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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041 阴差阳错 金玉书约我私奔。

    “他大爷的, 不知道哪里跑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叫她一声表小姐,真当自己是小姐了?”

    厨子骂骂咧咧地解了围裙,舀了瓢水净手, 便急匆匆地跟着传唤的小厮过去, 行至门前,未等及通报, 就豁然掀开帘子, 大步跨到正中, 声音算不得恭敬,“表小姐喊我有事?”

    崔竹喧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目光冷淡地落下去,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瞧瞧,是什么眼瞎手拙的厨子, 才会做出这么一桌上不得台面的晚膳。”

    “有的吃就不错了, 见天地挑三拣四!”厨子眼底一片愤愤,小声骂了几句,虽是压低了嗓子, 但在气氛凝重、寂然一片的屋内, 却是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各人的耳中, 自然, 也包括崔竹喧。

    她微微挑眉, 面上不见半分愠色,只是轻扯动了唇角,倏然站起身,端起桌案上的七翠羹, 款款行至他面前站定,将碗高举至他头顶,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厨子登时眉毛倒竖,一根脖子涨得通红,怒呵道:“我是金氏的老人了,便是公子亲至,也要给我几分体面,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么?”崔竹喧歪着脑袋,手腕翻转,温热的菜羹顷刻泼洒而下,泛黄的叶七零八落地黏在发间,汤汁漫溢过颅顶,顺着额角、鼻梁淌了满脸,连带着一大片衣领也一块儿晕湿,好不狼狈。

    她目光掠过他紧握着的双拳,一副蓄势待发、随时要抡起的模样,又看向他赤红的、恨不得生剜了她的眼睛,眸中带了几分嘲意,手指一松,瓷碗就自高处跌落,踉跄了几圈,倒扣在木板上。

    “很生气?想对我动手?”她取下架子上的布巾,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只沾染几滴汤汁的指尖,“你敢吗?”

    “你!”

    厨子怒吼一声,目光狠戾,欲要猛扑,可立在两侧的侍从力气更大、反应更快,电光石火间,已然将他制住。

    金氏再怎么说也是响彻一方的豪商,要是出现家仆殴客的丑闻,此后行商走货,如何抬得起头?

    崔竹喧将用过的布巾随手一抛,恰砸在那张狰狞的面孔上。

    侍女胆战心惊了许久,好不容易壮起胆子,凑上前,试探着问:“表小姐,不然,叫个新厨子重新置办一桌吧?”

    “船行水上,物资匮乏,不好铺张浪费。”侍女讶然地抬起头,不可置信这般通情达理的话竟是出自眼前这个飞扬跋扈的人之口,这厢还未回神,那头便话锋一转,“所以,今夜我便将就一二,与表兄同席。”

    崔竹喧甩袖而出,一众奴仆只得面色惊惶地跟上。

    “表小姐,公子还在忙正事,这会儿并无闲暇啊!”

    “废寝忘食,实乃本末倒置,”她冠冕堂皇地开口,“既是如此,我更该亲自前去,好规劝表兄,保重身体,按时用饭。”

    厢房一间连着一间,回廊一层接着一层,她并不认路,故而,只是凭感觉胡乱向前闯着,辅以余光观察来的那些人的神情,或松气,或提心,竟也叫她寻到了。

    门前立着两个侍卫,面色冷然地朝她呵斥:“公子吩咐了,不见外客。”

    崔竹喧嗤笑一声,微扬着下巴,一副倨傲的姿态。

    他说不见就不见?

    原本她还体谅着他耽于琐事,分身乏术,可如今看来,他半点儿不配担她这份体贴。

    连一个厨子都敢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要么是他蓄意纵容,其心可诛,要么是他疏于管教,蠢钝如猪,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证明这是个居心不良的庸碌之辈,既是如此,家业迟早在他手上败光,也就不急着这一时半刻去处理事务了。

    侍卫和仆从加在一块儿,也只能是口头上反复劝阻,但崔竹喧一字不听,一脚将门踹开。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震得门内人手上一颤,在账簿上摁出个拇指大的墨块,他茫然地抬眸,看向眼前的一出闹剧,思虑无果,急忙向边上人求助。

    金管事用袖口遮住头脸,小心翼翼地往里挪了两步,低头用嘴型示意道:“表妹。”

    “……你表妹?”

    “你表妹!”

    青年大惊失色,伸出一根食指缓缓指向自己,“我表妹?”

    他双目大睁,满脸惊疑的将来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确定脑海里全无印象,当即拍案而起。

    “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两道质问的声音几乎出自同时,崔竹喧凝眉看向这个与记忆中两模两样的“金玉书”,一股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面上却更装出副镇定模样,先发制人,“无耻恶徒,竟敢假借我表兄之名,诓骗我上你们这艘贼船!”

    “不是,我今天门都没出啊,怎么冒充你表兄?”凭空飞来一口黑锅压在背上,青年简直无处申冤,“分明是你自己认错船,强闯进来!”

    “呸,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崔竹喧指向缩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的金管事,“是他亲自将我引上来的!”

    青年愕然转头,就见后者神色尴尬地点头,顿时面色灰败,犹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不自然地轻咳两声,踱步过去,勾住金管事的脖子,低声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金管事面色愁苦,“这女郎口口声声说是来投奔表兄,我验过那信物确是金氏的无疑,这才将人领上来,谁知闹出这么大一个乌龙。”

    青年自认理亏,只好对崔竹喧拱手道:“在下金氏金子熹,不知女郎的表兄姓甚名谁?”

    “金玉书。”

    “……确定?”

    崔竹喧微微颔首,“确定。”

    金子熹面色一沉,咬牙道:“胡说八道,我与金玉书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我怎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你这么一个表妹?”

    崔竹喧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深色,“说来话长,你先屏退左右。”

    金子熹半信半疑地望过去,僵持片刻,到底还是摆了摆手,将下人一并赶出去,待房门合上,这才端起茶盏,浅酌一口,想听听她还能如何狡辩。

    孰料,这女郎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口便是,“金玉书约我私奔。”

    茶水刚流入喉头,就被惊得全数喷出,他呛得咳了半晌,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抬眸,却见她神色自若地继续往下说。

    “长兄如父,你既是他的兄长,就该为他担起这个责任,立刻返航,把我送回汾桡县。”

    “不行,船上的货一刻也耽搁不得。”金子熹拒绝得果断。

    “那就派人去通知金玉书,让他到下一个渡口来接我。”

    “既无媒妁之言,又无三书六礼,你们的事我绝对不准,”金子熹眉头紧锁,“待走完这趟货后,我会亲自送你回汾桡县,携礼登门道歉,至于现在,我会对外认下你表小姐的身份,吃穿用度一应不少,但你绝不可将此事外传,否则——”

    话音未落,崔竹喧便冷笑一声,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你想要软禁我?”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在桌案前站定,而后俯身,“金玉书与我有约在先,而你金子熹逼我毁约在后,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你们兄弟二人串通起来,设计了一出仙人跳。”

    “放心,我金氏家大业大,尚且瞧不上那些下作手段。”

    “那就好,只是有一点,你最好想清楚,既然要我保密,就好生拿出来个求人的姿态,不要动不动就用一张死人脸朝我说话,看着就叫人倒胃口,”她的指尖轻划过桌案,顺着灯盏,拿起了正在燃烧的蜡烛,“我若是心情不好了,名声不名声的都是小事,这么大一艘船,你猜,从失火到烧成一堆焦炭残渣,需要多久?”

    金子熹怒目而视,“你!”

    崔竹喧像是被这声厉喝吓了一跳,手腕一歪,一大颗鲜红的烛泪便滚了下来,与他的手指只差毫厘,遗憾地落在案上的白纸上,凝结成块,她低眉看过去,竟觉这纸张有些眼熟,是——

    金子熹忽地将案上的纸张、书册尽数收拢到一块儿,神色有些许慌乱,推诿道:“我知道了,船上的仆从皆会听你的吩咐,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别太过分就行。”

    崔竹喧意兴阑珊地把蜡烛放回原位,转身离开,只是手落在门板上之时,终于记起来这的直接原因,“忘记说了,你船上的厨子得罪了我,被我小小地收拾了一下,表兄你应当不会介意的吧?”

    “只要没弄死就行。”

    她微微凝眉,眸光晦暗一瞬。

    这做派,不像是商,倒像是匪。

    *

    汾桡县,渡口。

    金玉书将码头那一段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走上了千八百回,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津令都要下值买酒去了,仍不见他要等的人。

    “咱是不是算错日子了?难道今天不是初十,是初九?”

    “那咋可能?”舟师一口否认道,抻着脖子往四野巡视一圈,依旧是一无所获,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咱行船时,帆绳断了,修补花了一段时间,到这里已是申末,会不会是她等得不耐烦,就乘别的船先走了?”

    “要是那么容易走,寇骞何至于特地威胁我一番?”金玉书撇撇嘴,回想起那也刀刃贴喉的情景,仍免不得一阵胆寒,“要是没有我弄来的手实,她根本过不去沿途的查验,就算先到渡口,也该在这等着才对。”

    他凝眉细思,忽而脸色一白,“不会是出事了吧?”

    第42章 042 勃勃野心 我以虞阳崔氏百年的……

    “表小姐, 快要入夜,甲板上风冷,可要回屋歇息?”

    西山处红霞漫天,比新染织的丝绸还要绚丽上几分, 侍女恭敬地撑着伞, 绯色的余晖跃上伞面,又从伞沿跌落, 攀上了女郎的衣角, 将飘摇的裙摆渲染得愈发明艳。

    崔竹喧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逆着忙忙碌碌的人群,慢悠悠地走向船舱。

    这条船有问题, 而且是大问题。

    因着前两日闹过那么一出, 整条船上,不管是船工还是侍从,皆对她唯命是从, 故而, 她借着散心的名义四处探查了一番,却只见到了寥寥的十数箱货物,不管是丝绸布皮, 还是陶碗瓷瓶, 皆是能耐久存放的, 全然没有金子熹口中一日也耽搁不得的紧迫。

    且库房边角处结了蛛网, 木箱也只有最外面一排被清理过, 灰尘寸深,藏污纳垢,怎么瞧也不像是急着将这批货出手的态度。

    除非,他口中的货, 从一开始就不是指这些。

    “表小姐,接着昨日的话本子往下读吗?”侍女沏好茶奉到她手边,又捡话本子,翻到做了折角标记的那页。

    崔竹喧的思绪被蓦然打断,眉心轻蹙一下,又很快松开,装模作样地扶着额头,“许是今日吹久了风,头有些疼,便不听了。”

    侍女连忙放下话本子,用不甚熟练的手法为她轻轻揉按,宽慰道:“我听船工们说,明日经过商漪县,需得在渡口停泊候检,届时差人去请个大夫,为表小姐开两剂汤药,便不会再头疼了。”

    “明日,候检?”崔竹喧目光一顿,垂下眼睫,状若不经意地出声。

    “是啊,现下漕运管得甚严,每至一地,都需查验,尤其是松荆河上水匪肆虐,查验只会更加严苛,公验、手实、票据,连我这种丫鬟都少不得盘问一番,就怕那些歹人劫持了船家,想要蒙混出去。”

    崔竹喧默了下,摆了摆手,侍女立时松开手,退至一边。

    “……我突然想起些事,要去寻表兄一趟。”

    *

    屋内,帘幕重重,小焰在烛芯间摇曳着,连带着灯罩上的光影亦在半明半昧间翩翩起舞,这厢热烈,案边对坐的两个人却是相对无言,僵持不下。

    过去良久,金子熹终是率先败下阵来,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咬牙道:“你是说,你连手实都未曾带,冒着被抓走充劳役的风险,就为了私奔?”

    “嗯,手实一贯是由家中父母保管,我若偷取,被发现的概率太大,”崔竹喧神色淡然地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当初玉书允诺我,会为我准备好一切,如今他不在,表兄你,应当也能为我摆平吧?”

