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勾、勾引???……
“姓文的太过分了!就算他是正二品武将又如何?金陵是我的地盘, 现在石淙不能理事,我就是一州之主!拿一面小小的金牌就想压我?”
守备府中,贾仁气急败坏地在花厅中来回走动着, 大声咒骂着文瑞。
何缙坐在厅中闲闲喝着茶, 听了他的抱怨,也只是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他昨日落了水, 虽之后未见发热, 但大夫也让他好生在家中休养几日,谁知贾仁一封急信将他叫来,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谁知就是沈家郎想要施粥救民,又知城外流民中有贼子捣乱, 所以请禁卫军统领文瑞来找贾仁要兵去镇压。文瑞官比贾仁大, 又是京官, 天子近臣, 贾仁本来也不敢拒绝,只是想拿乔换些好处。
谁知这文瑞还是个有脾气的主儿, 贾仁才不过推辞了两句, 就被他掏出皇帝御赐金牌,以见牌如见皇帝亲临为名,当着一众小吏的脸代霍祁当面斥责了贾仁这救民之事也敢推诿不办的风气。
贾仁一张老脸都给臊没了。
但碍着金牌,也只能速速给他点了兵。
文瑞前脚带着兵刚走,他后脚就把何缙请到府中商议怎么出这口恶气。
何缙又打个哈欠:“我还当多大点事,不过就是个京官想讨好皇帝的小老婆, 好回去升官。他又不会留下来当官,能碍着你什么?等姓文的走了,你照样还是金陵城的一把手,谁敢越过你去?”
别看昨天在官船上骂文瑞是狗, 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主子,文瑞帮着其他人跟自己作对那就是以下犯上。
但是其他时候他可门清。
文瑞是禁卫军的人,那就是太后的人。太后的人,那不就是他们何家的人?贾仁也不过是何家门前的一条看门狗,他实在没必要为了自家一条狗去咬自家的另一条狗。
贾仁看出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忙凑到他跟前说道。
“何少爷,这些年我为你也是尽心竭力,你要官船我给你调官船,你要银子我给你弄银子。”
何缙轻笑一声,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
“贾大人的意思是,我这回不帮你,就是不知感恩了?”
“小人怎敢,小人怎敢。”贾仁支吾两声立即换了说辞,“少爷难道就没想过这文瑞来金陵除了护卫沈应还有别的目的?”
“你什么意思?”何缙眯起双眼。
见鱼儿上钩,贾仁立即继续抛饵,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向何缙说道。
“您想,这施粥赈灾就施粥赈灾,为何一上来就要抓乱民?抓乱民就抓乱民,为何还偏偏抓的与您牵连最深的齐旺等人,您难道不觉得他们是特意针对您来的吗?”
“你是说文瑞是皇帝派来的?”
他这样一说,何缙心里也有点没底。
文瑞虽然是太后的人,但皇帝要他做事他也不能不做。
这几年何缙是往京中送过几样东西,还特意让人挂在了霍祁在他家时常住的观水阁,为的就是挑衅霍祁。
当然霍祁有没有被挑衅到,他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霍祁不可能为他在皇宫拿了几样东西,就对他怎么样。就算霍祁想,他也过不去太后那关,只是……
何缙想起在谢家商船丢失的那样东西,忍不住握拳往桌面一捶。
若是那样东西不找到,等到东窗事发,追索到何缙头上。
恐怕太后别说保何缙,先活吃了何缙的心都有。
“你先别急。”何缙抬手按住贾仁,“我先试试他。”
“那……今日文瑞羞辱下官的事……”
贾仁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何缙这个脑子,指不定文瑞随便敷衍他几句,他也当真还反过来把人家当好兄弟,让贾仁给文瑞赔礼道歉的可能都有。
贾仁觉得不保险,还是得让何缙给自己一个保证。
何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行了,这么点事不依不饶的,我找到机会就让他给你跪下来斟茶赔礼总行了吧。”
这……也算能接受。贾仁勉强点了点头。
“你就这点出息。”何缙边端起茶杯边嫌弃贾仁,喝了一口茶忽然想起重要事,急忙嘱咐贾仁,“我在谢家船上丢的那件货,你可得加紧给我找,实在不行就把谢家人都给我抓起来关进大牢,尤其是那个谢垣。”
何缙哼了一声:“那个娇少爷关他个几天,我就不相信他还能这么傲气。”
贾仁心道我叫你帮我出口气,你都推三阻四的,现在倒是会指使我做事。
只是终究得罪不起何家,贾仁只得认命点头。
“自然自然,下官一定尽力寻找。”
只是何缙始终不肯透露那件货物是什么,这叫贾仁怎么找?但见何缙如此慌张,贾仁也知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
“少爷好歹给我个那货物的图样,我也好叫人去黑市寻寻。”
何缙眼神一冷,贾仁瞬间收声。
“不必去黑市寻。”何缙轻蔑一笑,轻而易举看穿贾仁的试探,“那东西没人敢买也没人敢卖,你就在谢家给我找,若是找不到……”
何缙磨着后槽牙:“我倒要看看谢良拿住我这个把柄是想做什么。”
贾仁越听越心惊,根本不敢想那件丢失的货物是什么,左右他已经上了贼船,只有何缙这条大船安稳,他才能安稳。
贾仁当即警醒:“我立马点兵去谢家。”
见贾仁总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何缙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放下茶杯,又问起:“齐旺那边怎么办?”
贾仁劝慰道:“少爷不必担心,姓文的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让人给齐旺报信去了,想来以他的机灵总不会被人抓住。就算被人抓住了,他也不敢把您给供出来。”
“贾大人在说什么胡涂话?”何缙怒而皱眉,“齐旺不过是吃我家粥的一个乞丐,我好心怜悯他几口吃食而已,他与我能扯上什么关系?”
贾仁无端又挨一顿骂,心里真是冤枉。又不是他主动提起齐旺的,要不是他早早让人给齐旺报信,让文瑞抓到齐旺,知道何缙让齐旺在暗中煽动流民贬低皇帝鼓吹何缙自己,那可就好看了。
贾仁好笑地想道,也不知道远在京城的那位爷知不知道,他的表兄嫉妒他嫉妒到连乞丐堆里的名声都要跟他争一争?
贾仁想的那位爷,此刻就算知道了何缙的嫉妒,怕是也没工夫去想他。
贾仁与何缙谈话这工夫,霍祁正在金陵有名的别云楼吃沈应的道歉酒。
沈应也不知他今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脾气,从前比这难听百倍的话也不是没听过,那时候也没见他生气,现在倒想起生气来了。
沈应暗地里撇撇嘴,心里骂了他一句做作。
不过他也知是自己说错了话,该赔罪总要赔罪。他才不像霍祁,做错还硬要说自己是对的。
两人在城外看完热闹,文瑞自带着兵把逮捕的乱民都押到官衙去,只可惜还剩一个主犯齐旺没抓到,沈应心中颇为遗憾,但当下还是哄好身边这位大爷才是正事,至于齐旺只能日后再请官府多多留心。
为了哄霍祁,回城后沈应便邀霍祁去别云楼吃酒。
霍祁虽嘴上说着自己要回谢府,不过还是沈应一拉就给拉到了别云楼。
别误会,他既不是色令智昏也不是鬼迷心窍,只是单纯想看看沈应有什么哄他开心的手段而已。
不过他可真是误会了,沈应只是想给他赔罪而已,可没想过哄他开心。
别云楼中,伙计引着他们进了雅间,因霍祁的装扮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然后就被霍祁的一句‘我有麻风’给吓跑了。
沈应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还得亲自出门去给掌柜伙计解释。
免得茶水都还没上,他们就被老板找借口驱逐出楼去了。
沈应随意找了个天花毁容的借口,解释了霍祁遮脸的面罩,也不知掌柜信没信,不过他也没其他主意了,他总不能告诉掌柜里面那人只是兴趣独特,喜欢把自己像粽子一样包起来,其实身上根本没什么问题,不信你让人把他衣服扒了看看?
……他跟别云楼可没什么血海深仇。
沈应点好菜回到雅间,霍祁还在座上扮骄矜,等着沈应来哄他。
沈应看他像只孔雀一样仰着头,奇怪地看了他几眼。坐到霍祁旁边后沈应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等到伙计把酒菜上齐后,沈应见霍祁还是朝一个方向仰着头,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脖子落枕了?”
“你——”
霍祁回头瞪向沈应。沈应噗嗤一声笑出声,怕霍祁更加生气,沈应忙低头斟酒掩饰住笑容。他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霍祁,抬头便向霍祁露出一双满含笑意的眸子。
“别生气了,”见霍祁不接酒杯,沈应笑着把手中酒杯递到霍祁唇边,“从前打你也不见你生气,现在气什么……祁哥?”
霍祁被沈应这突然蹦出的亲昵称呼撞得脑袋一蒙。
他稀里胡涂地就着沈应的手饮完了一杯酒,尝着嘴里寡淡的酒味,霍祁慢慢回过神来才惊觉,沈应这是在……
——勾引他!
霍祁怔怔抬头望去,才发现沈应不知何时端着酒杯走到了窗边,笑盈盈地推开窗户在看街景。因两人选的是临街的雅间,窗外便是热闹的街市,沈应端着酒杯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霍祁却有心想问清楚那声祁哥到底是何意?
这句许多年没有听到过的称呼,叫霍祁心绪翻涌。
他走到沈应身边犹豫着想要开口,沈应却突然猛地一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向街角看去。
“你看那边。”
第 52 章 英雄人物
“看什么?”
霍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街角站着个头戴斗笠的威武大汉,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大汉留着青色胡渣的下巴和精瘦干练的身材,连那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
见沈应如此兴奋, 霍祁撇嘴:“不过是个走江湖的, 有什么好看的?”
“你这人真没趣,”沈应瞥他一眼, 又向街上的大汉望去, “你瞧那人下盘稳健、行动如风,就该知他是个高手。这个高手行走在大街上, 却时时用斗笠在掩藏自己的脸,就跟某人明明没病没痛却要戴个面罩说自己有麻风一样刻意, 说明他也在掩饰自己的身份。”
霍祁这才弄明白, 这表面上看上去虽是在看男人, 实际上还是在暗讽霍祁。
霍祁笑了一声, 转身用后背看着窗台,面对沈应笑道。
“我说你是想得太多, 说不定这人就是生得不好看所以害羞, 才不愿让旁人看到他的脸,又不像你……”
他顿住,沈应一听就知道他没憋好话,抬眼凉凉望去。
“像我什么?”
霍祁视线在沈应脸上定了戴,抬手轻佻地在沈应脸上抚了一把。
“若我们如卿这般生得好看,哪里还会面罩斗笠加身?”
抚完他便立即收手, 往桌边走去。沈应还没来得及回嘴,就听别云楼的伙计在外敲了敲门,霍祁立即重新戴上面罩让他们进来。
伙计鱼贯而入为他们上菜,他们面上都带着迎客的笑容, 看上去倒没什么异样,只是个别人看到霍祁脸上的面罩时,眼中忍不住有露出同情的神色。
也不知他们听到了多少。
沈应被调戏得好气又好笑,只是当着一众伙计,他只能暂时压住的伶牙俐齿,总不会叫别人看他欺负‘谢挚’。
——以霍祁那无赖性格,绝对会顺势装柔弱扮无辜假装受害者,拿毁坏沈应的名声当有趣。
沈应才不给他那个机会。
酒菜已经上齐,沈应也想坐下来填填肚子,回身前他不经意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却看到奇怪的一幕。
人潮涌动的街市中,刚才他们看到的那威武大汉在街边的一个小乞儿面前停下了脚步,沈应看着他盯着那乞儿看了许久,随后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放到乞儿面前的破碗中。
那乞儿拿着碎银千恩万谢地向那大汉磕了几个头,大汉摆了摆手回身先向别云楼的招牌看了一眼。
他抬头时,沈应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约莫有三十四五岁左右的样子,看向别云楼的脸上略微有些遗憾,然后他便走到了十来步开外的面摊,平静地叫了一碗阳春面。
沈应这时才真正对这大汉有了兴趣。
他向来欣赏这种急公好义的侠士,见那人把钱给了乞丐又对着别云楼面露遗憾,便猜到那人怕是原本想来别云楼吃饭,只是钱都拿来做了好事,现下就只能用阳春面饱肚了。
沈应叫来伙计耳语几句,伙计听得连连点头:“好的小人这就去办。”
说着便躬身离去,这别云楼的伙计办事麻利,没过一会儿沈应就看到伙计带着个食盒去了面摊,与那大汉说了几句话,又向他这边的窗户指了指。
那大汉抬头向沈应望来。
两人视线对上,沈应不禁暗自感叹好凌厉的一双眼。
他笑着向那大汉一拱手,那大汉似对他有些疑心,不过仍向他拱手回了一礼。
被冷落的霍祁自不甘心,又走过来看街市到底有什么好风景,引得沈应这般流连忘返,结果就撞上两人‘眉目传情’这一幕。
霍祁瞬间如吃了苍蝇一般拉下了脸。
可惜他脸还被面罩挡着,连近在咫尺的沈应都看不见他在生气。
沈应犹自与那大汉拱手行礼,霍祁视线在大汉脸上转了一圈,忽然定住。
“是他?”
沈应听到他这声低喃,疑惑回头:“你认识他?”
皇帝还认识这种走江湖的侠客?莫不是这人也是暗卫出身?
沈应忍不住又向那大汉看了一眼,倒真觉出这人气质跟武柳好像确实有些相似。
却听他旁边的霍祁笑了一声:“不认识。”
说完这句,便轻飘飘地转身回了酒桌,卸下面罩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诶——”
沈应又往街上看了一眼,大汉已经让伙计把食盒中的饭菜摆到桌上。沈应心意已尽倒不强求与他结交,还是先满足自己的好奇才是头等大事,只看过这一眼后便将那人抛到了一边。
街上那大汉仍皱着眉头:“你说的那位沈少爷为何要请我吃饭?”
