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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071 眼瞎心盲 她不是在想他,就是……

    猎山别院。

    丝竹之声靡靡, 舞姬水袖蹁跹,可再是悦耳,再是惑人,连着看了数日, 什么新鲜感都被消磨没了, 只觉腻味得很。珍馐百味置在案前,也只被木箸草草翻动几下, 席间宾客便改道去取酒盏, 一杯接一杯, 闷头喝着。

    “这到底是在闹哪出啊?来猎山不狩猎,光把我们圈在这院子里!”蓝衣青年忍不住抱怨道。

    锦衣人的目光于衣袂飘香间逡巡, 在素手拨弄琵琶的乐伎和步步生莲的舞女中犹豫, 对狩猎之念倒也没有那般紧迫,随口敷衍着:“不是有歌舞嘛,将就看看呗!”

    “歌舞哪不能看?要不是为了狩猎, 我至于这么大老远跑过来么?”蓝衣青年撂下杯盏, 全然不顾酒宴才开始没多久,就意兴阑珊地离席。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一曲舞毕, 座上宾客愈发寥落, 奴仆心惊胆颤地将情况回禀, 用眼尾余光, 去揣摩上座之人的神色。

    “曲子听腻了, 就奏新曲,舞姬看腻了,就换新人,取悦宾客的法子, 还要我亲自教你们吗?”

    奴仆将身子躬得更低些,背上冷汗渗渗,“可、可是,他们都吵着要去狩猎,实在是……”

    话声越来越小,几近于无,奴仆额头贴着地面,连呼吸都放到最轻,一片死寂中,唯有炉中的香雾仍无知无觉,丝丝缕缕地探出头来,僵持许久,直至最后一点香燃尽,上座人才重新开口。

    “各处关卡可有崔自明的消息?”

    “……并无,应是还未走远。”

    蓝青溪拿起茶盏,低眉轻抿了一口茶水,“既还没出去,那就不会出去了,把派出去的人手收回来,明日一早,进猎山搜——”

    一道突兀的尖叫声响起,紧随而来的是慌乱的脚步声、嘈杂的说话声,蓝青溪不由得紧了紧眉头,拂袖起身,奴仆立时跟上前搀扶,推门而出,行过廊道,朝事件的中心点走去。

    各路的宾客,醒的、醉的,眼下都不急着回房了,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唯有反复出现的“墙上”一词被听得真切。

    “发生什么了?”蓝青溪问。

    “墙、墙上被人写了字。”

    众人讥嘲的笑声渐起,可蓝青溪抬眸望去,所见不过一片黑暗。

    奴仆咽了口口水,颤声道:

    “为虎作伥,眼瞎心盲。”

    *

    溪边的一大丛芭蕉被薅得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茎兀自立着,而茎的旁边,是横七竖八的、用芭蕉叶拼凑而成的粗陋的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的人。

    刀刃再次出鞘,只是这回不是冲着人,而是冲着竹,将修长的竹子砍成一个个竹节,竹节盛上水,再添进新采摘下的艾叶,放至火堆旁煮沸。被蔡玟玉施过针的人,将腹中浊物呕出,灌下艾汤,虽不能立时精神百倍,但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得了救的流民跪地伏首,千恩万谢,救人者却仍只是兀自收捡着医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金玉书看得不免有些奇怪,“这么多人谢你,你怎么不应两句?”

    “没收钱,我没有回应的义务。”蔡玟玉冷淡地回答。

    “刚刚是谁口口声声说,人命比金银值钱?这才过去多久,你就变卦了?”

    蔡玟玉重重地合上药箱,不欲同这个一文钱都没付的穷鬼相谈,转头望向立在竹下的崔自明,“现在启程?”

    后者将最后一截竹子斩断,收刀回鞘,凝眉环视一圈,“都救完了?”

    “暂时,但若继续在这猎山里待着的话,神仙也救不回来。”

    流民们闻言,方才劫后余生的欣喜顿时消散,一颗心坠入谷底,瘫坐在地,面面相觑一番,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苦日子,还要过多久啊?”

    “每天战战兢兢地活着,眼一睁,不是担心自己被箭射死,就是害怕活活饿死,还要提防着这劳什子瘴气,还不如痛快死了,一了百了!”

    崔自明眸色微暗,攥着刀鞘的手隐隐泛白,抬步欲走,却耐不住悲切的啼哭一声压过一声,到底是将脚步撤了回来,深吸一口气,“不会很久,该死的不是无辜的百姓,而是那些为非作歹的贪官。”

    “诸位若信得过我,之后可与我同行,跟着我出猎山。”

    “出去之后呢?”有人问,“我们的手实被毁了,出去也只是流民,官差再要抓我们,连个由头都不用编,便可将我们缉拿入狱。”

    崔自明沉默了会儿,将怀里的令牌取出,高高举起,“我乃虞阳崔氏,可以身作保,为你们重新补造户籍手实。”

    “当真?”

    “当真。”

    悲郁的气氛一扫而空,流民们互相搀扶着爬起身,匆匆收捡着算不上行李的行李,几根树枝,几个野果,为首的甚至已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搓着手道:“崔郎君,我们往哪边出山啊?”

    金玉书愣怔一瞬,有些跟不上事情的发展了,忙插进话来:“等等、等等,这怎么就到出山了?崔女公子还没找到呢!”

    “我知道,”崔自明应了声,转头望向满脸殷切的流民,道,“我家女公子在猎山中走失,等我将她寻回,再带诸位一起离开。”

    “不行!你就这么走了,我们怎么办?”

    蔡玟玉眉心轻蹙,眸光冷冽地扫过去,那个扯着嗓子叫嚣的流民瞬间哑了火,缩头缩脑地扎进人堆里去了,她这才走到崔自明旁边,低声提醒:“崔郎君,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我凭医术能救他们一时,但你要凭什么能救他们一世呢?”

    “你出身虞阳崔氏不假,可只是崔氏的家仆,你确定,你能说服那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女公子为这些平民出头?再者,你樊川郡的大小官员,就真的会买你们崔氏的帐?倘若你做不到,一开始,就不能答应,”她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躁动不安的人群,“升米恩,斗米仇,你瞧,现在就开始不念你的好了,要是拖到后头,指不定生出怨恨,倒戈相向。”

    “就算女公子不识人间疾苦,也不妨碍她心地善良,绝不会与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鬼为伍,”崔自明正色道,“我救不了他们一世,但至少,要给他们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现今连最基本的活命都难以保证,又怎能强求个个谨记着仁义道德?”

    蔡玟玉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又很快垂下眼睫敛去,用一贯冷淡地语调开口:“那,就祝崔郎君一切顺利,得偿所愿。”

    也是此时,流民中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两只手反复揉搓着衣摆,唇瓣张张合合,引得一众目光向她投来,吓得整张脸涨得通红,好半晌,才从喉间挤出点细若蚊蝇的词句。

    “那、那位女公子,我见过。”

    *

    矿场正中,一条铺着狐皮的椅子上,管事架着二郎腿,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每打一阵,他便要分出一只手舔舔指尖,将面前的账簿再翻一页,面上神色也跟着红红白白,喜喜怒怒,若是被安排进戏园子里表演这项“变脸”绝活,不出三月,准能成为响彻一方的台柱子。

    崔竹喧随着队伍缓缓前行,满脑子胡思乱想,视野间却突然闯进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径直奔向管事面前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着:“乌管事,那帮子水匪实在难以管教,他们、他们趁着我夜间睡觉,就闹起事来,得亏您派给我的人手拦了他们一段,不然,我都没法儿跑回来报信!”

    这是,计划开始了?

    乌管事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一脚踹在男人肩上,气得鼻孔冒烟,“废物,盯人都盯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男人顺势在地上翻滚几圈,然后跪伏在地,膝行着爬回来,连磕几个响头,求饶道:“乌管事,这、这也不能全怪我啊!那都是松荆河上的凶匪,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制得住,还得请你出马,教教那帮下贱坯子做人!”

    接下来的发展自不必说,和计划中一模一样,矿工被一口气全塞进矿洞里,一半的侍卫守在洞口,一半的侍卫敢去新矿井救场,总不可能真的放任抓来的奴隶骑在他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崔竹喧跟着火把的光,一步步往洞穴深处走去,脑中回想着计划的下一步——林间设伏。

    听着就威风得很,定是同话本子中写的一样:一拉绳子,便有破空利箭踏着日光刺来,再拉绳子,左右两边就冒出两颗流星锤来回袭击,接着从树丛间持刀闯出,团团围住,有如瓮中捉鳖,将敌人吓得仓皇逃窜,结果要么被绊马索绊倒,要么掉进地坑,最后通通被一张大网裹住,不留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这般惊险刺激之事,她着实想亲眼看看,但碍着某个讨厌鬼的千叮咛万嘱咐,她只能挨着洞壁坐下,用石头在脚边的泥中胡乱划拉着,只是横横竖竖,拼凑出来,竟是“寇骞”二字,她愣了一瞬,急忙用鞋底来回搓碾,将罪证毁灭得干干净净。

    扔开石块之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范云不识字,就算瞧见了也没什么。

    脸上的热意逐渐消退下去,手指竖起,一点点往外走,将石块重新捡回来。

    她不是在想他,就是,随便写写,证明她的字比那个讨厌鬼好看得多罢了。

    第72章 072 地动山摇 抱着她的手微微发颤……

    一遍“寇骞”是二十四画, 可地上的沙土少说也被划了千八百道,数不清是多少遍,总归字挨着字,字叠着字, 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乱如一团蓬草。

    崔竹喧一手支着下巴,无聊得紧, 正要胡乱扯些话题, 刺耳的锣声比她更先, 紧随其后的,是纷乱的脚步声声, 掺杂着悠远的人声、以及不知是什么与什么碰撞而引动的铮鸣, 混成嘈杂的一片,回荡在冗长的洞穴之中。

    寇骞他们攻过来了?

    崔竹喧忙把火把拔出来,再倒着插回去, 浇上泥沙, 在石堆里闷熄,与范云紧贴着洞壁,以防万一, 各自手里头还攥了块带着棱角的石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的黑暗中, 两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唯有两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应当, 不会出问题的。

    就算是矿场的守卫败走溃逃, 也该是往树影幢幢的山林去,没道理钻进这没打通的矿洞里,似个没头苍蝇般乱撞。

    脚步声渐渐远去,许是矿工们都被锣声招呼了出去, 紧绷至僵硬的手微微泛酸,将手指轻抬,稍稍放松,浓墨般的黑里,却突然闪过一抹亮光,一条肥胖的影顺着蜿蜒的洞壁爬来。

    身后是还未开采的矿,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与其守在这儿被动地抵抗,不如,先下手为强。

    崔竹喧紧了紧手中尖锐的石头,朝范云使了个眼色,又想起这黑乎乎的一片,对面人多半瞧不见,于是分出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她,自己则心一横,贴着洞壁往外走。

    鞋底与砂石挤压出窸窣的轻响,在另一道急而快的脚步声的对比下,更显得微不足道,她止步在岔道口,火光跃动,连带着影也张牙舞爪。

    越来越近。

    就要拐过弯来。

    崔竹喧已然屏住呼吸,双手握着石块高高举起,尖锐的棱角朝下,只消来人一露头,便可当头一击,不死也伤,可临到近前,火光闪烁一瞬,竟朝另一边去了。

    她松了口气,打算等人走远,再原路退回去,可目光小心地探出去,刚落定的心又重新悬起来,那个被锦缎裹成粽子模样的人,不就是矿场的管事吗?

