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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061 薄情寡义 她迟早要将他捆起来……

    某处官署之中, 灯油添了一遍又一遍,下方的小吏强睁着惺忪的眼,把泛黄的纸页凑到灯光底下,字字仔细地看过去, 大差不差的人名扎堆涌进脑中, 惹得瞌睡虫漫天飞舞,浑身松软得像棉花一般, 眼皮一耷拉, 鼾声就起, 规律得如同草堆里鸣叫的蛐蛐。

    “笃笃”

    叩桌的几声轻响在寂寥的长夜里,显得格外明晰, 小吏霎时间惊醒, 双目大睁着,用袖口胡乱抹去嘴角的涎液,两股战战中, 慌乱地在脑中搜刮着求饶的说辞, 可目光小心翼翼地往上瞟去,上座之人却是连头也不抬,只专注地翻着手中的卷宗。

    心上的惶恐消退大半, 取而代之的, 是一股深深的无力。

    小吏透过半开的窗棂, 望见几颗零碎的星子散落在天上, 已是丑时末了,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不外如是。

    可偏偏这般辛劳,却是连半分蛛丝马迹都未能寻到, 小吏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崔公子,这样找有用吗?”

    “……一时也没有更快的法子了,”崔淮卿低垂着眼睫,将手中书册往后再翻一页,“借着施粥的名义,已将城内的流民一一登记造册,又派了衙役去各个村子走访,所有非本籍者皆要询问清楚来历,但凡可能有关联的,我都去亲自见过,可……”

    他顿了下,分出一只手去揉捏眉心,“你不知道,我那妹妹从未出过虞阳,眼下没有仆从随侍身旁,她又不是什么肯退让的性子,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

    小吏正愁着筹措词句好宽慰一二,“吱呀”一声,门板被推开,青年脚步匆匆地近前,“汝绩县那的卷宗我已去清查完毕,并无女公子踪迹。”

    崔淮卿眉头皱得更深,指节不自觉收紧,将纸页抓揉出一道不规则的褶皱,青年却再度开口:“还有一事。”

    “说。”

    青年面上带了几分愠色,愤愤不平道:“蓝氏那个不是说去下游寻人吗?结果他自打入了樊川,便一步未出过平淅阁,要不是我从过路的行商口中得知,我们怕是还要被他蒙在鼓里!”

    “许是派侍从去找了也不一定,他毕竟有疾在身,不良于行。”

    “可他行事这般敷衍,要是女公子就在樊川,却被他漏过去该怎么办?”青年咬牙道,“我听闻樊川的秋猎就要开始了,蓝氏年年都参加,今年肯定也不例外,他怕不是表面答应我们帮忙寻人,实际却是奔着秋猎玩乐去的!还有金缕,这么长时间了,连封信也不知道写,公子你当初就不该把她放过去!”

    崔淮卿沉默片刻,道:“自明,那你觉得应如何?”

    “我去樊川亲自盯着那姓蓝的,把金缕换回来!”

    *

    参与狩猎的郎君早已整装待发,连身下的马都耐不住性子,前蹄在泥地里一下一下地刨着,只等着一声令下,便跃入林间,来一个先发制人。

    可左等令不来,右等令也不来,日头从正中踱步到了西山,眼见着就要落下,众人焦急地朝高台之上望去,台上人却神色自若地饮着茶水,直到有官员上前小心试探,他这才恍然想起般,温声吩咐道:“前几日刚有人狩猎过,新补充的人猎才刚放进去,此时不宜进山。”

    “啊?那、那今日?”

    “通知诸位公子,夜间赴宴,”茶盏落于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另外,封山三日,任何人,不得进出。”

    官员领了命,步履匆匆地下了高台,狩猎的人四散离开,把守山林的兵卒却愈加严密。

    蓝青溪静静地坐着,有风穿林打叶,发出簌簌的响声,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珏——这本是一对,一块在他这,另一块早早地便送了出去,但收礼的那人,应是从未佩过。

    一串脚步声突兀地闯进来,他眉心轻蹙,声音少有地带着些不耐,“你来做什么?还未到施针的时辰。”

    “为何封山?崔女公子还没出来。”

    “就是要她出不来才好。”

    蔡玟玉心头一惊,想起方才瞧见的那匹异样的马,一股寒意顿时渗入骨髓,声音有些发紧,道:“所以,那匹马也是你是先准备好的?你是故意把她骗入山林?”

    蓝青溪抚摸着玉珏的指尖一顿,低低地出声:“……我给了她选择的,只要她选我,不去管那个低贱的草寇,这一切自然不会发生。”

    “可她,最是喜新厌旧,薄情寡义。”

    他把玉珏从腰间扯下,悬于半空,将手指一根根松开。

    “我不曾低伏做小、费尽心思讨她欢心么?自婚约定下的那一日起,我时时刻刻谨记着她的全部喜好,所有该做的,能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但结果呢?她明知我身患眼疾,处境尴尬,却仍要一意孤行地退婚,丝毫未顾念我半分。”

    “她在相看下任郎君的途中落水遇难,我不计前嫌,用我所能动用的全部关系去搜救,将她迎回来后,她发间钗环,身上绫罗,哪样不是我准备的?我对她还不够好么?可她呢,认真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同我划清界限,让我同旁人一般,称她崔女公子。”

    蓝青溪倏然勾唇,自嘲地笑了笑,“她明明也曾把我当成唯一的依靠,可一旦有了新的依靠,便立刻把我弃如敝履——倘若,她别无所依了呢?”

    蔡玟玉微微蹙眉,“山中野兽颇多,她却丝毫不会武功,你是想靠这个逼她就范?”

    “不过是烂俗的英雄救美的戏码,那个卑贱的草寇做得,我也做得,”他缓缓道,“只要她愿意和我成亲,我可以不在乎她这段时日与那些贱民的牵扯,我会帮她把一切遮掩过去,她永远永远做那朵高高在上的花,不是很好么?”

    “若她不愿呢?”

    “……死也不愿么?”

    *

    骏马飞扬,石榴色的披帛在空中翻飞,在一片半青半黄的叶中显得尤为耀眼。

    崔竹喧左手紧紧攥着缰绳,右手的长鞭挥了一下又一下,马儿的嘶鸣一声连着一声,呼啸的风拉扯着她的裙裾,又顺着裙裾往上,想将她一并从马背上掀落下去,可她策马的动作分毫没有减缓,把缰绳缠绕在掌心,直直地迎着风刃往前。

    马蹄跃动,颠簸得一颗心砰砰直跳,那是她的人,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罚他,他怎么能出事?怎么敢出事?

    她不禁又想起了那夜,他满身是血的躺在水瓮的边上,从敞开的衣领往下,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伤疤胡乱交叠着,那个笨贼,一贯被人欺负,只是从她身边离开一会儿,便被人欺负得连家都回不去了!

    她迟早要将他捆起来,栓在身边,叫他哪都去不了!

    目光触及林间一处,瞳孔一缩,崔竹喧猛然勒马,马蹄高高地扬起,方才落地,她就从马背上翻了下去,踉跄地奔到树旁,两腿却开始发软。

    枯枝烂叶织成的被褥到底破败了些,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窟窿尚未来得及缝补,而窟窿里,露出一块灰黑色的布料,再根据边上微微凸起的弧度可判断,这是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个死人。

    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试图从这一小片衣料中寻出证据,证明这只是一具寻常的尸首,而非她要寻的人,该去看质地,去看样式,去看针脚,可她的眼前倏然模糊起来,目光无法聚焦,连脑中都只留下一片空白,证明不出,判断不了。偏偏一闭上眼,眼前就出现那个被一箭夺取性命的罪民,罪民濒死时绝望地挣扎着,那他会不会也——

    一颗泪珠倏然跌落。

    她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拂去那层枯朽的叶,指尖再往下,不同她记忆中的温热,冷而僵的触感更叫人心惊胆战,她咬着牙,费力将其翻过来,望见正脸的那一刻,呼吸一窒,泪水淌满了脸颊。

    还好、还好不是他。

    她哽咽着,艰难地呼气,用袖口胡乱擦了把脸,这才稍稍寻回了些理智。

    地上的人已死了好些时候了,裸露在外的皮肉尽是暗紫色的尸斑,衣料上干涸的血迹,刀割的、箭划的豁口,足可知其是遭受了何等的虐待在痛苦之中死去的,崔竹喧低眉再看,却见他只有一只右耳,左边是溃烂发黑的伤口,想来是被利刃割了去。

    是,要用左耳计数?

    这是打仗时,士卒计算军功的做法,现今却被这帮纨绔用作记录所狩活人数量的多少。

    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可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钻入腹中,肆意搅弄着五脏六腑,她面色煞白,忙撑着另一棵树,俯身呕吐,可怎么呕,也只是吐出一滩酸水,那股恶心感未减弱分毫。

    但她不能就这样停在这,她要去找他,把他带出去,她不能把他扔在这个吃人的地方。

    崔竹喧转头去拉缰绳,爬了三次,才终于攀上马背,两腿夹紧马腹,催着马儿快些往里跑。

    眼前深不见底的山林宛若一张凶兽的巨口,周遭横生的枝叶,犹如正在张牙舞爪的厉鬼,头顶分明是青天白日,可阳光被参天的树一层层分割得支离破碎,侥幸逃生的光落下来,竟只能照清自己面前的五根手指。

    马步不由得慢了下来,每个马蹄踩断枯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连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都被放得无限大。

    手心不知何时冒出了冷汗,她无瑕去管,只是将缰绳攥得更紧些。

    偏于此刻,身下的马凄厉地嘶鸣一声,猛地向前冲去。

    第62章 062 猎山重逢 一寸寸亲着脸颊,含……

    前方是——树!

    崔竹喧双手并用, 咬牙拉拽着缰绳,终于迫得马头偏移少许,与粗粝的树干擦肩而过,可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柔软的草叶自不必说, 被马蹄践踏成零碎的几段, 半截陷进泥里,半截瘫在土上, 半空中横生出的粗枝, 不算密集, 尚能挨个闪躲,可粗枝上再横生出的尖细枝条便实在避无可避, 这根拉扯着裙裾, 那根牵拽着袖角,甚至越过单薄的衣料,直接划开皮肉。

    疼吗?自然是疼的。

    可她已然无瑕顾及这点微末的伤口, 夹马腹, 勒马头,缰绳几乎是已嵌进手心了,可身下的马全然不听使唤, 甚至被她逼出了些凶性, 不再一味奔逐, 反倒将矛头对准她, 挥舞着四只蹄子颠簸着, 企图将她从马背上甩到马蹄下。

    只靠缰绳已然不够,她本能的去拽马的鬃毛,又顺着鬃毛,死死地攀着马脖子, 五脏六腑在皮肉里颠来倒去,好似被架在一口不断翻炒的铁锅之中,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眼前愈发模糊,耳中却忽然传来一声更加凄厉的嘶鸣。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喷涌而出的鲜红,她尚还没辨清发生什么,整个人已然被抛至半空。

    山道粗砺,细碎的砂石不计其数,其中还掺着落下的大小枯枝,出血定是免不了的,兴许还要被扎出几个窟窿,撞断几根骨头,她忍不住闭上眼,几乎是做好了头破血流的准备,可随之而来的疼意却远远低于她的想象。

    她被小心地拢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耳侧,是平稳有力的心跳。

    “……寇骞?”

