刑。

    但沈应还在,霍祁被他刚才那个微笑吓得心神不安,没敢继续恶心他。

    便把何缙提了出来,扔到齐旺被剐下来的血肉堆里。

    “你现在想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吗?”

    何缙刚刚才缓过来一点,又被这满目的鲜红吓得直哆嗦,对着霍祁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看他吓成痴呆模样,霍祁心情不由大好。

    “算了,我教你吧。”霍祁笑着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什么都不说才是乖孩子。”

    何缙愣住。

    ‘什么都不说,才是乖小孩。’记忆里那个鲜活恶劣的少年将手指比到唇边向他轻声笑着,‘表哥,你可别做傻事。’

    他傻傻地看着面前人。

    是他,一定是他。

    即便是刻意变换,但是那声音依旧是那么熟悉,回荡在何缙每一日的梦中,叫他恨入心髓。

    见他傻住,霍祁与李木交换了一个视线,得到李木许可便叫人把何缙扔进了大牢。霍祁回头,原本满满当当的院子,一时间只留下了被他抵给李木做人质的沈应。

    不过现在李木把霍祁当心腹,心里也打着招安的念头,实际上根本没将沈应当人质。只是为了能在杨放的眼皮底下偷偷照料皇帝的外祖,李木还得留沈应做做样子。

    而且,他还想请沈应帮他写一封信。

    一封举荐信。

    交给皇帝,可以换个官职,后半生无忧的那种。

    李木甚至觉得只要沈应愿意写,让他用整个玄武军交换也无不可。只是玄武军是他的倚仗,想想李木还是觉得不行,只能拿沈应和‘谢挚’的私情来劝导一下。

    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也就是金陵城的官兵和贾仁,之后加上‘谢挚’自爆时在场的诸多世家勋贵。

    现在这些人一半死了,一半有把柄在李木手中。

    只要沈应愿意保他,他也可以保沈应。

    就算为了李木的荣华富贵,他也绝不会让沈应和‘谢挚’的私情流传出去,这样沈应可以继续在皇帝面前当宠臣,还可以保他兄弟‘谢挚’的安稳无忧,他和沈应也可以在官场互相照顾。

    不是三全其美?

    这话真是……与霍祁如出一辙的厚颜无耻。

    这下沈应知道他们两个为什么这么臭味相投,这才几日就将彼此引为知己了。

    面对李木的引诱,沈应只能扯着嘴角:“我会好好考虑。”

    自然不急不急,只要他愿意考虑,什么都好说。李木今日已经拿到他最想拿到的‘荣华富贵簿’,现在对于其他的事暂时也放松了许多,霍祁说要私下跟沈应好好谈谈,他也摆手让他去谈。

    只管自己捧着那个落满金陵世家勋贵的簿子,两眼放光。

    霍祁跟着沈应回到房间,何国公还在昏迷中。霍祁关上房门,先去看了外公一眼,确认何国公无恙后,才回头摘下了面罩。

    霍祁:“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沈应坐在桌边,提起茶壶倒了杯水。他当人质,换了高等监牢,待遇也有所提升,连茶壶中都有热水。

    看来李木是真心想要讨好他。

    沈应笑了一声,没理会霍祁,自顾自地垂眸饮茶。

    霍祁有些心急,他干了脏事被沈应撞了个正着,他内心不安却也没那么不安。

    在他看来,今日沈应撞破的事与当日梁彬之事并没太大的差别。

    梁彬是沈应好友。他死了,沈应也只是跟霍祁闹闹脾气大吵一架,这齐旺本就是个恶贯满盈、该死的人。

    霍祁并不觉得沈应会为了齐旺生气。

    他愤怒的只是霍祁的行事手段,这霍祁可没法改。

    霍祁向来是个公平的人,那日他在城门前乍见百姓被叛军所杀,电光石火间霍祁看清了沈应前世的眼泪和忏悔,所以他觉得沈应也该看清自己。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改不了。

    沈应不该想着去改变他,沈应最该想的是该怎么去适应他。

    毕竟他才是皇帝,他才是做主的那一个。

    ……不是吗?

    但沈应只是抬眸,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说什么?”

    说什么?霍祁一下被哽住,他们之间有太多可以说的,比如霍祁行事怎可如此狠毒?比如霍祁做脏事不避开沈应的父母兄弟,究竟把沈应放在什么位置?比如霍祁在沈应面前一会儿是阴一会儿是阳,究竟是在发什么癫?

    他们该大吵一架,把一切的肮脏龌龊扔在对方脸上。

    而不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有什么可说的’。

    但这话总不该由霍祁来说,难道他还要主动提醒沈至少要骂他一句‘混蛋’吗?

    他是有病还是怎么的?

    霍祁急得直咬牙,他将双臂撑在桌面上,俯身靠近沈应,压低声音暗示性地说道:“什么都可以说。”

    现在霍祁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有病了。

    前世沈应跟他吵架的时候,他嫌烦。现在沈应不跟他吵架了,他又不乐意。

    沈应可以戳穿他,指责他,怒骂他,然后再像过去一样颐指气使、高高在上,告诉霍祁该怎么做一个皇帝,一个君子,一个好人。

    他向上天发誓,只要沈应开口……他一定会照做。

    只要沈应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现在站在沈应面前,还活着的,温暖的,不是冷冰冰的沈应面前,不就是沈应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可是沈应只是淡淡向霍祁示意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面罩。

    “我们还在叛军的地盘,你如果还想继续隐藏,就该随时都戴着这玩意,免得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

    这种时候,他居然在跟霍祁说面罩。

    霍祁气恼地将手边的面罩扫落在地:“你觉得我真的害怕外面那群人?”

    他的声音不低,沈应担忧地向外面看了一眼,但又想起自己本身已经是阶下囚,担忧又有何用。

    “是我多虑了。”

    沈应边说着边弯腰捡起面罩,然后他听见霍祁在他头顶上问了一句。

    “为什么?”

    沈应拿着面罩直起身子,眼前人满眼都是迷茫,像是在天空中迷路的飞鸟。他从没见过霍祁这样脆弱,这几乎让他忍不住怀疑又是一场欺骗,但他的心告诉他这是真实的。

    他的心总是这样告诉他。

    对于霍祁他早就分不清真假了,他只是有点累了。

    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好像他从亿万年前就开始在跟霍祁争吵,而今所有的争吵带来的疲惫的总和都在这一瞬间迭加在他身上。

    沈应不愿意再吵。

    因为他知道吵架的无用。他说服不了霍祁,霍祁也说服不了他。

    其实他也是个不愿意改变的人,却强求霍祁为他改变。

    凭什么?霍祁难道有欠他什么吗?

    一份感情?

    沈应摇头,那是他自愿给的。

    “我累了。”沈应说。

    霍祁几乎顷刻便理解了他在说什么。多么讽刺?他终于能够完全理解沈应,却是在他永远失去沈应以后。

    霍祁沉默许久,忽然开口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以为我们会有第二次机会。”

    可是再也没有了。

    眼前人即便是少年时的沈应,他们有相同的面容,相同的少年时光,相同的情感,但他终究不是霍祁的沈应。

    他没有跟霍祁一起面对过群狼环视的险况,他没有与霍祁一起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他没有抱过因何荣之死垂泪的霍祁,他没有对霍祁说过后悔,他没有为霍祁……挡那一剑。

    那一剑……

    霍祁握紧拳头,眼角渗出泪痕。

    他已经不敢再看沈应一眼,实际上自重生以来,每看沈应一眼都像有一把刀在割霍祁的心。千刀万剐,有如凌迟。

    他不忍看,不敢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他的沈应已经死在贞佑十四年的冬天。

    他求遍满天神佛,砸过阎罗地府。只要能留住沈应,就算有万千罪孽加诸其身,他也不畏。他是皇帝!但他留不住一个想走的魂魄。

    今日在这守备府中受千刀万剐之刑,又何止是齐旺一个。

    霍祁也在忍受这样的痛苦。

    自沈应死后,日日如此,不曾间断。

    第 64 章 收尸

    沈应皱起眉头, 他不理解霍祁身上突然涌现出来的悲伤。

    他表现得好像是沈应抛弃了他一样,明明受伤的那个是沈应才对。

    这段日子哪一次不是沈应在退让,结果换来的却是霍祁加倍地戏弄。

    霍祁还指望沈应能说什么?难道要沈应谢谢霍祁, 在他戏弄过的所有人里面, 最喜欢沈应吗?

    只是看着霍祁痛苦,沈应终究于心不忍。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割裂成了两个, 一个心头有那么多的愤怒、不解和傲慢, 想要狠狠给霍祁一拳,然后一走了之;另一个疲惫不堪恍若老者, 但是看着霍祁的痛苦却忍不住感同身受,想要上前抱住霍祁。

    沈应起身来到霍祁身边, 担忧地扶住霍祁的肩膀。

    “你到底怎么了?”

    霍祁抬起眼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忽然抬手搂住沈应的肩膀, 将他拥入怀中。沈应愣了愣, 抬手按住霍祁的胸口想把男人推开,却被他搂得更紧。

    “喂你别趁机占便宜。”沈应不忿。

    他们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 沈应只是不想在敌营中跟霍祁吵架而已, 霍祁别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霍祁将脸深埋在沈应颈窝,听到沈应的指责忍不住低低笑了两声。

    笑中带泪。

    他既哭且笑地对沈应说道:“我只是不想放你离开。”

    软禁也能说得深情款款,沈应心道这人真是够了,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却感觉到颈间的湿意。沈应像被什么击中一般愣在原地。他无暇顾及这是不是另一场欺骗,他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伤从肺腑间喷涌而出。

    像是他的, 也像是霍祁。

    沉淀了许多年,终于得到释放。

    沈应愣了许久,直到咽喉传来疼痛的痕迹,他才发觉自己几乎在哽咽的事实。

    但他无法理解那份悲伤。

    在他看来他和霍祁的矛盾, 远远还达不到这份悲伤的程度。

    ——还是他其实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多愁善感?

    沈应拿捏不清,他只能闭紧嘴巴避免泄露喉头的不忠。看着紧紧抱住他的霍祁,沈应再度想要推开他,只是抬起手后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放下。

    他的手轻柔地落到霍祁肩头,顺着男人的后背抚慰而去。

    “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一句无比丝滑的话语从沈应嘴中流出,像是攒了许久终于倾泻而出的洪流,暗含情感浓郁得有些吓人。沈应看到霍祁被他这句话,吓得直起身子吃惊地看着他,实际沈应也被自己吓到。

    霍祁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沈应不知道。

    那句话就等在那里,想要说给伤心失落的霍祁听,但那不是沈应现在的情绪。

    他现在仍旧很生气,气愤霍祁的欺骗隐瞒和漫不经心。

    他不喜欢霍祁把人命当游戏的态度。

    无论那人该不该死,霍祁作为君王都该更慎重些、更正经些。

    霍祁是皇帝,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他治下的黎民百姓。他的一个错误,可能会使成百上千个家庭分崩离析。他有随意决断百姓生死的权力,所以他绝对不可以随意。

    纵然沈应此时已经放弃霍祁会因他而有所改变的想法,但这不代表他不期待霍祁有一天会自己想明白这个道理。

    而他仍旧在为霍祁不明白这个道理而生气。

    沈应喜欢霍祁做个有趣的情人,但他更想要霍祁做个称职的皇帝。

    沈应不能在这里就对霍祁认输。

    沈应咽了咽口水,改口道:“我刚才说——你把我关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霍祁深深地望着他,表情带着几分诧异。

    “我还以为……”

    霍祁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

    沈应现在最讨厌他藏着掖着,直接张嘴追问道:“你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霍祁低头笑了笑,“我还以为刚才跟我说话的是别的什么人……毕竟已经许久不见沈大人对我这般温柔,我太不习惯了。”

    他们都知道他在撒谎,但也没奈何了。

    霍祁不想说的事,沈应就算撬开他的牙齿,也没法从他嘴里挖到一个字。

    沈应还想再说什么,霍祁已经再度走到他面前,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沈应咬着嘴唇看着霍祁,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被他一一咽下。

    霍祁用拇指蹭着沈应的嘴唇,几乎立即就沦陷在这熟悉的柔软触感中。

    “答应我,别放弃我。”

    他闭上眼眸向沈应凑近,低声引诱着年轻人:“你会想到办法说服我的,如果你没办法说服我,我给你权力揍我一顿让我清醒。你会是我身边唯一一个能束缚住我的枷锁,我同意你锁住我。但代价是……”

    ——沈应也得被锁在他身边。

    霍祁近到可以清晰感觉到沈应的呼吸、沈应的紧张、沈应的僵硬。

    但是沈应没有躲。

    霍祁笑起来,心中的空虚被拉得更大,他倾身吻上沈应的嘴唇,轻咬着这完全没有躲闪的柔软唇瓣,将这不属于他的沈应搂入怀中。

    他没法得到他的沈应,但他总得拥有一个沈应。

    ……不是吗?