他问别云楼的伙计。伙计是金陵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沈应这位金陵风云人物也有几分了解,听到大汉的话边从食盒中端出酒菜边向大汉笑道。
“英雄别担心,这位沈少爷最喜欢的就是结交英雄人物,从前他常在金陵时,日常摆上几桌酒席请人喝酒都是常事,专请的就是您这种乐善好施、扶危救困的仁人志士。”
伙计做酒楼小二迎来送往,练的就是嘴上的活计。
大汉一问话,他就噼里啪啦回了一大堆,全是拍大汉马屁的话。
大汉:“照你这样说,那你们金陵的英雄人物看来还真不少。”
“当然不少,”伙计自豪,“我们金陵可是六朝古都,城里有着数也数不尽的世家大族,每个世家都有不少的英雄豪杰、青年才俊,远的不说就说请您吃饭的这位沈少爷,他就是辅国公沈觅的曾孙,当今朝廷的探花郎。”
“沈应?”大汉端起酒杯向窗口又看了一眼。
刚才停留在窗口的那两个身影现下已经不见。
大汉垂眸饮了杯酒,不动声色地问道:“我瞧那沈少爷身边还有位少爷,不知那位是?”
“这、这倒是不知,不过……”伙计为难地向四周看了一眼,附到大汉耳边,“不过看打扮像是谢家的大少爷,谢挚少爷。”
伙计又讳莫如深地向大汉摆了摆手:“您可别说是我说的。”
说完他跟面摊的老板打了个招呼,让老板等会儿记得帮他收拾碗碟,老板答应后伙计便带着食盒走了。
“沈应、谢挚。”
大汉呢喃着这两个名字,目光仍旧时不时往窗口望去,却始终没再看到任何。
别云楼雅间中,沈应对那大汉是不是暗卫实在好奇至极。
他追着霍祁回到酒桌,看了看自己原来的座位,又看了看霍祁自斟自饮的‘潇洒’姿态。
沈应犹豫片刻,最后选择挨着霍祁坐下。
沈应知道这人惯爱装模作样,这会拿捏住他的好奇心,不狠狠拿乔才怪。
在霍祁为自己斟第二杯酒时,沈应讨好地接过酒壶,主动为他满上一杯,又把酒杯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自己也往霍祁身边移了移。
“祁哥——”
沈应拖长声音,霍祁被他这一声震得酒杯颤了颤,几滴酒液洒出去弄污了霍祁的外袍。
沈应‘哎呀’了一声,抬手来帮他擦。
下手没轻没重的,时不时抚过霍祁的胸口……更往下,霍祁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呼吸重了几分。
“到时候真闹起来,哭的可是你。”霍祁僵硬地笑着。
沈应抬眸回他一笑:“那你告诉我那人是谁?”
霍祁不满:“那个人是谁对你就那么重要?”
当然没那么重要,沈应就是好奇而已。霍祁知道还不说,让沈应更好奇。
急得心痒痒。
他要是不好过,总得让霍祁更不好过才行。
沈应挑眉,反手挠了挠霍祁握着他手腕的掌心。感觉到掌心异动,霍祁不禁失笑。
霍祁:“沈应你是不是觉得,朕真的不敢把你怎么样?”
“你想把我怎么样?”沈应反问。
“想要狠狠玩弄你,然后把你弃如敝屣。”
霍祁嗤笑,状似不屑地随手扔开沈应的手腕。沈应会心一笑,凑近霍祁面露狡黠道:“你不愿意说,难道……他是你的旧情人?你对他念念不忘,怕在我面前败露,所以提都不敢提。”
霍祁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他原本是想拿乔,但……沈应这猜测未免太荒谬。沈应哪里是真心在猜,分明是故意在气霍祁,霍祁哭笑不得地偏头看他,探花郎眼笑眉舒,在等着霍祁向他认输求饶。
“你真是……”霍祁也笑,“你想知道街上那人是谁?”
沈应点头。
霍祁又道:“知道了,你可不准轻举妄动。”
沈应闻言眼中露出点点疑惑,但仍旧缓缓地向霍祁点了点头。
看他如此乖巧,霍祁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霍祁向门口看了一眼,低声向沈应说道:“你可知兴州附近有一伙乱民为祸,为首的有两个匪首叫李木、杨放,听说那当一把手的李木很是一般,倒是二把手杨放是个任务,叫兴州知府很是头痛。”
沈应骤然一惊向窗口望去,下意识想要起身去窗口将那大汉的样貌看个明白,却被霍祁一把按住肩膀稳在了座位上。
沈应紧紧抿着嘴唇看着他,那李木和杨放说是乱民,但其实这不过是朝廷为了保住脸面的说法,这两人早在霍祁登基前就已经在兴州起义,真正该叫的应该是叛军才是。
想到霍祁在别云楼中吃饭,却有叛军在楼下来来往往,沈应就心神不安。
他刚才还请叛军吃了顿饭?沈应睁大眼睛望着霍祁,想要从男人的表情中找到与他对等的慌张。
霍祁笑:“你答应我不轻举妄动的。”
“那人是杨放?”沈应用气声问。
这下换霍祁对他点头,沈应着急:“他来金陵是为什么?”
“别着急,说不定人家只是来探亲的。”
“探亲——”沈应声调变高,又急忙压下,“你发疯!李木和杨放都是兴州人,来金陵探什么亲?你才来不过两日,金陵就有叛军出没,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回京去!”
第 53 章 浑水
沈应拉扯着霍祁向雅间门口走去, 霍祁虽对他这样关心自己颇为自得,但对于沈应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也着实有些头痛。
谁能告诉他沈应这个急脾气,到底是怎么长成以后那个精于算计的权臣模样的?
霍祁完全是搞不懂了, 心机谋算是沈应生下来就有的, 记忆里的那些天真活泼才是骗他的。现在看来也不是,原来那些天真迷惘是真实存在过的, 不是霍祁的梦境。
“你别着急。”
霍祁在后面叫了几声, 沈应全然不理,他现在只一心想着要把霍祁拉到别云楼外找辆马车塞进去, 然后一关车门送往京城。
见劝不住沈应,霍祁无奈地笑了一声, 只能选择诉诸武力。
在沈应的手即将碰到雅间门时, 霍祁长臂一伸搂住他的腰, 把人给揽了回来。
“都叫你别着急了, ”霍祁咬在沈应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 “一个叛军而已, 何必为他慌乱?别说一个杨放我不怕,就是兴州的三万叛军此刻全都兵临城下,就在金陵城外堵着我,我也不怕。”
这样狂妄的话,这只有霍祁敢说了。
沈应本就是关心则乱,现下也冷静了一些, 想明白若城中真的有叛军意在皇帝,霍祁待在有官兵保护的金陵城怎么也比独自带着暗卫回京,要安全得多。
沈应呼出一口气,回头看向霍祁, 才发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四目相对,两人的呼吸都乱了片刻,目光只停在对方的唇上。
“你……”沈应开口。
正要说些什么,外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刚才没被沈应打开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面踢开。
伴随着破门声响起的是一声高呼。
“嫌犯谢挚可在此间——”
霍祁忙放开沈应,回身躲开破门而入的官兵视线,拿过桌上的面罩重新戴了起来。
官兵们虽没看清他的脸,但是可是实打实地看清了他和沈应刚才匆匆分开的情形,这……没想到这捉人捉着还帮皇上捉了回奸。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眼中都写满了调侃,感叹这沈探花可真够不挑的。
听说这谢家少爷因得的那麻风,脸早就烂完了,沈应都还能啃得下,他们也是佩服佩服。
不过想起谢挚的麻风,他们也是有些害怕。说是治好了,但谁知道还会不会传染,反正他们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治好麻风。
若是有,怎不见其他人被治好?怎么就谢挚一个人,有神仙相助。
门内门外都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沈应尴尬地咳嗽一声,向那群官兵发问。
“你们为何破门而入,还口称谢少爷为嫌犯?”
“呃这……”
众人对视一眼,心道照刚才的情形看,这两人绝对是相好,要是沈应铁了心要护谢挚,这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不过沈应虽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但好歹是个官,官兵也不好不理。
领头的躬身向沈应行了一礼:“回沈大人,这谢家贩卖私盐给兴州叛军,被贾守备查到了,守备让我们将谢家的一干人等捉回去问罪。”
他望了沈应身后的‘谢挚’一眼。
“谢家一众老少,只剩下……这位谢少爷还没被抓获,小人也是公事公办,请大人别怪罪。”
听到他说谢家贩私盐被抓,沈应困惑地眯起双眼,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
别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谢家是有盐引的,若有盐引怎么能叫贩私盐?何况还是卖到兴州,若兴州百姓买的盐,恐怕就不会有人反了。
沈应向霍祁的方向移了一步,将男人完完全全护在身后。
沈应疾言厉色:“无凭无据,怎可胡乱抓人。”
领头‘哎呀’了一声,苦着脸向沈应说道:“我们也是奉命办事,沈大人何必为难我们?再说守备大人说已经查证属实,就只差谢家认罪。证据确凿,这怎么能说是无凭无据?”
“那倒是让我瞧瞧你们的证据。”
“这……证据我倒是没有,沈大人若是想看,可以去找守备大人。只是事关重大,沈大人即便是京官、是陛下亲信,怕也没权力要求调看这些证据。”
“你——”
眼见他们就是明摆着要耍无赖,沈应怒上心头。霍祁却笑了一声,抬手按住了沈应的肩膀。
他越过沈应走到官兵跟前:“既然如此,谢某也不敢为难众位官爷,还请前面带路。”
“你又发什么疯!”
沈应忙拉住他,咬牙问道。差点就按捺不住质问那群官兵,你们可知你们现在要带走的是何人?再想到贾仁准备把霍祁关到监牢去,沈应就一阵头昏。
这姓贾的,是不想要他的命了吧。
霍祁安抚地拍拍沈应的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谢家真的有罪,我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不过我相信谢家若是清白的,也没人能把这盆脏水泼到谢家身上。”
他语含深意,叫沈应越发心惊。总觉得这趟牢狱之灾,霍祁像是早有所觉,甚至于他选择用谢挚谢家大少爷这个身份,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一日。
只是他想不通,好端端地非要把自己关进大牢里做什么?
又想起他说要整治金陵世家,跟这件事是不是又有什么牵扯。这背后的千丝万缕,沈应看不透也摸不清。他和霍祁在京城闹翻才不过月余,他们两人到金陵也才不过两日,霍祁好像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而沈应还像个傻子。
沈应捏着霍祁的手腕,心绪难安。
“你究竟……想干什么?”
霍祁拉开他的手,抬手温柔地抚了抚沈应的脸,眼神闪烁的光像是在跟沈应逗趣,又像是在安抚沈应。
“别担心,清者自清。”
是啊清者自清,可惜金陵城中这世家大族,没几个是干净的,所以霍祁就要搅乱这摊浑水,让他们更不干净。
至于出现在金陵城中的杨放,倒真是个意外之喜。前世两人只有一面之缘,是杨放战败被俘,霍祁命人将他押解到京城。他本是想看看这个能让沈应放下自己的传召去处理的乱匪,到底是个怎样的奇人。
谁知见面就被杨放骂了一通,还句句骂的都是霍祁的痛点。
霍祁怒极,当场让人把他斩了。
但事后霍祁又后悔起来,他实在是个惜才之人,就算这人反过他骂过他嘴上还说满朝文武只钦佩沈应一个,但想想他带兵的本事,这样斩了总是可惜。
这回在金陵重遇杨放,霍祁又起了招揽之心。
这样的人才,何必去当叛军乱民,速速到他帐下当大将才是正经事。
第 54 章 输赢
霍祁倒是云淡风轻地跟着官兵走了, 累得沈应为他担忧,着急忙慌地跟着追出别云楼,眼角瞥到面摊里的杨放不见了, 沈应的心脏更是怦怦乱跳, 总觉得霍祁这回要玩脱。
只是那群官兵铁了心要拿霍祁,也不会听他几句话就放人。
一来他们是贾仁的人, 自然要听贾仁吩咐。二来他们现在把‘谢挚’当皇帝的情敌, 指不定还觉得自个儿拿了‘谢挚’,在皇帝跟前是个有功之臣, 也算准了沈应不敢拿这情郎的事去皇帝面前找事,所以他们也不怵沈应这皇帝‘近臣’的身份。
沈应见跟他们说不通, 那天杀的霍祁还在旁边帮官兵说话。
“应哥儿, 你别为难这些官爷了。他们也说了, 我家犯了大事, 他们怎敢轻易放我。”
通情达理到,抓他的官兵都有些不好意思, 挠了挠头跟旁边人交换了个眼神, 心道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
“你——”
沈应被霍祁气得两眼直翻,右手怒指霍祁想大骂这煞星一顿,奈何气急攻心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什么狠话来,只能深吸一口气骂道。
“你以后别指望我再管你。”
说完一甩袖子,人竟真的走了。
霍祁瞧他这般生气,既高兴又得意。他凑近离自己最近那位官兵, 用手肘推了推官兵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向他示意着沈应的背影。
“你瞧,他多在意我!”
旁边的官兵:……我瞧你是失了智。
官兵们瞧这人疯疯癫癫,又思及麻风传闻, 不动声色地远离了霍祁几步。因没上刑枷,他们离得不远不近将霍祁围在中间,倒把好端端的押解搞得像是护送。
霍祁也怡然自得、毫无负担地走在其中,远远望去还真像是哪位贵人出巡。
这一幕落在远处的一人眼中,那人皱起眉头,不禁对‘谢挚’的身份升起怀疑。
沈应嘴上说着不管,但不可能真的不管。
别的事情先不说,就只说他是整个金陵唯一一个知道皇帝身份的官员,如果皇帝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那沈应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纵使再想让霍祁那疯子吃些教训,沈应也不敢真的冒这个风险。
他见劝不动霍祁,又吓不住抓霍祁的那群官兵,只能把主意打到贾仁头上。他赌贾仁想对付的是谢家,对于谢家这位长久离家的大少爷,贾仁未必放在心上,卖沈应一个面子也无妨。
眼见霍祁真被押往守备府衙的狱中,沈应咬紧牙关、一撩袍子,急急往□□走去,谁知走过仪门忽觉不对。四周静悄悄的,竟不像有人在当差的模样,那半掩不掩的吏舍中隐隐传来血腥味。
沈应心头狂跳,往里面又走了两步,忽而看见鲜血满地的大堂,贾仁的尸身跌在地面,头颅被人生生砍了一半下来,剩下的一半正贴在地面死不瞑目地盯着他。
沈应被惊得往后退了几步,喉头几欲作呕。
他眼前不知为何闪过别云楼前的杨放。
那人斗笠和衣服都是半旧却也干净,不像风尘仆仆的赶路人,独独脚下一双乌皮靴有块褐色的污渍,怕是匆忙间没看到,所以没跟着衣服一起换。
刚才没留神的细节,眼下却一一在沈应眼前重现。
是杨放杀了贾仁?