    “在呢。”

    崔竹喧缓缓睁开眼,这才看清那片红色的来源,那匹马匍匐在地上,马腿被刀刃生生砍断,汩汩往外流着血,喉间发出痛苦的呻吟,竭力地伸展着马蹄,却怎么也站不起身。

    她不由得瑟缩一下,分明是极小的弧度,一双手却将她拥得更紧,轻抚着她的脊背。

    “不是回家了么?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

    她回过神,转头望向那双熟悉的眉眼,在理智赶到之前,泪水已淌了满脸。

    寇骞顿时慌了神,抱着她坐起身,小心地检查她身上各处,衣裳沾了泥,破了口,手上也沾了泥,破了口,他低下眉,捧着她的手,轻轻地吹拂过去,“忍一会儿,等寻到水源就给你上药。”

    不过是被缰绳磨破了些皮罢了,放着不管也能顺利结痂,便是她浑身上下的伤口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那马所受的十分之一,分明出刀斩马的动作未有分毫犹豫,今却为她这点微末的伤口大惊小怪。

    崔竹喧盯着他,并不应声,只是抽出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而后顺着脸颊往后,指尖落在他的左耳上,无意识地揉捏着。

    耳朵还在,没有被割下来,人也还在,没有成一具新尸。

    一点痒意顺着耳垂流向心口,寇骞本能地往她手的方向偏了少许,俯首低眉,好让她的动作更方便些,“怎么了?”

    他抬手想去擦擦她面上的泪痕,可唇上却忽然贴上一片柔软,悬于半空的手僵了一瞬,转而落在她的后颈,不动声色地将这个吻加深一些。

    她攀着他的脖颈,将他往下拉,亲过唇瓣,又一寸寸亲着脸颊,含住他的耳垂,向来只用来泄愤的尖牙利齿,如今只轻轻的磨蹭着,除了吻痕,再留不下其它。

    “……簌簌?”寇骞低垂着眼睫,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哑得一塌糊涂,“等等,先别……”

    察觉到他的抗拒,温柔小意的舔舐立时变成了警告的啃咬,他吃痛闷哼一声,再抬眸时,便对上一道质问的目光,“谁允许你偷偷逃跑的?”

    寇骞目光闪躲,干巴巴地解释道:“约定是赶到郡城,联系上崔氏的人。”

    “你又拿这种话来搪塞我!”女郎眸中氤氲,眼尾的红晕尚未散去,饶是现在摆出副横眉竖目的凶厉模样,也让人生不出半分惧意,“什么约定,那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编出来的,我才不管!给我解释,立刻!”

    “某还没有挣到一个正经的身份,若是被旁人发现了,对你的影响不好,”他曲着指节,小心翼翼地接住那颗滚落的泪珠,扯动唇角,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道,“小祖宗不是给某安排了一个新上司么?等帮她做完事,领了酬劳,某就带上全部家当,去虞阳投奔你,好不好?”

    “呸,谁稀罕你那点家当?”崔竹喧哽咽一声,瞪向他,“你这个笨贼,都被人抓来扔到这里了,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还好意思跟我提家当!”

    寇骞倏然皱起眉,语调微沉,“谁跟你说,某是被抓到这里的?”

    “蓝青溪啊,”她茫然地回答,忽而反应过来,“……他是,骗我的?”

    寇骞熟门熟路地牵着她在山林里穿行,弯来绕去,走过一堆在崔竹喧眼中看起来大差不差的花、草、树,风声萧萧,叶声簌簌,流水潺潺渐入耳中,面前便现出了一条清澈的小溪。

    她被安置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坐着,寇骞捡了她的披帛在溪中洗净,将她肌肤上沾染的泥灰一点点拭去,采了山黄荆的叶片揉碎敷上掌心,再用披帛充当纱布,缠绕几圈,系好结,正欲把多余的一大段割断时,她却先一步抢过披帛,拽着他手腕,也绑上了一个结。

    寇骞疑惑地看向她,“干什么?”

    崔竹喧将下巴扬得高高的,冷哼一声,“免得哪个讨厌鬼又趁我不备,偷偷逃跑!”

    “……行,小祖宗想怎么样都行,”他颇有几分无奈,低眉,衔着披帛的末端,将那个松散的绳结扯到最紧,这才挨着她坐下,“好了,现在说说,你怎么不回虞阳?”

    “还不是那个惹人烦的蓝青溪!”提到这个,崔竹喧便憋着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仗着我身边无人使唤,便敢蹬鼻子上脸,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不仅不肯派人送我回虞阳,还逼我参加宴席,我写给堂兄的信多半也被他拦下来了。”

    “这些小事也就算了,他竟然还骗我说派兵清剿了白原洲,把我诓进来!”

    寇骞眸色微暗,两手不自觉收紧,“这个,不是骗,确实有官兵去剿匪。”

    崔竹喧愕然地抬眸,一股莫大的恐慌涌上心头,声音有些发紧,“那,那大家都平安吗?阿鲤怎么样?还有范云、范娘子呢?阿树他们……”

    “……不知道,”他的声音更低了些,“某和楚葹离开时,白原洲还一切安好,某混入猎山时,才探听到白原洲被剿的消息,就算抽身赶回去也来不及了。但依照以往惯例,只要他们不抵抗,一般不会被当场斩杀,只是会被关押起来。”

    “关押之后呢?会被送来这,当成那群不学无术的纨绔骑马狩猎的玩物?”

    寇骞轻点下头,沉默片刻,道:“秋猎才开始不久,若是躲得好些,也不一定——”

    “这要怎么才能躲得好?”她目中泛红,一字一顿地开口,“那些纨绔都骑着马,背着长弓,马身上配了四五个箭袋,个个都是满的,挽弓搭箭要多久,惊惶逃窜又要多久?我今日看见了,被赶进来的人尽是些面黄肌瘦的,指不定饿了几天,还挨了鞭子,就是单纯把他们扔进林子里,也难保能寻到吃喝,顺利活下来,更遑论还有无时无刻从暗处射来的冷箭!”

    她忽而停住,好半晌才出声:“你,你先前说,你被抓住时,挨过鞭子?”

    “有么?兴许是你记错了。”

    崔竹喧抿着嘴唇,猛地扑过去,将人压在石上,伸手就要去扯开他腰间系带,“我记得的!好像是在——”

    肆意妄为的手头一回被制止住,寇骞攥着她的手腕,将其一点点挪开,脸色已寂然一片,“……不重要,不要看。”

    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将话题也从他身上绕开,“某这回潜进来已有数日,新被送进的人猎某都去看过,没有白原洲的人,蓝青溪故意把你骗进来,是为什么?”

    “可能想杀了我吧,”崔竹喧垂着眼睛,状若不经意地去勾缠他的尾指,轻轻揉捏,“他不满我要跟他退婚,还养了一个水匪头子当外室,尽会使这些下作手段!”

    “没了同我的婚约,他下任家主之位岌岌可危,但我又不肯受他摆布,他只能另辟蹊径。他平日在人前刻意装出一副与我关系极好的模样,要是我在这里出了事,半死不活的被他带回去,正好能用来衬托他的一往情深,他再顺势提出要迎我过门,或是再大胆些,自愿与我的尸首冥婚。叔父和堂兄难保不会被这一套唬过去,承认他崔门婿的身份,届时,他既不用费尽心机来防备我,还能顺利地接管蓝氏,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抱歉,某没想到他会这么对你,把你一个人留在他身边那么久,”寇骞眼睫颤了颤,小心翼翼地回握住她的手,斟酌半天,才试探着开口,“他身边待不了,那,要和某待在一起吗?”

    “楚葹猜测,被抓走的人只有小部分摆在明面上充当人猎,剩余的,被秘密藏在猎山的某处,白原洲的人可能也在那,”他顿了下,“不管是为了白原洲,还是为了正经的身份,某都不得不去那。”

    “应当会很危险,你若是不愿,某就先——”

    “我愿意。”

    第63章 063 百愿百灵 想起指腹曾一寸寸摸……

    夜色渐浓, 山间草木的枝桠皆被裹挟其中,装扮成张牙舞爪的鬼影,风已是寒凉,天上又下起了稠密的雨, 将本就难行的山道变得更加泥泞, 每踩上一脚,便要沾上一鞋底甩不脱的烂泥。

    所幸崇山峻岭间, 尚有避雨之处可供落脚。

    干柴枯枝堆叠在一起, 被大张着嘴巴的火嚼得咯吱作响, 火舌翻搅,惹得墙壁上的人影也摇摇晃晃。

    “开始不知道你会来, 就, 没准备什么东西。”

    寇骞用几截树枝捆在一起,制成一把简陋的扫帚,拨开散落的稻草, 勉力将尘灰扫除, 原本用来装东西的包袱皮被展开铺到地上,总算在这间破败的山庙中,收拾出来一小块像样的位置。即便如此, 让金为榻、玉作枕的女公子在此处歇息, 也是千万分的委屈。

    他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 目光隐晦地打量着坐在那的女郎, 墨发凌乱, 绸衫已经湿透,根本遮掩不住什么,在火光的映衬下,隐约能瞧见瓷白的肌肤, 他不敢再看,怕牵扯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低垂下眼睫,“把湿衣裳换了吧,免得受寒。”

    崔竹喧闻言,摸了摸自己几乎能拧出水的衣料,皱皱巴巴地黏在身上,难受得紧,正欲点头,忽而想起什么,犹豫道:“我没带衣裳。”

    “先穿某的,等你的衣裳烤干之后,再换下来?”寇骞眼神闪躲地将备用的衣服递过去,她方一接过,他便急急地往外走,行至半途,却觉手被什么扯动,这才想起腕上捆了一天的披帛,顺着披帛回头望去,试探地开口,“这个,先解开?”

    “不许解!”她下意识拒绝道。

    “某就在门外等着,等你收拾完,再重新绑上?”

    崔竹喧微微蹙起眉,斟酌半晌,到底决定再信这个改邪归正的小贼一回,攥着披帛,将人拉至面前,只一个眼神,他便顺从地蹲下身,任由她将他的手腕拽过去。

    她解结的动作实在生疏,抓着他的手在火光下翻来覆去地观察,饶是这般,指甲大半的时间都不只捏着布料,一个结解开,却留下十数个小小的月牙印,他好笑地要抽手回去,她却将他抓得更紧。

    “你说的,你就在门外等着,哪都不许去。”

    “小祖宗在这,某还能去哪?”

    她缓缓松手,于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又添进一道门户开合的声音。

    崔竹喧站起身,低眉去解腰间的革带,先是沾了泥点的外衫,然后是濡湿的中衣,最后是轻薄的小衣,分明知道他看不见,也反复确认过破旧的门板处他绷得笔直的背影,耳根还是免不得升腾起一阵热意,而贴身套上那件用料粗糙的衣裳后,热意自耳根烧到了脸颊。

    她声音有些发紧,“进、进来吧,我好了。”

    “嗯。”寇骞低眉敛目地进来,用树枝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将她换下的衣裳挨个晾上去。

    “我看见还有干净衣裳,你不换吗?”

    他指尖的动作僵了一下,山庙就是这么小小一间,庙里尚且东一块西一块的缺瓦漏雨,更别提庙外等同没有的屋檐,他总不能为了换身衣裳,再把她赶出去淋雨,可她要是不出去——

    “那,你转过去?”

    崔竹喧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羞恼地将目光挪向光秃秃的墙壁,“我稀罕看你嘛?”

    身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面前的墙上却是一道影子,燃烧的火光格外明亮,墙上的影也便格外清晰,宽肩,窄腰,长腿,她立时回想起曾透过窗棂缝隙所瞧见的那幕,又想起指腹曾一寸寸摸过去的紧实的肌肉,她突然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嘴快,如他这般,确实招人稀罕。

    可答应的事总不好贸然反悔,但再转念去想,这人是她的外室,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她的,给她看两眼怎么了?别说看,她就算要亲,要咬,这人还敢拒绝不成?

    她将呼吸放到最轻,小心翼翼地往回挪,一颗心砰砰直跳,偏抬眸,撞上的却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有这么一出。

    “你太慢了,我等得不耐烦了,这才想看看你好了没有。”崔竹喧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道。

    寇骞微微挑眉,也不知信了几分,总归嘴上是顺着她的话头道歉,“嗯,是某的错。”

    他将披帛捡起,一圈圈缠在手腕,系上结,“这样,能原谅某吗?”

    崔竹喧刻意压平唇角,拿乔道:“不能。”

    他蹲下身,低眉亲了亲她的掌心,“这样呢?”

    “还差一点。”

    他凑近,再亲她的唇角,“够了么?”