    观他行动,用火折子照亮,走得毫不犹豫,显然不是走投无路之下仓皇逃入,而是早有计划地撤离,是这矿洞中藏了什么能救命的东西,还是有通往矿场之外的暗道?不管是哪种,都不能就这样放任他。

    来不及多想,脚步已尾随而去。

    乌管事喘着粗气,袖口胡乱地往额上抹去,隔几步便回头张望一眼,不断在繁复的洞道中穿行,终至一处,倏然停步,左手举着火折子,右手在粗砺的石壁上一寸寸摸索着,一双眼睛靠得极近,几乎要嵌进凹凸不平的石缝中。

    石壁是普通的石壁,瞧不出什么名堂,但触及某处时,他的眸光乍然亮起,面上露出一分喜色,手正要往回收,石块却猛然袭向他的后脑。

    一声闷哼后,人如烂泥般倒下。

    崔竹喧将沾了血的凶器随手抛开,捡起滚到一旁的火折子,借着光亮,将那具肥胖的尸体翻过来,自他两边袖口摸到胸膛,又在鼓胀的肚子边左掏又翻,搜出来纹银十两,铜板若干,穷酸得很,她想,勉为其难地把这仨瓜俩枣揣进兜里。

    锦缎被她毫不吝惜地扯开大半,终于在他左侧的小腿肚摸到个硬邦邦的物什,她粗暴地把那块的衣料划开,果然见一本贴着皮肉的书册,她倚着洞壁坐下,借着火光,低眉翻开。

    “初二日,进矿奴四人,采矿十车。”

    “初四日,进矿奴十八人,采矿十二车,死矿奴三人。”

    “初五日,进矿奴十五人,采矿十一车。”

    “初七日,死矿奴五人……”

    “……”

    连风声都无的死寂之中,书页清浅的摩擦声断断续续,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尸体倏然睁开了眼。

    *

    营中已经躺着十多个人,有衣衫褴褛的矿奴,有戴着面具的守卫,死伤不知,更多的是在痛苦的呻吟中,像蚂蚱般被麻绳捆缚在一起,有如当初被抓进这里的流民,只是而今情况对调,成任人宰割的鱼肉的是矿场的维护者。

    猩红的血在刀刃上,在斧钺上,在木锨、木铲上,在武器上,在不算武器的武器上,颗颗滚落,滴进黄色的沙土里,凝成一块块暗色的斑点。

    打斗的铮鸣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男的哭,女的哭,单个哭,扎堆哭的都有,错综复杂的哭声混在一起,吵得人一个头两个大,阿树额上的青筋直跳,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抓起边上的铜锣就是一顿狠敲,生生把那些啼哭给压下去。

    “一个个的哭什么哭啊?咱们打赢了,又不是打输了!怎么的,要给这群狗东西哭坟吗?”

    人群只好把那哭声咽回去,只仍是控制不住地抽噎着,泪水混着泥灰糊了满脸,模样滑稽得很。

    寇骞靠着木架,手指翻动,将缠在小臂上的布条系上绳结,“被奴役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解脱,反正现在无事,他们想哭就哭一会儿,别那么苛刻。”

    “财运都被他们给哭没了!”阿树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不情不愿地放下铜锣。

    “那你就抓紧时间,到处搜罗搜罗,别让你的财运跑了,”寇骞捡了根火把,在篝火架中引燃,抬脚往矿洞去,“我去接人,外头你先看顾着。”

    阿树敷衍地摆了摆手,先他一步钻进了营帐里。

    寇骞顺着洞窟前行,一边走,一边用石头在洞壁上有规律地敲击着,走错了三条道,才听到另一处回应的敲击声,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晃得火焰忽闪忽闪,火光半明半昧,心跳声若擂鼓。

    转进岔道,走过拐角,带着哭腔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

    “寇郎君?”

    “云娘,外面安全了,出来吧,”寇骞温声应道,火把往里凑了些,目光顺着火光而去,却只望见光秃秃的石壁,只有范云一人,面上的笑意立时敛了,“她呢?”

    “方才、方才有个人影进来,崔娘子便跟过去了,一直没有回来,”范云急得眼眶通红,“我本来想追上去,可我如今又帮不上什么忙,怕拖累她,只好在这儿等着你来,你快去寻她,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寇骞深吸一口气,抬步欲走,却忽而绕了回来,捡起石堆中的火把引燃递给她,“别怕,你先出去,其它的事情交给我。”

    矿洞中还有旁人,且是敌非友。

    寇骞只得放弃了原先击石探路的法子,一条条道硬生生寻过去,好在根据范云的话来推测,这处洞穴里能看见有影子走来,说明来人是经过这个岔路口往更深处走,而矿洞开采的长度有限,从这儿往里不消多久便能走到头,搜寻范围大大缩减,不必担心进了一条错路就彻底找不见人。

    他从空无一人的死路里退出来,在错误路径上做好标记,往另一条道走去,行至半途,忽闻一声惊惶的叫喊——是她!

    心头一紧,全然顾不得其它,扔下火把,往声音的来处奔去。

    浓得化不开的黑色里,火光烧出一个小洞,随着他越靠越近,小洞也烧成了大洞,而洞中,是被一只粗糙的手紧扼住的纤细脖颈,一双狠厉的眼与一双惊恐的眸子同时朝他望来,本能比理智更先,闪着寒光的刀刃破空而去,生生将男人逼退。

    久违的空气涌进喉间,反倒将人呛得直咳嗽,崔竹喧无力地跌下去,没摔在冷硬的石上,而是倒进温热的怀里,抱着她的手微微发颤,胸腔内的心剧烈跳动着,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害怕些。

    她动了动唇瓣,想说些什么,可在喉咙火辣辣的刺痛中,竟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只能环住他的腰,轻轻抚过他绷紧的脊背。

    这是条死路,不愁捉不住这个管事。

    寇骞抬眸望去,眼中的温和退却,只剩下一片寒光,手掌缓缓按在刀鞘上,杀意几乎凝作实质,乌管事笨拙地爬起来,畏畏缩缩地躬着身子,忽而弯腰要下去,不捡没入土中寸余的长刀,反倒攥紧不过一指长的火折子。

    寇骞微微凝眉,一时看不透他的打算,却见火光后的脸笑得狰狞,贴着石壁,碰到了什么,飞溅出一颗火星子,可火星子不灭,而是愈发耀眼,极快地顺着石壁攀爬往上——是引线!

    他瞳孔一缩,把人揽进怀里,急急地往外冲。

    阴鸷的笑声回荡在洞窟之间,“下贱的的矿奴,通通死在这儿吧!”

    下一瞬,地动山摇。

    *

    范云握着火把,堪堪走出洞穴,便见一地横陈的尸体,处处飞溅的猩红,不由得呼吸一窒,心跳跟着停了一瞬,她咽了口口水,强逼着自己不去看这副骇人的场面,心惊胆颤地踮起脚绕行,好不容易在一处营帐内寻到半个身子都钻进木箱的阿树。

    “阿树哥。”

    “云娘啊,我们这次搜罗了不少钱财,你啥时候有空,给我做身新衣裳呗!”阿树塞珠宝入怀的动作顿了下,扶着箱沿爬起身,正要笑着寒暄几句,目光却在触及她双手时倏然凝住,声音有些发紧,“……手、手怎么了?”

    话出口,他又觉自己嘴笨,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这是怎么弄的。

    “别、别怕,我们有钱了,渡河了,能请大夫。”

    范云未来得及应答,帐外,忽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

    第73章 073 洞窟遇险 所以,簌簌能不能多……

    整个营地宛若一口铁锅, 被一只无形的手抓起来颠了颠,帐篷也好,窝棚也罢,皆在这剧烈的颤动中通通倒塌, 活人尚且站不稳脚跟, 地上的死尸更是被摇来晃去翻了许多个面,人啊、树啊、帐篷啊, 均匀地混在一起, 凑成这锅乱糟糟的大杂烩。

    所幸, 这震动难长久,还不到一刻钟, 便彻彻底底地安静下来。

    澄澈明净的天空之下, 是废墟堆砌的一片狼藉,朽烂木片与霉斑布料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倏然, 一只被污泥裹挟着的手从中探出, 推开头顶的残骸,一点点爬了出来,不等气喘匀, 又急忙顺着先前的位置往里挖, 将遇难者一个个拉拽出来, 被挖出的人再去挖旁人, 如此往复。

    范云同阿树靠得近, 被他帮着挡住了些碎石瓦砾,伤得不重,只是些青紫痕迹外加些细细的划伤,趴在散架的木架旁剧烈地咳嗽着, 整张脸涨得通红。

    “他大爷的,这地龙还真会挑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阿树骂骂咧咧的,在身上摸了摸,塞进怀里的珠宝掉了大半,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硬着头皮拍了拍她的脊背,帮她顺气,待她稍稍平复些,便要抽手回来,却被她死死地攥着袖角,“……那边。”

    她分出一只手伸出去,引着他的目光望向坍塌的矿洞,“寇郎君和崔娘子还没有出来!”

    阿树看着她的唇瓣张张合合,脑海中嗡嗡作响,一时间,竟无法理解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怔愣在原地,任由着衣袖被拉来扯去,哀哀戚戚的哭声回荡在耳边,好一会儿,他才缩了缩手指,喉头发紧,“怎、怎么会呢?他不是去接人的吗?”

    他下意识避开那连入口都被巨石封得严严实实的矿洞,目光飘忽地往四周寻去,期待着那人如同上次般从角落里忽然出现,可是没有,怎么找都没有,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艰难地呼气,“他、他皮糙肉厚的,就算真的被石头压着,也死不了的!”

    “我跟你说,他又不是第一次被埋在底下了,上次,我一个人徒手都能把他挖出来,这回,咱们白原洲这么多人都在呢,肯定能把人救回来,你说,是吧?”

    阿树扯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等回答,便扯动两条发软的腿踉跄地走开。

    斧钺撬动石块的声音,自矿洞的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

    细小的碎石从缝隙中落下,在即将砸向女郎的后脑时,一只粗粝的手横亘过来,将它挡住,指节轻动,指腹一点一点将墨发上沾染的尘泥拂去。他的动作足够小心,奈何这洞中一丝光亮也无,难免有几颗怪状的小石子扯着发丝不肯松手,带起一点细细的刺痛,惹得女郎低吟出声。

    “……簌簌?”

    崔竹喧睁开眼睛,可入目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她试着从这张肉垫上起身,可摸索一阵,不知是碰到哪,身下的人僵了一瞬,环住她腰身的手微微收紧,“先别动。”

    “哦,好,”崔竹喧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难得顺从地趴回来,枕在他胸膛,回想起方才几可谓山崩地裂的景象,仍是心有余悸,“是还会掉石头下来吗?”

    “……嗯,可能。”

    “那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躲?”虽是这般提议着,可这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连危险都瞧不清会从哪来,又谈何躲避?待在这处,与逃去旁处无甚区别,“或者就在这儿躲着也成,休息好了,再找出去的路。”

    身下人低低地应了一声,不知怎的,总觉得他比平常安静了许多,是逃跑时累到了,还是掉下来时摔疼了?

    她想去探探他身上有没有伤,伸出的手却被他的手先一步握住,那人这会儿倒是活跃起来了,活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她还没开口问,他便知道抢答了,“撞出一点淤青,不算很疼,只是有些累,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他不是正抱着吗?

    崔竹喧奇怪地想着,可念在他一路护着她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原谅他这乱七八糟的胡话,“这样,会不会压得更疼?”

    “……不重要,”那人轻抚着她的后颈,用下巴贴着她的额头,“我想离你近一点。”

    她心底的怪异之感更甚,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黏黏糊糊了?

    许是被吓到了?

    到底是她的外室,身为妻主,她还是应当好好安抚他一番,崔竹喧正打着腹稿筹措些安慰的词句,可那人对自己的异样毫无所觉,指尖顺着她的后颈往下,一寸寸地摸索过去,声音有些低哑,“有没有伤到哪?”

    “好像,手上蹭破了点皮,还有脖子,他的手劲大得很,怕是要留好几天的印子呢,”她嘟囔着回答道,忽而想起了些什么,话语中带上了几分雀跃,“虽然没有逮到那个管事,但是我把账本抢过来了!”

    “……账本?”