    金子熹喉头一梗,面色铁青,早知让金玉书帮他跑一趟船,会招来这么个疯婆娘,他情愿把铺子关了,将那些个订单全退了,也好过如今被逼得进退两难。

    可到底是亲弟弟的心上人,就算是棒打鸳鸯,也没有一上来就把鸳鸯打死的道理,他长叹一口气,忽而拿起案上的灯盏,“跟我来。”

    于是门被拉开,迎进一帘月色,烛火在前领路,裙裾在后翻飞。

    崔竹喧提着裙摆,目光隐晦地向周边打量,一步步迈向回廊深处,未至尽头,前面人倏然驻足,在侧方摸索一会儿,一声低低的吱吖声响起,竟是一扇暗门,暗门往里,又是一连串往下的阶梯,这番布局,不禁让她想起寇骞蒙上她的双眼,带她走的那一段——分明是刻意用来躲避搜查的暗室。

    “船只一早就会到渡口,现下给你去找手实也来不及了,我常年走商,与那些官差有几分交情,我打点一番,你在这里躲到明晚,应当不会出事,”金子熹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将烛火点燃,颤颤巍巍的小焰逐渐挺立,暖黄的光充盈满室,“这里食物和水都不缺,你先将就一下,不要到处乱跑,待我明日弄到手实,便不用再这般躲躲藏藏了。”

    暗室比不得她住的那间厢房,只摆了一张床铺,一个桌案,还有一个木架,架上是六七个水囊和两摞用油纸包的炊饼,另放了几本杂书,只是待一日,倒也算不得多难熬,起码比偷渡去汾桡县的那处暗室好待多了。

    她应了声谢,金子熹便提灯出去,合上门,而后是一点轻微的窸窣声,她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时,拉着门试了试,打不开,应是从外头上了锁。

    果然有鬼,她想。

    崔竹喧将蜡烛拿起,沿着墙一寸寸摸过去,但触感除了干木头就是湿木头,至多再添上几处烂木头,她又去翻动架子上的书,拿起、放下,囫囵翻页,并未觉出有什么异样,再去挪动桌案、板凳,甚至床榻,皆是一无所获。

    是她多疑?

    金子熹当真只是个寻常商人?

    她凝眉细思,不死心地往三面墙挨个轻叩过去。

    “咚”“咚”“咚”——“咚”

    崔竹喧心头一紧,望向这平白多出一声响的木墙,敲了一遍三长两短,很快,三长两短的调子又原样传来。

    隔墙有人。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崔竹喧把椅子搬到门边抵住,凑到墙边小声道,“要是能就再敲一下。”

    “咚”

    “你是被关起来的?”

    “是金子熹?”

    “……你想逃出去吗?”

    每一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一声短而轻的响,代表着肯定的回答。

    这是放着木架的那面木墙,崔竹喧双手并用,费力地将木架挪开,寻到响声传来的位置,解下护腕,取出里头的刀片,沿着木板的缝隙小心地塞过去,刀刃没入过半,倏然被一股劲儿抽动,尽数没入。

    不一会儿,便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大约是在割开绳索,而后,传来一道虚弱的女声:“我是樊川郡都尉楚葹,多谢女郎搭救,来日必有重谢。”

    “你是永宁侯之后?”姓楚,是女子,又在樊川郡身居要职,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崔竹喧凝眉问道,“都尉可掌一郡的兵马调度,你有兵有权,又出身名门,怎么会被区区一个商贾所擒?”

    “永宁侯一生未成亲、未生女,我不过是家中世代为侯爷效力,不敢以其后人自居,”或许是因为久未开口,楚葹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继续往下说,“我虽有都尉之名,但已无实权在身,郡守听信了奸佞之言,收缴了我的兵符,责令我闭门思过,却不设限期,摆明了是要将我软禁。”

    “我不愿坐以待毙,便潜出郡城,一路追查至胥江,点了金氏的货仓掀起动乱,以便探查,可到底一人之力有限,敌不过一大堆护卫,故而被生擒至此。”

    崔竹喧沉吟片刻,“可查出些什么?”

    “……此为机密,不便透露。”

    “可是和蓝氏有关?”

    楚葹讶然一瞬,未来得及问,便听得清冷的声音继续道:“我在金子熹那瞧见了蓝氏特有的凝光纸,金氏虽是一方豪商,但远不到能跟蓝氏打交道的程度,便是真的偶有交集,与蓝氏有些来往,却没必要将几张白纸遮遮掩掩。”

    “敢问女郎是?”

    “虞阳崔氏,崔竹喧。”

    “若我没记错,崔氏与蓝氏乃是姻亲,”楚葹声音中不免有了几分戒备,“崔女公子当对此事避嫌。”

    崔竹喧轻嗤一声,语调倨傲:“那又如何?姻亲能因利结,便能因利断。”

    “你既有把握寻到蓝氏的把柄,不如同我联手,就算扳不倒蓝氏,也要让其大伤元气,你洗清罪名,加官晋爵,光复永宁侯的荣耀,而我崔氏,自此成为大邺世家之首。”

    空气沉寂片刻,狭窄暗室里,无风无月,也无关风月,唯两颗勃勃野心因滚烫的鲜血而跳动,而后,重叠在一起。

    楚葹忽然道:“我能信你?”

    明知木墙另一边的人看不见,崔竹喧还是站直了身子,三指并拢举起,认真道:“我以虞阳崔氏百年的基业立誓,若我崔竹喧为背信弃义、两面三刀之徒,便叫我崔氏一脉就此断绝!”

    “我以永宁侯的荣誉立誓,若我楚葹忘恩负义、违信背约,则被剔除楚姓,受千刀万剐、遭永世骂名。”

    素未谋面的两人,在上不见天光、下不触黄土之处立誓,故而,天地不知,知者,唯她与她而已。

    “你既无人手可调度,接下来打算如何?”

    “正经的手下没有,但松荆河上水匪众多,若许以高官厚禄,未尝没有肯听我差遣的,”楚葹顿了下,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凛,“只是寻常匪寇,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不堪大用,我欲招揽寇骞,但此人性情桀骜不驯,不一定会动心。”

    “他、寇骞,与寻常匪寇有什么区别?”崔竹喧状若不经意地问。

    “寻常匪寇自是挑些软柿子,杀人越货,他不一样,专啃硬骨头,闹得最凶的那次,上岸掳走了汾桡县令,被数百名官兵围剿,还能带着十数人全身而退,担一句有勇有谋也不算过誉,”楚葹答道,“整个樊川郡都因此事张贴了悬赏他的告示,你应当见过,彼时,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崔竹喧倏然蹲下身,在墙根底下,寻到木板松动处,用另一边护腕中的刀片割出一道寸长的口子,将金簪递过去,“匪寇贪财,该用金子收买。”

    “我走时可从船上取金银。”

    “贪者,嫌少不嫌多。”

    “他会收?”

    “一定会。”

    第43章 043 故布疑云 “我要见寇骞!”……

    靠烛火照明的舱底, 瞧不见日升月落,故而,金子熹叩门而入时,崔竹喧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堪堪起身。

    他第一眼瞧见的是乌黑的发丝, 而后是一双纤白的手, 女郎慵懒地将松散的发丝收拢到一块,用一根细绸带随意系上结, 不似平日的飞扬跋扈, 罕有地小意柔婉, 竟叫人生出几分怜惜。

    确实是个美人,他想, 难怪能诱得他那不知事的弟弟妄图与她私奔。

    金子熹倏然侧过身, 将目光转向黑漆漆的廊道,状若不经意地问道:“委屈你在这待一日了,可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响动?”

    崔竹喧慢条斯理地抚平衣上的褶皱, 头也不抬, “什么响动?”

    “也没什么,就是舱底比不得上头干净,难免有虫、鼠作祟, 怕你被吓到。”

    崔竹喧手上动作一顿, 立时脸色青白, 也不管这副模样是否收拾妥当, 提着裙摆就往外走, 挤着金子熹出了门槛,脚步不停,“你不早说,难怪待得我浑身不舒坦, 没准儿都起疹子了!”

    金子熹朝里头环视一圈,未觉出什么异样,这才将门锁好,跟在后头,温声宽慰道:“我为你准备好了手实,你且将上头的信息记清楚,下次碰到官差,就不必躲躲藏藏了。”

    行色匆匆的女郎这才肯勉强驻足,接过他递过去的手实,在烛光下低眉细看。男女老少总共四口人,姓名、年龄、身份一应俱全,关于她的应是最末那行,“女-鸣玉-十八岁 小女”。

    父、母、兄,然后是她。

    崔竹喧眸光微动,一派自然模样,将手实小心叠好藏进袖里,“竟沦落成个穷酸夫子的女儿,也罢,那表兄可要记清楚,我现在叫江鸣玉。”

    “自然。”

    二人出了暗门,在廊道里分道扬镳。

    崔竹喧用一如既往的铺张做派,差人备好沉香汁、甲煎粉、澡豆,在侍女的服侍下,仔仔细细清洗过一遍,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恨不得将在那暗室中沾染过灰尘皮都刮下来一层。

    好不容易洗罢更衣,重新绾发,侍女却突然犯了难。

    “表小姐,您的金簪放在哪了?”

    崔竹喧微微挑眉,用疑惑的语气开口:“不在我的衣袖里吗?”

    侍女将脏衣的两条袖子一寸寸摸了个遍,没能寻到,索性揪着领口,把衣裳提起来抖了抖,仍是没有,又在屋子里四下翻找一圈,最后苦着一张脸回来,“会不会是在回屋子的路上掉了?”

    崔竹喧认同地点点头,适时露出些着急的神色,“这簪子对我很是重要,你快去把船上所有闲着的人叫到门口候着,我将簪子的模样画出来,让他们看过后,通通去帮我找。”

    洗碗的、洗菜的,擦桌的、扫地的,巡逻的、站岗的,甭管手头有没有事,只要不是急到下一刻就要掉脑袋的大事,便该以表小姐的吩咐为先,故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房门外就挨挨挤挤地站了乌泱泱的一片。

    “看清楚簪子的模样,一会儿跟在表小姐后头,把眼睛放亮些,谁先寻到,就赏一条银铤。”

    先前还有些懒散的模样,自打银铤两字钻入了耳,转眼间精神百倍,个个伸长了脖子去盯白纸上的寥寥墨色,恨不得将一双招子抠出来黏在上头,仿佛多瞧得一眼,便多得一分寻到簪子的先机。

    崔竹喧也不催,只端出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慢吞吞地喝着茶水,就等着他们将画一个个传下去,至于偶尔顺序出些问题,从左传到右,又从右被抢回左,总归大家都是为了她的吩咐而尽心竭力,耽搁些时间她也能体谅。

    如是又磨蹭过几刻钟,她才像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带着众人从甲板开始,一步步地翻找起来。

    崔竹喧蹙着眉提醒道:“簪子细小,许是掉进哪块松动的木板间了也未可知。”

    这话一出,原先站着的众人,纷纷趴跪下去,用指腹沿着木板的间隙一点点摸过去,孔缝稍大些的地方,则用指甲抠、用铁丝挖、用木箸撬,寻到了食物残渣少许,碎布条几片,大多是虫豸的鲜尸和干尸。

    这般来回兜走数圈,连天上的日头也熬不住,寻了月亮来顶班,天上星子闪闪,舟上烛光烁烁,上下两道眼皮渐渐无力支撑之时,忽然闯进一声怒喝:“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

    瞌睡被瞬间惊醒,只来得及将手中的破铜烂铁藏在身后,无人应声,一时间气氛竟有些浓重。

    “表兄忽然这么凶做什么?”崔竹喧面上顿时带了几分不满的神色,“他们是在帮我寻簪子,又不是躲懒不干活。”

    金子熹眼眸森然,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不过是根簪子,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回你的屋子里去,过后我派人给你送一匣子,别在这添乱。”

    她委委屈屈地应了声好,低眉走进船舱。

    身后是金子熹冷冽的发号施令,“船上混进了贼人,全体戒备,给我搜!”

