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姜鹤年(一) 那还是个孩子,却也是个……

    陈鹤年正混沌着, 不知道自己的魂在往哪里去,他就听见了一阵儿哭声,起先很弱, 像猫儿似的,后来像个烧开的开水壶,又尖又细,听了有一阵儿,才发觉,那哭的竟然是他自己。

    不是他,而是他的身体。

    他降生了。

    姜武元年,六月初一落了第一场雨,民间有了瑞年之喜, 初二天就晴了,原是颚阳宫的陈王后诞下了一位王子,那是姜王此生第一个儿子,是比天还要大的喜事。

    鹤年,是姜王与王后为其取的名字。

    陈王后与大王比民间和睦夫妻还要恩爱,所以姜鹤年一出生,宫里人人都说,这几日去东宫打扫时总听见有喜鹊在叫,看样子, 这冷清地要住进位主子了。

    姜王喜爱这个儿子,却没怎么抱过, 刚出生时,他只匆匆瞧了一眼,就交由奶娘照顾,婴儿的模样不俏, 脸蛋太红毛也不齐,活像个小猴子。

    王子在王后宫中照料,姜王空闲之时都会瞧上几眼,日子一久,长得总算有模有样了,脸蛋是白的,有些粉气,头发也齐了,姜鹤年睁开了眼睛,他有五分像生母,陈王后可是个英俏的美人,看那双眼就像站在碧水上看里头的墨石子。

    可王子除去降生后的啼哭,就不哭不闹,像个哑巴,医师未探究原因,姜王决定于满月之际举行一场祭天仪式,由大祭司赵阴阳主持。

    帝王已拜天地,祭文已念,宫人将姜鹤年抱过来,递到了姜王怀中。

    台上正在击鼓,天坛下群臣叩拜,祭司舞到了王和王子面前,那张森严的面具装满了婴儿的眼睛,襁褓中的孩子是醒的,可他只是看着出奇的宁静,祭司用观音草着露珠轻轻扫过王子的脸颊,一点露珠落于眉心,那观音草竟就枯了。

    大祭司一惊,从怀中拿出块宝镜往王子脸上一照,口中愤骂出两句咒语,宝镜压下去,姜鹤年身上射出一缕黑烟,消失在天际。

    接着,姜鹤年就眉心一皱,姜王怀中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原是有鬼邪在姜鹤年降生后就附在他的身体上,屏蔽了他的五感,所幸在皇宫中,有姜王龙威所震,才没叫婴儿被鬼邪吸去了精气。

    大祭司赵阴阳不仅会古老的蚩南蛊术,还精通道法,姜王礼待重用之,却不曾想有一日,他也会跪在这颚阳宫的正殿外。

    赵阴阳正是为了姜鹤年主动面谏姜王,他句句出自肺腑,为那幼儿着想:“殿下命格不凡,乃是千年难遇的极阴之体,殿下此生易遭鬼邪侵扰,贼人迫害,只有从道,方能用道法护其一生平安。”

    那高阶上的帝王沉默一刻,只说出一句:“赵阴阳,孤可有薄待你。”

    帝王的脸庞蒙上阴霾,赵阴阳惶恐,立即跪地伏首:“大王赏识臣,重用臣,如此恩情,臣此生难忘。”

    姜王道:“可你现在却在告诉孤,孤的儿子要去做一个和尚,他是太子,是这姜朝未来的主人,赵阴阳,你再告诉孤,此事何解。”

    “禀大王。”赵阴阳答:“臣还有一法,让宫匠用重银刻制一枚长命锁,叫殿下时刻佩戴,臣会在东宫布下阵法,防范邪灵,但殿下在满六岁前不得踏出东宫半步,宫中也需减少杀戮,为殿下祈福。”

    姜王的怒火这才消退:

    “准。”

    那日之后,姜王便下旨封禁东宫,撤去了王子身边众多宫人奴仆,只由奶娘和陈王后亲自照顾,为此,关于陈鹤年都流言四起,宫人都说,东宫的主子体弱险些早夭,如今只能静养连房门都不能出。

    陈王后为此忧伤消瘦,姜王更是勃然大怒,在宫中仗责了数十人。

    姜鹤年本人并不知道,他相安无事地长到了两岁,这时,他已有两尺高,能随意在东宫中走动,近几日还落了雪,他身上裹着狐裘,头发是奶娘梳好的辫子,他会坐在屋檐下抱着手炉看雪。

    他说得最顺口的两个字就是母后,但那个寒冷的冬天过后,他就再难把这两个字叫出口。

    陈王后在他两岁那年产下了一位公主,却也因此薨逝,姜王大悲,除了东宫,皇宫都挂满了白绫,和雪是一个颜色。

    他在王后下葬的最后一天出现在灵堂,由奶娘牵着,在一具棺材面前跪拜,他没有看见父王,只有些妃子和母族亲眷。

    灵堂中跪着的人都在哭,王悲,宫中则不敢出现笑语。

    那棺材是黑色的,姜鹤年走得很近,看见了母后故去的容颜,奶娘一直在安抚他,担心他会受惊。

    姜鹤年并不害怕,他只觉得奇怪,因为他看见了两个母后,一个在棺材里躺着,一个则正站在他的面前,站在哭泣的人群中央。

    母后像往常一样,立在那里,轻轻对他笑。

    他想把母后两个字叫出来,但陈王后却在对他摇头,那是不能做的意思,他能看懂,所以他闭住了嘴。

    他只是来这里拜了一次就被人牵走了,姜鹤年回到东宫,一路上,他默不作声,只是悄悄地往旁边看,他的母后就跟在他的身旁。

    只是母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她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到夜晚,他回到寝殿的床榻上,却在半夜听到了细细簌簌的怪声,有人在殿外吼叫,他惊醒,起身打开殿门往外看,殿外没有烛火,也没有人。

    屋外的风雪吹了进来变成了他母后身上披着的衣袍,陈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她的衣摆下有血。

    姜鹤年和往常一样钻进母后的怀里。

    母后用像雪一样冷的手把他抱到床上,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她什么也不用说,就可以哄他入睡。

    竖日。

    陈王后下葬。

    姜鹤年就再没有见过母后,奶娘告诉他,陈王后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这东宫就只有他和奶娘两个人,两个月后,进来个会哭闹的孩婴,比他还要小,是他的胞妹。

    宫里人说,大王不喜公主,只给她取了一个皖字,就把她丢进东宫,是给太子说话解闷的。

    姜鹤年已经是太子了,在陈王后下葬后,姜王就下了诏书,他是东宫唯一的主子,这东宫里也只有他,小皖和奶娘。

    四岁时,姜王给他派了一位夫子,那是他母族的人,陈坷大夫。

    大夫每日都会入东宫,教他习字,读书,他慢慢都学会了,却总是觉得无趣,提笔练字,还不如小皖用手沾了墨在纸上作画有意思。

    到他五岁,来过东宫的都只有三个人,父王,大夫,还有祭司赵阴阳,赵阴阳每月都会来东宫检查阵法,应姜王要求,会顺道来殿中陪他解闷。

    赵阴阳会教他作画。

    他知道日子,会提前叫奶娘准备好干净的笔墨,把小皖叫去偏殿午睡。

    赵阴阳是宫中最特别的人,姜鹤年每次见他,他身上的打扮总是不同,这一次是一身鱼白的袍子。

    姜鹤年是东宫的主子,无论是顶顶威望的夫子和祭司都是他的臣子,他想要看什么,赵阴阳便会画什么,只是一次去留的时间比以往要短。

    赵阴阳的手比之前要抖,他总是需要停下揉捏手腕,只能不停向姜鹤年赔罪。

    姜鹤年准许他提前离开,临了,就指着他的肩膀说:“那里湿了,下次,干净些再来见孤。”

    赵阴阳听了有些不解,他来东宫自然会注意衣冠整洁,直到伸手一摸,才发觉不对,猛地从肩膀上拽出了一只蛊虫,那是他不久前造蛊丢失的虫子,原来是钻进了他的身体,要是再发现晚一点,就要往他脖子上吸血了。

    赵阴阳大惊,知自己差点酿成大祸,悻悻离去时,仍对姜鹤年感激不尽。

    那还是个孩子,却也是个储君。

    姜鹤年六岁时,已熟读百书,他的生辰宴被姜王特意推后了一日,那一日,姜王下旨打开了东宫的大门,贵为太子,他该有的宫奴,仪驾,全都赏赐下来。

    东宫不缺珠宝,画卷,只是少了一些人气。

    宫门打开时,姜王出现在大殿前,站在他眼前。

    姜王于他,是一个威严的父王,但这次来不是为了考验他的功课,而是对他说:“我儿,你现在是这东宫的主子,而这座皇宫未来都属于你,但你要自己去做整个天下的主子。”

    当夜,姜王在宫中举办夜宴,为太子庆生,可在后宫却出了件丑事。

    冷宫里的余氏得医师确诊,她怀了大王的龙嗣。

    陈王后逝世,太子又体弱多病,就让后宫起了心思,余氏最为大胆,她在姜王醉酒时假扮先王后,得到了一夜恩宠。

    姜王清醒后大怒,将其打入了冷宫,如今,余氏已得龙嗣,这消息不巧,当夜一并传到了姜鹤年的耳朵里。

    “赐自尽。”

    可谁知,姜王动的是杀心,不仅是余氏,还有她肚中的龙嗣。

    夜宴中,群臣冒死进谏,帝王子嗣关乎江山社稷,东宫仅有一个病太子并不能稳定人心。

    姜王不为所动,他怒而不发,看向姜鹤年,问:“我儿,你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姜鹤年站起身,以手作揖,回道:“父王杀余氏,可是因为余氏有错?”

    姜王答:“是。”

    “余氏想怀有龙子,也须父王准许才可成事。”姜鹤年道:“父王既已准许,余氏也有为王室开枝散叶之能,自是功臣,何错之有?”

    “我儿。”姜王起身,于宝座上踏出,道:“你认为,是孤的错?”

    “是。”姜鹤年答。

    这一字,惊得朝臣叩首请罪,宴上人人皆知,姜王大怒的原因,正是余氏破坏了他对先王后的诺言,错不能在帝王,哪怕是再大的荣宠也不能子责父。

    朝臣恐大王发难,太子失宠,危及社稷,却也没有一人敢在此时出声为太子相言。

    姜王踏至姜鹤年眼前,姜鹤年直视王上,不惊不惧。

    姜王却沉默一瞬,他看着姜鹤年,那双眼睛可真是像极了陈王后。

    “是孤的错。”良久,姜王道:“孤,愧对你母后。”他的手放在了姜鹤年的头顶,这是六年来,一个父亲对儿子最亲近的动作,他对宫人道;“传孤旨意,念在太子为其求情,免去余氏死罪,幽禁冷宫,她须日日在宫中抄写佛经,吃斋颂经,为太子祈福。”

    至此,太子得大王盛宠,群臣皆知。

    六岁起,太子便伴帝王身侧,于朝中听政,看姜王批阅周折,姜王念,他听,姜王问,他答,姜王的宠爱,让太子稳坐东宫,哪怕冷宫中的余氏也生了一位王子,可不得帝王宠信,便永无翻身之地。

    如今,太子已十六岁,都到了选太子妃的年纪,可惜他命格特殊,赵阴阳为其算过,只有八字通阳的人才能与之作配,宗室中不存在这样的女子,太子婚配只能延后,他已长成,眉眼也已长开。

    侍奉在太子身边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可谁都说太子简直是书中的如玉公子,温润俊俏,又有传言他早年体弱,更称他是弱柳公子。

    一日,姜王将他召至殿中,提嘴说的便是宫中那些对他的评价,只听语气,姜鹤年就察觉了姜王对此的不满。

    姜王冷笑一声:“温润恭谦,一个平庸的父亲会喜欢听到这样的声音,可孤是王,你是太子。”

    “我儿,帝王该是什么样子?”

    “像父王您一样,不怒自威,生杀予夺,绝不心软。”姜鹤年很快回答,他目如炬,语气淡薄又坚硬:“这些,儿臣明白。”

    姜王问:“宫人议论太子,该何为?”

    姜鹤年答:“轻者克扣月俸,重者仗责五十,逐出宫门。”

    姜王手一抬:“传孤旨,按太子所言惩处。”他走到了姜鹤年眼前,这样的距离不像君臣,更像父子,姜王道:“我儿,你已十六,那孽障也已长大,你身边该养一些近卫,你母族为你训练了一批,想要献于你,你可想要?”

    “父王替我回绝便是。”姜鹤年冷淡地说。

    “何故?”

    “最忠心的狗只有自己的鞭子才能驯出来。”姜鹤年道,“父王不是最希望,我可以借母族之力却不可偏信,需自己培养出亲信?”

    姜王满意地笑了,“你自己去辛奴库挑选吧,刚卖进来的宫人才最适合,你既然不愿习武,就得有替你挡刀子的奴才。”

    “儿臣明白。”姜鹤年点头,说完,他走出了大殿,随行的宫人问道:“殿下,要奴先去辛奴库打点么?”

    “不必。”姜鹤年拒绝了,他没有摆太子的移驾,只叫宫内总管随同在身边,那是个老太监了,最擅长看主子的脸色,不用姜鹤年开口,就带着他静悄悄地就踏进了辛奴库的大门。

    这里管事的不知道太子驾临,姜鹤年瞧见人影的时候他正在教训手里的奴才。

    那些都是年小的,刚从外面被卖进宫的,有些脾气,身形也不瘦弱,看着结实能耐苦。

    “在这里,你们就是奴才,奴才的命不值钱,知道么?”管事的大声嚷嚷,手里还握着鞭子,他的脚踩在一个人的背上,轮着胳膊,大力地用脚踹着。

    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在地上趴着,默不作声,只有那被踩着背的,咬着牙齿,发出了一些气音。

    “这是在做什么?”姜鹤年进门便开口说了一句。

    辛奴库都是惩罚下人的地方,没有哪个主子会跑到这腌臜地,管事的一回头,瞧见两人,单看华贵的衣着就不敢轻举妄动,他正判断来人身份,总管就呵斥一声:“这是东宫的主子,还不跪下!”

    管事的瞧见姜鹤年佩戴的长命锁就猜到了一些,他只是不敢相信太子会莅临此地,总管一吼,他也管不了别的了,立即跪下磕头:“奴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管事的不胜惶恐,鞭子弃了,躬下的身体还在发着抖,只需姜鹤年一句话,他脑袋一个时辰后就挂在玄武门了。

    姜鹤年朝那批奴才走近一步,总管紧张地护在身旁,见他朝一人指去,“就这个吧。”

    他指的是那个挨了踹,还一脸伤的少年。

    “带去东宫。”姜鹤年下令。

    这辛奴库的人没反应过来,总管先呵道:“还不谢恩!”