    *

    这边小情侣爱恨交加、缠绵不解,那边李木跟他的老搭档杨放也闹了起来。

    为的当然是今日李木让金陵勋贵们签的那所谓的‘捐款簿’。

    李木了解杨放,杨放难道就不了解李木?

    实际上玄武军这两位头领对于对方都是颇为了解。

    李木看穿了杨放的野心,杨放又怎么可能看不穿李木茍安一隅的心思?但他不能忍受。

    杨放走进书房:“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木正在观赏着勋贵们留下签名的簿子,杨放一走进来,李木立即将‘捐款簿’锁进桌上的木盒中。杨放来势汹汹,李木留在书房门口的心腹不由得上前阻拦,李木立即开始日常对杨放的捧杀。

    李木:“大胆,杨兄弟也是你能拦的?”

    心腹们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不忿地垂首向杨放道歉。

    “小人无礼,请二大王恕罪。”

    杨放摆手让他们退下。那些人看了李木一眼,李木点头,他们便退到了门口。杨放这时再度开口。

    “退到院外去。”

    听到他如此傲慢无礼的命令,李木的心腹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该不该听从他的命令,无奈他们只得再度看向李木。

    李木点头认可,众人心中气恼,不免觉得杨放真是欺人太甚。

    待其他人退出了院子,李木才将那锁着‘捐款簿’的木盒收起,关切地向杨放问道:“兄弟这般气势汹汹,可是在城中遇到什么难事了?李某可能帮得上忙?”

    杨放已经受够他的伪善。

    长期被压抑的痛苦,使得他的不满爆发出来比平常更甚。

    杨放冷声:“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木停顿,将手中木盒放到架子上。他抚着那木盒,他后半生的倚仗,荣华富贵尽在眼前。他再不畏惧杨放,因为他知道杨放不会杀他,也再没有办法破坏他的康庄大道。

    李木回眸望向杨放,厉声问道:“我才要问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件事,因为曾经他们都以为他们的步伐是一致的。

    他们都不满这个昏庸的朝廷,他们都想要做些什么。

    所以他们就做了。

    建成玄武军,与朝廷对抗,帮助贫苦百姓。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离得越来越远。嫉妒、猜疑、畏惧在他们中间滋生,挤出一道什么也填不满的缝隙。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变成如今彼此提防的对象。

    他们既弄不懂彼此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弄不懂对方究竟想要干什么。

    杨放闭眸:“你不会真的以为投靠朝廷,就能换来荣华富贵?这些年你难道还看不清吗?这个朝廷从根上就坏了,若我们不推翻他,就算被你当了官,你也早晚会被那些蛀虫啃食尽的。”

    “推翻朝廷。”李木反问他,“你不会真的觉得靠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就能成事吧?”

    “事在人为。”

    李某觉得他是疯子。

    李木大笑起来:“事在人为?我想投靠朝廷,换一场荣华富贵。你想当皇帝,不照样是想荣华富贵。我们两个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我更现实一些,想要的是能拿到手的东西。”

    “我们不一样。”杨放锐利的眼神刺向李木,“你是逃兵。而你现在又要再逃一次。”

    李木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没想到杨放会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嘴唇嗫喏几下却始终说不出什么。

    杨放:“我没当着兄弟们的面跟你谈这件事,就是为了再给你一个机会,若你再执迷不悟,我便将你要投敌之事公之于众,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木惨笑着摇头:“随便你去说,我手下的人绝不会信。你手下的人……”

    自然是杨放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原来他们早已经分道扬镳,只是到今日才彻底看清。

    “你,冥顽不灵!”

    杨放恨铁不成钢,李木却突然问:“若我助你推翻朝廷,你会让我当皇帝吗?”

    杨放愣了愣,沉默不语。李木看清他的答案,点了点头:“既然都是当官,我在朝廷当官和在你手下当官,又有什么区别?”

    “……我绝不会害你。”

    而那群朝廷官员却会啃食尽李木的血肉。

    杨放是真心在为李木着想,李木却大笑。

    “免了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是那块材料。君临天下,你也没那本事。不如早早随我投降,还能换个好下场,不然日后你造反被抓、身首异处,我也绝不会给你收尸。”

    杨放眯起眼睛:“你是铁了心要这样做!”

    “我铁了心。”

    迎着杨放的目光,李木咬牙坚持。两人争执间,忽然外头响起军号,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出书房,看到城门方向燃起的烽火,李木和杨放齐齐一惊。

    是朝廷的军队在攻城。

    李木忙道:“快去城门支援。”

    “太晚了。”

    城门处燃起的是失守的烽火,杨放握紧拳头。

    “为今之计,只有速速撤离。”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人赶紧跑。”

    大难临头,李木也顾不得两人刚才还争执不休,做分家之举,忙麻溜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他叫杨放先去点齐人马,自己则跑回书房拿那个放着他的‘荣华富贵簿’的木盒。

    杨放这时也没工夫再骂他,正向着院门走去,忽然察觉到院中闪过的一丝凛冽剑气。

    杨放停下脚步,只听书房传来一声惨叫。

    杨放心头一惊,匆匆跑回书房,却见到李木捂着胸口倒在地面,胸前不断渗出血水染红了他的衣服并流向地面。

    而离李木最近的那扇窗户前正有个小贼要翻窗而出。

    杨放几乎来不及思索,已经本能抽出刀向那小贼劈去。

    第 65 章 牵绊

    外面传来的号角声把沈应从意乱情迷中唤回。

    沈应猛地睁开双眼, 看着近在咫尺的霍祁,慌忙将对方推开。他向床上的何国公看去,见老人家还在昏迷中, 虽然担忧却也不免松了口气。

    霍祁在他身后笑了一声:“别担心, 我让人给老爷子喂了点药,他估计能睡到这金陵城被我们夺回后。”

    饶是沈应自认对霍祁已经十分了解, 听到这话都不免被吓了一跳。

    他就说老国公也是大风大浪里面闯过来的人, 就算年纪上来变得胆小了些,也不至于被这场祸事吓成这样。

    “你……”

    沈应都不知道如何评价霍祁这种举动, 何国公是霍祁的外祖,沈应知道他定不会害他, 只是这种动不动给人下药的行为实在让人后怕, 沈应甚至开始回忆霍祁会不会从前也给他下过药。

    不过刚才霍祁话中的一个信息引起了沈应的注意。

    “你说我们要夺回金陵城了?”

    刚才的号角声他果真没有听错, 想想离金陵城最近的海卫府来回不过十来天的路程, 即便大军出行但若快马加鞭,今日才赶到都算太迟了。

    但想想叛军那封今日才到手的新鲜出炉的‘盟书’, 沈应也有些明白过来。

    只怕大军早已经赶到, 只是等到了今日才攻城罢了。

    沈应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一切的策划者。霍祁已经收拾好心情,坐到桌边端起沈应刚才用的茶杯,向沈应微微一笑。

    他将茶杯抵到唇边,跟沈应对视含笑将杯中水饮尽。

    沈应:“……”

    沈应觉得这人在暗示什么,他不想深思。污秽!

    城外有朝廷的军队在攻城, 城内的叛军也乱了起来。沈应听到叛军在屋外跑来跑去,霍祁还在这里悠闲喝茶,真是头痛。

    他坐到霍祁身边,试图给这不知死活的人提些对他们的生命安全都更为稳妥的建议。

    “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带着国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等朝廷的军队彻底夺回金陵城再现身。”

    “你胆子可真小。”

    霍祁放下茶杯,不满地看了沈应一眼。沈应明明是为他着想,居然还要被他嘲讽胆小,这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沈应气得不行,翻了个白眼说道:“那随你,反正我要带着我家人躲起来,就不奉陪了。”

    他可比霍祁有良心多了,还准备回身带着被霍祁迷晕的老国公一起躲藏。

    左右霍祁有暗卫保护,应该死不了,就算死了也是他自己作的,沈应才不想管……

    沈应走到国公床前,终究忍不住回头:“你真的不跟我走?”

    霍祁脸上绽开一个堪称温柔的笑。他看着沈应,柔声说道:“躲什么?现在金陵城哪还有比这守备府更安全的地方?”

    是啊,挺安全的。真方便他们被叛军一锅端了,再绑去威胁城外的朝廷军队。纵使霍祁仗着身份没有暴露有恃无恐,可别忘了这里还睡着个老国公。

    沈应已经完全不想理他了,就让这人自己去送死吧。

    他回身想要扶起何国公,霍祁走到他身旁抓他的手腕。沈应回眸瞪他,霍祁冲他笑嘻嘻。他挤开沈应,重新给老国公盖好被子,又凑到沈应耳边。

    “你的父母和小周兴我已经派人掩护他们藏了起来,你还是跟我就在这里待吧,等会儿有热闹给你看。”

    知道父母弟弟平安,沈应先松了口气,又被他这神秘口吻吊住了胃口。

    “什么热闹?”沈应斜眼睨霍祁。

    霍祁一笑,手指在沈应唇边划过:“想提前知道答案,可得付点酬金。”

    沈应扯起嘴角向他呵呵一笑,抬手推开他作乱的手,同时往后退了两三步。

    “免了,我好奇心不重。”

    “那真是可惜了。”

    霍祁拖长声音,面露遗憾,沈应只能以白眼回敬之。

    *

    金陵城外,文瑞身穿盔甲骑在马上,等待着城门被攻下。他肩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文瑞抬手抚了抚肩头,武柳为他包扎的触感早已淡去,剩下的是长久的疼痛和麻木。

    他在金陵城中,因于逆贼杨放打斗受伤,伤未养好,就被霍祁派来的暗卫带出了城。霍祁把指挥军队的手谕交给了他,命他等待时机率兵攻打金陵。

    文瑞知道他在金陵城中的表现,为他在小皇帝手中换来了一次得到信任的机会。

    他知道武柳至今仍在为他选择离开暗卫而怨他,但没办法去跟武柳解释。他没办法跟武柳这种把自己当做武器的人解释——他不愿意做一把刀,他想要做一个人。一个有思想有理智有良知的人。

    他要往前行,决不能向后退。

    伤口始终会好的,或许有一日武柳也会理解文瑞的选择。

    ……也或许永远不会。

    但文瑞已经找到他心中的道,他握紧手中长剑下令继续攻城:“告诉城头的叛军,若是有愿意投降的,速速弃刀出城,我可饶他们不死。”

    这也就是最后通牒的意思了。

    朝廷军队的攻势瞬间变猛,城头上的叛军本就是原本兴州来的部分玄武军混着他们在城外招募的灾民、流民,许多人饿了大半年了,到前几日才真正吃饱了饭,怎么可能打得过朝廷的军队。

    不过片刻,就有一小将穿过无数兵马,飞奔到文瑞面前。

    “报将军,守城门的叛军已经弃门而逃了。”

    文瑞点头:“进城。”

    *

    王修永血迹斑斑地冲进守备府中时,城门已经失守。

    他是个看得懂局势的人,该狠辣时狠辣,该逃命时逃命,他拎得清。不过他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独自逃跑的叛徒。

    城门一有要被攻陷的架势,他就命人燃起了烽火通知城中的兄弟战况危急,同时快马赶回了守备府,想要带着他的老大哥李木一起逃跑。

    金陵城内乱哄哄的,王修永来到守备府外时,整个街巷已经空无一人,连该守在门口的玄武军都不见人影。

    那时他就该察觉到不对。

    只是他一心惦记着李木,只当众人都逃命去了,匆匆带着手下人马冲进府中,抓住一人问清李木与杨放都在李木卧房时,他也没有看出那人脸上奇怪的神色。

    直到冲进李木卧房,看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李木,王修永才大惊失色。

    “李大哥,李大哥!”

    他扑到李木床前连叫了几声,都得不到李木响应。王修永出离得愤怒了,他握着李木的手,冷声说道:“你终于还是动手了。”

    最后一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时,他跳起身来,举刀砍向旁边站着的杨放。

    杨放根本没将王修永看在眼里,两招夺下他手中长刀,将王修永反手按到床架上。

    “别没事找事,李木是被刺客所伤,现在给他治伤才是要紧事。”

    杨放刚才已经暂时为李木止血包扎,只是李木的伤实在太严重,动手的人根本就没有想要留他性命,杨放现在也不敢轻易移动李木,也怕他离去后那刺杀的小贼折返,所以连带他本人也被绊在了李木床前。

    现在还要面对王修永这蠢货的质问,杨放心中更觉烦躁,手下也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力道。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你敢说不是你动手伤了李大哥!”王修永大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想自己当老大!你早就想要他的命!”

    王修永质问:“你说李大哥是刺客所伤,可有旁人看见?”

    王修永侧脸望向屋中守着的人:“你们看见了吗?”

