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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051 策马扬鞭 “那,比起那位蓝公……

    “抓紧我, 可别掉下去了!”

    “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的。”

    “呸,就知道胡说!”崔竹喧凝眉瞪过去,高扬着下巴,“我的马术可没有差到会把人掉下去的程度!”

    话虽如此, 她攥着缰绳的手还是有些发紧, 指腹不由自主地在上头摩挲着。往日骑马狩猎,她身边会跟着一大堆的护卫不说, 所要经行的道路都会由专人去清理休整, 就算做不到如城内般每一处都压实夯平, 可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坑、横行霸道的顽石总是没有的,哪像现在, 行在坑坑洼洼的山道, 还得载着个又大又沉的寇骞。

    倒不如雇个车夫,坐马车省事。

    可她话已经放出去了,要教会他骑马, 若是还没开始就改口退缩, 那她的颜面何存?

    故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稳稳地坐在前方,身后贴着具温热的身躯, 她却犹嫌不够紧密, 生怕等会一个颠簸, 他就从马背上跌到马蹄下了, 于是拉着他的手缠在自己腰间, 恨不得再刷几层浆糊,好将人牢牢粘住。

    寇骞顺从地任她施为,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歪着脑袋看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实觉有趣得紧,故意道:“抱得这样紧,要是某没坐稳,可是要拉着你一块儿落马的,不怕?”

    “那你也是在底下那个垫背的,我有什么可怕的?”崔竹喧白他一眼,轻夹马腹,马匹便悠悠地往前走去,越过杂草、碎石,那点细微的颠簸,还不及船头撞上的任一层浮浪。

    她微微松了口气,试探性地将环在她腰间的手抓下一只,放到缰绳上,“这段路好走,你试试?”

    寇骞微愣一下,他原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

    “发什么呆呀?”

    崔竹喧捏着他的手指催促着,寇骞只好低眉看着缰绳,可视线总会飘忽着偏移,去看她一根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又顺着手指往上,去看她认真的眉眼,可怀中人的目光灼灼,逼得他不得不偏开头,声音有些发紧,“真的要教某?”

    “那是自然,我一个人骑马有什么意思,你赶紧学会,以后就可以陪我去赛马,”她兴致勃勃地安排着,“虽然你肯定骑不过,但我向来大度,只要你好生求求我,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先跑个五步、十步的。”

    ……以后?

    会有以后么?

    他倏然垂下眼睫,既隐隐期盼这是真的,又觉得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她不缺一个撑伞的奴仆,不缺一日三顿的吃食,不缺微薄的金银,也不缺粗陋的新衣,他能给得起的全部,她都不缺,乃至是他自己,等她回了崔家,多的是能讨她欢心的郎君,他又能算什么呢?

    现今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她身边只剩下他罢了。

    他是她的一时兴起,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是她终有一日,该拂去的衣上尘泥。

    “别说这种话,要是某当真了怎么办?”

    崔竹喧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哪有小气到那个份上,说好会让他,那肯定会让他的,一百场里,总会放水让他赢个一两回,不然他受挫从此不骑马了怎么办?

    她撇撇嘴,“我又不是你,整日信口胡诌,我何时说过假话?”

    寇骞眸光微闪,寻出些她说谎的实证,“可你在金子熹面前捏造的那一通,比某的假话多多了。”

    崔竹喧蹙起眉,有些不悦地为自己辩白,“他哪里能跟你比,我随口糊弄他,可没有随口糊弄过你!偏你这个讨厌鬼还整日里不识好歹,惹我生气!”

    她动了动肩膀挣开他,将腰背挺直,存心要离这个讨厌鬼远些,可讨厌鬼如何会顺她的意,俯身下来,像是一条百八十几斤的披风挂在她肩上,搅得她簪上的流苏都摇摇曳曳。

    “小祖宗喜欢某?”

    这种用头发丝想,也能想出答案的问题,他却非要张嘴来问,简直笨到家了!

    崔竹喧懒得回答,可这个笨贼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非要缠着她,一会儿蹭蹭她的耳朵,一会儿亲亲她的脸颊,一副得不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模样,她可还在骑马呢,要是没看清路,撞树上了可怎么办?故而,迫不得已地开口:“对,喜欢你。”

    但又怕这人从此尾巴翘到天上去,急急地补充道:“但也就一点点喜欢,你可别想着恃宠而骄!”

    “一点点是多少?”笨贼丝毫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得寸进尺、刨根问底,“比金子熹和金玉书多?”

    “那肯定!”

    “比你先前相看的那些世家公子呢?”

    崔竹喧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些歪瓜裂枣罢了,他怎么不接着跟路边的绿草、枝上的红花去比?

    “也是你多。”

    寇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开口:“那,比起那位蓝公子呢?”

    还不如跟绿草、红花去比呢,她想,“你好端端的,要跟个瞎子比什么?”

    “那他要是没瞎呢?”

    崔竹喧这回没有立马回答了。

    要是蓝青溪没瞎,她定然要同他成亲的,他同她门当户对,长得白白嫩嫩,又会吟诗作画、弹琴抚瑟,怎么想都不错。可他大概不会愿听她各种驱使,不会为她绣帕子、做鱼脍、洗衣裳、剥橘子,虽说这些事情下人做也是一样,可吟诗作画、弹琴抚瑟,她花钱买几个书生、画工、乐伎、琴师亦大差不差,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唯一值得她犹豫的,也就是他的出身。

    蓝氏。

    蓝氏固然好,与崔氏旗鼓相当,可这也代表着,她不能随心所欲,踩着蓝氏的颜面行事,比如,豢养一个外室。

    她往后靠了些,倚在寇骞的怀里,她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心跳,辨不清来自何处。

    “……还是你多。”崔竹喧忽然道。

    与其和蓝氏联姻,壮大家族,却不得不把她好不容易到手的寇骞丢掉,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蓝氏扳倒,崔氏若跻身成世家之首,她又何必纡尊降贵和那些不及崔氏的士族联姻,届时,还不是她想如何就如何。

    寇骞犹疑地问:“真的?”

    崔竹喧肯定地回答:“真的!”

    后头人沉默了会儿,良久,伏在她的颈侧低低地笑了几声。

    崔竹喧本能地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可转头去看他,只对上他浸满笑意的眼睛,他凑过来,在她唇上落下了一个极轻、极浅、全无欲念的吻,眸光认真道:“够了。”

    “什么够了?”

    寇骞松开她,转而去握住了缰绳,学着她先前的模样,驱使着马匹往前踱步,“……意思是,适应得差不多了,教教某接下去要怎么做,不然以后陪小祖宗赛马时,一局都赢不了,可就不好玩了。”

    “你先这样抓紧缰绳,转弯的时候拽内侧,然后腿磕外侧马腹。”

    “一定要坐直。”

    “还有……”

    崔竹喧在脑子里搜刮着从前马术师傅同她交代的注意事项,可天长日久,难免记不清了,只好添上她时不时冒出的一点想法,也不定有哪些错漏,教得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

    她委实是个差劲极了的老师,奈何碰上的是全天底下最会捧场的学生。

    “能听懂吗?”她有些心虚地开口,盘算着要不然再重新说一遍,可她大抵连方才说了什么也忘得差不多了。

    “能吧,”寇骞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应承下来,而后提议道,“小祖宗带某跑两圈试试?”

    崔竹喧没瞧出什么端倪,于是那点浅淡的心虚也没了,攥着缰绳,马腹一夹,耳边便只有呼啸的风声了。

    林间的竹叶被惊落,道上的尘泥被溅起,同散逸的阳光在空中共舞,无拘无碍,再自由不过。

    马蹄踏过泥泞,越过荆棘,跨过溪涧,影被摇摇晃晃地甩在身后,所有的烦恼和忧愁亦是,在簌簌的风声的,握着缰绳的手换了一双,速度却丝毫不减,是在赶路,是在追逐天边日,是在追逐,心上月。

    *

    连行了几日的山野小道,乍然看见城门,崔竹喧竟生出一点恍惚。

    恍惚之中,马儿慢了下来,身后一空,她茫然地看过去,就见寇骞戴了一顶斗笠,牵着缰绳,带着她缓缓步入长长的队列间。

    “寇——”她忽然一顿,想起这人的恶名远扬,转而去拽他的衣袖,但她高高地坐在马上,他低低地行在路上,衣袖拽不到,只扯到他肩上的衣料,“你怎么下去了?”

    他回答得一派自然,“帮小祖宗牵马。”

    行吧,算他乖觉。

    崔竹喧这般想着,不自觉翘起了唇角,张望着愈来愈近的城门,生出了几分兴致,“我还没来过樊川郡城呢,不知道这里和虞阳像不像。”

    “某也没来过,托小祖宗的福,来这长长见识。”

    手实和令牌都在,城门的查验自是轻轻松松地通过,寻了间客栈落脚,洗去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草草用了几口晚饭,崔竹喧就拉着寇骞出了门。

    崔竹喧兴致勃勃地在前头走,寇骞便亦步亦趋地在后头跟。

    街宽路长,道两旁店肆林立,道上另有各式各样的小摊挨挨挤挤,但见处处人头攒动,欢声笑语萦绕耳畔,灯烛不熄,照至长夜不眠。

    她停在一处摊边挑挑拣拣,在难看和更难看之间抉择,最终寻到最最难看的一个鬼脸面具,正要奚落一番这种东西怎么卖得出去,忽而心头一动,招手让那人低下头来。

    寇骞低眉顺目任由她将系绳绑上,果然见她毫不掩饰的嘲笑。

    “满意了?”

    第52章 052 痴心妄想 哪怕喜欢的,只是一……

    金氏的商船刚到码头, 供官差查验的各种文书堆满整整一个匣子,侍从捧着匣子毕恭毕敬地往前递,奈何一队着官服、挎长刀的人步也不停,眼也不垂, 只瞄准了船帆上一个大大的“金”字, 为首者将手一抬,呼啦啦拥上来一群兵卒, 立时把船舶围得水泄不通。

    金子熹忙扯出一个笑脸, 将鼓鼓囊囊的钱袋用衣袖遮掩着塞过去, 却只得来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下一瞬, 便被反剪双手, 连带着船里上至舟师,下至杂役,统统被押走。

    道旁看热闹的百姓不明就里, 身处其间的金子熹亦是云里雾里。

    这可是樊川郡, 哪有人敢细查金氏的船?除非是那郡守不想活了,这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偏来此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兵痞子, 只晓得听上头吩咐行事, 若要倒过去揣摩上意, 便是将这数十颗脑袋摘下来熬在一锅, 也闷不出个主意, 故而,金子熹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意,准备寻个机会求见郡守。

    队伍招摇过市,穿街行巷, 却过郡守府而不入,径直跨过精雕细琢的石拱桥,进了平淅阁。

    商队的船员被押往何处,他不知,此行要去见谁,他也不知,与这雕栏玉砌格格不入的粗俗兵卒只驻守在门口,剩金子熹一人心怀惴惴,拾阶而上。他摩挲着袖中未能送出的金银,又估量着金氏的不算赫赫的声名,思忖该用哪个才能换得今日平安离去。

    沿着廊道而行,直至尽头,终见一扇大开的雕花木门。

    华贵的软毯自门槛一寸寸向内铺陈,两侧是黄花梨木的桌案,案边是或坐或站的人,他放缓呼吸,僵着身子向里而去,目光小心翼翼地往周遭打量,倏然望见首位上月白色衣袍的青年,瞳孔一缩,立时屈膝行礼。

    “金氏金子熹,见过蓝公子!”

    四下寂然无声,未得允准,他并不敢贸然起身,只是微微出汗的手心让他清晰意识到此刻的慌乱,他抿了下唇,试探着开口:“不知蓝公子召见在下,是为何事?”

    “我家女公子为何不在你船上?”

    蓝青溪尚未开口,侧位一个穿金戴银的侍女便急急地逼问起来,搅得他更是一头雾水,偏于此刻,一声突兀的咳嗽将他的目光引去,就见个正挤眉弄眼的白瘦人影,不是他那被骗子哄去私奔的、没脑子的亲弟弟金玉书又是谁?