    她攀着他的脖颈,将人拉下来,贴上他的唇瓣。

    “我说够才够。”

    *

    虽没有被褥床榻,但许是抱着一个人形抱枕过夜的缘故,睡得也不算太差,醒时云销雨霁,烂漫的阳光透过砖瓦的缝隙流进来,淡淡的金色镀上莲花座上泥塑的佛像,竟也衬出几分慈眉善目。

    崔竹喧歪着脑袋看了看,忽觉这尊佛有些眼熟——是给了她上上签的那尊。

    “寇骞。”

    “……在呢,”人形抱枕蹭了蹭她的脸颊,这才慢吞吞地睁开眼,“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她兴冲冲地将他的目光引向主位的佛,“我跟你说,祂特别灵验,我许愿把你抓回来,你就真的被我捆得严严实实的!”

    寇骞一时间竟不作何反应,深吸一口气,艰难出声:“……你拜佛许愿,就许这个?”

    “不行吗?”崔竹喧顿时板起脸,不满道,“我还许了很多很多呢,像什么你从今以后对我言听计从、寸步不离,姓蓝的喝凉水都塞牙缝,阿鲤变成学识渊博的夫子,范云开一间成衣铺……”

    “行,就是人家佛耳朵都要被你念起茧子了。”

    她立时剜过去一眼,泥塑的佛耳朵有没有起茧子不知道,总归这个讨厌鬼的耳朵该受些罪。

    经过一番友好交流后,寇骞捂着耳朵在蒲团上跪得笔直,余光瞟着身旁人的动作,先将右掌按于拜垫中央,随后将左掌放于左前方,右手向右前方移动至两掌相齐,额心叩下,如此往复三遍,这才双手合十直立起身。

    “我给这尊佛塑了一个金身,你许什么愿都会应验的!”崔竹喧信誓旦旦道。

    寇骞不禁翘起了唇角,看向她,又看向他平生第一次拜的佛,“那,某许愿。”

    “许愿从今以后,寇骞对崔竹喧,言听计从、寸步不离。”

    崔竹喧抿了抿唇,到底藏不住自心头跃出的喜意,眉眼弯弯,处处皆是破绽,只好偏过头,躲开他的目光,只是手却探过去,与他十指交握,拉着他出了庙门。

    被雨清洗过的山林,哪哪都是鲜亮的,枝头叶绿,树上果红,哪怕是足边半青半黄的草,亦然可爱得紧。

    “我们要去哪里找人?”崔竹喧问。

    “不知道,”寇骞默了会儿,楚葹给他的信息太少,委实理不出什么头绪,“但靠外围的地方会有人来狩猎,藏不住人,往猎山深处走总没有错。”

    他忽而驻足,将道旁横生出的树枝拉低,水珠被抖落了一地,他却在枝叶间摘起黄色的果子,崔竹喧跟着伸手去摘,手心却先被塞进两颗已被摘下的,“枝上有刺,别扎到了,你尝尝,这是野酸枣,如果喜欢,某就多摘些给你路上吃。”

    崔竹喧四处望了望,没有水源,就只能从怀里摸出方帕子,将其仔仔细细地擦过一遍,而后把脏帕子塞进寇骞的怀里,这才低眉咬了一口。

    瞧着挺大一个,结果皮薄肉更薄,里头包的全是核,但味道尚可,没有涩味,也不算太酸。

    她左手拿着一颗慢吞吞地啃着,右手那颗则喂到他的嘴边,寇骞摘枣的动作顿了一下,俯首,顺着她的手咬住野酸枣,只是舌尖不经意间,舔过她的指尖。

    崔竹喧如触电般倏然收回手,左顾右盼,强装出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可那人的目光却粘人得很,想忽略都不成,她甩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大步往前走着,欲同他拉开距离,可捆缚着的披帛未松,再怎么走,他都被结结实实地牵在后头。

    毕竟,寇骞要对崔竹喧,言听计从、寸步不离。

    *

    河上一轮红日,被金色的浮浪一层又一层地铺上去,竟已被淹没了大半。

    暮色昏黄间,河畔的男子已兴致缺缺地收竿,脚边的竹篓里倒是有些动静,可尽是些手指长的凤尾鱼,放锅里煮了下酒都嫌塞牙,更别提拎到市集上去换钱花了。

    男子肩上架着鱼竿,手里提着鱼篓,正欲走时,水中却陡然冒出一个黑影,他的脚步顿时凝住不动了,是值钱的大鱼?

    双目大睁,目光紧随着大鱼在水中游走,鱼篓和鱼竿皆已被轻轻地放下,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只等寻个最佳时机,扑入水中,可大鱼比他更快,陡然间,水花四溅,他再睁眼时,大鱼竟是跃上了岸。

    不对,不是大鱼,是个,人?比鱼更值钱!

    目光闪烁间,他已扯出了一个热络的笑容,把浑身上下的兜里翻遍,没寻出什么饴糖,只摸出一把炒熟的瓜子,他便将瓜子递到人前,关切地开口:“小丫头一个人玩水多危险啊?来,吃点瓜子!”

    小丫头歪头看了眼瓜子,再抬眉时,已有一把出鞘长刀架上了他的脖颈。

    “从现在起,我是你的女儿,懂?”

    第64章 064 火烧白原 久到白原洲被烧得一……

    松荆河畔, 飞阁流丹。

    一道身影策马而来,飞踏过精雕细琢的石拱桥,径直行到红墙青瓦处方才勒住缰绳,从腰间扯下一块令牌丢下去, “去通报一声, 虞阳崔氏崔自明,前来拜会蓝公子。”

    门前的侍从手忙脚乱地接住令牌, 瞧清上头铁画银钩的字迹, 当即变了脸色, 双手捧着令牌,弯腰递还回去, 毕恭毕敬地开口:“蓝公子他已不在平淅阁了。”

    崔自明眉头轻皱, “人去哪了?”

    “时值秋猎,他——”

    这姓蓝的,果真没把营救女公子的事放在心上!

    侍从话未说完, 崔自明便冷笑一声, 将令牌夺了回来,攥着缰绳,调转马首, 欲要挥鞭时, 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年轻商贾挡在马前, 腆着一张脸来套近乎。

    “阁下是虞阳崔氏?”

    崔自明低眉盯了片刻, 到底耐着性子, 将长鞭放下,而非连人带马一并抽下去,“你最好是有要紧事。”

    许是他太过盛气凌人,商贾再开口时, 竟有些磕磕巴巴,“是、是这样,我有要事要通禀崔女公子。”

    商贾用目光隐晦地打量过周围,壮着胆子,伸手去拉缰绳,把马牵到一旁的僻静地,“我前前后后去找了崔女公子几次,都被蓝氏的人给挡回来了,现下她又跟着蓝公子去了秋猎,我却出不了郡城,这才不得已来求你。”

    崔自明面上青青白白,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是说,我家女公子和那姓蓝的在一起?”

    “是、是啊,”商贾茫然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开口,“前些日子,蓝公子还在这平淅阁中设宴,答谢樊川的大小官员为寻崔女公子所出的力,你没收到消息么?”

    难道是因他出来得急,恰巧与送信的人马错过了?

    可蓝青溪不把人送回虞阳,反倒带着人去秋猎,又是在闹哪出?

    但寻到人的喜意,到底压过了那点不满,他便也能和颜悦色地细聊几句,“我要去女公子那,你有什么事,我给你捎个口信。”

    商贾眼神闪躲,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话来,只含含糊糊地开口:“那个,此事隐秘,只能我亲自禀报崔女公子。”

    崔自明横过去一眼,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无非是生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哪哪都不出挑,怎么想都和自家女公子扯不上关系,但他总不能不明缘由地就一杆子打死。

    “给你一炷香时间,收拾东西,同我上路。”

    *

    平淅阁虽好,但那是偶尔来一趟长长见识的情况,如当下这般,困在其中失了自由,饶是里头再怎么金碧辉煌,有多少珍馐玉馔也不顶用,想走的人还是想走,不会因这些外物有分毫停留。

    金玉书来时是被抓的,因而并没有多少东西,草草将几件衣裳塞进包袱,这便带着银两匆匆出门,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快成小跑,就这么一路狂奔过长廊和木阶,生怕晚了几个呼吸,那位唯一能带他离开的崔氏人就没了踪影。

    “这边,上马!”

    他闻声望去,那人正骑在马上,一副急不可待要出发的模样,边上空余出的一匹马也在用前蹄扒拉着泥土,他顾不得喘气,抓着缰绳,四肢并用翻到马背上,这才空出些时间,用袖口擦去额上的薄汗。

    崔自明瞟他一眼,便甩了长鞭,催着马前行,金玉书连忙夹着马腹,纵马跟上。

    “你为何不能出郡城?”

    “我是被蓝氏的人带过来的,没蓝公子发话,这郡城的侍卫便不肯放我,”金玉书长叹了一口气,“我兄长顾着家中的货,早早就乘船船回汾阳了,光把我一个人撇在这。”

    “那蓝氏的人又为何要拦着你见我家女公子?”

    “这……”金玉书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从一大堆不能说的事实中,挑出点边角料加工一二,“崔女公子原是要扮成我的表妹,乘坐我的商船来郡城,结果阴差阳错,上了我兄长的船,许是怕被人揭穿,她便编了些胡话哄我兄长,称是要同我私奔,偏这事传到蓝公子耳朵里去了,他应是怕崔女公子当真与我有什么牵连吧。”

    崔自明微微拧眉,用审视的目光扫过来,在心底评判一声姿色平平,又想到会计较这种荒唐事宜的蓝青溪,啧,小肚鸡肠。

    崔氏令牌好使得很,一路兵丁士卒,莫有不从,若非他们二人急于赶路,只怕当天晚上,连郡城内大小官员都能攒出一场宴席来迎。如是赶了几天路,逢出城关口时,崔自明照旧亮出令牌开道,可金玉书却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还呆呆愣愣地停在原地。

    崔自明正要催促,视线却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进城的队伍上,无非是一群平头百姓挨在一起,本没什么可看的,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孩却忽然被撵了出来。

    横眉竖目的兵卒粗着嗓音向小孩边的男人质问道:“杨齐,你当老子是瞎的是不?头上顶块破布,老子就认不出你了?拿着旁人的手实过关也就算了,这孩子哪弄来的?”

    男人搓了搓手,低伏着身子,挤出一个讨好的笑,“王哥,这、这是我闺女。”

    “呸!你个破落户,媳妇都没能娶到一个,还有闺女?”兵卒低头啐了口唾沫,一手拿着刀鞘,一手握着刀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说,是不是哪拐来的?敢当人贩子?”

    “没有!绝对没有!”男人面色一白,顿时惊出了一头冷汗,目光在兵卒与小孩间徘徊,喉头滚动,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而跪下,紧紧抱着兵卒的小腿,“王哥救我啊,都是她逼我的,我若不带她来,她就要杀我啊!”

    兵卒面上露出几分鄙夷,正要奚落他满嘴谎话,连小孩也要拎出来背黑锅,可目光扫过小孩怀里抱着的物什时,眸光一凛——层层叠叠的破布里头,藏的是刀。

    电光石火间,兵卒一脚将男人踹开,猛地抽刀砍去,小孩却灵巧得像只猕猴,退后几步轻易闪过,背身就要逃跑,可慌乱的民众早在第一时间躲开,取而代之的是神情戒备的守卫们,将其团团围住。

    一声声铮鸣中,一把把银亮的刀刃相继出鞘,以大对小,以多对少,不论怎么看,都是官差这边的胜算大。

    小孩弓着脊背,双手紧握着长刀,宛若一头受了惊的幼狼,男人缩在兵卒之后,急急地控诉着:“别看这丫头片子小,凶性得很,又是从水里钻出来,指不定就是——”

    “是我的远房表妹!”

    一个道身影忽地拨开人群,闯进那片森寒的刀刃正中,浑身发颤地将小孩护在身后,崔自明微微眯眼,那身影不是金玉书,还能是谁?