    崔竹喧眨了眨眼,脚步未停,只是在无人处悄悄翘起了唇角。

    看来,已顺利逃了。

    *

    汾桡县,茶坊内。

    送罢一伙在此处歇脚的力夫,小二正笑嘻嘻地将排在桌案上的散碎铜板捡起,一文、两文、三文……一两金?

    小二登时看直了眼,手指头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又擦,磨得通红,这才颤巍巍地伸手,眼睛一眨不眨,喉头上下滚动,指尖距离亮闪闪的金只差毫厘,转瞬间却变成了一副女子的小像。

    “可见过画上人?”男子一袭黑衣,通身绫罗,腰间挎着一把横刀,活脱脱一副生人勿近的阎王相,不好惹得很,可有金子做饵,饶是他声音再冷硬,也不妨碍小二讨好地笑成一朵花。

    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缝中透出的目光在瞧清画像模样的那刻,顿时亮得逼人,“见过!我见过她!”

    男子紧皱的眉头豁然一松,也跟着流露出些许喜色,只是很快又被强压下去,将刀往桌案上重重一拍,“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敢信口胡说,编假话搪塞我——”

    “我对天发誓,我真的见过她!”小二生怕那金子跑没了影儿,急匆匆地在耳边竖起三根手指,义正言辞的保证,“就在昨日,她在这茶坊里喝茶,还是我亲自给她倒的呢!”

    “可知她去向?”

    “知道,她是……”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掀帘而入,小二正要搪塞一句打烊,那人却直直奔向他的面前,而后将手中纸张拆散,抖落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女郎,不巧,与桌上那张小像生得一模一样。

    “你昨日可曾见过她?”

    小二看看新人,再看看旧人,斟酌着语句道:“见是见过……”

    持刀男人望见画像,瞳孔一缩,手腕一抖,一把银刃就横在了来人的脖颈,质问道:“说,你如何会有这幅画?”

    金玉书被吓得脸色一白,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这、这是我表妹,我给她画的像,有何不可?”

    “一派胡言!”男人冷嗤一声,“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模样,癞蛤蟆学了两日走,便敢胡乱攀亲!”

    金玉书心中忿忿,他怎么就癞蛤蟆了?就算不是什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起码五官周正,称一声清秀不为过吧?但眼下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梗着脖子道:“这就是我表妹,你爱信不信!”

    反正他要是找不到人,回去寇骞也饶不了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破罐子破摔。

    一时间气氛凝重,剑拔弩张,小二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怯怯地开口:“那个,昨日这女郎来时,确实说她是要去寻表兄来着,但是县衙的班头帮她寻到了,她就跟着人走了。”

    “跟着谁?”

    “跟着谁?”

    两道锐利地目光直勾勾地逼过来,小二在脑中反复回想那颗灿灿的金子,强行稳住跳得愈发慌乱的心脏,“跟着金家的管事,上了商船。”

    金玉书一时愣在原地,双目陡然睁大,好一会儿才艰难出声:“你是说,她跟着我兄长的船走了?”

    男人倏然将金子扔出,小二立时追过去捡起,待他欢天喜地地抬起头时,茶坊里已空无一人。

    *

    松荆河上,大船尾部勾连着数条小舟,恍若横生出了七八条尾巴游荡在河水间。

    忽而,河水里扑腾出一个瘦长人影,瘦长人影拽着另一具人影,攀着自船舷蔓下的绳索往上爬,前者动作灵活地踩着船身借力,犹如猿猴一般,踏着船舷,翻进甲板,后者则如一滩烂泥般被扔在上头,一动不动。

    牛二兴冲冲地跑过来,瞟过一眼,发现是个人,顿时没了兴致,恹恹地靠着船舷坐下,“这水里怎么见天地漂人下来,也不晓得漂点金子什么的。”

    “金子要能浮在水上,那还是金子吗?”阿树抹了把面上的水,将外衫、里衣一并剥下来,光裸着上身,手一拧,沥出稀稀拉拉的水,就近寻了根挂帆的纤绳当晾衣绳,把衣裳摊开晾好,奚落道,“指不定是哪户做白事剩下的纸元宝,难不成要我捞上来提前为你的丧事准备着?”

    “滚你的,老子干这么多年,还买不起崭新的纸钱不成?”

    “那谁说得准呢?”

    阿树一边同他斗着嘴,一边俯身去看捞上来的人,按照惯例,该搜刮一番,只是刚伸出手,一片纤薄的刀刃便横在他喉头。

    “我要见寇骞!”

    第44章 044 孤身潜入 他,被骗了。

    女郎这番挟了人质在手, 刀兵铮鸣之声接连响起,而后是十数条白花花的刀刃,把她合围在内,至于游荡的船工们, 倒是如脚底抹油般, 溜得一个比一个快。分明是走货的船只,如今却成了两帮恶徒的斗殴之所。

    “我不欲伤人, 只是有事要同寇骞商讨, 劳烦你们将他请出来。”

    “……就这样, 没了?”

    楚葹点头。

    “不是,就这点事, 你直说不就完了, 闹这么大阵仗!”阿树差点儿将白眼翻到天上去,心疼自己干了趟白工,一文钱都没捞着, 烦躁地抓头发, 扯着嗓子喊道,“老大,找你的!”

    只是过去半晌, 也无人应。

    楚葹不由得拧起眉, 眸中带了点怀疑, 刀刃威胁地又压进几分, 与皮肉紧贴一处, 倘若他轻举妄动,绝逃不脱一个死字。

    阿树扯动嘴角尴尬地笑两声,硬着头皮解释道:“那什么,他还没睡醒, 你先别急啊,再等等。”

    她微微挑眉,就见他先试探性地放下一只左手,伸向旁边,挤眉弄眼地从牛二那讨来几颗未剥壳的花生,砸向船舱顶部,她下意识跟着望过去,就听见一点极轻的吸气声,而后那舱顶上缓缓竖起个东西,眯眼细看,是一截手肘。

    手肘逐渐升高,拼凑成一个半坐着的人影,低垂着脑袋,一副宿醉头疼的模样,有气无力地出声:“你们又在玩什么?”

    “你是寇骞?”

    “……是吧?”人影有些踉跄地爬起身,步子歪歪斜斜,拢共才那么七八步路,被他踢倒了三四个酒坛子,骨碌碌地从上头砸下来,碎成一摊残渣,至于他本人也好不到哪去,闭着眼睛下楼梯,一脚踩空,险些直接跌到最底,幸而有个眼尖的喽啰及时迎上去搀扶,这才免了他同酒坛子一样的下场。

    他不甚讲究地靠着船舷坐下,接了碗清水囫囵往嘴里灌,缓了好一会儿,才吊起一点精神,不去管随时要没了小命的阿树,而是慢吞吞地剥起了花生。

    楚葹被这副做派气得青筋直跳,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这帮水匪胡乱揪出个冒牌货来敷衍她,可她仔细去瞧那人眉眼,确与通缉令上相差无几,只得强压下怒意,“我有要事与你相商,且让他们回避。”

    寇骞无甚所谓点头,只在他们经过自己面前时,随手拽住个人,拿了一袋子花生放在腿边,待人都走光,这才懒懒散散地开口:“说吧,说完早点走,别耽误我吃饭。”

    “替我去查件事,”楚葹将捆在身上的包袱解开,单手一抖,几块金饼便在甲板上摔成一团,被灿烂的阳光一照,煞是晃眼,“这些是定金,事成之后,我会再奉上另一半。”

    他歪头瞟过一眼,目光未有一点停留,低眉将花生的红衣也拆干净,留下白皙的花生仁喂进嘴里,“不接。”

    “瞧不上这些?那你开个价。”

    “近日心情不好,不接活,去寻别家吧。”

    楚葹气得有些想笑,什么时候水匪杀人越货还要看心情了?

    只当是利诱不够,继续加码,“我就直说了,我是樊川郡都尉楚葹,只要你肯归顺,做好这桩差事,你和你的手下不止能有正经身份,还可以谋得官身,从此再不必窝在松荆河上,当一群朝不保夕的水匪。”

    “官府的人?”寇骞带着几分嘲意开口,“上一个这么给我开条件的,也是官府的人,同样的当,上一次就够了,你们就算愁着剿匪的业绩没完成,也该换一伙不知事的水匪去哄骗才是。”

    楚葹眉心微蹙,正色道:“我出身永宁侯府,绝非背信弃义之徒。”

    寇骞轻嗤一声,“那个还自诩琅琊蓝氏,一诺千金来着。”

    话题至此,也没什么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扶着船舷起身,“聊完了,走吧,不送。”

    楚葹拧着眉,只觉得这人比传言中还要难缠,功名利禄竟无一样能收买住,几近要放弃之时,她忽而想起什么,秉承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理念,从怀里取出一物,朗声道:“那,再加上这个呢?”

    寇骞转头望过去,瞥见一根熟稔的金簪,熟稔到,他能把上头的镂空有多少处、流苏珠有多少颗倒背如流,那副懒散的神色顿时收敛起来,冷声道:“哪弄来的?”

    “一位命在旦夕的女郎那里。”

    楚葹没有错过他眸中划过的一抹慌乱,微微挑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崔竹喧那句“一定会”是为何意,拿着金簪,一步步向他走近,“我有可以让你在樊川郡内畅通无阻的令牌,若你应承下来,大可先去救这位被掳走的可怜女郎,再去调查我要你做的事也不迟。”

    她摊开手,金簪与令牌皆卧于手心。

    “若你仍是不愿,那我就只好去寻旁人,却不知旁的匪寇,有没有那份善心,愿意日夜奔走,挽救她于香消玉殒前?”

    下一瞬,金簪与令牌皆被夺去。

    传言中桀骜不驯的匪首行色匆匆,拎刀翻下船舷,消匿在江河间。

    *

    只要入了郡城,抬眸便能见红墙青瓦,飞阁流丹,那是整个樊川郡最繁华之处——平淅阁,非富且贵者不得入。

    金玉书行船途径此地时,也曾立在船头翘首,畅想哪日发迹,摇身一变成了皇商,有幸接到郡守或其他达官贵人的帖子,进这平淅阁中赴宴,哪怕是坐在席尾,简简单单喝一杯水酒,也足够他出去吹嘘好些天了。

    未曾料到,不必当皇商,也不必收帖子,他的幻想便成了现实。

    麻绳缚住双手,粗布塞住口舌,只来得及仰头望一眼行云流水的“平淅阁”三字,就被那个不知名姓的黑衣刀客押入其间,一连登了几十步台阶,这才进得一处金碧辉煌之所,琉璃窗,檀木案,兽首博山炉正隔水蒸熏四弃香。

    堂中首座坐着一位面冠如玉的青年,只是不知为何,用一截缭绫遮覆住了眉眼,左侧坐着的是一位素衣女子,支着下巴,用给货物估价的眼神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兴致缺缺地低眉饮茶去了,右边则立着个梳着双螺髻的女子,应是丫鬟,但观其衣裳首饰,件件价格不菲,便是好些官员家的千金都难以相媲美。

    他还要再看,却被猛地一推,脸朝地地摔在了厅堂正中,所幸此处富贵,地上铺着的都是华贵的绒毯,除了丢些面子,倒是不算太疼。

    如同一条爬虫似的,手脚并用地起身,但顾念着身后随时能出鞘的刀子,他很是识相地端正跪好。

    黑衣刀客单膝跪地,恭敬道:“女公子安好,但属下去迟一步,未能亲见,只知道女公子登上了金氏的商船。”

    “无妨,”蓝青溪缓缓道,声音中久违地带了些喜意,“请郡守关停漕运,拦截沿途船只,再将她接回来就好。”

    “还有一事,属下打探消息途中,遇到此人,竟敢大言不惭自称是女公子的表兄,但他手中持有女公子的画像,属下不敢贸然处置。”黑衣刀客从怀中取出用锦袋小心装裹的两幅画,递交到右侧的侍女手中。

    金缕将纸张打开,左边的小像是她带出来的,右边的宣纸上的女子穿着款式老气的衣裳,编着简陋的辫子,未施粉黛、未佩钗环,可那眉、那眼,她的声音顿时带上了哭腔,“是女公子没错。”

    金玉书心有戚戚,听着这群人一口一个女公子地喊,他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那女郎来历不凡了,指不定是那个世家大族里出来的,难怪寇骞那厮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把人平安送回去。

    他这头还在出神,边上人就钳住他的下巴,将塞口的布巾拽了出去,下一瞬,便是一道温和中透着寒意的询问。

    “你如何识得画上人的?”