    金玉书掩耳盗铃般,以袖掩面,用嘴形向他传递消息,“表妹!”

    他微愣一下,随即双目圆睁,“你是说那个疯——”

    脑间警铃大作,喉头一哽,仓惶地换上了更为妥帖的用词,“疯、风姿绰约的女郎,是你们家的女公子?”

    “正是!”侍女拧着眉,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实是同她的主子如出一辙,“女公子分明于汾桡县渡口登上你的商船,为何到郡城渡口时,她便没了踪影,莫不是你这奸商,谋害了女公子?”

    金子熹脑中乱如麻草,尚且在根根缕缕地思清、理顺,便见两个包袱被拆开呈了上来,零碎杂物抛开不提,一件绯红色的裙裳,一只嵌着珍珠的锦鞋,被侍女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成了那什么女公子在他船上的实证。

    他只能将原先的装聋作哑方针调换,删删减减、遮遮掩掩地开口:“她、她在数日前便已下船了。”

    “你是说,你把她弄丢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语调无甚波澜,却将金子熹压得更低了些,背上冷汗渗渗,搜肠刮肚,寻到补救的措施,颤声道:“虽、虽然她下了船,但她用的手实是我准备的,只要派人把守住各个关口,对记录进行查验,定能寻到她。”

    他咽了口口水,见无人打断,便知自己大抵是逃过一劫。

    “手实上,她年十八,名唤江鸣玉。”

    *

    街头的吃食,只能尝个新奇,味道却是不怎么样的,崔竹喧想。

    诸如那裹着鲜红糖衣的糖葫芦,乍一看诱人得很,可上嘴一咬,糖衣比纸片还要薄些,牙齿稍稍一碰,就碎裂开来,化成舌尖一点微末的甜,而后就是皮老肉薄的山楂,酸得人将眉眼都挤到一处去。

    她只吃了半颗,便将剩余的喂到寇骞面前去了,还要勾着他的手指,刻意说几句味道极好之类的话,哄他上当。

    后者好笑地瞟过她一眼,顺着她的牙印往下咬,一手捏着竹签,一手牵着她,顺着她的话夸赞道:“嗯,好吃。”

    可这般,她又生出几分不满来。

    “胡说,那么酸的山楂,哪里好吃了?”提到这个,她又忍不住埋怨起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了,“瞧他一副老实的模样,还向我打包票说包甜,结果竟然骗我!要是下次再碰到他,我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要怎么教训?”

    “我把他的糖葫芦全买下来,然后盯着他一根根吃光,一顿吃不完,就连吃三顿,吃上三天三夜的,酸死他!”

    寇骞忽而停步,低眉望过去,就见她一副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模样,明知会将人惹恼,还是忍不住,肩膀微颤,低低地笑出声,好半天才说:“要是得到这个教训,那小贩定要高兴得一个月都睡不着。”

    “怎么会?”崔竹喧嘟嘟囔囔地回答,“连吃三天这么难吃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受得了?”

    “没有胡说,某说好吃,是真的,”约是夜市的灯火柔和,将他一贯冷冽的眉眼也衬得温柔好些,“某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崔竹喧愣了下,好吃的糖葫芦,当用竹签,贯以山里红、海棠果、葡萄、麻山药、核桃仁、豆沙,蘸以冰糖,甜脆而凉,哪是这串糖衣难蔽体的干瘪山楂能相比的?

    按照常理,她该好好同他说道说道,可那半颗山楂的酸味,竟顺着唇舌,蔓上心头,抓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你以前不是在镇上待过么?怎么没买一个尝尝?”

    “……当时只觉得,口袋里的银钱有更重要的用途,比如果腹的米粮,比如御寒的棉衣,比如应缴的赋税,比如拖欠的罚金,出了白原洲的每一日,走的每一步,乃至每一次呼吸,都得要绞尽脑汁去盘算,如何能花得更少些,挣得更多些。”

    “活着是最重要的,其次是米粮,而后是金银,除此以外,没有心思去想旁的任何东西。”

    崔竹喧默了会儿,声音闷闷的,“那你岂不是从来舍不得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兴许是舍得的,只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某都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垂下眼睫,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又像是透过糖葫芦,在看其它物什,“某平生第一次喜欢的,是一朵花,一朵很漂亮、很漂亮的花。”

    “白雪塔、贵妃插翠、美人梅、瑶台玉凤、十八学士?”崔竹喧在脑中搜刮着她觉得好看的花,一个个瞎猜过去。

    “不知道,但它开在山上,或许本来也没有这么些复杂的名字,某那时恰巧得了空,能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它,看着看着,便喜欢上了。”

    坍塌的石洞里黑得很,唯有头顶上石与石的空隙间,泄进来的一线天光。

    约莫是已经伤到动弹不得的程度,他便不必费心再去挣扎,只要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好,听风偷偷溜进缝隙,听碎石沙砾自高处跌落,听漫出的血逐渐冷却,听他的心跳愈发微弱,他难得有这般空闲的时候,不必去想荷包里的铜板,不必筹谋明日的米粮,不必管,他会被驱逐到河的那边,还是,能苟且渡到河的这边。

    他缓慢地眨着眼,不知是在第多少次睁眼时,忽而注意到,石间的缝隙外,是一朵花。

    他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花。

    重瓣细蕊,像火、像血,靡艳得叫人挪不开眼。

    但它高高地绽在石上,他低低地困在石下,摸不着,碰不到,他只能遥遥地看着它,一遍又一遍,可看得也不太清,偶尔有冷风将它带走,偶尔有夜色拉上帷幕。

    要是,它能掉下来就好了,他不止一次这般恶劣地想着。

    可他看着看着,又希望,它永远不要落下来。

    他的身边并不好,只有干涸的血、肮脏的泥和没有边际的黑暗,连仅有的一点光,都是从它那落下来的。

    它该高高在上,不堕尘泥,永永远远沐在灿烂的阳光下,最炽烈地绽放。

    “那你把花带回去养了吗?”

    “某不会养花,所以,只是每天去看它。”

    他不再困在石下,故而,能同他肖想过千百回的那般,一寸寸去摸它的长茎,一片片去抚它的花瓣,但花好像并不喜欢他,将他刺了满手的血。

    但不重要,他喜欢它就好了,它不必跟他走,他自会日日守在它旁边。

    它比米粮重要,比金银重要,也比,他的命重要。

    如他这般贱如草芥的命,倘若能换它多开几日,也不算浪费。

    可,不论他怎么努力,它都在一日日凋谢,容色黯淡、花瓣蜷曲,大概,是这条命实在不值钱,抵不了它多开一刹。

    “那花是不是被你照顾很好?有没有从一朵变成很多朵?”崔竹喧问。

    “……没有,某不会养花,所以,花死了。”

    因为他一无所有,豁上命也护不住它。

    所以,如他这般困顿贫瘠之人,合该为金银、为米粮去奔波,他该竭尽全力,去艰难地活着,而非,痴心妄想,去喜欢。

    哪怕喜欢的,只是一朵花。

    第53章 053 婚约再续 “倘若,某有了正经……

    “除了花呢?你还喜欢什么?”崔竹喧忽然问。

    寇骞眸光微闪, 慢吞吞地咬住下一颗糖葫芦,并不回答,只是牵着她,往灯火更璀璨处走去。

    “不说?”崔竹喧凝眉看着那个躲躲闪闪的人, 轻哼一声,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你喜欢糖葫芦。”

    “嗯,喜欢。”

    “你喜欢金子。”

    “也喜欢。”

    她与他十指相扣, 脚步微停, 便迫使他不得不驻足,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喜欢我。”

    二人目光交织, 夜市的千百般热闹似都被隔绝在外, 唯有跃动的心跳,声若擂鼓。

    他低下眉,用指尖极轻地抚过那双清亮的眼, 眸中本映着星和月, 而今,只映着他,一个被剥离所有拙劣掩饰的他, 他倏然轻笑一声, 坦然承认, “这个, 最喜欢。”

    大抵是今夜风好月好, 他忍不住,再多说些。

    “倘若,某有了正经的身份,能不能——”

    “女公子!”

    一个女声突兀地响起, 崔竹喧不可避免地被引去目光,就见阑珊灯火里,一张熟悉的面容,她愣怔一下,随即踮起脚尖,挥舞着双手示意,“金缕!”

    她就要回家了!

    心头滋生的欢喜漫溢出来,她正要抓着那人一并回去,指尖却扑了个空,她茫然四顾,风和月依旧,灯与火依旧,唯有她放开的人,消匿在这片被欢笑声填满的热闹里。

    “……寇骞?”

    无人回应。

    一股慌乱席卷而来,身体比理智更先,扎进乌泱泱的人群中翻找,可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衣角倏然被扯动,她心头一松,定是那个讨厌鬼在刻意戏耍她!

    她佯装一副怒容转头,扬起的眉尾却渐渐落了下去。

    “还好女公子安然无恙,不然老爷和公子定然悲痛不能自已,”金缕紧紧地跟在她身边,若非是不合礼数,定要将整个人拴在她衣角上了,眼睛肿得好似桃仁,泪珠子如不要钱般,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这般简陋的发式、这般粗糙的衣料……女公子这段时日定然是受苦了,我瞧着,竟是消瘦好些!”

    崔竹喧垂下眼睫,盯着空落落的手心,在絮絮叨叨的关切声中,突然提起裙摆,奔出这片阑珊灯火。

    金缕有没有跟上她的脚步,她管不了,也无暇去管,沿途的烛光被她带来的风撞得摇摇曳曳,呼吸催着心跳,心跳促着呼吸,登上十数级木阶,推门的手却瑟缩了一下。

    她象征性地叩了下门,可门没锁,木板禁不住半分力道,畏畏缩缩地向里躲去——屋里,没有人。

    她辨不清此刻是何心情,只是低垂着眉眼,看向桌案上突兀摆着的一朵花。

    忤逆她逃跑,却又送花讨好。

    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崔竹喧默然地走下楼梯,碰上几乎要哭成个泪人的金缕。

    “忽然想起有些东西没拿。”

    金缕抹掉眼泪,没瞧见有包袱行李,抽抽噎噎道:“是放在上面了吗?我去拎。”

    “不必,”她轻摇摇头,“丢了。”

    “那这花?”

    “……不知道。”

    金缕满是嫌弃,“定是哪个畏头畏尾的郎君送来,花心还夹了纸条,必是写满情情爱爱的酸句!”

    崔竹喧将纸条展开,粗笨的墨块摇摇欲坠,几乎要跌出薄纸的边框,一团接着一团挨挨挤挤的,凑成所谓写满情情爱爱的酸句。

    ——“小祖宗安好。”

    可,她不好。

    青绫步障齐齐竖起,路人尚且不知发生何事,便被冷脸的侍从尽数驱逐,唯剩一道隐秘的目光追着纱幔,贪看着,怎么也不知足。

    直至灯烛尽歇,天将欲曙,见不得光的人才同夜色一并消匿。

    *

    盘桓在各个渡口、关口的官差、兵卒,总算能早早地收工回家,睡个好觉,至于轮值守夜的,虽说不能擅离职守,可稍稍让上下两道眼皮走走门、串串亲总是行的,故而,天边第一抹鱼肚白亮起时,正值瞌睡虫肆虐。

    士兵打着哈欠拉开城门,眨个眼的功夫,身后便踏过一阵急急的马蹄,他忙奔过去查验,马背上的人却将个令牌一晃,马步分毫不停,待他回想起令牌当属哪家时,连人带马,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罢了罢了,哪还能放走什么要紧人物不成?那个最最关键的人物,早在烧灯续昼的加班加点中,从入城名册里被找出来了,听说昨夜,郡城内的衙役尽数出动,大街小巷地翻找,已然将人寻到,上上下下都得了一吊钱的赏。

    而所谓的最最关键人物,此刻正坐在案前,眸色微冷。

    “你是说,你和蓝青溪一起来的?”