    金玉书咽了口口水,把阿鲤手中的长刀塞回鞘里,从腰间扯下玉珏递过去,“我是金氏商船的人,还、还请,行个方便。”

    “手实呢?”

    “……出门着急,忘、忘带了。”

    兵卒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瞪过来,“没有手实,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是假?按令,无手实者,皆属流民,该羁押进县衙,等候发落。”

    “她就是个孩子,还这么小,你们——”

    话音未落,回应他的是紧贴着脖颈的凉意,金玉书浑身一僵,小心翼翼地扭过头,朝仍高坐在马背上的崔自明挤眉弄眼,后者虽有些困惑,但还是将崔氏令牌又拎出来晃了一圈,剑拔弩张的氛围戛然而止,兵卒面上的笑一个比一个灿烂,齐齐俯身恭送。

    骑马行过数里,崔自明忽而勒马,声音淡漠:“好好交代清楚,不然,休怪我把你们这一大一小通通送进牢里,就从——”

    他的目光落在正狼吞虎咽的小孩身上,停顿片刻,又往上挪了几寸,“金玉书,你先开始,你要跟我家女公子说什么?”

    金玉书低头看了看阿鲤,轻叹口气,抬眉望向他,神色有几分犹疑,“你是崔氏的人,应当不会对崔女公子不利吧?”

    崔自明用一种“你在放什么狗屁”的眼神瞪过去。

    金玉书这才稍稍放心,道:“救崔女公子的不是普通的渔民,而是松荆河上恶名昭彰的水匪——寇骞。”

    崔自明面色顿时冷了下来,金玉书赶在他发作前忙把后半截补充上,“但这水匪没有伤她,反而是寻了各种门路,想送她回虞阳。”

    “我就是那水匪寻到的门路,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了,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人没送回去,而是被迎进了平淅阁,但总归崔女公子平安无事,可蓝公子却悄悄审问了我手底下的船员,得知了这水匪的存在,他便下令,要将松荆河上的水匪尽数剿灭。”

    “怎么说,这水匪也同崔女公子有些微末的恩情,我就想着,能不能让崔女公子去说说情,好歹……”

    崔自明眸色微沉,正在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听得那一路沉默的小孩突然开口:“官兵已经来了,大家,都被抓走了。”

    阿鲤低垂着脑袋,把最后一口馅饼塞进嘴里,胡乱抹了抹湿润的眼睛,“我和阿树哥他们在河上碰见了官兵,人很多,打不过,阿树哥就让我先跑,我游回白原洲想找人帮忙,可是白原洲着了很大的火,一个人也没有。”

    “我在渡口等了很久,久到白原洲被烧得一座房子也不剩,阿树哥他们也没回来。”

    “我想去找老大,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肯定和阿姐在一起。”

    第65章 065 山雾缭绕 “公子,崔氏来人了……

    枝叶勾缠着枝叶, 遮天蔽日,树根虬结,把本就狭窄的山道霸占了个干净,人再行, 便只能从一根根连绵起伏的树根上踏过去。

    仰头望去, 还隐约能从枝叶的间隙里窥见灿烂的日光,可低头, 眼前便只有一片浓重的墨绿, 走着走着, 在穿林野风哭嚎的声音中,这墨绿色竟晕染开来, 好像绿的不是树, 而是自己用来视物的眼。

    崔竹喧扶着粗粝的树干,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混在这片绿中, 搅弄着她的五脏六腑, 眼前是墨绿,呼吸是墨绿,脑中的一切都被侵染成墨绿, 她攥着树干的手不断收紧, 指尖却离树皮愈发遥远。

    她试图靠掌心的绳结将披帛往回拉, 可那缕艳色也被这份浓绿浸透, 望不见尽头, 她已然分不清她是将披帛回扯,还是被披帛拖拽,又或者,从一开始, 披帛便没有另一端。

    步伐渐停,呼吸渐止,心跳渐息,她栽倒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绿中,唇边,是小到几乎无人可闻的低吟。

    “寇骞……”

    缭绕的山雾间,似白非白的色泽勾缠着幢幢鬼影,鬼影晃动间,走出几道人形,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都捡起来,带回去。”

    *

    封山锁林的第三日,枝头栖息的鸟雀被凌乱的脚步声惊飞,一队人马轻装简行,在林中细致地搜寻着。

    山道愈发崎岖,马车无法经行,索性停了下来。

    侍从就地摆了桌案,生了炉火,待壶中水沸,将热水缓缓注入茶壶,细流如丝,色如嫩笋的茶叶在水中翻转似游鱼,随着鱼尾摆动,一股清香漫溢出来,盈入白瓷的杯盏,呈出澄澈的琥珀色。

    修长洁净的指捻起杯盏,低眉轻抿,“那马跑不了多远,带着猎狗去寻,应当很快便能找到。”

    蔡玟玉对他这没什么可信度的说辞不予置评,趺坐在一旁,兀自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口饮罢,便去收拾自己的药箱。

    她委实搞不清楚这疯子脑子里在想什么,面上嘴上无比深情,做出的事却狠毒到令人胆寒,但她只是一个大夫,自身尚且难保,至多用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给他使使绊子,再其它的的,无计可施。

    目光状若不经意地落在草木间的身影上,心绪复杂,一时竟不知该期望,那位崔女公子是死是活。若是死在这荒郊野岭,未免太过可怜,可若是活着,要么顺着蓝青溪的心意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要么,就得在千辛万苦的死里逃生后重新赴死,哪一条都不是什么好路。

    一个侍从急急地赶回来,屈膝禀报:“公子,已寻到马。”

    蓝青溪颔首,正要下令,又一个侍从策马追来,“公子,崔氏来人了!”

    蔡玟玉眉头一松,顿生出几分看好戏的心思,慢条斯理地拎起茶壶,将自己的杯盏重新添满,茶壶尚未来得及放下,崔自明便闯了过来,撂了缰绳,翻身下马,环视一圈,冷声道:“我家女公子呢?”

    “暂且不知,但侍从刚刚寻到她的马,不若我们一起去看看?”

    蓝青溪缓缓起身,在仆从的牵引下,往树林深处走去,崔自明紧绷着脸庞,目光瞟过桌案上精致的茶具,眼神中闪过一抹狠厉。

    他家女公子下落不明,这厮竟还有闲情逸致静心品茶?

    崔自明强忍着将这些茶具砸个稀巴烂的念头,咬牙跟上去。

    马已经死了。

    尸体横在小径的正中,周遭的草叶上皆凝结着干涸的血迹,马腹破开了一个口子,内脏被刨了出来,许是被野狼、野狗什么的发现,啃食了去,但最惹眼的,是马失去的一只前蹄,伤口利落,显然是被利器斩断的。

    马遭不测,人又如何幸免?

    胸腔里的怒火几乎冲破胸膛,崔自明赤红着双眼,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家女公子与你随行,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此事,并非我所愿。”

    “簌簌一向喜欢热闹,听闻秋猎,便非来不可,我原只打算让她瞧瞧,谁料,她铁了心要亲自下场,我劝了几句,她就同我大吵一架,夺了马,闯了进来,而后,便失踪到现在。”

    *

    山间的风并不猛烈,乍看上去娇弱得很,只能牵牵袖角、拉拉裙裾,可甚是黏人,丝丝缕缕顺着衣料的空隙向里攀爬而去,将肌肤上每一寸的暖意驱逐后,便原形毕露,化为一根根银针,将寒凉刺入骨髓。

    想躲,但怎么都躲不开。

    崔竹喧本能地蜷在一起,直到一股力量将她生拽起来,她试图睁开眼,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禁锢住,无论如何也挣不开那片黑暗。一点温热在她身上游走,自手腕,到腰身,又抚过脸颊,揉开唇瓣,舌尖忽而触到什么,苦且涩的滋味顿时弥漫开来,她下意识要吐出去,却被先一步捂住了嘴。

    思绪愈发凌乱,昏昏沉沉间,竟也不知道那温热是在何时退开。

    但她却是不再冷了,似是还出了汗,身上粘腻得难受,但再怎么,也比先前头晕目眩的不适要好得多,她还欲再睡,迷迷糊糊间却听得压抑的哭声,她听得心烦意乱,蹙眉睁眼,眼前却不见了遮天蔽日的浓绿。

    顶上是一块辨不清颜色的篷布,有烂泥的黄色,有尘灰的褐色,有霉点的黑色,还有一些搅和在一起,用语言无法形容的肮脏,只是瞧上一眼,鼻尖仿佛就嗅到了陈年的酸腐味,胃间翻滚,几欲作呕。

    崔竹喧支着身子坐起来,却沾了一掌心的土渍,她低眉看去,才发现身下竟连张竹床也无,不过是在烂泥上铺了张草席,草席还破了口子,又脏又朽,比底下的烂泥好不了多少。

    来不及去思考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忽地被一个脏兮兮的身影揽进怀里,本能地想要推开,耳畔却是呜咽的哭声,她僵了一瞬,根据那熟悉的音色判断,艰难地出声:“……范云?”

    “崔娘子,”环在她腰间的手兀自收紧了些,连带着她的一颗心都往下沉,“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崔竹喧轻拍着范云的脊背,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斟酌了半天,正要开口时,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起,范云浑身一抖,急忙勾着她的小臂往外跑。她被拉扯得一个踉跄,险些头朝下栽倒下去,也是这时,她瞧见了身旁人的手,瞳孔一缩,泪水霎时涌了出来。

    “你、你的手……”

    范云有一双巧手,绣花像花,绣草像草,指腹虽因常年穿针引线而生了茧子,可这并不妨碍那双手修长、纤细,而如今,在血与泥干涸在一起形成的黑色里,每个指节都以古怪的姿势扭曲着,伤口溃烂,已然生出腐肉。

    范云下意识将手往后缩了缩,低垂着脑袋,轻轻摇头。

    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寒暄。

    崔竹喧只得紧挨着范云站定,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打量出去,边上乌泱泱地聚集着同样蓬头垢面的人群,个个衣衫褴褛、神情麻木,透过面上的脏污,倒是勉强能辨认出几个熟人——在白原洲时,同席共饮过。

    目光不断在人群里翻找,可不管怎么找,都没有寇骞的身影。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披帛只余下包裹着伤口的那一小截,不知是何时被割断了,她蹙眉去想,可记忆只停留在她与寇骞一起在山道上走,再醒来时,就是这儿了。

    尖利的锣声终于停了,一群戴着面具的持刀者中间坐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架着不甚标准的二郎腿,左手拿着账簿,右手食指在舌上轻点,手指一页一页翻着,面色一点一点变得凝重,翻到最新的那页时,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爆发,“你们这群光会吃不会干的废物!”

    “每日都往这儿运新人,干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怎么出的货还一天比一天少?要是今天量没上来,我就把你们给扔下锅煮了!”

    这般发泄过一通,男人的怒火总算消散了些,努努下巴,立时有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吆喝一声,麻木的人群便同被驱赶的牛羊一般,拖沓着脚步向那边走去。有的领了斧,有的领了凿,还有的领了木锨、木铲,轮到范云和她时,便只能拿着破破烂烂的竹筐和竹畚箕,虽不知道要被派去干什么,但拿着这种垃圾,干什么都是不成的。

    她企图在壮汉的眼皮子底下调换个好些的工具,手刚试探着伸过去,便迎来一道破空声,石制的桌案上现出一条清晰的鞭痕,若非躲得及时,定免不得皮开肉绽。

    “挖矿的罪奴,还有资格挑挑拣拣?再在这里拖拖拉拉磨洋工,老子就把你的皮剐下来编皮绳!”

    崔竹喧面色煞白,抱着竹畚箕缩头缩脑地跟上队伍。

    只是脑中却不断去想壮汉口中的话,挖矿?