    “这……”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听到惨叫声跑进院中时,李木已经被人刺伤,书房中只有倒在地上的李木和站在窗前的杨放两人,杨放确实对他们说有人刺伤了李木,从窗户逃走了。

    但……他们也没看到,不是吗?纵然他们也想相信自家二大王,但实际众人心里没法不对杨放起怀疑。

    这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杨放也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一切等李木伤好醒来,自然可以真相大白——只要李木没生出借此机会除掉他的心思。

    “随你信与不信,我做事不必跟你解释。”

    杨放扔开王修永,又派人去查看大夫到哪里了。因现在朝廷军队在攻城,杨放不必去看也知道城中乱作一团,城中的大夫此刻恐怕早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幸而杨放记得守备府狱中就关了个大夫,便让人速速去把那大夫带来。

    他还让人顺便把府狱中的何国公和沈应一起带来当做出城用的人质。

    只是他却不知,早一些的时候霍祁已经在李木那里求得许可,把何国公和沈应一起移到了他处。

    王修永还在不依不饶:“你既然说是刺客,那你告诉我,以你的武功,你既然看见了那刺客,那刺客为何还能在你面前逃脱?”

    杨放闻言没说话,他陷入回忆中。

    那一刀劈去,窗前的小贼应声回头。

    还沾着李木鲜血的剑挡住了杨放的刀势。

    杨放认得这一招,是那日守备府中与他交手的那个高手的招式,但又有些不同,更凛冽,更纯粹。

    蒙面的小贼冷漠说道:‘你出招太慢了。以你的武功,不该这么慢的,你也被牵绊住了。’

    小贼的语气有些失望,他在遗憾自己没有得到应得的对手。

    杨放怔了一怔,小贼趁机弹出两枚飞石向李木面目而去,杨放急忙抽刀回护。

    飞石迎上刀锋,化为碎屑。

    杨放再抬首时,屋中已经只剩下他和李木二人。

    杨放看向床上躺着的李木:“我没空与他动手。”

    那小贼说得没错,他确实被绊住了。

    第 66 章 对手

    王修永根本不信杨放的说辞, 在他看来分明就是杨放趁机杀了李木。

    连带这次对金陵城的临时起意,在王修永眼中现在都成了杨放蓄谋已久的证据,他已经全然忘记李木犹豫是否要对金陵下手时, 他本人是如何抛开过往的嫌隙、不计前嫌地对杨放的计划进行的鼓吹与赞同。

    看着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的李木, 王修永的愤怒在他身体里燃烧着。

    怎奈他又杀不了杨放,只能把怒气发泄在被杨放派人紧急从大牢里拉出来的大夫唐陵身上。

    唐陵看过李木的伤口, 便知自己没法救, 只能向杨放等人摇头。

    王修永闻言上前抓住唐陵的手腕,把人从床前抓起, 手上狠狠用力。

    “什么叫医不了?那个姓石的昏迷在床上,人人都说没得医, 你都说你能医, 你现在只看了我大哥一眼就说没得医, 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想医。”

    唐陵痛得面部变形, 还是努力为自己的医德辩护:“这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石大人虽昏迷不醒, 但他只是生病, 结合病情好生调理慢慢总能找到医治之法。你家大王这可是受了严重的外伤,先不说他这伤口怎么深,流血能不能止住,就算血止住了,他伤在心肺,光可能有的并发症状就有十来种, 只一种就可以要他的命。”

    唐陵还欲再解释,王修永手上更加用力,他登时痛得眼冒泪花,说不下去了。

    “够了, ”杨放制止王修永,表情严厉,“你伤了他谁来救人?”

    王修永瞪向杨放,愤愤放开了唐陵的手。唐陵忙揉着手腕缩回一旁,杨放走到唐陵面前,目光深沉地低头看着唐陵。

    杨放:“你真的救不了他?”

    还是因为李木是叛军,所以唐陵才不想救?

    唐陵听出杨放话中的藏着的话。他侧身揉着手腕,沉默了许久,抬眸向杨放望去。

    “医者仁心,与富贵无关,与穷困无关,与立场更无关。”

    他眼中满是浩然正气,穿过了杨放的眼眸,看进了杨放的心胸,激起了他埋藏在心头已久的江湖意气。

    “好,我信你。”杨放侧身对手下人说,“收拾东西抬着大王,带上大夫跟我们一起走。”

    唐陵:“……”

    不是,他不是都说了没得医了吗,怎么还要把他带上?到时候人真死了,刚才那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土匪小头子不得杀他泄愤才怪。

    不过虽说这样担忧着,但看着眼前这危在旦夕的病人,唐陵也实在放心不下。

    他跟杨放打着商量:“我可以先用针灸帮他止血,但你们得带点治伤和消炎的药材路上给他用,等……咳咳事情完了,能放我回来吗?我这里还有两个病人等着我呢。”

    杨放瞥了他一眼,唐陵立马缩到李木床前做忙碌看诊状。杨放没再理他,转头望向门口被手下按着的一个人。

    杨放向那人发问:“你说的可是真话?”

    门口面容憔悴的何缙,为了保住性命,疯狂向杨放点着头。

    “他是我表弟,我又岂会认错?你若不信,立马带人去捉了他,掀开他的面罩,看看他脸上到底有没有他所说的伤疤,便可知道真假。”

    李木床前的唐陵越听越心惊,他偷偷向何缙和杨放看了一眼,看那叛军头子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害怕极了。

    真怕这人真会持刀冲到何缙指认的‘那位’面前行凶。

    要是被他得逞,那大衍可就要乱起来了。

    唐陵心惊胆战,心里也怨极了那位,你说堂堂当今……好好在京城里待着不好吗?非要偷偷跑出来乱逛,不用谁猜唐陵都知道那位来金陵,必是为了他的情郎沈应。

    果然这儿女一情长,英雄就气短。

    先帝传位时,怎么就没再仔细考虑考虑这位的‘情种’问题。

    唐陵作为大衍子民,现在真是十分之心慌。

    不过再心慌,他也只是别人板上之俎,反抗不了自己的性命。只见那叛军头子听到何缙的话握刀的手紧了紧,忽然冷笑一声。

    杨放:“原来是被人给涮了。”

    众人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也无谓解释。叫人抬上李木,速速离去。大部分叛军和新招的人马都被派往城门守卫,府中只剩下他和李木的心腹。

    这些人虽分为两派,分别效忠于他和李木,但忠心却是不容置疑的。

    此时大敌当前,众人更是一心。杨放和其余人掩护着重伤的李木一路往后门逃去,途经正院时,杨放忽然停下脚步抬头隔着墙壁向院中望去。

    院中,已经取下面罩的霍祁懒散地踩着椅面弯膝坐在大堂前,也向杨放等人所在的墙壁方向望去。

    只要他一声令下,暗卫就会从四面八方围上去,诛杀杨放。

    ——可惜他们都不是杨放的对手。

    如果连武柳都杀不了杨放,再派其他人去也是枉然。霍祁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击着,一停一顿像是有着自己的旋律。

    风吹过摇曳起院中草木,杨放感觉到他此生唯一的对手。

    如果杨放现在杀了他……

    他握紧刀柄,大刀几欲出鞘,但他偏头望了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李木一眼,终究是按捺下了这股冲动,放开刀柄,掩护着众人冲出守备府向城外逃去。

    听到杨放逃走的消息,霍祁无趣地叹息一声。

    这人果然不能成大事,若是霍祁有杨放这身好武艺,怎么也要跳进来跟霍祁身边的护卫拼上一拼。

    说不定就得手了呢?

    霍祁刚才明明已经感觉了院外凛冽的杀气。

    只有一墙之隔,他就能得到一个对手。他想自从重生以后,他就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一个新的对手的出现,让他的生活可以不要那么无聊。

    他原本以为自己等到了,可惜最后杨放还是逃了。

    霍祁坐在红木椅上,用手支撑着脑袋,抬头望着澄净的天空轻笑一声。

    终究这里什么都不属于他。

    他淡淡发呆了几盏茶的时间,有暗卫从屋檐跳下在他耳边回报,说是杨放等人逃到城门处,用何缙当人质逼朝廷的军队放他们离去。

    因何缙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领兵的文瑞一时不敢动手,双方僵持了片刻,又加上城门残余的叛军捣乱。

    最后文瑞被杨放打伤,让他们逃走了大半。

    霍祁闻言啧了一声:“真不长眼,也不看看自己打不打得过,就敢跟人家动手。”

    左右他们不可能留下杨放的命,倒不如多放几个叛军回去,跟留守在兴州的‘玄武军’好好通通这金陵城中的内情。

    比如……他们的大王李木究竟是为谁所伤?

    他吩咐暗卫:“金陵城既然已经拿回来了,剩下的叛军让文瑞随便追追就行了,别太较真。”

    霍祁好不容易帮这群叛军排了场‘犯上作乱’的大戏,若是不让这场戏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岂不可惜?

    暗卫躬身领命,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位爷的别太较真到底是什么意思?文瑞受命领军夺回金陵,领军过程中无论是带兵不力,还是暗纵敌军,可都要被砍头的。

    稍不认真出点差错,可都是要危及性命的。

    这位爷却叫文瑞别太较真?那就是让放水的意思了,若这放水途中出了差错,文瑞能不能拿这句‘别太较真’当免罪金牌?

    暗卫心里给文瑞捏了把冷汗。

    他也是文瑞教出来的,不像武柳生来就冷漠无情,他对文瑞是有香火情在的。

    只是他们奉先帝为主,如今又被先帝留给如今的皇帝陛下,纵然这位皇帝陛下疯疯癫癫、喜怒无常,他们也只能咬牙认了。

    若皇帝有一天要他杀了文瑞,他也绝对不会手软。

    那暗卫领命而去后,霍祁也不知道刚才在他跟前的小暗卫默默在心里,给他发表了一通忠心宣言。不过听得文瑞又受伤了,霍祁还是感叹一句‘可别叫小小的金陵战事坏了他一位好将军’。

    前世因霍祁跟太后的矛盾,文瑞的仕途始终不如意,最后兜兜转转成了沈应组建的白虎军的主将,总算扬眉吐气了两分,但霍祁仍旧不信他。

    从前是因为太后,之后便是因为沈应……

    霍祁敲击着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

    恰是此时,武柳来向他送上从李木手中夺来的‘捐款簿’,霍祁抬头看了一眼,接过那簿子随手翻了两页,又毫不在意地扔到了身旁侍卫的手中。

    “流云,如果我要你杀了飞鹤,你会不会手软?”霍祁骤然发问。

    流云是武柳在暗卫中的代号,而飞鹤这个代号自然属于曾为暗卫的文瑞。

    武柳闻言一愣,而后又淡漠抬头。

    “飞鹤早就死了,但陛下若有令,即便他变成了鬼,属下也愿为您再杀他一千回一万回。”

    他真的是一把忠心为主的刀。

    霍祁笑着摇了摇头:“小柳,人是只能死一回的。”

    作为暗卫的流云,是霍祁手中的一把刀,但作为皇宫侍卫的武柳,却是霍祁的朋友。霍祁可不像沈应交友满天下,他前世今生都没几个朋友,所以对于这位仅存的硕果也十分珍惜。

    霍祁见朋友的情路如此这般坎坷,忍不住就想要出声指点一二。

    他觉得武柳和文瑞前世没成,主要问题就出在武柳的不开窍上。

    天天叫嚣得那么狠怎么能得到男人的心?你看他对沈应可是天天都是甜言蜜语——虽然也没多大用就是了——但至少比武柳和文瑞见面只当彼此不存在的情况好吧。

    他是想劝武柳,到落到武柳的耳朵里却是全然地摸不着头脑。

    武柳本以为霍祁是叫他表忠心,他虽没什么政治觉悟,但也懂这套规矩了。只是忠心表完了,霍祁突然来这么一句,武柳是真的不懂了。

    武柳试探性问道:“那属下就只杀他一回?”

    “……”

    霍祁忽然觉得他若叫武柳杀文瑞,这人可能还真下得去手。

    这小柳也未免太想得开了。霍祁一时间很难评价这种感情,只能转而问起:“沈应呢?”

    他的探花郎是真有骨气,说不看热闹就真的不看,无论霍祁怎么引诱也没把他留下,霍祁只能派人送他去找他的父母。

    不过霍祁心知肚明,沈应要是真能有那么乖,霍祁愿意从金陵倒立着走回京城,这么匆忙从霍祁身边逃走,多半又干什么‘好事’去了。

    果不其然就听武柳回道:“回陛下,沈大人往城门方向去了,红罗跟着。”

    “哦原来是去城门救火去了。 ”

    霍祁点了点头,又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从红木椅上站起。

    “什么?他跑城门那边去了?!”

    第 67 章(一更) 破戒

    沈应匆匆向着城门跑去。

    他这些天其实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金陵城究竟是如何被攻破的?