    “是,”金缕跪坐在一旁,动作轻巧地为她斟茶,“当时蓝公子与公子一道来虞阳,听闻女公子之事,颇为忧心,主动提出要与公子兵分两路,搜寻女公子的行踪。”

    崔竹喧眉心轻蹙,看着杯中细叶漂漂浮浮,思绪随之缠缠绕绕,庚帖与信物已退还,婚约已解,蓝青溪没有理由为素未谋面的她奔走各郡,除非,他心有不甘,仍想将这桩婚事维系下去。

    金缕想起一路上尽心竭力、茶饭不思的蓝公子,心中不忍,小心翼翼地开口:“得亏蓝公子与樊川郡守相熟,又是封锁渡口,又是查验关隘的,这才顺利将女公子接回来,否则,还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她垂眸不语,金缕便见缝插针地继续道:“此行仓促,女公子平日惯用的好些物件都没能带上,本该立刻采买才对,但蓝公子那也为您准备了许多,可要先从那挑几件?”

    还给她备了礼?这便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处心积虑了。

    崔竹喧微微颔首,金缕便兴冲冲地出去了,不多时,便有仆从鱼贯而入,捧着一个个木匣,盛着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珍珠、翡翠、羊脂玉……无一例外,价值不菲——虽然,她并不缺这点微末的钱财。

    “听说这些都是蓝公子亲自挑的,费了不少心思呢!”

    “既是要给我送礼,自然该费心思。”她神情恹恹地扫过去,确实桩桩件件皆符合她的喜好,可这又怎么了,世家大族,谁家不是将旁人的喜好打听得清清楚楚,罗列成单子,比照着挑选,若是不合她的喜好,才是奇了怪了。

    差一个跑腿小厮就能办妥的事,有什么亲自挑选的必要,更何况,他都看不见,要如何挑?想来不过是同她一样,摸摸针、碰碰线,便可称一整面的绣屏是她的手笔。

    夸大其词的虚假噱头罢了,做不得数。

    崔竹喧摆摆手,那些木匣便纷纷合上,由仆从捧着,退了下去。

    “他人呢?怎么不来见我?”

    “这个时辰,应是在施针。”

    金缕犹豫许久,到底没敢把“等”字说出口,向来没有人能让女公子等,眼下自不例外,她面上生出几丝不耐,下一瞬,便跨步出去,“那我去瞧瞧他,权当做是探病了。”

    哪有空手上门探病的道理?

    金缕忙拎起个食盒,将桌上未动过的一盘糕点塞进去,急匆匆地跟上,穿过廊道,行至屋内,将碟子小心翼翼地呈到案上。

    “女公子听闻蓝公子身子不适,特意选了核桃酥,滋糯纯甜,想着蓝公子吃过能好受些。”

    崔竹喧敷衍地点了点头,但目光掠过青年闭着的双眼时微顿一下,用话语补充一二,“嗯,是这样。”

    “既然是簌簌准备的,想来味道极好。”

    只是厨房做的核桃酥罢了,他在这平淅阁中住了这么久,难道还没吃过?好不好吃的,还需要靠空想?

    崔竹喧懒得戳穿他,一手支着脑袋,一手从为他准备的核桃酥中先取出一块,半吞吞地咬着,歪头看那个素衣女郎在他发顶扎出十来个窟窿,瞧着就疼,也是难为他,这般还能保持着一副端方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连嘴角的弧度都同画卷上的一模一样。

    她对他的相貌委实是熟悉得紧,十年来,瞧过不下千百回,眉如何、眼如何,她甚至能凭记忆画个大差不差,但往日再怎么瞧,都是在纤薄纸页上,唯有今日,她见到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好像,与纸上的也没什么区别。

    举手投足间,礼数分毫不差,标准得像是用矩尺一寸寸量过似的。

    一块糕点吃完,纤长的银针也被一根根撤下,素衣女郎动作利落地将东西收拣干净,径直出去,许是见惯了那些爱用车轱辘话唠唠叨叨的老大夫,乍然见这么一个一言不发的大夫,她竟觉得是这大夫与蓝青溪由旧怨在身,这才一刻也不想多留。

    “让簌簌等我许久,无聊了吧?”蓝青溪已然将双目遮住,故而,望向她的便只有一道三指宽的缭绫。

    崔竹喧本能地蹙了下眉,一点不适蔓上心头,虽说以往他也是这般唤她,可那只不过是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墨字中篇幅最小的两个,哪像如今,真真切切的两个字传入她耳中,别扭得很。

    她忍不住去纠正,“婚约既已解除,于情于理,都该称我一声崔女公子才是。”

    蓝青溪神色自若,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提这件事,“只是我的庚帖回到了我手里罢了,簌簌的庚帖可没有被送回崔府,如此,婚约怎么能算解除?”

    “那就现在解,把我的庚帖还我。”

    “那般贵重的东西,我并未带在身上。”

    她轻嗤一声:“怎么?你蓝氏连个能行远路的仆从都没有么?差人去琅琊取,然后送到虞阳去。”

    蓝青溪不仅不怒,反倒莞尔,连声音中都带了几分清浅笑意,“簌簌还是这般娇气,蓝、崔两氏联姻,可不能任由你这般耍小性子。”

    崔竹喧倏然沉下脸,眸中淬了几分冷意,“所以,你打定了主意不肯同意退婚?”

    “这不止是我的意思。”

    “那又如何?”

    他轻叹一口气,道:“簌簌,你已不是小孩子了,该懂点事了。”

    第54章 054 宴无好宴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懂事?什么叫做懂事?

    她屈就自己, 逆来顺受,遂他心意便叫做懂事么?

    蓝青溪倒还长她几岁,为何不能懂事些?都半身不遂了,早该自惭形秽, 主动退婚, 从蓝氏挑选个旁的青年才俊顶上,这才是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 而非现在这般, 借着联姻的名头来压她。

    崔竹喧冷嗤一声, 目光扫过那叠以她的名义送来的核桃酥,顿生几分不悦, 长袖一拂, 下一瞬,盘碟便四分五裂,连带着糕点也跌撞成零零碎碎的残渣。

    金缕被这声响吓得面色一白, 登时就要跪下, 却被一枚眼刀飞来,只得强撑着发软的双腿,颤颤巍巍地缩到后头。

    “我毕竟不如某些人, 一把年纪, 老成持重, 不慎碰翻些东西罢了, 想来明理知事的蓝公子不会介意吧?”

    “只要簌簌别伤了手就好。”

    许是木讷至听不出弦外之音, 又或是压根儿不把这点无关痛痒的挑衅放在眼里,蓝青溪仍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笑,活像个烧制的瓷人,眼角眉梢都僵硬地刻在上头。

    “我们何日启程回虞阳?”退婚的适宜谈不拢, 崔竹喧只能退而求其次,商谈旁的。

    “不急。”

    崔竹喧眉心一蹙,便见蓝青溪慢条斯理地饮了口杯中茶水,而后摸索着,从桌案上寻到一方烫金的帖子递给她。

    “此番在樊川兴师动众,郡城的大小官员都操劳许久,于情于理,都该设宴酬谢,”她打开帖子,凝光纸上用松烟墨勾出几行小字,俨然是此次宴席的时间地点,不禁眸色微沉,他这不是在同她商量,只是在例行通知,“时辰尚早,簌簌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再梳妆赴宴。”

    “我今日身体不适,不宜赴宴。”

    “无妨,休息到身体爽利,再赴宴也不迟,”他弯着唇角,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只是,宴不摆,礼不成,恐怕启程的日子便得延后了。”

    崔竹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在威胁我?”

    蓝青溪语气淡然:“这是事实,不算威胁。”

    *

    银红色的软烟罗被裁制成流云裙,覆在身上,从那轻盈如雾的纱间,恍惚能窥见莹白如玉的肌肤,崔竹喧闭着眼坐在镜前,任那三四个丫鬟围着她忙忙碌碌,这个为她梳发绾髻,那个为她描眉画眼,额心的花钿、颊侧的斜红,繁复精致的妆容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

    金缕在红木托盘中挑挑拣拣,将钗环一支支比在她发间,笑道:“这里好些都是樊川时兴的式样呢,尤其是这支红珊瑚衔珠簪,虞阳少能见到这般品质的珊瑚,女公子,不如今日就戴这支吧?”

    崔竹喧懒得抬眼,敷衍地应了一声。

    金缕便一手扶着她的发髻,一手小心地将簪子往里戴,“这簪子叫女公子戴着真是好看,不枉蓝公子苦心孤诣,花了大价钱买下。”

    她倏然睁眼,望向镜中精巧的簪子,顿时想到了那人可恨的嘴脸,寒声道:“摘下来。”

    “啊?”金缕愣了一下,茫然地低下头,有些不知所措,“是、是女公子觉得不好看吗?”

    “一根破簪子,也值得来我面前邀功?”崔竹喧恹恹地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金缕,你这两日的话格外多。”

    “许是、是太久未见女公子,这才忍不住多说些。”红珊瑚衔珠簪被慌忙取下,换成了一支双层花蝶鎏金簪。

    “忍不住也忍着,我近日喜静,不想听。”

    周遭的婢女立时噤若寒蝉,她蹙着的眉这才稍稍松了些。

    一切收拾妥当,已近戌时,顺着长廊而行,往下步过数十台阶,便可闻阵阵管乐丝竹之声,循声而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舞姬的水袖翩跹,两侧早有宾客到场,谈笑风生。

    大多都是文士,着广袖袍衫,少有几个窄袖的,应是武将,都坐在了下位目光顺着桌案从上往下扫去,于最末尾处,竟瞧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左边那个朝她粲然一笑,熟络地挥着胳膊,右边的则是紧拧着眉头,眸中写满了警惕。

    但不管左右,都像是提前商议好了一般,径直地走到她面前。

    “崔女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是要,串供,她猜。

    毕竟一个跟通缉令上的水匪有过牵连,一个在部下面前留了个欲行不轨的印象,哪个都不敢说真话,这便不得不寻她篡改一番说辞。

    她正要颔首,身后却有道颀长的身影靠近,金氏兄弟面色一白,当即装成无事人的模样缩回位置,她转头过去,那身影恰与她并肩站立,“簌簌,该入席了。”

    崔竹喧立时皱起眉,大步向里头走去。

    这人明面上的眼睛是没了,背地里的心眼倒是一点不少,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低眉喝了口青梅羹,凭舌尖的酸甜滋味,这才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恶意。

    再抬眸,就见那人已于她前一方桌案旁坐下,边上围着不少端着酒盏的官员,腆着脸阿谀奉承,“久闻蓝公子大名,今日一见,当真是人中龙凤,不负琅琊蓝氏之名。”

    “是极是极,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便是蓝公子这般模样。”

    对着个瞎子,亏他们夸得出口。

    崔竹喧只觉得荒谬至极,许是因她打量的目光太过直白,难免引得人注意到这边,又瞧得她这么张生面孔,故有人问:“这位是?”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蓝青溪一派温和地回答。

    于是那些官员又拓展出一个新的夸赞点,一个劲儿地吹捧道:“如此燕侣莺俦,实叫我等艳羡啊!”

    更有甚者,已然用一声“蓝夫人”称她。

    崔竹喧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气得甚至有些想笑,要说这人不是故意,便是从门外牵条狗过来,狗都不信,

    哪怕是介绍个新买来的瓷瓶瓷碗,尚且要从烧制工艺介绍至出产窑址,轮到她,便遮掩去名姓变成他的所有物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怎么,她难道是签了卖身契,被记在他名下的丫鬟婢女不成?

    “蓝夫人,下官敬您一杯!”

    她眸光微冷,唇角扯起一丝弧度,捻起杯盏,同来人虚虚一碰,却在他仰头饮尽时,丝毫不留情面地将酒液倾倒在地。

    “倘若不会说话,便寻个私塾,从《百家姓》开始学起,”她盯着对面逐渐变得青白的一张脸,寒声道:“我乃虞阳崔氏,你该唤我崔女公子,懂?”

    那人咬紧的牙关倏然松开,因颜面被拂而生出的恼意顷刻散去,无它,以他这点微末的的官职,琅琊蓝氏得罪不起,虞阳崔氏亦是,他急急地添酒入杯,毕恭毕敬地开口:“是下官失言了,望崔女公子见谅,下官这便自罚三杯!”