    她和人群一起被驱赶进黑漆漆的洞口,洞道初时还算开阔,容得他们三三两两并行,可走着走着,便连两人并肩都有些困难,岔道路口有多少条不清楚,总归四五十个人进洞,现今就只剩她和范云。

    风声愈来愈远,洞中愈来愈静,不知不觉间,竟已行至尽头。

    范云捧了几块石头堆砌,将火把插在其中,熟练地从洞壁的松散处扣出石块,扔进竹筐中,崔竹喧把石块拿起,用衣袖将沾染的土擦去,借着火光照亮,盯着石上深深浅浅的纹路细瞧,眸光一凛。

    这是,金矿。

    第66章 066 掘金挖矿 关于温热的怀抱、轻……

    需要偷偷摸摸捉人来挖, 显然,眼前的是座密而不报,私下开采的金矿。

    崔竹喧立时想通了其中关节。

    为何樊川郡不见流民,为何蓝氏年年到访, 为何兴师动众举办秋猎, 皆只是为这座见不得人的金矿打掩护。郡中权贵尽数参与秋猎,以狩猎活人为乐, 自然官官相护, 对大肆搜捕流民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被抓走的流民少数供他们玩乐,大部分则被压在这矿山中日夜劳作。

    当真是一笔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私采金矿的罪名之大, 足以将整个樊川郡搅得天翻地覆, 不论是崔氏世家之首的位置,还是樊川郡守的官职,只要将此事披露出去, 都不在话下。

    相较于被突然扔进这荒僻之地的恐惧而言, 因勃勃野心将被添满的喜悦更叫人兴奋。

    崔竹喧将石块扔回竹筐中,靠着洞壁坐下,冷静道:“我们要逃出去, 将此事状告到御前, 把这些心肝脾肺肾都黑得腐臭的人, 全部满门抄斩。”

    范云费劲抠挖石块的动作顿了下, 低垂着眼睫, 声音还带着哭后的喑哑,“逃不出去的。”

    “我试过许多次了,”她颤巍巍地将双手递出,在火光的映衬下, 那些溃烂的伤口更显得狰狞可怖,“且不说这里的守卫森严,论身手,我们打一个都勉强,更别提与这么多人相抗衡,便是侥幸没惊动任何看守,外头的那片林子我们也闯不出去。”

    “林子里有终年不散的瘴气,吸上一点就要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我最后一次便是逃到了那,结果没走多远就晕过去了,被看守抓了回来。”

    “负山险阻,瘴气缭绕,人触之辄病疟,”崔竹喧微微凝眉,难怪她会莫名昏厥过去,只是,既然她走不过去,那那些守卫又如何能在林中自由穿行,除非——她眸色一凛,“看守的身上有解瘴丸。”

    她脑海中终有些片段闪过,关于温热的怀抱、轻柔的触碰、舌尖的涩味……

    是寇骞。

    再经由此往回推断,她应是和寇骞一道误闯了瘴气林,情急之下,他割断披帛,去寻找解毒的药草,却碰上了在林中巡逻的守卫,他从守卫那抢了解药给她喂下,但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没有将她带走,而是任由她被掳进矿山。

    按理来说,他应当也潜了进来,只是方才在人堆里没瞧见,难道是被分去了其它地方?

    “除了这处矿洞,被抓来的人还会在哪?”以她和范云的身手,想弄到解瘴丸,绝非易事,当务之急还是该寻到几个靠谱的帮手,“阿树呢?还有牛二,白原洲的其他人呢?”

    范云的面色更难看了些,半晌才讷讷出声:“……前几日工头说要开一处新的矿井,带了好些人走,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崔竹喧抿着唇,静静地望着炽热的火光,却满目冷然,“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当一个孤魂野鬼算怎么回事,就算非死不可,也要把那姓蓝的拖下来垫背!”

    *

    气到极致,崔自明甚至有些想笑。

    这姓蓝的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摆明了是他照顾不利的过错,竟还敢三言两语全推到女公子自己身上!

    什么女公子一意孤行,不听劝告,非要进猎山狩猎,这才遇到流民的伏击,生死难料,莫说女公子从不会做这种不顾自身安危之事,便是她真的想狩猎,他难道就不知道派人提前清场,把危险排除,叫两队侍从随侍左右吗?

    现今把人弄丢了,倒知道嚎丧了,装出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谁知道他是真的担忧到吃不下,还是在树林子里被茶水灌饱了肚子。

    一出猎山,崔自明便直奔着蓝氏下榻的别院而去,穿过回廊,将金缕提溜进屋子。

    “女公子被寻回这种大事,为何没有写信或派人通知公子?”

    金缕面色一白,慌忙答道:“写、写了的!女公子亲自写了信,整整三张信纸,我托人寄出去的。”

    “那我在东云怎么没有收到?”

    “我不知公子行踪,便把信寄去岫陵府衙了,所以……”

    “一派胡言!”崔自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如冷刀子子般向她刺去,“我和公子日日在岫陵翻阅卷宗,怎么可能错过女公子的信?”

    金缕呼吸一窒,捏紧了衣摆,战战兢兢,两腿发软,支支吾吾地出声:“许是、许是这松荆河上的匪多,信使被劫了去。”

    崔自明微微挑眉,“是么?”

    “正是如此,蓝公子也知道的,所以才叫郡守去河上剿匪,”金缕小心翼翼地抬眸,用余光观察面前人的神色,见他的怒意渐熄,这才壮着胆子,继续道,“自将女公子迎回来后,我每天尽心竭力服侍左右,蓝公子对女公子的好,我都是亲眼所见,发生这种变故,实属意外。”

    许是怕空口白牙的难有说服力,她便试探着挪到梳妆台旁,将妆奁打开,呈于他眼前,“你看,这些都是蓝公子准备的,还有衣橱里的华服,架子上的摆件,每件都价值不菲,足见他对女公子上心得很!”

    崔自明低眉扫过一眼,无非是些金玉玛瑙,值钱是值钱,可女公子的库房里,何曾缺过这些玩意儿?若是这么点小钱,便能称得上上心,虞阳多得是愿对女公子上心的人。

    金缕不可信,他想。

    女公子再度在她的看护下丢了,她不哭着喊着饶她一命便算镇定了,竟还有闲工夫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姓蓝的辩白,定是被许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可除了金缕,别院里剩余的都是蓝氏的人,他就算严刑拷打,也不一定能问出几句真话来,更何况,他无权对蓝氏的人下手,除非把公子从岫陵给请过来,但路上又得耽搁诸多时间——等等,还有一人,不属于蓝氏。

    崔自明忽而将妆奁接过,指尖在一堆金簪、玉钗里翻动,心中粗略估算出一个数值,盖子“咔哒”一合,于金缕茫然的目光中猛然伸手。

    低低的一声闷哼后,金缕瘫倒在地。

    他将人往小榻上一扔,随手把被褥抖开铺上,推开门,用惊慌的语调大声呼喊:

    “快去请蔡大夫!金缕受惊过度,晕倒了!”

    *

    挖矿委实不是一件好干的活计,至少对范云、对崔竹喧都是如此。

    范云指骨尽断,连吃饭用的木箸都不一定能拿得起,就更别提各个奇形怪状的矿石,她只能用掌侧去剐、去蹭,忍着皮肉被划烂的痛将石块挖出来,然后用两个手腕合在一起,将石块捧起,装进竹筐之中。

    崔竹喧的手指倒是完好,可双手握着石头在洞壁上不得章法地胡乱挖凿,不消多久,指节、掌心便被石头的棱角磨出细小的划痕,被黑色的污泥覆盖着,瞧不见具体的伤口,可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刺痛。

    饶是如此,被分配给她们的竹筐才堪堪填满了一个底,距离能交差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可刺耳的锣声如催命符般,自洞口钻进洞中,沿着每条岔道,准确无误地传达给每个矿工——出洞的时间到了。

    范云没法儿搬竹筐,崔竹喧搬不动竹筐,两人一起连拖带拽,毫无疑问落在队伍的末尾,好不容易出了洞口,叫久违的日光晃了下眼,脚下便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连带着好不容易装好的石块一并跌到地上。

    顾不得呼痛,不想挨鞭子的话,就得抓紧把矿石收捡好。

    二人伏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可原先只能垫一个底的石块,现下却装了半框,崔竹喧低眉再瞧,这竹筐边缘齐整,哪是她们那烂竹片拼凑出的垃圾能比的,是同旁人拿错了?

    她转头欲去寻这丢了石头的倒霉矿工,可人没瞧见,只瞧见横在目前的一条长鞭,她立时低眉敛目,拉着石块绕行,咬牙跟上队伍。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念经般在心底反复念过一通,这才勉强将心绪平复。

    得幸于平白多出的石头,查验时顺利通过,领到了一日辛苦劳作后的晚餐——灰不拉叽的麸饼一个。

    崔竹喧生平见过最难看且最难吃的东西,是第一日流落白原洲时,出自阿树之手,与尸块汤无异的水煮鱼,可即便如此,那玩意儿尚且能捏着鼻子塞进嘴里,可眼下这玩意儿,便是捏着鼻子硬嚼,也要把牙崩掉。

    喂鸡鸭的东西敷衍来给人吃也就罢了,还要掺上沙子和野草,麸饼在手里从上到下转了一圈,她也没能找出可以下口的地方,吃是吃不下了,索性拿它去打探点消息。

    目光往周围环视一圈,落在了一个正捧着麸饼吃得津津有味的男人身上,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手中的麸饼在男人眼前晃了晃,轻而易举地将他的目光引了来。

    “今天新来的?”男人往边上啐了口唾沫,眯眼打量着她,“是想问跟你一起被抓来的人吧?”

    崔竹喧颔首,将麸饼递过去。

    男人顿时喜笑颜开地接过去,敷衍地回答:“在那瘴气林子里熏的,拉过来就没气了,尸首都扔去填坑——啊!”

    脚尖被恶狠狠地碾了一下,再一眨眼,麸饼就被夺了回去。

    “胡说八道!”

    崔竹喧快步离开,男人气恼欲追,面前却横出来一道戴着面具的身影,面上一白,气势瞬间弱了下去。

    “我、我没想闹事……”

    第67章 067 林间幽会 鼻尖相触,呼吸相缠……

    侍女端了热水而来, 仔仔细细地为金缕净面、擦手,蔡玟玉则是拎着药箱,不紧不慢地从外头走来,目光扫过一眼榻上人, 便连眉心最后一点凝重都舒展开, 将药箱放在桌案上,慢吞吞地挽起衣袖。

    “都下去吧,”侍女得了令, 立时俯身行礼, 端着铜盆退出门外,唯有一道瘦高的身影, 仍杵在床边一动不动, 她这才抬眉,“这位郎君不回避一二么?”

    “这就走,”崔自明转头朝门走去, 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住刀柄, 在同她擦肩时,猛然出刀,刃口横在她的脖颈, “但要劳烦蔡大夫领路, 当然, 我崔氏不是那等寒酸之辈, 定会将路钱补上, 只多,不少。”

    蔡玟玉略有讶然,虽早预料到此次问诊目的不纯,但也没想到会用这么强硬的手段, 并不抵抗,只是将药箱重新拎起,“樊川郡郡守是蓝氏门生,你公然与蓝青溪作对,整个樊川郡,怕是再无官员敢向你行方便。”

    “我与公子有约在先,三日一信,他若没收到消息,便会即刻率人来此,这些官员若不识相,就最好日夜烧高香,蓝氏能保得住他们,”崔自明以她为质,在院中仆从的惊呼声里,越过院门,压过长廊,一步步往外闯,“再说,那姓蓝的不是还指望你治他的眼疾么?除非他想后半辈子都当一个瞎子,否则,定不敢轻举妄动。”

    森白的刀刃尽数出鞘,弓手挽弓,箭已上弦,可正如他所说的一般,场面再是骇人,也未能真正地交手。

    崔自明挟人上马,攥着缰绳,长鞭一甩,便从这如同纸糊般的包围圈中突围出去。

    “我家公子身体不适,请蔡大夫上门诊治,事出突然,还请诸位代为转告!”