    “嗯,这座矿场最重要的就是账本了!”毕竟是她亲自弄到手的功绩,这便迫不及待地夸耀起来,“楚葹想要揭露樊川郡守的恶行,人证、物证缺一不可,人证我们多得很,可物证就只有这个账本,我翻过了,上头清清楚楚地记载了矿场每日送进矿奴的数量,还有掘出金矿的数量,将这个送到御前,定能将郡守定罪。”

    “楚葹得偿所愿,答应你的酬劳肯定也少不了,到时候大街小巷的通缉令就能撤了,你陪我逛夜市也不用戴面具了,”崔竹喧兴致勃勃地往下规划着,“我跟你说,虞阳的夜市可比樊川的好多了!起码冰糖葫芦就比我们那天的好吃!”

    “我叫人专门给你做,你喜欢甜的,就让他们把糖衣裹厚些,喜欢酸的,就选那些个大的山楂,皮薄多汁!”

    寇骞低低地笑了几声,“我想,都尝尝,行不行?”

    崔竹喧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颊,大方地应承道:“行,你想餐餐吃,顿顿吃都没问题,我的人,哪有连冰糖葫芦都吃不起的道理?”

    她歪着脑袋,肆无忌惮地去抚摸他的脸颊,那人不仅不躲,反倒偏头过来,掌心碰上一片柔软,带起些轻微的痒意,一直漾进心头。

    他忽然喊了一声:“簌簌。”

    “嗯?”

    “我喜欢你。”

    手指不禁缩了下,不自然地收回来,“我知道。”

    “很喜欢、很喜欢。”

    她的呼吸乱了一瞬,清晰得感受到脸颊烧了起来,完全不受控,虽然明知这么黑乎乎的一片,那人不可能看得见,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往下躲了些,用滚烫的脸颊去贴他胸前微凉的衣料,“我知道。”

    “……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走,只要你想要我陪着,我就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以什么身份都好,外室可以,马夫可以,侍卫可以,端茶倒水的小厮也可以,我不在乎,”他顿了下,将环着她的手臂收拢了些,恳求道,“所以,簌簌能不能多喜欢我一点?”

    “不要那么快腻了我、忘了我,几个月想起一次也好,几年想起一次也好,只要,别忘了我,好不好?”

    “呸,胡说八道!”崔竹喧蹙起眉,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以示惩戒,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用的力道轻了,竟没听得他如往日那般呲牙咧嘴地喊疼,“你可是我花了一个金饼买来的外室,要每天来服侍我的,什么几月一次,几年一次的,休想躲懒!”

    她深觉是逃跑时,哪里蹦出的碎石砸坏了他的脑袋,不然,他怎么会生出这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她板起脸,开始给他梳理他作为外室,每天应当做的事。

    “晨昏定省的问安肯定不能少,还要给我读话本子,陪我去游船钓鱼,要学新菜式、新针法来讨好我,还有……”

    不管有的没的,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尽数被罗列出来,她本以为他会苦着脸讨价还价一番,却没料到,他一一应了下来,只是,她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等我跟簌簌回去,一定照做不误。”

    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为什么要特意点明,跟她回去之后?还有,他一贯同她说话时,用谦称的,为何方才?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缠绕在心头,叫人怎么都无法忽略,她忍不住想要开口问问,那人的指尖却勾缠着她的头发,用困倦至极的语调道:“困,陪我睡会儿?”

    那,明天再问?

    崔竹喧决定暂且放他一马,兀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左手随意地搭在他的腰侧,只是指腹触及的衣料似乎能渗出水来,“你的衣裳怎么湿了?”

    “被雨淋的吧。”

    她不禁皱了皱眉,“可是我今早进矿洞时,外头还是晴天啊!”

    “……因为,是后面下的,”他的声音愈发低了,有些含糊不清,“睡吧。”

    洞内太过安静,唯有两道清浅的呼吸交错在一起,崔竹喧不知不觉间,竟也睡了过去。醒来时,有水滴落在她脸上,她本能地抬手去挡,睁开惺忪的眼,视野间竟有了一抹光亮。

    下雨了,雨水的将石缝的泥沙冲刷开,故而,泄进了一线天光。

    目光借着这点亮向四周打量去,石壁陡峭,足有几人高,凭她肯定是上不去,不知道寇骞行不行。

    “寇骞。”

    未等来回应,她不禁蹙起眉,要去催促这个懒鬼起床,可回过头——

    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第74章 074 不要来生 不要死同穴,不要定……

    崔竹喧不是没见过他受伤, 衣襟染血,血肉倒翻,可眼前这副模样,竟比她记忆之中的还要骇人得多。

    她倏然想起昨夜那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目光慌乱地往他腰间探去, 被晕湿的衣料已然干涸,留下一层僵得发硬的暗色——满嘴胡话的骗子!

    指尖微微发颤, 扯了三次, 才将他腰间的系带挑开, 捻起衣角,小心地往外掀, 衣料黏连着模糊的血肉, 分离时,带下些凝结的血痂,于是暗红色的伤口中, 又涌出一颗颗殷红的血珠, 她顿了下,血珠便跌进了她的手心。

    新鲜的血带着他的体温,本该是温热的, 可她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 从指尖蔓延至心头。

    她低下眉, 指尖的红色忽地被冲淡了些,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是同新落的泪混在了一起。

    “寇骞。”

    她唤了声,但那人只是兀自躺着,连眼睫都未动弹一下。

    骗子,大骗子!

    明明昨天才给他立的规矩, 要晨昏定省向她问安来着,结果第一天,他便把这些抛诸脑后,等她寻他算账时,他定是又要钻言语的空子,狡辩答应的是同她回虞阳之后,而非是在这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山洞。

    他狡辩也没用,她非得好好地罚他不可,把他的月钱扣光,压着他恶狠狠地咬上几口,就算他哭得满脸鼻涕地求饶也休想她放过他——但他连要受罚也不在乎,不听她说话,也不睁眼看她,故而,哭得满脸鼻涕的人成了她。

    鼻头酸胀,泪眼朦胧,泪珠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寇骞。”

    可眼下的情况,全然容不得她继续哭哭啼啼,崔竹喧哽咽着,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俯身在他身上翻找起来,好半天才寻出一个小布包,里头塞满了山藿香叶,应是他给她和范云准备的。

    她将尚算干净的中衣褪下,只裹了件外衫在身,借着洞壁边缘凸出的尖锐石棱,将中衣撕成一条一条的布片,迎着顶上的石缝间渗下的水滴,将布包濡湿了些,然后捡起石块,将草药砸烂碾碎。

    一块布小心擦去伤口边的秽物,再将草药敷上去,然后缠上刚撕下来的干净布条,腰间、脊背、肩头,还有他小臂上已然被血染脏的旧布也要换上新的,一番忙活下来,他满身都是破破烂烂的碎布条,与街头讨饭的乞丐相比,竟也不遑多让。

    崔竹喧很想笑话笑话他,可嘴角扬到一半,却抑制不住地抽噎起来。

    “……寇骞,你的命卖给我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

    飘飘渺渺的雨丝落着,林间弥漫着湿润泥土的气息,苔藓覆满树干,身上的尘灰被洗净,翠得逼人,只可惜没碰上闲情雅致文人为它吟诗作赋,只有一帮子步履匆匆的俗客用鞋底把它碾进泥堆。

    “你确定是在这儿附近见到人的?”

    昨日不知怎的,整座山都震了一震,而震动的来源竟与流民指的是同一方向,甚至行到此处,已能望见半空中漂浮的暗色的浓雾,再往前,是瘴气林。崔自明的心不禁往下沉了些,那些流民们只是在边缘处误吸了些,便病倒了大半,若女公子入内,恐是凶多吉少。

    “是、是这,”瘦小的流民讷讷地应了声,目光往周围扫视一圈,忽而落向一棵果树,枝头结满了黄澄澄的酸枣,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色中,很是显眼,她小跑着奔过去,仰头仔细寻了寻,踮起脚拉下一根树枝,招呼着众人望过来,“我当时在这摘果子呢,突然听见脚步声,以为是狩猎的人来了,就躲到树丛里去了,结果看见那位女公子和一个男人在这摘枣子,她的衣裳一看就很值钱,我不会认错的。”

    她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亲眼见他们进了瘴气林——那个男人有刀,我也不敢凑上去提醒,所以……”

    崔自明望着层层叠叠的树影,眉心紧蹙,冲蔡玟玉道:“蔡大夫可有办法让我们入这瘴气林?”

    蔡玟玉用锦帕捂住口鼻,试探着往里走了几步,用指腹摸了摸湿软的树皮,又去探了探粘腻的泥土,不过一会儿,便觉得头昏脑胀,不得不退了回来,打开药箱,用银针过穴,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缓过来,面色凝重道:“若是日头高悬时还好,这瘴气散去,我就地采几株草药,配一副清心散倒也能往里走些,可刚逢秋雨,湿气愈重,瘴气愈浓,强闯,只怕会被毒死在这林中。”

    “这、这么吓人?”金玉书听得面色发白,脚步本能得往后撤了些,连呼吸都放轻不少,生怕吸气时太用力,把散逸出的毒瘴吸入肺腑,忍不住埋怨道,“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这猎山这么大,往哪走不好,怎么专往这死路里钻呢?”

    “他们到这儿时,许是正午,外围的瘴气散去,他们无所察觉,等行到林中,太阳西沉,瘴气再起,他们身处其间,自是避无可避。”

    崔自明咬着牙,攥着刀鞘的手隐隐泛白,“若我们也等到正午,能进去吗?”

    蔡玟玉用看白痴的眼神瞟了他一眼,轻叹口气,解释道:“他们的正午是晴,我们就算等到正午也是下雨,没有阳光,这瘴气如何会散?”

    按着秋季晴一天、雨三天的气候,想熬到瘴气散去,还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去,莫说女公子不定能撑住,就算侥幸撑住,外头蓝青溪的人也该察觉不对,杀进来了。

    楚葹虽称她有办法拖住蓝青溪,但拖十天半月是拖,拖一时半刻也是拖,天知道她的拖是前者还是后者,崔自明等不得,长抒一口气,正色道:“烦请蔡大夫给我配一副清心散,加大剂量,一倍不够就两倍,两倍不够就加三倍,女公子身陷险境,危在旦夕,我必须尽快进去救她。”

    若非看在他一片赤忱的份上,蔡玟玉实在想冲他翻一个白眼,冷冷吐出一个“滚”字,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过犹不及的道理是一点都不懂,加大剂量就能解瘴毒的话,那那些个就剩一口气吊着的病秧子,岂不是拿一百根百年山参炖进一锅,一碗灌下,药到病除?

    开方制药之事,岂能这般胡来?

    单纯的加大剂量是行不通,但辅以些旁的手段,或许可行。

    蔡玟玉凝眉细思一会儿,忽而将药箱重新打开,取出针袋,“先前煮沸的艾草水可还有剩下?”

    “有的、有的!”金玉书解下腰间的水囊,炫耀似的摇了摇,“我怕我们也不小心中了瘴,特意灌了一水囊,以防万一。”

    “好,金郎君先用它把帕子打湿,阿鲤去找石菖蒲、薄荷、苍耳,和在一起碾碎,挤出汁,”蔡玟玉一边吩咐着,一边招手让崔自明在她面前蹲下,银针小心地刺入几个穴道,嘱咐道,“你用帕子裹住口鼻,每隔一会儿,就重新打湿,多少也能减弱些瘴毒。”

    她从金玉书那接过帕子,简陋地串上一根细绳,为他系上,“但这毕竟不能彻底解毒,最多在里头待一个时辰,再长,这毒性就压不出了。”

    “嗯。”

    崔自明点头应了一声,待将阿鲤草草制出的清心散引下,握紧刀鞘大步迈入林中。

    蔡玟玉看着在树影中渐渐匿去的身形,神情有些复杂。

    按理说,患者一意孤行要寻死,与她无关,她只管收多少诊金,做多少事,又或者更恶劣些,如同在蓝氏时一般,收加倍的诊金,做敷衍的事,但不知怎的,却想起他向流民承诺时的那番言论——一个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的滥好人。

    她垂下眼睫,滥好人也是好人,是好人,就不该这般毫无意义地送了命。

    更何况,他应许的一堆流民尚且翘首以盼,他若是死在这林子里,走时,那些流民因此生恨,朝他们报复,难道真要指望一个小白脸、一个小毛孩护她平安吗?