    太快了,就算金陵城守军没有贾仁向朝廷上报的两万人,但数千人的军队只跟叛军打了个照面就落败, 除非对方有压倒性的优势。

    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李木和杨放能从兴州带来足以对抗数千人的人马, 那沿途一定会惊动地方守军,不可能直到金陵还没被人发现。若说他们只靠沿途招兵买马又加上金陵城外的流民组成的临时军队, 那未免也太扯了。

    所以除非是神兵天降, 否则李木和杨放根本不可能攻下金陵。

    沈应不信这种事,他知道霍祁也不信, 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猜测。霍祁可能已经派人证实,不过他没有跟沈应互通消息。他们已经不是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知无不言的关系, 沈应心中对霍祁有了猜忌, 霍祁也有许多东西隐瞒着沈应。

    但没关系, 不需要霍祁给他通气, 这些时日里城中叛军的风平浪静已经足以让沈应确认,当日杨放、李木攻城如此容易, 不是朝廷军队无能——是守城的将士叛变了。

    从霍祁的态度来看, 他大概不想株连这些叛变将士的亲属,所以并未将此事公开,但这些人也绝对不可能再活下来。没有哪个上位者会接受背叛过自己的人,所以大概原金陵城中守卫的将士都会在这一战‘壮烈牺牲’。

    这已经是一个上位者能给出的最大仁慈,但这绝对不是最好的那个结局。

    城门硝烟弥漫,沈应赶到时, 文瑞正在围杀城楼上负隅顽抗的‘叛军’。沈应了解文瑞,知道他现在还没有下令围剿,是想给这群人最后一次机会,毕竟皇帝给他的命令是投降不杀, 以他的性情自然能放人一条生路就放人一条生路。

    只是,他不知道这群人在霍祁下这道命令时,这群人就已经没有生路可言了。

    他们怎么敢暴露自己投敌的事实,把家人也牵连进这场祸事中?此事本就险极,成,或许能成英雄,但他们已经败了……

    时不我待,文瑞也闹不清城楼上的‘叛军’为何如此忠心,但刚才城门失守时,已有叛军逃入城中。

    为了百姓他也不可以再心慈手软了。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有小将在他身前问,文瑞握了握拳头,艰难开口:“就地诛……”

    “文瑞——,文瑞——”

    有呼唤声从远处传来,文瑞回头确实巷道间跑来一个提着衣角的沈应。沈应跑了一阵,见文瑞看见他,终于停下来弯腰撑着双膝,气喘吁吁地深呼吸了几下,终于恢复一些力气重新向前跑去。

    文瑞见到他都给吓了一跳,这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这兵荒马乱地打着仗呢,居然还敢往最前线跑,文瑞忙派人把沈应接到跟前。

    文瑞:“你跑来干什么?”

    “我、我……”

    沈应喘息着,喉咙干涩得半晌说不出来话,他抓住文瑞的盔甲,努力挤出一句。

    “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什、什么?”

    文瑞被沈应身上突然迸发出来的乐观吓倒。

    ‘机会’两个字说起来何其容易,但可惜他们两个都不是操盘的人。在这偌大的金陵城中,纵然他和沈应都称得上身居高位,但对于那真正上位者来说,他们仍然如同蝼蚁。

    他们甚至要从别人手中乞求活命和自由,他们没有给别人‘机会’的权利。

    文瑞嘴巴闭合两下不知该如何回应,沈应安抚地按了按他的手背。

    “你信我。”

    说罢,沈应便冲到了最前,向城楼上的‘叛军’大喊着:“败局已定,你们何必负隅顽抗,我与文将军都知你们是被贾仁压迫至深,为活命才被杨放等人哄骗做了错事。”

    沈应喊完这句话,有感觉到城楼上似乎静谧了一瞬,大约上头的人现在都在提心吊胆怕他说出那个他们不敢认的猜测。

    沈应无心吓他们,立即接道:“我们的皇帝陛下曾有令,要善待江南水灾受灾的灾民,是金陵守备贾仁不讲仁义,将你们驱逐出城,致你们无地容身,才不得已走上这条不归路,如今杨放那起子贼匪已经逃走,文将军体谅你们都是被骗的可怜人,只要你们肯放下武器投降,此事我与文将军会代你们陈情,必定请朝廷对你们既往不咎。”

    沈应斩钉截铁:“我保证,你们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

    城楼上有人认出他是沈应,心里也泛起嘀咕,这沈少爷的仁心他们从前在金陵也听闻过,而整个大衍谁不知道沈少爷是皇帝的情人。

    若是沈应愿意为他们求情……

    众人眼里燃起希望。若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

    城楼上的‘叛军’骚动起来,只是尚有清醒的人,在掩蔽的石墩木架后冷漠向沈应发问。

    “你凭什么保证?”

    那道声音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城楼上其余‘叛军’心头燃起的希望。

    是啊,沈应拿什么保证,即便他是皇帝的情人能左右皇帝的心思,但天高皇帝远,别说皇帝远在京城会不会听他在金陵的陈情。

    就是皇帝听了,朝臣不听,照样要他们的命,沈应又能保证得了什么?

    他们难道要为了哪一点不知道有没有的希望,连累自己的家人。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他们已经决定做最后一搏,好为其余兄弟拖延时间,让他们有机会逃跑,等到无力再战他们会点燃城楼上的高台,纵身跳入火中,只留下一具被焚烧过无法辨认的尸体。

    这是他们在起义时说好的事情,若战败,临死前一定自毁容颜,决不能让此事败露,累及家人。

    只是……他们多想沈应能够真的给他们一个保证。

    城楼之上,有人哽咽起来。若能活着,谁又愿意死。

    听到身侧传来的哭泣声,金陵守将董昭廷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他心头愧疚,若不是为他,这些人也不可能走到这条末路。

    “是我连累了你们。”

    董昭廷眼中闪烁着泪花。贾仁在他值守时强占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甘受辱自尽身亡,他若不反,日后奈河桥头如何有颜面与妻房相见,只是连累了一班兄弟,实在心中有愧。

    其余人忙道非是他的过错。

    就如城楼下的沈应所言,他们都是受贾仁和何缙压迫,被赶入穷巷、走投无路的野狗,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死前狠狠咬死贾仁。那日知道杨放在城中杀了贾仁那狗官,他们心中也痛快,也想过就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杨放,跟他做出一番大事业。

    谁能想到杨放这么不禁打。

    众人心头都对临阵脱逃的‘杨大侠’和‘李大王’燃起鄙夷,两人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大仁大义,却没想到原来是两只缩头乌龟,一遇上点啥事就立马跑得不见踪影。

    想起那两个溜之大吉的小人,众人捏起拳头,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今日他们在劫难逃,真想把这两个人一齐捉来剥皮抽筋。

    只是可惜他们已经没机会了。

    城楼之下的沈应也被这个问题卡了一下,他亦知楼上众人,甚至是隐藏在城中的那些人心中的顾虑,而沈应不过小小一个翰林编修,现在还因父孝远离朝堂,又有什么本事能保下他们,就凭他跟皇帝睡过几次?

    说大话也是需要本钱的。

    这不是沈应第一次察觉到权力的重要,但确确实实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果他想要做更多的事,他需要爬得更高,他需要手握更多的权力,他需要从蝼蚁的身份中逃脱出来。

    沈应沉默片刻,忽而想起当日在城门外面对流民时的退缩。他不该再退,他不想再退沈应深呼吸一口,大声向城楼之上的那些人喊道。

    “我用我的性命向你们担保。”

    他不能永远被霍祁关着当一只宠物。

    “在场众人为我做见证,今日你们只要肯放下刀剑,我也愿意拿性命陪你们赌一场,若是最后我失信保不住你们,我这条命你们拿去。”

    众人哗然,沈应不理,仍旧向楼上喊道。

    军中人马面面相觑,他们外来人,既不知这圣父心大发扰他们拿军功的人是何许人,也不知这城楼上的‘叛军’是何许人,只觉得明明大局已定,忽然窜出个人来夺他们功劳,真是好笑又荒唐。

    偏那皇帝派来的将军还纵容。

    这下不只城楼上有动静,城楼下也骚动起来。

    文瑞身前的小将也请文瑞不要再纵容那不知名姓的公子在城楼下胡言乱语,看他细皮嫩肉的,要是被乱箭飞石伤了,恐怕还要连累他们吃瓜落。

    而此刻的文瑞只能用心乱如麻四个字来形容。他知道沈应为人确实有些任性,但那些任性都是有症结的,不是无的放矢。今日沈应忽然如此行事,必有缘由。

    他不愿见到那些人死?倒也符合沈应善心肠的性子。但城楼上的那些人或许曾经是无辜百姓,被朝廷逼迫投了义军,但是当他们举起屠刀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不再无辜,不值得沈应拿命陪他们赌一场。

    小将又催促:“将军——”

    文瑞皱起眉头,低声吩咐:“那位是翰林院的沈应大人,文人心软也是正常,你等会儿带几个护着他到安全地方,然后我们就攻上去。”

    “沈……”

    听到沈应身份,小将一惊,往沈应那边又看了两三眼,心里忐忑地回忆着自己刚才有没有对这位皇帝的枕边人太过放肆。知道阵前这人是沈应,小将更是如临大敌,生怕沈应在这里出点事,他们全都得跟着一起完蛋。

    还要什么军功,先保命才是真的。

    小将忙带着几个小兵跑到沈应跟前,请沈应跟他们前往安全地带。

    沈应只看了他们一眼,又向城楼上望去。他还在等一个答案,这世上有人喜欢走平路,有人喜欢走险途,他在等敢跟他一起赌命的人。

    董昭廷握在刀柄上的手青筋直露,他身旁的亲随不愿看他如此纠结,向着城楼下喊道。

    “你不过一条命,如何换得起我们这里这么多条命?”

    话音刚落进静谧的包围圈,就听最外围飘来一句。

    “那加上我这条命又如何?”

    听到这个声音,沈应和文瑞都是一惊,两人齐齐向声源处望去。却见到霍祁身穿银色战甲,骑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百来个侍卫、小兵从远处缓缓行来。

    他做将军打扮,一眼望去,浑身上下都是写着贵气。

    好家伙,又来一个贵族子弟,众人心里纳闷这人又是谁?不会是皇帝睡的另一个小白脸吧?

    城楼上偷看的人也在疑惑。

    “你又是谁?”

    霍祁笑而不答,反而看向文瑞。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在众人面前露脸,恐怕打的就不是深藏功与名的主意。

    文瑞与沈应对视一眼,忙下马快步跑到霍祁马前,拱手单膝下跪。

    “末将文瑞叩见皇帝陛下。”

    方圆十里都安静下来,除了霍祁带来的人,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这位刚刚出现的贵族公子,都觉得自己刚才大概是犯了癔症,他们好像听见、听见文将军喊这位皇、皇……

    众人匆忙跪下,喊着‘陛下万岁’的声音在战场上此起彼伏,响个没完。

    城楼上的那些人目瞪口呆。

    皇帝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就小小的起个义,居然能惊动皇帝亲自前来金陵与他们对阵,他们一时都不好说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但……那可是皇帝诶!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挥挥手就可以饶恕他们的性命。

    城楼上的那些人咽着口水,从夹缝中偷看下面的突然出现的皇帝。

    霍祁驭马行到沈应面前,埋怨地看了沈应一眼,向城楼上说道:“若你们愿放下刀剑,朕可饶恕你们的性命。”

    他一句话比旁人说千万句更管用。

    冗长的安静,似乎过很长时间,但实际不过两三次呼吸间,城楼上传来刀剑落地的声音。那些顽抗的残兵,挨个从城楼走下来,隔着兵卒、侍卫数道屏障,跪地叩拜马上的霍祁。

    诚惶诚恐,如见神明。

    沈应就站在霍祁身旁,看着众人臣服于他,甚至比往日在宣政殿上看百官向霍祁叩拜,还觉得恍惚。

    那种疏远的感觉,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清晰。

    他所爱之人在云端,遥不可及。

    *

    董昭廷一生做过很多后悔的事。

    如那日值守后回家路上,他非要贪杯与偶遇的同袍多喝那两杯酒,是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若他早一些回家,他或许就能救下妻子,最不济也要抓那贾仁一个正着,当场暴起杀了那狗贼,让他还妻子一条性命。

    也好过回家以后空对着那具冰冷的尸体,报官无门,报仇无路,日日在痛苦、悔恨中挣扎。

    他也做过许多不后悔的事。

    如当日所有人都认为他大老粗配不上书香门第出身的妻子,遭岳家亲族多次奚落,他仍然敢硬着头皮上门提亲,最终将妻子娶回家中。

    这是他这一生最得意、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又如那日被杨放说动,以整个金陵换贾仁的项上人头。那日金陵城破,贾仁命殒,纵然城中百姓在叛军和他们手中都有死伤,但见到贾仁尸身的那一刻,他心里只觉畅快。

    董昭廷从来没有后悔过。

    守备府大堂上,跪在皇帝面前时,他也是这样说。

    霍祁右手在扶手上敲击着,听着董昭廷的供词,不住地摇头感叹着董昭廷的深情。情之所至,虽死无悔。对于董昭廷这样的性情中人,霍祁也是颇为欣赏。

    “董将军真可谓世间少有之痴情男儿。”

    霍祁甚至开口赞了董昭廷两句,真是叫董昭廷受宠若惊。霍祁赞赏完董昭廷,方才切入正题。

    霍祁:“董将军,如你刚才所言你手下的人都是受你连累,朕都可以饶恕他们,只是你……”

    霍祁摇头叹了一声,这世间或许从来都容不下情深之人。

    “你必须死。”

    霍祁张嘴说出他对董昭廷的处决。

    董昭廷闭上双眸。自他抛下手中长刀时,他便知道迎接自己的只会是这个结局,与他同样跪在堂上的副将张承却瞪大了双眼。

    “陛下刚才在城门时,明明说只要我们投降,就饶恕我们的性命。董将军已经降了,陛下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张承质问霍祁,生怕他被牵连的董昭廷忙高声怒斥。

    “张承放肆!”