    三杯饮罢,崔竹喧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倨傲模样,小官不由有些惶恐,僵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不过是无心之失,既已罚过,便算事了,且回去坐着吧。”

    温润的声音响起,小官顿时如蒙大赦,傻呵呵地应了声,同手同脚地离去,全然不再将她放进眼里。

    崔竹喧握着杯盏的指节收紧至泛白,眼神如冷刀子般看向身侧之人,恨不得将其生剜成拼盘上桌的人脍,奈何这是个瞎子,看不见她的“媚眼”,“蓝公子倒是大人有大量,连不是得罪你的人,也帮着一道谅解了,当真会设身处地。”

    “只是错说一句话,难不成还要将人捉起来喊打喊杀的?”蓝青溪淡然出声,“就算是在虞阳,也未曾开过这样的先例,我做的,只是你想做的而已,何必动气?”

    “可我真正想做的,你却不做。”

    “我到底不是你,有选择做与不做的权利。”

    倒是会诡辩,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崔竹喧轻嗤一声,不欲再同他交谈,只等着宴席流程过半后,随意寻个借口离开。

    如这般宴无好宴,人无好人,不待也罢。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正融,也不知是谁先感叹,此番寻人费了好大功夫,这般话头一引,便到了崔竹喧身上。

    “崔女公子能平安无事,实属万幸!”

    “瞧崔女公子不像是会拳脚功夫,究竟是如何脱身的?”

    崔竹喧双眉不自觉收紧,正要随意掰扯两句搪塞过这些人的刨根问底,却先她一步,冒出道带着醉意的男声:“嗐!要我说,这小娘子就应该在家里好好呆着,一个人在外头瞎转悠什么,要不,也不会招惹出这么一帮子麻烦事来!”

    “大邺可没有哪条律令明文规定,女子不可出门,你身为长史,合该时刻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岂能如此妄言?”角落里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她循声望去,就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穿着石青色素面刻丝圆领袍,袖口缠着护腕,应当是武将,可惜脸上戴了半张獠牙鬼面,叫人看不清容貌。

    “我说得难道有错?”酒气熏天的长史,撑着桌案站起身,伸出一根食指,原地转悠了半天,才确定了女子的方向,将手指重重地指出去,“这些天,又是跑渡口,又是跑城门的,大家伙儿半个月都没能合眼,也就你关禁闭,在家躲懒,还有脸在这跟我叫嚣?”

    “怎么,难道素来只有女子遇险,男子便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停尸房那些男尸放得都要生蛆了,长史是不是该请命,让樊川郡所有男子闭门不出,以免丧命?”

    “楚葹!”

    崔竹喧眸光一凛。

    这个是楚葹,那她救的那个是谁?

    第55章 055 求娶无门 “那她要是,回不了……

    楚葹晚饭吃了五个蒸饼、三碗白米, 腹内总算不空,不必担忧夜半饿醒,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床上睡得正香,梦里鸡汤正沸, 烧鸭流油, 梦外却被人一把掀了她的被窝。

    “……是做了夜宵吗?”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鼻头耸动, 试图从夜风中嗅到点食物的芳香, 奈何, 只闻到了一股子鱼腥,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眼皮顿时失去支撑, 耷拉下去,连带着她的整个身躯都像没骨头似的往床榻上瘫倒,来人忙两手攥住她的小臂, 咬着牙将她往外扯。

    “别睡了, 老大找你!”

    夜色正浓,屋内却只点了一支红烛,烛火跃动, 半明半晦间, 是一双冷峭的眉眼。

    楚葹打着哈欠, 慢吞吞地系上袖口的绳结, “倒是比我想的要快些, 不愧是整个樊川郡最棘手的恶匪。”

    寇骞眉头轻动,并不想浪费时间在这无意义的寒暄上,“说吧,要我做什么?”

    “这么好说话?”

    “……你说不说?”

    寇骞顶着那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本就不多的耐性被消磨得愈发快,怀里抱着长刀,右手拇指已忍不住去拨弄刀锷,只消脂腹轻挑,握上刀柄,电光石火间,足够取下这狗官的人头——但不能杀,小祖宗要他听这人差遣来着。

    拇指恹恹地退回去,目中的催促之意却更甚,“若不是为了救你,小、崔女公子也不会陷入困境,别想着再拿这事当恩情压我,先前谈好的条件,金子、户籍、官职,一样都不能少。”

    楚葹微微挑眉,轻笑道:“我答应的,自然不会少,另外,出于我们之间新鲜出炉的微末的同僚之谊,提醒你一句,就算这些报酬一一兑现,距离你能求娶虞阳崔氏金尊玉贵的女公子还是差得远极,而我要你做的,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你最好先想想清楚,免得半途后悔,骑虎难下。”

    “若是不出力便能讨到好的肥差,又哪能落到我这种匪寇身上?”寇骞自嘲地扯了下唇角,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自称都尉,本该掌一郡兵马,现今却沦落到要找我这个匪寇办事,想来是手中权已被削得差不多了吧?你想找些罪证,把郡守弄下来?”

    楚葹毫不掩饰地点头,“樊川郡自成帝时,便由蓝氏与永宁侯府共同辖制,蓝氏掌政务,永宁侯府管军伍,如今是他们先越界,那便怪不得我。”

    寇骞看着她,倏然轻笑,“我还以为你会寻个什么为民请命、还樊川一片吏治清明的借口。”

    “我这么说,你会信?”

    “不会。”

    倘若真有这种清官生在樊川,要么还没上任,要么,已经死了。

    绝非清官的楚葹并不在乎这点虚假的声名,在茶盏中濡湿手指,在木桌上勾画出几条线,而后将其中一处圈起,指尖轻点,“这里头,有东西,你替我去看看。”

    寇骞微微凝眉,“这不是寻常的野山,我进不去。”

    “平常时日,自然进不去,但现在,正值秋猎。”

    *

    宴席因长史和都尉的争吵不休闹得不欢而散,而引起这次事件的源头,则被蓝青溪轻描淡写地道歉以揭过。

    “她毕竟年纪小,涉世未深,这才贪玩了些,还请诸位见谅。”

    崔竹喧嘲弄地看着这一幕虚情假意,她行事如何,轮不到他来指摘,更轮不到他替她根本就不存在的错处去道歉。

    将杯中茶水饮罢,甩袖离席。

    她不能干等着,蓝青溪心怀鬼胎,绝不可信,她要赶紧回崔氏才行,况且,也只有回了崔氏,她才能调动人手去寻——

    崔竹喧眸光微闪,唤人给她伺候笔墨,提笔欲书,忽而道:“都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金氏兄弟中,金子熹用不得,金玉书不得用,而宴上那个不知真假的“楚葹”,听其言,倒是为人正直,颇具风骨,只是那日在船舱中匆匆忙忙,也没换得个信物,得寻个机会试探一番才是。

    至于现在最紧要的,是给堂兄去信。

    蓝青溪今日摆明了是在给她下马威,她势单力薄,身边只有个伺候梳洗的丫鬟,他却除开成群的仆从、侍卫外,还有樊川郡大小官员可供差遣,谁让樊川郡守是蓝氏门生而非崔氏门生,否则,她亦能摆上三天三夜的宴席,呼朋引伴来奚落这个下堂未婚夫。

    她洋洋洒洒下笔,三页纸是蓝青溪的诸多劣迹,两页纸是她与楚葹的合作,最后一页纸上,是关于她新纳的外室,信封内塞入信纸,被撑得鼓鼓囊囊,该叫人取信送出时,她却从中抽出底下的三张送进火舌。

    鲜红的火大张着口把纸页吞下,咀嚼成一堆发白的灰烬。

    差点忘了,一会儿送信的,也是蓝氏的人。

    “金缕。”

    她唤了声,门立时被推开,金缕毕恭毕敬地行到她面前,“女公子有什么吩咐?”

    “我如今既已无事,该向堂兄报个平安,你差人把信送过去。”

    “是。”

    金缕小心翼翼地捧起信,向崔竹喧侧身行了个礼,脚步极轻地退出了厢房。

    被她训斥过一通后,倒是安静了许多,崔竹喧饮着茶水,漫不经心地想着。

    *

    软塌上,一双纤长的手捏着信封,手指翻飞,被墨渍浸透的三张纸页便现于人前,清冷的女声沿着字迹挨句读着,忍俊不禁。

    “蓝青溪礼数欠缺,未主动向我拜会。”

    “蓝青溪言语间对我颇有不敬,时常忤逆。”

    “蓝青溪……”

    读信的女子笑得正欢,底下跪着的人却面色苍白,额间已渗出一层冷汗,尽量低伏着身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你还真是不讨喜啊,这才几日,便将人得罪成这样?”蔡玟玉少有笑得这般畅快的时候,三张纸页当作扇子,于空中晃得“唰唰”作响,免得面前这个不便视物的人不知道他被骂了有多少条,“这婚约,你怎么保得住?”

    夹枪带棒的挖苦,蓝青溪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笑,“金缕,回去之后,知道该说什么吧?”

    金缕攥着裙摆,望向信封,面露几分难色。

    “若是簌簌顺利回了崔氏,你这个将人弄丢的贴身婢女便没有用了,没用的奴婢,是什么下场,应该不用我带你见识,是不是?”

    “……是。”

    金缕咬着唇,低垂着眼睫,退了出去。

    故而,屋内便只剩下蓝青溪和蔡玟玉,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她上一个问题,“一味的奉承讨好若是有用,她当初便不会离开虞阳了。”

    “那你这是什么?欲迎还拒?瞧着也不甚高明。”蔡玟玉慢条斯理地将纸页叠好,重新装进信封,随手搁在软塌边的茶几上,带着嘲意开口:“崔女公子在虞阳什么做派,我也略有耳闻,凭她现在对你的恶感,这信要是到崔淮卿手里,你这爱慕多年的未婚妻可就彻底泡汤了。”

    “所以,这信不会到他手里。”

    “等崔女公子回虞阳,还不是一样,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是么?”蓝青溪轻笑一声,“那她要是,回不了虞阳呢?”

    蔡玟玉面上的笑一僵,蓝青溪手里捏着一支红珊瑚簪子,动作轻柔地摩挲着。

    “名贵的花之所以明艳,是因为无时无刻都有人在精心养护,若跌进山野间,遭受风吹雨淋,不两日便会枯萎,而在这儿,除了我,还有谁能去养护她?”

    “她一贯高高在上,要所有人对她毕恭毕敬,所有人对她唯命是从,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害怕,她害怕失去权力,害怕成为人人可欺的对象,就如同,当初那样。”

    蔡玟玉不禁有些疑惑,“当初?”

    “不管她崔女公子的名号被叫得多响亮,也改变不了她只是一个孤女的事实,”蓝青溪唇角笑意渐深,语调颇有几分怀念,“上一任崔氏家主死时,她可是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欺负,被旁支的孩子排挤羞辱,被族亲厌恶驱逐,她三天两头便要写信同我哭诉,连信纸上都满是泪痕。”

    “花便是花,只需开得好看就好,至于那些尖刺,都该被一一拔除,你看今日,她不就听话许多了么?”

    一股寒意自心头涌出,蔓延向四肢百骸,蔡玟玉看着面前的人,攥着衣袖的手已隐隐泛白,她动了动唇瓣,欲要说些什么,忽而进来一个侍从,单膝跪下。

    “公子,查到了。”

    蓝青溪微微颔首,蔡玟玉不得不退出厢房。

    门板合拢的声音响起,侍从这才俯首继续禀报,“金玉书船上的船员招供,金玉书在渡松荆河时,曾被水匪劫去,又被另一窝水匪解救,从匪窝中出来后,便声称自己有个表妹,要去汾桡县接人,根据行踪推断,他应是在第二波水匪的匪窝里和崔女公子有过接触。”

    “水匪?匪首是谁?”

    “寇骞,”侍从犹豫了会儿,补充道:“就是七年前,大闹汾桡县,还挟持了县令的那个。”

    蓝青溪眉头轻皱,恍惚想起了一双狠戾的眸子。

    彼时他受邀参与秋猎,听闻山林间有一只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狐狸,便出了百两银悬赏,或为金银,或为得他青眼,参与者众多,其中不乏士族公子、军中武将,各个背弓骑马,偏偏狩猎三天三夜,抱着白狐出来的,是个卑贱的人猎。

    “匪窝在何处?”