    在水匪头子的家里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金玉书尚有理智,把这等真相传扬出去,那女公子的名声受不受损他不清楚,万一这帮子人好面子,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他灭口了,再冠上个通匪的名头,他一个无权无势做小本生意的商人连申冤都没地去。

    故而,他只能掐头去尾,把事情往好的地方圆。

    “在一个渔民家中,她给了我些钱财,托我行船时捎她一程,我想着这就搭把手的事,就答应了,对外称她是我表妹,约好日子去渡口接她,谁知道那天我耽搁了会儿,她阴差阳错就上了我兄长的船。”金玉书顿了下,想到顶上人说起停漕运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的语气,又添补道,“我、我兄长也是好人,定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如此说来,算是有点微末的恩情了,”蓝青溪沉吟一会儿,摆了摆手,“那就请金公子在这儿小住几日,等我们把人接回来,再摆宴酬谢。”

    金玉书冷汗渗渗,连声道:“不敢、不敢。”

    待手上绳索一解,便跟着引路的侍女,灰溜溜地出去了。

    *

    “今日有些燥热,要给表小姐备好紫苏饮,糕点用荷花酥和如意糕。”

    “等等,回来!谁让你就这么去的?”侍从叉着腰骂道,“托盘换成黄花梨木的,紫苏饮用青花折枝月季纹碗,糕点用粉彩花蝶纹盘,要是惹得表小姐不快,你今日的工钱还想不想要了?”

    待说话声远去,角落里才缓缓步出一个身影,摩挲着手中金簪,眸光微暗。

    他,被骗了。

    第45章 045 被迫招安 与其说是亲,不如说……

    饮子、糕点被整齐地摆在桌案上, 分毫未动。

    崔竹喧眯着眼睛坐在镜前,因着刚刚才沐浴完,她便只穿了一件纤薄的雪青色纱衣,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侍女小心翼翼地用木梳将其一点点梳顺, 而后绾起,再去紫檀嵌百宝首饰盒中挑拣适宜的簪子。

    “表小姐, 这支镀金蝴蝶纹的显得活泼, 这支鎏金宝石花的显得贵气, 还有这支——”侍女声音一顿,从盒中捻出做工最精致的那支, 惊喜道, “表小姐,这是不是您丢的那支?”

    崔竹喧倏然睁眼,低眉看去, 确是那支无疑。

    “前些天怎么找都找不到, 这会儿不找了,没想到它便自己冒出来了!”侍女欢天喜地地替她簪上,将勾缠着的流苏细细解开, 抚平, “还是这支最好看, 最衬您!”

    “我有些饿了, 你去厨房叫人给我做碗群鲜羹来, 亲自盯着他们做,别添进什么我不爱吃的东西。”

    侍女望了眼桌上的还未动过的饮子和糕点,虽有些疑惑,但委实没那个胆量去质疑, 只当是她又突然变了口味,反正朝令夕改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回了。

    俯身行了个礼,便疾步出去了。

    待得脚步声愈来愈远,终于消匿时,崔竹喧行至门边,谨慎地推开一条细缝,环视一圈,确定无人,这才将门合拢,落下门闩,低声唤道:“寇骞?”

    她掀开帘幕,一步步向里寻去,屏风后、衣橱里,乃至床底下和被褥中,可皆是没有,她正要推开窗,去瞧瞧那个小贼有没有挂在窗户底下,肩上却披来一件丝质的披风,一双手绕到她颈下,轻轻地系上绳结。

    绳结系好,那双手就要退开,崔竹喧急急地抓住一只,扭头望过去,双眸明亮如星,“你藏哪去了,让我找半天!”

    她将人拉到桌边坐下,把小碗推过去,“喏,是紫苏饮,阿鲤可想喝这个了,便宜你了,先替她尝尝好不好喝,下回我再叫厨子做上两大碗,让她喝个尽兴。”

    手心蓦然一空,可抽离的手却并不去碰桌上那只小碗。

    “怎么不喝?”崔竹喧微微蹙起眉,首先怀疑是今日的厨子惫懒,胡乱做了一通敷衍她,不堪入口。于是她把碗夺过来,低眉啜饮,酸酸甜甜的,味道没错,她不禁疑虑更深,“难道你不爱喝酸的?那,之后试试姜蜜水、漉梨浆、荔枝膏水?”

    寇骞晦暗的目光落到她脸上,一寸寸描摹过她的眉眼,而后掠过她乌黑柔软的发丝,停在那支流苏轻曳的簪子上,他忍不住靠得近些,伸手,用指腹顺着光滑的线条一遍遍摩挲着。

    他低垂下眼睫,到底是哑着嗓子开了口:“你故意的?”

    她茫然地抬眸,“……什么?”

    他的手往下落了些,顺着她的发丝,抚上了她的后颈,俯身,贴着她的额头,只要再近些,就能吻上这段时日让他魂牵梦萦、夜不能寐的温软,可他到底只是停在那,疲惫地闭上眼睛。

    “见到簪子,就知道是我,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簪子会到我手里,也知道,我收到这个,不管什么条件都会答应,对么,崔女公子?”他自嘲地低笑几声,“把我转手卖给官府,还能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跑过来供你驱使,好玩么?”

    “我没有!”

    寇骞蓦然松开手,唇角强扯出的笑意渐渐回落下去,如困兽般看着她,字字从齿缝间溢出,“是哪一句没有?没有主动将簪子送出去,还是没有将我卖给官府,又或是,将我骗来这里后,觉得不好玩了?”

    “我的心意不值钱,这条命也不值钱,比不得金尊玉贵的崔女公子随手就能赏出去的金簪。”

    “你在胡说什么?”

    崔竹喧全然没有了初初重逢的喜色,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可她怎么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只能攥着衣角,竭力去解释,“我是把簪子给出去了,想让你同意招安,那样你就可以——”

    叩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而后是侍女急切的声音。

    “表小姐,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有歹人……”

    话音未落,青花折枝月季纹碗便带着还剩下大半的紫苏饮砸向门板,于一声巨响后,稀稀拉拉地碎成一滩。

    “滚!我训斥个不懂事的下人,还要先向你交代吗?去守着廊道,不许任何人过来!”

    侍女诚惶诚恐地退去,崔竹喧再抬眸,便撞见那双冷冽的眸子里带着讽意,“崔女公子训斥完了没?若是完了,我就先走了,毕竟接了个新活,忙得很。”

    她攥着衣袖,看着那道身影朝窗边去。

    “……站住,我没让你走。”

    可他的脚步并不停,甚至伸出一只手,推开了半边的棱花窗。

    窗外是昏黄的暮色,余晖洒了满河,每一片涟漪上都闪烁着琥珀般的色泽,仿佛底下流的不是水,而是细碎的金箔。

    寇骞只消如往常般,翻窗一跃,便可轻易离去,但,他到底离不去。

    袖口连带着着手腕被狠拽一把,下一瞬,就被重重地强抵在窗框上,脊骨和木墙撞得生疼,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伸手欲将人推开,可不过是慢了稍许,便彻底丧失了先机,他望见了一双狠戾的眸子,唇上却迎上了一片温软。

    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咬。

    在旖旎的心思生出之前,甜腥味便漫溢进了唇舌,可她犹觉不够,顺着撕裂出的伤口继续啃噬,恨不得将他一口一口撕成碎片,吞吃入腹。

    他并不抵抗,只是静静的立在那,任由她肆意宣泄。

    待得她终于松口,这才哑着嗓音道:“……够了?”

    崔竹喧拽着他的辫子,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与自己目光相对,“我没准你走,你就必须安安分分地给我待在这。”

    “对,簪子是我给的,那又怎么了?”她轻嗤一声,眸中满是倨傲,“我就是要逼你接受招安,逼你主动追到我面前,逼你当我的外室,逼你跟我回崔府。用金子买也好,用权势抢也罢,我崔竹喧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时候。”

    “……若是我不愿呢?”

    “谁在乎你愿不愿?”

    崔竹喧眼睫颤了下,倏然退开两步,撇开目光,默了半晌道:“你既能赶到这里,想来是从楚葹那里得到了能顺利通过关口的凭证?”

    “……崔女公子所言不错。”

    她强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开口:“因我放跑了楚葹,金子熹已经停船搜查数日,很快就会怀疑到我身上,我们今夜就潜出去,手实我也弄到了,改走陆路去虞阳。”

    寇骞低低地应了声,便错开她,隐入暗处。

    *

    距离子夜还很长,故而,他这个奔波数日、不眠不休者,尚能蜷着歇息片刻。

    许是离白原洲太远,他久违地梦到了白原洲以外的事。

    彼时水患刚过,疫病又兴。

    为赈灾而搭建的粥棚还没用上几天,便因着那一小片避雨的屋檐变成了病患的临时住所,再过几天,病患死了,那就成了停尸的义庄,后来,朝廷的人过来放了把火,逃不了的屋檐、木柱、死尸和活人便通通烧成了焦炭,天为被,地为席,连置办棺木的钱都省了,墓碑也不必费心挨个刻上名姓,只需草草书个“乱葬岗”即可了事。

    至于还能动弹的,不想被烧死,便只有投河。

    可河道的上游与下游皆有官兵驻守,若敢上岸,免不了被捅出七八个窟窿。

    他们就只能抱着木桶、木盆、木箱,或是烧剩下的半截木柱漂浮在水上,忘了是几天几夜,反正是在全身皮肉泡得肿胀泛白时,终于寻到个没有官兵的陆地,连片的芦苇有如层层叠叠的白浪翻滚,那便是白原洲。

    逃上岸的有七八十个,每日死上七八个,用苇秆当成席子一裹,埋进地里,余下不到二十人,寇骞是其中一个。

    即便白原洲的土种不出粮食,即便沿水捞出的鱼虾难以果腹,即便病时无药医,即便冷时无衣蔽,但总归是活下来了。

    所幸,在他十岁那年,等来了朝廷的第一道政令,只要交够税款和罚金,便可不当流民,重新落户。

    他信了,于是和洲上的人一并渡河。

    从沿街乞讨的乞丐开始做起,到有一日干没一日干的杂活,最后谋得一份包吃包住的稳定活计,他觉得日子在一天天变好,哪怕依据只是口袋里的铜板变多了一个。

    他的活不难,就是寅时起来在酒楼里擦擦桌椅板凳,等到辰时,再去后厨清洗用过的盘子,一直洗到亥时,便可收工睡觉——如果,盘子没有被砸碎的话。

    据说,那是很值钱的盘子,是外县一个很有名的窑里烧制的。也是,毕竟是在酒楼里给那些出手阔绰的富贵人盛菜的,哪能跟他那豁口一个连着一个的粗瓷碗同价。所以,那个盘子得要他一个月的工钱来抵。但管事的心善,愿帮他求情,留下了半个月的工钱,只要他受些罚。

    盘子碎成了七块,每一块碎瓷片在他身上划一道,七道伤口换两百文,他想,应是极划算的。

    他在元兴楼做小工的第三年,终于攒够了银钱,和白原洲的其他人一起把钱交给官差,满怀期待地等了七日。

    第七日,他们等来了衙役的刀刃,还有,驱逐流民的新令。

    第46章 046 其中有鬼 所以,他低眉,吻在……

    梦境里习以为常到厌烦的恸哭声还未来得及响起, 便被一道瓷器碎裂的声音破开,朦胧的刀光剑影倏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含着怒意的人声——虽没能听清具体词句, 但应是小祖宗在闹脾气。

    他该赶紧去哄人。

    可指尖方触动帘幕一角, 混乱的思绪回正,寇骞忽然记起, 这不是在白原洲, 而是在金氏的商船之上。

    他的手撤得及时, 但垂落的帘幕免不得被惊起一点涟漪,仆从的目光在微微起伏的丝幔处停顿, 下一瞬, 便兜头砸下来一通训斥,被骂得整个人跪伏在地,满心惴惴, 哪还有空位生疑。

    “有心思东看西看, 就是不看我,是不敢看我,还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没有、没有。”

    “那我刚刚跟你说什么了?重复一遍。”

    “说、说……”因着出神了那一小会儿, 仆从支吾半天也没能串联出句完整的话来, 只能惊惶地闭上眼, 额头抵着手, 手贴着地, 竭力让自己跪得端正些,免得又被揪出一桩新的错处。

    冷汗如珠坠下,心跳慌若擂鼓。

    “滚,一帮子没用的东西, 见了就叫人倒胃口!”