    霍祁向董昭廷摆了摆手:“不必害怕,他说得没错,朕确实出尔反尔了,朕认。”

    他的坦率向来可以震惊所有人——主要是震惊于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明目张胆承认自己厚脸皮的皇帝。

    张承都被他的理直气壮噎了一下,不知该接下来该如何质问。

    霍祁帮他问:“董将军——朕为何出尔反尔,你知道吗?”

    董昭廷垂下眼眸,面上无半点生气。他当然知道,他做的事无论是带兵投敌,还是引贼入室,都是皇帝无法容忍的。叛军入城,死伤无数,这是他的过错,这份罪责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承担。

    霍祁看他死到临头不喊冤不叫屈,面上神情也似早有预料,倒是有些真心欣赏他起来。

    “看来你知道,那朕也不必多说。”

    张承终于忍不住再开口,他瞠目结舌地喃喃道:“可是你是皇帝,君无戏言,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霍祁只是轻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他无谓去与这种小角色解释,什么君无戏言,全都是假话,他从幼时起就明白,想要当好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就是学会怎么撒谎、怎么骗天下人。若有一个皇帝能得天下人的称赞,那他一定是全天下最会说谎的骗子。

    可惜于谎言这一道上,霍祁前世用了数十年,也只是修成了会说谎,还称不上最会说谎。

    ——所以他成不了世人称赞的皇帝。

    所幸他也不在乎。

    霍祁在乎的那个人,很早以前就已经学会看穿霍祁的谎言,最后还反客为主把霍祁给骗倒了。

    “张承,不要再胡言了。”董昭廷再度出声喝止。

    皇帝要他说出金陵被攻陷的真相,他叫上副将张承不过是怕皇帝不信他一人所言,可不是为了让张承得罪皇帝的。

    “可是将军……”

    张承欲要再说,董昭廷瞪了他一眼,向他使了个眼色,张承嘴巴张了又合,终于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董昭廷回头,咬牙向霍祁叩首:“末将害金陵百姓陷于战火,自知百死难赎其罪……”

    霍祁打断他:“诶你可别这样说,你虽做了叛军,但金陵被占期间,你约束手下没在城中作乱,朕该谢你才是。”

    董昭廷:“……”

    那些所谓的道谢和欣赏,内里无一不透着阴阳怪气的气息,董昭廷除非傻了才会听不懂霍祁的嘲讽。

    遇到这样的上级,董昭廷心里已经开始暗暗为兄弟们担心。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又提起霍祁让他召集因战败逃走、此时隐藏在金陵城内城外的原金陵守军。

    这帮人都是行伍出身,有身手有力气有仇怨有恐惧,却没有身份,若是就这样让他们在外面乱跑,早晚会惹出大乱子。所以霍祁以赦免为诱,让董昭廷想办法把这些人找回来。

    董昭廷自知自己已到末路,现在只关心皇帝所言的对自家兄弟赦免是否能够真的兑现。

    董昭廷问:“陛下让我找回来那些逃走的人,是真心想要赦免他们,还是想借我将他们一网打尽。”

    霍祁不禁笑了一声,摇头说道:“这些就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了。”

    董昭廷骤然收声,他紧紧盯着身前的地板,面色沉重。不可直视君王是他作为朝廷官员的规矩,只是他多想抬头与霍祁辩驳,这些兄弟的性命都是担在他肩头的责任,怎么可能与他无关。

    董昭廷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相问:“陛下对沈大人也是如此吗?”

    董昭廷本意是想说霍祁当着沈应的面,答应了放过他的兄弟们,难道对沈应的承诺,霍祁也要出尔反尔?他却不知,霍祁对着沈应那可是谎话张嘴就来,出尔反尔更是家常便饭。

    只是这话摊开了说,就有些伤霍祁的心了。

    霍祁知道他对沈应没他想象得那么好,但是真让人指出来他对沈应不好时,他的皮肤都泛起一阵刺痛。

    霍祁眸色变了变,看着董昭廷的眼神流露出真正的厌恶,片刻后他又将全部的真实情绪掩埋起来,笑嘻嘻地对董昭廷说道:“沈应是朕心悦之人,你拿自己跟他比,莫不是也想跟朕风花雪月一番不成?”

    董昭廷猛地抬头,瞪圆了眼睛看着霍祁。

    什么君臣之礼此时都被他抛到脑后,他震惊地看着霍祁,不敢相信他曾经效忠的居然这样的皇帝,什么忠君爱国,什么报效朝廷,朝廷大官凌辱他的妻子,堂堂九五之尊对他言语调戏。

    这狗朝果然还是推翻了吧。

    董昭廷顿时觉得自己跟着杨放起义的决定没错了,他只是选错了合作对象而已。

    霍祁看着他惊吓的表情放声大笑。

    “别紧张,朕不过看你再过不久就要死了,所以给你开个玩笑,想让你放松放松。”

    霍祁伸手拨弄着桌上的毛笔,他将毛笔一下滚到桌边,又一下滚回来,边玩着边漫不经心地向董昭廷说道:“朕不是杀人狂魔,沈应拿命为你们做担保,朕也舍不得拿朕的沈大人的性命陪你们玩,被你连累的金陵守军,朕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只是对你——朕绝对不能留。”

    说到最后一句时,霍祁抬眸看向董昭廷,满意地在男人脸上看见了屈辱、羞愤、挣扎和认命。

    就是这样才对,无波无澜有什么意思?真能成仙不成。

    贪嗔痴,爱欲恨,六戒全破再入轮回,才不枉来这世间走这一遭。

    第 68 章(二更) 白云苍狗……

    今日夺回金陵, 霍祁心情大好,耐心十足,安排好了董昭廷等人的事, 还有心情来为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等候着的另一人答疑解惑。

    让人带走董昭廷, 霍祁偏头瞥了文瑞一眼,又收回视线继续玩着桌上的毛笔。

    “不去收拾城中残局, 跑来朕跟前碍什么眼?”

    他的表情已经不像刚才在董昭廷面前那般轻松, 深沉的眸子蕴藏着浓重的猜疑,即便文瑞差点为沈应而死, 也只是换来霍祁对文瑞人品的认可。

    霍祁了解暗卫的本性,他永远不知道文瑞会什么时候重拾这份本性, 重新开始为他的主人做一把指向霍祁的锋利的刀, 所以他永远不会信任文瑞, 除非……

    没有除非。

    文瑞站在大堂最边上的石壁旁, 听到霍祁的问询,躬身向他的陛下行了一礼。

    “回陛下, 末将有事想要向陛下相询。”

    “向朕发问?”霍祁只关注着桌面上滚动的毛笔, 看也不看文瑞一眼,“文瑞你离京师胆子也变大了,朕难道是你文府花钱请来的私塾先生,只要你文统领有问题就可以随便拿到朕面前相问?”

    “末将不敢。”

    文瑞敷衍地说了句‘不敢’,决定不再与霍祁争执。他直接开口:“陛下是否早知金陵城中那些所谓的叛军,其实大部分都是原本驻扎在金陵城中的守军。”

    霍祁停下动作, 推开面前的毛笔,看向堂下的文瑞。

    “文瑞,你是用什么身份来质问朕?”

    “末将岂敢质问皇帝陛下,”文瑞表情痛苦, “只是……陛下派我攻打金陵时,为何不把这件事一同告诉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霍祁不信任文瑞。

    但这并不是问题全部的答案,其实霍祁也一直有问题想要问问文瑞。

    “你知道又能如何?难道你知道那些害死金陵城中无辜百姓的人,曾经也是被城中官员迫害的无辜可怜人,你就不忍心动手了?你要为他们违抗皇命?”

    他看不清锁在文瑞身上的道德枷锁,到底是什么奇怪扭曲的东西,即便是道德败坏如霍祁也知道,那群用无辜百姓当自己复仇筹码的人,那个只为一己私情就置城中百姓于危难中而不顾的董昭廷,都该杀。

    所以他最初下的就是诛杀的命令,他甚至考虑到了文瑞的心慈手软,根本就没把这事告诉文瑞,怕的就是这人最后心软决定走招抚的路子。

    霍祁从开始就没想过留下这些人的命。

    毕竟背叛对于皇帝来说,实在太耻辱。而留下这群人的性命,人多嘴杂,迟早会走漏风声,到时候要他如何面对天下人的眼光?

    只是沈应见不得城中血流成河,跑出来说什么以命为凭,逼得霍祁不得不也跟着跑出来摆平这件事。

    喜欢上沈应,大概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麻烦的事。

    霍祁摇头:“朕不是想逼你,只是你管是为我做事,还是为太后做事,就算你不为我母子二人做事,只要你还在朝中一日,你就要学会身不由己这四个字。飞鹤啊飞鹤,你嫌弃暗卫手染鲜血、做事肮脏,但你看看朝堂的官员,手握重权的,哪个手上没有无辜人的鲜血。”

    霍祁的话如一记重拳打在文瑞脸上,撕开他所有的遮羞布,揭露出他道貌岸然的真面目。那些他所坚持的守忠直正义都变成他自己打造出来,压抑自己的枷锁。因为是假的,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扭曲做作,像修炼异法成精的妖邪,处处透着诡异阴森。

    他终于知道为何最近几年,武柳越来越不愿意与自己说话。

    他这样虚伪做作的人,怎么能入得了武柳的法眼?

    霍祁将文瑞脸上的情绪尽收眼底,他叹息一声用手支着脑袋,摇头说道:“你是禁军统领,太后亲信,连朕手下的暗卫基本上都是你调教出来的。飞鹤你该明白,你手中握着的权力,注定了你一生都干净不了。”

    文瑞艰难地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忽然他想起病中的先帝让他选留在暗卫中,还是脱离暗卫加入禁军的那一日。他家中也曾有过一点身份地位,不过家道中落,到他这一代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他父母双亡加入暗卫,与其说是混口饭吃,不如说他是想要找点人生寄托。

    不然日日一个人待在那冰冷凄清的大宅中,太孤单了。

    他加入暗卫,跟随前辈们学武,自父母去世以来的大部分的时光都消磨在了练武场和任务中,如行尸走肉一般地生活着,也好过在大宅中蒙在被子里独自悲伤。

    只是这样的日子麻木了他的心,也冻结了他的良知。他心甘情愿成为先帝手中的刀,直到那一日他在暗巷中遇到天生没有眼泪的武柳,对一个小孩下杀手真的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那是他第一次在任务中受伤。

    也是他第一次思考死在自己手下的人,是不是全部都该死。

    他将武柳捡了回去,将武柳培养成了新的刀,但他自己却陷入了迷茫中。

    所以当先帝给他脱离暗卫的选择时,他犹豫了。

    他以为逃离了暗卫的生活,就可以逃离那种身不由己的命运,但今日霍祁却告诉他,只要他身在朝堂一日,他就要学会忍受着跟这种身不由己同行。

    若无论选哪条路都是同样的结果,那他这些年与武柳渐行渐远,不就像个笑话?

    文瑞仓皇着,似乎又回到了先帝跟前,张合着嘴巴向他生命里唯一的长辈请教:‘陛下我该怎么选?’

    “我该怎么选?”