他脑海中闪过这个问句,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知此地不可久留,沈应急忙回身想要逃离。刚刚转过头就看见银光一闪,沈应只觉颈上一凉,在他反应过来前一柄钢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举刀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别云楼前,他刚刚宴请过的英雄人物——杨放。
沈应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只觉得今天真是诸事不利。
早知道就不出门了。
“你杀我,与你无益。”沈应咽了咽口水,试图说服对方放过自己。
但实际上他更清楚,四周的静谧下压着的是浓重的尸气,堂堂金陵守备府衙被人拿刀闯进来,到现在还无一人冲出来管这事,只怕府衙中的人已经被杨放杀完了。
他又何惧再杀一个沈应。
他到现在都还没动手,沈应才觉得奇怪。
说不畏死,是假话。但此刻刀在颈上,沈应确实要比刚刚察觉到府衙异样时,要冷静得多。那时他不知危机在何处,自然慌张。现在敌人就在眼前,只需对付眼前人即可,他反倒出奇地冷静起来。
霍祁现在被关进了衙狱中,杨放对路边乞丐尚有怜悯之情,定不会举刀冲进衙狱中乱杀,只要霍祁被暴露在杨放刀下,沈应就放心了七八分。
“这位兄台——”
对面的杨放面无表情地盯着沈应,眼神中满是猜疑。
沈应都拿不准,自己跟这人明明才第一回见面,他在疑心自己什么?但想他持刀在守备府中杀戮,定是与贾仁有仇之人。
“我并非守备府中人,只是来找贾守备商议赈灾的事,我不知兄台与贾守备有何冤仇,但我见兄台一派英雄气概,定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定不会枉杀我这样一个无辜之人。”
沈应尽力撇清自己与贾仁的关系。
杨放听到无辜二字,冷冷地牵动嘴角:“城内歌舞升平,城外遍地死尸。这位少爷,你告诉我这金陵城中哪里还有无辜之人。”
沈应冷静应对:“死去灾民中有你的亲属?”
趁着说话分散杨放的注意时,沈应的眼角不断向四周瞥去。
他知道霍祁放了暗卫在他身边。
他身陷险境暗卫不可能不救,只是现在杨放的刀就在他脖子上,暗卫救人的速度恐怕没有杨放的刀快。暗卫估计也是怕血溅当场,沈应变成冤魂一条,他们没法向霍祁交差,所以才迟迟没有出手。
沈应必须给他们制造一个机会。
“兄台若为报仇而来,你大仇已经得报,该速速逃命去才是,现在不是再杀人的时候。”
“亲属?非要有亲属死在城外,才有资格杀这恶吏?”
沈应一听便知要糟,寻仇或许还可说服,但杨放此来是为除恶,这样的人是没法被说服的。
沈应面不改色:“兄台今日来原来是为了除奸臣,兄台大义,在下佩服——兄台小心!”
沈应忽然惊恐地向杨放身后看去,眼中露出焦急神色。杨放亦觉背后劲风来袭,下意识举刀回身作挡,沈应立即滚地而逃。
只听‘当’的一声,一粒圆石击中杨放刀锋,顺便化为碎石。
与圆石一同而来的,是文瑞的剑。带着劈山断水之势,向着杨放而去。
文瑞为人向来求稳,沈应从没见过他下这么重的手,可见他对杨放的忌惮。
杨放举刀格挡,刀剑相交间火花四溅,文瑞的剑尚无恙,杨放的刀已经有了一道缺口。文瑞低头看了一眼,似有些可惜,低声道:“你缺一把好刀。”
“文瑞!”沈应急急唤他回神。
文瑞再度向那缺口挥剑,杨放立即一个翻身跃到文瑞后背向他砍去,被文瑞反剑挡下。
文瑞抬头向沈应一笑:“快走。”
似还有余韵玩笑,但实际上沈应能清楚地看见他额间的冷汗。文瑞打不过杨放,沈应认识到。他第一次恨自己从前只学了文没学武,现下见他们高手过招,竟连点忙都帮不上,还要成为别人的负累。
沈应握紧拳头瞪着文瑞,忽而起身大步向外面跑去。
杨放在文瑞背后,冷声说道:“这样的身手,舍命救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可惜。”
文瑞用内力震开杨放的大刀,两人齐齐向东西两处跃起,呈对立之势立在院中。
“留下来送死,那可就太傻了。”
文瑞笑了一声,甩了甩握剑的手:“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和人动过手了。”
在禁卫军中待着,日日巡逻守卫,至多不过同手下人比比拳脚,与高手过招简直就是奢望。
“今日正好让我过过瘾,谁生谁死……”文瑞瞥了一眼地上碎开的石子,“还不一定!”
他的剑跟着他的最后一个字一起刺出,裹挟着千斤之势,今日要与眼前人比个输赢。
……
沈应急匆匆跑出仪门,发足向霍祁狂奔。他不忧心暗卫会忘记告诉霍祁此地有危险,他怕的就是这人犯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霍祁的性情,知道守备府中有叛军作乱,指不定还要亲临现场指导别人捉叛军。
沈应真是怕了他的幺蛾子啦。
他急步奔到衙狱前,却见到霍祁正带着两个扮成谢家护卫的暗卫往外面跑。衙狱的守卫都已被拿下,沈应不知他们要去何处,生怕霍祁是要去‘前线’增援,忙上前拦住霍祁。
“你要去哪里?”
沈应撞在霍祁的身上,才把人拦了下来。霍祁停下脚步,用力握着沈应的肩膀上下看了几圈,见沈应身上没伤才不紧不慢地放了手,低声笑了起来。
“杨放……”霍祁呵呵笑了几声,眼中已经有了杀意,“有意思”
他又不动了。
他身后的暗卫着急:“少爷,叛军就要进城了,此地可不能久留。”
“什么!”
沈应听到这消息又是狠狠地吃了一惊。兴州离金陵何止千里?这叛军怎么就不声不响地到了金陵。这问题问好像什么都知道的霍祁也是没有答案,他只是运筹帷幄,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得到所有事。
不过这叛军来得正好,来得越多霍祁越兴奋。
前世他被像条看家狗一样被拴在宫里,兴州的叛军都是沈应收拾的,风头全让沈应出了,这辈子总算轮到他霍祁。
霍祁道:“来多少我也不怕,正好同他们好好玩——啊!沈应你放肆!”
他正得意着,忽然脸上被沈应狠狠扇了一巴掌。霍祁摸着脸上的痛处,难以置信地瞪着沈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还在担心眼前这个犯上作乱的人。
沈应却骂他:“别再给我做出这副万事尽在你掌握的姿态,现在事情不在你的掌握中了,保命才是最要紧的。蠢货!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骂完他又急忙去暗卫擒住的狱卒腰间扯下钥匙,挨个打开牢房,将无辜被关押的谢家人放了出来,让他们赶紧逃命去。
谢家人早在护卫来救‘谢挚’时,就听到叛军进城的消息。
他们原先以为那些护卫会把他们一起救走,谁知道那几个人居然理也不理他们,只救了‘谢挚’一个。
原本他们已经绝望,沈应却在此时打开了牢房。众人连忙奔出牢房相携而逃,也没空去管刚才扔下他们的‘大少爷’。只有谢家二少爷谢垣还要去拉自家大哥一起跑,只是还没到‘谢挚’跟前就被自家娘亲给拉走了。
“大哥——”
谢垣被拉走了还在不停回头,霍祁可没空理。
他正全心全意地瞪着正在开最后一道牢门的沈应,这犯上作乱的臣子,打了他就不再理他了。
他怎么敢!
终于放走最后一个人,沈应回头望向霍祁,眸光氤氲。
“你走不走?”
他眼中有泪光有狠绝,似霍祁若要一意孤行,他就真的要与霍祁一刀两断。
他以为这种手段能左右霍祁的想法?霍祁心道,真是笑话。
第 55 章 鲜血
霍祁揉着发痛的脸颊混在人群中往城外逃去。
是, 最后还是他屈服了。他早该看明白,沈应眼中的狠绝不是要跟他恩断义绝,是要打他清醒的气愤。
——沈应平时脾气太好, 霍祁都快忘记, 他重生回来撞见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沈应暴打。
现在都想起来了。
霍祁隔着面罩摸着被打的地方, 低声向沈应埋怨:“就不能好好说话?非要下这么重的手。”
“好好说话你听吗?”沈应瞪他。
沈应现在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动手, 早知道这人要挨打才听话,早在谢家商船上发现他跟到金陵时就该暴揍他一顿, 把他赶回去京城。
霍祁知道他现在担心父母兄弟,火气正盛, 不敢再触他霉头。
刚才他派人往周府去了一趟, 却发现整个周家都已经人去楼空。现在周远、潘小钗和周兴都生死不明, 霍祁知道沈应心里焦急, 只是不想再挑起一点霍祁要死守在金陵的念头,所以才忍住没表露出来。
他无疑是把霍祁看得极重的。
霍祁想知道的是, 这份看重究竟是因为他爱霍祁, 还是因为他把霍祁看做效忠的帝王。
霍祁也知道纠结这种细节实在可笑。
毕竟他跟沈应相好时就是太子,沈应也一直知道他是皇帝。这份感情里面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的其他,真的要细细划分出沈应的每个举动里臣子的本分占了多少、爱人的本能又占多少,恐怕连沈应自己都分不出来。
“别担心。”霍祁伸手握住沈应的手,希望能给他一些支撑,就像那些他独自与朝臣对抗的日子里, 来到他身边的沈应一样。
沈应回头望他。
霍祁郑重承诺:“我保证你的父母兄弟都会平安无恙。”
霍祁又开始哄他,沈应眸光微动。
他已经知道这人说的话十句有九句信不得,但当霍祁说出这句承诺时,沈应仍旧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
相信总是比猜疑, 要让人安心得多。
沈应向霍祁点了点头,反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紧紧相牵挤在人群中,一股暖流从他们相握的手涌向他们的五脏,从来没有过的力量在他们的身体里苏醒。
这一刻他们对什么都再无畏惧。
霍祁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幸好被面罩挡住,不然被哪个逃难的百姓瞥见,还以为这人被叛军吓到失心疯了。
他们很快来到城门,但城门已经被封。
霍祁看到城楼上站着都是头上戴着白巾的人,就知道城门已经被叛军夺下。
也是,若不夺下城门,叛军怎么可能进得了城。
霍祁闭上眼睛,不敢相信偌大的一座金陵城,守卫如此之松散。
只短短半日,居然就被人拿下了城池。
他在心里复盘叛军整场夺城的计划。他们扮作百姓混入城中,先杀守备贾仁,再夺取城门引兵入城,守城军队群龙无首陷入混乱,这才被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叛军关上了城门,不准百姓进出,领头的喽啰在城门前来回走着,向众人说着。
“我们玄武军是义军,不杀无辜百姓。你们最好还是回家待着,否则若是陷入义军与官兵的混战中,可别怪我们刀剑无眼。”
百姓挤在城门口,咽着口水看着他手中的刀。沈应自看到城楼上的叛军时,就下意识把霍祁护在身后。霍祁也贴紧他的后背,一手护住了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喃道。
“别害怕。”
沈应回眸看他,眼中露出浓浓的担忧:“出不去了。”
“未必不能。我数了数城楼上只有二十来个人,再加上城门口那七八个,虽不知他们武功如何,但我手下的暗卫尽可与他们周旋一阵,我们趁机打开城门,先让这些百姓逃出去再说。”
这里人潮涌动、十分嘈杂,霍祁只能紧紧贴在沈应耳边,才能同他低声说话。
他吐息的热气涌进沈应的耳朵,沈应却没有什么心猿意马的心思,只是跟着他的呼吸慢慢呼吸着,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沈应亦在尽力思索:“离金陵不远的海卫府有水军驻扎,那是最近的军队,如果我们能逃出去,最好直奔那里求援。若我们路上走散你也不要停留,我会去海卫府找你的。”
霍祁闻言笑了一声,紧搂着他的手臂半点不松:“别说傻话,我们不会走散的。”
霍祁向身侧的两名暗卫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暗暗握上腰间软剑和袖中短刀,正要出手时挤在城门口的百姓,大约也是见守城的叛军人少,一时闹将起来。
有人在最后喊道:“大家别怕,他们人少我们人多,跟他们拼了!”
霍祁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扮作普通百姓的何缙缩在最后面拱火。在场百姓惊惧交加,眼见城门在望,被他这么一喊,也头脑发热起来。
“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
众人喊着同一句话向城门冲去,竟有些气势磅礴之感,城楼上的白巾已经有些慌了,城门处站着的那几个叛军却是面色不改,眼见着人群向他们冲来。
他们抽刀。
霍祁心道不好:“救——”
话未出口,他们已经用刀砍杀了冲在最前端的十来个百姓,刀尖指向了跟在后面的百姓。
“若是回去等候我们安排,便是顺民,顺民才是无辜百姓。若是要硬闯出城,那就是乱民,你们的朝廷是怎么对待乱民来着?”
领头的喽啰扯过一个死者的外衣擦去刀上的鲜血,歪头向众人笑道:“好像是乱刀砍死?还是千刀万剐?还是砍头?”