    仆从忙不迭地膝行出去,爬过门槛时,清冷的女声却再度响起。

    “今夜不许任何人从我门外的廊道经过,我要清静会儿,听明白没有?”

    “是,表小姐。”

    门板在几不可闻的声响中合拢,而后归于一片被夜色笼罩的寂静。

    崔竹喧落下门闩,坐在桌案旁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饮罢润喉,目光这才飘向最里处的帘幕,“既然醒了,就出来,难道要我去请你不成?”

    寇骞掀帘出来,一眼就望见了满地的狼藉,碎瓷片东一块、西一块,还混着散乱的钗环和珠花,想来方才挨训的仆从不是第一个,而是最后一个,但眼下他出来了,那个仆从该变成倒数第二个。

    他束手束脚地站了会儿,暂且没在她脸上瞧到要继续发作的迹象,试探性地在离她最远的那一角落座,目光瞟过桌上多到几乎要摆不下的菜肴,但很快便垂下眼睫,等待发落。

    但候了半晌,也没见她有要说话的意思,大约是余怒未息,嫌他碍眼?

    他犹豫了下,站起身,一副有正事要忙的模样,“我去准备点东西,方便待会儿逃出去。”

    崔竹喧并未抬头,目光落在杯盏中漂浮的茶叶上,语气无甚波澜,“坐下。”

    大概是正事也没有紧迫到那种程度,故而,寇骞低眉顺目地重新坐了回来。

    “楚葹安排你去做什么?”

    “不知道,”话音刚落,便被对面人睨了一眼,他只能干巴巴地解释,“……忘记问了。”

    崔竹喧凝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顿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感,哪有这般糊涂的笨贼,什么条件都没谈清楚,就敢胡乱答应,万一是要派他去什么十死无生之地呢?再联系他露面时那副别扭模样,当下了然,这人定是见了簪子,便以为她出事了,不管不顾地赶过来,却见她在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就觉自己被戏耍了,这才闹起了脾气。

    信物是这样用的吗?信物是为了能取信于人,哪就有见了信物便一点判断力都没了的?

    那个金管事见着玉玦还知道要怀疑两句呢,就他这个笨水匪,连话都问不清楚。

    她压着怒意,用平生少有的好耐性将事情重新解释过一遍,“在渡口时出了些岔子,我错登了金子熹的船,发现被关押的楚葹,决定和她联手搜集证据,扳倒蓝氏。”

    寇骞眨了眨眼,茫然道:“……你不是和蓝氏有婚约吗?”

    “早退了,”崔竹喧剜过去一眼,恶声恶气道,“这是重点吗?”

    被训斥的人灰溜溜地摸了下鼻子,不敢再插话。

    “总之,你是我的人,只是暂时借给她帮两天忙,为了混个正经的身份罢了,要是派给你的事情太危险了,就撂挑子不干,大不了等我回崔氏,再重金买些人给她用。”她顿了下,忽而朝他勾了勾手,“过来。”

    寇骞平日里飞檐走壁的,现今却跟块木头没什么两样,扒拉着凳子一寸一寸地横移,拖拖拉拉的,看得她不耐烦至极,蹙眉催促道:“快点!”

    搬凳子、放凳子一气呵成,弗一落座,就被她揪着辫子拽过去,他疼得难受,但没胆子抱怨,只能不动声色地贴她更近些,减轻点皮肉被拉扯的痛感。

    “寇骞,你今日是怎么跟我说话的?”

    他心头一紧,崔竹喧这儿从来没有秋后算账一说,连隔夜算都不行。

    还未琢磨出什么能用的词句,她便继续质问道:“嗯?一口一个崔女公子?”

    “……小祖宗。”

    “谦称呢?”

    “……某错了。”

    崔竹喧满意于他当下的乖觉,大发慈悲地松开他的头发,转而抚上了他的脸颊。

    这个小贼惯爱偷懒,不过数日不见,摸起来又粗糙了好些,定是趁她不在,就没有好好涂面脂。指腹顺着往下,竟有些扎手,她凑近细瞧,是些青黑色的胡茬,以前从来没有的,不知怎么就忽然冒了出来,得让他寻个空档,用刀片刮干净。

    再往下是他的唇,唇上是她咬出来的伤,她恶劣地用了些劲摩挲着,还要摆出一副关切地模样问他,“疼不疼?”

    寇骞低垂下眼睫,喉头滚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总是这般,他在脑海中将词句搜刮了个遍,但许是因他未曾将四书五经念全,故而难像文人墨客般出口成章,挑来拣去,不过是觉得,她讨人喜欢,尤其,讨他的喜欢。

    所以,他低眉,吻在她的指尖。

    反正,已卖身给她,再搭上一条命,也是一样。

    “喏,水晶肴肉、胭脂鹅脯、糟银鱼,都是我爱吃的,分你一点尝尝。”崔竹喧先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双木箸,然后自己端起小碗,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寇骞按着她报的菜名,一道道夹过去,入口咀嚼吞咽,味道么,冷的、冷的和冷的,他目光不自觉地往她那瞟,她自来最是挑剔,眼下却面不改色地吃着这些冷食。

    依着她在这颐指气使的程度,定无人敢用一桌子冷食来苛待她,眼下受这份苦,不过是为了等他一块儿吃饭罢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崔竹喧问。

    “等起风时,”寇骞顿了下,终于想起桩被他搁置下的正事,迅速地塞了些汤汤水水下肚,囫囵果腹,“你收拾些要带的东西,在这儿等着,某出去一趟。”

    崔竹喧轻点下头,他便提了长刀,从窗口利落地翻出去。

    甲板上,有人唉声叹气地抱怨:“表小姐这气性也忒大了些,这船上这么多人,甭管是切菜做饭的、刷锅洗碗的还是擦窗洗地的,就没一个没被她训斥过,往日还好些,一天也就是三四个人挨骂,躲躲便过去了,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怎的,竟接连处罚了十多个人。到底也就是个表小姐,还真把自己当成金氏本家的小姐了不成?”

    另一人也苦着张脸,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我不过是往屋子里瞧了一眼罢了,便又挨了一顿狠骂,哪家的也没有这么难伺候的主子啊!”

    “要是她下个渡口就能下船就好了。”

    “还熬得到下个?”一人撇撇嘴道,“这苦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也别等渡口,我恨不得她从这船舷上一翻,立马就投河,今夜就能消停。”

    寇骞隐于暗处,两指夹住一颗花生,朝船舷那边射去,“噔”的一声闷响,二人立时止了闲聊,拎着灯笼警惕地摸过去,寇骞则趁此机会,足尖轻点,向桅杆而去。

    “花生?”左边人伏在地上,摸了半天,也就寻到个断了半截头的花生,不由得啐了一口,“我当什么呢,吓我一跳,定是舱底的耗子跑上来作乱了,明日我就撒些药,把它们统统毒死。”

    “行了,别管耗不耗子的了,早巡逻完,早去交差,难得今夜表小姐不要人伺候,咱们弄完就可以睡觉了!”

    烛光飘飘摇摇地远去,寇骞静候片刻,抬眸望向卷起的船帆,抽刀攀缘而上。

    巡逻完的奴仆依照惯例,只需同金子熹报一声无事发生即可,但二人准备转身离开时,一贯只低头打算盘、核账簿的人却突然抬起头,“表小姐那也无事吗?”

    “算、算是吧。”

    金子熹搁下毛笔,皱了皱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是这样,表小姐今日动了很大的火,但她平日也常发脾气,所以……”

    “因为什么动怒?”

    仆从竭力回想了一番,支支吾吾地回答:“胭脂鹅脯的片数是单数不是双数,如意糕摆盘时四个角没对齐,茶盏用了青瓷的没用白瓷,小厮进门时先迈了左脚……”

    金子熹听得青筋直跳,嘴唇轻启,欲要说些什么,那仆从却继续道:“还有好些缘由,但小的没能待够全程,要不要去传其他被训的人问问?”

    “不必!”

    他读了二十多年圣贤书攒出来的好修养在今夜被挥霍了个干净,就这种疯婆娘,金玉书怕不是脑子里被灌进一整条松荆河,这才只剩下一双眼睛色迷心窍,不顾名声要同她私奔。

    金玉书就是被摁进庙里头出家,也休想同她有什么瓜葛。

    “盯紧她。”

    “可是,表小姐不让任何人靠近廊道。”

    金子熹眸光一凛。

    不对,其中有鬼。

    第47章 047 水中逃生 捧着他的脸颊,指腹……

    崔竹喧牢记着先前身无分文的窘迫, 故而这次收拾时,除最重要的手实贴身放好,还专门把床单扯下来当作包袱皮,妆奁里的钗环步摇自是一个不落, 目光四处搜寻一圈, 将体积小、好卖钱的镇纸、笔洗等物件也塞了进去,并上寇骞留给她傍身的金银和衣裳, 险些连结都绑不上。

    她试着掂了掂, 咬紧牙关才挪动寸余。

    思及等会儿逃命时, 寇骞大抵还得背着个她,只能将狠心将包袱拆开, 忍痛把便宜的东西给挑出来。

    正比较着青玉浮雕松石笔筒和双龙抱珠澄泥砚孰优孰劣, 手边烛光一闪,窗纱外一抹身影飞过,她眉间顿时生出喜意, 身后却陡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崔竹喧眸光一凛, 在外头人开口前,先将手里的砚台狠狠砸向门框,佯怒道:“滚!我不是说了不许有人过来吗?你们都听不懂吗?”

    “……鸣玉, 是我,”门那处的声音温和, 将关切的语调学了个十成, 倒真有几分兄妹情深的模样, “只是些笨手笨脚的下人罢了,何必气成这样,你都在屋子里闷了许久了,不若出来散散心?”

    窗那处则是被小心翼翼地支开, 垂悬下来的人影于夜色中显露出来,一言不发,只是试探着,向她伸出了一只右手。

    往前,还是往后?

    若往前,金子熹对她向来是能避就避,眼下贸然上门,还说着这般矫情的词句,显然是对她起了疑心,可也只是疑心,念在金玉书的份上,她至多是被关押起来,性命无虞。

    若往后,寇骞此行不过是孤身来救她,一人一刀,应付金氏的诸多仆从已是不易,再加上一个不会水性的她,比起顺利逃脱,还是溺死河心的几率大些。

    故而,依照理智判断,她该——

    “表兄说的哪里话,我岂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依我看,带我散心是假,想为那些奴仆讨个公道才是真吧?”崔竹喧将被褥一掀,遮覆住收捡的行李,又将发簪取下,藏于袖中,拉开门闩,“我这人最是讲道理,哪个人不服,你让他过来与我当面对质,免得他们一天到晚,正事做不好一件,就知道背地里传我的闲话!”

    门板缓缓分开,露出张倨傲的美人面,哪怕是未施粉黛,仍是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但金子熹挪开了,他的目光透过门缝,落在满地被糟践的杯盏摆件上,呼吸一窒,艰难地出声:“奴仆的事先放放,你今天砸了多少东西?”