    他也忍不住在霍祁面前发问,他爱戴的长辈最宠爱的儿子,他如今侍奉的君王。

    重病缠身的先帝半躺在御榻上,用明黄色的帕子捂着嘴唇咳嗽了两声,才放下帕子向文瑞说道:‘选你想要做的。’

    文瑞满怀希望地望向霍祁,眉目间仿佛闪着光芒,他期待着霍祁也能像他的父亲一样为自己指点迷津。

    霍祁却只是大声喊道:“你该去城中收拾残局,清点人数,算好包括城中百姓在内的死伤人数,然后再来一一向我禀报。”

    这些本身就是文瑞的职责,但霍祁在此时指出,却击碎了文瑞的期望。

    “末将遵命。”

    他自血肉挖出这一句话,向皇帝告退。霍祁当然不会留他,反而不耐烦地挥着手,让他哪来的赶紧回哪待着去。文瑞弓着身子起身离去,眼角瞥到武柳就站在大堂外做霍祁侍卫中的一员,持剑的少年人在人群是那么的耀眼灼目,以至于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仿佛真的只要看一眼,他的眼睛就会被灼伤。

    文瑞垂下眼眸望着地面,脚下暗暗加快脚步,眼看就要踏出大堂时,霍祁突然出声。

    “飞鹤,若你不想提线木偶,就该狠狠心肠,斩尽前缘。”

    文瑞脚下一顿,回头望向他的君主。

    霍祁向他微笑:“你身上的光环,就是你的枷锁,你想要自由只看你舍不舍得。”

    说罢,他的君王就收回视线,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桌面的毛笔上,挥手叫他赶紧走。

    文瑞若有所思地回头,不经意撞上一双担忧的眸子。视线相交,他与武柳俱是一愣,片刻后武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望着远方的白云发呆,仿佛他刚才对堂内对话的焦虑都是文瑞的一场白日梦。

    文瑞在原处停了几瞬,然后赶在霍祁再度出声赶人前,抬步向守备府外走去。

    他路过武柳,没有得到少年人的侧目,没有片刻停留。

    堂内霍祁看着两人别扭模样,暗暗啧了一声,这世间有许多如董昭廷和他的妻子那般的有情人,被命运捉弄最后难成白头偕老的眷侣,想想都让人感怀悲叹。

    但如文瑞和武柳这般明明可以携手并肩,偏偏要自己给自己找事,最后搞得不欢而散的、双双垂泪的。

    霍祁只能说一句,活该。

    霍祁随手一弹,桌面上的毛笔咕咕噜噜滚到边沿落到地面上。他最近越发喜怒无常,近旁伺候的人,也不知他突然将笔掷到地面,是生气了还是不小心,只能立马下跪求陛下息怒。

    还有那等爱卖乖的,立马打蛇随棍上:“陛下可别为这些人气坏了身子。”

    霍祁疑惑地看了他们几眼:“无缘无故的,跪什么?”

    霍祁抬手让他们别跪了,自己起身走出大堂,沿着门廊绕到大堂后的回廊中,他那位刚刚还在阵前以命为筹的沈大人,此时正坐在廊下发呆。

    霍祁走到他身旁:“我和董昭廷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他的声音,沈应回头瞥了他一眼,半是嫌弃半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么远的距离,你们又不是拿喇叭在屋里喊,我怎么可能听得到。”

    霍祁笑了笑,撩开袍子坐到沈应身旁。

    “那我现在重新说给你听一遍。”霍祁唇边含笑,“我要杀了董昭廷。”

    沈应:“……”

    沈应无语地看着面前人脸上的笑容,心道这人是不是真有毛病,杀人也这么开心,只怕前世是个为祸人间的魔星。

    沈应默默坐离霍祁远一些。

    “你是皇帝,自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何必与我说。”

    霍祁:“当然要说,毕竟你刚刚才与人家承诺了保人家不死,还拿性命担保,万一我杀了他,你跟着殉情,我不就亏了吗?”

    沈应斜眼瞪他,霍祁立马改口。

    “我的意思是说万一你认死理,真把命赔给他,那可就太傻了。”

    金陵城破,纵然董昭廷约束手下,没有为城中百姓造成更大的伤害,但终究还是死了人。无论是城破之日,还是朝廷军队夺回城池之时,都有将士和被波及的百姓在战火中消亡。

    这是董昭廷逃脱不了的罪过。

    即便下了地府,入了轮回,这也是董昭廷必须扛在肩头上的债。

    霍祁赞他深情是真,但对他的厌恶也是真。沈应怜惜他与妻子被权奸所害也是真,但也怨恨他为私人仇怨带累全城百姓。

    沈应很清楚,霍祁不可能饶恕董昭廷,董昭廷也不值得原谅。今日他挺身而出,劝降董昭廷等人,只是为了金陵城中少动干戈,免得连累更多无辜之人。

    对于董昭廷必然要面对的死亡,他的内心其实并没有什么波动。

    这样一想,他与霍祁真是极为相似的一款伪君子。

    沈应扯了扯嘴角:“别犯傻了,出尔反尔,不才是我们这类王孙公子的本性?”

    真是尖锐的嘲讽,刺得霍祁心头还有点酸涩,麻酥酥的,酸得霍祁还有些爽快。他也不知为何听沈应嘲讽自己,承认自己的卑劣,反而比沈应将无数的期待加诸他身时,支持他、赞许他、崇拜他时,他心中感到更开心、更轻松。

    这大抵这就是人性本贱。

    霍祁放声大笑,大方应和沈应:“你总算懂了这个道理,也算我这些日子的言传身教没白费。”

    沈应:“……”

    论起脸皮厚,他对霍祁真是拍马难及。沈应斜睨了霍祁一眼,眼见皇帝眉眼俱笑、风流尽显,像极从前两人在府中谈笑。天地日月星河,都在这笑声中渐渐走远。沈应望了霍祁半晌,也低头一笑。

    忽然沈应倾身,将额头靠到了霍祁的肩头。

    霍祁的笑声骤然停下,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一样,惊讶地看着沈应的后脑勺。

    这一刻他们是那么亲近,比从前唇齿相依更亲近,他隐约察觉到沈应在跟他分享一段情绪,但沈应什么都没说,他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靠在他肩上的这个人,在这一刻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懂他。

    沈应做了一些决定,他捡起了一些不属于他的重担,这意味着他会慢慢变成霍祁熟识的那个沈应——也或许永远不会变成,因为那个沈应已经死了——这也意味着他要埋藏所有的天真,去各种阴谋诡计淌一遭,最后可能还会落得一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突然,面对一个烂好人的沈应,变成一件极为简单、极为舒心的事。

    因为霍祁已经跟他的那样沈应一起经历过那些困难,他知道那有多难。九九八十一难,七十二般苦楚,最后也修不成正果。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置身事外,冷眼看着众生在苦海中沉浮,总归他们不会是最可怜的那拨人。

    沈应却说。

    “我总觉得我们可以做得更多。”沈应在霍祁的肩头喃喃。

    不管他们有再多的矛盾,霍祁也是沈应此生唯一的知己、唯一爱人,他有多少烦心事都可以说给霍祁听。

    ——至少现在还是如此。

    “金陵,京城,就在我们两个的眼皮底下,都有那么多冤苦,如果我们当时再上心一些、做得再多一些,而不是总是将目光投在对方身上,总是为了一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吵闹烦心,会不会有些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沈应不是在平白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他说的是真心话。霍祁叫各地官员赈济灾民的命令,本身是个好决定,无论是出发点还是身体力行的程度,都昭示了他的真心。

    所以沈应一向知道,这人玩世不恭的面孔下,并不是他想要向沈应展示出的冷漠残忍,只是还不够,他们做得还不够。金陵守军就是因为这个命令,被贪心不足的贾仁挪用了军饷,每日都要操练的士兵,日日却以清水为食。

    是你,你不反吗?

    所以他们跟着董昭廷一起反了。

    放任狗官为祸官员百姓,这难道不是皇帝的责任?皇帝的责任……霍祁的责任,难道不是沈应的责任?

    是他们的天真无知和愚蠢,让事情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霍祁低头在沈应的头发上蹭了蹭,动作轻微到沈应可能以为只是一阵风吹过。

    “多少算多,多少是少?”霍祁低声问沈应。

    沈应没回答他,霍祁微微勾唇,压低声音似哄骗、似引诱地在沈应耳边说道:“世事如此,人性如此,不管我们做多少,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霍祁也试过,批阅奏疏至深夜,日日劳心,为家国大事放弃一切。

    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斩了一批贪官又有另外一批贪官,杀了一拨酷吏还有千万酷吏,朝廷斗争不断,斗倒一个权臣又有下一个迅速蹿起,如雨后春笋源源不绝。

    霍祁有时候都觉得,加入这些人可能要比铲除他们,对他来说要轻松得多。反正不管是谁当大官,他都一样当皇帝、一样享富贵,受苦的只会是老百姓,他逢年过节多赐些米粮给他们就是了。

    他做的已经足够慰藉他那所剩不多的良心。

    如果没有沈应……

    如果没有沈应,他会与那些人同流合污的,他会冷酷得做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可以做得比沈应见到的任何一个他都更为冷酷,他只是没有而已。

    因为那时候,他还有沈应。

    现在霍祁只想好好玩乐,享受当皇帝、当至高无上者的乐趣,其余的他不想再劳心。

    他想要沈应也跟他一起。做烂好人,做假圣人,做伪君子,做真小人,都可以,只要别再去蹚那趟浑水了。

    霍祁柔声细语:“你也不是爱操心的人,何必为这些事烦心,以后只要你说一句,我什么都会帮你们办到,我们……还跟从前一样。”

    沈应低声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颤抖,脑袋在霍祁的肩头蹭来蹭去,蹭得霍祁还有点痒。

    他伸手想要捞住沈应,稳住探花郎乱动的脑袋,只是在他的手落到沈应的后背之前,沈应已经抬头。

    探花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不动我的。”

    沈应抬手在霍祁肩头敲了一下,而后起身告辞,也不等皇帝答应,便直接转身离去,真是放肆。

    沈应转身时,霍祁看到他眼眶中有闪烁的晶莹水光。

    霍祁不愿去想那是什么。

    霍祁看了看自己抓空的手掌,无奈勾起嘴角。他坐到了沈应刚才坐着的位置上,靠在柱子望向沈应刚才看着的方向。

    遥远的碧空之上,有一朵白云正在变成黑狗。

    霍祁看了半天,忽觉得沧海桑田,好像也就是这一瞬之间。

    京城与金陵相隔千里,金陵打胜仗的消息,可没那么快传到京城。

    现在朝中官员都以为金陵还在叛军手中,每日都提心吊胆地去上朝,生怕某一日就传来一个他们都不想听到的噩耗。

    ——文武百官多少都知道了皇帝此刻恐怕就在金陵。

    他们害怕啊!这落入敌手的皇帝,死了是个麻烦,不死更是个大麻烦。

    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自己每日是该祈祷当今圣上平安,还是该祈祷当今圣上速速驾崩,免得沦为敌军俘虏,自己被欺凌不说,还连累大衍被人耻笑。

    同时永安王在京中的虎视眈眈,也让他们心惊。每日上朝,看到暂摄朝政的太后与久不上朝的永安王僵持的场面,他们都觉得……太新鲜了,这辈子谁能想到他们还会遇到这种场面。

    “永安王,你不要太过放肆!”

    帘后听政的太后猛一拍椅子扶手,向大殿中央说话的永安王的发难。

    永安王正在向太后禀报一则京中的流言。

    说的是当年太后与李妃同时生产,李妃难产而亡,太后生下的小皇子出生后没过几个时辰也夭折了,先帝怕太后因丧子悲伤过度,伤了身子,便将李妃的儿子当做太后的皇子,交给了太后抚养。

    传闻说那李妃的儿子就是当今天子。

    市井街头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当年太后与先帝因某某事有隙,先帝另宠李妃,惹太后嫉妒,特意派人在生产时暗害李妃,所以才导致李妃难产而亡,谁知报应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先帝因怕太后再起杀心,才让年幼的小皇子认贼做母。

    ——当然后面的这些无凭无据的话,永安王不可能拿到朝堂上来说,不过不管是前面的流言还是后面的流言,有何荣那个大喇叭在,太后都不可能不知道。

    她知道永安王是在逼迫他,现在百姓中流传着一种说法。

    说是她在机缘巧合下发现当年的那所谓的‘真相’,一时气愤杀了皇帝,又假借先帝托梦的名头拖延时间,想让大家都以为皇帝在万宁寺礼佛,然后自己再悄悄召回在封地的周王,好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

    否则当今圣上怎么会在金陵陷落后,还在寺庙里修佛。

    再结合这些年京中流传的太后与曾经的太子,现在的皇帝不睦的流言,真有不少人信了霍祁已经被太后暗中杀害。

    太后怒道:“无稽之谈,皇子出生自有玉牒记载,岂是想做假就能作假的!何况我自己儿子难道我自己会认不出来,随便旁人说几句,我就错信十来年,难道我是傻的不成?!”

    太后越说越激动,何荣忙出列:“太后——”

    他躬身行礼,用眼神示意太后不要再说下去。这就像一盆脏水泼到身上,事主就算气愤得破口大骂,也没法把这脏水倒泼回去,越激动只会越让造谣的人得意。

    想要澄清这流言,第一桩事就是要先证明,皇帝还活着。

    这事在百姓看来多简单,外面都在造谣你死了,还说是你老娘杀了你,要是你娘真是冤枉的,作为孝顺儿子,怎么也该跳出来为老娘洗脱嫌疑吧。

    你既然没跳出来,是不是就说明……

    ——老天诶,皇帝不会真被人暗害了吧?!