    “白原洲。”

    蓝青溪淡淡道:“这松荆河上水匪肆虐,也该剿匪了。”

    第56章 056 渡河之约 若我能平安归来,那……

    灶膛里的火渐熄, 蒸笼上丝丝缕缕的热气却分毫不见少,将笼盖一掀,登时有一大团白雾裹着水汽喷涌而出,若是凑得近了, 皮肉上准被燎出个大水泡。

    待白气散去大半, 这才有一双长木箸往里头探去,将又白又嫩的蒸饼挨个夹出, 在瓷碟上码得平平整整, 再掀开旁边的锅盖, 锅铲搅和一通,将煮至软烂的米粒和碎肉一同盛进碗里。

    这便可以开饭了。

    但下厨人显然不肯就此打住, 在厨房里绕了一圈, 肉干想蒸,荠菜想煮,几个拳头大小的红薯也想埋进灶膛里煨一煨, 看见什么都想置办成一盘新菜端上桌, 若非被范云强硬地拽出去摁在凳子上,只怕这会儿那砧板还得挨刀子呢。

    “寇郎君中午也在这吃吧?”范娘子手里拿着个蒸饼,撕来掰去, 愣是没吃上一口, 只把目光放在对面人身上, 热络道, “我让云娘待会儿摸两条鱼来, 蒸了好给你下酒。”

    “不必那么麻烦,”寇骞三两下将一个蒸饼下肚,摇摇头道,“我吃完便走, 可能有段时间不回来,若是缺了什么,就叫阿树给你们捎。”

    “这样啊……”范娘子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搅弄着碗里的粥水,忽而起身又往厨房奔去,“那我再做些,给你路上当干粮!”

    边上的楚葹本忙着将蒸饼压扁拍平,在中间铺上咸菜和黄瓜条,瞧见这幕,竟平白生出几分艳羡,却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恢复成那副眼里只有米粮的模样,将蒸饼塞进嘴里,大口地嚼着。

    “阿树哥说,你上回是送崔娘子回家,所以才——”范云摩挲着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回,也要渡河上岸么?”

    寇骞随意地点了点头,“嗯。”

    范云讷讷地点头,低眉扒拉了两口粥,到底没忍住,又问道:“岸上,好吗?”

    “……你,想渡河?”

    “没有没有!”范云顿时脸色发白,连连摆手,“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似个鹌鹑般地缩回去,若非害怕闹的动静太大,她此刻怕是要钻到桌子底下去,慌忙地在脑中搜刮着,该掰扯些什么东西,把话头岔过去,却忽而听见低低的一声——“好。”

    她茫然地抬起头,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将门缝里漏进的风错听成了回答,偏偏那人语调平和地继续往下说。

    “岸上,很热闹,哪怕只是寻常的时日,也比白原洲逢年过节的宴席要热闹上百倍,”寇骞低垂着眼睫,缓缓地回想着那夜长明的灯火,“有古怪的小玩意儿、新奇的吃食和很多人。”

    厌憎的人,以及,喜欢的人。

    “那,下次,我能不能……”范云张嘴欲言,又有些难以启齿,好半晌才声若蚊蝇,“能不能跟你们一起渡河?”

    话说出口,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一口气吐完。

    “白原洲外来的崔娘子我很喜欢,那个白面书生我也不讨厌,还有楚娘子,性子也极好相处,”她声音微颤,似是知道自己此番话有些不妥,但还是咬牙继续道,“不像白原洲里,除了我和阿娘这种从不下水的妇孺,剩下的都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就算是寇郎君你,刀上也没少沾活人血——我不喜欢这样。”

    “我想去看看,那些不用杀人,不用担心被杀,不用每到夜里,就战战兢兢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哪怕,哪怕不上岸,只是站在船头看两眼也好。”

    她忐忑不安地抬眸,两手已握成拳,却久久未等来回应,眸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强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我就是突然想到了,随口说说,寇郎君有事要忙,不必管我……”

    “好。”

    范云愣了一瞬,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怎么都觉得不对,不知这个“好,到底是什么“好”,是答应带她渡河,还是,只是不计较她这胡言乱语。

    “等下次,我带你渡河上岸。”

    寇骞重复了一遍,忽而又想起些什么,补充道,“我在那边经过成衣铺,瞧见许多衣裳是白原洲没有的式样。上次的布你应当还没用吧?等你到那些铺子里逛过一遍,定能跟着裁制出比从前还要好看的衣裳。”

    范云鼻头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可唇角就向上扬着,怎么都压不下。

    她有心想再确认一遍,又觉得太过多余,寇郎君何曾失信过?

    大家伙儿饿到吃树皮、啃草根时,是寇郎君寻来了米粮,等到隆冬飞雪时,是寇郎君运来了木炭,洲上小到锅碗瓢盆,大到砌屋的泥石砖瓦,只要他答应的,就从未有过短缺。

    那,只是行船时,捎上一个她这种小事,又怎么可能失信?

    她端着碗,将米粥囫囵喂进嘴里,大抵是今日的粥里加了肉末的缘故,这才格外好喝,比以往的任何一天,味道都要更好。

    范娘子将新出锅的蒸饼用油纸仔细地包好,成了寇骞简陋行囊里最大的一部分,他提着刀起身,范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直到院门。

    “那、那说好了,等下次,要带上我。”

    “嗯。”

    “我一定认真看,认真学,我会做出比铺子里卖的还要好看的衣裳。”

    “嗯。”

    “寇郎君,”范云认真地说道,眸中似有光芒闪烁,“等你和崔娘子大婚时,喜服交给我来绣,怎么样?”

    寇骞握着刀鞘的手微紧,将脚下的步子迈大了些。

    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逃,落荒而逃。

    待行至渡口时,竹篙撑着堤岸,船只乘上水流,迎风行在浩渺的江河间,趺坐在船尾的楚葹才缓缓开口:“你倒是很确信自己能调查出个结果,顺利领取报酬。”

    “……没有,”寇骞顺着船舷外翻涌的浮浪,望向愈来愈远的白原洲,沉默良久,“我只是确信,若我能平安归来,那下一次,定不会失信。”

    “倘若不能呢?”

    “那就没有下一次。”

    *

    蓝氏在樊川郡,用只手遮天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故而,借着蓝氏的名头行事,定是无往不利,譬如说,点名要樊川郡都尉亲自护卫她的安全。

    崔竹喧随手指了间寺庙,要楚葹跟着她同去。

    当然,对外的说法得冠冕堂皇些。崔女公子大难不死,决定入寺,吃斋念佛三日,以感念佛祖庇佑之恩,但山高路远,为防横生变故,只好劳烦楚都尉亲力亲为。

    总归,她被收缴了兵符,也没有公务繁忙的借口可用于推托。

    只是——

    崔竹喧将侧边的帘幕掀起一角,就见行在马车旁,神色肃穆的兵卒,有郡守的,有都尉的,有蓝青溪的,却独独没有她的,她眉心微凝,目光顺着兵卒一路往前,落在最前方一匹青灰色的马上,马上是个身姿挺拔的女郎,穿着银色轻甲,同那日在宴席中一样,戴着半张鬼脸面具。

    这般大庭广众之下,不管这个“楚葹”是真是假,都只会是真的。

    她若想从这人口中问出些什么,第一步,就是将这些侍从甩开。

    固然可以把楚葹叫上马车,又或是在寺庙内寻一间禅房相谈,可这就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与楚葹有所牵连,按蓝青溪将金氏兄弟从她面前驱逐的作风来看,他定会千方百计断绝她与楚葹的联系。更准确地说,压根儿用不上千方百计,他只消让郡守随意寻个由头,再让楚葹闭门思过,或是更简单些,把她关在平淅阁,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所以,她得用一个,能够掩人耳目的方式,同楚葹独处。

    “停车!”

    一声清冷的女声响起,队伍立时停了下来,连人带马,皆留在原地等候吩咐。

    金缕小心翼翼地问道:“女公子,可是想要更衣?”

    崔竹喧转头看向她,正要说些什么,忽而想起这段时日金缕见缝插针、明里暗里为蓝青溪说得那些好话,眸色微沉,径直越过她,撩开锦帘,从马车上下去。

    “走了一个时辰了,在马车上呆得头晕,替我牵匹马来,我要骑马上山。”

    周遭寂然,一时间竟无人敢接这话茬。

    胆敢拒绝,定是要得罪崔女公子,可若是答应,万一出事,在蓝公子那也讨不到好果子吃,此刻情形,无非是一个推一个,任谁也不敢来当这个出头鸟。但侍从和兵卒尚有身份低微,无法劝阻的借口推托,而身为都尉,要对此次出行全权负责的楚葹便避无可避了,只得调转马头,行到马车前。

    “山路崎岖难行,崔女公子若身体不适,大可停车休息片刻,至于骑马上山,实在危险,万不可如此。”

    楚葹劝诫得真心实意,奈何被劝诫的人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崔竹喧微扬起下巴,用轻蔑的眼神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神情倨傲,“怎么?这马,都尉骑得,我便骑不得?究竟是这山路崎岖,骑不得马,还是都尉对我心存怨怼,想给我个下马威,故而,容不得我骑马?”

    “我并无此意,崔女公子多虑了。”

    “哦,这是在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楚葹眸色微沉,“我说了,我并无此意。”

    崔竹喧轻嗤一声,“可我觉得,你有。”

    二人僵持不下,连带着兵卒侍从一并遭殃,个个噤若寒蝉,冷汗渗渗。

    无人敢牵马来,崔竹喧索性就近撵了一个兵卒下马,攥紧缰绳,翻身而上。

    “都尉,可要同我赛马?”

    第57章 057 秋猎之风 你当真是楚葹?……

    容不得楚葹拒绝, 崔竹喧已然单手将缰绳环在掌心,右手提长鞭一甩,在响亮的嘶鸣声中,马蹄高高扬起, 如一支离弦利箭冲了出去, 转眼间,便只余下被溅起的漫天飞尘。

    “原地待命, 等我回来!”

    楚葹拧眉下令, 攥紧缰绳, 猛地一夹马腹,匆匆追过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奔逐, 鸟叫虫鸣远比不过呼啸的风声, 无数半青半黄的叶被前一匹马掀落,又被后一匹马踩在蹄下,碾进泥里, 距离愈来愈近, 前头人却忽地一拧马头,不走林道,转而闯进林里。

    楚葹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 可眼下情形, 也由不得她多想, 只能挥鞭, 纵马跟上。

    骏马飞驰, 又有山间丛木相掩,被勒令固守原地的侍从、奴仆早被甩得没了踪影,好在崔竹喧不过是瞎闯一气,林木渐密, 马步被迫减缓,她心中微定,只想着尽快将人带回去。偏于此刻,崔竹喧的缰绳竟是脱了手,马匹没了掣肘,当即撒野跃动,眼见着人就要被颠下去。

    “小心!”

    楚葹面色一白,扔了绳索,鞋尖踩着马镫,奋力一跃,将人拦腰揽下。

    二人压折草叶,翻滚数圈,总算脱险。

    楚葹长舒口气,“崔女公子,现在可以回——”

    话未说完,脖颈间便贴上了一点寒凉,抬眸看去,那个刚刚才惊了马、命悬一线的女郎面上何曾有过半分惊惶,“你当真是楚葹?”

    “崔女公子此言,何意?”

    崔竹喧低眉盯着那张鬼脸面具,不需更多试探,单看能掌管一郡兵马的武将,竟能被她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用一支簪子制住,便知其间断然有诈。虽说是她设计在先,但怎么着,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除非,面前这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武将。

    “作为都尉,这身手未免差了些,你总不会要跟我说,你是凭着永宁侯的余荫才补了这个缺吧?”

    “自然不是!”楚葹冷声反驳,竟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引动了几分怒意,“崔女公子若觉我德不配位,大可上书,不必攀扯君侯!”