    *

    夏日的蝉鸣早歇,整个长夜便只剩风还在四处捣乱,抖落刚凝的秋霜,拽下泛黄的叶片,围着破旧的帐篷东拉西扯,让本就摇摇欲坠的篷布晃动得愈发厉害,不禁让人怀疑,下一秒它便会压折枯朽的梁木,砸到人身上来。

    可劳作至筋疲力尽的矿工早已呼呼大睡,此起彼伏的鼾声更胜呼啸的风声一筹,分不出半分心思去担忧这个,至于唯一醒着的崔竹喧,亦然无瑕顾及。

    因她是最新来的,便只能在入口的布帘处强行挤出一个空位来躺下,风把布帘刮得飘飘摇摇,也把她的手脚刮得冰冰凉凉,饶是她尽量把衣角绞在一起,也拦不住无孔不入的风穿过衣料的空隙,将寒凉渗进每个毛孔。

    她低眉哈了口气,两只手摩擦着,将仅有的一点暖意传来递去。

    还不到一天,便这般难受,崔竹喧简直无法想象,范云是怎么熬过来的。

    得尽快破局才行。

    若要以金矿之事告发蓝氏,需有人证、物证,人证好说,这帐篷里随意拉一个出去都是,但物证的话,除了这座金矿本身,还需账本——白日里那肥胖管事手中的便是。

    崔竹喧有心想夜探一番,欲将身旁人拍醒,可转念再想,范云的身手同自己也差不多,现下还受了伤,带上也没多大用处,心一横,决定孤身溜出去。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身,小心躲在帘侧,顺着风掀动的空隙往外瞧,乌漆麻黑的暮色里,徒有零星几颗星子可供照亮,营地中央的篝火熄得差不多了,火把的光亮只在营地更外围的林子里跳动。

    守卫不算森严,应当问题不大。

    她咽了口口水,从脚边挖了块带棱角的石头藏在袖里,将呼吸放到最缓,融进这片深沉的夜色中。

    矿工的帐篷在最西边,存放采矿工具的库房则在最东边,而正中间,是管事的主帐,她缩在架子后,用目光一个个点数,帐前四个,帐后两个,再添上轮班换岗的,外出巡逻的,掐算下来,矿场的侍卫至多不超过五十人。

    而光这一处的矿工便不止五十人,再加上被调去另一处矿井的,人数方面占据了先天的优势,若能在库房里偷到斧、钺,未尝不能和他们的刀剑打个有来有回,只是缺了个动手的契机,不若,放把火?

    主帐失火或是粮仓失火,他们必要抽调人手救火,届时趁机强闯入库房?

    不对,救火危险,兴许不会派侍卫,而是直接压着矿工去,这法子不行。

    崔竹喧凝眉思索间,忽觉领子一紧——是被人从后头拽住了。

    她顿觉头皮发麻,僵着身子顺从地被那力道拎着站起身,攥着石块的指节隐隐泛白,好半晌,才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我、我是想方便,但是找不到地方。”

    心跳声怦怦。

    来人却只是盯着她看了一瞬,缓缓收回了手,朝边上的林子使了个眼色。

    这是,让她去林子里解决的意思?

    崔竹喧将手往袖子藏了些,缩头缩脑地从他面前绕过去,而后步子越来越大,迈得越来越快,可不论是快是慢,那人都只是在落后她三步的距离从容地走着,摆明了是在监视她,可跟着她回帐篷也就算了,跟着她去方便?

    她不由得在心底痛骂了几句,无耻、下流、不要脸!

    眸光一凛,一个计划瞬间在心里成型。

    “我、我就在这方便了!”

    崔竹喧一副急得不行的模样,急匆匆去解腰间的系带,那人自是回避地转过身,就在此时,她握着石块猛地朝他的后脑砸去。可不知是她的鞋底踩过杂草发出的声响太大,还是这人压根就在头发里也藏了两只眼睛,竟将她的攻击预料得清清楚楚,手不偏不倚地擒住她的手腕,往后一压,便将她困住。

    身后是粗粝的树干,眼前是狰狞的面具,进退不得,只能试图蒙混过关,“刚刚是,误会,你听我解释?”

    可攥着她的手丝毫唯有松动的迹象,藏在面具后的脸也看不清神色,但冲着这一言不发的表现,显然是嫌诚意不足,她尴尬地笑了笑,用空余的一只左手从怀里摸出麸饼,试探性地塞进他的怀里,“这个,给郎君赔罪,够不够?”

    面具人低眉瞧了眼,忽而低笑了几声,“够了。”

    她尚未思虑清楚这过分熟悉的音色来自于谁,攥在她腕间的手就沿着肌肤往上,用指腹抚上她掌心的划伤,动作轻柔得好似一根鸭羽,搅出几分让人不自在的痒意,她本能地想合上手掌,那根根指节却不死心,强硬地挤进来,与她十指相扣。

    “抱歉,当时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安置你,”他俯身下来,用微凉的面具抵着她的额心,声音带着些哑意,“在瘴林里巡逻的侍卫不止一个,某只能先混入其中,把你带到这里,手是不是很疼?”

    疼,肯定是疼的。

    但她摸到了一双同样伤痕累累、甚至比她更为严重的手,不由得想起那筐平白多出的矿石——她受苦是因为矿场里黑心的管事,是因为官官相护的樊川,是因为心怀鬼胎的蓝氏,但独独不是因为面前的这个笨拙地想要保护她的人。

    “一点小伤,用不了两天就好了!”

    她绝不是刻意想要宽慰他,只不过是在阐述一个事实罢了。

    寇骞眸光微闪,忍不住靠得更近了些,鼻尖相触,呼吸相缠,唇瓣相——崔竹喧面上已染了几分羞色,几乎要闭上眼,偏于此刻,突兀地响起一声腹鸣,她僵了一瞬,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

    “我、不是……”

    她不自觉蜷起脚尖,垂头下去,恨不得立刻寻出条地缝钻进去,偏生这人讨人厌得很,也不知道铺个台阶给她下,尽顾着自己,歪倒在她颈侧,笑得正欢。

    崔竹喧顿时由羞转恼,气冲冲地踩了他一脚,咬牙切齿道:“不许笑!”

    寇骞呲牙咧嘴地痛呼出声,局势瞬间扭转,落于下风的他只好讨好地去亲她的脖颈,“好,不笑。”

    崔竹喧白他一眼,不欲搭理这个讨厌鬼,谁知他却从怀里翻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捻起里头的糕点喂到她唇边,“知道你吃不惯麸饼,将就用这个垫垫肚子。”

    她垂眸看去,许是被他在怀里捂了许久的缘故,糕点被碰碎了大半个角,卖相着实难看,顺着他的手咬上一口,干巴巴、甜腻腻的,用料粗糙,味道也差得很,但在这个连麸饼都要掺沙子的矿场里,这大约是他能弄来最好的吃食了。

    她低眉吃着糕点,起初还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碰触他的指尖,后来则是借着不浪费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舔舐指腹残留的碎末,等到那人终于受不住,收手往回躲时,她便用牙尖叼住他的食指,不轻不重地磨蹭着,果然听得他乱了节奏的呼吸和愈发急促的心跳。

    这般好对付,还敢得罪她?

    几乎是她一松口,那只手就逃也似的背到身后,连带着手的主人都目光飘忽,不自然地轻咳两声,翻找话题,将此事遮掩过去,

    “咳,那个,云娘和你住一起,你们相互多照应些,”寇骞将油纸重新包好,塞进崔竹喧手中,碰上她毫不掩饰的戏谑的目光,立时躲得更开,遥遥退开几步,这才解下腰间的一个布袋递过来,“这里是止血的药草,碾碎敷在伤口上,会好受些,你和云娘两个人,应当够用。”

    崔竹喧接过布袋,想起范云的手,面上的笑意顿时敛了,“我们何时逃出去?”

    “五日内,”寇骞垂眸道,“做过一遍的事,只会更简单。”

    第68章 068 相好郎君 “什么相好的郎君?……

    范云是在一阵细碎的石块敲击声中醒的, 彼时天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借着微光,堪堪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是背过身子坐着的崔竹喧。

    她疑惑地支起身子, 凑过去, 就见崔竹喧拿着石头往另一块石头上砸,石头与石头中间, 是用破布裹着的草, 随着不停地敲打, 草叶和草茎烂成一团难分彼此的浆糊,渗出的绿色汁水顺着石面淌下, 滴入帐篷边缘的泥中。

    范云低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崔竹喧手里的动作一顿, 面上霎时扬起一抹粲然的笑,牵着她的左手腕,将弄碎的草药小心敷在她的手指间, 再用长布条一圈圈缠好, 系上结,右手也如是操作一番,一袋子的山藿香叶便被挥霍一空。

    “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崔竹喧蘸了点石面残余的汁液抹在手心, 两手搓一搓, 权当是上过药了。

    “这是、哪来的?”范云低眉看着自己手上粗陋的包扎, 布条还好说, 光看两边毛糙的断口也能猜到, 是崔竹喧从自己的衣料上扯下来的,但这草药,帐篷里可凭空变不出来,“你昨天偷偷出去了?”

    崔竹喧神神秘秘地朝她招了下手, 等她俯身,便贴着她的耳朵低语。

    “我找到寇骞啦!他送了药还有吃食过来,这个糕点可比那黑心工头发的破饼好吃多了!”说着,目光往周遭环视一圈,确定没有人醒,快速地往她怀里塞进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再熬几天,我们肯定能逃出去!”

    范云望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微微愣神,唇角竟也漾开一抹浅笑。

    “嗯!”

    *

    山体被撕去青黄的皮,裸露出泥沙做的血肉,血肉又被斧钺生凿出一个个窟窿,穿林的风掀动沙砾填入洞中,洞中却忽然爬出一道瘦长的人影。

    人影衣衫褴褛,却大喇喇地朝着篷布底下的摇椅走去,仰面躺下,架起一条腿,眯着眼睛跟着摇椅一起晃晃悠悠,好不惬意。

    至于这摇椅原来的主人么——

    洞口新爬出的人三三两两席地而坐,哪怕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狼狈,也不影响他们面上的笑一个比一个灿烂,“这帮子监工还真是有够蠢的,随口编句瞎话就把他们骗下去,包了顿饺子!”

    “叫他们一天天搁那挥鞭子,下去吃灰吧!”

    “老子忍他们很久了,要不是留着他们的狗命还有用,今天定要将打个痛快!”

    用计斗赢了监工,气氛本是正好,却不知是谁突兀地问了一句,搅得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我们逃出去之后,去哪?”

    是啊,去哪呢?

    摇椅上的人敛了笑,缓缓地闭上眼,上一次和寇骞一起大闹时,尚有个白原洲能回,这回,连白原洲都没了,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便是逃出了这座矿山,又能去哪?

    有人提议道:“老大啥时候回来啊?不然等他拿个主意?”

    很快有人反驳:“老大哪知道咱们被扔到这里头来了?要我说,还是得先逃出去再做打算。”

    两方僵持不下,只把目光齐齐地望向暂领老大职务的阿树,后者将手掌覆在额前,长叹口气道:“他为小娘子卖命去啦,能不能活着都说不定,还提什么回不回来,只当没有他就——”

    话未说完,便被一道带着笑的声音打断,“啧,胆子肥了,趁着我不在,可劲编排我是吧?”

    “老大!”

    坐着的人群立时起身迎上前,惊喜地问候着,反倒是摇椅上的人不可置信地愣了半晌,挠了挠头,不自然地轻咳几声,“那什么,你要给狗官办的事办完了?”

    “还没,但也快了,”寇骞环视一圈,微微挑眉,“你们倒是比我想象得要快些,都收拾干净了?”

    “那是,一回生二回熟,哪还能再叫他们牵着鼻子走?”阿树拍拍胸脯,自信非常,“头头还留着,捆在洞底下呢,至于侍卫,兄弟们下手时都小心着呢,特意避开了衣裳,件件完好无损,只等扒下来换上就好。”

    寇骞站在洞口,往下瞧了瞧,又问:“解瘴毒的药呢?够不够?”