    “没多少,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怎么了?”

    “不、值、钱?”金子熹一字一顿地开口,心脏宛若被一只大手攥住,每一次的心跳都带起一阵闷痛,“虽然,金氏家大业大,但也、也不能这么……”

    崔竹喧目光状若不经意地扫过廊道,除却金子熹,只另外瞧见四个侍从,也是,毕竟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么些人就足够制住她了。

    “表兄心疼了?放心,我赔得起,只管当作是卖于我砸着听响便好。”她微微勾起唇角,略侧开了些身子,放他入内,“若表兄不放心,不妨亲自点点,列个单子,我保证一文钱都不少。”

    金子熹微微挑眉,他本就想寻个机会进来探探虚实,眼下她主动邀约,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后头的侍从想要跟上时,被她一把拦在门外,落下门闩。

    “表兄你进来也就算了,那些看着一脸倒霉相的家伙可不许进。”

    金子熹敷衍地应了声,一步步往里走,正要撩起垂落的帘幕时,身后忽而袭来一根尖锐物什,回手一挡,轻易地攥住那只作乱的手,将人压在床榻上,他这才看清,凶器是一支金簪,顺着金簪而去,是一只纤白的手、一双狠戾的眼。

    草草盖上的被褥因着这番动作跌下一角,露出里头的金银细软,他微微凝眉,有些出乎意料,“这么差的身手,也学人上船当贼?”

    且这贼当得也不太称职,船上真正值钱的东西她一件没捞着,装的尽是些小摆件,还全是他添置过来的,这么一个徒有其表的草包,把她和逃走的人犯联系在一起,委实是抬举她了。

    崔竹喧望见他眸中毫不遮掩的轻蔑,冷笑一声,不挣扎,反倒是当着他的面拿腔作调地哭喊起来,“表兄,快放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

    金子熹面色一僵,想起他安插在廊道上的侍从,连忙低声呵斥道:“别瞎喊!”

    “我已和玉书表兄私定终身,你再怎么样,我都不可能跟你……”

    娇娇柔柔的哭泣伴着瓷盏碎裂的声音,掺杂几声闷哼或是桌椅板凳的碰撞,一场激烈的霸王硬上弓的戏码在脑海里活灵活现地开演,门外原是严阵以待的众人眼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寸寸往两边挪,他们可是正经的侍从,怎么就摊上这么不正经的主子呢?

    全然不知,那个不正经的主子已然不省人事。

    崔竹喧嫌恶地将自己的衣褶理顺,想到方才被嘲笑一事,便压不住满腔的怒火,在地上那具软趴趴的身躯上碾了几脚,聊以泄愤。

    再抬头时,就见寇骞已然将行李重新挑了一遍,只将现银裹好、缠在身上,其余的一件都不要,她立时有些不满,“我的衣裳也不带吗?”

    他低垂着眼眸,并不做声,只是凭刀砍下一截绸带,自他的身后环过她的腰间,一圈叠一圈,本就缠得严实,他在绑结时又忽地使劲一拉,让两具身躯彻底地贴在一处。

    “寇骞,你是不是在偷偷报复我?”崔竹喧被勒得差点没喘过气来,恼怒地剜过去一眼,深觉他晚饭时的乖顺只是装模作样,不然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又变成一个又破又硬的坏石头。

    “……没有,只是为了方便带你凫水。”

    她挑眉看去,半信半疑,“真的?”

    寇骞一手揽着她,一手攥着飞钩子的绳索,自窗沿而出,顺着船壁一步步往下,动作慢得她连逃命的刺激感都丢了大半,只觉江上夜风寒凉,双臂将这个暖和的火炉抱得更紧了些。

    直到行至底部,他倏然低眉,贴着她的耳朵,艰涩地开口:“某下次可以不配合吗?”

    不配合?为什么?

    她这么天衣无缝、顺利进行的计划,他难道不应该对她大为赞扬,佩服到五体投地吗?要是一骗进屋就打晕了金子熹,撑不了多久,侍从就该闯进来了,到时候他们两个在水里游,侍卫在船上放箭,没挨过一时半刻便变成两具浮尸了,哪能同现在这般,慢吞吞地逃命?

    崔竹喧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但看着那张皱巴成苦瓜的脸,颊边却涌出些笑意,她眨了眨眼睛,刻意拉长音调,“寇骞,你是不是吃——”

    下一瞬,寇骞松开绳索,带着她沉进沁凉的河水中。

    于是天中月,水中月,合成了一个月,圆圆的、小小的一圈,遭浮浪一推,便散逸成了银辉点点的涟漪,他带着她在这些涟漪中穿行而过,将月色染了满身。

    她忽而觉得,同水也不是那么八字不合。

    她抬眸,在他浮出水面换气的间隙,目光毫不遮掩地打量过去。

    晶莹的水珠自他冷峭的眉眼滑落,顺着皮肉淌下,因他的喘息微微起伏、轻颤,行至喉结处被阻滞一会儿,而后在他喉结滚动的刹那,倏然跌落,融回渺茫的河中。

    崔竹喧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点渴,许是同金子熹纠缠时耗费太多口舌,许是这一路地逃命过于劳累,许是其它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搅扰得她甚至想借那颗水珠解渴。

    但她尚且有理智撑着,那是河水,又苦又涩,不能喝。

    故而,她只能倚在他的颈侧,看那些水珠一颗颗流下来,又一颗颗流下去,看得人愈发得渴。让人忍不住去想,倘若那不是河水,是她常喝的紫苏饮、漉梨浆、荔枝膏水该有多好,尝起来的滋味一定好极,就算不是那些,是汾桡县两个铜板一碗的散茶,是白原洲涩口刺喉的浑酒,她也很愿意去尝尝。

    如同被蛊惑般,手臂缠着他的腰身越收越紧,比那条将他们绑在一起的绸带还要更紧些,她不太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思绪迷朦间,觉得逃命好像也不是紧迫到一刻不可停息。

    一点绮思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点河水,大概喝不死人吧?她想。

    于是,她闭上眼,贴过去,用舌尖将那颗水珠盛住,一点点舔舐,饶是她如此珍惜,那也只是极小极小的一颗水珠,距离解她的渴还差很多、很多,她顺着那一点残余吸吮着,将水珠走过的路回走一遍,从他的喉结,下颌,脸颊,而后是他的眼尾,是他的长眉。

    “……簌簌?”

    那人低低的、带着哑意的声音响起时,她这才意识到,她遗漏了一处。

    她捧着他的脸颊,指腹抚过他的唇瓣,然后凑近。

    这回不是咬,是亲。

    *

    “咋、咋没声了呢?”一个侍从道,步子小幅度地往门框那挪了些许,屏着呼吸,附耳倾听,可入耳不过是一点细微的“吱吖”声,不像是床榻挤压,倒像是夜风吹动木窗,“不会已经完事睡着了吧?”

    “那不然,看看去?”

    二人挣扎片刻,小心地推门进去,瞳孔一缩,“公子!”

    金子熹这才悠悠转醒,还未来得及发号施令,就听得一声急讯:

    “收帆的纤绳全断了!”

    第48章 048 缴械投降 逼他缴械投降,逼他……

    乌蓬船在松荆河上飘飘摇摇, 将皎白的月影搅碎,斑驳的碎光落在每一圈涟漪,随着浮浪远去。

    一道人影曲着腿坐在船头,左手覆在额头, 右手则探出船舷, 浸在波光粼粼的河中,沁凉的水从他的指间流过, 将那些燥意稍稍冲淡, 可是不够, 远远不够,他只能将手沉得更低, 让那点凉意从掌心、没过手腕, 再蔓至小臂,他甚至想从船上翻下去,好彻底浇熄那点热意。

    可也不行, 与水靠得近了, 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翻溅的水花,和在水花中不可言的旖旎。

    偏于此刻,舱内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 他忍不住去猜, 这一声是在解结, 这一声是在抽带, 这一声是在褪下裙裳……喉结上下滚动一下, 先前的努力平复,顿时成了无用功。

    船上不曾备酒,他只好拿着水囊往嘴里灌,勉强缓解喉间的干渴, 只是这滋味,实在是难熬得很。

    一个水囊的水被挥霍干净,他又伸手去寻第二个,顺着船板胡乱摸索着,却突然被一只温软的手攥住,那般轻轻柔柔的力度,他只须随意动动手腕便能挣开,可他心头发紧,浑身的力气都平白被抽离出去,全然无法抵抗。

    故而,他被那只手牵着,不得不进了船舱。

    身后是粗糙的竹帘摇摇曳曳,身前是如墨的青丝勾勾缠缠,他明知她不是故意,却仍觉得,那发尾是刻意拂过他的手心、颈侧、鼻尖,刻意诱着他一点点往前,逼他缴械投降,逼他俯首低眉。

    “外面风那么冷,吹着多难受。”

    “……嗯。”

    寇骞倏然醒过神,偏开目光,去看那跳动的烛火,以及烛火旁边,船壁上黑漆漆的影,他本能地顺着轮廓去分辨,何处该是她的眉,何处该是她的眼,何处,是今夜扰得他不得片刻安歇的唇。

    崔竹喧没注意到这份异样,将侧边的帘幕掀起,仔细张望了许久,确定河上除他们身下这只小船外,再无其它,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好奇地问:“我记得我们没游这么远啊,怎么金氏的商船连影子都没了?”

    寇骞不自在地轻咳两声,解释道:“某割断了船帆处的纤绳,船帆放下迎风,船自然停不下来。”

    “难怪要等起风才走。”她恍然地点点头,将手掌探出去感知了下风向,想要借此推断金子熹被吹到哪个方向,奈何她辨不清东西南北,亦背不出樊川郡的河道流域,只能悻悻地收回手。

    她将换下来的湿衣裳卷起塞到边角,挨着船壁躺下,将一旁的被褥扯过来,寇骞习惯性地帮她掖上被角,待收手时,却撞上她略有些疑惑的目光,“你不用盖吗?”

    被褥只有一床,倘若要把他也盖进去,必然得是近到肌肤相贴、共枕同眠的地步,若放在其它时候,他定会干脆利落地凑过去,可偏偏是现在,他尚未能将那点身体的本能制住,只好神色狼狈地往后躲了点。

    “……不用,某不冷。”

    “真不用?”崔竹喧狐疑地望了他一眼,“那你晚上可不许偷偷抢我的被子。”

    她还记得上回某个人就是明面上将躺椅让了出来,结果背地里搞小动作,在扶手上刻了他的名字,还敢以此为由和她争夺躺椅的所有权,有此前科,她不得不防,说不准这个小贼就偷偷将被子掳了去,然后第二天推说是她睡相不好,将被子踢过去的。

    她满目的不信任,逼得寇骞无可奈何,只能紧挨着另一边的船壁侧身躺下,将长刀隔在中间,形成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以自证清白。

    有风自微微晃动的竹帘外吹来,将两道清浅的呼吸混到一处,他渐渐被笼罩在隐隐约约的、惑人的香中,心绪愈发不宁,正是此时,身后却有一声极轻、极小的响。

    是她翻身时不慎碰到刀了?

    寇骞犹豫着要不要把刀再往自己这边挪些,好让她躺得更舒服点,可又是一声响动,他立时确定,是她故意将刀拿开了,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这么做。

    下一瞬,他的肩头被小心翼翼地覆上了被褥的一角,然后是一具温香软玉贴着他的脊背,环住他的腰腹。

    寇骞浑身一僵,连呼吸都乱了几拍,“……簌簌?”

    崔竹喧自以为的隐秘动作被倏然揭穿,顿时生出一股恼怒,也不管该被仔细盘问的对象应当是她,反倒先发制人,往他的肩头咬了一口,以示惩戒,然后恶声恶气地开口:“你要是因为受凉病倒了,难道要我亲自划船到岸上吗?不许动!”