他问着众人,问一句向前走一步,百姓被他步步逼退。
他们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只能断尾求生的人。叛军给他们第二条路,他们不想走但可以活着的路。没人想死,只要有一丝活着的希望,也没人想硬拼,或者说……
——他们不敢再拼了。
那跑在最前头的十来个人的血已经铺满整个地面,鲜红的血太刺眼,他们不敢再看,不敢再拼。
所以只能步步后退。
在场众人中,只剩下霍祁和沈应还在看着惨死在城门前的那些百姓的尸体。
霍祁杀过很多人,也害死过很多人,那些人中有罪有应得的,也有无辜之人,但他们都是霍祁的敌人,所以霍祁动手时,从来没有手软过。
这是霍祁第一次看到无辜百姓在他面前死去。
这些死去的百姓都是霍祁的子民,霍祁本该保护他们,他却看着他们被叛军所杀。羞辱、愧疚、愤怒各种情绪涌上霍祁的心头,忽而他眼前又闪过沈应忧郁的脸庞。
是前世的沈应,他奔完丧从金陵回来,像游魂一样站在太极殿中,向霍祁说着:‘我看到很多人死去……我本可以救他们……’
霍祁从前以为那时的沈应是在责怪他的无能,无力命内阁全力赈灾,让无数灾民在绝望中死去。
所以他努力做到最好,将所有权力握在手中,再不让旁人左右。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与沈应都渐行渐远。他们的心好像总是隔着什么,他看不透沈应,沈应也逐渐不愿再看他。
但今日霍祁亲眼看到百姓在自己面前死去,多年来第一次,他与前世的沈应心灵相通。
他终于明白沈应在说什么。
沈应不是在责怪霍祁,他是在向霍祁诉说自己的愧疚。
他本可以做些什么,但他没有做,或者说他做得太晚了,所以只能看着无数人在他面前死去。
他本可以救他们。
——就像刚才霍祁本可以救这些惨死的百姓。
若他在动乱前就让暗卫动手,这些人又何至于惨死在叛军刀下。
世事忽然间不再如一场游戏。
霍祁看到沈应真切的疼痛,在过往的十四年间,每一日如千刀万剐在凌迟沈应。
一个小女孩从人群中跑出,哭着扑到其中一位死者身上,摇晃着他的胳膊。
“爹爹,爹爹——”
女孩的哭声牵动每一个人的心肠,叛军喽啰偏头看了女孩一眼,走到女孩身边,向众人说道。
“不要以为你们能逃,你们的父母兄弟亲属难道都能一起逃?我们已经在县衙找到了金陵城的户籍册,明日挨家挨户盘查,哪家少一个就是乱民,乱民自然要——”
他用刀挑起小女孩的下巴,众人心里一紧,便听大声喊道:“全家格杀!”
手中大刀毫不留情地向女孩身上砍去。
在场百姓纷纷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却听‘锃’的一声,是刀剑相击的声音,众人抬头见到一位打扮古怪的公子用一柄短刀架住了叛军喽啰的刀,他身后一位清俊公子忙抱起女孩,背身躲在那古怪公子身后。
其中有人认出那清俊公子是周家的沈应少爷,不禁低呼一声,见无人发觉急忙捂住了嘴巴。
霍祁挡在沈应和哭泣的女孩面前,向叛军喽啰拱手笑道:“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将军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
叛军喽啰虎口发麻,知这人是有点功夫在身的。他刚才已经把城门口这群百姓吓住,现在不知这人深浅,怕与他动起手来再生出事端,眯起眼睛打量了霍祁片刻,收起了手中的刀。
“你又是何人?”
霍祁笑道:“在下金陵是富商谢家的大少爷谢挚,早对玄武军中李木大王、杨放大王的仰慕不已,今愿奉上全部家财在玄武军谋求个职位。”
说着他用双手将手中短刀奉上,那刀柄竟镶嵌了颗红宝石,红如鲜血熠熠生辉,一眼望之便可知不是凡物。
叛军喽啰心头一动。
霍祁:“不知将军可否为我引荐引荐?”
第 56 章 做戏天才
叛军喽啰接过霍祁手中匕首, 漫不经心地摸着手柄上的红宝石。
“谢家大少爷?”他斜眼睨着霍祁,“为何穿得这样古怪?”
说着要拿那柄短刀挑去霍祁脸上的面罩,沈应心里一惊。
霍祁及时解释:“是因在下幼时曾患过麻风, 脸上尚有生病时留下的伤痕, 羞于用真面目见人。”
麻风!听到这个词,叛军喽啰立即停下动作, 警惕地看了霍祁几眼, 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仍怀疑道。
“你说麻风就是麻风, 我还说你是有意行刺两位大王,所以不敢露出真面目。”
周围有百姓嘀咕道:“谢家大少爷患麻风倒是确有其事, 只是他这麻风病真的好了吗?我可从来没见过麻风还有被治好的。”
“谁知道呢, 这位谢家少爷这十来年都没怎么在金陵露过面, 说不定早被人暗中杀了李代桃僵, 你瞧这人连面都不敢露,说不定就是怕人认出来他不是。”
“能有这么玄乎?”
“谁知道呢?这天下这么大,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他们的话全都落入霍祁等人的耳中, 霍祁被他们说得额上的汗都要滴下来了,心道金陵人未免也太不好骗,怪不得平常他拿来哄沈应的那些话,总是没说两句就被戳破。
霍祁身后,沈应抱着小孩紧紧靠着他。
沈应的体温给了霍祁许多支撑,他迎着叛军喽啰怀疑的眼神, 点头道:“将军有此疑虑也是正常事,若将军想要看我的真容,我给将军看就是了,只是请将军到时候不要被吓到才是。”
说着他将手放到面罩上, 就要动手取下面罩。
“不必,你有心归顺,我玄武军自不会亏待你。只是还要看看你的诚意究竟如何,你刚才说你要向我军献上家财,可是真话?”
叛军喽啰连忙制止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其余百姓也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
没人对他的真面目有兴趣,他们都只担心他的病情实际并未好全。恐惧那面罩一被摘下,麻风病就可能传遍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
霍祁微微一笑,放下要摘面罩的手,恭敬向那叛军喽啰拱手道。
“自然是真,到时还要劳将军引荐。”
似模似样的,要不是沈应知道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恐怕都要怀疑他从前是不是真的当过谁的狗腿子。
这些叛军攻下金陵,为的就是金陵这些富商大户的钱财。只是他们有个义军的名头,明抢终究不好听,现在有个傻子主动送上门来,那叛军喽啰虽心中仍有疑虑,却也是自觉捡了大功一件,兴奋不已。
“既如此,你跟我来。”
倒是叫霍祁跟上他,不过仍离了霍祁有十来步远,不敢接近分毫。
实际上要不是那颗红宝石太过耀眼,又见到霍祁手上也裹了绷带,刚才霍祁递给他的那柄短刀,他恐怕都早扔开不要了。
谁会不怕麻风?
霍祁当时用谢挚的身份,一半是为了谢挚谢家大少爷的身份,另一半就是这吓人的病,足以让任何人都不敢接近他。
他跟着那叛军喽啰离去,走过抱着小孩的沈应时,霍祁看了沈应一眼。
“回家等我。”
沈应会意,抬眸深深地望着他,向他点了点头:“你小心。”
看情况他们是走不了啦。如今贾仁死了、石淙昏迷,这伙叛军如今在金陵城内作威作福,他二人留下或许还可以周旋一二,若是他们抽身离去,放任叛军在城内杀人,那他们以后也别做人了。
霍祁刚才已经安排好一个暗卫,让他找到机会便出城报信。他原想让沈应跟着一起出城,不过这念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就算了。
一来大难当头,他二人要同生共死,沈应离不开他。二来若霍祁真的死在金陵城,他也绝不愿留沈应一人在世。只要想到沈应会慢慢将他遗忘,与他人白头偕老,霍祁就气得恨不得掀棺材板。
霍祁没那么大方,若是他死了,沈应也绝不能茍活。
霍祁心里想到沈应可能与他人白头偕老的场景气得火冒三丈,面上却还能神态自若地用‘谢挚’因患病被家人丢在外面自生自灭的悲惨往事,把那叛军喽啰唬得泪眼涟涟,又听他也曾被贪官所害更是气愤不已。
霍祁又拿几顶高帽把他哄得合不拢嘴。
几个来回下来,那叛军喽啰就差直接把霍祁引为知己。
若不是还碍着那‘麻风’的名头,他怕是会直接揽着霍祁叫兄弟。
霍祁从这位叛军喽啰嘴里打听到,他名叫王修永,兴州人,家里因苛捐杂税活不下去,跟着李木一起干起了起义的勾当。
那时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叛军,只能叫做乱民。
兴州官府为打击乱民,抓他们这些领头人的全家,威逼他们投降,他们不从,兴州官府就将他们全家人都给杀了。
全家格杀,原来是兴州官府对他们的手段,现在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在受朝廷庇佑的金陵城的百姓身上。
想起往事,王修永悲愤望天:“李大哥说狗朝廷杀了我们的亲人,从此我们就再没有牵挂,更要凭着胸中这股热血,掀翻这个腐朽溃烂的朝廷。”
倒是很会扯大旗。
这兴州叛军与朝廷之间全是扯不清的官司。
霍祁诚心来说,他们做平民百姓时,大衍朝廷对不起他们,虽然那时候是霍祁老爹当政,但父债子还也是正常。
只是后来他们兴兵作乱、为祸一方,打的是义军的名头,做的却是贼匪之事,害死了无数无辜百姓。
霍祁下令诛杀他们,也没冤枉他们。
只是……
霍祁挠了挠眉头,听到王修永的讲述,霍祁才意识到或许这李木没他想象得那么好对付。
他对这伙叛军的印象,全都来自战时的邸报。
邸报上面写过这叛军虽名为李主杨副,但实际上义军中处处以杨放为主,李木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跟义军对战的沈应也曾说过,那李木实在不足为惧,叛军中只有杨放是个厉害角色。
以上种种,都让霍祁以为李木就是个软脚虾。
但如今看来,这李木在叛军中颇得人心,杨放才是那个不被人待见的。
霍祁暗暗生气,心道这沈应别是在战场看上杨放了,才在霍祁面前那般尽心地为那叛军头子说好话。
——你看他传得这都是什么假消息。
霍祁心里气愤,这边王修永自以为跟他熟了,开始跟他打听起城门处跟在他身后那书生是谁时。
霍祁因对沈应有气,颇有些轻蔑地说道。
“我相好。”
王修永脚下一个踉跄,望向霍祁的眼神中有些许惊慌。
“谢兄你……你……你……”
霍祁帮他补上:“喜欢男人。”
王修永嘴巴大张着,半天也合不上。他悄悄往另一边又跨了一步,企图离霍祁远些,眼神不时还往霍祁这边瞟上几眼,生怕霍祁看上他。
霍祁这种人精,只看他一个眼神,便能猜出他全部心思。
见他如此惶恐,霍祁不由心道,这位小兄弟虽然你长得也不错,但你也不看看我相好的长相,你跟他不说差个十万也得差个八千,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不过不管他如何想,王修永为了保护自己的屁股,接下来一路都没再跟霍祁说话。
霍祁跟着他一路来到守备府,才知道原来叛军选了这里做窝点。
如果刚才他们不走,还真的可能被这伙人瓮中捉鳖。
——不过现在自投罗网也没差了。
守备府内外都站着持刀的叛军,他们没统一的打扮,只头上都戴着白巾,用来辨认身份。
大约是才进城,这些人心中仍在提防着,所以刀都拿在手中。
刀刃泛起的森森冷光,看上去还是挺能唬人的。
王修永在这群人看来还是有些地位,他走到守备府前只向看守的人使了个眼神,便被放了进去。
霍祁低头装作畏缩模样,跟在王修永身后,心中倒没什么畏惧。
他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大不了就去奈河桥头做熟客。只要沈应别做了他的寡夫跟别人偷情去,他什么也不怕。
霍祁跟着王修永走过仪门,两人来到守备府中大堂,一方脸汉子正立在当中对院中的一众人等拱手道:“李某今日来金陵不为图财,只为救人。城外流民横尸遍野,这城中官员却不闻不问,我等也是太过气愤才动手杀人,为求自保才劫了这城池。皆是无奈之举,绝无非分之想。”
说的倒是好听,霍祁站定脚步,心道既然是无奈之举,不知朝廷叫他还回城池,他还是不还?
王修永也停下脚步,低声向霍祁说道。
“这就是李木大哥。”
霍祁躬身应了句是,趁机目光在院中扫了一圈,才看到院中站着的不是穿着绫罗绸缎的,便是细皮嫩肉却穿着粗布衣服的,其中有几个眼熟的,从前先帝寿宴他们进京参拜过,都是世家之后。
霍祁在人群中看到周兴也在,潘小钗将少年抱在怀里缩在人堆里,周远在一旁紧紧护着他们。
原来周家人去楼空,不是先逃走,是被抓了。
看来这群叛军进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绑这群富贵人。
这还是霍祁今生头回跟真岳父岳母碰面,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
不能奉上一杯香茶,真是失礼失礼。
这边霍祁在为对岳父岳母失礼懊恼,那边李木在求院中的世家、富商出钱出粮赈济灾民。
一看就知谁是昏君,谁是义士。
李木道:“今日是我等冒犯,为平各位怒气,我愿任凭各位处置,只要能让城外的灾民吃饱,即便要我一条命去,我也心甘情愿。”
说着他叫人奉上大刀一把,含泪递给院中众人。
霍祁:“……”
这位李大王,你瞧瞧你这四周刀光凛凛的,这院中有人敢接这把刀,马上就能被人砍成肉泥,做戏也做得真诚点好不好。
他这做戏天才今日也是遇到对手了。
一时技痒,忍不住就想要指点一二。
第 57 章 献计
霍祁跟着走进去, 院中还立了个木桩,上面绑着个鹤发老者。
因背对着仪门,霍祁没能看清老者的长相, 不过看衣料和衣服上的暗纹, 应是世家出身。
只是其他人都没绑,就绑了这一个?