    这流言在百姓间如狂风暴雨般席卷,太后和何荣也压不住。偏唯一的破局之人,远在千里之外。太后要证明自己没杀人,就必须说清楚皇帝的去向。

    一旦叫朝臣拿住皇帝已陷敌手的证据,不说其他的,只说那些曾经服侍过霍祁爷爷仁宗皇帝、曾向昭惠太子发誓效忠的老臣们,看着此时在京中的李傲,又想想被叛军俘虏的霍祁,会不会有异样的心思,太后和何荣都不敢说。

    当年霍祁老爹霍延夺嫡时,他们虽然也在,但大部分时间是当个摆设,真正做事的人是霍延和他们的老爹何国公。现在尘埃落定,霍延病故,何国公也退出历史舞台多年,结果又出现一场皇位之争。

    他们不仅缺乏经验,而且身边居然连个合法继承人都没有,还拿什么争。

    何荣昨天还在皇宫里跟太后争,去年就应该死活咬着不让霍延那个老糊涂把周王送到封地去,要是周王在,那群老臣顾着朝廷颜面,肯定会优先考虑让周王继位。

    言语间已经是把霍祁当作死人了。

    太后听得烦心,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在她面前说霍祁的生死,她与霍祁纵然有诸多矛盾,气急了同在宫中都能做到一面不见,但是霍祁怎么说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听这话如何会好受,骂了何荣一通,把他赶出宫去。

    如今永安王居然还敢跑到她面前来挑衅,说她的儿子不是她亲生的。

    不是,儿子是她生的,又不是他李傲生的,他凭什么说这种话。

    李傲还在殿中说什么最好尽快请霍祁出山平息谣言,参拜礼佛这种事,日后再做也无碍。

    太后深呼吸几下,压抑住已经涌到喉咙的怒火,冷声说道:“就是因有王弟这样不虔诚的人,才会连累我大衍灾祸连连。皇帝此番入万宁寺,与本宫千叮咛、万嘱咐,说他这次要涤清过往污浊,为大衍向上苍求得一个风调雨顺、万载太平,他是一番美意,王弟何必强逼于他。”

    李傲:“臣等并非想要阻挠陛下礼佛,只是外面风言风语传得煞有介事,若不快快澄清,实在有损太后的声誉。”

    “流言加于我身,”太后冷笑,“我都不怕,你在怕什么?”

    “太后与陛下代表着整个大衍和大衍皇室,若太后声名有损,对整个大衍的颜面亦会有损。”

    大殿中央,李傲寸步不让。太后用力握紧扶手,手背紧绷出青筋,隔着殿上的帘子咬牙切齿地瞪着李傲。

    这人想要做什么?逼太后承认,皇帝不在京中在金陵?然后他就可以跟那群大臣们暗中商议,真的向外界宣布皇帝的死讯,他要她的儿子也失去身份、姓名和来历,沦为叛军手中最无用的战俘。

    他要让当年的事在霍延的儿子身上重演?!

    太后隔着帘子,根本看不清李傲的表情,但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人脸上的得意。她尽力平心静气,是啊他一向都觉得是他们抢走了他的位置,是他们害他被大邑军所俘,他当然要向他们复仇。

    太后从前也觉得先帝对李傲太苛刻,现在她只觉得不够,先帝还是太仁善了,像这种做事只顾自己痛快,做错事也只会把错推到别人头上的蠢货,早该一碗毒药赐自尽了,免得害人害己。

    “永安王,”太后一字一顿,“大衍的颜面你也会顾及吗?本宫还以为大衍的颜面早在二十八年前,就已经被你给丢尽了。”

    李傲霎时脸色青白。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李傲亦已经平安归家,但当年的事仍然是他的心结。

    在场的文武百官同样陷入震惊中,他们也没想到太后会把这件事翻出来,就这样直直地砸到李傲脸上。一时间没人敢说话,连口大气都不敢喘,殿中气氛紧绷,没人敢做那只出头的鸟。

    “报——”

    忽然急报声从宫门而来,一路疾行,剎那间整条从宫门到宣政殿的宫道都回荡着这个声音。

    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太后猛地抬头,望向殿外。她既期盼这封军报带来一个好消息,又惧怕着这封军报会带来一个她无法接受的坏消息。她紧紧盯着殿门,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却还是不愿错过任何一点消息。

    随着声音的接近,宫道上远远出现一个影子,快步向宣政殿跑来。

    随着那道影子的接近,太后和殿中文武百官渐渐看清那报信人的模样。

    是日日跟在皇帝身边的武柳侍卫。

    怎么会是武柳来报军情?他可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他来报的不会不是军情而是……丧报?见到武柳,众人的心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人风尘仆仆跑入殿中,笔直地向玉台上的太后下跪行礼,口中喊着。

    “金陵急报,陛下日前已带兵夺回金陵,意欲留在金陵数日,帮助金陵休养生息,还请太后和百官莫要担忧。”

    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即接口说道:“对,皇帝早在金陵陷落之时,便暗中出发去了金陵。他乃一国之君,受万民奉养,百姓有难他岂能置身事外。礼佛的说辞只是障眼法,就是为掩人耳目,好让他方便行事。”

    总而言之,阴也是她,阳也是她。怎么说,她都有理就是了。

    文武百官总算领会了一回,先帝在太后面前欲哭无泪、欲辩无言、欲笑还要被吼的无奈之感。

    而不知有意无意,武柳就跪在李傲面前,说完金陵城被夺回的消息后,还抬起下巴看了李傲一眼。

    少年人的傲慢与目中无人都在那一眼中尽显。

    李傲被他打量着,不知为何感觉到的却是千里之外的霍祁的目光。

    少年人的那一眼,似乎只是在代霍祁传话。

    他的侄子在告诉他,他从来没有把李傲放在眼里。

    第 69 章 你舍不得我。

    其实李傲对霍祁还是大有偏见在的, 霍祁并非真的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

    在小霍还在当太子的遥远的伪小白花时代,霍祁也曾经对这位名声赫赫的‘皇叔’有过一丝好奇,疑惑这人究竟是潜龙勿用, 还是真的废物一个。

    只是后来霍祁同各方势力玩得开心, 渐渐也就忘记这位极少在他眼前出现的假皇叔,等到霍祁玩得差不多了, 这人再乍然出现, 霍祁对他甚至有些惊为天人。

    惊讶于这是什么蠢得出奇的绝世真小白花。

    ——别指责他的品位。

    跟沈应那只老狐狸周旋久了,乍然看到个天真单纯的, 谁都得愣神几刻。

    但也就那样了。大约是血脉相连,霍祁跟他老爹一样, 看清这位‘皇叔’的真面目后就把他扔在脑后。

    有些人确实虚伪得你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只是谁能想到前世竟是这位不显山不露水儿的皇叔, 在最后送给了霍祁一份大礼。

    叫霍祁前世今生都再难忘他。

    只怕下了幽冥地府, 饮过那碗让人忘却前尘的孟婆汤, 霍祁都会记得要爬上人间咬死李傲再去投胎——不好意思,乍然年少有些意气, 理解理解。

    而今辱他也不过是叫他认清认清自己, 别见天把自己当什么遗世独立的浊世佳公子,阴谋算计都是别人逼他的,他不过还击而已。

    其实都是为了欲望,谁又比谁高贵。

    反正霍祁自认他是皇帝,全天下第一等的尊贵。

    霍祁立在船头,想着他在京中的好皇叔如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心里就乐呵。谁知随扈非要在此时提起沈应没来送行,霍祁登时兴味索然。

    “他不来就不来,朕又不想见他,还要朕去求他来不成。”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不敢言语, 只有武柳淡淡地望着岸头接了句:“凡尘风雨,生死难料。离京前谁能想到金陵城会被攻陷,明日谁又知道会遇到什么突变,能多见一面是一面。”

    ……就如他一早去见了收拾行囊准备去往边关从军的文瑞。

    霍祁收回瞪向武柳的视线,心道你躲在屋顶上偷看别人,你倒是多见了,可惜人家确实半点也不知道,若要有一日让他沦落到跟武柳一样连摇尾乞怜的胆量都没有,还不如叫他死了算啦。

    “朕早晚有一天会杀了你。”霍祁冷哼。

    其他人早已诚惶诚恐,只有武柳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

    “陛下有命,属下自然从命。”

    真是软硬不吃,臭石头一个。偏这人也会动情,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不爱他的人,想想也是有趣。

    霍祁有意调侃他几句,忽闻水面异动,霍祁闻声望去,武柳早已经跃起持剑飞下船头,直直向着异动处而去。

    霍祁见到几个大黑影在水下飞速滑动。

    此招似曾相识。可不就是他当日对付他的亲亲表兄何缙的招数?

    何缙被叛军打破了脑袋扔在金陵城外百十来里的地方,到霍祁走的时候都还没醒过来。总不可能霍祁今早刚刚离了金陵,他就床上爬起来谋划了这场刺杀来向霍祁复仇吧?

    如果真是他表兄,霍祁真得说一句:你有这精力干什么不能成,干嘛非得跟我杠上,你对我有瘾吗?赶上沈应在旁边还不定得怎么赞成,从各种角度给霍祁分析一遍何缙可能暗恋他的事实。

    旁人急得心惊胆战,他还有这心思胡思乱想,怎么不叫人感叹一句王者气度——用沈应的话来说就是这种时候还觉得面子比命重要的蠢货操作。

    “陛下小心——”

    随从和护卫拉着霍祁想要往船舱躲藏,霍祁一把将他们挥开。这水面上,人家明显是冲着凿船来的,躲进船舱里才是真的自寻死路。

    “看看能不能留个活口。”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水下的刺客,想着他的皇叔这回究竟出动了多少员大将。就李傲那点老底,说不定这点就已经是倾巢而出了。

    这大敌当前,他不仅不避还往最前冲,可真是急坏了身旁的护卫。

    霍祁来金陵是偷偷来的,原本就没带几个护卫,在金陵城中能摆起排面来,靠的还是隔壁调来的水军给他撑场面。结果他不知怎么脑袋抽了风,忽然又闹着要回京城。

    军队匆匆调集,护卫急急对接,勉强给他凑了支兵强马壮的回京护卫队。

    但勉强终究是勉强,始终有不如人意的地方,这才被这群刺客逮到了机会。

    不过幸而支持金陵的军队原本就是水军,前些时日看他们打金陵还有些支棱不起来,这会儿到水上的地盘了,可就是他们现长处的时候。

    只见数只小船从船侧飞出,直往那水面下的黑影而去,更有数十名官兵跳下水与那群刺客拼杀起来。他们善于水战,纵然武功有所不及,仍能与那群刺客杀得有来有回。

    霍祁看得过瘾,撑在船头激动地直拍栏杆。

    他从前总是被关在宫里处理政务,指挥作战这种事连沈应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都能做,偏偏就他不行。

    若他是个太平年月的皇帝也就算了,偏他遇到的这世道也不太平。

    到处都是乱军、叛党。

    他有心恢复祖上遗风,做个驰骋沙场的皇帝,可惜这话一出口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不允,好像这京城离开他就不会转了。

    瞧瞧霍祁现在都离京多久了,也没见京城那边出什么事——倒是霍祁这边出了不少事。

    霍祁有心拿这场刺杀当战事练练手,可惜扑在栏杆上看了半天,看他们打来打去,还真没找到插手的时机,只能拍着栏杆叫了声可惜。

    听得周遭人实在汗流浃背,这下他们是完完全全认清了这位陛下爱凑热闹的本性。

    说句老实话,若这人不是他们的大老板,可能他们早躲老远去了。

    ——跟这种爱凑热闹的人呆在一起,命绝对长不了。

    众人边护着霍祁边在心中腹诽,霍祁却是没工夫理会他们,他的眼角瞥到正在与武柳对峙的那人,瞬间被夺去全部的注意力。

    霍祁用力握紧栏杆,身体向栏杆外长长探出,似是想要看清那人的长相,但实际那人虽被武柳逼出水面但脸上仍旧覆了黑布,哪能随便看清。

    但霍祁永远忘不了这鬼魅的身形。

    连武柳都难以招架的攻势,还有……那避无可避的一剑。

    霍祁的耳畔还回荡着利剑划破血肉的声音。

    红色染透了沈应的衣襟,他惊惶失措地想要将人揽进怀中,他的首辅大人却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扔到远处,被刺穿的肺部发出沙哑嘶鸣,吼叫着让他快逃。

    他原以为他们有很多时间的,可是……老天为何要这样戏弄他?偏偏是他最不放在眼里的李傲,偏偏是他能像只蚂蚁一样轻松捏死的李傲!