    蔡玟玉轻叹口气,吩咐道:“崔郎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们在这附近多备些草药,等他回来时好用。”

    阿鲤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又问:“还是艾草、苍耳、薄荷、石菖蒲那些吗?”

    “再寻些止血的,白及、仙鹤草、山藿香之类的。”

    *

    缠绵的秋雨,一旦下起来,便下个没完。

    石缝渗下的水珠滴落在洞中的沙土里,一颗接一颗,一串连一串,竟汇聚成了一条两指粗的小溪涓涓流淌着,小溪一路往下流,承载着崔竹喧的目光也一路往下,看向洞穴的更深处。

    那里头没有光,或许离地面更远,又或许,离地面更近?

    不知道。

    她读过的四书五经上没提,听过的游侠话本也没说,情情爱爱的戏文中倒是演过痴情男女双双落难的戏码,可他们只知道唱些死同穴、定来生的情话,没有哪出细细解释,落进山洞里,该选哪条路逃生。

    情话只听一遍哪里够?

    要天天听,日日听,晨起听,睡前听,随着三餐饭,一顿不落地听,听得心里发腻,听得耳朵生茧,那样才够。

    可能也只是那时够,若停个一两日,耳朵上的茧消了,便又想着继续听。

    所以,不要死同穴,不要定来生,她要的是当下,要的是今生,要的是崔竹喧与寇骞长长久久地相守。

    崔竹喧背着寇骞艰难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她为神像塑了金身,神佛会保佑她的。

    一定会。

    第75章 075 罪同谋逆 “你可曾见过,我家……

    屋内的烛火噼啪一声, 值守的奴仆猛然惊醒,惺忪睡眼望见一串火光将近,忙用袖口抹去嘴角的涎液,搓了搓脸, 将五官揉成一副恪尽职守的模样, 站得板正,待拿着火把的侍卫巡逻的脚步越过此处, 立时同泄了气的人偶, 皮肉无力地耷拉在骨架上。

    “这都三天了, 没日没夜地巡逻、搜查,啥时候才能到头啊?”

    他倚靠着门框, 歪歪斜斜地立着, 怨声载道,边上与他一同值守的人也没好到哪去,一只手捂在嘴上打着哈欠, 声音都含含糊糊的, “闹事的人还没抓到呢,主子的气都没消,我们当下人的, 还能妄想日子过得舒心不成?”

    “那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那贼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这种具体的长相不知也就罢了, 可连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上哪抓人去?”他低头在怀里摸了摸, 从布袋里捻了一片薄荷叶含进嘴里, 又取出一片递给身旁人,“这弄的排场再大,也不过是些无用功。”

    两颗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上一圈,四周清静得很, 巡逻的侍卫才经过,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确保这闲话不会传扬出去,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要我说,反正抓的人猎那么多,狩猎也不缺一个两个的,干脆弄个出来,让他把罪名认下,这事情不就过去了么?”

    “说得倒也是,”边上人认同地点点头,面上又露出几分犹疑之色,“只是,蓝公子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吧?”

    “嗐!管他那么多呢?天天用块布蒙着眼,就是真贼人放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有人任他折磨,出口恶气不就完了?”

    奴仆们说得正值兴头,耳朵里忽地钻进“啪”的一声轻响,立时神色警觉地往周围望去,可花花草草都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更别说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影翻来爬去,可凡事总归是小心为上。

    一人握着刀,瞪大双眼守在门前,一人将左手伸进右手袖口,抠抠拽拽,取出一把黄铜钥匙,咽了咽口水,“咔哒”一声轻响,打开锁,将门推出一条缝,两块门板分别贴着前胸和后背,一点点往里挪,弗一入内,便快速地落下门栓,确保除了他,多一只耗子都没法儿入内。

    “我进去巡一圈,你在这守着,要是有事就大声喊一句。”

    “知道了,你麻利点儿,别背着我在里头躲懒啊!”

    “嘿,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人吗?你别在外头打瞌睡才是!”

    交谈声随着脚步声的响起而散去,门外的人紧紧攥着刀鞘,对着夜色尽头飘飘摇摇的烛火装出一副凶恶的表情,全然没注意到,小园的叶丛间,被微微牵动的一枝绿色。

    叶片和叶片中间,探出一根只有小指粗细的竹管,竹管小幅度地挪动,口径瞄准提刀者。

    “怎么这种天气还有蚊子?”

    奴仆嘟囔着,分出一只手,挠了挠脖颈上的刺痒处,下一瞬,奴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抹细影飘进门内,形同鬼魅,不消片刻,如法炮制,又一个人倒在墙角宛若一摊烂泥。

    小小的白蜡烛燃起,一点火光跃动着,楚葹便借着这点亮,在一排排书架上翻找着。

    在猎山别院居住的宾客,不管身份地位、官职大小,在名册上皆有记载,她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尽是些熟悉的人名,涵盖樊川大大小小的官员和乡绅豪族,再就是每年秋日,雷打不动过来参与狩猎的蓝氏。

    寂然的小阁内,唯有书页的摩擦声窸窸窣窣,她飞快地查阅着名册,烛火快要燃尽之时,楚葹的目光终于一顿。

    丰延二十年,来猎山的人员里并无蓝氏。

    她连忙抽出下一年的名册进行比对,丰延二十一年,蓝氏家主蓝浦和以静养之名在别院长住了半年之久,自此以后,每年秋猎,蓝氏次次到场,从无缺席。

    灯火微茫中,捏着纸页的手指微微收紧,倘若她未记错的话,樊川郡驱逐流民的政令是十年前颁布的,对照时间,恰好是丰延二十一年。樊川秋猎的传统延续已有百年,偏蓝氏的人一来,便搞出了人猎,同时伴随着大量的流民神秘失踪、下落不明,倘若说此事与蓝氏无关,那真真是从路边牵条狗来,狗都不信。

    所以,在丰延二十一年时,蓝浦和在猎山发现了什么,于是和樊川郡守串通,假借人猎之名,搜捕流民为己用——这山里一定是有什么需要大量人力,又无法轻易挪动,同时为朝廷律令所不容的东西。

    她眸光一凝,脑中似有惊雷炸开。

    矿!

    私自采矿,罪同谋逆。

    楚葹将名册贴身藏好,吹熄蜡烛,贴着木架往外走,正要推门出去时,脚步声自四面八方纷踏而至,火光汇聚,将整个院子照得恍若白昼。

    遭了,人来了!

    *

    蒙蒙的雨丝与缭绕的山雾缠在一起,织成一匹薄如蝉翼的轻纱笼下,弯曲的树干,招展的枝条,舞动着曼妙的身姿,是树,又像是幢幢鬼影,崔自明便是闯进这样一群魑魅魍魉的聚集之地。

    他一边走,一边沿途做上标记,起先还能提刀利落地斩断横生出的枝条,到后来,便只能扶着树干,凭借刀刃的锋利,在树皮上割出歪歪斜斜的豁口。

    脚步轻浮,目光涣散,思绪浸在脑海中昏昏沉沉,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费劲起来,他把水囊的木塞拔出,把面上蒙的帕子再度濡湿,微微泛黄的水珠自帕子的边缘,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

    不行,这样根本撑不下去。

    崔自明试着往嘴里含了一口艾汤,可效果微乎其微,浓密的瘴气好似一张蛛网,将他紧紧地裹在其中,越是挣扎,困得越深。他头痛欲裂,几乎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树干上、往石头上撞,可他不能,女公子还在等着他,倘若他倒下了,那女公子该怎么办?

    牙齿咬破舌尖,借着那股钻心的痛感让自己醒神,他扶着歪来扭去的树干踉跄前行,兴许就差一点,没准他再坚持多走几步,便能寻到女公子了呢?

    他的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每迈出一步,都要歇上好一会儿才能攒够抬脚的力气,眼皮沉得像是挂了两个千斤坠,将视线一点点收拢,思维凝滞,人形僵立,渐渐的,竟和墨绿的树影重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偏于此刻,寂寥的山林间忽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自男人的喘息声在极静的环境里被衬托得尤为清晰,男人许是慌不择路,不管不顾地跑着,地上铺陈的枯枝烂叶被他踩了个遍,窸窣声一声胜过一声。

    直到有根树枝未完全枯朽,被他的鞋底碾住,不仅没有裂开,反倒憋着气向上一顶,男人脚腕一歪,竟是脸朝下摔进泥堆里,顺着斜坡,翻滚几圈,才勉强停住,支起身子,狼狈地爬起身,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泥,再睁眼时,竟望见个倚靠着树的人形。

    男人咽了口口水,思绪千回百转,脚横着往旁边挪动,配上他那鼓鼓囊囊的肚皮,活像是个从案板上逃跑的待宰的肥蟹。

    可眼睛一闭一睁,那人形竟也睁开了眼,露出一双冷厉的眸子,他心头一颤,拔腿就跑,一柄长刀破空而来,刀身没入树干三分,刀刃不偏不倚,横亘在他喉前三寸。

    “你可曾见过,我家女公子?”

    *

    瘴气林外,金玉书像是两只鞋底安了陀螺,载着他兜来转去,没有一刻停歇,连地上的泥都被他刨薄了寸深。

    “这一个时辰过了吧?他怎么还不出来?”金玉书抬头望一眼天色,可连片的乌云黏连着,早晚都一个样,压根辨不出时辰,“不会是你给的法子不中用吧?他要是被毒晕在里面可怎么办啊?”

    蔡玟玉规整药材的动作一顿,眉头轻蹙,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我说有用就是有用,他若坚持不到一个时辰,只能说明他身虚体弱,与我的医术何干?”

    “不是、这看病抓药不得跟着人来吗?哪有说人配不上药的道理?”

    “你是大夫?”

    “……不是。”

    “那不就结了,门外汉不要对我如何行事指手画脚的,”蔡玟玉头也不抬,只是磨制草药的力道加重了些,“你若实在闲得无聊,便起锅烧水,等他回来了,好第一时间服药解瘴毒。”

    金玉书深吸一口气,看了眼缠绵不休的雨,又看了眼潮湿泥泞的地,愤愤地咬牙道:“你倒是吩咐点像样的活儿啊!你看看这天气,下雨呢!我上哪去找干柴烧火啊!”

    蔡玟玉神色平淡地回答:“那就别烧,改成挖坑,等他出来,正好填土。”

    金玉书只得讷讷地闭上嘴巴,垂着脑袋,两只眼睛到处张望,祈求天上乌云破上几个窟窿,留一点淋不着雨的干柴给他,但他的祈愿显然不太合实际。好半天,才从树洞里捡起几根手指粗的干树枝,再站起身,面前忽地被扔来一个肥胖的东西,而后头,是他们苦候许久的崔自明。

    “完了完了,这瘴气是不是伤眼睛啊?我看你都快和蓝氏那个差不多了,这胖子和崔女公子除了都是人以外,毫无共同点,你怎么就捞出个他来?”金玉书咋舌道。

    崔自明却是向他们亮出一个小药瓶。

    “这药能解瘴毒,这人,能给我们领路。”

    第76章 076 不合规矩 “寇骞,我好像走不……

    走了多久?不知。

    走了多远?亦不知。

    往前是坑坑洼洼的小道, 往后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偏偏入目可见,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故而, 崔竹喧只能扶着洞壁, 一步步小心地往前挪,鞋尖先往下探, 而后再落下整个脚掌, 待确定踩实后, 才敢抬起另一只脚往前迈,把本就不快的行进速度拖得更慢了些。

    只是这路实在太难走了些, 不过是喘气时恍惚了一瞬, 竟不知怎的,鞋底混进一块松动的石头,引得脚腕一歪, 整个人便往前头扑去, 她慌忙地想抓住些东西,可光秃秃的山壁上除了泥巴便是石头,指尖至掌心被硬生生地剐下一层皮, 也未能稳住身形。

    不出意料, 她与寇骞摔成了一摊。

    崔竹喧急忙爬起身, 想把寇骞扶起来, 可生拉硬拽半天, 动弹最多的却是周遭的软泥,人没能扶起来,反倒是力竭的她跌坐下去,钻心的疼意自皮肉涌来, 可能是脚底新生又被磨破的水泡,可能是掌心被石棱划出的血淋淋的豁口,每一寸酸软的肌肉是疼的,每一根强撑的骨头是疼的,不由自主地哽咽着,泪水已盈至眼眶。

    “寇骞,我好像走不动了,怎么办?”