    那少年此时眼睛通红,额头上是蹦起来的青筋,他咬咬牙,才把头低下去:“奴,谢殿下恩赐。”

    姜鹤年挑好了人,转身便走了,他不想在这里多待,这里比皇宫别处多了不少飘荡的影子和恶心的气味儿。

    “还不跟上来!”总管催促一声。

    少年这才动一动,他手仍攥紧着拳头,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出辛奴库的大门,但在哪个宫里不都是做奴才?他心中有气,眼神凶狠得像把刀子,见谁都要剜上几刀。

    他一直躬着背,不抬头看谁,就这样走了一段路,姜鹤年却突然站止,回头看向少年。

    少年不懂这玉面俊俏,穿得矜贵的主子要做什么,他眼睛就一直低沉沉地盯着。

    “伤人不得,先伤己。”姜鹤年开了口,他朝少年浅浅扫视一眼。

    “弃了罢。”他淡淡说道。

    姜鹤年话一点,少年就愣住了,他此时也能感受掌心的刺痛,绷紧的手指一松,手里的一块瓷片掉在了地上,连带他的几滴血。

    姜鹤年见他松了手,就扭头继续朝前走着。

    少年被总管狠狠拍了脑袋还有些木讷的,半走半挪的跟在姜鹤年的身后。

    姜鹤年看见他的第一眼知道这个人想要做什么,他的眼神像父王秋猎时一箭射死的野狼,狼在死前就用这种眼神盯着它的猎物,要是再来晚一些,他大概会直接剜穿那管事的脖子。

    那将会是两具尸体,也许更多。

    姜鹤年不喜欢看见死人。

    第72章 姜鹤年(二) 他不是画卷中的神仙,不……

    “能进东宫, 可是你八辈子都找不来的福气,你可得好生伺候着殿下,晓得么?”总管捻着手指对着少年眉心, 说起话就是往他骨头上戳。

    总管要回姜王那复命,离开东宫前把他交给了东宫的内侍,这三两句训话自然是不能叫他服帖的,少年搅着眉头,肿起来的颧骨,和他长刺的气势一样高。

    “整衣敛容,得体时,再来面见孤。”

    那东宫的主子抛下这一句话,便从他眼前消失了。

    那主子说完时, 他低头看了自己破洞的靴子,哼了声,王室要吃荔枝,就得跑坏马,累死人,而他的衣服能遮得住身体就算好,在他眼里自然没有不得体的时候。

    这天下是姜家人的,老子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 那人生来是东宫的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他是奴籍,是这世道里最低贱的物件,一条命都比不过那太子一根头发丝。

    少年咬着唇,他到哪儿不都得做奴才?

    外殿的婢子把他领进了一间屋子里, 等了会儿,抬来了浴桶,水,还有一身干净的衣服,他先洗了把手,才敢摸了一把新衣裳,那可不是他身上麻衣烂布能比的,也不是任何一个宫人能穿的。

    少年皱着眉头问:“这是给我的?”

    “是。”

    “为什么给我这些?”他不懂,不懂太子的用意。

    “主子的恩赐,你谢恩便是。”婢子回道,她出去关上了门,“你收拾好,我领你去面见主子。”

    他脱掉了身上的和泥巴搅在一起的麻衣烂布,将身上洗净了,洗了把脸,嘴唇上的伤口漂白了,脸上只有红肿的痕迹,扎好头发换上衣服,新鞋子有些不适宜,他抖了抖腿,把身上的落魄也给抖掉了。

    他再见到太子的时候,是在申时三刻,头顶的太阳像只黄蜂,嗡嗡地在他身边转了一圈,额头就被蛰出了汗儿。

    “主子。”领他来的婢子行了礼就安静地退去一旁,他跪下,早就习惯这奴才样,向太子请安:

    “殿下贵安。”

    他更在意的是身上的衣服,难怪奴才不会穿这般好料子,跪在地上就糟蹋脏了,他不知道太子要将他怎样,他心底是不想死的。

    太子坐在石椅上,手里捏了本木卷,旁边同坐着一位少年,他晓得,这东宫只有两个贵人,那是姜王的女儿,昭平公主。

    他的目光不能停留在贵人身上,跪拜着,头也沉了下去。

    “阿兄。”他听见了公主的声音。

    姜皖看向他,问道:“这就是你从辛奴库里挑出来的人?他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入阿兄的眼?”

    姜鹤年只在少年进来时瞧过一眼,他低着头,不作答,只说:“小皖现在瞧见了,觉得如何?”

    “骨头看着挺宽,但是瘦了点。”姜皖道:“光看可没用,要试试才知道。”

    “那便试。”姜鹤年说。

    姜皖笑了,走到少年面前,“你站起来!”

    少年这时才抬起头来,按她说的,从地上爬起来。

    姜皖扬起手:“和我练练拳脚,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过人的功夫。”

    姜皖朝他出手,奴才和主子的练武,不就是给主子当沙袋的么?他厌恶又不能反抗,背后脸上的淤青都还痛着,一个公主,拳头劲儿却大,朝他腰腹打来的时候,他没有设防,身上一痛,他顺势倒在地上,是在认输。

    姜皖抱胸嗤道:“如此无用,阿兄,还是将他送回辛奴库做个普通奴才好了!”

    少年躺在地上喘了几口气,他瞥过去。

    姜鹤年依然没作答,但他看向了自己,眼神是凉的,淡得像是湖泊里的水。

    他可不承认自己输了实力,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

    “再来一次!”

    他咬着牙齿喊道。

    再和公主动起手,他动了真格,紧锁着眉,两眼睛一红跟发疯的牛似的,靠着一股冲劲和蛮力压制住了公主的一条胳膊,他发起狠来,恨不得直接拧断她的手。

    姜皖比他有技法得多,她很灵活,一扭身,用腿扫了下摆,一脚踢在他小腿上,他身体歪了下,但没倒。

    “行了。”姜皖呵了声。

    这一声才让他醒过来神来,卸了力气,他涨红了脸,都想先摸摸自己的脖子,算算他脑袋还能留几个时辰。

    姜皖伸手将他推开,走开了,回到姜鹤年的身旁,坐下道:“算他合格了,他这样的年纪估计也就干过体力活,若找个武师父叫他练一练,也不会太差。”

    少年已经跪在地上:“奴不小心伤了公主,奴罪该万死。”

    “你说这个?”姜皖拉起袖子,她的胳膊已经青紫了一块儿,“我还未曾向阿兄告状,你怎的先谢罪了?”

    少年只是埋着头,他的脸像是被蛰了两个大包,抿着全是死皮的嘴,身上已经出了汗,他见过太多死掉的奴才,那不过是皇宫里的贵人一句话的意思。

    “抬起头来。”他听见太子的声音。

    少年紧绷着脸,抬起了下巴,他放弃沉思,只去看太子的脸,若要死,不如把死前能犯的错都犯上一遍。

    姜鹤年放下了手中的竹简,问他,“年岁?”

    “十四。”

    “叫什么?”

    “于林。”

    “木秀于林,这是个好名字。”姜鹤年低声一笑,“孤要你对得起你的名,在我身边做个近卫,前提是功夫要好,孤打算给你一月的时间。”

    “以后就住在偏殿的小房里。”他站了起来,衣摆也拖在了石子路上。

    于林看过去,才注意他穿着一身很白的袍子,太子修身林立,比自己要高上一截。

    “赏你了。”他一扬手,就抛来一样东西。

    于林接住,低头一看,是个外表华贵的物件,能拧开,打开一看里面是白色的凝膏。

    “好好治你的伤。”太子说,他挥挥手,下人就走到了于林的跟前。

    于林睁大着眼睛,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没有受罚,还受了赏赐,得了东宫的恩宠。

    “跟奴来罢。”宫人近身道:“你能入主子的眼,待遇可别我们这些奴才要好,没准以后,还得叫您一声大人。”

    “大人?”

    于林喃喃一声,愣住了。

    太子有意让他做身边的近卫,这算得上一种官职,他本以为身上有奴籍,一辈子都不能有所建树。

    就算当奴才,在宫里也分三六九等,他侍奉的贵人是太子姜鹤年,姜王最宠爱的孩子。

    宫人常言,在东宫侍奉是件美差,太子是这宫里最善待奴才的人,他不喜罚杀,像极了画里的男神仙,是冷冰冰的皇宫里的一块儿暖玉。

    是的,这贵人是长得这样一张脸,有让人嫉妒的身份又有出尘的容颜,但于林一点也不觉得他是暖的。

    他的脸上总是温和浅笑,但他的眼睛是冷的,像覆了一层薄薄的冰,只能看见冰层上的一副耀眼皮囊,他身边没有亲近的人,东宫的内殿鲜少会有宫人走动,太子喜欢清净,他的身边最多黏着一位公主,但只有第三个人在场,公主依然遵循纲常保持距离,太子是储君,公主也是他的臣子。

    于林很少见到太子,他有了一间宽阔的屋子,和半个自由身,一个月,他在循规蹈矩地在武师父手里练了这么长的时间,才重新去到那间院子。

    太子就坐在屋檐下。

    于林见到时,眼睛一愣。

    太子没有戴冠束发,身上就一件单薄的衣裳,披着身绣着玉莲的外衫,他散漫地坐在那里,眼睛依然是从高处俯视着他,却仿佛在低吟吟地笑。

    这并不是宫人口中的太子。

    “来吧。”姜皖冲他招手,丢给了他一把木剑。

    于林与公主用木剑比试了一场,公主的剑还未抵在他的下腹,他的剑已经横在她的脖颈前,他的剑更快更狠,公主败了。

    于林扣下剑,朝太子跪下请罪,“殿下……”

    “你该换个称呼了。”姜鹤年在这时,站起身,他脚下甚至没有着靴,踩过木板,拖着衣袍,走到了他的身前。

    太子的手落在了他拳头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奴该称什么?”于林问,他抬头,撞上太子的眼眸。

    姜鹤年道:“你是孤的人,自然该和东宫里人一样,唤孤一声主子,在孤的面前,称臣便是。”

    于林正怔愣着,手心里就多了块儿物件,姜鹤年给了他一副腰牌。

    于林接了牌子,心中却有些不解,“主子为何会选我?”

    “你不该问孤。”姜鹤年的目光凌厉地扫向他,他的声音也是冷的,“要是接不住孤的东西,尽早弃了吧。”

    于林顿时皱紧了眉,抓着腰牌的手也捏成了拳头,他立即跪下磕头谢恩,铿锵有力地喊道:“臣,谢主隆恩!”

    主子的衣袍从眼前掠过,在远处顿住:“身为近卫,还不随侍奉孤左右?”

    于林探起身,默默跟在主子身后,他正式成了东宫太子的近卫,与太子随行。

    主子面见王上,他于殿外等候,主子批阅奏折,他便守在屋外,有时,主子会叫他入殿中。

    他在东宫度过了一载,也慢慢发觉,主子不爱待在殿中,他更喜欢在夜间在檐下乘凉,坐在红木搭建的长廊上。

    东宫有万卷书,千金画,姜王要他协同处理朝政,他会在殿中点一盏灯,于几案上读书,批阅奏折。

    主子有时会朝他说上几句话,可于林不识字,没读过书,对朝政发表不了什么见解,主子知道后又给他叫了位文师父,还会亲自教他几个字。

    主子贵为太子,姜王爱之,朝廷重视之。

    于林也习惯注视着他,但却总觉得,只有当他脱去荣冠,脱去太子朝服的时候,神情才是最真切的。

    他不是画卷中的神仙,不是宫人口中的圣贤太子,他习惯权势,心一定是狠的,冷的。

    于林总是试图窥探那皮囊下真正的人影,因为他时常困惑。

    主子在殿外时,总是望向院中那棵光溜溜的树,那树枝都探出了宫墙。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直到那树的花开,于林才有了猜测。

    也许他是在等树上的花开。

    东宫内院里居然种了一棵桃树,在这花开时,金碧璀璨的东宫里就添了粉色。

    桃花开了,主子也笑了。

    第73章 姜鹤年(三) “臣,定不会让主子失望……

    于林站在石头路上, 一抬头,天上晨晓未出,尽是皱巴巴的黑云。

    他每日比主子要早起半个时辰, 主子正在殿中更衣,他瞥过去,殿中屏风的黄纱里映着人影,他在殿外等候,这时能闻见淡淡的花香味儿,宫墙边的桃花开得正旺,他看了天又看了树,盯久了,人不知不觉就站在桃树底下, 挑着一截折断下来,捏在手里。

    当他手里已经握着一枝桃花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傻。

    “卿在做什么?”

    一听那几乎没有起伏的语调,他就先行礼了。

    “主子。”于林单膝跪着,他低着头,抱着的拳心里还握着桃枝,明晃晃地出现在姜鹤年的眼皮子底下。

    姜鹤年问道:“折一桃枝,何故?”

    “臣,臣……”于林顿时变成了一个结巴, 他不想因着出格的举动惹得主子不快,但他做了, 也只能如实回答:“臣看天象恐大雨摧花,会扫了主子的兴致,便提前折了一枝,若主子喜欢, 将花枝放在殿中,可供主子观赏。”

    他说完,脸上已经蒙羞,恐怕这世上做臣子的,没有哪个会向主子送朵花的,他攥紧手,只恨不得回到片刻前,把伸出的狗爪子给剁了。

    可一晃眼,他就听到了笑声。

    姜鹤年轻轻笑了会儿,说道:“即要给与孤,还不呈上来?”

    于林怔愣片刻,他慌忙站起,才敢去看姜鹤年,他踏上前,将花枝递到了姜鹤年的手中。

    姜鹤年唤来伺候的下人:“去偏殿取个瓶子,放入孤殿中养着。”

    下人将花枝取走,姜鹤年的视线留在桃花上却有些久,他的嘴角平平,语调却有了变化:“卿有心了。”

    他是高兴的,于林胆大包天地想,他的主子是太子,群臣年年献礼,东宫不缺万两黄金,香车宝马,但他日复一日守在殿中时,总觉得这里少了些许颜色,这桃色很衬主子,也能入主子的眼,但花终会败,于林只希望这些颜色能留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伴太子上朝,已有两年,东宫的伙食加强了他的体魄,他变高了,快有和主子比肩的身形,他盯着主子的背影,主子也变了,他的长袍会盖住他的靴子,身形高挑,如山岳一般英挺。

    于林只能站在殿外,未曾见过主子立于群臣面前的模样。

    散朝后,姜鹤年照旧被姜王留下,他时常比朝臣要晚出现半个时辰,于林在殿门外还注意到,有几个官员也守在这里。

    于林了解这些人,那些臣子,不敢拿自己的乌纱帽和性命在姜王面前死谏,就会将希望放在太子身上,求他主子劝谏王上,他每每瞧见这一幕便会觉得厌恶,因为这些人并不了解他的主子,又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

    姜鹤年从殿门踏出时,于林率先迎上去。

    “殿下!”

    急忙忙一声,于林一听就知道,那几只花花绿绿的蛾子马上要扑上来,他站在姜鹤年身后,脸又沉又硬,手一横,挡在众人面前。

    姜鹤年只淡淡地回头说了一句:“卿回府去吧,陈公一事,父王已有决断,候听王旨便是。”

    “殿下——!”