霍祁心里隐隐不安。
他跟着王修永向李木走去, 走过木桩时装作随意地扫了一眼木桩上的人。
霍祁愣住。
木桩上绑着的人竟是他外公何承恩。
金陵城破时他就该想到, 当朝皇帝的外祖对叛军的吸引力有多大。
只是在他的记忆里何国公已经仙逝多年,这回重生霍祁也没再见过何国公, 所以他对何国公的印象仍旧是记忆里的一座高坟。
这回知晓金陵城破,竟忘记叫人去何家查看情况。
霍祁愣愣走过, 有些汗颜地收回视线, 心里默念好几声阿弥陀佛, 不孝不孝。
何国公双手倒背被叛军绑在木桩, 目光却无半点惧意,脸上的表情也是与太后一脉相承的高傲与不屑。
堂上李木还在说着什么‘仁者之心’‘永生难忘’之类的话。
何国公冷笑:“抢钱也能说得这般高尚, 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霍祁:“……”
他是看明白了, 何家人胆肥的源头在这呢。
院中气氛凝滞,纵然所有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但也没人敢真的说出口,贾仁和守备府其他官吏的血还在地面上流淌,他们可不想里面多加他们一份。
听到何国公的话,李木收敛起笑容。他抬目看向木桩上的老人, 神色是难言的凝重和愤怒。
霍祁对这个表情很熟悉,熟悉到像是直接从他脸上拓下来印到李木脸上的一样。霍祁很清楚一般自己露出这个表情,就意味着……
——他要开始唱大戏了。
果不其然,只见李木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望着何国公的目光似怨恨似不齿。
“国公爷,余少时也曾效力昭惠太子帐下,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李木缓缓开口,“余也明白,像国公爷这等支持谋朝篡位之徒、纵容自己儿子贪赃枉法的悖逆之人,不可能懂苍生福祉、百姓安康这话。”
一句话连扎何国公的心两次。
霍祁知道自己这位外公平生最恨别人说他女婿谋朝篡位、说他儿子贪赃枉法。这两件事一件是真一件是假,偏偏混在一起说就好像两件都成了真的似的。
何国公气急大骂:“放肆!先帝——”
话一出口,何国公立即意识到中计。李木也没说谋朝篡位之徒是谁,他若直接开口辩解先帝正统,不是帮霍祁老爹认下了谋朝篡位的罪名。
何国公冷脸看着李木,半晌嗤笑一声。
“既效力于昭惠太子,为何不随太子战死?一个逃兵也敢来我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礼义廉耻,真是可笑至极!”
说着他竟真的仰天大笑起来。
真是胆色过人。
在场众人都不禁为何国公捏一把冷汗,生怕这叛军头子一个心气不顺直接抽刀砍了他。
李木脸上虽有怒气却未发,倒是引霍祁进来的王修永大叫了一声,抽刀向着何国公挥去。
“敢辱我李木大哥,我杀了你!”
霍祁目瞪口呆,眼见何国公危在旦夕,他哪还顾得上伪不伪装,劈手从身旁叛军手中夺过一把刀便迎了上去。
铿锵两声,两把刀架住了要劈到何国公面上的刀。
霍祁抬头看向另一把刀的主人。
暮色中杨放的脸显得有些灰暗,霍祁忍不住凝神打量这位前世被沈应大加赞赏的敌人,他依然如霍祁前世见他最后一面时那样英雄豪气。
只是眼中多了一些什么、又少了一些什么。
霍祁一时看不清。
对面的杨放也在看他,不过他看上去更多的是在疑惑霍祁的装扮。
——这就是奇装异服的坏处了,你想要掩藏自己的身份,却又不得不面对更多异样的目光。
霍祁向杨放微微一笑,用眼神向杨放释放自己的善意——虽然他其实并没有这种东西。
杨放皱眉,同时收回视线用刀推开王修永。
霍祁顺势收刀,向何国公看了一眼,见到老人满脸写着的‘视死如归’四个大字,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何家人恐怕一生都学不会。
杨放训斥王修永:“胡闹什么?大哥都没说话,哪有你动手的份。”
王修永撇了撇嘴,别过头去没说话。
看来刚才王修永提到杨放时,语气中的厌恶不是假的。
霍祁眸光闪烁,王修永似乎认为,杨放有意要取李木而代之,是以对这位后来的二大王处处看不惯。
李木走上前来劝阻两位兄弟,又亲切地扶着杨放的双臂问起他的伤势。杨放的右边肩膀似乎在攻打守备府时受了伤。
霍祁从沈应那里知道,沈应在守备府撞上了杨放差点一命呜呼,文瑞从杨放手下救了沈应的性命,自己留下与杨放生死一战。
现在杨放活着,就代表文瑞——
霍祁垂眸。
李木的目光转向他:“这位是?”
王修永正不想听李木夸奖杨放,听到李木问起霍祁,忙道:“李大哥,这位是金陵城中谢家的大少爷谢挚,他想加入我们,愿意奉上全部家财求你给他个机会。”
王修永故作殷勤拉着霍祁上前,实际为的是走到李木跟前时屁股一歪,把杨放撞到一旁。
为了挤开杨放,他连刚才还颇为忌惮的麻风都不在意了。
霍祁:……这争宠方式还真是够朴素的。
霍祁两岁起就不玩这招了。
李木不赞同地向王修永摇了摇头,又看向霍祁。只见他上下看了霍祁几眼,眼中露出欣赏之意,拱手道:“没想到兄台竟有如此大义,真叫李某佩服不已。”
霍祁回之以礼:“李大王言重了,我家也是深受朝廷之害,今日若非大王的军队入城,只怕我谢家一家老小都要身首异处。”
“哦——”听到霍祁的话,李木面露诧异,“瞧兄台穿着不俗,就知你家也该是大户人家,怎会轻易为人所害?”
他不动声色地向杨放看了一眼,杨放微微向他点头。
霍祁瞎话也是张口就来:“大王有所不知,翰林院的沈应沈探花是我的青梅竹马,他与皇帝之间的瓜葛想来大王也有所耳闻。”
王修永插嘴:“沈应?就是皇帝的那个男宠?”
听到‘男宠’二字,霍祁啜泣一声,以手拭泪:“世人只道他是皇帝的男宠,却无人知我与他早就两心相许,是皇帝逼迫于他,他不得已——”
霍祁不忍再说下去。
李木也不免尴尬起来,他也就是随便打听一下,哪晓得能打听出这种八卦。
这位兄弟也未免太不把他们当外人了吧。
霍祁哭了一阵,又道:“沈探花父亲过世,他回乡奔丧,我俩再相见,旧情复燃,别云楼上我情不自禁抱了他一下,却被守备府的官兵撞见。贾仁早就觊觎我家财产,这下见我给皇帝戴了绿帽,断定此事会惹皇帝震怒,于是更加有恃无恐,竟将我全家都抓了起来,企图侵吞我家财产。”
李木不忿:“竟有此事!这贾仁果真是个卑鄙无耻之徒!”
见霍祁犹‘哭’个不停,李木上前扶住霍祁的肩膀,指着杨放向霍祁说道。
“谢兄弟莫要难过,这贾仁已经被我这杨兄弟击杀。我这杨兄弟神勇无比,你若真愿意加入我们,有他在,从今以后绝不会有人再敢害你。”
听到他的话,王修永用鼻子哼了一声。
霍祁转身向杨放拜了一拜:“谢某代一家老小在此谢过杨大王的大恩。”
见他行如此大礼,杨放眉头微皱,王修永更加不满,只有李木是笑呵呵的,看上去乐见其成……个鬼。
霍祁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能看不明白李木是在玩捧杀这一套。
他把杨放架得越高,杨放只会死得更快。
刚才李木还当着金陵这群世家贵族的面,不声不响地把杀贾仁的锅全甩给了杨放,心机之深,小小一个金陵城完全不够他玩的。
李木再度亲手扶起霍祁。
毕竟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还可能成塔抛砖引玉的那块好砖,李木对霍祁当然是礼遇有加。
不过他非金陵本地人,对霍祁这才入秋就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不露的作风实在疑惑得紧,不由开口问起霍祁如此装扮的原因。
王修永这才似想起什么一般,面色难看地后退了几步。
霍祁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罩,‘尴尬’道:“不瞒大王,谢某幼时曾得过麻风病,现在好了脸上也有伤痕,不愿意让旁人看到所以向来都做如此打扮。”
听到‘麻风’二字,和善如李木也不由脸色变了几回,放在霍祁肩上的手僵直着,坚持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拿下,扯着笑脸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霍祁忙道:“大王别误会的,我的病真的治愈了,只是脸上身上还有些疤痕而已,不信你看。”
说着霍祁就要掀开面罩。
“不必——”
李木高呼,见众人都看向他,才咳嗽了两声说道:“既然谢兄弟不愿让旁人见到你脸上的伤痕,我又怎会勉强。只是——”
李木突然转换话题:“听你刚才的话,你与强占了你青梅竹马的皇帝好像不共戴天,怎么先前还主动出手救下了那皇帝小儿的老外公?”
他指向木桩上的何国公。
何国公正为‘谢挚’刚才诋毁霍祁的话气得牙痒痒,见‘谢挚’随着李木的手指望来,不由嘲讽道:“沈应又不是瞎子,我外孙松形鹤骨、玉树临风他不爱,反而爱你这种连脸都不敢露出来的丑人,真是说出来都叫人好笑。”
松形鹤骨、玉树临风本人:外公,孙儿真是多谢你的抬爱了。只是我记得你向来都是反对我跟沈应,这会儿突然说这种话,还真让我……怪害羞的。
害羞归害羞,正事还是要提的。
霍祁笑了笑,向李木拱手道:“谢某既然是诚心加入,怎可只出钱财,自然也要为大王效犬马之劳,刚才救下这话多的老者,正是有一计要献给大王。”
何国公还在骂:“你这无君无父的丑人,你在说谁是话多的老者?我告诉你们,你们有本事就杀了我,别想叫我向你们求饶。”
他吵得众人耳朵疼,院中其他世家子弟也不由得揉了揉耳朵,心道国公爷这嗓门确实……有点吵。
李木问:“不知谢兄弟要献上什么计?”
霍祁:“何国公是皇帝的外祖,大王何不向朝廷发函一封索要赎金,让皇帝用钱赎回何国公,若皇帝愿意出钱——”
“那不就是朝廷向我们认输,赎金还可以拿来救灾民,一举两得。”王修永插嘴,忍不住鼓掌叫好道,“好计策!”
李木皱眉:“若是朝廷不愿意给赎金呢?”
“若是朝廷不愿意给赎金……”霍祁微笑摇头,“只为一点颜面,竟将自己外祖父置于险地而不顾——只怕皇帝是想天下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不孝吧。”
听到他的话,院中的其他叛军都赞同地点起头来。
他们都是被朝廷逼得起义的人,心头对朝廷只有恨意,当然只希望朝廷的脸丢得越大越好。
何国公气得差点吐血:“你这小奸贼!当今圣上英明神武,绝不会让你的奸计得逞的!”
院中世家也不齿于‘谢挚’的见风使舵,偷偷向他啐了一口。
众人之中,唯有李木和杨放看着霍祁,深深地皱起眉头。
霍祁立在守备府院中,脸上一如既往挂着真诚的微笑,可惜藏在面罩下,没人能看见。
霍祁也觉得可惜,心道早知道把沈应带上。
要是沈应在这里,沈应会说:‘就算看不到你的脸,只听你的声音也知道你现在笑得有多讨厌。’
但再讨厌沈应都依旧喜欢。
人,总是这样口是心非。
就好像他面前这位李木大王,当着叛军首领,心里却还想着朝廷的官职,他手下的兄弟还被蒙在鼓里,当他是真想救他们。但霍祁猜测,这位李大王恐怕当年起义的时候打的就是被招安的主意。
所以他才把杨放立成靶子,想的就是从良上岸后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杨放头上。
谁知现在被霍祁搅了局。
若是他们真的听了霍祁的建议,向朝廷送了那封索要赎金的函,无论结果如何皇帝都绝不会放过他们。
李木招安的美梦也就碎了。
若是不发……李木总该找个说辞才是。
他或许能骗过头脑简单的玄武军,但他能骗过沈应口中的一流人物杨放吗?
若是骗不过——狗咬狗,一嘴毛,霍祁等着看戏就是。
霍祁终于想起,杨放的眼里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少的是一份野心,多的是一份隐忍。
沈应说得没错,杨放不是池中之物,李木远远比不上他。
第 58 章 惊变
夜幕下, 狭隘的巷子里四仰八叉地躺着几具尸体,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跪在其中一具尸体旁边,不哭不闹傻得叫人吃惊。
“小弟弟——”
十四岁的文瑞提着剑走到男孩身边, 男孩冷淡地抬头看了文瑞一眼, 从尸体的怀里掏出半块烧饼塞进嘴里。
文瑞:“……”
男孩塞得狼吞虎咽,像是许久没有吃饭, 但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冷漠的。
亲眼见到父母死在他跟前, 也不足以撼动他的情绪。
文瑞犹疑起来,他接到的命令是无论妇孺全部格杀, 但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也要格杀?文瑞看向他的剑, 月光下剑身泛起银色的光。
幼时父母教他, 剑乃君子之器。
但沾染了无辜之人鲜血的剑, 还算君子之器吗?
文瑞犹豫起来, 忽的右方传来一阵劲风,文瑞下意识举剑格挡, 剑却被狠狠震开。男孩旁边的那具尸体竟还活着!他趁文瑞失神之际, 持短刀向文瑞攻来,文瑞的剑被击飞,只得抬手去挡。
刀入血肉,血珠在巷中四溅。
那是文瑞第一次在任务中受伤。
文瑞从梦中惊醒,见到满目的蜘蛛网他吃了一惊,急忙翻身而起, 扯动肩上的伤口,身体后知后觉地翻涌起吓人的剧痛。
“唔——”文瑞捂住肩膀,听到旁边传来凉凉的声音。
“你最好不要随便动,你身上一共中了二十一刀, 其中有十九刀砍在要害。那个姓杨的是真想杀你,你现在还活着已经算是幸运。”
文瑞偏头望去,看到武柳坐在火堆旁,用一根木棍戳着火焰里的柴火。
火堆上架着个小石锅,咕嘟咕嘟散发出药的苦味。
“陛下如何了?”文瑞张嘴便问。
武柳瞥他一眼:“等你去救,人早死完了。”
这张利嘴真叫人没脾气。
文瑞暗中苦笑,感叹武柳长大了便不像小时候那般招人疼,但听他如此说也知霍祁必定无碍。否则以武柳对霍祁的重视程度,若霍祁真的有危险,他此刻怕也无心在这里给文瑞熬药。
文瑞摸了摸伤得最重的肩膀。
那杨放确实厉害。
文瑞与他一共过了五十招,就输了二十九招。若非武柳救他,他此刻只怕已经在奈何桥喝汤。
“多谢。”文瑞道。
武柳又戳了戳火堆,跳动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你的剑变慢了。”武柳说。
文瑞闻言沉默下来,他知道武柳在指责他与敌人对招仍留有余地,只是武柳不知,他并非留有余地。
从很久以前文瑞就已经发觉自己的剑变慢了。
但文瑞现在不想跟武柳谈论此事。他现在全身发冷,又痛又饿。他可不想在这种时候,得罪唯一能给自己饭吃的人。
文瑞岔开话题:“有没有东西吃?”