    崔竹喧心头微动,这般风骨,倒是和她认识的那个楚葹如出一辙,应当不是那方势力安插进来的阿猫阿狗,她收手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被压皱的衣摆,状若不经意地开口:“我在金氏商船的密室里,碰到一位女郎,自称自己是楚葹,向我求救,现在想来,兴许是我被骗了也不一定。”

    “那她可安好?”楚葹急急地出声,话出了口,才意识到不妥,不自然地找补道,“……天底下人多了,便是同名同姓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到底是一条性命,崔女公子应当没有、没有拒绝吧?”

    “可她还搬出了樊川郡都尉的名头,总不见得,我大邺有第二个樊川,樊川有第二个都尉,并且,这两个都尉还都叫楚葹,便是话本子里也没有这般离奇的事,你说是吧,楚都尉?”

    “楚葹”被逼无奈,避重就轻地承认,“崔女公子聪慧,我名楚荀,楚葹是我义姐,她耐不住在家中关禁闭,便偷偷溜出去散心,孰料一月未归,要是被人发现,免不得又多个罪名挨罚,我只好换上她的行头,为她遮掩一二。”

    “她是,为何被关到金氏商船里的?”

    “哦,她不慎烧了金氏的库房,欠了人家一大笔银钱还不上,被抓去当劳役还债,”崔竹喧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人,“这个理由,楚都尉可还满意?”

    “崔女公子想说什么?”

    “我救了她,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并且,我也想要做同样的事,”她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个缠枝纹银香囊,雕花镂空处能看清里头的乌色香丸,只是这枚香丸的做工粗劣了些,没被压模成圆润的球形,倒像是被随手捏出来的,“若你也同我们一般,不妨将这个捎给我的堂兄。”

    楚荀捏着香囊,眸光微闪,“崔氏与蓝氏,不睦?”

    崔竹喧缓缓抬眸,“谁会同一个即将没落的士族相睦呢?”

    楚荀愣怔一下,不禁莞尔,将香囊妥帖地放进怀里,去牵正闷头在树底下吃草的马匹,“崔女公子倒是同传言中判若两人。”

    “传言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呃,刁蛮任性,飞扬跋扈?总归不太好听。”

    崔竹喧翻身上马,目光越过繁复的枝叶,望向辽阔的天,嗤笑一声,“传言没错,我就是刁蛮任性,飞扬跋扈!”

    她忽而偏过头,手上长鞭一甩,不落在身下,而是打在身旁那匹马的臀上。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立时撒开蹄子狂奔,楚荀险些被这后坐力甩到马下,咬牙切齿地攥紧缰绳,回头欲讨个说法,却对上一个名艳张扬的笑,满腔的怒火,刹那间,偃旗息鼓。

    “来时是我先,归程便让你先,我们再赛一场!”

    *

    金缕在马车内坐得一刻也不得安生,一会儿掀开侧边的帘子,一会儿又从正面的锦帘探出一双眼睛,袖口的衣料被十根手指揉来搓去,几乎要裂出几道口子来,她忍不住再度下车,盘桓在马车周围,可林间寂寂,竟是一点要回来的迹象都没有。

    “你们两个,快骑马跟上去看看!”

    被指着的兵卒面露难色,“可是都尉吩咐,要我们在原地等着。”

    “都尉现在不在,那自然是听我的吩咐!”金缕冷声呵斥道,“要是女公子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人犹豫一瞬,到底还是骑马追过去,只是才到半途,便同楚荀碰面。

    “我不是吩咐了原地待命,违抗军令,是何后果?”

    楚荀勒马停下,目光冷如刀刃,兵卒慌忙地翻下马,跪伏在地,惨白着一张脸解释,“是崔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命令我们过来,我们不敢违抗。”

    “她的命令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就能违抗了?”

    兵卒吓得浑身一颤,额头紧贴着地面,若不是还有最后一根弦绷着,只怕是要瘫软成一滩烂泥,正值胆战心惊时,却又传来一道女声,不来自楚荀,而来自崔竹喧。

    “下命令的,是我的侍女,都尉何苦为难这两个可怜侍从?”

    楚荀眉头轻动,当即了然,顺着话头佯怒道:“这么说,崔女公子要将那侍女交出来发落?”

    “到底是自幼陪着我的侍女,要是没了,实在不习惯,但都尉的军令也重要得很,”崔竹喧骑着马缓缓向前,端着一副苦恼的模样,不动神色地越过楚荀半个马身,而后挑衅地开口,“不如,都尉去平淅阁,让蓝青溪向你赔礼道歉?”

    话罢,也不管楚荀同意与否,便策马回去,端坐在马车里,吩咐众人启程。

    金缕朝外望了两眼,讷讷道:“楚都尉好像还没到,我们要不要等等她?”

    “不过是一个小小都尉罢了,也值得让我等?”崔竹喧丝毫未压着声,确保马车边上的侍从能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就走,别误了我诵经拜佛的吉时!”

    *

    暮色苍茫,城外的官道之上,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正徐徐前行。

    “你要我去山里看什么东西?”

    男人带着一顶斗笠,笠沿压得极低,只能叫人看清一个冷硬的下颌,与女人并排走着,中间却生生隔出来能容三个人并行的空隙,好似生怕站近了一点,就会沾染回一身腐朽的狗官味。

    “不知道。”

    男人眉头一皱,忍不住又去摸刀鞘与刀柄的接口处,指腹在刀锷上绕了一圈,到底也只是在心里将人分尸,长叹一口气道:“什么都不知道,我进山做什么,赏花吗?”

    楚葹从包袱里摸出一个蒸饼,许是放的时间长了,又或是一路上磕磕碰碰,蒸饼干瘪着,微微泛黄,外头的一层面皱巴在一起,瞧着比道旁树皮还要显老,但还能吃,故而,她一边走一边吃着,只在咀嚼的空档,才让唇舌做些正事回话。

    “蓝氏年年都会派人来樊川,就算郡守是蓝氏门生,这来得也太频繁了,而到樊川后,不管来得是谁,蓝氏的管事也好,蓝氏的门生也罢,乃至蓝氏下任的家主,都会应邀前去秋猎,从无缺席。”

    寇骞眸色微沉,声音带了些冷意,“用人命来寻乐子,不是一贯是你们这些官员招待贵客之道么?下梁歪,定是上梁不正,这只能说明蓝氏从上到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下任的家主。”

    “秋猎的传统由来已久,自成帝时便有了,本是用来给军中士卒一个展示的机会,倘若获得好名次,便有机会受到提拔重要,但是,”楚葹顿了下,将手中最后一小块蒸饼吞咽下去,这才继续道,“自秋猎的经办从永宁侯府变成郡守府,一切就变了。”

    “底层的士卒被派遣去开山清场,狩猎人成了各个世家的青年子弟,象征性地猎几只山鸡、几只野兔,便可吹捧成百步穿杨的神射,从而安插进军中当职,获一声青年才俊的美称。”

    “再后来,许是世家的人太多,空缺的职位不够分,秋猎便沦落成每年一度的聚众玩乐,但那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狩猎,至多是滥用职权,铺张浪费,比之其它令人发指的恶行,这些倒也不算什么。”

    寇骞轻嗤一声,“正因不算什么,所以玩腻了,便开始寻新花样,抓人猎。”

    “就是这人猎,不对劲。”楚葹凝眉道。

    “人的数量,对不上。”

    第58章 058 灵则心诚 希望你也能领会其中……

    红日已经西斜, 有风穿林而过,随着女郎的裙裾一并步入寺中,遮天蔽日的松柏被裹挟着长枝一抖,浓重的绿便晕染开来, 翻滚起层层叶浪, 巍峨的殿宇在一片枝与叶的喧声中,岿然不动, 殿内, 是一个个莲花宝座上, 俯视众生的佛。

    随行的侍从自院门四散分布,守卫严密, 将来祈福的香客尽数请离, 连算不上佛法高深的小沙弥都被驱到后院做功课了,整间寺庙静得便只剩下蝉鸣。

    “檀越要求些什么?”

    飘飘渺渺的香雾与半明半晦的火光里,着黄麻僧衣的僧人缓缓走出, 重眉敛目, 双手合十,掌中持一串乌木色的念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旁人求什么, 我亦求什么。”

    崔竹喧抬眸看向庄严的神像, 如寻常香客一般, 取了三支檀香, 于烛火中点燃, 合手俯身,拜上三遍,而后将檀香插进案上承载了无数痴念的炉中,白色的烟雾徐徐升起, 一圈又一圈,朝神像飘去,却不知神像后的神明,要多久才能瞧见。

    “你们这庙里,哪尊神最灵验?”崔竹喧忽然问。

    僧人微微低眉,将回答过千百遍的答案再次重复,“心诚则灵。”

    崔竹喧静静地观摩片刻,拿起案上的签桶,双手摇动,木片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清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求签人却神色如常,瞧不出信或是不信。

    声停,纤长的手指将地上的木签拾起,目光越过繁复的签文,在底下的黑漆上略停,下一瞬,木签就被扔回签桶中,女郎毫不留恋地走向下一尊神像。

    “灵,则心诚。”

    签桶再摇,木签再落。

    她并不在乎莲花座上的是哪位神佛,也不在乎木片上玄而又玄的字文,只是一遍遍摇签,直到掉落的那根,是合她心意的上上签。

    崔竹喧拾起刷着红漆的木片,这才正眼去看面前的佛像,比起主位被香火和贡品簇拥的佛祖,这位案前委实是寥落,小小的一方供台,其上只有一个积着陈灰的铜炉,连个摆放供果的位置都腾不出来。

    但没关系,祂若愿显灵,她自是有足够的诚心。

    “这尊佛与我有缘,便为祂塑金身吧。”

    *

    已是深夜,府衙的军械库内反是灯火通明,生铁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竟比白日还要热闹些许。

    一个个沉重的木箱被揭下封条,生了铜锈的锁芯被费劲打开,火把往下压,森寒的刀刃立时反射回耀目的红光,男人一箱箱挨个检验过去,这才点了点头。

    木箱被接到指令的兵卒抬出,偌大的库房顿时变得空荡起来,管事的目光从里追到外,又从外收到里,脸上的褶子一道比一道深重,好似个在藤上长了三年的苦瓜,“真打啊?”

    “那还能说笑吗?”男人眼也不抬,只不紧不慢地用布巾擦拭指腹沾染的尘灰,“蓝公子下了令,我们这种小喽啰,焉敢不从?”

    “可……”管事面上的愁苦之色更重,咬着牙左右扫过一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可那松荆河上的水匪不少都是我们的人啊,虽说上缴的银钱比不得城中商户,但多少也是块肥肉,只因为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们自毁城墙吗?”

    许是怕这么三言两语说服力不够,管事竟是从桌案上摸了把算盘来,横在小臂,将算珠拨弄得噼啪作响,一笔笔清算,这事过后,要损失多大一笔财富。

    男人不禁白了他一眼,将算盘推开,“笨!”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管事颇有些不服气道。

    男人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笑,望向门外深沉的暮色,神色愈发凉薄,轻飘飘地开口:“此次剿匪,你以为,是何人带兵?”

    “楚葹那臭娘们被夺了兵符,自是轮不到她,剩余的几人,黄校尉需负责城内的治安,不可擅动,徐军侯被拨去日夜护卫蓝公子,听其差遣,万军侯近日好像没有要务,兴许是他。”

    “这不就结了?水匪的供钱我们拿了,万军侯也没少拿,你舍不得到嘴的鸭子飞了,他就能舍得吗?”他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算计的精光,“此次出兵,咱们不止不亏,反能大赚一笔。”

    管事眼眸一亮,面上顿时带了喜色,“你是说,逼那帮子水匪交一笔买命钱?”

    “松荆河上,每日来往的商船那么多,若非我们默许,凭他们那点手段,如何能往来肆虐?往日定下的契约,只交五成利,委实是少了些,正好借这次机会,重新谈谈——倘若有那些贪心不足的,便利落宰了,拖回来示众,还能捞得个为名除害的美名。”

    管事连连点头,提腿就要去办,男人却摇了摇头,凝眉道:“这些都是小事,不急。”

    “那什么是大事?”

    “自然是蓝公子的吩咐。”

    管事一头雾水,满脸茫然之色,“蓝公子不就是要我们去剿匪吗?”