    姜鹤年没有回头。

    主子已经发话,于林两腿往那一站,楚河仿佛就在他身下,有底气也有气势,谁也跨不过去,“诸位大人,请回罢。”他熟悉怎么应对这些人,他像刀子般的眼神淬了毒一样的狠。

    他会动真格,那些臣子都认识他,掺他的本子会被太子拦住,慢慢的,也怕了他。

    姜鹤年已缓缓步入深宫,将朝臣唬退,他才跟上主子。

    他主子现在最多会为两件事忧心,一是国家政务,二是昭平公主的婚事,但主子的忧虑从不会表现在脸上,主子的习惯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比如昨夜,他捏着那份奏折看了三遍也没有放下,也没有坐在檐下赏那桃花。

    “去将孤的棋盘取出来。”姜鹤年吩咐,坐到了石路边的圆桌上。

    于林去殿中将东西取来时,姜皖也从偏殿跑了过来。

    “阿兄,你是要与谁人下棋?”她笑着问。

    “主子是在等人。”于林先说道,他知道,主子只会和两个人下棋,一是赵阴阳,二是陈坷大夫,那是两个都有胡子的老头儿,棋术精湛,主子难胜也。

    姜皖瞪了于林一眼:“谁叫你说了。”她坐在姜鹤年的身旁,“阿兄,我也听了前朝的事,阿兄可正为那陈怀义一事困扰,你与父王打算如何处置他?”

    “你都听到了多少?”姜鹤年只问。

    姜皖说:“从三月前金平起水患,使得地方灾民四起,那张怀义由朝廷派去镇灾,结果这几日却引起灾民暴动,他这主事的被掺了好几本奏折,我可有听错?”

    “无错。”姜鹤年掀开棋盒,手里捏了一颗黑子,扭头却看向于林:“卿以为,孤会如何处置陈公?”

    于林没有犹豫,回了简短又骇然二字:“杀之。”

    “这陈怀义乃是我母族能臣。”姜皖敲了下桌子,“陈氏是我阿兄臂膀,杀了陈怀义,那王氏的人就会乘机顶替他的位置,岂能说杀就杀?”

    “臣知。”于林听到陈姓时就明白他的身份,但于林没有改口,他认为自己没有说错。

    “阿兄。”姜皖看向姜鹤年,“到底如何处置的?”

    姜鹤年笑而不语。

    他们看见婢子前来通报;“主子,大夫求见。”

    姜鹤年开口:“孤等的人已经来了,小皖,你先回殿中去吧。”

    “好吧。”姜皖只能离去,于林也默默退去了墙角,他看见头顶已经添了几笔墨,便悄声叫婢子去取了伞在旁备着。

    殿外的人通报后也走到此处。

    “老师。”姜鹤年看见来人,站起身。

    “殿下。”陈坷朝姜鹤年行了礼,他已是花甲之年,胡子都埋没了他的下巴,步履急促,双腮红了一半。

    姜鹤年笑道:“老师来得正巧,与孤先下盘棋可好?”

    陈坷抹去了额头上的汗,看向棋盘:“殿下有意,臣自然随之。”

    “坐。”姜鹤年抬手。

    姜鹤年与陈坷相继落座,捻起了棋子。

    姜鹤年面上带笑,于林站在身后,能看见他的鼻翼和勾起的唇角,光不在天上,却在主子的身上,衣袍上的金丝玉龙好像动了,他落子有声,棋局上步步紧逼,最后一子成定局。

    是平局。

    陈坷吐出一口气,姜鹤年看向他:“孤以往都会输于老师,老师今日,心怎的不在孤此处?”

    陈坷无辩:“殿下,臣……”

    “孤若吃了这颗棋子,老师可就输了。”姜鹤年打断他,伸手从棋盘中取了对方的白子,捏在手中。

    陈坷立即起身,跪在石头路中,铿锵一声:“臣请殿下救陈公一命!”

    姜鹤年也站起身,于林目光紧随。

    姜鹤年移步至陈坷身前,自话谈及:“父王于朝下问孤,可要留陈公一命。”

    “父王不愿杀陈公,损了他与母后曾经的情谊,坏了我与母族的情分。”他施施然道,却随手将棋子弃之。

    那圆润的白子伶仃一声,落在陈坷的脚底,姜鹤年低头俯视,阴天将他的眉眼压成一朵黑云,黝黑的眼眸不温不热,他道:

    “孤岂能叫父王为难,孤心中只有一个答案,能不胜任,便是死罪。”

    “陈公,孤必杀之——”

    这一声,险些压断陈坷年迈的脊梁,他心切道:“殿下!陈公是有罪,可他是陈氏一族的功臣,也是殿下的表亲呐!殿下心中,可还有陈氏?”

    天公也不作美,在这时落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掉下来,第一滴先落在额头,姜鹤年抬起头,“谁人哀愁?”他伸手,用掌心接住雨水,“是孤的子民。”

    他说这话时,陈坷已脸色惊变,“殿下……”

    “老师。”姜鹤年语声忽厉,他伸手将陈坷扶起,眼睛比落在的雨要冷:“孤是君,天下万民皆是孤的臣子,孤该为万民做主,还是陈氏?”

    陈坷一抖,身形不稳险些倒下,他此刻仿佛才清醒,面前之人不是他膝下学子,而是权力中心的储君。

    于林已站在姜鹤年身后,默默为其撑伞。

    这雨越落越大,不仅能摧残花还能将人淋成落汤鸡。

    陈坷立在大雨中,衣袍已湿,更是压平了他挺起的肩膀,好不狼狈。

    “老师年迈,身前功名圆满,日后还是多歇息罢。”姜鹤年道。

    “好啊……好啊……”陈坷瞪大眼,他连连后退,“臣垂垂老矣,实在无能。”

    他再跪下,朝姜鹤年行了一礼:“臣告退。”

    姜鹤年转身,走进殿中。

    于林收了伞,在屋檐下抖了抖雨,他看着雨中蹒跚的陈坷,此人教过大王,又教过太子,可此时却像个刚刚学步的孩子,步子一颤又一颤,蹉跎难行。

    他不了解主子,妄想在主子面前求情,这是他的错,

    于林自小便厌恶权贵,那些坐拥天下的贵人,可草芥人命玩弄权势,可人就是这样,没有权力的人想要拥有权力,没有自由的人向往自由,那些掌权者,还叫人忍不住瞻仰。

    于林翘起嘴角,将伞置于殿外,进入殿中,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折的花枝,好好地插在玉瓶中,他心更喜之。

    姜鹤年伏在几案上,他没有在批阅奏折,手中也没有握着一卷书。

    “卿,坐吧。”他面向于林,手掌一翻,指向对席。

    于林心知自己没有那些朝臣一样的地位,他见主子郑重便有些拘谨。

    “孤也想赠卿一样东西。”姜鹤年开口道:“卿想问孤要什么?”

    于林答:“臣能护卫在主子身边,已圆满。”

    “圆满?”姜鹤年摇摇头:“卿当真是这样觉得?卿与孤主仆两载,还不能推心置腹?”

    “臣不敢。”于林立即跪下。

    “你敢。”姜鹤年却说,他离席朝于林走去,弯下腰,将他扶起:“孤会选你,正是看中了你的野心。”

    “你不想做奴才,也不怕死,既已有一身本事,孤这东宫岂会拘这一匹快马?”

    于林愣住,他瞪大着眼睛,心脏狂跳。

    “去军部罢。”姜鹤年给出答案:“陈氏是孤的母族,却文臣居多,王氏手握军权,与陈氏有世仇,自然不愿见孤登上宝座,孤杀陈公是自断羽翼,所以孤要你在军部立足,卿莫要让孤失望。”

    姜鹤年笑着,从柜台上取出长盒,递到了于林手中。

    这是一把利剑,由银铁炼制的刀锋,快得能削断人的骨头。

    于林接住剑鞘,姜鹤年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刀剑无眼,你是东宫的人,孤信任之人,无论功名如何,都得完整的回来见孤。”

    主子亲近地拍了拍他的手,一刹那,于林就成了雪中行走的冰人,那让人渴望的碳石就捧在他的手心里,他倍感灼烧又不舍弃之。

    于林从恐慌变为兴奋的战栗,他沉吸了一口气,立剑立誓:“臣,定不会让主子失望。”

    第74章 姜鹤年(四) 他不想做驸马,他想要的……

    于林身上还没有正经官职, 他去了崇武营只做个小兵,但身上挂着东宫的腰牌,营中有眼力见的都知道, 太子将他放在营中历练,未来总会有一日把他提拔到至少都尉的位置。

    他睡在营房,那地方不如东宫,身边只有一堵堵肉墙糙得比猪皮还要厚,操练过,打过沙包之后,人人身上都带着一股饭嗖味儿。

    军营给了他一些特殊待遇,事实上,于林住过这里要差百倍的地方, 这里有更多世家大族的子弟,这些人都占了未来武将的位置,没有背景的对练还得做贵族的陪衬。

    于林不需要,他动手前绝不会多说一句,是这里最沉默寡言的,他轮起的拳头也是最硬的,那股狠劲儿能揍得贵族公子哥找不到鼻孔,只能用屁孔出气。

    于林在营中不知收敛,这是罪过。

    但是他身后的东宫不会让谁对他判下惩处。

    他在营房住着一月才回一次东宫, 一天的时间,于林照旧来院中给姜鹤年请安, 只是今日不巧,姜鹤年正与赵阴阳在内殿中议事,昭平公主也在内殿外,她走到于林的跟前, 瞥见了他脸上的伤,说道:“你小子,一出东宫就不停惹事生非?”

    姜皖倒不是来问责的,她笑道:“好在你没输,不然,我都不叫你再进这东宫的门!”

    于林沉默中却勾起唇,他不会让东宫因他失了脸面。

    不久,那殿门打开,姜鹤年和赵阴阳走出来,他身上的朝服还未褪去,高冠束发,露出下颚一条细腻的弧线,只是站在那里,便是他太子的威仪。

    于林看过去,说话时,嗓子还有些哑:“主子。”

    “臣,先行告退。”赵阴阳侧身行礼,他脸色稍有忧愁,离去时还看了于林一眼。

    于林当即瞥过去,他足够敏锐,不喜欢那年长者看自己的眼神,他不喜欢那人,但赵阴阳偏偏每月都要入东宫一次。

    “卿在营中,又有长进了。”姜鹤年朝他开口,于林回过神来,单听这一句,褒贬难分。

    “阿兄!他可骄傲着呢!”姜皖立即喊道:“他又把王氏的三个子侄给打了!好像掉了牙还断了鼻子,那参他的奏折都堆成山了,若不是有阿兄护着,他早就被那些大族的人五马分尸了!”

    “他们挑衅我,说我是无能之辈,也挑衅东宫,贬低主子,我自然不能让他们用言语辱没了主子。”于林平静回道:“谁张的嘴,我就打断谁的牙齿。”

    “臣没有输过。”他非但不怕自己惹众怒,东宫保不住他,反而笑道:“主子也会爱护臣,不是么?”

    这一问,惹得姜鹤年笑出声。

    于林还记得,他听到王氏之地粗鄙之语时,早就将尊卑给抛远了,他动手时是莽的,狂的,但他不后悔,就算要受到惩处他也认了,但判罚的令三天都没有落在他头顶,他就知道,他在朝中有人护着,姜鹤年让他有底气越来越大,近乎膨胀,人人都盼着他摔下去。

    “一群人还打不过一个。”姜皖说道:“那他们确实应该被教训,免得被王粮养肥了,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小皖。”姜鹤年叫了她的名字,她反而笑道:“阿兄,我也没说错呀!是我,我也一定会把他们教训一顿。”

    “看我做什么?瞧不起我?”姜皖站在姜鹤年的身后,对于林道:“我是输给你,又不是输给全天下的男人。”

    于林倒是有些羡慕她,他看向姜皖与姜鹤年之间的距离,公主能亲近地伴在主子的身侧,而他却不能触碰,主子对他好也让他变得古怪,怪得不像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一口气吞不下也吐不出,还抽疼了他嘴上的伤口。

    “卿若是日日挂彩而归,孤这东宫的药膏可就要不够用了。”姜鹤年道,他看了于林一小会儿,在他低头沉默的时候。

    这军营几月倒是让于林变得更加刚毅了,和他十四岁入东宫时截然不同,一样脸上挂了彩,但他现在把这当成了功勋荣耀。

    于林嘴角破了一块,额头上还有碰过拳头的淤青,但他来时特意整理了发冠衣袍,回道:“臣,会尽量避免争端。”

    姜鹤年没有深究此事:“孤还听说你在营中驯服了一匹烈马。”

    “是。”于林见姜鹤年提及,面露喜色:“那匹马日后都属于臣,是臣争来的。”

    姜鹤年笑了:“做得好。”

    闻之,于林已经翘起了嘴角,他那喜悦的心思从未隐藏过,但他肚子里却有个无底洞,让他耿耿于怀,只是欣赏,他觉得不够……

    于林入军营三年,为的大概就是这一刻。

    姜武二十三年,北牧人夜袭边关压阙堡,战事告急,他被任命为都尉随大军出征,总帅是王氏老将军,建功立业是年轻人的主场,战争也是,这次出征不仅关乎两国,还关乎姜朝将领的更替,他野心勃勃,誓要在战场上闯出一番事业,不仅是为了不辜负东宫主子的期望,更是为了他自己。

    临行前,他没有如愿见到姜鹤年,他在东宫院中只看见了一具为他准备的铠甲。

    他骑着自己驯服的烈马,头戴银宝盔,腰间操着利剑,在军阵中跟在主帅身后。

    “大王在墙上送行。”同行将领喊道。

    于林听到了提醒,他立即回头看向城墙,他如愿了,姜鹤年就站在姜王身旁。

    崇武营多青年子弟,个个血气方刚,这出行的气势扬眉吐气,握着缰绳,内心紧张又畅快。

    姜鹤年看着马背上的青年,他入东宫时才只是个少年郎,爪子不够锋利又沉默寡言,身体也不够强壮,除了肌肉就是骨头,还带着满手的茧子。

    如今,他骑在马背上,身形挺拔,眉眼锋利,已然是长成了。

    姜鹤年看着他远行,叹出一口气,只是他身边少了一个人,东宫就显得更加冷清了。

    三月,崇武营顺利与压阙堡的守军会师。

    七月,东宫就收到了捷报。

    姜朝两万兵马对阵北牧三万骑兵,首胜!于林在阵前斩敌一百一十人。

    他在边疆每两月都会给姜鹤年寄来一封自己手写的书信。

    黄皮纸包着的,只有短短一句。

    君安,甚念——

    只是短短四字,姜鹤年却能从看出许多,身上有伤或是又立了军功,他的雀跃他的情绪都在这些笔法中,于林的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练出来的。

    姜鹤年督促前朝,粮草军备都准确无误地运往边疆,阵后有东宫监管,边疆的姜军无后顾之忧。

    十月,边疆再传捷报,不过也同时于林被扣押听审,他不听主帅军令,在重兵粮草还没有抵达的时候,自己带兵奇袭北牧粮仓,一把火将姜朝的劣势烧成了优势。

    违抗军令,该罚,重创敌军,当赏。

    姜鹤年为此在朝堂上应付了那些喋喋不休的王氏朝臣,东宫力挺于林,他在朝上说:“用人则不疑,少年人的血性正是战场上的搏杀之气,王将军为朝廷鞠躬尽瘁,如今老矣,自然不能面面俱到,他有前辈之心自然不会阻碍年轻人勇举,于卿之功,当赏。”

    能在敌人优势的情况下,博弈出对方粮草的位置并快准狠出击,正是只有新兵的冲劲儿才能做出的事,朝廷需要这样的后起之秀。

    “传孤旨。”姜王道,“提拔于林为校尉。”

    只可惜,远在一方的于林未能听见京城那些为自己说话的声音,一道圣旨发到边疆,他顺利升官。

    于林奔赴战场已接近一载。

    京都落雪了,边疆只会更早,冷得能冻住风沙。

    姜鹤年身上裹着狐裘,手中抱着暖炉,驱散了下人,静静地坐在檐下看雪,如他四岁年纪时一般,捷报的书信还放在身侧,昭平公主走进来,她默默拿起书信看了好几眼。

    “阿兄,他可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半夜时分偷袭狼群的尾巴,最后全身而退。”姜皖道:“拿着自己脑袋争功名,我都有些佩服他了。”

    姜鹤年呼出一口气,看着檐上结的冰柱,“他太大胆,倒让我胆小了……”

    姜皖闻声,一惊,她说道:“阿兄……你并不高兴。”

    姜鹤年回曰:“我高兴。”

    但姜皖脸上忧愁外显:“可是阿兄,你此时在担心什么呢?是人么?是他么?”她说,“阿兄,你都不看那棵桃木了。”

    姜鹤年的视线正看向那片落雪的天,那薄薄落下的雪飘进他眼眸里,一愣,他脸上竟也有些诧异。

    姜皖说: “我总是不知道阿兄在看什么,但现在好像明白了一些,是他让你变了,阿兄可是在想他?”