武柳又看了他一眼,从身旁拿起个巴掌大小、拿荷叶包着的东西丢给了他。文瑞抬手接过,又扯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武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文瑞打开荷叶一看,大喜过望。
“酱牛肉?好东西!”
他往嘴里塞了几片,又问起他们是不是已经出城。这全是蜘蛛网的房子,可不像繁华热闹的金陵城。武柳嘲讽道:“热闹繁华如京城,路上照样有乞丐,金陵城中有间破房子又有什么奇怪的。”
他这话说得叫文瑞更加好奇,金陵城中有间破房子不足为奇,但能叫武柳看得上用来藏身的破房子可就让人好奇了。
“这里究竟是哪里?”
“永安王李傲在金陵的旧宅。”
文瑞往嘴里塞牛肉的动作停下,他睁大眼睛看向武柳:“永安王?等等你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个永安王吗?”他试图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一些,却又不敢说得太明白。
也不知在这只有天地月色和他二人的居所,他在害怕什么。
武柳嫌弃地哼了一声:“这是李家的祖宅,李傲被封为永安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起身将石锅里的药倒在一个缺了口的小碗里,放到文瑞跟前,又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文瑞叫住他。
武柳头也没有回:“陛下让我暗中找机会杀了杨放,我或许不会再回来。你若能够走动,便自行离去吧,金陵城不是久留之地。”
文瑞着急想起身,又不慎扯动伤口:“以你现在的武功,绝对杀不了杨放。流云唔——”
武柳终于停下脚步,回头向他看来,脸上却是满满的失望。
“你已不在暗卫,没有资格再唤我流云。文瑞,我只有皇帝陛下一个主人。”
所以,他只会听从皇帝的吩咐。
即便是霍祁要他的性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引颈受戮。
比起一个人,文瑞觉得他更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武器,是握在霍祁手中的一把刀。
霍祁作为主人,可以随时毁掉他。
只看霍祁想与不想。
……
霍祁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地喝一大口水。
那李木说好糊弄,也是真不好糊弄,而且还是个糊弄别人的一把好手。霍祁那个拿老外公换赎金的主意,听得众叛军中是意动不已,但李木心里打着招安的算盘,自然不愿意轻易得罪霍祁这位以后不知要顶多少头的上司。
李木用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先救灾民才是要紧事的说辞,将叛军糊弄了过去。
金陵富户被‘请’来守备府做客的,都被李木留下小住。
李大王的要求很简单,交钱就放人,说抢钱也是真抢钱,但人家还打着赈灾的旗号,要给各位好心人立碑。富户交了钱还要亲笔在捐款簿上签下自己名字。
谁敢签?签了就是通敌的证据。
等朝廷把金陵城抢回来,这叛军头子一时想不开把这簿子往朝廷那么一送,他们这些签过名字全都逃不过被清算的下场。
若不想被清算,就只能死心踏地地跟着叛军干。
但这年头,他们又不是活不下去的那拨人,日子过得好好的谁愿意去当叛军。
但人家李大王不管,人家说了他只想让灾民吃饱,这要灾民吃饱了,就算全天下都骂他是强盗、恶霸,他也不在乎。
这话听得真让人感动。
尤其是叛军中,有部分人就是他们在城外的流民堆里招募的,此时听到李木这般为他们着想,这群人更是感动直流眼泪,在守备府哭嚎起来。
霍祁都跟着嚎了一通,嚎得他口干舌燥。
走进叛军给他安排的房间,霍祁先是奔向茶壶。结果拿起来一晃,没水。也是正常,守备府都被屠完了,叛军入住守备府又个个当自己是大爷,现在府中哪还有人烧水灌茶。
霍祁当这么多年皇帝,恐怕要头回自己烧水泡茶,还觉得有些新鲜,提起茶壶正要去厨房一试,还没走到门口,房门便自己打开了。霍祁看着一个头戴白巾、粗布打扮的小哥蹿进来,正要出声提醒这是自己的房间,那人先抬头向他望来,双眸一亮。
“霍……你还好吧?”
——竟是沈应!
“你怎么来了。”
见沈应来此,霍祁不禁又惊又喜。虽说这里才是叛军大本营,但现在金陵城中哪哪都是叛军,沈应不在霍祁眼前,霍祁始终不能放心。他放下茶壶上前搂住沈应,在沈应耳边低语道:“对不起。”
“什么?”
沈应还没反应过来,霍祁就大声叫嚷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一群叛军从外面推搡进来,看到相拥的两人一时有些傻眼。霍祁放开沈应,忙向他们说道:“他就是皇帝的那个男宠,快把他抓起来。”
众人忙把沈应按住,霍祁又忙道:“轻些轻些,他也是我相好,别伤着他。”
沈应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还有没有良心,我冒险乔装进来看你,你叫人来抓我!”
霍祁满脸痛苦——可惜没人看得见——他抓起沈应的手,哭兮兮地问道:“应哥儿,你刚才溜进来,先去看的你父母还是先来看的我。”
周远、潘小钗夫妇也被李木留下,就住在离霍祁不远的西配房。单论守备府的布局安排,沈应也不可能直接越过周远和潘小钗居住的房间,先到霍祁房中。
沈应也确实是先去确认了父母兄弟无恙,才来找霍祁的。
——说实话,他来这里本来只是想确认父母兄弟无恙,半点都没有想来看霍祁的想法。
是武柳查到一些消息要告诉霍祁,沈应才跑这一趟的。毕竟人家武柳辛辛苦苦把他弄进来了,他总要回报些什么。
谁知道……谁知道……他没事跑来看这讨厌鬼做什么?简直是自找苦吃!自找苦吃!
“你……你……”沈应气到说不出话,“你王八蛋!”
霍祁还在接着演:“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先去看你的父母,才来看的我。”
沈应冷笑几声别过头去,已经不想跟他说话。
“我为你众叛亲离,差点害死一家老小,但你心里却总是看别人比我重要。”
说着,霍祁走到被缚着的沈应跟前,语气里有种阴恻恻的笑意。
“你若是先来看我,说不定我就不让人抓你了。”
比起刚才那般矫揉造作,这语气未免有点真。沈应愣了愣,回头撞上霍祁讥讽的眼眸,心道这人不会真在为这事生气吧?
霍祁叫人把沈应送去跟何国公关在一起,等候大王发落。
沈应更加咬牙切齿。两个叛军缚住沈应往门外带,霍祁又怕他们弄伤沈应,跟在旁边一路叫轻点。
沈应猛地挣脱束缚,向霍祁冲过去。
“王八蛋!”
差点真咬了霍祁一口。
第 59 章 来历
沈应和老国公都被关在守备府衙狱中——对就是之前贾仁用来关谢家人的那间牢房——沈应甚至觉得是霍祁特意让人把他关在这间牢房中的, 为的就是嘲讽他。
不过霍祁才在叛军阵营里待了半天,到底有没有这个权力,还是有待观望。
至少他一路跟到牢房, 请守卫牢房的叛军让他进牢房, 单独跟沈应待一会儿时候,那叛军守卫是理也没理他。
可见他在叛军阵营里还没拿到什么话语权。
“国公爷——”
沈应被押进牢房, 第一眼就看见倒在角落里的老国公。老人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看着实在有些吓人。沈应忙扑了过去,见何国公还在呼吸, 总算松了口气。
他回头瞪霍祁和那群叛军:“这是怎么回事?”
叛军见他都沦为阶下囚了,还这般嚣张, 上前就想给他一耳光。霍祁忙拦下, 施展一番人格魅力外加麻风隔绝大法, 最后用一个价值不菲的玉佩换来与沈应单独相处的机会和一壶茶水。
——不过只能隔着牢门。
守卫从他手中接过玉佩, 又示意桌上茶壶中是他们新打的井水,霍祁可随意用后, 便把牢门锁上, 拿着玉佩走到门边上大口吃着李木让送给各位兄弟的羊肉。
霍祁无奈,提着茶壶走到牢房边上,隔着牢门跟沈应说话。
“别生气了。”
他把茶壶递给沈应:“国公爷被绑在太阳下晒了半天,晒晕过去,你给他喝点水解解暑气。”
“你——”
听到霍祁竟放任叛军把他自己的外公晒成这副鬼样子,沈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瞪了霍祁几眼,匆忙从霍祁手中接过茶壶喂到何国公嘴里。
凉水进口,何国公呻吟一声幽幽转醒,睁眼看见沈应的脸。
何国公痛呼:“糟糕, 你也被抓,我那孙儿岂不更受胁迫。”
说完一背身,又晕了过去。
“国公,国公。”
沈应晃着何国公的身子慌张唤道,霍祁也有些被吓到,正想再拿些什么换守卫开门,就听旁边牢房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你可别晃他了,他年纪大经不起折腾,一时晕了过去而已。你既给他喂了水就让他好好休息,再晃可真要出事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沈应抬头望去,那趴在旁边牢房栏杆上的男子不正是跟他们一起回金陵的大夫唐陵。
“唐兄,你怎么也被抓起来了。”
唐陵苦着脸:“此事说来话长。”
见到沈应,唐陵也是一番诉苦。金陵知府石淙月前生了怪病,他本来是被石淙的家人请来治病的,谁知一路颠簸到了金陵,刚刚在石淙府上落脚,连脉都还没给石淙诊上,就听到叛军进城的消息。
石夫人把他和石知府一起塞上了马车,带着他们往城外出逃。
可惜没逃掉,石知府还因着是金陵管事人,就算昏迷着也给扔到了牢里,连带他马车上的唐陵也没逃过牢狱之灾。
沈应顺着唐陵指的方向,往另一间牢房看去,果然看见双目紧闭的石淙躺在一片破旧的稻草上。
这还真是熟人一个接着一个。
沈应都有些吃惊,心道这莫不是霍祁的故意安排。他疑惑地向看向霍祁的方向,霍祁向他摇头,示意这一切与他无关,沈应立即撇嘴又变作冷漠表情。
沈应怀中,何国公被晃得迷迷糊糊,在梦中叫着:“你们这群恶贼!休想用我威胁陛下!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们得逞!”
这样为外孙着想的一个老者,刚才居然被自家外孙丢在牢房里自生自灭。
沈应给了霍祁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霍祁尴尬地摸了摸面罩,微微笑道:“我,阴险小人,刁滑奸诈,六亲不认,目中无人你为我生气就不值当了,可别气坏了身子。”
沈应安置好何国公,站起来走到霍祁跟前。他立在昏暗的牢房中,抱着手臂向霍祁冷笑:“你要我不生气?行,你进来我出去,我就不生气。”
霍祁回头看了一眼门边上那几个完全不在意他们的叛军守卫,转头向沈应一摊手,示意自己也没办法。
沈应气得直磨牙。
他就知道,武柳武艺卓绝却不来见霍祁,反倒是让他来给霍祁传递消息,其中一定有古怪。撞上这种怪事,若是聪明点的人怎么也该防备些,就偏偏他一次次被霍祁耍得团团转。
“你故意——”他怒气冲冲地提高声音,在看到门口的守卫时又强行压低下来。他用气声嘶嘶说道:“你故意让人把我骗来。”
霍祁伸手穿过栏杆去拉沈应的手。
“不算故意,只是想着……”看着沈应站在牢房中被气得七窍生烟,霍祁笑出声来,“我只是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
外头兵荒马乱的,沈应在外面跑来跑去,他是如何也放心不下,国公这里也不能少了人手照应。
只是霍祁这回出来,拢共就没带多少人。
要想护卫他们两个都平安,人手总是不充裕。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把这两人放在一处,才最是安稳。
“我也是迫不得已,你若真的生气,我凑过来让你打几拳出出气?”
霍祁说着还真的闭上眼睛将脸凑到栏杆前,像是真的任打任骂。
“呸!”沈应啐他了一口,“恶心死了,谁要碰你?我打你都嫌脏了自己的手。”
霍祁得寸进尺:“舍不得就直接说舍不得嘛,还说什么嫌脏了手,我都明白的。”
他伸手去捏沈应无动于衷的手掌,被沈应无情拍开。
“少动手动脚的。”
“摸摸也不成吗?”
‘打情骂俏’间瞥见门口的守卫,已经满脸乏味,不再注意他们。霍祁忙低声问道:“外头是什么情况?”
沈应也收敛起怒容,凑到他跟前:“金陵守军被打得很惨,他们人太少了,又加上无人指挥,死伤惨重。幸好那群人还打了个义军的旗号,没伤百姓。不然金陵城这回只怕要……”
血流成河。
“怎会?”
沈应一句守军太少,叫霍祁皱起眉头。
金陵城占地辽阔,乃国中大城,日常守军至少要有五万之数,霍祁离京前还批过有关金陵城军费的奏疏,上面所列之军费,养活过万数的精兵强将是没有问题。
但看今日的金陵城,城中守军恐怕连五千的人数都是险险过。
为避免被偷听到,两人离得极近,便叫沈应将霍祁眉头的‘川’字看了个一清二楚。沈应撇撇嘴,却还是低声劝慰道:“你既来金陵,怕是早已经知道贾仁有问题,只是你恐怕没猜到他的胆子有这么大。”
伪造兵丁入册,借假人头虚报军费。
得来的钱填肥了贾仁的腰包,却把户部搞得连赈灾的钱都凑不齐。
霍祁当然知道贾仁有问题,只是姓贾的前世依附在何家,与何家牵连颇深,霍祁顾及着何家的颜面草草处置了贾仁,那时这位滑头的守备已经想尽办法补上了大部分亏空。
霍祁处置他时,也只处置了明面上的罪状,没再深查下去。
原来前世沈应说得没错,是他养狼为患,害苦了百姓。
明君两个字,他不配。
霍祁自嘲地笑出声来:“原来是我自己害了自己。”
沈应皱眉,伸手去抚他的眉头:“这是你父亲留下的积弊,并非全是你的过错。”
霍祁笑着摇了摇头,他面前这个在锦绣丛中长大的沈应是不会懂他此时的无力。他用十四年的时间,想要向沈应证明自己可以做个明君,最后却做得一塌糊涂,还弄丢了沈应。
老天要他重来一世,就是要他看清自己有多可笑。
两人陷入沉默中,外头坐着的叛军守卫似也察觉到他们的古怪,在外面高声喊道:“谢少爷,这脏兮兮的地方,你就别久留了吧?”