    被问的人没有回应,她便只能背靠着粗粝的石壁坐着,曲着双腿,双手在身前交叠着,任由一颗颗泪珠砸在手背上,“寇骞,我的手好疼,你不帮我上药吗?”

    “寇骞,我饿了,我要吃馎饦,你不帮我煮吗?”

    “你再不应声,我就把你的钱扣光!”她试着用往常那般威胁的语调开口,可嗓音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哭腔,“……寇骞,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我不罚你,不扣你的月钱了好不好?”

    她在他身旁躺下,与他十指相扣,两道身影依偎着、紧紧地贴在一起,深沉的黑暗里,连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都渐渐停息。

    “寇骞,这里好冷啊。”

    “不要留我一个人待着……”

    *

    院内灯火通明,仅一门之隔,外头的动静一点儿不差地传进来,哪怕是某个侍卫暗自活动了下脚腕,某个仆从悄悄打了个哈欠,皆能听的一清二楚。

    楚葹躲在书架之后,手掌紧握着刀鞘,目光死死地盯着木门,脚步声一点点逼近,刀刃跟着一点点出鞘。

    她目光凛然,屏住呼吸,蓄势待发。

    门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往里压了寸余,因门闩落下的缘故,未能轻易推开,于是自门缝里探进一条锋利的刀刃,用力劈砍,门闩应声而断,刀刃退出,一只手贴上来。

    指尖、指节,而后掌心,再稍稍使些劲,两块门板就要分开。

    楚葹正欲出手,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突然涌了上来,她尚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得一道带着笑的男声,只是话语的内容么,着实称不上是友善。

    “樊川郡秋猎这样的盛事,我心向往之,不请自来,青溪你应当不会介意吧?”

    门上的手倏然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队侍从,透过门上雕花处,正能瞧见他们的背影。

    “崔兄对秋猎感兴趣,青溪自当扫榻相迎,只是,”蓝青溪顿了一下,面上温和的笑有些发僵,“带这么多兵卒强闯,是不是有些不太合规矩?”

    崔淮卿摸着下巴,皱眉沉思,一副恳切的神情问向左边人,“不合规矩吗?”

    左边人摊开手,摇摇头回答:“不知道啊,我是虞阳的人,樊川郡什么规矩,我实在没听过啊!”

    他又装模作样地去埋怨了番右边的人,“楚都尉,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是樊川人,也不提前跟我说说,这秋猎只能我自己来,不能带随从来。”

    右边的楚荀眨了眨眼,夸张地拱手道歉:“都怪我一时忘了这茬,但来都来了,总不好就这样光着手回去,这样,蓝公子与段将军在这别院内下榻,至于带来的军士边围着别院安营扎寨,今年先这般将就一二,明年再按着规矩,少带些人便好。”

    三人架起一台戏,三言两语间,把这事情轻飘飘地揭过去,崔淮卿手腕一抖,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扇着,目光上下左右环视一圈,忽而落定在蓝青溪身后的阁楼中,扇面一合,指过去,“大老远过来,也该参观参观,我看这间屋子顺眼,不如就从这儿开始看。”

    说着,他把缰绳一扔,翻身下马,作势要往里走,蓝氏的侍卫当即横在屋前,不肯放行,崔淮卿面上的笑容收敛,冷声道:“怎么?蓝公子这么大的威风?占着别院,旁人连看一眼都不成?”

    双方对峙,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蓝青溪收在袖中的手攥得泛白,倏然垂下眉,换了副感伤的神情,“崔兄应还不知吧,簌簌她——”

    崔淮卿眸光微冷,“她怎么了?”

    “她非要孤身进猎山,已失踪许久,我派人四处搜寻,方才得到了些消息,”蓝青溪轻叹口气,卖弄了会儿欲言又止的姿态,没等来追问,只好兀自往下说,“此事与松荆河上的水匪有些关系,也怪我,迎回簌簌时,得知她曾被那些贼人掳了去,一时怒上心头,便请郡守将那帮子为非作歹的匪寇剿灭干净,可不知是哪一步走漏了风声,竟叫那水匪头子给逃了。”

    “如今之事,定是那匪寇搞出来的,或是报复,或是想以簌簌为质,交换金银珠宝与他的手下活命,正好崔兄领了兵马前来,不如我们好生筹谋一番,杀了那匪寇,救回簌簌?”

    “贼人如此猖狂,焉能善罢甘休!”崔淮卿还未来得及开口,左后方便响起一道义愤填膺的声音,那人利落地翻下马,身上的银甲与刀鞘相碰,随着他的脚步,发出一声声规律的轻响,“猎山是吧?崔公子你且等着,我今夜就带兵杀进去,掘地三尺也要把女公子救回来!”

    蓝青溪劝道:“贼人狡猾,将军这般贸然前去,说不准会适得其反。”

    “怎么可能?”段煜白冷哼一声,拍了拍胸脯,自信万分,“我堂堂游击将军,打一个草寇,岂会失手?”

    “再说,女公子遇难,每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便是那贼人不对她下手,女公子与亡命徒朝夕相处,定要被吓得心惊胆颤,”段煜白拧着眉,担忧之色写了满脸,竟是比崔淮卿这位兄长还要着急,摩拳擦掌想要出兵,以至于看向蓝青溪的眼神就带了几分迁怒,“救人宜早不宜迟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等了这些天还不出兵,陪着女公子来狩猎的要是我,我肯定当夜就把那恶贼剁成肉酱!”

    “这般软弱无能、优柔寡断,难怪女公子看不上!”段煜白轻嗤一声,抬步欲走,却被后头人生生叫住,“等等,还有一事。”

    分明是蓝青溪主动开口,可轮到段煜白望过来时又开始吞吞吐吐,将他的耐性消磨得一点不剩,这才遮遮掩掩地出声:“簌簌心性单纯,那匪寇满嘴谎言,难保他不会说些什么,哄骗得簌簌同他站一边,反过来与我们为敌。”

    “如此,确实不好妄动,我们坐下商讨一番。”

    沉默良久的崔淮卿发了话,段煜白立时闭了嘴站在一旁,竖起耳朵,恨不得将每个字眼掰开揉碎,好深切领悟到话中含义,奈何这话太过简短,没给他留下什么发散思维的余地,但这并不妨碍他积极地应声:“崔公子说得对,须得从长计议。”

    “这处近,就在这儿谈?”

    崔淮卿再次指向这座阁楼,段煜白的目光顺着望过去,两脚正要往那走,蓝氏的侍卫却将其围挡得严严实实,局势绕了一圈,竟又回到原点。

    崔淮卿微微挑眉,“莫不是这屋中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蓝青溪温声回答:“旧屋积尘,不宜入内。”

    段煜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握着刀柄,正在脑中犹豫着要不要强闯,忽闻一道急切的女声:“走水了,快救火!”

    他定睛一看,屋内火光盈盈,虽不知一间屋子有何玄机,但——

    电光石火间,段煜白已突破防守,一脚踹开木门。

    “众将士听令,随我救火!”

    *

    服下解瘴丸,再进这瘴气林中,虽有些许胸闷之状,可比先前寸步难行的状况好上太多,加上有人领路,寻人之事,只会事半功倍——虽然,领路之人不太配合。

    肥胖的身体裹着一层绿锦缎,又叫麻绳紧紧缠着,愈发像一枚其貌不扬的粽子,粽子后腰处被抵了根刀刃,一张摔得青青紫紫的脸上涕泗横流,“我、我真没见过什么女公子啊?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没法儿找着人啊!”

    金玉书两手抄在袖里,正思索着这番说辞是真是假,余光中那柄森寒的刀刃便毫不留情地往前捅了捅,刃尖扎进皮肉寸余,溅出一抹鲜红,粽子当即吱哇乱叫地嚎哭,他赶忙制止,“等等、别直接就杀了啊!”

    提刀的人皱了皱眉,不解道:“他说找不到人,不杀,留着干嘛?”

    话罢,阿鲤便将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刀尖尚淌着红珠,她便想再砍上一刀,吓得那绿粽子面色煞白,浑身上下抖得跟筛糠似的,急急地改口:“我能找到人!”

    刀刃停顿一下,他咽了口口水,忙扯出一个讨好的笑。

    “女公子是吧?我见过!印象深得很!这就带你们去!”

    第77章 077 三面相觑 “至少,崔女公子信……

    乌管事九死一生才借着矿洞中的暗道逃出来, 谁曾想,连瘴气林子都没闯过去,便被人给逮住了,还非要他带路去找那劳什子女公子。

    天可怜见, 哪家金尊玉贵的女公子不在家里喝茶赏花, 跑到他这黑矿山里挖矿啊?

    他实在想仔细跟他们掰扯掰扯,但后腰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 他只能闭上嘴巴, 闷头往前走, 反正营地也被那帮矿奴给占了,管那女公子来没来过, 只管推说是遭了矿奴的毒手, 届时两方争斗,他或许还能有机会偷溜。

    想到这,拧成麻花的眉总算松开了些,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便开始叫苦道:“不瞒几位郎君,女公子就在我那营中,按理说, 我该招待诸位在里头好好吃一顿, 可, 可实在不巧, 有贱奴欺主, 聚众闹事,反将我这个管事赶了出来,那帮泥腿子粗鄙,难保不会对女公子不利啊!”

    这话编造得实是错漏百出, 金玉书面露鄙夷,正要反驳,却被崔自明不动声色地别到身后,隐晦地向他摇了摇头。

    崔自明摆出一副着急的模样,对乌管事催促道:“既是如此,还不走快些!”

    “诶、诶!”

    乌管事连忙点头应声,压下上扬的唇角,可眸中的喜意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只好加快步子往前走。

    一行人在繁密的林中穿行,待行至枝叶边缘处时,天上的雨已停了。

    崔自明拨开横亘在眼前的一簇绿,望向林外,该是搭建营帐之处,却成了烂木、朽布搅和成的废墟,废墟之中,偶有几只手或脚从瓦砾中探出,是被生生压死的活人,还是被草草掩埋的尸首?

    目光逡巡,未见人影。

    手一推,乌管事便踉跄地显出身形,心惊胆颤地往前挪着,恨不得一步三回头,拢共走了几十步,除他被松动的石块、飘摇的落叶吓得一惊一乍外,倒是没有别的动静——是抢完钱财跑了?

    崔自明抬了下手,示意另外三人在林中等着,握紧手中兵刃,谨慎地走出去。

    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无规律地交叠着,被雨水一浇,成了坑坑洼洼的沼地,还有些深坑与向上堆积的泥土,是被挖掘的痕迹,只是视野遍及之处,竟没瞧见一样趁手的、可用来挖土的工具。他停住脚步,用刀鞘挑开堆压的碎木架,低眉看向那具尸体,裸露处有明显的尸斑,显然是生前遭到钝器的击打,致命伤是开胸的一刀,外翻的皮肉不甚齐整,说明刀不快,很有可能还生了锈,不是专门的武器,倒是符合乌管事所说的奴隶叛乱。

    黑黑黄黄的泥地里露出一抹亮色,他目光顿住,蹲下身,将其抠挖出来,是一小锭金元宝,生乱者图财,没道理漏过这么明显的金子,除非——

    崔自明眸光一凛,金元宝在指尖转了个圈,猛然被甩出去,只闻“铮”的一声,一支羽箭被撞飞出去,他顺着箭来的方向望去,树后走出个瘦长的身影,迎着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挽弓搭箭。

    乌管事已然被吓得匍匐在地,以袖掩面,朝他挤眉弄眼,“就是他,女公子肯定是被这贱奴掳去了!”