    姜鹤年收回视线,拢了拢身上的裘衣,“有些不习惯了。”

    他身后少了一个人,那是青涩又大胆的一个影子,那是一颗懂他的心,这些年,于林总是在他身边揣摩他,试图了解他。

    于林心思不够深,他的情绪时常表现在脸上,他的得意和困扰全都被姜鹤年看在眼里,他并不为此觉得于林狂妄自大,事实是,他仿佛真的被于林看懂了。

    于林眼神如炬,他给出的答案总是自信又符合姜鹤年的预期。

    姜皖贴身坐在姜鹤年的身旁,将头枕在了他的膝盖上,她说:“阿兄,我有时做梦都在害怕,就怕哪一天阿兄变成天上的神仙飞走了,谁也不要了。”

    “小皖,可是信了赵公的预言?”姜鹤年低头看她,只是轻笑着抚摸着她的头顶,就和幼时一样。

    赵阴阳顶着姜王的龙威放言,双龙争霸,姜鹤年是为断首龙。

    “我呸!”姜皖顿时气愤,“有我在,王位就只有阿兄一人能坐,谁要想害阿兄,我就先剁了他的脑袋!”她抬起头,眼神坚毅地说:“阿兄,我也想从军!我不想通过的嫁人的方式帮阿兄笼络能臣,我想靠自己,用我的手段,我自己就要做阿兄手下的能臣!”

    姜鹤年弯着唇,只轻叹说:“战事快停歇了。”

    那一场仗,打了三年。

    姜朝的兵马成功将北牧人赶出了边境,北牧决定派遣使臣求和,主帅带着崇武营的人也班师回朝。

    于林在战场待了三年,再回到京都时,已经不是那个手在殿外的小小近卫,他入皇宫先随主帅面见王上,按军功,他被姜王亲封了飞羽将军,他看见了姜鹤年,他的主子,正站在帝王身旁,在笑。

    于林拒绝姜王赏赐给他一座将军府,他将自己得来的银两都献给国库,只说:“臣想,东宫应当还有臣的一席之地。”

    他在朝中向东宫献忠,为官者都知道这是明智之举,但只有他于林自己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

    于林已经习惯了战场,生死间交战令人胆寒,他也曾在尸山中生畏,有人为君,有人为将,他想青史留名,在他违抗军令之后,险些被斩首,所幸他有东宫腰牌,以太子威名留得听圣旨的时间。

    “臣,见过主子。”那日,他身上的甲胄还未卸去,头顶的宝盔盖住了他的头发,只露出一张冷硬的脸庞,边疆的风沙让他黑了一些,可五官却变得硬郎锋利,浓深的眉,深邃的眼睛,是个意气风发的神勇将军,那刀上一旦沾血,他身上的血腥气就抹不去了。

    他连声音也变了,跟细沙磨过,沉稳扰人。

    “卿,瘦了些,却也更高了。”姜鹤年的手扶在他冷冰冰的铠甲上,他看向自己时,目光变得萧索,但瞻仰热诚却不减当年。

    姜鹤年不厌恶他身上的气味,能全须全尾的回到东宫,他很高兴。

    “主子也变了。”于林凝视着姜鹤年,二十有几的年纪,相貌声音皆已成熟,他更像是画卷里的神仙,眉眼一瞥一蹙,都好生清冷像隔了一道万米高的城墙,主子的身形依然比他要高,但二人已经接近平视的距离。

    姜鹤年笑着,他吐出一口气,“已经三年了。”

    “随孤回宫罢。”

    于林沉默地跟在姜鹤年的身后,战场的习惯让他行走间也会握紧腰侧悬挂的利剑,他像是一只归巢的鹰,落回自己曾经的位置上。

    他在军中有了自己的地位,将士信服他,愿听他号令,这三年厮杀也有了生死之交,再回来,他看向那院子,这里一切的布置都未曾变过。

    姜鹤年在东宫为他设宴,叫下人取了酒,只有他,主子,还有公主三人。

    他在边疆时,那里的冬天很冷,冷得需要酒来暖身提神,燃了把火儿,大老爷们坐一块儿,那些人其中有的孩子都有膝盖高了,美妻幼儿在家中等待他们归乡,只是能领着军功回来者却是少数,他时常和死亡擦肩而过,受过严重的伤。

    在他疼痛之际,会更加想念姜鹤年。

    班师回朝时,弟兄们都羡慕他,说他马上威风,没准都能做驸马,这一句话把他的心思也勾了出来,他不想做驸马,他想要的人是太子,那夜他饮酒八大碗,他兴许是疯了,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于林不敢在姜鹤年面前饮酒醉,姜鹤年也只饮了小小一口。

    于林挑挑拣拣说了一些边疆的事,他从没有在信中提及过,如今面对面说出来,反而生动有趣,能引得姜鹤年开怀大笑。

    酒碗触碰在一起,于林盯着姜鹤年,看着他,没饮酒就觉得喉间辛辣,他仿佛从未如此畅快过,瞧见姜鹤年被酒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他就被这样吸引着,难以移开眼。

    半月后,北牧使臣入京,对方面见姜王,是为求和,提出的条件是求娶昭平公主,让公主嫁给北牧君王。

    可笑。

    于林位于武将中,轻蔑地看着那北牧使臣,姜鹤年站在群臣前,当使臣说出诉求时,他看着姜鹤年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尽管他嘴角平平脸色毫无情绪,北牧人果真猖狂至极,于林只恨不得拔出宝剑,让他血溅当场。

    和亲可以休战使得双方修养生息,还能开通商道,北牧能熬过严寒的冬天,姜王并没有立即回绝,这个提议有可取之处。

    姜皖已经二十四岁,至今未婚配,若不是姜鹤年一直在其中斡旋,她大概已经被许配给了去年的科考状元。

    姜王在十四岁给她赐了昭平的称号,也建了公主府,但她自出生起便养在东宫,宫人都说姜王不喜公主,但太子宠爱公主,金枝玉叶已长成,注定要为王室作出牺牲。

    “要把我嫁给北牧王?那可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公主得知消息,自然大怒,“公主享了福,王子就没有么?怎的不将那姜礼许配给北牧的公主呢?”

    东宫的下人已经退下,她怎么骂都成,姜鹤年提起衣袖,给她倒了一盏茶。

    “阿兄……”姜皖骂了许久,骂着到最后她自己的气势也弱了,她苦闷发问:“我怎的生来是个公主呢?”

    “卿以为,我朝与北牧再战会如何?”姜鹤年未曾劝解公主,转头问话于林。

    如果说,姜鹤年有什么逆鳞,那昭平公主便是其中之一,于林深知,以姜鹤年的性子断然不会让公主和亲,所以,当姜鹤年问出这句时,他心中已有答案。

    于林嗤笑一声:“北牧蛮夷,自然不敌我姜朝战士,只凭朝中现有兵力,臣也能将他们驱逐回草原。”

    “卿有能为之,孤信之。”姜鹤年握着茶盏,他沉着眼盯着盏中摇晃的茶水,说道:“小皖,你不是想去战场么?那阿兄就为你做主一次。”

    “可父王……”

    “孤知道该如何做。”姜鹤年稳重的声音叫人心安,“丞相几日前,要献一把宝剑与孤,竖日夜宴中,他会呈于孤,小皖,替孤握稳它。”

    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太子敢与丞相给帝王设局的,轻则废黜太子之位,重则死罪,但是姜鹤年堂而皇之地做了。

    宫中举办夜宴迎接使臣,姜王也会在这宴中下达旨意,姜鹤年不能赌他爱女之心胜过君主的冷血。

    当夜,丞相念了祝词,就叫下人为递上了一把宝剑,此剑名曰:霸王。

    这是把上过战场的剑,姜鹤年能看见剑身上凶猛的血煞之气。

    群臣皆知姜太子并不擅武,赠剑不过是助君威,谁知姜太子一抬手,起身的成了昭平公主。

    “昭平听闻北牧王年轻时擅骑射,能猎狼王。”姜皖起身,她站在宴席中央,伸手握住剑柄,这千金铁竟被她举了起来!

    “昭平!”姜王立即呵止一声。

    “父王,母后是将门之女,她未曾嫁与父王之前,替父从军就得了中郎将的位置,母后英勇无双,只有嫁与父王才不辱她的英名。”姜皖手持霸王剑,走到了使臣面前,“我昭平自然也要做母后这般英勇之人,而那北牧君王暮年老矣,不配做我昭平的夫君!”

    使臣听了这亵君之言,大怒,可不等他发怒,姜皖猛然提剑,直接朝使臣刺去,众人始料未及,霸王剑已刺穿使臣脖颈,血溅三尺命丧当场!

    姜鹤年随即站起,问曰:“我朝再战,可有利剑乎?”

    姜皖吞咽了一口气,她站在尸首旁,肮脏的蛮夷之血溅了她半身,这是她一次杀人,举剑的手抖了抖,却很快挺直腰背,怒喊出来:“昭平请战!”

    “放肆!”姜王勃然大怒,他从宝座上站起,群臣立即伏身叩首,他赤红着眼,手指姜皖,却迟迟没有落下重言。

    老臣仿佛从姜皖身上看见了先皇后的身影,姜王亦然,他怒火待发,这时,于林也于席中踏出:“臣请战!臣愿领帅出征!讨伐北牧!”

    “臣请战!”

    “王上!当战!”宴席中,几乎有一半的臣子出头请命。

    使臣已死,自没有和议之说,只是姜皖此举触怒君威。

    “昭平杀得妙,北牧狼子野心,战败却还想从我朝索取一位公主,”姜鹤年冷声道:“若不让北牧蛮夷付出代价,岂不是让牺牲的将帅英魂寒心?”

    姜王哪里不知道这是姜鹤年做的局,那些臣子都是姜鹤年这些年招揽的幕僚,他凝视着姜鹤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培养的孩子,仿佛卸了力气,倒回宝座之上,他叹道:

    “我儿,你长大了。”

    太子逼战,姜王未做出惩处,王氏老将主和,他便下旨叫飞羽将军于林挂帅,昭平公主接剑替兄奔赴边疆,他们会在宴杀使臣的消息传到北牧的同时,带军聚集在压阙堡。

    这是姜鹤年料想中的结果,触怒君威乃是大罪,但是他了解自己的父王,朝中有一半臣子信服他,这是姜王一直希望从他身上看见的储君的威望,其二,父王不希望在他的推动下让于林一人手握重兵,而姜皖入军部恰好可以分解于林手中可能握着的军权。

    姜鹤年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次日,于林便又要整装回归战场,他回京也才一月的时间,可他却说边疆和东宫都是他的归宿。

    于林甲胄坠地,铿锵一声,跪下向他郑重许诺:“臣,会护公主周全,主子可以安心。”

    姜鹤年从未有怀疑过他的忠心。

    “你起来。”姜鹤年说,“孤希望不只有昭平,还有你,你是主帅,自然以自己,以姜军为重。”

    他握住了于林的手,“孤如今最在意,最信任之人都上了战场,卿与小皖,孤谁都不想失去。”

    “这是孤为卿准备的东西。”

    于林发热的手心中被塞了一样东西,他一看清,顿时瞪大了双眼——是虎符!

    “主子?”于林猛然抬头,他惊诧,却看见姜鹤年眼中的忧思化为实质。

    “你有此符,哪怕没有王上旨意,也能调动三军。”姜鹤年在他耳畔轻声低语,“你且收好,此事只有你与孤二人能知。”

    这虎符捏在他的手心里,于林直接变成了一个哑巴,他无法发出声音,心却在狂跳,深秋,风正透过铠甲侵蚀着他的旧伤,而他的血液却难以阻挡的开始膨胀燃烧,青筋在他手背上蹦显,和他在战场上杀敌时一样忘我兴奋……

    “孤,会等你们平安归来。”

    于林在他发昏发热的脑子里,只听见了这一句。

    第75章 姜鹤年(五) 于林是醉了酒的傻子,他……

    姜军驻扎在压阙堡十里开外的荒原, 姜旗是红帜金龙,插在黄土上,举在骑兵手中, 马蹄齐齐踏过黄沙,在掀起的尘沙里,那面旗帜飘得像是红潮热浪,一阵阵儿在翻涌。

    那里的夜晚像是深冬,而北牧蛮夷总会挑选在夜间的时候突袭,他们是狡诈又凶狠的狼,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天生会骑烈马,北牧是皇城脚下一根刺,姜军想要日后太平就得彻底拔掉他们的牙齿, 歼灭蛮夷骑兵,要在草原的夜晚胜过狼群,他们会先饮两口酒,再提刀上阵。

    姜皖也学会了喝酒,军营并不待见一位公主,刀尖上没有金枝玉叶,她学着他们的豪迈,靠斩下的人头征服那群汉子,她与新兵并无不同, 在人海中,只凭战场上的喧嚣声就叫她胆寒, 黄沙吹得她嘴唇干裂,眼睛刺痛。

    两军交锋如潮水一样互相冲击,只有身在其中时才能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刀枪剑戟这些都是要人命的东西,你会亲眼见证, 它是如何刺穿同胞的内脏,姜军战士又是如何倒下,死亡会让她感到恐惧,但更多的是仇恨激发的愤怒,她自愿被这股愤怒占据她的身体,这样在她挥舞霸王剑的时候,就不会因为血腥的恶臭而变得手抖。

    她受了伤,在刀往身上割开一道口子时,这些疼痛反而刺激出不一样的狠劲儿。

    第一场仗后,她坐在火堆旁给胳膊止了血,就坐在黄土上,于林给她递了一小壶酒,坐下来问她:“怕么?”