沈应闻言心头一紧,下意识去拉霍祁的手,等回过神来又立马放开。
霍祁反手握住他要离去的手。
沈应顿住。霍祁深深地看着他,又向他示意牢房中唯一透进光亮的小窗。沈应点了点头。
霍祁放开他的手就要离去,沈应忽然想起来,忙拉住他低声说道:“你知道他们的来历吗?”
他说的是外头的叛军。
他担心霍祁一人在外与他们周旋,若不了解他们的来历,或许会吃大亏。
他却不知,站在他面前的霍祁或许整座城中,最了解这伙叛军来历的人。
他派人攻打过他们,派人招降过他们,也派人杀过他们,最后还叫人挖开了他们的坟地,开棺戮尸、挫骨扬灰,都是为了眼前的……不!都是为了那个已经不在他眼前的沈应!
霍祁拿起沈应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
“他们不是永安王的人。”
李木自称昭惠太子帐下人,他手下的叛军头戴白巾,也是在为早逝的昭惠太子守孝,但实际上李木只是曾在边军中效力的一个小卒,或许曾有幸在昭惠太子巡边时见过他真人。
但绝非他口里说的,他在昭惠太子帐下效过力。
至于杨放,他与昭惠太子更是从没见过,与永安王……这霍祁倒是没查过,不过以他皇叔的自傲程度,又岂会与这群打着昭惠太子旗号为祸百姓的叛军为伍。
——这是他反复确认过千万遍的事实。
因为曾经,他也需要确认若李木和杨放是不是永安王的人?若他们是,那他们得到的就绝不会只有开棺戮尸、挫骨扬灰的下场。
抄家灭族,覆宗绝嗣。
霍祁要他们每一个人,都为沈应的死付出代价。
明君,昏君,暴君,又如何?沈应死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第 60 章(三合一) 白虎
金陵城被攻陷的消息传到京城是真吓死一群人。
尤其是那些隐隐约约知道皇帝不在京城的老一辈勋贵, 真是心脏都被吓停几回。
哪朝哪代的官员像他们一样?居然能在有生之年接连经历储君被抓、皇帝被抓这两件糟心事。
这日子真是不用过了。
而这两件糟心事中的其中一位当事人,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着人马赶往了万宁寺, 想要确认那据说在寺中念佛的小皇帝, 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寺中。
——皇帝有没有被抓,总要给句准话, 他们才好决定怎么去处理金陵城中的叛军。
李傲匆匆带着人赶去了万宁寺, 却被守在山脚的侍卫拦住。
开玩笑,皇帝在不在寺中, 他们不清楚。但他们清楚若是皇帝没发话,他们就随便放人进去打扰, 那简直就是找死。
他们这位陛下的手段, 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
刑部大牢因科举舞弊案染上的血还没洗干净呢, 他们可不想用自己的血再去弄脏一回。
李傲生来尊贵, 这辈子除了被大邑掳去当俘虏的九年,还极少被人忤逆过。
面对侍卫的阻拦, 他也大怒。
李傲怒斥:“大胆, 现在金陵军情紧急,急需陛下决断,延误了军情你们担当得起吗!”
延误军情这顶帽子可没人敢戴。
李傲这话一出,山脚下立即齐刷刷地跪倒一大片,侍卫们连声道着不敢。
李傲冷哼一声,一撩袍子便要越过跪着的一众侍卫上山, 领头的侍卫又忙起身拦他。
“王爷,万万不可!”侍卫蒋奇只身挡在路中间,“陛下正在寺中清修,您若无召闯入, 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事从权急,为了金陵百姓,若是皇帝真要治我的罪,那也随他去了。”
“王爷——”
蒋奇见他劝不住,李傲还硬要往上闯,一咬牙抽出腰间佩刀,原本跪了一地的侍卫也霎时站起,挡在山门前抽出佩刀对着李傲等人。
李傲眸色沉了下去:“你们这是要跟我动手了?”
蒋奇苦笑:“职责所在,还请王爷恕罪。”
嘴上喊着恕罪,手上的刀却是一点没移,直直对着李傲。
这种被人轻贱的感觉,让李傲想起在大邑的那九年,那九年里他不再是天潢贵胄,而是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阶下囚,谁都可以轻贱他、侮辱他、欺凌他,唯一支撑他熬过那九年的……
李傲握紧拳头,冷笑道:“那就让我看看,你这把尽职尽责的刀,敢不敢砍到我身上。”
李傲说着竟迎着刀尖向前走去,他带来的人马也抽出腰间佩刀,护在他跟前。
蒋奇被步步紧逼,额间的汗水已经打湿整个帽沿。伤了李傲是一死,放他进去也是一死,不如倒做个忠心护主之人,好歹留个好名声。
蒋奇咬紧牙根:“王爷,在下得罪了!”
竟真举刀向李傲跟前的侍卫砍去,众人皆惊。蒋奇手下的人迅速反应过来,举刀与李傲的人马打了起来。
眼见万宁寺山门外就要杀成一片,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尖声怒斥。
“大胆——”
听着像是太监的声音?寺庙中哪来的太监,莫不是皇帝派来的身边人?
众人心中生疑,交手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们齐齐向声音来源望去,竟见到山道上来了一大群宫中侍卫,中间护着辆五匹马拉着的雕龙画凤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向他们行来。
皇帝的总管太监余松跑在最前面,到山门外不远处才停下,喘着粗气高声向众人说道。
“太后驾到,还不跪迎。”
刚才那声大胆,原来是他喊的。
李傲看着那辆雕龙画凤的马车越来越近,慢慢地弯下了他的膝盖。
“永安王李傲恭迎太后。”
太后的马车在山门前停下,宫人撩起车帘,留下一层纱幔。太后隔着纱幔冷眼看着向自己下跪的李傲,曾经她和她的丈夫也曾跪在这人的脚下,把他当作天下间除皇帝外最尊贵的人,全心全意想要扶持他。
时移势易,当日她的父亲因他被俘下狱时,谁会想到有一天罪臣之女也能当上太后,有权力让这个尊贵之人跪下来迎接她的凤驾。
“永安王,”太后出声,“皇帝在万宁寺中斋戒,你却在山脚动刀动枪,是想造反不成?”
“小王……不敢。”李傲咬牙,“只是金陵军情紧急,陛下却仍迟迟不肯露面稳定臣民之心,小王心中实在担忧,所以才有做出这等冒失之举。”
“军情紧急,自有内阁决断,何须永安王你来操心?”
太后冷声说道:“今日大衍有此一难,就是因为皇帝登基后,多次做出有违祖宗礼法之事,惹怒了神明。如今皇帝好不容易诚心改过,在寺中向诸佛忏悔、为大衍祈福,永安王却诸多阻挠,难不成是有心想要继续陷我大衍于灾祸中。”
李傲被她的理直气壮,惊得瞠目结舌。
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输了。
他怎么可能赢得过这厚颜无耻的一家人。军情紧急,皇帝的唯一职责竟是为国祈福,那他大衍为什么不直接选个祭司做皇帝?人家至少还熟悉流程。
“太后——”
李傲站起身来,有心想要辩驳,却被太后打断。
“李傲!”太后提醒李傲,“永远别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空气沉寂下来,山门外在顷刻间只能听见鸟雀叫声和风声。宫人老人面面相觑,不免觉得唏嘘,在这位面前提身份二字,实在是莫大的嘲讽。
李傲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何荣拦下。
何国舅在京中,那可是四方都有朋友,八面全是耳目。李傲和太后刚刚带人出了家门和宫门,就有人来给他报信。他一听就知道要坏,急忙带人来救火。
在场两个大人物,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正被架在火上。他随随便便递个台阶,两人也卖他面子跟着走了下来。
在何荣的劝慰下,太后打道回宫。临走前又派了两营禁卫军将迭翠山重重围住,留下口谕若非皇帝和她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安排好一切,太后给李傲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带着人回宫去了。
何荣怕李傲生气,忙道:“她不是那意思。”
为防李傲再做出什么胡涂事,他忙拉着李傲离去,行到山道紧密无人处,何荣终于忍不住开口。
“傲兄,你给我一句准话,金陵的叛军……”何荣咧嘴,“不是你的人吧?”
李傲脸色一沉:“你也未免太低看我了。我若要反,何须靠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乱民?”
“也是也是。”
何荣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心道你若要反,自有大把世家勋贵支持你,只是看你敢不敢舍下这张脸罢了。
他也知道李傲最看重名声,绝不会轻易与叛军为伍,只是终究忍不住害怕,金陵的叛军打的可就是昭惠太子的旗号,万一他们真是李傲的人,他还在老父亲不是危矣?
倒不是说何荣真的很在乎何国公的安危。
但他儿子还在金陵城,何国公要是出了事,谁庇佑他的宝贝儿子?
是以听到李傲说出金陵城的叛军与他无关时,何荣先是松了一口气,片刻后心又揪了起来。若金陵叛军是李傲的人,大不了他当场投敌,还能保住何缙一条性命,但现在知道金陵叛军真就是普通叛军,他还能拿什么保障儿子的安全?
这样一想,何荣又宁愿金陵的叛军是李傲的人了。
他向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向李傲说道:“王爷,若你能跟金陵城中的那群叛军联系上,请你务必让他们留我儿子和我……那老父一条性命。”
何荣原本想把自己那宝贝大外甥一起加上,但想想皇位之争,求其中一个留另一个的性命未免也太天真,最后还是硬生生改口换成了他那冥顽不灵的老父亲。
李傲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我说了我跟金陵城的叛军没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何荣忙抚慰他,又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我是说万一……只要王爷留我儿子一条命,我能什么都听你的。”
李傲上下看了何荣几眼,嗤笑道:“何大人,你可真是……”
李傲没再说下去。
何荣知他看不上自己,倒也不在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大家因利而聚,又不是为了谈情说爱而来,本也不需要多看得上对方。
两人又在山道上行了一段,手下人牵着马跟在他们身后。
一路静悄悄的,何荣冷不丁开口问道:“若你不想反,今日为何又要来这里?”
李傲停下脚步,抬眸看向何荣的背影。何荣亦在前行几步后,停下脚步回眸与他对望。他刚才还在向李傲求情,说着肝脑涂地之类的话,现在又换作锐利的神情死死盯着李傲。
李傲说他不想反,但他今日来万宁寺不就是想确认霍祁究竟在不在京中。他们都心知肚明,霍祁此时就在金陵,甚至可能就在叛军手中。
李傲逼迫霍祁露面,就是想要将此事公之于众。
若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知道皇帝陷于敌手,为稳定民心,朝廷必定要选出一个新的皇帝。先帝早在过世前,就将众皇子都赶出了京城,如果霍祁不在,而今京城中谁又有资格当这个皇帝?
太后匆忙带着禁卫军赶来,怕的就是李傲借此生事。
何荣猜测,李傲未必不想要这个皇位,只是他想要的是名正言顺地继位。
恢复他的名字,承认他的血统,膜拜他的尊贵。
他想要的绝不只是一个皇位,他想要的是让事情回到原有的轨道,他想要将这二十八年来的屈辱都一笔抹杀。
“我为金陵百姓而来,”李傲摇头,“何大人你想得太多了。”
“原来如此。”
何荣垂眸讪笑,但愿是他想得太多。
而何荣远在金陵的大外甥,可不知道他留在京城的老母亲和老舅舅正在为他的皇位操着什么样的心。
他正凭着谢家的财力在叛军中混得如鱼得水。
不过短短几天,霍祁就得到了李木的信任、收买了一众人心,在叛军的甚至开始隐隐压了引荐他到李木面前的王修永一头。
之前还只能隔着牢房跟沈应见面,现在已经能正大光明地叫人开门,放他进去鸳鸯团聚,沈应都看呆了,直言他在叛军中好像更有发展前途。
照他这个混法,指不定过两年叛军头子就可以换他来当了。
左右他在朝廷里是混到头了,也没什么晋升空间了,不如就留下来做乱党算了。
霍祁近来心情不错,听他冷嘲热讽照旧笑出声,夹了鸡腿来喂他,被沈应抬手推开。
“你自己吃吧。”沈应去夹旁边白斩鸡旁边的那碟青菜笋子,闷闷不乐地说道,“天天被关着,吃龙肉都没精神。”
“你想吃龙肉,我也给你弄不出来。”
“你真弄不出来?”
沈应轻笑睨他,霍祁挑眉回应:“怕你不敢吃。”
沈应骤然冷下脸去,轻声骂道。
“吃你自己去吧。”
霍祁戴着面罩,不取下就不方便吃饭。见沈应拒绝,他只能耸耸肩无奈把鸡腿放回盘中。
隔壁牢房吃糙米饭的唐陵,端着碗扒在栏杆上:“他不吃给我吃。这鸡腿可是好东西,浪费了多可惜。”
连日的牢狱之灾,把唐大夫身上那点傲气都磨没了。要是从前,真是打死他,他绝对做不出这种乞食的事。
沈应看向霍祁,霍祁立即扮无辜。
霍祁:“我是来当义军的,不是来当善人的。”
沈应白他一眼,端了两碟霍祁带来的肉菜递给唐陵。霍祁看着剩下两碟清淡的素菜,摇头道:“你这样吃,我怕是真要弄点龙肉来给你补补元气了。”
看守沈应等人的叛军,这些日子收了他不少好处,跟他也算相熟,听他这话也开起玩笑来。
“谢少爷要是真弄了龙肉来,怎么也得让我们尝一尝,好让兄弟几个见见世面。”
霍祁笑着回答:“定是少不了的。”
其余叛军也都笑了起来。
皇帝跟叛军打成一片,沈应冷眼在旁边瞧着,觉得他此生大概不会遇上比这更滑稽的场面了。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低吟,是昏睡的何国公终于转醒,沈应忙过去查看国公情况,他见老国公虽然醒了却仍旧神志不清,嘴里只喊着‘孙儿’‘孙儿’,也不知叫的是哪个孙儿。
沈应摇头,出声让稳坐如山的霍祁,把带来的鸡茸粥端来喂给老国公。
霍祁状似无奈地从命:“我这辈子就没伺候过人,你让我喂这何老爷子喝粥,还不如直接给他上刑,或是给我上刑。”
嘴上这样说,手上还是听话地喂了。
守卫都嘲他‘妻管严’,霍祁也认命地应了。却无人知,整个金陵城最担心老国公身体的,就是他本人。
趁霍祁喂粥,守卫不曾注意这边时。
沈应一把按住霍祁的大腿,低声说道:“你得给我弄一套针灸用的银针来。”
他瞥了一眼隔壁牢房的唐陵和石淙。
因叛军不愿分人手照顾石淙,唐陵又愿担下这差事,最后叛军又把石淙扔到唐陵的牢房。只是现在唐陵手上既无药材也无器具,根本就没法救人,想来想去也只能求助有情郎在叛军中活动的沈应。
沈应有心帮忙,也只能转头‘低声下气’地来求霍祁。
霍祁喂了国公一勺粥,低声笑道:“真是被关在哪里都不耽误你救苦救难。”
沈应最烦他那股阴阳怪气的劲,捏着霍祁的大腿低声怒道。
“少说废话,你给是不给?”