    “是剿匪,也不是剿匪,有的匪可以不剿,但有的匪,必须剿,懂吗?”

    管事诚恳地摇头,“不懂。”

    男人面上的笑僵了一瞬,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如鲠在喉,一时间有些后悔同这么个只长肥肉不长脑子的玩意儿商讨这等大事,偏生这事不说又不行,顶着对面人澄澈的目光,他冷冷地丢下一句,甩袖而去。

    “白原洲。”

    *

    崔竹喧在这山间禅院里住了三日,若非此处的饭菜实在涩口塞牙至难以下咽,她其实不介意再待个十天八天的,虽这里什么都不好,但有一点,不必见到那个惹人生厌的瞎子。

    她自禅房中随意顺了本佛经,当做这几日潜心礼佛的证据,回到平淅阁,则上下嘴皮一碰,变成了赠予蓝青溪的礼物。

    “我这几日在寺中,潜心礼佛,悟到无上精妙的佛法,特意亲自准备了一本佛经,希望你也能领会其中真意,早日超脱。”

    蔡玟玉本是在旁边收捡银针的,闻声免不得分过去一点目光,目光落在那本佛经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封面上硕大的书名——《往生咒》。

    她的眼角不自觉上扬,笑意在眼中流转,一会儿装揉鼻,一会儿装咳嗽,这才勉强把涌上喉头的笑生压了下去,给活人送这种东西,还祝他早日超脱,这与催人自尽有何区别?还真是仗着他瞎了眼,可劲儿欺负。

    不动声色地将手上动作放慢,欲将这出好戏瞧完,孰料,忽然被扯入局中。

    “蔡大夫,你说,若是日日与这沾染了我诚心的佛经相伴,蓝公子的眼疾是不是会好得快些?”崔竹喧不仅不遮掩上头文字,反倒是生怕人瞧不见似的,刻意将佛经竖起,朝着她的方向上上下下地展示一番,“说不准,连整个人都会变年轻呢!”

    蔡玟玉死死咬着唇瓣,制止自己笑出声,可一抽一抽的唇角,能瞒得过蓝青溪,却躲不开崔竹喧的目光,“……也许吧。”

    不仅不拆穿她的戏弄,反而帮着遮掩。

    崔竹喧眉头轻挑,顿时了悟,自己上回的感觉没错,这大夫果然同蓝青溪不和。可惜这人被看守的严密程度不亚于她,怕是难同和楚荀会面一般,随随便便寻个由头。

    原以为她二人的一唱一和还算成功,奈何那蓝青溪竟不按常理行事,只是用指腹顺着纸页一寸寸抚过去,便觉出这佛经有异,温和的语调里掺进了些笑,“金粟笺,泥金墨,是寺庙的现成经文,簌簌所谓的亲自,怕不是亲自抄的,而是亲自拿的。”

    他的指尖顺着微微凸起的墨渍行经,横竖交叠,勾出字形,“至于篇目么——《往生咒》?”

    “……还是一贯爱闹,”他好笑地摇摇头,“算了,既然簌簌想让我收下,那我便收下。”

    崔竹喧不禁皱了皱眉,原先捉弄的快意瞬间消散,闷头将杯中茶水饮尽,起身欲走。

    蓝青溪却抢先一步开口:“我听闻,簌簌在去寺庙的路上,与楚都尉赛马?”

    “路长无趣,打发时间罢了,”崔竹喧横眉道,“怎么?我做事还要先向你报备不成?”

    “除了退婚,簌簌想做什么,都可以做,”蓝青溪丝毫没将这与友善搭不上边的语气放在心上,转而提议道,“诵经礼佛无趣,时逢秋日,不如进山狩猎,定然能玩得尽兴,恰好郡守送了帖子相邀,我们过两日就可启程。”

    “为何不直接启程回虞阳?”

    “尚有些杂事未处理完,”蓝青溪轻飘飘地将这话题揭过,却长篇大论介绍起秋猎,“樊川郡的秋猎风俗传承已久,有专门划分成用来狩猎的山林,平日皆是封禁状态,将满山的野兽豢养至肥硕,只消带上弓箭走上一圈,定不会空手而归。”

    崔竹喧存心与他作对,刻意贬低道:“人人都能狩到,这跟鸡圈抓鸡有什么区别?”

    “说的是,故而,秋猎排名不看猎物的多和少,而看获取猎物的难和易,越是凶猛、越是珍稀的猎物,才越值得去追猎。”

    “我上次受邀前来时,这山中最稀罕的是一头浑身雪白的狐狸,我原想用它做一条毯子送你,重金悬赏,奈何被个不知事的莽夫将狐狸杀了,毛皮破损,沦为次品。”蓝青溪轻叹口气,似是对此事颇为遗憾。

    崔竹喧闻言,轻嗤一声:

    “你若是真想送我,为何只出重金,不亲自去狩?”

    第59章 059 消灭罪证 簌簌很在意他?还没……

    崔竹喧并不缺一条毯子, 不管是用雪白的狐狸做的,还是火红的狐狸做的,都不缺,乃至于蓝青溪送来的珠钗环佩、金玉玛瑙, 除了一层层压在库房里堆灰, 再无它用。

    琅琊蓝氏能用重金买到的,虞阳崔氏也能, 她唯一买不到的, 是——

    有风自微微掀开的窗户缝中吹来, 将层层叠叠的纱幔拂开,纱幔后, 是一个缠枝莲纹瓶, 瓶中是一支几近凋谢的花,再怎么精心养护,也只是将它枯萎的速度延缓些许, 她眨了眨眼, 暗红色的花瓣就落下来一片。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某个不听使唤、擅自逃跑的小贼,若被她将人逮到,她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通, 罚他、罚他什么呢?

    思绪犹如一团被搅乱的丝线, 缠缠绕绕, 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 正出神时, 面前却忽然伸来一双手,欲将焉败的花从瓶中取出,本能比理智更先做出反应,抬手去拦, 可娇柔的花哪禁得起这般碰撞,蜷曲的花瓣登时又落了数片,连长茎也干瘪着垂下去。

    “这花已经谢了,换上新的吧。”

    金缕带来的是一束白宝珠茶,以甘菊花与芭蕉做缀,花正艳,叶正肥,不论怎么瞧,都比眼前这支容色颓败的野花要强上百倍千倍。是该换了,按照惯例,她房中的花,本该一日一换,这支能留这么多日,已是破例。

    但,既已破例,又何妨一破到底呢?

    “不换。”

    崔竹喧低眉将零落的花瓣拾起,投入瓷瓶中,管这花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没有她的允许,它就算只剩一截光秃秃的茎,也只能待在她的瓶里,哪也不许去。

    花是再普通不过的花,那不普通的,便只能是送花的人了。

    “女公子可是认识这送花的郎君?”金缕跪坐在桌案旁,小心翼翼地开口,“若是被蓝公子知道了……”

    崔竹喧抚摸着瓷瓶的指尖一顿,眸色倏然沉下,“他知道又能如何?左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婚约罢了,难不成还得我陪他演一出鹣鲽情深的戏码?”

    提到这个,她不由得想起蓝青溪在外人面前装出的一副深情模样,见个人就要用未婚妻的身份来介绍她一遍,若非举止实在不妥,他怕是能手写一封婚书顶在脑门,叫每个过路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她眉头轻挑,眸中划过一丝嘲意,既然他非要以她的未婚夫自居,那承受些难堪的流言蜚语,也是他自讨苦吃。

    “金缕,你可还记得,我们是为何行船离开虞阳吗?”

    “是、是来相看,大邺十八郡的郎君。”

    “既然来了樊川郡,若不相看相看,岂不是白来了这一趟?”

    *

    孟冬初寒月,渚泽蒲尚青。

    道旁的木芙蓉开得正盛,朵朵涂脂抹粉,争奇斗艳,道内的王孙公子亦不肯落于人后,使尽了浑身解数,只为博女郎一顾。

    儒生打扮的青年手里抓着一把折扇,立在树下,明面赏着花,目光却借着扇面的遮掩,一个劲儿地往锦屏处瞧,缠枝纹样一团连着一团,可透过轻薄的锦缎,仍能窥见一道曼妙的身影,举手投足间,轻易惹动心弦。

    青年抓着折扇的手微微收紧,在脑中将流程重新排演过一遍,确定无误,这才手腕轻抖,于扇面彻底展开的那刻,适时出声,“此情此景,美哉,妙哉,让人诗兴大发!”

    “我今行远道,道上花枝翘,”他一副凝眉苦思状,一步一字,连步成诗,却不知怎的,竟准确无误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不经意间停在了锦屏前,“莫羡芙蓉娇,人比芙蓉俏。”

    酸诗,俗句。

    若是以这种水平参加科考,怕是连童生都有些艰难,崔竹喧在心中评判着,目光扫过静静伫立的马车,估算了下距离,里头人定能听得一清二楚。唇角微勾,温声夸赞道:“随口成诗,公子当真是文采过人。”

    青年的眼睛蓦然一亮,分明屏风上仍只有一道模糊的人影,他却像是在那一团灰黑中,望见了女郎眉眼间的盈盈笑意,喉头上下滚动,一条腿不由自主地就要往前迈,却被个锦衣人生生撞开,他拧眉欲争辩一番,可眼再一睁,看清锦衣人模样,当即失了胆气,灰溜溜地走开。

    锦衣人将浑身衣褶抚过一遍,这才合手作揖,恭敬行了一礼,“若只赏景,恐崔女公子无趣,要是不嫌我技拙,我愿吹笛一曲给崔女公子助兴。”

    “有乐声相伴,自然好极。”崔竹喧带着笑意应下来。

    锦衣人顿觉受到了莫大鼓舞,长笛横举,悠扬的曲调便随着风飘荡开来,可飘着飘着,竟闯进来了萧声,而后是埙声、阮声、瑟声,各种声音交叠在一起,不似寻常相辅相成,反倒各自为营,争斗不休,誓要从中脱颖而出。

    乐声杀得你死我活,崔竹喧却神色自若地坐着,慢条斯理地饮着新沏好的顾渚紫笋,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马车,这曲停在她耳中,令人心旷神怡,却不知,听在马车里人的耳中,会作何感想。

    总归,不会太好吧?

    确实,不太好。

    马车内,蓝青溪攥着杯盏的指节隐隐泛白,呼吸乱了一瞬,忽地松开杯盏,指尖触及垂落的帘幕那刻,却倏然缩了回来,抚过面上带着凉意的缭绫,沉默片刻,道:“去取我的琴来。”

    不染纤尘的手指勾动琴弦,横插进曲中,忽而急骤如雷电风雨,忽而铿锵如浪遏飞舟,一弦急过一弦,一声高过一声,肃杀之意汹涌,竟压得周遭百乐皆抬不起头,待到弦停声歇,道上只余一片寂然。

    “簌簌还想听什么曲子,我给你弹。”

    不同于冷冽琴音的温和语调从马车中传来,可崔竹喧轻而易举地听出其中不甚平稳的气息。

    哦,动怒了,那副端方公子的模样要装不下去了。

    锦衣人神色略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趁机避走时,女郎轻灵动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方才被强行扼住的绮思又蠢蠢欲动。

    “公子的笛声实在悦耳,叫人久久不能忘怀。”

    “那、那我再——”

    话音未落,锦衣人面前已拦上来两个侍卫,琅琊蓝氏,容不得他硬碰,只得同先前那个儒生一般,灰溜溜地远去。那侍卫又绕过屏风,恭敬地朝崔竹喧比了个请的姿势。

    她抬眸轻笑,放下茶盏,慢吞吞地起身,行到马车上,与蓝青溪相对而坐。

    通体乌黑的七弦琴尚未来得及收起,横在二人中间,她缓缓道:“腻了,现下不想听琴。”

    蓝青溪沉默片刻,道:“外头这些虽然是要参与秋猎的世家公子,但都不过是樊川郡的小世家罢了,家世不显,才名亦不显,也值得你费心相谈?”

    “他们有心攀附,我乐意被讨好,有何不可?”

    “可你与我有婚约,你当……”

    “我当如何?”崔竹喧冷眼看向他,嗤笑一声,“莫说这婚约成不成,便是成了,我要如此行事,你又能如何?”