    “怕,是坐在这里,冷静下来的时候才会觉得怕。”她说,“在战场上,我早就昏了头,可没时间害怕。”

    “你身上也有伤。”姜皖抛给他两样东西,“止血膏和金疮药,东宫里带出来的好东西,你留着用吧,我知道你每月都会给阿兄写信,可你受了伤,我阿兄看出来也会忧虑。”

    “你也不必再叫人贴身护我,我不愿谁为我而死,若我死了,阿兄定然会为我伤怀,但他更会为我骄傲。”姜皖笑了,“只要立下的军功够多,在史书上留一笔墨,死在边疆又何妨?你很厉害,但我总会赶上你的。”

    昭平公主,她是宫廷里的女人,但在战场上的她杀敌时的嘶吼声不低于任何一个男人,有些人,天生就属于战场,生死令人恐惧又令人振奋,他们手中握着的刀剑便是惺惺相惜的老友。

    他们赢过,有很多次,即便是险胜,但蛮夷的伤亡总是比他们惨烈。

    边疆鲜少有雨,一旦有雨,马蹄就容易陷进泥沙里,这意味着两军会在此时休战。

    于林已经定好接下来的用兵战略,但在众人离去时,他站起身,“不论官阶,凡读过书的,都可留下来。”

    他一说,可有不少新兵涌进来,将士们挤在席间,抬头一看,飞羽将军正静静地端坐着,手中紧紧扣着宝剑,眼神犀利,手指却不停拨弄着剑穗。

    于林手下能文能武者稀少,他淡漠深沉的目光掷向席中的生面孔,说道:“我有一问,谁若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得来的半只羊就赏给谁。”

    在这里,羊肉可比金子还来的实在。

    “将军请讲!”将士舔了舔嘴,一想那滴油的烤肉香,便心情澎拜,刷地看向于林,肃穆聆听。

    于林道:“贵人生辰将至,我该写什么祝语?”

    众将士都瞪着一双眼睛。

    “贵人?”

    这二字一出,席中将士也心知肚明。

    能有什么贵人,飞羽将军心气比天还高,能放在眼里的权贵除了东宫那一位,别无其他。

    “将军想给太子拍马屁?”

    嘴快者立即被于林凛了一眼,甚至少见地瞧见将军眼中的不快。

    “放你的狗屁,这是大事!肚子里没墨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于林这恼怒的一声呵斥,将士们不由郑重以待,个个面色深沉。

    有人问:“将军具体表达何意?”

    于林不由吐出一口气,他紧皱着锋利的眉,心里咬文嚼字但嘴里全是空气。

    “足够真诚,特别。”

    他说:“以及……动人。”

    “……”

    于林读过的书太少,至多看得懂军令,这晦涩的形容讲出来,让帐篷里一片沉默,那些穿着甲胄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全都开始龇牙咧嘴,苍天可见,这可比打仗难多了!

    两个时辰后,将士们才陆陆续续地从帐篷里走出来。

    半月后,东宫取得军报,正逢太子寿宴,只因战事,宴席从简。

    姜鹤年在夜晚拆开那封信,捏在手心中一瞧,依旧只有一句话。

    于林写道: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院中只有一棵枯木,他看向明月,秋将至。

    姜武二十七年,姜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姜军还差几口气才能彻底将蛮夷扼杀再战的火苗,太子姜鹤年在这年深秋赶赴边疆鼓舞士气。

    王位想稳须手握实权,实权得靠军民来固,姜鹤年深知姜王的用意,他的马车抵达压阙堡的时候,于林已派人来迎接。

    太子来时,穿着一身素简的白袍,出征的姜军一共二十万,姜鹤年没有看见全貌,崇武营出来的将士都集结在此。

    “战场的主宰是尔等将士,不必朝拜孤。”这是姜鹤年到来时说的第一句。

    “孤来,是为祭奠亡灵,带故去的将士们归乡。”

    因战事吃紧,姜军的遗骸未能运回故土,只能埋葬在这黄沙下,军营为他们立了简陋的木头,一道道插在黄沙上,像是地里长出了白杨枯枝。

    姜鹤年立在军队前,他挺直身,这一抹白在风沙中不动如山,眉眼一凝,目光不是冷的,对亡者的怜惜在他眼底细水长流,地面都被黄昏落日晒得金黄,他站在那里时,像宫廷屋檐上无声的金铃落在边疆的投影。

    在此之前,他未曾亲临战场,仅凭文书未能体会其中寒苦。

    他低下头去,便能看见地上插满箭羽,血流满地,迟早有一日,黄沙会将一切都掩去。

    姜鹤年能看见的,还有木上之魂。

    那些死去的将士们,身上有刀孔,满身箭矢,有的断了腿,断了手,在流血,更甚者,连脑袋都找不见,这些鬼魂立在木牌之上,无声无息。

    姜鹤年望着那些黑影,他站在生与死的中间,站在阴阳交界。

    姜鹤年叹息一声,伸出手,一把土洒了出去。

    尸体不能运走,他就带来了皇城的土,那些土和黄沙混在一起,风来的巧,全都吹进了墓地中。

    他道:“我姜朝将士,归乡矣。”

    军队中顿时有泣者,思乡之情难掩,便就此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于林会永远记着这一幕,他细细地看着姜鹤年挺拔的身影和平静细腻的神情,天上的神仙会不会因为人的消亡而流泪呢?他不知。

    但他看见地上的神仙在沉默哀恸。

    太子席地而坐,战士们皆未卸甲,那些冰冷有笨重的铠甲压在他们的臂膀上,饱经风霜之后,能在火堆边喝上一碗小酒是最珍贵又畅快的事。

    姜鹤年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他们拘谨,所以他率先给姜军敬了一杯酒,在他脸被酒气烧红之后,便走进了帐篷里。

    姜皖喝醉了酒,含着眼泪枕着他的膝盖睡了过去。

    于林遣人将她扶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于林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只剩下他与姜鹤年两人时,他说道:“公主吃了很多苦。”

    “那卿呢?”姜鹤年便问,被他注视着时,不会叫人惶恐,反而让人心安定神,“小皖好与坏都会告诉孤,卿怎的不会?”

    这声关心让于林沉默着,一时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臣并不怕苦。”

    他说。

    姜鹤年笑道:“卿当真无所惧?”

    于林回:“臣非完人,岂会无惧?”

    “卿惧何?”

    于林捏紧了酒碗,只痛饮下去。

    诉心意,只怕遭厌。

    于林想,等太子登基,子嗣绵延,天下太平之时,他便卸甲归田,那时,他心中只有憾而无惧。

    他也许会述说心意,也许不会。

    “臣只惧心愿难成。”于林擦去嘴角的酒渍,呼出一口热气,“臣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姜朝昌盛。”

    “二愿,主子安康,万事无忧。”

    “三愿,臣能无憾归乡。”

    他说完,又自嘲般地勾起嘴角,不去看姜鹤年脸上是何反应,接着说:“主子,你舟车劳顿当早些歇息,臣先行告退。”

    “这是卿的帐篷,卿要去何处?”姜鹤年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于林都能听清,“若卿不嫌孤叨扰,不妨同榻而眠。”

    “你我君臣二人,这些年,却很少交心而谈,今夜不正是个机会?”

    “臣,都听主子的。”于林道,他低下头,吸了口气才将自己惊诧又欣喜的情绪沉淀下去,今夜的酒太纯,喝了两碗就冲昏了他的头,熏红了他的脸,他一定是醉了,醉了心就开始傻笑。

    姜鹤年问一句,他磕磕巴巴地答一句,直到帐篷外的火熄了,人声退了,才决定上床歇息。

    姜鹤年褪去外衣,于林卸去铠甲,二人躺在床榻上。

    姜鹤年侧躺着,头发滑落在肩膀上,他的头发很长,京城里的主子养得矜贵,他露出的后颈像一截细腻的白藕,于林细致地将他刻在自己的眼睛里,这是从未有过的距离,他庆幸姜鹤年没有回头,让他自己默默享受这一刻。

    这注定是于林的一个不眠之夜,他不想闭上眼,直到他听到姜鹤年的呼吸声越发平稳,已经夜深时,按捺不住搏动的心催促着他动了动。

    于林离姜鹤年很近很近,都能闻见他身上干净的气味,能听到他的呼吸,他探起头,靠近些,紧张得手攥成拳头。

    他屏住呼吸,不让自己的热气洒在对方的脸颊上,他轻轻地比蜻蜓点水还要细微,最终用嘴唇触碰了姜鹤年的后颈,刹那间,立马缩了回去。

    这是亲吻。

    是他难以言说的爱。

    于林唇齿颤抖着,他不愿割舍,却又深知这种情愫是畸形的令人作呕的。

    他不是断袖,他不爱男人,他的心里只是装进了一个人,而那恰好是个男人。

    只是于林并不知道,姜鹤年一直都是醒着的。

    他的睫毛在于林触碰他时明显地一颤,他没有睁开眼,只是清醒地感受着于林那小心的触碰,仅仅只是一瞬,但热息还是扫在他身上,烫得他心惊。

    于林是醉了酒的傻子,他亦是。

    帐篷外的风还在吹着,这冷薄的空气冻不住怦然不止的心,宿醉一场又何妨?

    第76章 姜鹤年(六)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逝……

    三日后, 太子回京。

    将军于马上送别,别无他言。

    太子此行消解了他心中思念之情,同床共梦已算圆满, 殊不知,这会是他此生与姜鹤年最后一见。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重,太子侍疾,消息传至边疆时,姜皖决定不报回京。

    姜王危,帝位更变在即,临行前,她对于林道:“王氏贼心不死, 我恐其谋逆对阿兄不利,等朝廷的诏书下来可就迟了,有我在,必不会让阿兄有事,你好生打完这场仗,回京城复命之时,我们在宫中好生畅饮!”

    姜皖回京时携带了四千轻骑,若当真宫变,便八百里加急, 边疆的于林带军回京接应,她回到京都一路无阻, 身上的铠甲还没有脱,持剑入内廷,一身戾气无人敢阻,刚至午门, 头顶上传来一声钟响,铠甲簌簌一声,脚步顿时刹住。

    丧鸣钟响,帝王崩殂。

    她遥看了宫中金顶,一时茫然,宫道间,宫人倏地跪拜在两侧,惶恐倾听。

    姜皖没有停顿多久,接着她便奔跑起来,她急急地朝东宫的方向去,宫墙上有金黄的银杏叶璀璨得像天上的太阳落了下来。

    她父王竟去了。

    姜皖即使有准备,却依然感到意外。

    她心中没有莫大的悲伤,却也不是她自己预料般的冷漠。

    她记得,奶娘离去的那一天,她难从悲痛中走出,阿兄在夜间与她谈心,阿兄告诉她,那就是死亡,血亲离去,身上就会少一块儿,哪怕很小,也是缺了。

    姜皖更迫切地想见到姜鹤年,她还未到宫中,先看见被两侍卫架住的赵阴阳。

    “公主?公主——!”他晃眼间瞧见姜皖,起先诧异,却如蒙大喜,“公主快助我一臂之力!东宫有变!太子有难——!”

    闻之,姜皖立即冲过去,见侍卫有拔剑之意,她先行出剑,未多半言,一道寒光闪出来,剑归鞘中,两侍卫的脖子顿时鲜血迸溅,呕血倒下。

    宫廷的侍卫敢朝她拔剑,果真东宫有变。

    “我在东宫设下的阵方才破了,恐是有邪物闯进东宫。”赵阴阳说道。

    姜皖眉宇一皱,邪物?她并不懂道法奥义却知是大事,没等赵阴阳解释,先一步拽住他,奔去东宫。

    东宫大门外的婢子瞧见她,又惊又傻,说道:“主子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踏入东宫。”

    “你是谁的人!”姜皖见那婢子的脸,冷呵一声,“姜礼?”

    姜礼的人进了东宫?

    岂会如此?!

    “滚开!我看今日谁敢拦我!”她那沾血的剑刃直接削过去,婢子在惊吓中瘫倒在地上。

    姜皖持剑踏入东宫,直至内院中,赵阴阳紧跟随后,却颓然叹道:“迟了……”

    满地的落叶,铺满了宫道,这里的空气冷得像是冰窖,赵阴阳半是哭半是笑,“这是命数,是天命,公主,你快逃!”

    “放你的狗屁!”姜皖一听,恨不得将他也一并给劈了,院中没有血,和她记忆中一样宁静,她自然不信姜鹤年出事。

    “阿兄!阿兄——!”

    她连连大喊,停在那内殿门外,抬头一看,殿中跪坐着一个人影,一身素白的外袍,长发颓落,影子都未晃动分毫,枯槁一般痩白的脸,与人偶别无不同。

    那正是她阿兄姜鹤年。

    “你来得,倒是及时。”姜皖听人嗤笑一句,那人从殿门一侧走出来。

    “姜礼——!”姜皖当即吼出来,她提剑上前,身上无所束,还未踏至殿上,就难再迈出一步。

    她看见,一双和尸体一般腐烂苍白的手掐在姜鹤年的脖颈上。

    那是什么?

    姜皖见过太多尸体,鲜血淋漓,腐化溃烂,唯独没有活着的尸体,那便是赵阴阳口中说的邪物!她心中大惊。

    “你若上前一步,你便能亲眼见证阿兄如何身首异处。”姜礼笑道。

    她阿兄阖紧双目,无声无息地被那一团黑雾包裹,那邪物脏了阿兄的衣袍,饶是她在战场两年,在一刻也慌了神。

    “太子已亡。”赵阴阳道,他摇摇头,却指着姜礼笑道:“可你也不是天命之人,那王位,你坐不了!”

    赵阴阳犹记当年,太子加冠,姜王命他为太子占星卜卦。

    双星降世,双龙争霸,一为断首龙,二为潜龙,唯有潜龙啸世,可续姜朝盛世。

    他为姜王和太子解卦,得出的答案却让姜王勃然大怒,险些将他下狱,只因姜王不想流言损害太子威名才将此事作罢,令他不得再提,所以那日朝后,他赴东宫与太子话谈。

    太子姜鹤年便是那断首龙!这是事实,是天昭!

    天昭胜过他的前途和性命,他当年辅佐真龙姜王造反登基,如今也同样冒大不韪扛龙命,绝不会篡改预兆。

    “如此,如此……”太子姜鹤年得知时,比他想得还要平静,他只轻叹一句。

    赵阴阳不知他未尽之言是何意,太子曾助他,他来此是为偿还恩情。

    “若想改命,臣有二法。”赵阴阳道:“其一,斩潜龙!”

    “那潜龙便是殿下从辛奴库收的野驹,好马化龙,杀了他,可破此命局。”

    “原是如此。”姜鹤年不怒反笑,他眼睛里下了细雨,涟漪泛滥,也许是高兴,也许伤悲,都是刹那间的事,太短太少。

    “难怪赵公看他的眼神总与旁人不同。”他说,“他会成王?”

    “是。”赵阴阳答:“臣见他的第一眼就看出,他身负真龙之气,与王上相同。”

    姜鹤年笑了:“那他也会成为一位合格的帝王,与我父王一般。”他说,“既命数已定,何须介怀,赵公不告之父王,而将这些说与孤,难道真想让孤杀了他?”

    赵阴阳摇头:“臣不敢拿国运儿戏,潜龙在世,必将扫荡风雨,姜朝昌盛,这正是臣想看见的。”

    “是了。”姜鹤年只道:“既能给姜朝盛世,便是幸事。”

    “殿下,臣来是为殿下您,臣仍是有一问。”赵阴阳托起伴身的长袍笔直跪下:“殿下可愿与臣入道?极阴之人,方有入道才可自救,臣愿助殿下改命。”

    “赵公有意,孤谢之,但孤此生是太子。”姜鹤年淡淡笑之,“是储君,此命不改。”

    赵阴阳问:“殿下已知命数,所求是何?”