    寇骞吃痛地闷哼一声,乖顺地不抵抗、不挣扎,竟是低低地笑了几声,然后将手覆在她的手上,十指交握。

    “嗯,小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

    *

    一夜无梦,醒时已是天光大亮。

    许是不必时时刻刻提防着金子熹,又或是她弄丢许久的贴身护卫终于寻回来了,连日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只觉神清气爽。

    弗一撩开竹帘,便撞见一片蓝盈盈的天,映得河水也翠得出奇,而天与水中间,是个正在躲懒的船夫,半倚靠在船壁上,慢吞吞地剥着橘子,瞧见她来,便将本要喂到自己口中的橘肉掉了个头,递到她面前。

    “小祖宗安好。”

    哦,这会儿倒是记起要晨昏定省向她问安的事了,先前出个门都晓得要将缺的问安提前呈上,偏上次撇下她,一个人跑回白原洲,缺了这么多天的问安也没见他补上,由此可见,这是个一点儿不守规矩的外室,但凡她少盯一眼,他就能把自己外室的身份忘到九霄云外去。

    崔竹喧低眉咬下橘子,深觉要时刻警醒着他,让他安安分分地任她搓扁揉眼。

    她忽而抬起一只脚踩在他的膝头,颐指气使道:“腿疼。”

    寇骞微愣一下,挑眉看她,目光意味深长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显然不信这个蹩脚的借口,她顿时蹙起眉,声音带了几分不悦,“寇骞!”

    “在呢。”

    他歪着脑袋低笑几声,在布巾上擦去了指尖残余的橘子汁,而后握着她的脚腕,将绣鞋脱下,指腹从她的脚底开始,一寸寸揉按过去,力道不轻不重,可单脚站立在平地上尚难维持平衡,更遑论是这起起伏伏的船只,她没坚持多久,就感觉整个人开始摇摇晃晃了。

    要是当着他的面摔跤,她这个妻主岂不是颜面尽失,她急急地想收回脚,这个表面乖顺,实际一肚子坏水的讨厌鬼就抓着她的脚腕不放了,分明是想看她的笑话!

    “你快松开!”

    “还没按完呢,小祖宗再等等?”

    “你——”话音未落,也不知船只是乘上了哪一个浪头,剧烈地摇晃一下,寇骞那厮倒是坐得稳稳当当,偏偏她孤立无援,边上连个能个扶的东西都没有,不出意料地栽倒下去,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没砸上硬邦邦的木板,而是摔进了他的怀里,被他紧紧地扣住腰身。

    “看来小祖宗不只是一条右腿疼,是浑身上下都疼得难受,”寇骞用玩味的目光看向她,指尖顺着她的脊骨一寸寸抚过,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用来逗她,提议道,“反正时辰还早,不如某仔仔细细帮你按一遍?”

    他的手不安分地游走起来,崔竹喧正值气头,张嘴便要将这个讨厌鬼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顿,岂料,这边横眉竖目的怒容刚摆出来,便倏然绽成了眉眼弯弯的笑。

    “寇骞……哈哈哈哈……不许……”

    “不许什么?不许停?”他在她腰间挠痒的动作一下未停,还要装出副无辜的模样,恍若在认真地征求她的意见。

    “哈哈哈……讨厌鬼……”崔竹喧如同一条被捉上岸的鱼,歪来扭去地躲闪着,偏偏那人将她箍得极牢,怎么都躲不开,眼角都笑出了泪花,“快停下……哈哈哈……我饶不了你!”

    寇骞瞧见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正瞪着他,鬼使神差地,凑近亲了亲她的眼尾,手上的动作因此停息片刻,当即被她寻到破绽,反压回来,骑在他腰上,目光凶戾,一字一顿道:“寇骞,你、完、了!”

    他心头一跳,顿觉不妙,四肢并用地往外爬。

    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

    纤细的手指挠过他的脖颈,又袭向腋窝,下攻腰侧,比之他先前的小打小闹,杀伤力要强得多,没熬过几个呼吸,他便败下阵来,一个劲儿地求饶。

    “某错了、哈、饶过某这一次吧?”

    “哈哈哈……小祖宗……”

    崔竹喧趾高气扬地冷哼一声,“你还敢不敢?”

    寇骞摊开双手灰头土脸地投降,“不敢。”

    由讨厌鬼寇骞不自量力挑衅而引发的挠痒痒战斗,最终以寇骞的战败投降拉下帷幕,作为惩罚,他今天一整天都只能剥橘子,不能吃橘子。

    鲜嫩多汁的果肉从橘皮里分离出来,安放在一个青瓷碟上,一个接一个,一层叠一层,垒成一座小小的橘子塔,足够慢慢悠悠地吃上好些时候,当然,这些都是归崔竹喧的。

    至于寇骞,他正舀起瓢河水,将被汁液染黄的手指细细洗净,然后推开一摞橘子皮,任劳任怨地开始划桨。

    “我们找个最近的镇子靠岸,然后赶去郡城,在那试着联系崔氏的人。”寇骞正色道。

    但崔竹喧只敷衍地点点头,沉迷于在橘子塔中挑选最甜的那个。

    第49章 049 意图上位 “我还骑过你呢!”……

    船至渡口, 不知道寇骞同码头的津令商量了些什么,遮遮掩掩地亮出个小牌,又塞过去一条银铤,这才拎着包袱牵着她上岸。至于那条乌篷船, 则是被一个瘦高的汉子踩上去, 用竹篙往堤岸一撑,船就晃晃悠悠地远去。

    崔竹喧回头望了好几眼, 颇有些遗憾, “不要那条船了吗?”

    “总不能扛着船在陆地上走,”寇骞的目光在茶铺外被风撕毁大半的画像上停驻片刻,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斗笠压低了些, 牵着她错开人群, “只是把船寄存在这半月,你之后若是想——”

    他顿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岔开话题, “你可会骑马?”

    “小瞧我?”崔竹喧上扬着眉尾, 高昂着下巴,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每年春三月、秋九月, 我可都是会同虞阳的贵女一同郊游打猎的!”

    “……打猎?”寇骞的手指忽然收紧了些, “猎什么?”

    “自然是兔子、山鸡之类的, 不然还能是什么?”她顿生出几分疑惑, 只觉得他这问题问得古怪至极, “你总不会以为,我能弯弓射死老虎吧?”

    他倏尔翘起唇角,勾着她的手指轻轻揉捏,调侃道:“不能吗?某还以为如小祖宗这般威风, 猎几头老虎、几只黑熊,不在话下呢。”

    崔竹喧当即认定他是在恶意挑衅,故而狠狠地在他虎口处掐了一把,“我不能,那你能吗?”

    他眸光微闪,很快就用一贯轻松的语调作答:“不能,某贪生怕死,见了那般凶恶的野兽,只能闷头逃跑。”

    她睨过去一眼,看在这个讨厌鬼自揭其短的份上,勉强原谅他刚刚的冒犯之言,于是动了动手指,重新与他十指交握,只是话中的倨傲丝毫不减,“是要骑马去郡城么?放心,我马术好得很,不需要你带!”

    “那就好。”

    那就好?

    这个破水匪莫不是在暗戳戳地说她是个拖累?崔竹喧登时冷下脸,欲要同他好好掰扯掰扯,就见那人突然俯身下来,恭维道:“不知某是否有幸,见见小祖宗策马的英姿?”

    她被夸得飘飘然,下意识要点头,又硬生生扼住动作,脑中警铃大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凝眉将他上下审视一番,无果,故而拽着他的衣领逼问起来,“啧,这嘴突然跟抹了蜜似的,说吧,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被审问的对象眨了眨眼,一副无辜的模样,“没有,就是想问问,小祖宗肯不肯与某同乘一骑?”

    “我会骑马,不用你带!”

    “可是某不会,小祖宗若不肯,某就只能跟在旁边牵马了。”

    崔竹喧轻嗤一声,全然不信,“就知道胡说八道!”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谁不是自幼就——”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想起,边上的这个是个彻彻底底的泥腿子,莫说请文武师傅,便是寻常的私塾学堂,普通的读书识字都成困难,更遑论花大价钱买马、建马场。

    她连忙松了手,不自然地偏开目光,“我一时忘了,没有笑你的意思。”

    “笑也没事,某确实不会。”

    寇骞直起身子,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被抓皱的衣领,“某问过了,从这到郡城不远,坐马车稍微慢些,三天也能赶到,只是一路得多带一个马夫,可能有些不便。”

    “骑马跟骑牛、骑驴也差不了多少,我教你,不出三天,你定能学会!”

    他怔愣一下,愕然地看过去,就见她一脸凝重,拉着他挤进人群,誓要在一整条街的车马行中精挑细选出一匹温驯的良驹,不禁莞尔,打趣道:“小祖宗这么厉害,还骑过牛,骑过驴?”

    “我还骑过你呢!”崔竹喧气愤地剜他一眼,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发急,“……就你话多,闭嘴,不许问!”

    世间怎么会有如他这般不识好歹的讨厌鬼,一点瞧不出她这是在对他好,笨死他算了!

    *

    白原洲,小院里。

    桌案上仍摆着熟悉的三菜一汤,围桌而坐仍是四人,三双木箸齐齐停下,三道目光直愣愣地望过去,偏偏被打量的第四人浑然不觉不自在,将粗瓷碗里残余的汤汁米粒儿仔仔细细地搜刮进嘴里,硬生生凭着箸尖,把碗面剐蹭得清可鉴人。

    “那个,劳烦再来一碗?”第四人腆着脸笑道,双手捧着空得不能再空的碗,递至范娘子面前。

    “啊?啊,”范娘子愣了半晌,匆匆接过碗,直腿起身,可屁股刚离开椅面,又尴尬地落了回来,“锅、锅里也没了,不然午间早些用饭?”

    楚葹摸了摸尚有大半空位的肚子,忍痛应了下来,出门在外毕竟不比自家,饭吃了五碗便不能续,还是怪这碗太小了,若换成揉面团那个瓷盆,定然能吃个痛快。

    她这头正惆怅,边上一个瘦小人影亦是惆怅。

    阿鲤挨个看向桌上干净得好像刚被构树叶汁洗过的盘子,长叹口气,放下木箸,仰头把碗里的半碗清粥灌下,意犹未尽地咂巴着嘴,目光瞟过楚葹,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还是阿姐好些,不仅能支使老大换着花样下厨,还吃得少,能留下大半吃食给她,哪像刚送过来的这个,把老大弄没了不说,还把她的早饭也吃光了。

    不然,她下一顿还是回家自己做吧?

    跟这人分开吃,免得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粮食全部打了水漂。

    阿鲤正冥思苦想,要如何开口,才能把嫌弃之意稍稍遮掩些,忽听见外头一阵敲锣打鼓的动静,鼓槌毫无规律地砸向锣面,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喜庆之意听不出来,只吵得两只耳朵嗡嗡作响。

    这是在召集众人的讯号。

    她一下子从板凳上弹起来,抓起放在桌腿下的长刀,急急地冲了出去,范娘子二人亦是放弃了收捡碗筷,左脚赶右脚地追出去,剩下一个楚葹,茫然不知发生何事,只好跟在后头去瞧个究竟。

    沿着篱笆外的小道往上走,不多时,就见到一圈松散的人群,但念及白原洲人烟稀少,眼下这些,便是全部了。

    人群中央,一个瘦子居高临下,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意味,若不是楚葹走得近了些,瞧见他鞋底下一个长条板凳并一方圆形饭桌的话。

    他将手里的锣和锤随意丢开,清清嗓子,叉着腰道:“我宣布,我就是白原洲的新一任老大,谁赞成,谁反对?”

    人群静默了一瞬,不知谁先开了个头,扑哧一声笑出来,那笑便传扬开去,一个接一个的笑着,歪倒成一团。

    “阿树哥,你胆子也忒大了,小心老大回来,把你的皮剥了当鱼食!”

    “就是、就是,你是不是宿醉还没醒啊,怎么突然闹这出?”

    有人推了推同样在看热闹的牛二,打趣道:“你们不是住一屋嘛?怎么不拦着点,也不怕跟他一起挨揍!”