霍祁嘶了一声,忙握住沈应的手使他放轻力道。沈应松手后,霍祁顺势把人拉到近前,嘴唇在沈应耳边轻轻撞了几下,无奈笑道:“给,怎么会不给?你要什么我没给过?”
沈应冷笑几声没做回答,到霍祁喂完粥要离去时,沈应才突然开口。
“你知道你不能关我一辈子的,对吧?”
霍祁站在沈应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应抱着国公坐在稻草堆中,整个人被笼罩在霍祁的阴影中,看上去是那么弱小。
霍祁伸出一根手指或许就能将他捏死。
霍祁轻轻一笑:“谁知道呢?”
他提溜着带来的食盒离去,没去管身后留下的凄风惨雨。他觉得沈应很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在这叛军中,关他放他,也是随霍祁的心愿。
沈应怎么会觉得自己能逃得过霍祁的掌心?
霍祁不会让他逃的。
霍祁提着食盒,走过几个拐角,在走出守备府前被人叫住。是李木派来的人,说是有事要同他商议,请他过去一趟。
霍祁眼角瞥到,正要进府的王修永嫉妒到扭曲的面孔,不由一哂。
他前世也喜欢玩这种把戏,故意做出看重某个臣子的样子,赐下诸多赏赐,再看其他人因嫉妒发狂,疯狂攻击那个臣子。
倒不是为了平衡朝局,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不过满朝文武似乎都因为他的举动,觉得他高深莫测,只有沈应看透他无聊的本质,偶尔会冷着脸问他:“好玩吗?”
当然好玩。
看那群喜欢扮正人君子的朝臣嫉妒别人,嫉妒到发狂,是一倍的好玩。
看沈应因自己的举动生气到冷脸,是一百倍的好玩。
他就是喜欢玩沈应。
没想到李木这叛军头子,竟然与霍祁有同种爱好。
虽然李木本人可能没有这种意识。
但霍祁可以说李木绝对有发觉,王修永等人在背后为了得到他的看重,互相争得头破血流。
但是他没有制止,他在放任,他在享受这份独属于上位者的快感。
霍祁移开落在王修永脸上的视线。
“既然是李木大哥唤我,必是有要紧事,我得先去见他才是。还请兄弟找人把这食盒送回我家,让他们备好晚饭再送来。”
——那日叛军进城,谢家四散而逃,结果最后出不了城,全家人还是只能回家等死。
正好方便了霍祁。
守备府中的叛军,谁不知他最近天天给沈应送饭。
那来传话的人见到食盒,脸上露出微妙的笑容:“谢少爷还真是怜香惜玉。”
霍祁叹息:“情难自抑,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一连叹了三声,沈应要是在这里,只怕会被恶心到直接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不过沈应不在,只有王修永在。
霍祁离去后,传话的人刚刚提着食盒迈出大门,王修永就冲上前来打翻了食盒。剩菜剩饭跌落一地,食盒中的碗碟也全碎了。传话的人看着满地的狼藉也是一惊,再抬头时,王修永已经怒气冲冲地跑开,不见了人影。
“这小王……”
那人不禁摇头:“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他心中也有思量,霍祁这种后来的、又是生来富贵没与他们共过患难的,总归与他们不是一条心。李木大哥现在看他还有利用价值,才抬举他,等到他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会被踢到一边。
霍祁最后的下场,其余人也心中有数,只有这王修永看不透,与谁都要争上一争。
那人看着王修永离去的方向,怪笑一声。
“这脾气,早晚要吃苦头的。”
叛军中人看霍祁如看一个行走的大钱包和一个死人,却不知他们敬仰的李木大哥,是真有拿霍祁当心腹的念头。
因为李木心头有许多事,与叛军中其他人说,他们是不懂的。那群人心里有的不是吃喝就是杀人,要么就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以后会如何、要如何?但李木不是,他想过。
所以才会一开始起义时,就打出昭惠太子的旗号,甚至为这支军队起名为玄武,来标榜自己是正义之师。
为的就是日后朝廷招安时,他能随时见风使舵。
——毕竟昭惠太子是皇室的人,他既然认昭惠太子为主,那接受招安效命他旧主的朝廷又有什么奇怪的。
但在杨放加入以后,李木隐隐感觉到他这支玄武军已经在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他曾经以为杨放跟自己是一样的人。
他以为他们都只是不甘心,想要换种方式出人头地。
后来他才看明白,他只是想出人头地,杨放是真想当皇帝。
只是杨放隐藏得太好,李木没有在一开始就发现,等到他看清杨放的野心,想要远离这人时,玄武军中大半兄弟已经被杨放迷得神魂颠倒,而且用的还是李木当年揭竿起义说的那套正义之师的说辞。
李木既不能打自己脸,否决他的说法把他赶走,就只能捏着鼻子一步一步被杨放推着走。
期间纵然他不甘心就此沦为傀儡,做出一系列捧杀杨放举动。
但捧杀捧杀,若是能打压,他何必费劲去捧杀。
现今他们打下金陵,捉住了皇帝的外祖和情人,李木已经骑虎难下,谁知今日居然还惊闻第二个晴天霹雳。
幸而听到这个消息时,杨放不在府中,他也命人封住了这个消息。
但纸包不住火,瞒也瞒不了多久。
李木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他选择的盟友就是霍祁。
李木忐忑难安,只能靠来回踱步缓解。手下一禀报霍祁来了,他立即叫人唤霍祁进来了。
“谢老弟,你可算来了。”
李木抓住霍祁,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因为他相信整个玄武军中,只有这一位公子哥儿懂他的心境。因为‘谢挚’不是被朝廷逼到走投无路,非要与朝廷为敌的人,在金陵城他最大的敌人就是贾仁。
现在贾仁已经死了。
原本李木还担心,这富家少爷会为情痴狂,为了情人沈应誓要与朝廷为敌,结果‘谢挚’转头就把沈应交给他处置了。
从那时起,李木就肯定,这‘谢挚’与他同一种人。
他们都是见风使舵的高手,他们都是有点志向但更图安稳之人。
李木甚至敢说,如果贾仁死后他们没进城,‘谢挚’现在照旧带着他一家人当着金陵富户,绝不会走上义军这条路。
如果日后朝廷真的招安,他也相信‘谢挚’一定会支持他。
所以心里发生意外情况,可能会影响到他们一同期待着这个的未来时,李木第一反应就是找来‘谢挚’商议。
——他也没别人可以商议了。
其余人要么太蠢,要么对杨放太忠心。
李木的选择不多,但他必须得在朝廷招安前,压住杨放的野心。
李木着急:“谢老弟这回真的大事不好了。”
霍祁:“大事不好?大哥如此慌张?可是京城那边传来坏消息了?是朝廷要派兵剿灭我们吗?”
霍祁跟着‘慌张’。
霍祁这一说,把李木说得心里更慌,他是真怕皇帝怒极连投降的机会都不给他,就直接送他上断头台了。
“虽然不是,但我想离朝廷派兵的日子也不晚了。”李木急得捶拳,“老弟可知之前贾仁为何突然针对你家?”
霍祁:“呃……”
那……霍祁可就太知道了。
毕竟何缙指使在宫中偷盗物品的小太监,运出宫的包裹中的那枚玉玺,还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何缙偷霍祁的东西,不敢叫何荣知道,所以没用何家人来传递赃物,用的是谢家的商船。
他自以为瞒住了何荣。
其实宫中几位大佬对他干了什么都门清,不过见他只是小打小闹就没管。
怕管过头了他不服气,又要做蠢出天的事。
霍祁也知道,以太后对何缙的宠爱,真拿住他偷盗,肯定也是随意糊弄着过去了,所以才特意帮他加了‘玉玺’这枚砝码。
何缙接到消息说,他的人不慎把玉玺给夹带着一起运出宫时,玉玺已经在谢家商船上不见了。他把这事查起来查到他头上,这才慌忙向贾仁施压,让贾仁把谢家人抓起来对他们严刑拷打。
这件事从头到尾,恐怕没人比霍祁更清楚了。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给李木听。
听李木这么一问,霍祁疑惑道:“难道不是因为他觊觎我谢家的财物,还想抓我向皇帝领赏?”
李木摆手:“这事不是那么简单,你从小在外长大只怕不知,你父亲与皇帝的舅舅何荣多有合作,你家的商船也经常帮何家运东西,日前何家少爷何缙在你家商船上遗失了一件重要物品,何缙认定是你家偷藏了,所以才让贾仁把你一家都抓了起来。”
“原来如此。”
霍祁恍然大悟,面上又露出些许怒气,握拳道:“没想到我家遭罪竟是因为这种原因,那姓何的遗落究竟是什么稀世珍宝?竟值得他们下这样的黑手!”
他问李木。
李木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往门外观望了一圈,才关上房门走到霍祁身边,附到他耳边说了‘玉玺’两字。
“什么?”霍祁故作吃惊,“大哥可别说胡话,这东西怎么可能在我家船上?!”
李木向门口看了一眼,忙叫他低声些。
“绝不会错了,今日有人抓住了那何家少爷何缙,这话是他为了保命亲口说与我听的,现在他的命就在我们手里,他何必编这种谎话耍我玩?”
“他亲口说的?”
霍祁装作心惊模样,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得到李木肯定的答复后,霍祁在心里好笑,他这表兄也太能干了一些。
霍祁本来只是想用玉玺逗他玩玩,让他吃些苦头,没想到他转头把抄家灭族的罪过都弄到了自己头上。
要是让叛军找到了玉玺……
这群人又打着昭惠太子,再加上传国玉玺,指不定到时候他们还真能弄出个死而复生的‘昭惠太子’跟霍祁打擂台。
事情要是真走到这一步,未免又太好玩了。
霍祁暗暗一笑,试探性地向李木问道:“若是……那样东西真在金陵城,对大哥来说不是好事吗?”
李木闻言动作一滞,也面露犹豫地看了霍祁几眼,最后一咬牙一跺脚。
“兄弟你我相识的日子不长,但也算相交,为兄信得过你的为人,与你老实交代了吧,我只有为臣之心没有为君之意。”
但若是让杨放知道这金陵城有玉玺,李木都不敢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李木有胆量,所以他敢在被官府压迫时组织义军揭竿起义,要朝廷还他们一个公道。
但他的胆量也就那么大一丁点,用完就没了。
他知道他们撼动不了朝廷,如果不被招安,那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他们被剿灭。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木不想当个破烂的蛋,招安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出这句话时,也在观察霍祁的表情,若霍祁的表情有一丝一毫的不对,他就会立即抽出佩剑杀了霍祁。他不能留下后患,面对杨放他只有处处提防、小心警惕,才能好好活着,活到当官的那一天。
见霍祁听到自己的话后,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李木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李木又道:“只是玄武军并不是所有的兄弟,都与我是同一个想法,只怕他们知道这金陵城中有一枚玉玺,心中会有异动。这事绝对不能张扬,我本想直接把那何缙毒哑了,只是他是皇帝的表兄,若是真的毒哑了他,只怕你我以后在朝中难做。”
说着说着李木竟直接,把霍祁也划进了这‘为臣’行列中。
李木以为找到了与霍祁的默契,却不知霍祁在心中想,实际你毒哑了他也无所谓,皇帝并不在意这位表兄。
“还是大哥思虑周全。”霍祁装作心有余悸的连连向李木点头,安抚地按住李木胳膊,“大哥别慌,既然那玉玺是在我家船上丢的,我先回家暗暗查找,绝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事。至于怎么瞒下这事……先找点其他事分散其他兄弟的注意,也吓吓那何少爷,叫他不敢胡乱说话。”
“怎么分散他们的注意?”李木思索,“他们最近不是吃喝就是睡觉,简直要闲出屁来了,我总不能叫他们去街上抢夺百姓。”
“诶正是因为闲着,才会有点动静就忍不住想要凑上去看看。”
霍祁偏头想了想,唇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想也是时候,该叫守备府中这些世家出身的大爷们出出血了。大哥你想,我们抓过他们,若他们记恨在心,日后想要报复岂不轻而易举?还是要在手里捏住他们一个把柄,以后大家才好互帮互助。”
这话倒是说到李木心坎里了。
攻打金陵本就不是李木的主意,因他忌惮金陵城中那些世族。
这群人里面哪个家里没有当官的?若以后李木等人真的被招安,他们捏死李木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样。
只是米已成炊,他扭转不了乾坤,从进城开始就在心中暗暗谋划,要让这群人跟自己同流合污,以后好牵制他们。
如今听到霍祁这样说,李木真恨不得将其引为知己。
李木握住霍祁的手:“我也是这个想法,只是那群世家大族出身的实在太顽固,还请弟弟为我指点迷津,我们如今该如何做?”
“大哥莫慌,”霍祁拍拍李木的手,“我有主意。”
他凑到李木耳边与他耳语几句,将满肚子花花肠子扯出两根,塞给了李木,直把李木听得连连点头,听完便立即着手去办。
李木心里着急,来去匆匆,倒把霍祁独个儿留在了书房中。
霍祁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声,回首看了一眼铺着书房中白虎皮的那张椅子。
据说这白虎皮是玄武军发家之物,也是玄武军领头人的象征。
霍祁伸手抚了抚柔顺的皮毛,却想起那年沈应举着这白虎皮向他进献。
醉生梦死间,沈应在他耳边低喃:‘据说兴州的山上有只白虎,是神兽,自百年前便藏于山间庇佑凡人。重新整编的兴州军,我为他们起名白虎军,望白虎能护你平安。’
可惜白虎从不曾护佑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