    “杀了他。”

    霍祁的目光死死停留在那个身形鬼魅的刺客身上,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三个字,向藏在护卫中的暗卫下令。

    话音刚落,便见有六名侍卫打扮的男子从人群中跃出,足尖在船头点了几点,一齐持剑攻向与武柳缠斗的那人。

    那人武功确实高。

    七人齐战他,才能与他斗个不相上下。

    高手全跑了,这下船上的人更慌,护着霍祁的众人无论如何也要拉着霍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霍祁无奈被他们拉着跑了几步,问他们这水面上既不能上天又不能下地,到底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其余人又不能跟他顶嘴说,总比你跟刺客跟前看热闹强,只能闷头带着他往前冲。

    霍祁虽然间歇性发疯,但总体来说脾气还是不错,见说不通他们也就由他们去了。谁知没走两步,他忽然察觉到船板的异动,空气中隐隐传来硝石气味。

    霍祁停下动作:“什么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有护卫大喊‘不好炸药,他们要炸船’,然后便是爆炸声接连响起,水面震荡开巨大的水浪。船身破裂,帆布、舱室骤然坍塌,幸而他们还没进船舱,不然只怕要一起被埋在水底。

    众人飞扑到霍祁身上为他挡下飞来的木板,但始终人力难敌这等猛力,即便未被木板击中,霍祁仍被炸药和船身倒塌余势击得昏昏沉沉。

    他落入水中。

    眼前迷迷糊糊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张从水面向他游来的,惊慌的年轻的鲜活的,俊俏脸庞上。

    那不是现实,是他的回忆。

    是初相识,尚不知霍祁身份,却有那个热心肠跳下水去勇救那个被刺客打落水面的落难公子的沈应。霍祁前世就遇到过两次刺客——这主要归功于他基本上都被拴在宫里不准出宫——都是沈应救了他的命,霍祁欠他的好像实在太多。

    霍祁闭上双眼沉入黑暗中。

    既是我欠你的,你为何不来讨债?

    水波声和木槌击打石头的声音把霍祁从沉沉的睡梦中唤醒,他看着眼前破败又似曾相识的木屋,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现世中,还是在梦中。

    他扶着木板铺成的床起身,抚着胸口慢慢挪动到门口,此处是某个城外贫困百姓聚集的地方,一群小孩玩着自己做的竹叶风车在霍祁面前跑过,不远处的小溪边,沈应正坐在火堆旁边的树桩上跟洗衣的妇人聊着天。

    有人跟沈应说什么,少年人抬头向霍祁望来,脸上露出微微一笑

    很年轻的一张脸,比前世的沈应更年轻,比现世的沈应更加年轻,是仍在天真岁月中不曾沾染过霍祁这颗毒瘤的沈应。

    霍祁知道,这不是再一次的从头来过,这只是他踏入冥府前在尘世间的最后一场幻梦。

    霍祁抚着胸口走到沈应身旁,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呆呆看着沈应。

    “何公子,你可不知昨日的险状,你那些护卫都被缠住没空去救你,若不是我跳下去,你的小命……”

    沈应手舞足蹈地向他说着昨日的情形。

    霍祁望着少年人眉目如画的脸,冷不丁开口说道:“我很想你。”

    少年人怔住,他偏头看向霍祁,看了许久又低头看向水面。

    溪中不知何处落下一滴露水,在水面荡开小小的波纹。

    “你知道吗?行过忘川便是奈何桥,桥头饮过一碗孟婆汤便要忘记前生轮回转世,任何人都不可以在桥上停留”沈应抬头望向远处青山,声音平静无波,“只有一位女子,孟婆说她饮过十来碗孟婆汤,连自己都忘记了,却仍旧无法忘记她的情郎。有前尘牵绊的人是过不了奈何桥的,所以她能留下。

    大抵只有情深至此,才能抵挡得住那孟婆汤的威力。”

    沈应再度回眸:“我想我要是喝了那碗汤,一定转眼就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霍祁望着他眼底满满的无奈,低声喃喃自语:“但是你舍不得我。”

    第 70 章 殒命?

    金陵城百姓这些日子除了办丧事外, 最想做的事大概是去庙里找个先生算算,究竟是他们流年不利,还是当朝皇帝流年不利。

    ——当然他们也知道这是不能问的, 所以没人真的敢做这件事。

    但是真怎么就那么倒霉?好端端地就被本应远在千里之外的叛军端了锅, 好不容易朝廷派人平了乱,听说还是皇帝亲自领兵来救的人, 结果没几天皇帝就在回銮途中被刺客刺杀, 听说跌落水中被官兵捞起来,匆匆送回了金陵城, 至今生死未卜。

    周兴脚下飞快从街巷间穿过,街上正在收拾被火焚烧过房屋的百姓的闲谈飞入他的耳朵, 他们说得低声, 但架不住周兴耳力好。

    再说如今金陵城能传的左右就是那几件大事。

    周兴的耳朵只消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便也能猜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皇帝在回京途中被人刺杀落水受伤的消息, 早在昨夜皇帝被人慌忙送回金陵城后,就已经似飞鸟一般飞遍了整个金陵城。如今城中唯一不知这个消息的人, 可能就是他家里那个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病人。

    但周兴也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

    沈应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皇帝受伤的事早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周兴对这两人誓要纠缠一生的感情状态早已经绝望。

    断多少次也断不干净,这回估计也是如此。

    他虽无语透顶却也怜惜病弱,一早便出门打听皇帝的消息去了,好叫沈应问起时能有个交代。周兴出门时还想着皇帝若是死了,一了百了, 若是活着……也算是祸害遗千年了。

    谁知消息果然不妙。

    他听临时在充作城中行宫的守备府外看守的士兵说:皇帝在水中被断裂的桅杆刺中胸膛,其实昨夜已经殒命,只是城中官员怕受牵连不敢让这消息传出来,正埋头把涉事之人都关在府里想对策呢。

    周兴一听到这消息又看守备府确实大门紧闭, 立马吓到跳起,转头举步如飞就往家中赶去。

    ——生怕晚了片刻,叫沈应见不上皇帝最后一面,自家兄长会抱憾终生。

    周兴回到家中,快步跑到后院沈应的住处,却见到沈应的屋内屋外均有人在等候。屋中传来隐隐的说话声,周兴听到里面人有提起‘落水’‘受伤’之类的话语,便知早有人探知了消息来沈应这里献殷勤。

    周兴进屋时,暮云正与沈应说到他在城中听到的消息——就是霍祁殒命的那一个。

    小暮云把皇帝在城门处撒手人寰的场景说得活灵活现,若不是他在嘴里还加了句‘别人说’,周兴都要以为他是亲眼得见了这场面。

    沈应听着暮云的话,眉心紧紧拧成一团,他强忍住喉间的咳嗽,手下不停地穿着衣服。

    “既然当官的不想让消息传出来,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消息的?”沈应呵斥。

    他显然是不信霍祁已经亡命,穿好衣服便要出门。周兴见沈应脸色苍白身形晃动,看上去就是久病缠身的病鬼样,都不知他这一去,究竟是他去给霍祁送葬,还是要霍祁反过来给他送葬。

    周兴忙上前扶住沈应。

    他匆忙赶来原本是怕沈应赶不上见霍祁最后一面,这会儿见到沈应强撑着也要去见霍祁,心里又有点不乐意放他去。约莫是小时候陪潘小钗听桃花扇、梁祝之类的戏听得多了,总觉得有情人就是要受许多磨难的。

    “你这身体还动什么动?有什么消息叫他们去打听了,来传给你听不是一样的吗。”

    周兴劝沈应在家中静候,沈应苦笑着推开他的手,抬步便往门口而去。周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念叨着:“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不过一个男人而已,怎么就迷得你这般神魂颠倒,父母兄弟都不要就算了,这下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你早晚要死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在这当口还口无遮拦,把沈应气得不轻。

    沈应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捂着嘴巴用力咳嗽过一阵,才回头指着周兴大骂:“见天的说什么鬼话,我早晚要找人治治你这毛病。胆子比老鼠还小,偏偏嘴巴比谁都大,什么话都敢往外钻,你早晚要死在你这张嘴巴上才是。”

    潘小钗闻信快步从自己院子走来,正巧听到沈应的话,当即厉声斥责。

    “一家人怎么说这种话!”

    周兴扑到潘小钗怀中说着,沈应无奈地看了这小弟一眼,摇了摇头挣扎着要继续往外面跑。潘小钗见他这虚弱模样,哪里还顾得上小儿子,安抚地拍了拍周兴的脑袋就小儿子推到身旁嬷嬷的怀里,几步上前扶着沈应。

    “你这是要去哪里?”

    沈应握住母亲的手臂:“我得去守备府看看。”

    周兴从嬷嬷怀里抬起脑袋,擦着脸上并不存在的泪珠,偷偷看着沈应低声说道:“你还说不是为了那个男人。”

    潘小钗一听便知要遭,未待她出声呵斥周兴闭嘴,沈应咬牙闭上眼眸。

    “蠢货蠢货,你只当他是我的情人,难道忘了他是皇帝不成。若他死在金陵城,你道这城中的大小官员能脱得干系?”

    “左右与我们无关,”周兴咬着嘴唇,末了看着沈应苍白的脸庞,又不情愿地加了一句,“只有你会为了他伤心。”

    “伤心?”沈应气极反笑,“我哪还有工夫为他伤心,若皇帝真死在金陵城,我赶紧收拾行囊带着这一家老小逃命才是,免得这城内乱起来,你又被叛军吓尿了裤子。”

    “你——”

    “应儿——”

    潘小钗与周兴母子齐齐出声,不过一个是生气,一个是不悦。潘小钗知周兴所言不妥,但沈应这话说得实在太不干净,哪里是能用来说自己兄弟的。不过他们两个都不是蠢人,听出沈应话中之意。

    潘小钗若有所思,周兴却不解。

    “城中叛军早被清缴完了,现在金陵城有海卫府陈将军带着他的水军把守,怎么可能再乱起来。”

    周兴疑心沈应在夸大其词,就为出言嘲讽他,心里暗暗气愤起来。

    潘小钗却皱起眉头:“你不放心陈宁?”

    “我与陈宁并不相熟,我不放心的是人心。”沈应与潘小钗边往外走边出声问道,“母亲,若你是陈宁你会如何做。”

    潘小钗虽嫁的是商家,但出身乌衣门第,家中也不乏为官做宰的人,政治嗅觉自然比周兴这等小毛头要敏锐得多。

    “若我是陈宁,明明只是来金陵帮忙,却摊上皇帝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般倒霉事,只怕心中多有不平。只是眼下更多的恐怕还是惶恐,该只顾着匆忙联系朝中亲近的官员为自己进言,好保全自身。”

    听到潘小钗的话,沈应摇了摇头。

    保全自身?皇帝都死了,若是抓到刺客还好,若没抓到刺客,朝廷怎会不找人来背这口黑锅。何况现在金陵城中守备死了知府病着,其他的官员有名望有职位却没实权,这临时被调来的陈宁反而成城中最高长官。

    若皇帝真死在金陵城,即便抓到了刺客,陈宁也难逃干系。

    沈应握紧拳头停下脚步,抬头越过重重屋檐望向守备府的方向,沉声说道。

    “若我是陈宁,既然左右都逃不过,我会直接杀了皇帝,就趁着眼下金陵城中的东风自立为王。”

    拼死一搏,说不准还能搏一个移天易日、黄袍加身。

    沈应不知道霍祁此刻是不是真的已经撒手人寰,他只知若霍祁真的受了重伤,当场死了都还算好,若是半死不活又无人照看,只怕这回是真的小命难保。

    院中其他人都被他的话吓得不敢动弹。

    幸而经过一场动乱,府中暂时只剩下心腹,潘小钗率先回过神来,忙吩咐人不准把刚才的话外传。沈应已经叫人去备马,潘小钗忙跟上去问他此去可有危险,实际多余有这一问,听了沈应刚才的话,她如何还能不知沈应此去危机重重。

    她问这话其实是在暗示沈应该留在家中。

    潘小钗可不管什么皇帝不皇帝的,她只在乎她的儿子。但沈应的主意一向大,她知沈应执意要走没人能拦住,也只能如此这般委婉暗示。

    母子嘴上说话脚下也未停,眼见已经走到府外。

    沈应接过马夫递来的缰绳,回头深深看了潘小钗一眼:“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金陵城再经不起一乱了。

    沈应带着人驾马而去,留下潘小钗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心中惴惴难安。

    潘小钗在心中恶狠狠地念叨着:这该死的朝廷,害死了她的父亲,现在又要对她的儿子下手。潘小钗只恨自己不是男儿,否则哪用在这干等着揣测陈宁会不会自立为王?

    她必先揭竿而起,好过做他人鱼肉。

    只是应儿与那小皇帝的情意难办。瞧应儿的样子,若皇帝真的出事只怕他大半条命也要跟着一起去了。这小孩离京前明明看着还是个没心没肺的模样,怎么转眼就跌入了这滚滚红尘中,成了个痴情种?

    潘小钗叹息着,忧心忡忡地回到府中。

    府中下人来请她吩咐是否将之前打包好的东西拆箱重新布置,潘小钗想了想摇头叫他们先别拆箱再等一阵看看情况。

    若是情况不对,他们周府好直接提着包袱跑人。

    刚吩咐完,那让人烦心的小崽子又委委屈屈地跑入她怀中,哭哭啼啼说道。

    “他果然只要男人,不要我们了。”

    潘小钗:“……”

    合着你哥刚才说那么多话,你就没听进去一句是吧。

    潘小钗被这小兔崽子气得哭笑不得,如何也想不明白她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