    崔自明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攥着刀柄,将刀身横亘在身前,做好了挥刃斩箭的准备,可电光石火间,先袭来的不是羽箭,而是一把铁斧,他扭身去挡,被震得虎口发麻,刃与刃相持不下,三支羽箭一齐射来,将他的退路全全封死,侧身躲过一支,刀鞘挡下一支,还有一支,避无可避。

    正是此刻,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刀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将这第三支箭斩断。

    持斧人愣怔一瞬,崔自明当即抓住时机,脚下挪移,拉开距离,持弓人调转方向,欲把闯入战局的第四人先干掉,可箭方上弦,他却连弓一起放下。

    “……阿鲤?”

    阿鲤俯身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他是阿姐的亲戚,自己人,不能杀。”

    三人面面相觑一番,不约而同响起几声咳嗽,都兀自把武器背到身后去了。

    阿树用余光将人打量一眼,和金贵的小崔娘子沾亲,难怪舍得拿金元宝挡箭。

    崔自明的目光也在二人间徘徊,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那水匪头目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边是气氛融洽的认亲现场,另一边足可谓是愁云惨淡,毕竟比前有狼后有虎更可怕的事情,是这前狼后虎乃是一伙的。乌管事放缓呼吸,四肢并用,试图悄无声息地退走,可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沾着黄泥的草鞋,他不死心地掉头,这回,却撞上一双乌皮的长靴。

    “狗东西,老子正找你呢,送上门了,还想跑?”草鞋毫不留情地碾在他的脊背上,将脏污的泥一点点蹭上墨绿色的锦缎,“昨个儿溜进矿洞的人是你吧?洞口被碎石堵住了,我们挖了一夜还没清开,你倒是在外头溜达地正欢啊?”

    乌管事两手拢在一处,讪笑着求饶,那草鞋却忽地用劲,把他踩进泥中,问话的声音冷冽如刀,“另一边的出口在哪?洞里的两人可还活着?”

    *

    火势不大,也就是着了几个书架,却乌泱泱闯进三四十人救火,有小厮,有兵卒,有婢女,有将军,可除了为首的将军无法冒充,其余人中多个、少个、换个,又有谁能发现?

    楚葹光明正大地立在了崔氏的阵营之中,低眉顺目地跟着人群移动,待崔淮卿与蓝青溪虚情假意的秉烛夜谈后,趁着天未明,翻入屋内,脚步轻缓,先是止步观察一阵,随后往帘幕后去。

    纤长的指尖挑起纱幔,第一眼望见的,却是茶盏上袅袅升起的水雾。

    她的动作顿了下,茶盏边上的人却已向她拱手,“顾渚紫笋,楚都尉,坐下尝尝?”

    “……今夜,多谢崔公子解围,”楚葹回以一礼,将茶水一口饮罢,目光警惕地往门窗处扫视一圈,确认并无异常,这才从怀中把两本名册取出,推到他面前,“蓝氏于此处的图谋,已有十年之久,我怀疑,是这猎山深处,藏了矿。”

    崔淮卿眸中划过一丝异色,却并不去瞧纸页,而是先问道:“家妹的行踪,楚都尉可知晓?”

    “蓝青溪谎话连篇,但崔女公子入猎山后失踪一事属实,”楚葹望见他面上涌露出的担忧之色,补充道,“猎山中前有寇骞接应,后有崔自明去寻,只要拖住蓝青溪,别让他率兵入内,一时半会儿,应当出不了大事。”

    崔淮卿微微凝眉,指腹在杯盏的边缘摩挲着,“那匪寇,可信?”

    “至少,崔女公子信他。”

    “……也罢,”崔淮卿轻叹一口气,摇摇头,“她既已有计划,我若不遂了她的意,她反倒要嫌我碍手碍脚了。”

    他这才低眉,去看名册上的信息,两只并拢,顺着纸页上的墨字划下,“除了这个,可还有其它证据?”

    “寇骞入猎山正是为此事而去,若真是矿场,便有现成的人证物证,金矿银矿是死罪,盐矿铁矿也是死罪,不愁扳不倒蓝氏。”

    “是么?”崔淮卿的指尖停住,将名册推回,“这名册上可是涵盖了樊川郡大大小小的官员,纵然大部分是为了狩人猎,求刺激而来,可其间定少不了分羹之人,一纸罪状上去,朝廷派发个钦差下来,倘若樊川郡上下一心,咬死这是座非金非银、非盐非铁的石矿呢?”

    楚葹怔愣一下,皱眉道:“钦差会这么容易被收买?皇上就一点不会起疑?”

    “是人,就会被收买,只看是被什么收买,有些人用金银,有些人用功名,这二者皆无用的,便用性命,自己的,或是亲眷的,一样样试过去,总有成效,”崔淮卿淡淡地回答,“至于皇上,自然会起疑,但不是对蓝氏,而是对你我。”

    “怎么可能?”

    崔淮卿看出她的震惊,解释道:“楚都尉该想想我们的身份,你是掌控樊川郡军权的都尉,屈居于郡守之下,我是虞阳崔氏,与琅琊蓝氏平起平坐,你我二人同时发难,矛头对准樊川郡守与蓝氏,你觉得皇上会怎么想?”

    “以为我们是一等一的深明大义的耿介之臣,还是,认为我们在挑起党争,排除异己?”

    楚葹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挫败,“那当如何?”

    “楚都尉是武人,不了解这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也属正常,”崔淮卿拎起茶壶,为她的空盏注入茶水,“你我不能当状告人,那便由旁人去状告,由一个不涉党争,又决计不会被收买的人。”

    “你是说——”

    “太子。”

    *

    乌管事的脸又红又肿,左边是一个巴掌印,右边也是一个巴掌印,中间两行清泪混着鼻涕流下,糊了一脸,好不狼狈,偏他这副肿胀如猪头的模样,引不来半分垂怜,反倒叫人想再将他痛殴一顿。

    阿树手里攥着火把,往边上啐了口唾沫,若非眼下急着救人,他非得用唾沫把这狗东西淹死不可,故而,他退而求其次,脚下步履不停,嘴上也不歇着,骂骂咧咧的,“杀千刀的狗玩意儿,老子以为是地龙翻身,结果是你背地里□□!要是他们俩炸散架了,老子便拿刀给你剁成肉丝!”

    崔自明脸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思想难得地与这匪寇同步,急匆匆地往里走。

    倏然,脚步停住。

    火光的尽头,是血迹斑斑的两道人影。

    第78章 078 疗伤治病 现在,是白天吗?……

    众人正要一拥而上, 崔自明却忽地横刀相拦。

    阿树拧着眉要对这霸道行径发表不满,两片嘴皮子刚分开,崔自明便出声:“请诸位在此稍等片刻,让蔡大夫先为他们查验伤势。

    于是嘴巴又默然闭上, 让大夫去, 确实比他们这乌泱泱一伙人去要好。

    蔡玟玉颔首,拎着药箱往前去, 阿鲤原是抻着脖子张望, 怀里却被塞进一个包袱, 她拆开看了眼,是一件黑色的披风, 疑惑地抬头, 就听崔自明嘱咐道:“此处湿冷,劳烦为我家女公子添件衣裳御寒。”

    阿鲤脆生生地应了,小跑着追上蔡玟玉的脚步。

    两条人影被靠近的火光一照, 更显得触目惊心。

    右边的蜷缩在那, 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手指上裹着黑黄的泥渍,混着干涸的血迹, 隐约能见不规律的划伤自指尖蔓延向整个手掌, 裙边破破烂烂, 裹着一件轻薄的外衫, 嘴唇都冻成了乌色。

    至于左边的, 浑身缠着长长短短的碎布,暗红色、深黄色、灰黑色晕染在一起,已辨不出原本的色泽,有几处的绳结已经散开, 从歪斜的布条空隙往里望,伤处狰狞,血肉外翻,已有溃烂的迹象。

    蔡玟玉蹲下身子,伸手去探鼻息,右边的气息微弱,需得好生将养,喂了粒补气的药丸,便让阿鲤把披风盖上去,轮到左边的,她眸光一凛,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烧水,碾药,快!人要不行了!”

    *

    天边尚是鱼肚白,声声齐喝便同鸡鸣声一道传来,不时还有刀兵铮鸣之声掺杂其间,逼得那些个日上三竿方起身的懒散公子哥们,个个定着乌青的眼圈坐在桌前,哈欠连天。

    “不是,这还有没有天理啊?闹什么呢?”有人揉着脑袋抱怨道,额上的青筋被吵得突突直跳。

    “练兵吧,”边上的人猜测道,“外头不是围了一圈兵卒吗?”

    “要练不能去军营练吗?那姓楚的有病是吧?”起床气不仅没散,反倒愈演愈烈,眼见着就要撸起袖子出去找人算账了,方站起身,便听得一个清冷的女声插进来,慢悠悠道:“樊川的兵卒确实在军营演练,外头那些,是虞阳的,这位公子若有不满,我可为你引见段将军,你亲自同他说。”

    青年的面色红红白白,一时哑声,正要闷头坐下去时,忽然被人勾着脖颈带得一个踉跄,“你,找我?”

    段煜白刚从外头进来,一身银甲未褪,上头还染着晨秋的霜露,将青年妆花的缎子晕出一块深色,刀柄杵在青年腰侧,几乎把脏腑都挤进去寸余,他却恍若未觉,热切道:“我今日演练剿匪之策时有几处生疑,正好,请公子为我解惑。”

    “——啊?”

    青年满目茫然,尚没想明白自己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怎么和剿匪扯上的关系,双臂就被反剪在后,一股力量一拧,剧痛立时涌上喉头,变成了不成调的嚎叫,束缚着双手的力倏然松开,庆幸不过三秒,背上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整个人扑倒下去,滚在厅堂正中,连带着桌案上的茶壶、茶盏一并摔得稀里哗啦。

    “啊,原来这招行得通啊?料想那匪寇被我生擒时,应也这是这样被打得满地找牙,我的疑惑解了,多谢公子献身相助。”段煜白说得一派冠冕堂皇,双手合拢,俯身行一礼,若非青年是真真切切挨了一顿毒打,没准真要被他这副诚恳模样给哄骗过去,偏生此人还半分不知收敛,自来熟地又去向楚荀打招呼,“楚都尉来日要与我联手抗匪,不如趁此机会,一并演练一番?”

    青年脸色煞白,什么演练,这分明就是想再打他一顿!

    “你、你们欺人太甚!”青年四肢并用地爬起身,一边用手指着他们,一边脚步悄悄后挪,退出他们的攻击范围,“等我去信告诉我爹,有你们好果子吃!”

    楚荀无奈地摊开手,撇清关系,“我可是从头到尾没离开过位置,此事哪能与我扯上关系?”

    段煜白更是一脸的无辜模样,“欺负?冤枉啊,我哪欺负你了?谁看见了?”

    青年环视一圈欲寻个正义直言之士,堂中看热闹的目光却瞬时收了回去,个个垂头垂脑的,研究起核桃雕花与瓜子摆盘,孤立无援中,珠帘轻曳,青年的腰杆立刻停得笔直,大声嚷道:“蓝公子,这厮在你的地盘上闹事,你可得管管!”

    蓝青溪脚步微停,身侧之人却较他更先开口。

    “同僚之间,偶有摩擦,实属正常,怎么能算闹事呢?”崔淮卿慢悠悠地展开折扇,只余下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露在扇面之外,“青溪,你说对吧?”