    “你若仍是那个美玉无瑕的蓝氏公子,我确实该给你留几分颜面,可你如今已成这幅模样,是蓝氏有愧于我崔氏,那我养几个面首,纳几房外室,也不算过,难道你还盼着我对你忠贞不二?”

    蓝青溪低下头,指尖颤颤巍巍地覆上缭绫,声音低沉,“……我早知你会如此,你从来只喜欢最好的那个,从来容不得一点瑕疵,哪怕我们自幼相识,你也不肯顾念着这么多年的情谊,为我破例。”

    崔竹喧微微蹙眉,本能地觉得面前人的反应有些不对劲,连收到她的《往生咒》都面不改色,现今却一副脆弱的模样,难道是她刻意戳了他的痛处导致的?

    “大婚之前,我的眼疾必能痊愈,”他忽而握住她的手,声音恳切,“你以前如何,我可以不管,但以后——”

    她立时捕捉到了关键词,“以前?”

    他那副低眉敛目的姿态瞬间收敛起来,攥着她的手,强硬地将她拉近,“反应这么快,簌簌很在意他?还没有玩腻?”

    “你知道什么?”

    “知道所有应该知道的,”蓝青溪轻笑一声,声音却带着冷意,“你与金玉书在白原洲认识,上了金子熹的船却在河心逃离,在城中客栈订房时,也是两人同行——簌簌当真生了一副好皮相,不止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连恶名昭彰的水匪见了你一面,都愿受你差遣,为你出生入死。”

    “但你做事实在不够谨慎,通匪可是桩不小的罪名,我能查得出来,官府也能。”

    崔竹喧立时反抓回去,冷声道:“你用这个威胁我?可笑,想定我的罪,区区一个樊川郡守可不够格,若呈到京师,这么荒唐的罪名,你猜御史是会上折子斥责我这个足不出户的贵女,还是弹劾你蓝氏编造罪证,肆意诬告?”

    “簌簌这可就误会我了,”蓝青溪伸手去摸她的脸颊,不出意料,被恶狠狠地甩开,他不仅不恼,反倒低低地笑出了声,“你我有婚约,你迟早会嫁给我,我怎么可能会去构陷自己的夫人呢?”

    “我只是,做了一个为人夫应当做的事。”

    “你干了什么?”

    “替你,消灭罪证。”

    *

    白原洲,渡口旁。

    范云背了满满一大包袱的蒸饼等在树下,距离约好的时间已过去两个时辰,江上仍是未见那群水匪的踪影。

    暮色渐起,终有船只破开夜色,她踮起脚尖,望见的却是——

    第60章 060 以人为猎 你甘愿为他这么一个……

    范云渡河了, 即使,还没有等来寇骞,但大约,也等不来了。

    身旁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 哭和闹都止了, 只是神情麻木地躺着,天还未亮, 这是难得的休息时刻, 她蜷在营帐的边角处, 身下是带着潮意的泥,湿软的土黏在脊背上, 渐渐渗进里层的衣料, 将里里外外染得污浊不堪——这原是她万分爱护、舍不得沾上泥点的新衣。

    她该闭上眼睛的,可目光却固执地望着帘幕飘动时露出的缝隙,缝隙外, 是她肖想多年的河的对岸。

    不灭的火光通宵达旦, 确实热闹极了,偏那份比白原洲胜过千倍百倍的热闹里,是多到数不清的铁甲与利刃。

    她曾试着挣开绳索, 趁夜奔逃, 可炽火烧透夜色, 行踪无从遮掩, 骏马奔驰疾步, 前路围追拦堵,篝火前的将领尚未把一壶酒饮尽,她便被马蹄踹进泥里,挣扎着爬起时, 十指被长靴碾过,她甚至连那人是谁都没看清,只记得声嘶力竭的哭喊,来自她,还有鄙夷冷漠的嘲笑,来自他们。

    外面,一点也不好。

    她想回白原洲了,可是,她回不去。

    *

    骏马飞奔,疾风吹拂,车轱辘一圈接着一圈,从繁华的街巷驶向静谧的山林。

    金缕撩开车壁的帘幕,将沿途的景致看了一路,感叹道:“早听闻樊川郡守清正廉洁的美名,如今一看,竟是同传闻里分毫不差。别说郡城,就是这些没什么名气的小县里,也找不出一个乞丐来,像咱们虞阳,每年入冬时,还要给那些乞丐、流民施粥呢!”

    崔竹喧抬眸看去,微微凝眉,她曾在叔父的书房中看到过卷宗,樊川郡历年来所交的税收排名都在前五,治下百姓生活富庶,安居乐业不足为奇,但一个乞丐都没有,便是天子脚下的京都也做不到。

    难不成是这里兴建了什么安置流民的处所?故而,这街面上才没有乞儿?

    正欲寻个人来询问一番,马车却倏然停下,帘外的侍从恭敬地行礼,道:“崔女公子,猎场到了。”

    她只得将飘散的神思收回,在金缕的服侍下,踩向车架下的矮凳。

    柔软的绸布自矮凳的底部一直铺向猎场中央的高台,青绫步障自她现身那刻起便已高高竖起,为遮挡不甚炽烈的阳光,为遮挡不算寒凉的秋风,更为遮挡猎场两旁意图窥探的目光,直至她于高台上落座,步障才一条条撤去,更换成一面金漆点翠屏风。

    篷顶架着层层叠叠的蜀锦,身后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摇动手中的长柄扇,崔竹喧浅饮了一口金橘团饮,目光透过屏风往外看,瞧不太真切,只能见到些模糊的人影,周边围着一大圈的,是护卫的兵卒,三三两两分散立着是准备上场的世家公子,至于新涌进来的一大批——

    崔竹喧微微蹙眉,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金缕也不知道,支吾半天说不出个答案,于是往边上绕开几步,将眼睛探出屏风外,便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被麻绳缚住双手,如同蚂蚱般被串在一起,“好像是囚犯。”

    “囚犯?”崔竹喧不禁将眉蹙得更深,囚犯要么在牢中监禁,要么被流放荒地,要么被处以死刑,哪一项都和这猎场无关。

    “好像又不是。”金缕一时有些犹豫。

    那些人手腕上的麻绳被挨个解开,队伍稍稍松散了些,紧随而至的,便是一道破空的鞭声,尚来不及多思,更多道鞭声纷踏而来,落在泥地上,落在木柱上,落在皮肉上,痛苦的嚎叫声,恐惧的呼喊声,惊惶的脚步声交错在一起,上一刻还可称一声风景秀丽的猎场,这一刻便成了惨不忍睹的刑场。

    偏偏,所有人都未提出异议,好似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崔竹喧不知该如何形容当下的感受,只觉一股寒意窜上心头,而后随着流动血涌向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开始泛凉,她声音发紧,“这是在干什么?”

    金缕答不上来,只能缩着脑袋退回屏风后。

    她忽地转过头,盯向身旁那个一派云淡风轻的人,“蓝青溪,我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一些罪民罢了,何须在意?”蓝青溪缓缓道,“簌簌害怕了?”

    “……不过是觉得吵闹,”崔竹喧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面上却强装出一副镇定之色,“若是要受刑,放在监牢之中即可,何必拉来这里碍眼?”

    “樊川郡的一些风俗而已,很快就结束了。”

    崔竹喧抿着唇,心里仿佛有一只虫子在不停地蠕动,所幸,那些囚犯已四散奔逃,闯入山林,而身后持鞭的衙役只驻足原地,没有要追赶的意思,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恍惚闻得弦响,循声望去,就见一支箭从高处俯冲而下,不偏不倚,正中罪民的脊背。

    她瞳孔一缩,猛地起身越过屏风,中箭人头朝下地栽到泥里,两条腿还维持着奔逐的姿势,连同两条胳膊费力地挣扎着,如同一尾被砸上岸的鱼,一下一下地扑腾着,只是让自己离死亡愈来愈近。

    一片猩红触目惊心,周遭的欢乐氛围却愈发浓重。

    她怔愣地望向射箭的方向,跨着高头大马的锦衣人,正慢悠悠地将长弓背回背上,分明日前还在道上吹曲博她一顾,现今却呼朋引伴地夸耀着自己的“百步穿人”。

    没有人觉得这当众杀人的行为有何不对,也没有人觉得靠所杀人数的多寡去评判射术的高下有何问题,又或者说,在座的诸位贵人,压根儿没把低下慌忙逃窜的罪人,当作是人。

    “樊川的秋猎,猎的是人?”崔竹喧艰难地出声,她从未想过,世上竟会有如此荒唐之事,更遑论,她还是这荒唐事的见证者与参与者。

    蓝青溪微微颔首,“物尽其用。”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恶心与厌恶,但那股情绪却如同野草般疯长,难以遏制,“这秋猎,你自己待着吧!”

    崔竹喧甩袖欲走,金缕忙低眉敛目地跟上,奈何身后温和到令人作呕的声音再度响起,“这里头,兴许有你的熟人也说不定,毕竟被活捉的恶匪,也是罪人。”

    她猛地转过身,眸光里是那人嘴角清浅的笑意。

    盛放着杯盏的几案被一脚踹翻,一只纤白的手紧攥住他的领口,他被重重地抵在椅背上,椅边是零碎的残骸。

    “把人放了!”

    金缕惊呼一声,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周遭的侍从更是急匆匆跪伏在地,膝肘并用,一步步撤离,生怕多留一刻,便成被殃及的池鱼。

    “以什么理由?”

    “我管你什么理由!”

    蓝青溪低低地笑出了声,手顺着她的往上,扼住她的后颈,将人硬拉下来,“这可不是靠你使小性子就能解决的事。”

    “寇骞烧杀抢掠、为非作歹,还曾劫掳县令,此等穷凶极恶之徒,合该判处死刑,你不会想光明正大地宣告天下,虞阳崔氏,徇私枉法吧?”

    崔竹喧眸色森冷,“此贼窃走了我崔氏重宝,宝物尚未寻回,贼人自是不能死,当交由崔氏,严加审问。”

    蓝青溪唇角的笑意渐收,落在她后颈的手不自觉收紧,声音带着几分怒意,“他就这么重要,值得你如此待我?罔顾蓝、崔两氏的婚约,罔顾我们之间多年的情谊?”

    “情谊?可笑!”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瞥向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蓝青溪,我与你,何曾有过情谊?”

    “信笺,贺礼,还有……”

    崔竹喧不耐烦地打断道:“丫鬟代笔的信稿,管家挑选的礼单,和我有什么关系?至于你,诗集里现成的诗,下人跑腿买的簪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为了两家颜面而维持的虚情假意罢了,怎么,你还当真了?”

    “就算如此,我也是和你门当户对的未婚夫。”

    “不,你不是,”她缓缓道,“能和我门当户对的,是琅琊蓝氏的下任家主,你现在瞎了一双眼睛,几乎同仕途无缘,就算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屈就自己,和你有什么牵扯。”

    “你不是蓝氏唯一的候选人,但我是崔氏唯一的女公子,哪怕是非和蓝氏联姻不可,那个对象也不是必须是你,就如同当初一样,我选谁,谁才会是蓝氏最有价值的人。”

    蓝青溪指尖微僵,无力地垂下来,他想再说些,可他清楚地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簌簌,你甘愿为他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卑贱草寇,自折身价?”

    “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放人!”

    蓝青溪倏然勾起唇角,摇摇头,“不放。”

    “你!”

    崔竹喧攥着他领口的手又收紧了些,意图威慑,却被他捏着手腕,轻易扯开。

    “如你所见,人都被驱赶进山了,我就是想将人放出来,也寻不到,他既然这么重要,那簌簌不如亲自去寻,”他意有所指道,“倘若去晚了,他已被当成猎物,遭人射杀,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崔竹喧剜他一眼,将他的手甩开,快步走下高台。

    “牵马来!”

    边上的侍从慌忙起身去找马,可约莫是跪得久了,步子踉跄,慢得叫人心焦。

    她忍不住想要再催促一番,目光却落在了道旁一个侍从牵着的马上,来不及多思,当即抢过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马儿便悠悠地迈开腿。

    蔡玟玉望见马眼中的红色,“等等,那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