    遭了奚落的阿树脸色比锅底还要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把从上头跳下来,将人群撞开,愤而离去,将此起彼伏的笑声丢在身后。

    楚葹看了眼嬉笑散去的人群,微微凝眉,朝他离去的方向跟上,一直行至渡口,便见这个上一刻还在吵吵嚷嚷着要当老大的水匪,一点不讲究地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抓着河堤处的湿泥,动作粗暴地将它们搓来揉去,好半天才成形一个丑得离奇的泥人,立在边上,没撑几个呼吸,那个非圆非方的脑袋便滚落下来,摔成了一堆散碎土块。

    “莫非你在行巫蛊之术?”

    “啥?五谷?这里的土贫瘠,种不出的。”

    楚葹默了下,换了个通俗词汇,“扎小人。”

    阿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扎什么小人,老子看不顺眼的,就直接用刀砍了!”

    “你趁寇骞不在,意图上位,我有足够理由怀疑,你会在他回来路上设伏,”楚葹声音冷冽,“我与他既为盟友,理应为他清理门户。”

    阿树扭头看她,神情古怪,想了好一会儿,为啥这个官差像是脑子进了水,要去寇骞家扫地,但下一刻,他的颈侧就漫上来一股凉意,他熟悉得很,是刀刃。

    他顿时确定了,这官差定是在松荆河里泡久了,脑子都泡烂了。

    “我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当个老大,还用杀他那么麻烦?”阿树没去理会那片刀刃,闷头下去摆弄那团泥巴,“我还不了解他,从小到大就不耐烦待在这,这回被你骗出去了,你还指望他能舍得回白原洲呆着?他定要跟着小娘子回家去了。”

    楚葹微微挑眉,放下刀,曲腿在另一边坐下,语气淡然:“他会回来的,那令牌只够他在樊川郡经行,他想出去,就必须先帮我做事,就算崔氏势大,但这里不是虞阳,他们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我就知道,”阿树咬了咬牙,冷嗤一声,“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是心眼少的,一贯跟斗鸡走狗似的耍弄人。”

    “你要他干的指定不是什么好活,准是那种要命的差事,换成我,铁定离你八丈远,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偏生是那个疯子……”

    楚葹想到那莫名完成的谈判,不免有些感慨:“我也是没想到,恶名昭彰的悍匪,竟是用情至深的性情中人。”

    阿树立时啐了一口,恶心得浑身的鸡皮疙瘩倒竖。

    “他就是烧坏了脑子,才疯成那样。”

    “疯?”

    “能割腕放血喂花的,老子生平也就见过他这么一个!”

    第50章 050 以血饲花 算了,疯了就疯了,……

    从出事, 到阿树将他挖出来,已过了三天三夜。

    他被山石砸断了一条腿,侧腹割出一个豁口,再小些的划伤、撞伤不计其数, 简直是个用污泥、血水和在一起, 捏出来的泥人,还是做工粗劣、随时要散架的那种。

    阿树着急忙慌地去探他的鼻息, 这才发现他微微颤动的眼睫, 他竟是生生地熬着、清醒地在这底下待了三天三夜, 只是目光涣散,呆呆地望着顶上的一隙天光。

    许是失血过多, 伤势过重, 发烧烧迷糊了。

    阿树没去管,反正还活着就好。

    把人背起来,用麻绳同自己捆紧, 抓着上头放下的绳索, 沿着石壁往上爬,中途被松动的砂石砸了几下,耽误了动作, 爬了一刻钟, 才堪堪出去。

    阿树把他放在一边, 喘着粗气去溪边灌了几大口水, 望着溪里只比泥人好上一点的身影, 竟不知道该先盘算什么,是今夜还没下落的晚饭,还是浑身家当都不定能凑出一碗的汤药,可也没工夫多想, 再不赶紧下山,怕是他们俩就该成野狼的晚饭了。

    用竹筒装了水,身上仅剩下的馍饼掰碎扔进去,拢共还不到半个巴掌大,又薄得跟纸皮似的,浸进去也是稀薄得可怜,但有得吃就不错了,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哪轮得上挑三拣四。

    阿树握着竹筒往回走,就见他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小命儿都快没了,还有心思赏花,用眼睛看也就算了,他还上手摸,摸就摸吧,被花茎上的刺扎出四五个窟窿眼也不晓得收手,淌了满手的血,地都都要被滴成红的了,气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我寻思你是腿断了,又不是眼瞎了,那么尖的刺你看不见啊?”

    阿树骂骂咧咧地把他的手拽回来,捏着他的下颌,把那点微末的吃食灌进去,至于包扎,腿上要命的伤都没法管,哪有空搭理破的那点皮。

    两人走走停停,总算是跟着月亮一块回到了棚屋。烧一锅热水,将伤口擦洗干净,而后拆了几件旧衣,撕成条状,再加上一点止血的山藿香叶,便算是治伤了。

    “出事后,班头就把你的职位撤了,”阿树将仅有的一条薄被给他盖上,咬着牙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往边上啐了一口,“一群狗官!牛二原想替你去讨些抚恤来,被按了个闹事的名头,关进水牢了,兴许要月底才能放出来。”

    “我把咱们几个的余钱全交给工头了,这才换来几天假,去山里挖你,今天给你吃的是最后一点粮食了,你扛一下,我明日早些去上工,看看能不能多换半块麸饼。”

    阿树从待烧的柴火中挑挑拣拣,寻了根长木棍放到他手边,“……你自己小心着点。”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偏地上人毫无反应,木棍尚且会在地上滚动几圈,他却只会呼吸和眨眼。

    “那么多个衙役,就你一个被埋在里头,说跟他们没关系,狗都不信!发生什么了?是不是他们故意把你丢下去的?”

    好半天没等来回应,提问的声音不免变得愈发急躁,“说话啊,你哑巴了?”

    阿树恨不得把人揪起来打一顿,但依着他那伤势,挨不了几下人就要没了,故而,阿树只能抓着棚前的泥巴泄愤,一大一小两个泥团拼凑在一起,便当作是寇骞,而后双手用劲,将其捏个稀碎。

    “你说你图什么啊,非要偷摸着渡河过来卖鱼,结果被那群公子哥儿抓去当人猎,本来好好躲着不就是了,秋猎短则一月,长则三月,熬过去就成,我和牛二不都躲得好好的吗?又不知道你是那根筋没搭对,硬是去跟他们抢那只白狐,倒是讨到了赏,可这赏你受得起吗?”

    “那姓蓝的当初分明说要用百两银买白狐皮,结果你抱着白狐出来了,他非说狐狸死了,毛色不好看,一块碎银子便把你打发了,”阿树顿了下,泪水顷刻间涌出来,他忙用袖口去抹,可耐不住那眼睛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往外渗水,“装出一副好人模样,给你提拔成了衙役,官差啊,多威风啊,可你这才威风了几天?”

    “夸下海口,要带着我们搬出白原洲,弄到现在,连命都快弄没了!”

    阿树试图平稳呼吸,却觉得肺部像是被绞紧,哽咽的声音在唇齿间打转,转头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影,嗤笑一声:“算了,哑巴就哑巴吧,不耽误吃饭,也不耽误做活。”

    “……活着就好。”

    *

    为了能抢到件结实些的工具,好多弄些东西交差,换来够两人果腹的吃食,外头尚且黑漆漆的一片,阿树便灌了几口生水下肚,急急地出了棚屋。

    可这委实不是什么好的活计,再怎么刻苦卖命,换来的麸饼也就够嚼个两三口的,自己都吃不饱,何况还得再养一个。

    阿树只敢掰下一点边角的碎末放进嘴里,然后用溪水将整个肚子撑满,假装自己吃过了饭,然后头晕眼花地继续干活。

    可好不容易下了工,棚屋里却没了人影,他四下翻找一通,既忧心那人是腿脚不便,摔进哪个坑里了,又担心是这荒郊野岭的,闯进野狼来把人叼了去。但棚屋周遭都没有,他只好拿着火把,又拎了根木棍上山去。

    家当都赔完了才捡回来的命,怎么能这么莫名其妙又丢了去?

    最终是在将人挖出来的地方,寻到寇骞。

    要不是他好生生地坐在那,阿树都怀疑他是准备把原先的坑洞当坟地,跳进去寻死。

    “你一个伤患,不好好搁屋子里躺着,往山上跑什么?”

    不出意料,又是没有回答。

    行,这是真哑巴了,阿树想,不只哑,而且傻。

    饿了一天,不想着寻些东西填肚皮,就坐在那对着花发呆,又不是什么镶金雕玉的花,不能卖钱也不能吃,有什么看头?

    阿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索性不想,把人拽了回去。

    把捂了一天的麸饼兑水煮开,搅和搅和成一锅,吞咽下去,前胸和后背之间总算有些东西撑开,不至于饿成薄薄的一张人皮。

    但第二天是这样,第三天是这样,第四、第五天还是这样。

    阿树盯着坐在花前的人影,脸色比锅底还要黑,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破口大骂:“你到底在闹什么?老子下工回来,累到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一下,还要爬半座山把你捡回去,你想干什么你倒是说啊,一天天的尽守着那朵破花!”

    他看着半死不活的人生气,看着那莫名其妙的花更生气,“那花都要谢了,你再怎么喜欢看,也该看够了吧?”

    那人眨了眨眼,这么多天,第一次对他说的话有了反应,俯身低眉,一片花瓣一片花瓣地去仔细打量,终于注意到了外圈已然开始黯淡卷曲,不消多久,就该落了。

    他正庆幸自己的话有了作用,可再一眨眼,那人便在花茎上扎破了手指,用溢出的鲜血将褪色的花瓣重新涂抹至嫣红,好似只要他流得血足够多,将花瓣涂得足够红,这花就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疯了,真是疯了!

    被山石砸伤的哪里是腿,分明是脑子,就冲这作风,脑浆子都该捣成糊了吧?

    阿树再度把人拉回去,可他那一句“花要谢了”,硬生生把一个每日看花的傻子,逼成了一个每日放血喂花的疯子,今日刺手指,明日划手心,后日割手腕,伤口结痂又撕裂,撕裂又结痂,两只手自指尖到小臂,就没留下一块好皮肉。

    算了,疯了就疯了,不耽误吃饭。

    ……至少,人还活着。

    阿树这般想着,也只能这般想了。

    直至一日,他再登山头领人时,竟只剩下人了。

    “你的花呢?”阿树问。

    虽然问了,但他没指望这个哑巴回答,举着火把到处找,寻思着许是这人今日坐错了位置,花在别处,可寻摸了一圈,无果,只好蹲到哑巴的旁边,冥思苦想该怎么开口才不会刺激他发疯,又能将人顺利带回去。

    腹稿还未打完,他忽然注意到地上的车辙印和马蹄印,以及,被压塌的草叶和半陷进泥里的花瓣,他想,他知道花去哪了。

    “出的货要运出去,米面粮油要运进来,车辆来来往往,难免损伤到花花草草的,”阿树斟酌着词句,用尽量轻松的语调开口,一双眼睛却急切地向四周搜寻着,望向某处时,眸光一亮,勾着这人的脖子转过去,“喏,那也是花,你守着那朵去。”

    可寇骞连眼睫都未抬一下。

    阿树抓耳挠腮地想着原先那朵和现在这朵的区别,于他看来,实在没什么两样,不都是荒郊野岭的野花,他又指向另外一朵,“那朵不喜欢,那这朵呢?也是红的。”

    “或者、或者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去帮你找,这山头这么大,我还就不信了,我找不到跟你原先那朵一样的花!”

    阿树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用眼角余光小心地打量过去,确定这人没什么过激的举动,试探着开口:“那今天,先回去吃饭?”

    “我保证,明天一定帮你找到!”

    “……不用了。”

    阿树愣怔一下,满目愕然,哑巴,说话了?

    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他的幻觉,可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支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回去吧。”

    “好!我们回去,我跟你说,我今天带了两块麸饼……”

    “回,白原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