    “若光我们这些,还算勉强,但要想带走主营地的人,还差不少,”阿树从腰间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拔出木塞,倾倒在掌心,“他们这点倒是学乖了,每个守卫身上的药都少得可怜,一瓶里最多四粒,这瘴气林子难走,四粒也就够一个人吃的。”

    “无妨,我们把整个营地占了,再去搜刮就好,”他微微凝眉,“咱们的人都活着吗?”

    阿树撇撇嘴,一张脸皱巴成了苦瓜,“活着,来剿匪的官兵是个贪财的,听说旁的水匪,皆是花钱消灾,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轮到咱们这儿,就开始坐地起价了,花钱消不了灾,只买到一条小命。”

    寇骞眸色微暗,“是被我连累了,我得罪了那姓蓝的,所以——”

    阿树立时改口道:“那姓蓝的还得罪了我们呢!正好渡了河,这不得好好教训他一番,找回场子!”

    “行,那准备准备,找机会动手。”

    方才的问题又被翻捡出来,“白原洲没了,咱们之后去哪?”

    “哪都不去,就在河这头待着,”寇骞低垂着眼睫,手指不自觉抚弄着腰间挎着的长刀,眸中的笑意和温柔消散地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冷冽与肃杀,“用这群狗官的命,买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身份。”

    *

    林间,树下。

    崔自明正用树枝搅弄着火堆,观测埋在灰烬里的红薯被烤到几分熟,阿鲤则是两手支着下巴,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过去,只等红薯被扒拉出来时,第一时间抢到,唯有与蔡玟玉面面相觑的金玉书如坐针毡,一会儿屁股往里挪,想藏去树后,一会儿又将脖子往外抻,怕将人放跑,矛盾得很。

    “我说崔郎君,你怎么把蓝青溪的女人给绑过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道冷冽的目光朝他刺来,将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说话要注意措辞的严谨性,不要随便在我的前面加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名,”蔡玟玉冷声道,“我与蓝青溪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我收的是医药费,不是卖身钱。”

    金玉书抱着树干,梗着脖子道:“那你也是跟他一伙的!”

    “准确地说,我是跟钱一伙,”蔡玟玉转头看向崔自明,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提醒道,“只多不少的路费。”

    崔自明从马背上扯下一个布袋递过去,蔡玟玉打开,瞧见一堆各式各样的首饰,眉头轻挑,“若是我没记错,这是蓝氏给崔女公子准备的吧?”

    “既是赠予我家女公子的,那便是崔氏之物,用崔氏的钱财付你路费,不是合情合理?”崔自明端得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蓝氏出得起的价码,崔氏定然也出得起,还请蔡大夫告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蔡玟玉沉默了会儿,微微凝眉,“我毕竟只是个大夫,知道的不多,但关于崔女公子进猎场一事,蓝青溪在说谎。”

    “我与崔女公子虽未有交情,但我在给蓝青溪施针时,同她打过几回照面,她对蓝青溪厌烦至极,恨不得立马接触婚约,赶路回虞阳,甚至还写了三页纸的信控诉他的种种劣行——当然,你们没收到,因为压根没能寄出去。”

    “她不可能主动想要留在樊川参加秋猎,至于马么,也不全是流民动的手脚,蓝青溪事先给马下了药了,将崔女公子哄骗进去,意图逼她服软,只是玩脱了,将人弄没了。”

    崔自明眉头倏然收紧,问:“用什么由头?女公子素来聪慧,怎么会轻易上他的当?”

    “毕竟事关相好的郎君,一时乱了方寸也算正常。”

    回答轻描淡写,听得人却被激起万千心绪,崔自明脸色顿时比刚烧成焦炭的煤灰还要黑,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晌才艰难地出声:“什么相好的郎君?”

    蔡玟玉略有诧异,“你不知道?”

    崔自明深吸一口气,“我应该知道什么?”

    他望向金玉书,后者便于一个呼吸间,寻到了需要忙碌的大事——抬头数头顶的树叶究竟有多少片,正正好好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再看向阿鲤,想起她说的那番不着调言论,她的老大和女公子在一起。

    再由此深究,一个荒唐的结论呼之欲出。

    “你们不会是想跟我说,女公子相好的郎君是松荆河上恶名昭彰的水匪吧?”

    崔自明恳切地想要得到一个否定回答,可在座三人之中,没一个遂他的愿。

    蔡玟玉实觉此事稀疏平常,淡淡道:“我在街巷瞧见过那匪寇的通缉令,确实有副好皮相,崔女公子一时被迷了眼,也不算什么。”

    金玉书揉搓着手指,试探着开口:“那什么,我见过他,虽然吧,出身不太好,但对崔女公子百依百顺来着。”

    “换成虞阳哪一个郎君对我家女公子不是百依百顺?”

    阿鲤也站起来,欲为自家老大撑撑场面,思虑良久,郑重开口:“老大做饭特别好吃!”

    崔自明咬牙切齿道:“我崔氏不缺厨子!”

    实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尚且没想好如何把女公子在猎山失踪的事报回去,又牵扯出这么一档子事,恨不得立马不管不顾地冲进猎山寻人。

    只是林中叶声乱了一瞬,崔自明顿时拎刀起身,满是警惕之色,“何方宵小?”

    “楚葹。”

    第69章 069 以糕买矿 女公子在樊川怎么就……

    为表诚意, 来人主动解了佩刀扔在一旁,举着两只空空如也的手走来,朝阿鲤努了努下巴,“她认得我。”

    崔自明攥着刀柄的手微微收紧, 低头看去, 得了阿鲤一个肯定的眼神,这才把刀刃塞回鞘中, “阁下有事?”

    “我今日还没吃呢, 不介意我跟你们一起吧?”楚葹兀自在火堆旁寻了个位置坐下, 捡起一根长树枝,就伸进火腹中去勾被烤得喷香的红薯, 灰黑色的皮被不慎划破了几道口子, 露出金黄金黄的内里,光是望一眼,便叫人直流口水。

    崔自明心气不顺得很, 咬牙道:“介意!”

    “介意也没办法,”楚葹用衣裳下摆抓着红薯的两头一掰,丝丝缕缕的白雾便裹挟着浓郁的香甜气息飘散出来,咬上一口, 这香甜就融进了唇齿, 化在舌间, “我与崔女公子有旧, 于情于理, 请我吃个烤红薯也不过分。”

    崔自明拧着眉头,将这个半路闯进来的人打量一番,用半截树枝束发,衣裳黑一块灰一块的, 如此不修边幅、行事粗犷之人,放在虞阳定是近不了崔竹喧的身,那就只能是在樊川认识的,想到这,他额头不由得青筋直跳。

    女公子在樊川怎么就没认识什么正经人?

    一个不入流的商贾,一个半人高的毛孩,一个被通缉的匪寇,现在好了,又添进个毫无礼节的要饭的。

    心里是这般想,但面上再是敷衍也该扯出个笑来,毕竟是女公子的朋友,怎么也轮不到他去置喙,他在怀里摸了摸,从钱袋里取出一条银铤递过去,“女公子不在,无法设宴款待,阁下且自行去外头吃些。”

    楚葹正好将红薯啃完,略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拍了拍手,挑眉收下银子,“寇骞也在猎山里头,她暂时应当出不了大事,但我有一桩大事欲同你相商。”

    “阿鲤,拿好刀,看着他们两个,”她倏然站起身,对阿鲤说道,随即望向崔自明,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崔郎君,借一步说话。”

    崔自明犹豫一瞬,到底是点了点头,二人在枝叶间匿去身形,剩阿鲤将长刀紧紧抱在怀里,扳着一张脸,以金、蔡未为圆心,绕着圈巡视着。

    金玉书被那虎视眈眈的目光盯得浑身鸡皮疙瘩直竖,喊冤叫屈:“不是,盯着她也就算了,为什么盯着我啊?我跟你们不是一边的吗?”

    “你或许是与他们一边,但金氏可不一定,”蔡玟玉将手中书页翻过一篇,眼中只有纸上墨字,淡淡道,“金郎君未曾想过,为何你的手下会那么轻易地招供吗?”

    “那还不是蓝青溪以势压人,他们迫不得已的呗!”

    蔡玟玉低笑一声,轻摇了摇头,“兴许吧。”

    在阿鲤一边盯人,一边吃完第三个烤红薯时,崔自明回来了,眸色冷得骇人,阿鲤抻着脖子,往他身后瞧了又瞧,疑惑道:“她走了?不和我们一起吗?”

    崔自明径直地越过她,解开拴在树梢的缰绳。

    “等不了了,我们现在进猎山。”

    *

    依旧是矿洞,依旧是破烂的竹筐,本该争分夺秒挖矿石的两人却一人靠着一边的洞壁坐着,慢吞吞地吃着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们这样空着竹筐出去,不会挨罚吧?”范云仍心有余悸,捏着糕点味同嚼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都说寇郎君很快要救我们出去了,那再熬几天,别惹事比较好吧?”

    “谁说要惹事了?”崔竹喧撕下油纸的边角,又掰了块小指大的糕点碎装在里头,把油纸包叠好攥在手心,躬着身子往外走,“你在这儿睡会,留两块糕点给我就成,矿的事包在我身上。”

    火把仍架在石头堆里,崔竹喧越走,便离火光越远,初时还能靠着眼睛视物,到后来,就只能全权凭手去摸,手掌顺着凹凸不平的洞壁一寸寸摸过去,脚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着,在心底数着往左多少步,往右多少步,黑漆漆的视野里终于重新冒出了一点光。

    她将呼吸放缓,轻手轻脚地靠过去,待瞧清火光里堆积了大半框的石块时,不由得大喜过望,踩进了火光的照明范围内,“你要不要同我做桩交易?”

    男人打着赤膊,衣料被裹在两手手心,握着斧柄,一下一下地砸着,手上动作不停,只在这铿锵的动静中不耐烦地应了声:“没钱,没事就快滚,别耽误老子做活挣饼子。”

    豆大的汗珠从发间滚至眉间,几乎要落进眼里,他不得不松开一只手,用衣料抹了把脸,衣上满是尘灰,还夹杂着飞溅的石屑,和汗水搅和在一起,将脸涂得一块灰、一块黑的,他却无暇顾及,往边上啐了口唾沫,便又要继续。

    崔竹喧忙趁着这个空档叫住他,伸出右手,张开手掌,露出里头小小的油纸包,“又干又硬的饼子哪里有糕点好吃,你要不要尝尝?这可是甜的!”

    斧子劈石的动作戛然而止,一个甜字钻进耳朵,男人的的喉间就上下滚动起来,他都记不得上一次吃甜的是什么时候了,在这矿场里,干得再是卖命,也不过是每天领到的麸饼多上一两个,该难吃还是难吃,只是尽量能不在半夜饿醒罢了。

    “你说,糕点,是真的?”

    “自然!”油纸包又往前伸了伸,只等着另一只大手把它接过去,“这些算我请你的,尝尝!”

    男人放下斧子,有些笨拙地将手上的衣裳解开,在衣料上擦了擦手,两只手掌并到一起,去皆那拢共还没片叶子大的油纸。

    他顺着上头的褶皱一层层打开,却不知是哪只手抖了一下,抖出好些米白色的粉末,看着叫人一阵揪心,他只得更小心些,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屏息凝气,生怕呼吸时带起的微风将手中的奢侈品吹走。

    待到油纸完全展开,他用食指指尖蘸了一圈,试探着舔了下,绵密的甜味蔓上舌尖,他顿时眼眸一亮,火急火燎地捧着油纸倒进嘴里,如此犹嫌浪费,又捻着油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舔舐一遍地遍,浸得油纸都快被口水泡湿时,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他闭着眼睛,回味着唇舌间的甜,好半晌,才砸吧了下嘴巴,叹气道:“甜,就是太少了,还不够塞牙缝的。”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交易了,”瞧这人模样,此事定是十拿九稳,崔竹喧面上的笑又热切了些,“同样的糕点,我还有两块,你用采的矿石来跟我换。”

    男人倏然睁开眼,眸中有几分犹疑,“你要多少矿?”