    姜鹤年道:“孤思忖,来日既促,何苦嗟叹?珍惜当下,便已圆满。”

    赵阴阳叹出一口气,朝姜鹤年拜三拜:“姜朝有殿下,是百姓之幸也。”

    “赵公,起身罢。”

    姜鹤年抬手,他站起,移步至殿门,推开一看,殿檐遮挡了他头顶的穹光,让它只有院中树枝的缝隙里熙熙攘攘地穿过去,落在地上,落在人身上。

    于林与姜皖站在院中,他二人连声喊道:

    “阿兄!”

    “主子。”

    他们都笑着,像月牙儿飘到他的手上,是暖的,此刻此景,就刻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想。

    如此,便是好。

    只是于林,不只能是个武者,姜鹤年对他再无遮拦,二人相伴时,他会将批阅的周折念出来,谈及朝政,他看见了于林脸上的窘迫,青年促狭的晦涩之气和他不想丢脸的执拗都是鲜活的。

    姜鹤年教他习字,于林耳听目染,后来他就上了战场。

    东宫的孩子都长大了,于林战功赫赫,在群臣之中也是一贯醒目,是头牙齿锋利的狮子,姜皖杀敌万千,还自己招兵买马,组建了豹骑。

    姜鹤年将战报书信一一保存,叠成了一座雪山。

    父王身体日渐虚弱,病症缠绵,他站得越高,走得越远,姜王便一一卸去了他的担子,像个普通老者,一个帝王对儿子最大的宠爱便是将他培养成合格的储君。

    姜鹤年对父亲心存感激,他有所感应,父王离去不久矣,而他的时间也短矣。

    姜皖与于林皆在边疆,他去探望一次,知再分离便是永别,可他见所爱之人安康自在,早已无身后顾虑。

    又一年,他于殿中观军报。

    信上言,北牧溃退,姜军追击。

    飞羽将军言:战必胜,攻必取,蛮夷可往,我亦可往!

    狂言之后,他便深追北牧骑兵五百里至草原桓河。

    姜鹤年见过他领军阵前的模样,骄阳逊色之,虎豹皆不敌,年轻气盛,自狂之。

    姜鹤年只不能见证他称帝,当他登上宝座时是否也会局促无措,这是他心中一憾,他捏着那封信,怅然间,信纸被风卷了起来,从他指尖缝隙间吹去了殿外。

    咚——!

    宫中的丧钟敲响了。

    三声过后,殿中的温度也渐渐冷了下去,他吐出一口气,在他眼前凝成了一片白雾。

    他心叹,时间已到。

    “孤知终有此日。”他平静地跪坐在几案前,衣冠洁整,一道黑影映在了他身旁的屏风上。

    姜礼,本是个奋进的孩子,却被帝王伤了心,王氏自然和姜礼联手,他们在姜王病重时掌控了御林军,连带他东宫的人也逐一替换,他并未阻拦。

    姜鹤年微笑着阖上眼,他并无大憾。

    他记得那个吻,他只是在想,青年许下的愿望终究不能实现,于林是否会被伤悲所扰?那个从咿呀学语开始由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不能再在他怀中枕膝哭泣……

    姜礼冷笑道:“赵公,我曾有重用你之心,可你却非要自寻死路。”

    “我主已亡,我亦不惧死。”赵阴阳双手朝天,大笑起:“真龙将显,我道亦圆满!”

    “我看你是疯了。”姜礼冷眼相对,随即传令:“来人!昭平公主与大祭司赵阴阳谋害太子,酿成大祸,即刻押入天牢!”

    御林军早就包围了东宫,从内殿中涌出,夺了姜皖的剑,将她扣押在地上。

    她头被按在地上,红着眼冲殿中嘶声呐喊。

    “阿兄——!”

    然,姜鹤年已故,殿中无人回应。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逝,同年,太子姜鹤年被毒害而亡。

    罪人赵阴阳于狱中自戕,而昭平公主,于东宫阶前问斩!

    姜鹤年的尸身立于殿上,她自刎时抬眸看去,悔恨交加,最终血溅东宫阶前。

    而那殿上灵尸,右眼竟掉下一滴泪来。

    昭平公主的尸身被烧,叛军未能缉拿,三日后,她的豹骑八百里加急传信至边疆。

    战事还未终结,于林手握急书。

    信上言:姜王已死,东宫事变,太子姜鹤年亡故,公主被缉拿问斩,姜礼登基,姜朝将改!

    左都护见飞羽将军看完那短书,手指颤抖筋肉虬结着,他双目赤红,骤然间涌出的恨意能杀人心魂。

    于林闻信,怒目圆睁,眦裂欲碎,当即喷出一口心血来。

    第77章 姜鹤年(七) “东宫依旧是那个东宫,……

    姜武二十八年, 姜王逝世,次月,姜礼登基, 自封姜成王,他即刻下诏褫夺飞羽将军帅印,命边疆副统领将其扣押回京,不曾想,那翻遍东宫乃至整个皇宫的虎符居然就在于林手中。

    于林以虎符号令三军,他立即带二十万兵马回京,陆路通行,左都护携八万人马驻守压阙堡,阵势一起, 地方官员纷纷响应。

    “飞羽将军至!拦者,杀无赦!”

    地方百姓听千万马蹄踏过,飞羽将军的威名早已在坊间流传,画像上的他有三头六臂铁齿铜牙,急行军虎步龙行,所到之处,风云变色,可他来之快,去之急行, 百姓惊惧,只见旌旗猎猎, 甲胄生辉……

    将军一马当先,谁敢阻拦?

    大军直通山海关,那地方官皆为太子一手提拔,京城未为太子发丧, 姜鹤年之死存疑,飞羽将军乃是太子座下能臣,他手中又携有虎符,城门大开,兵马长驱直入,姜礼闻讯勃然大怒,可京城兵马已空,除去能调动的三万亲兵,无人可用。

    他于东宫设囚笼,却不曾想,他成了一个空壳皇帝。

    姜礼登基一月,京城墙下,一日雨夜,驻守城军高举着火把看雨中黑雾,闻风声,一道惊雷打下,竟有四十万大军压城!

    守城军不战而降,飞羽将军的人马包围了皇城,将王座上的姜礼拉下,囚于冷宫。

    姜礼被于林部下扣押住,他冷笑道:“你一贱奴,如今也妄想夺取我姜氏江山!若阿兄知道,只怕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于林穿带着铁具的手一掌扇于姜礼的脸庞,俯视之,怒问:“他在哪儿?”

    “姜鹤年已死!”姜礼猛地挣扎而起,又被铁手按下,他喷出口血沫,见于林目光森冷,竟仰头大笑:“你即便杀我、威胁我、折磨我,我皆不惧,你愈欲寻他,愈不能如愿!你终生不得见其尸身,我且观之,纵使你为王,又得几时?姜朝乃我囊中之物,阿兄那贱人,亦当属于我!”

    姜礼自那宝盔之下,未见愤怒与仇恨,唯见冷漠,恰如于林之声般凛冽:“断水绝食,任何人不得入此地半步。”

    “我不会信你的谎话。”于林神色冷峻,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缓缓合上的冷宫大门,转身便对部下吩咐:“派人继续找,皇宫被姜礼所控,他们一定去了宫外。”

    姜鹤年是何许人?他是姜王悉心培养出的出色储君,聪慧睿智,于朝堂前见过多少尔虞我诈,姜礼的计谋在他面前不过儿戏,他有辨识之能,必定能金蝉脱壳,全身而退,岂会败在姜礼手中?

    于林提着剑,冲回东宫。

    姜礼曾派人至东宫翻寻,往日宁静早已消弭,他一见东宫此般景象,心中恨意顿起,如火焚心,猛地一拳头砸向宫墙,就连那棵桃树,也被拔去根茎,院子虽空,然他知晓一处所在,乃是姜鹤年曾告知他的暗格。

    他行至存放典籍的长柜前,抽出那一截抽屉,里头能推开,空间并不大,能存个小箱子,他取出甫一打开,黄皮子包裹着的信封似蝴蝶群般纷纷飞出,从头淋到脚底。

    于林匆忙跪在地板之上,拾起几封信件一瞧,一眼便看出,这些皆是他从边疆寄至皇城的家书与军报,他于信堆之中苦苦寻找,终于摸到一封未曾拆开过的书信。

    封皮上写着姜鹤年的字迹:于林,亲启。

    于林捡起那封信之际,手指在颤抖,险些瘫倒于地,眼前甚至一阵发黑,他沉沉吐出一口气,青黑的眼底泛起泪花,在此刻,他方忆起呼吸是何种滋味,脸上紧绷的嘴角也终于卸去了力气,他笑了,笑得又苦又惬意。

    他急忙扯开黄皮,抽出那张宣纸。

    当于林看清那纸上短短一言时,他的眼睛已经死去了,只剩下浓墨般的漆黑,再无其他,他的身体是冷的,嗓子是哑的,他什么也说不出,道不清了。

    那是姜鹤年的字迹,他认得。

    信上只有三个字:留王氏。

    “留王氏,留王氏……”于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从疑惑到震惊,他翻过纸张,直到他的手指僵住,纸被绞出皱纹,他冷得使不上力气时,有些站不稳,身上的甲胄比千金更重,能将他压垮。

    他的人包围皇城之后,王氏的人都被他发落了大牢。

    王氏与姜礼一丘之貉,他还未处置,他想着,这些人都该由姜鹤年亲自发落。

    然……

    于林手里搅紧的不是纸,更像是他的心脏,他的肩膀震颤起来。

    姜鹤年料想到会有这一步,留王氏能稳住朝堂。

    留王氏。

    于林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静静站在殿中,失神失魂,晃眼间,殿外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毫不犹豫地冲出殿门。

    一看,来者只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谁允许你进来,滚出去!”于林怒喝。

    “将军,您处置了姜礼,可如今宫廷已然乱做一团,大臣们心中不安,民心亦不得安定。”陈坷大夫拖着他那年迈的身躯,缓缓朝于林跪下,乞求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呐。”

    于林记得他,他是姜鹤年的夫子。

    “君?”于林一问,他拖着铠甲,走到陈坷面前怒声指责:“你曾是太子的夫子,如今要我称王,是将太子置于何地!”

    “太子已亡故!”陈坷大夫声音沙哑:“那是老臣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他抛下了姜朝。”

    “如今何人能称王?唯有将军!唯有将军您登上王位,方能不让姜朝毁于今朝。”

    “姜朝?”于林嗤笑一声,微微皱起眉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迷茫与困惑。

    “是我。”片刻之后,他像是突然领悟,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无奈又悲愤,亦有一丝疯狂,“是我……”他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

    于林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决绝,他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突然,他猛地一用力,将那页纸撕得粉碎,纸片如同雪花般纷纷飘落。

    交虎符,提前收拢地方官员,放任姜礼和王氏联手,留下三字言,那是姜鹤年铺的一条路,王位拱手相让,是他的死路。

    此刻,于林才相信,姜鹤年是真的死了。

    “那祭司的预言成真了。”于林喃喃自语:“他信了。”

    “他居然信了。”

    他的声音如杜鹃啼血般凄厉,猛然间,抽出长剑,削断了自己的一缕直发。

    于林站在夜下,当夜幕笼罩了他的全身,他的银盔宝甲失去了光泽,脚下的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他往殿外一步一步走去。

    陈坷大夫沉默地望着于林的背影,看见他斩断的发丝落在眼前。

    “于林已死。”他听见那未来的姜王最后沉痛的声音。

    不日,飞羽将军于林登基,他习惯马背,坐上龙椅依然穿着将军的甲胄,他没有下令叫内廷绣朝服,也没有准备登基大典,战争让姜朝国库亏空,他以民生为由拒绝了繁琐的称王仪式。

    王氏大族再次出现在大殿中。

    王氏谋逆,此乃诛九族之大罪,然而于林却仅仅诛杀了王氏中的老人,对此举,陈氏极为不满。以御史大夫为首的陈作霖,于殿前慷慨陈词:“先太子为王氏所害,王上此举,岂不是寒了先太子之心呐。”

    “陈公。”于林面色厉然,沉声道:“你可是在拿先太子压我?”

    “老臣不敢。”陈作霖惶恐,连忙低头回应。

    “陈公君前无状,来人,脱去他的乌纱帽,贬至岭南为太守。”于林沉声道,“若有人再犯,便以陈公为例,我绝不姑息!”

    于林果断发落了陈氏一族为首的陈作霖,抬了王氏的年轻显贵。

    那些妄图攀附陈氏发展党羽的苗头也被扼杀在摇篮中,于林并未偏袒姜鹤年的母族,后世的人都说,他是个马上皇帝,战场上染上的血腥气令人胆寒生畏,他那日,只于殿前对王氏道:“让我看见你们活着的价值,不然,你们便去九泉之下忏悔。”

    于林坐在了那个宝座,他成了姜朝历史上唯一的异姓王,帝王冷漠无情,群臣叩拜他,世人议论他。

    他照着记忆中那个人影,描摹,登基之后前朝大臣他善待之,宫中阶前甚少染血,他批阅奏折,整治官吏贪污,北牧在姜朝内乱时再度来袭,他亲征一次,也是他在战场上最凶险的一次,他不记得身上有多少刀口,他醒来时,跪着的医官如蒙大赦。

    帝王身侧,是他曾最信任的战友,左将军对他说:“王上,您不该再打仗了。”

    “您若再出现在战场上,姜朝恐怕会失去您。”

    左将军以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他,更像是怜悯,身为帝王,坐拥江山万人艳羡,但是这位战场上的老友却仿佛在默默哀悼,好像那驰骋疆场的飞羽将军已经死得彻底,再无迹可寻。

    于林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尚有呼吸,可他的肺随着这一口气抽痛起来。他还能记得疼,“姜朝需要我,我便不会死。”他的声音虽不高,却像是郑重的承诺。

    而后,左将军就接替了他的位置,被任命为主帅,一共三场仗,彻底将蛮夷给打服了,北牧国君赴京请罪,而后再无战事。

    于林的头上悄然多了几缕白发,医官言明,那是身上旧伤所致,他如今做了王,拥有天底下最好的药材和医官,然而,却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事物能够医好他的身体。

    姜朝历经了无休止的战争,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民间不再弥漫着家破人亡的哭喊声,登基第三年,于林召见了宗室子弟,从中精心挑选出一个少年带在身边。

    姜武文王登基后,后宫如同虚设,这个少年的出现,意味着王上有从宗室中培养储君的意向。

    少年跟在王上身边,那些老臣见了潸然泪下,仿佛是看见了从前的姜王与太子。

    曾有一日,于林叫宫廷画师为先太子画一副画像,也对少年谈及起自己少年时的过往,他没有在看着谁,他的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连神色都大不相同,“是主子将我带去了东宫,那是一处比我想象中更为冷清的地方,主子不崇尚武力,仅凭智慧亦能谋取天下,他极少苛责下人,宫人们皆言他是最为仁慈的主子,那内院里,还有一棵桃树,他甚是喜爱看花……”

    他没有注意到少年已经惶恐地低下头,帝王继续说着:“我见到主子时,总觉得他和下人所言不同,他的仁慈只是对人命的珍惜,他也会因为人命而狠心,我在他身边相伴数年,以为自己终于懂了他,可到头来才发觉,我不过是个最愚蠢最狂妄的小子。”

    “王上!”舍人再难将起居录写下去。

    于林回过神来,才看见少年和宫人跪在地上。

    少年神色慌乱:“王上,您乃是真龙天子,是这世上最英勇,最仁慈之人,没有谁是您的主子,没有谁配做您的主子!”