    “……对。”

    折扇起起伏伏,带起的风将发丝吹得飘飘摇摇,崔淮卿款步入内,在堂中主位落座,落后半步的蓝青溪便只能屈居于右侧位,如此,地位明了。

    折扇收拢,搁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堂中列席诸位皆噤声,等待上首之人发话。

    “闻樊川郡匪寇猖獗,屡屡作乱,今次还闹到了我崔氏头上,故而,我特地带兵前来剿匪,只是匪寇行踪未明,仍需探查,在此期间,我便驻守在这别院之中,也好护卫诸位的安全。”

    段煜白应和道:“我已围着别院布下重兵,莫说贼人,便是一只老鼠也休想擅入,诸位大可放心!”

    无法擅入,也就意味着,无法擅出,什么保护,分明就是软禁。

    底下到底是接触过官场之人,心思活络,立马意识到这一点,连忙朝与他们分属一个阵营的蓝青溪望去,可那人眉下的缭绫未除,什么都看不见,纵然他们一个个把眼皮子眨得快要抽筋,也不过是给瞎子抛媚眼,全然的无用功。

    终有人忍不住抗议道:“既要剿匪,就该到松荆河上去,在这守着我们有什么用,难不成我们是匪?”

    “这位公子实乃高见!”

    段煜白一惊一乍的赞叹,实把人吓得心生忐忑,“我苦思许久不得,为何水匪不在河上拦船劫道,跑进这山里来劫掠,而今听公子这席话,实叫人醍醐灌顶,匪寇来此,绝非偶然,定是有人同他里应外合,这才致使崔女公子陷入危险之中。”

    “所以,”他顿了下,图穷匕见,“还请诸位配合问话,若有不从者,皆视为,通匪。”

    *

    脏兮兮的篷布在河水中浸洗过一遭,用木柱重新架起,搭成营帐,虽仍是简陋,但比之先前乱葬岗似的废墟,还是好上了不少。

    营帐前露天的空地处,架起了一口大铁锅,阿鲤搬了木架尸首的其中一块坐在那,一手添柴,一手扇动蒲扇,用文火熬着黏黏糊糊的绿色液体。远处是排着队的人群,人群尽头,是凝眉诊脉的蔡玟玉。

    矿工们的症状都大差不差,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作导致的气血不足,以及磕磕碰碰的皮外伤,因这里条件有限,便将消炎止痛的药混在一起煮烂,暂且应急,等之后出去再调整药方,至于棘手的,便是范云了。

    蔡玟玉顺着她的指节一寸寸摸过去,断骨已生,但没有一处是生对位置的。

    “两种治法,你自己选,”蔡玟玉淡淡道,“第一种,将指骨敲碎,固定重长,但不一定能恢复如初,且,很痛,第二种,不动骨头,只治外伤,阴雨天会痛,但痛感比第一种轻。”

    “……若想要往后继续做绣活,该选哪种?”

    “勤加练习,筷子兴许能拿得起,银针,死了这条心吧。”

    蔡玟玉将药糊抹在布条上,绕着她的手指,一圈圈缠紧,打上结,便摆了摆手,示意下一位病患上前。

    受伤的流民治伤,没伤的流民打扫,阿树领着牛二去了林中搜寻食材,金玉书正搅动木勺分发药糊,众人皆忙得不可开交,给寇骞送药的事只能是落在崔自明头上。

    他端着药糊掀帘进去,竹床上的人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似是连每个手指间隔的空隙都与他数日前看到的一样,也不知昏到哪日才能醒来,他正这般想着,可走到床前,却见一双睁开的眼睛,“醒了?”

    眼睛慢吞吞地眨着,望着篷顶。

    “醒了怎么也不喊人?”崔自明嘟囔一声,将手中的药碗递过去,“蔡大夫说你伤得很重,能保住命就算是运气好了,少说得养个一年半载的,赶紧把药喝了。”

    虽对匪寇的身份实在介怀,但念及这人到底是女公子的救命恩人,崔自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放心,我虞阳崔氏不是那等过河拆桥的宵小之流,等出了这里,定会用最上等的药材为你治伤,酬劳方面,也决计不会亏待于你。”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递出去的药碗却仍停在半空中,没有被接过。

    “她呢?”

    “……我家女公子的行踪,为什么要告诉你?”崔自明顿时冷下脸,恼恨于这水匪的得寸进尺,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才不情不愿地回答,“女公子受了凉,烧了一段时间,今早已经醒了,蔡大夫让她出去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行了,告诉你了,赶紧喝药,别把伤拖得更严重。”

    崔自明把药碗递得更近,可竹床上的人依旧未接。

    “现在,是白天吗?”寇骞忽然问。

    崔自明愣了一瞬,未来得及回答,帘子被掀开一角,一道欢快的女声钻进来。

    “寇骞!”

    寇骞循声望去。

    ——一片漆黑。

    第79章 079 一败涂地 寇骞在崔竹喧面前……

    无须崔竹喧发话, 崔自明便极有眼色地放下药碗,拱手退了出去,比白原洲的木屋还要糟糕百倍的营帐里,便只剩下她和他。

    竹榻上的人想要坐起身, 可手在床上摩挲了半天, 也没寻到一个适合的着力点,或碍于掌心的划伤, 或碍于固定的竹板, 强行用劲, 反倒牵扯到周身的伤口,痛感涌向喉头, 变成了剧烈的咳嗽。

    咳嗽稍缓, 他便又固执地支起身子,可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委实经不起他这般折腾, 气力续不上, 眼见着又要跌下去,却被一股力量稳稳扶住,独属于她的馨香味儿不由分说地裹挟而来, 他的手指瑟缩一下, 遏制住拥过去的念头, 落寞地垂下。

    “……多谢。”

    寇骞借着力道坐直, 和女郎挨在一起的手便不动声色地往后撤, 刚挪动寸余,倏然被攥住手腕,揪了回来,“怎么忽然这么客气?”

    崔竹喧歪着脑袋凑近了些, 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几分质问道:“你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怕被我罚?”

    那双眼睛不闪不避,不像是心虚,偏生他开口又是支支吾吾,“应是,没有。”

    有指尖在他的鼻尖轻点,缓缓下落,停在唇瓣,他立时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喉结滚动,低垂下眼睫,另一道温热的呼吸贴上来,在手指松开的刹那,吻在他的唇角,“有也没事,我今日不罚你。”

    “嗯。”

    或许是因为久未说话,或许是因为伤痛难熬,又或许是因为,心跳倏然乱了节奏,总之喉头发紧,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无法吐露,思绪如麻,各种念头交织在一起,相互制衡着,反倒让这具躯壳成了块笨拙的木头,一动不动。

    崔竹喧没注意到他这份异样,兀自拿起在林间散步时采来的野花,花叶间的雨露未干,因她的动作,跌落数颗含着秋意的水珠,她不太熟练地拂去,仍免不得在他衣摆晕出一点深色,索性将那块衣角卷起,藏进被褥,这才将花捧到他的面前。

    “喏,有没有你喜欢的花?”

    她低着眉,左手握着花茎,右手上下翻动,将花朵扶正,将花叶捋直,可忙活完这一通,仍没等来面前人的回答,上扬的眉尾瞬时压了下来,不满道:“这可是我亲自去摘的,你就算从前不喜欢,现在也该喜欢了!”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嘴角浮出清浅的笑意,伸出手,似是要接过花束,却径直越了过去,似是想抚她的脸颊,却在相距数寸的位置停滞,手指一点点蜷起,崔竹喧疑惑地望过去,这才发现,那点清浅的笑意已然散了,唯剩下苦与涩浸染在眉眼间。

    “……怎么了?”

    “某可能,当不了你的外室了。”

    上一瞬还被精心打理的野花,这一刻便被弃如敝履,杂乱地落满被褥,“你敢反悔?”

    寇骞垂下手,掌心触及微凉的物什,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过去,细细的是花茎,长长的是花叶,软软的是花瓣,可他低眉,望见的是弄得化不开的黑暗,黑暗里,没有花,不管是手里这朵,还是心里这朵。

    “某记得,崔女公子与蓝公子退婚的原因是,他突生眼疾,失明了。”

    崔竹喧微微蹙眉,不知这桩芝麻绿豆的小事和当下他们要谈的大事有何牵连,只觉得他话语中冷硬的“崔女公子”四字扎人得很,一时被激起了些火气,语气不善道:“是又怎么样?你第一天知道吗?难不成到现在了,才要指责我薄情寡义、自私自利?我才不要屈就自己,跟一个瞎子共度余生!”

    吵架该吵得有来有回,而非同现在这般,她胡乱说了一通,那人却闭口不言,以至于气氛陷入死寂之中。

    她微微抿唇,揉搓着衣袖,不由得开始怀疑是自己刚刚态度太过恶劣,将他吓着了,可回忆起吐出的每一个字,骂蓝青溪的有,骂崔竹喧的有,唯独没有骂寇骞的,他凭什么这样闹脾气?

    她咬着腮帮子,眼底一片愤愤,眼神如刀,将面前的讨厌鬼剜了又剜,他若不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来讨她欢心,休想她再施舍给他一个好脸色!

    两方僵持不下,冷战许久,依旧是遵从惯例,寇骞落败。

    崔竹喧微微扬起下巴,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拿乔,才能让这人学乖些,不要一天到晚尽知道惹她生气,就听寇骞用带着哑意的声音道,“崔女公子说得对,不该同一个瞎子共度余生。”

    “某,看不见了,如今也是个瞎子。”

    “……什么?”

    寇骞将那朵无缘得见的野花牢牢握在手中,手指捻动,漫溢的汁液染了满手,他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陈述事实,却难掩心头酸涩,故而,说出的话也变得怪腔怪调,“某如今,与废人无异,于崔女公子而言,毫无用处,再腆着脸跟在你身边,只会惹你厌烦,干脆由某自己提出,也好留几分颜面。”

    “还好,知道你与某之间关系的人不算多,等此间事了,某便回白原洲,决口不提旧事,应当不会影响崔女公子另觅良人。”

    “……白原洲都被烧没了,你要回哪?”

    寇骞默了下,声音更低了些,“那就去红原洲、青原洲、任意一个没有官差的荒地,总归某挣够了金银,应当饿不死。”

    “那跟着我,难道就能饿死吗?”气到极致,崔竹喧竟然有些想笑,和这人吵架没意思得紧,更何况吵得还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压下那些纷乱的情绪,道,“蔡大夫今日一直在帐外为受伤的矿工看病,应还没有为你诊治,你等着,我去请她来!”

    崔竹喧扭身便要走,垂落的衣袖却不知何时被他攥了去,但寻医问诊迫在眉睫,她不欲耽搁,毫不留情地将袖角扯了回来,迈步出去,却在身后人低弱的恳求声中,止在原地。

    “别去。”

    她深吸一口气,到底是忍不住骂道:“你到底在闹什么?受伤了就去治,蔡大夫治不好就寻别的大夫,普通的药材治不好便找稀有的药材,总归我崔氏家大业大,挥霍得起,再说,你都还没被瞧过,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瞎了,兴许过两天就自己好了呢?”

    “一贯要钱不要命的水匪头子,现在倒开始知道怕了,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谁让伤的,偏偏是眼睛呢?”寇骞喃喃道,抬头望向她,往日里总爱黏着她的目光,如今只是无神地涣散着,“万一,治不好呢?或是治疗要很久呢?病情会反复呢?”

    “与其接下来每时每刻心惊胆颤,害怕你会厌了我、弃了我,不如现在就说清楚,之后再寻大夫,也就无所谓这双眼睛好与不好了。”

    崔竹喧咬着唇瓣,声音发哑干涩,“就算、就算治不好了,我就非得弃了你不可吗?”

    寇骞自嘲地笑了声,“不然呢?崔女公子不是有例在先吗?方才,也亲口说了,绝不要与一个瞎子共度一生。”

    “什么例子?那也能叫先例吗?”崔竹喧强忍着不让泪水溢出来,声音却含着委屈的哭腔,“被退婚的人是蓝青溪,又不是你,他怎么能跟你比?”