    “够两人份的交差量就行。”

    “太多了,一人份。”

    男人拧着眉,试图讨价还价,奈何碰上的是个一分都不肯退让的卖家,“一人份就只能换一块糕点,你若是不行,采不到那么多矿,我就再去寻别人。”

    崔竹喧扬着下巴,拿乔道:“这整个矿场,可就我一个人手里拿得出糕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庙了,你要考虑清楚。”

    男人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右手往后,悄悄去够斧子,只是指尖还未触及斧柄,那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糕点这种贵重东西,我可没有带在身上,你就算拦着我不让走也没有用。”

    在崔竹喧锐利的目光中,男人缓缓将手收了回来,“好,我要了,我把矿石给你送过去?”

    “不必,等收工锣响,你等在洞口别急着出去,届时我们一手交石一手交糕。”

    “……行。”

    *

    范云睡得迷迷糊糊,恍若还在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一边聊天,一边绣着帕子,正讨论着该绣个什么花样,猛然有阵尖锐的锣声闯进耳中,思绪瞬间回笼,脊背贴着的凹凸不平的洞壁犹如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提醒她这不是白原洲,而是不见天日的矿洞。

    她本能地瑟缩一下,下意识要去徒手挖石块,可伸出的手却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攥住,抬眸望去,是个眉眼弯弯的笑。

    “我们走吧!”崔竹喧道。

    范云愣愣地点了下头,跟着走了几步,可一颗心惴惴不安、砰砰作响,到底忍不住问道:“交矿的事……”

    “解决了!”崔竹喧拖着空空如也的破竹筐,脚步轻快,“等走到洞口,就会有人给我们送矿了!”

    见她仍有疑虑,崔竹喧便放缓脚步,解释道:“反正他们都要挖矿了,与其去换那个难吃得要死的麸饼,不如换我们这儿甜滋滋的糕点,两人份的矿石,换两块糕点,合算得很!”

    范云咬着唇瓣,眸中隐隐透出些忧虑,斟酌道:“能挖出那么多矿石的,肯定身材魁梧、力大如牛,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打过人家一只手的,要是他反悔,不用换的,用抢的可怎么办?”

    “洞口有侍卫把守着呢,他不敢的!”

    崔竹喧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而事实也确如她所说,饶是那个男人小心思再多,在洞口白花花的刀子的震慑下,也只能将矿石给她们分了半框,抓着油纸包打开检查一遍,这才紧贴着胸口藏好,拉着矿石出去。

    事情落定,有了交差的矿石,更是没什么可愁的。

    崔竹喧缀在队伍的末尾,慢慢悠悠地走着,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四周打量去。

    这么多带面具的,哪个才是寇骞?

    这个太胖,这个太矮,这个驼背,这个……

    许是看得太过出神,竟险些与巡逻的侍卫撞上,只是她再低眉时,手心里却多了样东西——

    一朵小小的野花。

    第70章 070 月夜密谋 紧紧地贴着他,毫不……

    一点疏雨后, 木芙蓉上的胭脂被湿意晕染开来,更显得明艳动人,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奈何廊下人的目光不肯分给它一丁半点, 只低眉看着手中的香囊。

    “这是樊川那边送来的?”手腕转动, 将其上上下下仔细瞧过,缠枝纹银, 并非崔竹喧往日惯用的样式, “送的人可还说了什么?”

    奴仆抓耳挠腮地回想一番, 确实没琢磨出什么特别的字眼,只讷讷道:“没说啥, 就提了句, 她主家姓楚。”

    樊川,楚姓?

    握着香囊的手上用劲,“咔哒”一声响后, 卡扣分开, 一颗乌色香囊滚进手心,指尖轻捻,一截白色的纸条便显露出来, 抬手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蓝氏有疑。”

    崔淮卿倏然凝眉, 将纸条攥进手心。

    “去虞阳请人来。”

    奴仆本能地点头应是, 抬步欲走, 才想起落了些什么,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请族中长老吗?”

    “一帮糟老头子来有什么用?”崔淮卿冷声道,“让李都尉派一队兵马与我们随行。”

    “这、这会不会太张扬了些?若是传到京都, 那些言官定会铆足了劲上折子弹劾的。”

    “这点罪名,至多罚俸几月,我崔氏还缺那么点钱财不成?”

    *

    郁郁葱葱的树丛层层叠叠,交织的枝叶遮天蔽日,唯有零碎的阳光泄下,落在蜿蜒曲折的小径,黏在每一个途经行人衣摆。

    领头的男人神色浓重,步履匆匆,手持着一把长刀,将一路横生出的枝条斩断,后头的女郎倒是神色从容,款款而行,连半人高的孩童也跟得毫不费力,唯有一个白面的青年,喘着粗气,双手攥着根木棍做拐,慢吞吞地缀在后头。

    “我们是不是在兜圈子啊?怎么走了两天了,这儿除了树还是树的,半个人影都没见着!”金玉书草草抹了把额头的汗,两只脚仿佛踩在了针扎的鞋底上,每一步落下都是钻心的疼,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

    “人影?那不是么?”蔡玟玉随手往左边的槐树下一指,众人的目光随之而去,之间半青半黄的叶底下,露出一具半腐未腐的尸,虫豸攀爬,苍蝇盘旋,引得胃里一阵翻滚。

    金玉书脸色煞白,几乎要与那具尸不相上下,紧闭着双眼,将头拧回来,“活人!我是说活人!”

    “那这么走定然瞧不到,这猎山里的活人可都是被当做猎物的,既是猎物,定然要离我们这些外来客远远的,要是不躲藏,反倒露面的话,那就只能说明,是我们成了他们的猎物。”

    “……等等,什么猎物不猎物的?”金玉书茫然地开口,“打猎不都是猎些山鸡、野兔、狐狸……”

    还未等他挨个列举完,前头人的脚步忽然顿住,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直直地撞了上去,痛呼一声,揉着通红的鼻子正要抱怨,却见那人已提刀冲了出去,连走起路来没个正形的阿鲤都横刀出鞘,神情戒备,用锐利的目光环视着周围。

    金玉书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涩的唇道:“这是,怎么了?”

    蔡玟玉将药箱放下,坐在上头,把书卷翻开,沿着上次的折角处继续往下读,“没怎么,有人把我们当猎物抓呢。”

    “那、你还……”话到一半,金玉书忙捂住嘴巴,目光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躬着身子,压着嗓音道,“大难临头了,你不想法子应对,还在这看你那破书!”

    “第一,这书不破,用的是以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著称的澄心堂纸。第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要如何想办法应对十多个手持武器的凶徒?第三,注意你的措辞,态度尊敬些,毕竟你没付钱,我没有义务容忍你。”

    金玉书气得牙痒痒,可委实生了一副笨嘴拙舌,争辩不过,只得蹲下身子,缩头缩脑地躲在阿鲤背后——他一个商贾,也不比大夫能打多少,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虽然这位专业人士短小了些,可再怎么也挂了个水匪的名头在身上不是?

    这两人心安理得地躲着,剩下崔自明与阿鲤一前一后地应对围攻。

    前头打得顺风顺水并不奇怪,可连后头都轻松似砍瓜切菜,预想中的一番浴血奋战,真正交起手来,不过数招,便收获一堆瘫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流民,个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的,瞧着倒像是他们在这欺凌弱小来了。

    金玉书对上次被水匪掳走之事还心有余悸,猛然见着这么群不堪一击的恶徒,竟有些不敢置信,“嘶,身手这么差,也敢出来劫道?”

    “劫道是死,不劫道也是死,不如搏上一搏。”

    蔡玟玉倏然合上书页,朝最近的流民走去,在他口鼻处探看一阵,又伸手搭脉,微微凝眉,道:“取银针来。”

    金玉书左右看了看,另两人仍提刀戒备着,分不出闲暇,这桩差事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认命地打开药箱,将针袋递过去,就见素手精准扎下,不消片刻,流民呼吸变急,呕出一滩黄水白沫,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他不由得捏着鼻子退开两步。

    正腹诽着:这女人好生恶毒,人家都打输了,还要用针给人上刑。

    可奇哉怪哉,方才还躺在地上打滚的人,闹过这么一通后,面色竟变得红润起来,待银针收回,那人已有了力气坐起身。

    “气血亏虚,饮食不当,似乎,还中了瘴?”

    男人闻言,顾不得自己上一刻还欲持刀行凶,跪伏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女郎心善,求女郎再救救其他人吧!”

    金玉书当即压下眉,“不能救!这是歹徒,救完他们,他们要来杀我们怎么办?”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才不得不来劫道,可也没准备下死手的,就是想抢些吃食!”男人哑着嗓子,竭力辩解着,“我们原是住在松荆河边上的渔民,谁知日前来了群剿匪的官兵,向我们讨要钱财,我们凑不出,他们便称我们是水匪,烧了我们的屋子,将我们抓到这来。”

    “每隔几日,便会有人进山狩猎,见人就杀,我们打不过,只能一个劲儿地往深山逃,可逃着逃着,半数的人都病倒了,眼见着就要没气了,我们这才想着豁出去抢一把,兴许喂他们吃些好的,这身子就会好呢?”

    蔡玟玉低垂着眼睫,默然起身,男人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几乎是心灰意冷时,忽而闻得一道清冷的女声,堪比天籁。

    “人在哪?带我去。”

    男人愣怔一瞬,急忙爬起身,生怕再多拖一秒,面前这人都要变卦,三步并作两步在前头领路,却撞见一条森白的刀刃,不得不住了脚步,惴惴不安地回头望去。

    蔡玟玉拎着药箱,缓缓道:“烦请崔郎君让让。”

    “这些流民,可付不起治病的钱财。”

    “无妨,比起金银,还是人命更值钱。”

    崔自明定定地看她一眼,倏然收刀归鞘,往边上退开两步。

    *

    天上是一轮明月高悬,地上是两道人影相偎。

    左边的人拿了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土里划来划去,用几道深浅不一的线条勾勒出一副简陋的地图,树枝在边角处的小圆上轻点,“阿树他们已经把这块占下来了,届时会以矿井有人闹事的由头,向管事求援,他至少会分出一半的侍卫赶过去,我们埋伏在路上包抄。”

    树枝由边角转向中心,继续道:“待夺了兵刃后,再一齐攻回主营,我们人多,胜算应当比较大。”

    崔竹喧蹲在他旁边,两手撑着下巴,盯着地上潦草至只能看清线和圈的作战图,胡乱地点着头。

    “要是打起来,到处乱糟糟的,难免被误伤到,你和云娘只要在矿洞里躲着就好,等事情完了,某再——”

    话未说完,忽地被一阵低笑打断,寇骞不自觉摩挲了下握着树枝的手指,试探地问道:“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对吗?”

    崔竹喧连忙闭上嘴,想强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可翘起的唇角怎么都压不下去,又对上边上人探究的目光,只得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尴尬道:“没有,都挺好的,就是、就是你这个图画得,好像刚下了蛋的鸡窝。”

    “还有吗?”

    “暂时,没了。”

    寇骞深吸一口气,将“鸡窝作战图”尽数划烂,把树枝随手扔开,低垂着眼睫,“总之,明日按部就班地进矿洞,自己防备着些,就算管事要矿工出来抵挡,你们也只管躲着,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

    “听明白了?”

    “明白!”

    崔竹喧望着他的眼睛,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后者却刻意避开她的目光,突然站起身,淡淡道:“若是没什么其他事,那就回去吧,早些休息。”

    寇骞沉默地走在前面,崔竹喧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每一脚都踩在前面人的影子上,先是黑乎乎的脑袋,然后是糊成一团的身子,再踏过细细长长的腿,最后伸手向前一扑,揽住那人的腰身。

    “生气了?”

    寇骞顿住脚步,微微低眉,便能瞧见从身后探出来的一张明媚的笑脸,静了一瞬,否认道:“没有。”

    “没有吗?”环住他的手臂缓缓挪动,人从身后转到了身前,紧紧地贴着他,毫不掩饰地窥听他每一声心跳,“我才不信,你就是生气了,大不了我下次不笑你嘛!”

    他轻轻回抱住她。

    “刚才有一点,现在,一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