    “放肆!”于林勃然大怒,殿中臣仆无一不匍匐在他的脚下,他摇晃着走到画师跟前,看着画师僵硬发抖的身体,问:“你为何不画他们的面孔?”

    “臣做不到。”画师在帝王的注视下,颤抖着说:“王上!我虽有幸得见先太子容颜,然而先太子已然故去,东宫之人也早已不在。”

    “东宫依旧是那个东宫,却再无人能够重现当年景象。”

    帝王沉默一刻,忿然之下,提握腰侧,可他身上未着烈甲,配剑也已断在疆场。

    今朝是何许年?他身形摇晃,扶住额头,看着那画像中空白的人脸,猛然间才醒悟,东宫已无人能与他饮酒,言谈。

    斯人已逝,唯有他难以从中走出罢了。

    第78章 姜鹤年(完) 他们重聚在一起,恰好,……

    碧华是在东宫轮值的宫女, 她们的主子是这世上最古怪的皇帝,身为皇帝不住在帝王寝宫,后宫里也没有妃子, 她是在新朝成立时入宫的,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她知道王上的习惯,夜晚,王上在崇德殿批阅完奏折之后就会回到东宫歇息。

    宫人爱嚼舌根,他们说王上的古怪是因为他篡夺了姜氏的江山,样样不缺可心不安宁,做了皇帝的人,最先忘记的就是从前的情与义, 在王上还是个飞羽将军时,他臣服于太子,可他一当了皇帝,就打压发落了先太子的母族,早就不念及旧情,是个冷漠,无情无义的皇帝。

    宫人随意议论此事,就算传进了皇帝的耳中,他也未曾发怒, 王上似乎并不在乎那些流言,而碧华始终认为, 她侍奉的皇帝是这世上最英勇最仁慈的王。

    每当深夜时,她会去东宫续灯,轻轻一抬头就能看见院中檐下的一个孤零零的黑影,王上总会坐在那个位置, 他身旁还会摆着一副长命锁和一把锋利可怕的剑。

    她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太子姜鹤年生于姜武朝元年,他出生时王后就为其打造了一副长命锁,上面刻着鹤年二字,而昭平公主是个马上公主,她生前有一柄厉害的霸王剑——

    碧华每次都是轻轻地走过,续上灯火就退去院门外,她不敢惊扰了王上,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她就在旁等着,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

    而王上,只静静地凝望着院落的一角,那由红砖砌成的高墙,在沉沉的夜色之下,竟也黯然失色,东宫只有夜风的声音,那抹身影沉甸甸的,像座大山立在那里亘古不变。

    她曾听宫里的老人说,东宫院中曾种了一颗桃树,花开之际,先太子格外喜爱。

    可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王上素不喜奢靡,故而其帝王居所,竟是清冷而又空荡,毫无寻常帝王宫室之奢华气象。

    他就一直那样看着,不同于他面对宫人时的威严凌厉。

    不知是在看什么?

    也许是沉下来的天,也许是宫墙上的砖瓦,日复一日。

    什么样的东西能入帝王眼中,那样久?

    只有此时,他才会褪去帝王衣冠,像个常人,他黝黑的眼睛化作了一片深邃而神秘的迷雾。

    王上恐惧先太子,常被梦魇惊醒,深陷过往记忆,难以适从。

    碧华不认同这些话,若王上惧怕先太子,又为何要夜夜回到此地?

    在他的眼睛里,投下天上的月影时,那闪过的一抹情绪,是什么?

    可惜帝王的心思,她看不懂,也不敢窥探。

    今日也是如此,碧华在门口等了许久,直到她困了,竟然靠着门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卯时,皇帝该起身上朝了。

    她赶忙爬起来,整理了自己的衣衫,前去殿中想服侍王上更衣,她小心翼翼踏上殿前台阶,忽觉脚下湿滑,低下头一瞧,顿时吸进口冷气,那地面上分明是一摊液体,初看像是水,可仔细看,那水色暗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味,竟是血。

    “王上!”碧华慌忙地推开殿门,瞬间就被殿中的情况吓破了胆,她尖叫出声。

    殿中烛火已灭,鲜红的血蔓延至大门,姜武文王躺在血泊中,月亮走了,只有透过窗棂洒落的微弱光线,尽管暗淡,也能瞧见他冷峻苍白的脸庞。

    姜武文王紧阖双眼,他也许躺了很久,胸膛已无起伏,已然危矣。

    碧华冲出去呼唤宫人,她慌了神,还未冲出东宫就被门口穿着官袍的人拦住,如今的御史大夫陈良大人出现在东宫门前,她跪在宫门口,惊惧间抽噎泣泪,却看见一具铁棺材抬了进去,她这才知道,在百姓和乐,盛世太平之际,姜武文王弃姜朝而去了……

    左将军是提着酒壶来的,但他已不再饮酒,他易梦,梦醒之际便是从幻想中抽离的痛苦,心中太苦,太涩,不如一直疼痛着,至少能体会到活着的滋味。

    于林处理朝政日夜不休,总是逼得旧伤复发,却又不让医官近身诊治,他穿着一身玄衣,渗出了血也不过是沉了块布料,旁人不可察。

    他尽管仍和从前一样高大,威严,但他的面庞消瘦了。

    “王上唤我前来,所为何事?”左将军问。

    二人身在内殿中,君臣仿佛交心而谈。

    于林道:“我要去办一件事,姜朝将立新帝。”

    左将军大惊,双目圆睁,他仓皇间跪下,劝道:“王上万万不可!就算是为先太子,也断不能以王上安危作赌!”

    “我做的还不够多么?”于林移下目光,问他,见左将军沉默,帝王大怒,吼道:“我可有半分对不起姜朝对不起百姓?!”

    左将军俯首,摇头。

    于林走近,立在将军身前,片刻中他平复语气,搭上左将军的臂腕,将其扶起。

    他说:“那个孩子虽有些懦弱,但能明辨是非,有你管理军部,王陈两氏谋事劝谏,也可保一世太平。”

    “我为姜朝奉献半生,也该让它为我做些什么了,我已与陈公商定,他愿助我,左卿,你呢?”

    左将军甚少近距离面圣,他曾以为这曾经英勇的主帅,如今的帝王是巍峨的大山不会倒下,可当他看清于林青黑的眼底,仿佛已经抽去了生机,他意识到,王上真的累了。

    目睹英雄陨落是一件憾事,左将军颓然,“王上圣明,臣无话可说。”他朝于林磕了头:“臣,愿恭送王上!只要臣在一日,定护姜朝太平!”

    于林不再多言,未饮酒水却酒醉,他长笑着,而后,君臣两别。

    赵阴阳留下的学术中说,人死后,三魂会兵分三路,一入地府,二守旧土,三居坟墓,可姜鹤年尸身至今未果,姜礼又于冷宫不翼而飞,如此诡异行径,只怕姜鹤年仍被玄术所连累。

    于林岂能见他漂泊在外,变成孤魂野鬼?

    他曾想招魂,派人招回赵阴阳的弟子,可招魂法阵全然失败。

    唯有一法,以鲜血祭之,让人与鬼魂结契。

    他盼着这个法子已久,日日记挂,只待那宗室子弟习惯朝堂,他便可以身上的重担托付出去。

    五年,他做这皇帝已有五年。

    皇命非他所愿,他不能再等下去。

    一夜,于林用刀割开了自己手腕,疼痛让他双目清醒,他按照赵阴阳留下的秘术,用血于东宫殿中画符阵,在纸人身上写上了姜鹤年的性命和生辰八字,于长窗两侧挂上招魂幡。

    一切备好,他摇响铃铛。

    魂归来兮——

    蜡烛照亮了整个宫殿,他跪坐在地上,在铃声摇过时,张开苍白的嘴唇,念道:“姜鹤年,我于林要与你结下生死契!你可应允——!”

    声止,只见殿中挂起一阵狂风,将阵中央的纸人吹上了房梁。

    于林死死盯着,见未得鬼魂回应,他又悲又怒,指天喊道:“你本该等着我,那个位置本来由你来坐!而不是我!”

    他粗重喘息,手指颤抖着,含着一抹决绝又期盼着,他不知该望向何处,只能愤恨地吼出来:

    “姜鹤年,你好狠的心呐!”

    “你逼着我坐上那个位子!你甚至不给我坦白的机会!”他紧咬着牙,几案上失败的画像全都飘到了地上,那一张张被涂毁的面孔,是他已经模糊的记忆,肌肉在肩膀搅动,他强撑着身体,脑袋在被冷风呼啸着一阵嗡鸣。

    他抬起头,赤红着眼:“你听见了么,求你……姜鹤年,我求你了……”

    他咬破嘴唇,舌尖尝到了血腥的滋味。

    阵印中心的白纸被血液浸湿,那纸面上再次出现姜鹤年的字迹。

    这红色的大字勒住了他的心脏。

    那是鲜红的,刺目的。

    ——允。

    于林像从马上坠落,他抛出去的心落在了实处,他开始大笑,像个疯子,契成,最明显的是他手指上多出的一根红线,如此清晰,如此牢固。

    仪式并未停止,他闭上眼睛,直到他体内的血液流干。

    姜武文王就此故去。

    陈良连夜抬棺,对外发丧,将一具空棺材投入帝王陵,实则,陈良请辞之后,将于林的棺椁带去了满周山,赵阴阳书卷中记载的宝地。

    人死后会变成孤魂野鬼,鬼魂会投胎,忘去前尘事。

    但是于林不想就此了结,他死去了,陈良用赵阴阳留下的术法设了大阵,铁棺材投入深潭,他的魂魄停留在自己的尸身旁,那根红线没有断。

    姜鹤年会喜欢一个清净的地方,他的魂魄回来,也许会投胎,但总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做了鬼,便要生生世世再不与之分离。

    一年,十年……

    一百年,两百年……

    它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它叫于林。

    木秀于林,有人曾对它说过,这是个好名字。

    五百年,一千年。

    它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它是什么?它也不知道。

    它为什么要坐在棺材上,它在看什么?

    它开始沉睡,它的魂魄回到棺材里,那是一个很冷的地方。

    直到一个月夜。

    一道哭声将它唤醒,它手指上的红线猛地烧了起来,它的心脏仿佛开始跳动。

    【历史】

    姜鹤年诞生于元年,是姜武王统治的年轮,他的死亡,也是姜武王时期的终结,享年二十八。

    而姜武文王创造了姜朝历史上最大的盛世,姜武文王称帝,在位仅仅五年,于三十一岁暴毙,姜成王即位。

    姜武文王的功绩让姜朝延续了五十年。

    五十年后,姜朝灭亡。

    历史上只有寥寥几笔,写尽他们的一生。

    而陈鹤年看见的,是一个身披寒森甲胄的将军,他肃杀的脸庞意气风发,在往山中迷雾里走去,他义无反顾地往最阴暗痛苦的深处去,他的身影越来越淡,他消失了。

    陈鹤年回想起了千年前的过往,他的眼睛流泪了。

    源自他自己,他的魂魄。

    可他知道,那一代的人都死去了,而今,只存在着东皮村的陈鹤年和一只孤魂野鬼。

    他们重聚在一起,恰好,他们依然还相爱。

    第79章 姜武文王现世 一直。

    天生异象, 迫使道门齐聚。

    道士,天师,民间术士大批出行。

    左贺连夜坐上飞机, 再转汽车,跟着前辈一起赶到了异象的发源地,有点资本的门下的弟子都在差不多的时间赶到了。

    年轻辈的人远远地站在师父们的身后,他们都能感受到来自山中沉甸甸的压抑气息,太阳刚消失,左贺在黑漆漆的山脚抬头望去,只觉得那是一座看上去很宁静的山峰,但是顶上诡异赤红的月亮破坏了这份安逸。

    前辈放言:“诸位,在老天师来之前, 咱们先在山脚下布阵!贸然进山不成,那大鬼总要下山来的,绝不能让它去到人世吸食人气!”

    “怎样的阵?”

    “道门齐心,天行阵,最佳的困兽之法!”

    左贺可被这几句吓了一跳,老天师是他那出山的祖师爷,人中半仙,道门顶尖的人物。

    各门弟子已经开始画符,刻阵, 左贺待不住,他要提前去给陈鹤年他们报个信。

    饿时便有人送来一碗热乎乎的米饭。

    哦。

    不是人, 是蛇。

    在他悄悄钻进草丛里往山上走了一百米时,就刚好撞上出来查看情况的小白,左贺大喜,跟着小白往山上去, 没多久,他看见了姜皖的人影。

    “我就知道是你们。”左贺一时不知该喜还是忧,他靠近时,姜皖也睁开了眼,霸王剑直接朝他指过来,刺在他脖颈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姜皖见来人是左贺才收起剑,她皱着眉头说,“他们还在水里。”

    “他们?”左贺诧异,他看向底下的黑潭,“陈鹤年也下水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姜皖脸色不好,有担忧,也有疲惫。

    “这么久?”左贺惊讶,他旋即走到岸边,往底下看去,“一直都没有动静么?”

    “不碍事,他不会被淹死的。”镜中鬼一直趴在黑包上,它说道:“我虽然闻不到他的气味了,但可以确定他是活着的。”

    “那什么时候能出来。”左贺有些急。

    “马上。”镜中鬼发出邪邪笑声,它抬头看向天,眯起眼说,“没有任何一只鬼会容忍那些道门的杂毛闯进它的领地里,它会被激怒的。”

    只见天上慢慢冒出像萤火虫一样的闪烁着的光斑,从山脚下往顶端飞去,那是符文,有人在诵经起阵,有足够多的人符文才会源源不断地飘出来,大有形成一张巨网的架势。

    “道门的人就快集齐了。”左贺赶忙说,“至少上千人,足够把整座山围住,那是天行网,这么做大概是想困住山上所有的鬼魂。”

    他依然看着深潭:“主要是那水里的。”

    “小子,那底下的可不能用鬼魂来形容。”镜中鬼舔了舔嘴,提醒他:“那是鬼中半仙,我都要叫它一声老祖宗,要是把它惹不高兴了,它能把你们都吃了。”

    那水里冒出来的鬼气强得让它兴奋,山下的诵经声都传到了他们的耳中,忽然,镜中鬼大叫一声:“它要出来了!”