    “我说了不要跟瞎子在一起又怎么样?我说了就非得照做吗?我还说要扣光你的月钱,说要将你狠狠收拾一顿呢,我不是也没有做吗?我每天说这么多话,你为什么就只记这个,不记别的?我还说了我喜欢寇骞,我要寇骞对我言听计从、形影不离,你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

    寇骞心头一颤,笨拙地去拉她的衣袖,却被她冷然拂开,只能讷讷地低下头。

    “我知道你的喜欢是真心的,可一时兴起的真心是真心,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真心也是真心。”

    “我什么都没有,从前靠着这条命去换金银,后来,靠着这条命去换你的喜欢,可现在,这条命也不完整了,我不知道生了瑕疵的命还能不能入你的眼,也不知道打了折扣的喜欢,够不够挽留住你。”

    他顿了下,泛红的眼尾竟是先一步淌下泪滴,“簌簌,我配不上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只是,我实在喜欢你,所以,我忍不住想要靠你近一些、再近一些,想要挣个正经的身份,离开白原洲,光明正大地跟你在一起。”

    “但我的运气好像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想要的求不得,喜欢的留不住,从前配不上你,现在,也是。”

    “我希望你能开心一点,你是金尊玉贵的女公子,本就该恣意地活着,你以往不肯屈就自己,现在,也不该屈就自己,不要为不值得的我,也不要为其他的任何人,簌簌很好,为自己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空气一时沉寂下来,剩下两道不平和的呼吸交错着响起。

    寇骞蜷了蜷手指,自认为已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从此以后,该同与他云泥之别的女公子桥归桥路归路,低垂下眼睫,压下眸底那分苦涩,孰料,一片温软却忽然贴了上来。

    他愣怔一瞬,还未来得及反应,攻势便猛然铺开。

    许是因失神错失先机,许是因伤重无力反抗,许是,他压根不想反抗,就如从前的许多次那般,他从来就无法拒绝她。

    寇骞在崔竹喧面前,永远是一败涂地,缴械投降。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亲变成了咬,她恶狠狠道,“你是我的,一直都是!”

    第80章 080 攻守易形 “被看见了,怎么办……

    指尖不自觉地蜷起, 起初只是空空地摩挲指腹,而后忍不住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将布料揉至皱得不能再皱时,心中仍是欲壑难填, 到底回抱过去, 顺着她的脊背往上,抚着她的后颈, 将这个带着惩罚意味的吻压得更深了些。

    惩罚么, 她可能是这般以为。

    可于他而言, 这点不致命的疼意,反倒更叫人上瘾。

    呼吸相缠间, 攻守易形, 原先用以禁锢他的手,现在却乏力地搭在他的肩头,唯有几根纤长的手指尚能动弹, 宛若抓住河中浮木般, 揪着布料,弯弯的指甲随之陷进皮肉,留下或深或浅的月牙印。

    他看不见她如今的模样, 只能低眉用唇齿一寸寸亲吻、舔舐, 在她颈侧流连, 所过之处激起一阵颤栗, 她莹白如玉的肌肤, 定要羞恼地泛起一层粉色,宛若三月枝上桃,六月小荷尖尖角,但从她愈发凌乱的呼吸中判断, 羞恼之余,是欢喜。

    他忍不住低笑了几声,登时被她抓住了这处破绽,温热的气息黏上了耳垂,随即是牙齿报复的啃咬。

    满室旖旎,偏于此刻,帘幕被掀开,闯进一位不速之客。

    “女公子——”

    崔自明的话音倏然顿住,已向里迈出的左脚又仓皇收回,将那角帘幕生拽下来,把内里捂得严严实实,背过身去,目光飘忽着,一会儿数着天上的云,一会儿点着地上的草,好半晌才缓过来些,用不甚自然的语调道:“蔡大夫那边快要结束了,我请了她来为寇郎君诊治,即刻就到。”

    寇骞将环抱着她的手撤了下去,声音还带着未能完全消减的哑意,“被看见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牙尖不紧不慢地在耳垂上留下个清晰的齿痕,这才松开,将距离拉开了些,崔竹喧面上发烫,嘴上却不肯流露出半分羞怯,强装出一派镇静的模样,“他是我崔氏的人,迟早要知道,不过早晚罢了。”

    “是么?”

    “自然是!”

    寇骞不禁翘起唇角,说得倒确实有些唬人,可那一阵急急的窸窣声,若非是她羞得不行,又何必那么着急忙慌地整理衣襟?

    崔竹喧不止理了自己的,还将他被揉皱的领口也一并抚平,原是坐在床沿,觉太过亲密,挪去了最边上的长凳,又怕欲盖弥彰之意太过,将距离拉进了些,在折中的位置站着,手脚局促,胡乱拿了卷纱布在手,神情严肃得好似在研读什么深奥文章。

    里头的状况刚缓,外头的危机又来。

    崔自明眼见着蔡玟玉拎着药箱就要往里闯,忙四肢并用地拦在帐前,夸张地咳嗽着,活脱脱一副要将心肝脾肺肾一并呕出来的模样,招来蔡玟玉一个白眼,“若是染了风寒,就站得离我远些,若是脑子有病,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崔自明委屈至极,却又无从申辩,一张脸青青白白,闷头退开,只敢在心底埋怨里头那只狐狸精,自己不过是离开一会儿,狐狸精就勾得女公子将规矩抛了个干净,光天化日、卿卿我我的,若非如此,他何必演这么一出。

    女公子他不敢置喙,但狐狸精他总能骂两句吧?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他这厢生着闷气,蔡玟玉蹙着眉,往边上挪开两步,不嫌麻烦地绕了个圈以同他拉开距离,掀帘入内,目光在竹榻间人的耳侧,微顿一下,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挪开,将药箱搁在桌案上,“崔郎君说,你的眼睛出了问题?”

    “嗯,醒来时,便看不见了。”寇骞面色淡然,全然看不出,这人先前还在为一双眼睛一哭二闹,若非重伤在身,不好动弹,没准真要把三上吊也一并齐活。

    “眼睛可有痛感?”

    “并无。”

    蔡玟玉颔首,取了银针,在烛焰间烤过一遍,“我日前为你治伤时,没检查到有危及双目的伤处,且你能正常地睁眼,可见不是外伤,兴许是磕碰时在脑中残余瘀血未散,且用银针过穴一试。”

    崔竹喧攥着纱布望过去,就见闪着寒光的银针在发顶没入半截,瞧着就让人心头发颤,偏这才只是个开始,大夫下手快准狠,不过几个呼吸指尖,银针又多了数根,寇骞原本舒展的长眉拧到一处,双拳紧攥,俨然一副疼到不行的模样。

    最后一根银针落下,蔡玟玉忽然起身,往边上退开两步,她正疑惑,余光中,被扎了满头针的人手撑着床沿,呕出一滩暗色的血。

    蔡玟玉低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裙摆,确定没有染上血污,这才小心地避开脏处,将银针取下,“施针只能辅助,无法根治,需等淤血自行散去,才能重新视物。”

    “那要等多久?”崔竹喧问。

    “十天半月,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那淤血要是一直不散,会不会一直看不见?”

    “也有可能。”

    崔竹喧一张脸顿时愁成了苦瓜,抿了抿唇,联想起另一个在蔡玟玉手里治眼疾的家伙,心中生出一丝怀疑,“蔡大夫,你是不是,不擅长治眼睛?”

    蔡玟玉收捡东西的动作一顿,扭头看过去,“何以见得?”

    “蓝青溪信誓旦旦说十月婚期前眼疾会痊愈,可我看他还是个瞎子啊,也没见有什么好转。”

    “那是他自己胡乱吹嘘,可不是我的诊断,”蔡玟玉凝眉道,“原是有户富商请我过去医眼疾,我治好了,他不知从哪得了风声,便认定我能治好他的眼疾,重金为诱,重兵相逼,我不得不留在蓝氏。”

    “他的眼疾能治,但不好治,加上他不遵医嘱,整日里忧思重重,若要根治,指不定要搭上大半辈子在里头,我才没兴致伺候。我见他遮掩病情,以为他是为了保住与崔氏的婚约,故而,将他失明之事透露出来,引得崔氏退婚,好绝了他的念头,得以脱身,奈何他不肯死心,连出门都要将我捎上。”

    崔自明一时面色复杂,“虽然我不太看好蓝青溪,但,蔡大夫你不治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蔡玟玉横眉过去,轻嗤一声,“治病救人就非得上赶着吗?岐黄之术是术,打铁锻造也是术,大夫与铁匠有何不同?我收一日诊金,治一日病,铁匠收一日工钱,打一天铁,凭什么铁匠累了,能不收钱、不打铁回家休息,我却要以德报怨,尽心竭力?”

    “我收钱的每一日,都在治病,那我如今不治病,便不收他钱,有何不对?”

    崔自明挠了挠头,在话中没寻出什么破绽,只是支吾地出声:“没什么不对,只是看你这几日又是四处采集草药,又是不眠不休地为大家诊治,我以为你是属于医者仁心的那类。”

    蔡玟玉眸光暗了一瞬,拎起药箱大步跨出去。

    “你看错了。”

    *

    月明星稀的夜,忙碌了一天的人早早睡去,不必像之前周遭都是矿场守卫时,心惊胆颤到连做梦都忐忑不安,安逸自在,以至于四面八方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实在有些吵,崔竹喧想。

    她在竹席上翻了个身,可瞌睡虫仍被那震天响的动静驱逐得远远的,生不出一点睡意,她试着捂住耳朵,又试着把被褥盖过头顶,都无用,只得叹了口气,又翻身回来,正苦思冥想着要做些什么助眠的活动,就望见另一个失眠者。

    是范云。

    范云侧身躺着,眼圈泛红,一看就是刚哭过,呆呆地望着被纱布缠满的双手,望着望着,眼眶里有氤氲出泪花,肩膀一抽一抽的,低低地哽咽起来。

    崔竹喧有些手足无措,捏着袖角坐起身,问:“范云,怎么了?是,手很难治吗?”

    “蔡大夫说,可以治,但是,很疼。”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急道:“没关系,崔氏库房里有许多止疼的草药,你再忍几天,等治的时候,提前服过药,就不会疼了。”

    话罢,又觉得这般空口白牙没什么说服力,在脑海中搜刮一番,拿崔淮卿的旧事出来举例,“我堂兄不擅骑射,有年去狩猎,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接骨的时候整个府里都能听见他的哭喊,可服药之后,他就再没叫喊过了!”

    范云低低地应了一声,将手缩进被褥里,“我其实,不怕疼的,只是,蔡大夫说,不管我忍受哪种疼,都没办法再拿起针”

    “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却没办法做绣活了,你说,多可笑?”范云自嘲地勾起唇角,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明明,我先前还同寇郎君说,要去镇上的成衣铺子里好好瞧一瞧,学学新式的衣裳,等将来——”

    “就算,没法做绣活,还是可以去成衣铺子里看的,你还可以做其它很多事情。”

    “……可,除了刺绣,我什么都不会。”

    崔竹喧垂下眼眸,竟不知如何开口。

    范云因为手伤无法刺绣而感到恐慌,那寇骞呢,他今日那般,又何尝不是因为失明导致无法施展身手而害怕?

    怕的不只是伤,更是怕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手段。

    *

    一碗粘稠的浓绿汤汁倒进嘴里,即使又灌了三碗茶水下肚,仍无法将唇齿间的涩味儿彻底清除,大约是此之故,寇骞才久久未能入眠。

    他躺在竹床上,眼睛慢吞吞地眨着,虽说睁开和闭上望见的都是同一片黑色,但许是习惯使然,总要试着用眼睛去看些什么,比如光秃秃的帐顶,比如四肢不协的桌子,比如飘飘摇摇的帘幕,比如帘幕被风掀起的一角外,会不会有他想见的那道身影。

    应是看不见的,他想。

    可下一瞬,清浅的脚步声传来,有人低低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寇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