    在那些符文聚到顶端排列,要变成一个金笼子之前,深潭中的水搅动起来,水流从上层往深处涌去,不久便不断冒出黑色的雾气,像温泉一样,却不停刮来冷冽的寒风,风穿过整块平地,树叶沙沙的响着。

    一声龙的哮音从底部传了出来,人做了皇帝便是真龙天子,身上承载着一朝国运,再不济死后也能做个城隍,山神,这是头一次,来了个孤魂野鬼。

    姜皖与左贺睁圆了眼睛齐齐看去,任由寒风扫过,他们看见,当黑雾渐渐平息时,两道影子也同时出现在水面上。

    那是一个人的身形,而不是什么鬼魂。

    他身形修长挺拔,像棵笔直的青松,神色很冷,脸太苍白,他伸出的手有力地揽着一个人的腰身,将其一并携出水面,正是陈鹤年。

    乍一看,陈鹤年的头发似乎更长了,批下来都到了腰部,他的下巴更锋利了,脸庞是一条硬朗又优美的弧线,他的视线投过来,目光很沉稳,像是年长了几岁。

    这让左贺觉得有些陌生,镜中鬼更是在一瞬间就躲去镜子里,“要打仗了!”它跑走的时候说。

    姜皖立即迎上去,她走得极快,欣喜的情绪从眼睛里溢了出来,可靠近时,她又局促地止住了脚。

    “你们没事就好。”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你们都在,正好。”陈鹤年淡淡笑了声:“他是于林,还需要我正式向你们介绍一下么?你们应该也知道他。”

    自然是认识的,他们三个坐在一起,不知道在背后嚼了多少舌根,古代的皇帝从他棺材里爬了出来,站在面前,让人实在是“受宠若惊”。

    “我去解决那些多事的人。”这尊大佛开口了,他的视线终于舍得从陈鹤年身上移开,看上天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球翻转,变得和血月一样红。

    天上顿时无声地飘下黑色的雪,更像大火后消弭的灰烬,出现时,山中的温度都低了许多,黑雪落在山下的阵中,那道要竖起的屏障一点点出现裂痕,在雪的摧残下,它破碎了。

    于林的神情很冷,平静时,他眼睛的底调是黑色,还有透明的白,鬼魂大多数形态丑陋,恶心,而他是一具千年老尸,尽管是人的面孔,也叫人不寒而栗。

    “不能伤人!”左贺当即说,“我知道哪里防守最薄弱,我可以为你们指个方向,最坏的情况下,你们可以从那里冲出去,但是我更希望你们直接随我下山,祖师爷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道门恐慌鬼王现世,也只是担心危害人间而已。”

    于林有些烦山下的声音:“太聒噪,多余的舌头,拔了最好。”

    说完他动了,一移数米,身形极快。

    但同时,陈鹤年也动了,他抬起一根指头,勾住两人连着的那条红线,在指骨上转了一圈。

    于林察觉到了红线被扯动,他回过头,步子止住,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陈鹤年。

    后者问道:“你要一只鬼飘去哪儿啊?”

    于林不动了,回道:“我哪儿也不会去。”

    陈鹤年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我们从哪里上来的,自然从哪里下去,一起。”

    “一起!”姜皖与左贺附和。

    “你不想么?”陈鹤年问于林。

    于林摇头。

    “那就待在我身边。”陈鹤年对他说,“和以前一样。”

    “好。”于林瞬间就回到了陈鹤年的身侧,他吸进一口冷气,身体的记忆让他站在陈鹤年靠后的位置。

    接着,他抬起手,牵住了陈鹤年的手掌。

    “冒犯了。”在陈鹤年看向他时,于林立即解释,他低着头,好像生怕陈鹤年要和他对视一般,那条红线在手掌合十的时刻,也隐去了。

    红线也是契约凝成的实质,外人看见得越少越好,于林有这样的目的,但未必全是这样的心思。

    于林握得很紧,他的手没有温度,但红线束缚的两端却很烫,冬天的冷风吹得人脸颊生疼,而那些风却只能吹动陈鹤年的头发,他身上的寒冷都被刻意驱走了。

    陈鹤年不需要偏头,他知道于林在看自己,

    一直。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

    都是如此。

    这样行走的感觉都有些陌生了,尤其还牵着手,于林默不作声,无论什么时候都像个冷漠的哑巴。

    陈鹤年看见佛门的经文越来越亮。

    道门人也感受到那股压迫的鬼气袭来,越来越低,握着剑柄以待,一个人最先出现在眼前。

    却是左贺,众人疑虑,却未有半分松懈。

    左贺喘了一口气,他说:“这里没有危害人间的鬼王。”

    “师弟?你这是干什么?”南派弟子也到了,他没看见自己师父,师兄们朝他说,“你先过来!”

    左贺沉默着,他没有走向同门,只是扭过头,看向山坡,那气息近了。

    众人诧异间,就听见了紧促的脚步声,那更像是人的声音,然后,在那山坡上,一双猩红的眼睛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三人一鬼,黑雪还在密集落着,模糊了他们的脸庞,鬼已至,一块儿大石头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很闷,连呼吸都艰难了,鬼气的影响很深,有的腿脖子在打颤,有的已经摔倒了,木剑都提不起来。

    陈鹤年笑了起来,问道:“你们是在等我们么?”

    “这么多人,是要对付我们?”

    “三阴手的徒弟?”胡不孙站在天阴派阵前,一眼就认出了陈鹤年:“你们怎么在这里?”她眼神惊诧又复杂,但她看见于林时,依然毫不犹豫地喝出声:“拔剑,备战!”

    于林凌厉目光顿时扫过去:“以剑对君,死罪。”

    “慢——”老者沉声一句,在要交锋之前传了出来。

    南派的阵型顿时散开,他们的祖师爷到了,那是个头发胡子全白的老头儿,他手握着震山木做的拐仗,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前面。

    于林冲他皱起了眉头,鬼对从道之人的气味同样敏感,实力越是相近,越是两看相厌。

    但老者却是笑着的:“姜武文王出世,人间幸事,可大道已变,恐人世叨扰王上清净,不如随我去山上,便由我派来沏茶赔罪可好?”

    姜武文王,老者报出于林来历,身为帝王,众人皆惊,收回了剑。

    老者以表尊敬,于林只去问陈鹤年:“要去么?”

    “当然要去。”陈鹤年说。

    于林神色未变,看向那老者,就吝啬地说了一个字:“允。”

    老者扬手:“请。”

    众人都暂且松下一口气,有祖师爷在,自然能稳人心,于林不同于普通邪物,他出现在人世,是大祸。

    这样一个大祸现在跟着南派祖师爷坐上了现代的汽车,像个常人一般,甚至还上了飞机。

    陈鹤年也是第一次坐飞机,他和于林坐在一起,问他:“习惯么?”

    于林点头。

    老者坐在飞机的前舱,留给他们的位置很大。

    姜皖开口问:“你们上山,真的没事?”

    陈鹤年说出缘由:“我师父也在山上,我相信他会有法子让我们全身而退。”

    周羡之给他留的书信上说,他会在南派等陈鹤年归来。

    而于林不上山,道门各派恐怕睡不了一个安稳觉,道门人也不想和于林生死交战,盼着南派的祖师爷能镇住他,陈鹤年只需顺水推舟,毕竟于林的身份摆在这里,谁敢弑君?

    “吃点么?”左贺给他们拿了盒饭。

    “我都要饿死了。”姜皖打开饭盒,安心地狼吞虎咽起来。

    陈鹤年和于林的手这时候才松开,吃了饭,他们就睡了。

    只有左贺和于林睁着眼睛。

    左贺看向于林,他并不怀疑这只大鬼的安全程度,他的身体是死的,但他是有心的,他在乎陈鹤年,也只在乎陈鹤年。

    有他在,甚至没人敢觊觎太阴之体。

    这是好事。

    左贺看着于林,只是他没想到于林会在这时候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

    做过的皇帝的人,眼神就让人莫名畏惧,太威严,太可怕。

    “我知道你。”于林冷漠地说,“但我更熟悉你的祖先,他在军营与我喝过酒,他输给了我。”

    “我的祖先?”左贺有些诧异,他皱了皱眉问道:“你会想念从前当皇帝的日子么?”

    他有些许担心,毕竟现在已经没有了封建王朝,没有侍奉他的人,他会忆起旧友,是不是也会想念曾经一呼百应的权力?

    “不。”于林嗤笑一声,他看向浅睡中的陈鹤年,他很久没有这样体会过了,他干渴地扫过陈鹤年的眉眼,一寸一寸将他刻进自己的眼睛里,良久,吐出一口气。

    他叹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清:“现在,我才是活着的。”

    飞机降落,睡着的人不约而同的睁开眼,陈鹤年坐直身,同时也朝于林伸出手。

    陈鹤年冲他挑了挑长眉,不需多言。

    于林弯起唇,陈鹤年的味道让他的心变得平静,他默默牵住了陈鹤年的手,一冷一热交织,水火亦可相融。

    飞机停靠的同时,他们也到了南派的山顶。

    陈鹤年站在飞机门口,诧异的一声立即传出来:“你们南派还有自己的飞机场?”

    第80章 重生 陈鹤年知道,他会被接住的。……

    别看南派里住着一群道士, 这可不是什么吃斋念佛的地方,他们有专门的弟子去山下经商,全国各地的道观寺庙收益他们都有分成, 南派可一点也不穷,只是门规主张修身养性,下山的弟子都穿得朴素,这里的房子是木头做的,每个弟子都是宽阔的单人间。

    陈鹤年下了飞机,正是凌晨,从那零星的黑影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师父,还有永建师父, 山中的弟子都走空了,山上也空了。

    “师父。”永建师父和周羡之同时对那老者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又看向于林:“姜王,久仰。”

    老者道:“山中来了贵客,告诫门生,日后要好生招待。”

    “徒儿知晓。”永建师父点头。

    “师父,此行辛苦,不如先让孩子们自己去休息,其余的都是小事。”周羡之眼睛都笑出了褶子, 他没有走向陈鹤年,只是弯着身对老者说:“我已沏好了茶。”

    老者点头, “去吧。”

    “我带他们去住的地方。”左贺立即说,“跟我来。”

    陈鹤年几人就和那几位师父错开,没一会儿,影子都望不见了。

    三人在漆黑的夜下走着, 脚步声还吵醒了栖息在树上的鸟,翅膀扑棱脸上惊到天上,一惊一乍地给人疲惫的心境上又添上了郁闷的一笔。

    姜皖问道:“他们就这样放心地走了?”

    “也许?”陈鹤年回:“这样正好省事,都交给我师父他老人家去处理好了。”

    姜皖并不放心:“怕就怕先给个甜枣再给个降龙十八掌,苦头在后面等着呢!”

    “不会的,你们不用担心。”左贺以笑劝慰,“来了南派便都是一家人。”

    “我以前住的地方隔壁正好还有三间房。”左贺将人带到了位置,去窗户上取了钥匙,先给姜皖递了一把,再扭头问陈鹤年与于林,“你们想两间还是一间?”

    陈鹤年说:“一间。”

    于林说:“两间。”

    陈鹤年没想到会听到相反的声音,他微微怔了下,才意识到那异声是从谁嘴里发出来的,他拽了把于林冷冰冰的手,不冷不热地问他:“两间?”

    于林立即改了口:“一间。”

    陈鹤年哼了声,伸手指着左贺和姜皖中间的屋子:“就这间了。”

    “开门。”

    左贺正要上去把钥匙取下给他,脚还没迈出去,就听见吱呀一声,那紧闭着的锁开始转动,紧接着,门自己打开了。

    当着道士面闹鬼?左贺看向于林,不由担忧起来,“山中有师父师兄们设下的符阵,都是费心费力做的。”他应该客气,是不能直接要求于林的,也不好直接对着他说话,所以他的目光挪向了陈鹤年,“还请不要触发,损坏了。”

    陈鹤年说:“他听见了。”

    于林:“嗯。”

    两人各说一句,就抬起脚走进去屋子,那门依然是自己关上的。

    一进房,于林便松开了牵着陈鹤年的那只手,红线重新出现在两人中间,成了这屋子里最亮的颜色,于林掀起手掌,桌子上的蜡烛就点燃了,一寸火苗照亮一寸之地,光印在了他的下巴处,他的眼睛里多了一点颜色。

    于林僵硬的脸上没有别的神情,他手心里的余温也渐渐散去了,拧着眉头的时候,是有些不舍得。

    陈鹤年已经弯下腰,他先开始脱衣服,鞋子,顺便问于林:“你为什么想要两间房?你不想和我睡在一间屋子里?”

    “我并非此意。”于林摇头,“只是此地狭窄,简陋,我怕委屈了你。”

    “你可别当着南派的人面前说。”陈鹤年说,可一想,他也不需要管什么面子,人人还得敬重他:“错了,也没什么你不能说的。”

    陈鹤年冷不丁的笑了:“但现在没什么皇亲国戚了,你得适应做个现代人。”

    他上了床,屋子里有些冷,刚卷上被子,一回头,于林还站在原地,便问:“你愣在那里干什么?”

    “我不需要睡觉。”于林回答道,语气平淡却并不从容。

    “这是好事啊,你可比活人多了一半的光阴。”陈鹤年回应,有意调侃他,“你之前也不需要睡觉。”他探起半截身体,扬起下巴,“而且还非要抱着我睡,怎么,你现在不想了?”

    于林听了这话,顿时低下头去,他的眼睛被垂下的发丝遮住,让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只听他低声说道:“是臣糊涂,臣那时对您做了逾越之举。”

    “臣?”陈鹤年微微皱眉。

    “我。”于林改口。

    “你这是在向我请罪?”陈鹤年问,他盯着于林,“这就是你想说的,就这些?”

    火烛把他们的影子印在墙壁上,声音不大,谁也没有动,气氛却越来越微妙。

    于林低垂着眼眸,未曾有一刻与陈鹤年对视,看样子也憋不出什么话来。

    陈鹤年比之前更了解他,他外面的壳子比谁都要硬,可又太要强,他的心思喜欢直白表现在脸上,喜欢便是喜欢,厌恶便绝不会用正眼去看,他做武将的时候,掺他折子就说,他行为逾越,拿对鼻子冲官员。

    现在呢,冷硬的身体只用他的眼睛传情,可惜没人告诉他,他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一看入迷,那眼神直白的,像是要把人的衣服都扒光在床上翻云覆雨。

    “我能如此守着你,便好。”于林终于抬起头,只是他声音都沧桑了些:“我想一直看着你,只怕闭上眼,你一下又不见了。”

    这话让陈鹤年沉默了,于林穿着一身古素的玄衣,他是从姜朝遗留下的最纯粹的旧人,史书不能写出他的全貌,只有陈鹤年知道,只有他能在心里将于林完整地拼凑起来。

    不是谁都想做皇帝,做明君太难,太苦,姜鹤年不喜欢,于林也不喜欢,陈鹤年记得于林一直流血的伤口,他湿了的衣衫,在屋檐下吹尽冷风,他吃了皇帝的苦还没享受贵族的福。

    姜鹤年留下了一条让他走。

    他就活成了姜鹤年。

    陈鹤年忍不住说:“那五年,让你辛苦了。”他认真地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已经没有顾虑了。”

    于林似乎笑了:“过去都不重要了。”

    “安心睡吧,一切有我。”

    “主子……”他的声音极轻,如同呢喃低语。

    陈鹤年不再多言,他盖紧被子,留给于林一个裹紧的后背,便闭上了眼。

    于林一抬手,蜡烛便熄灭了,他就站在那里,他的身躯挡住了门外的所有光亮,全都融入了阴暗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陈鹤年睡得很快。

    于林静静地看着,陈鹤年的头发和那时一样长。

    他知道陈鹤年睡熟了,才靠近,俯下身,这一次他亲吻了陈鹤年的脸颊,还湿润了他的嘴唇。

    陈鹤年这一觉睡到了太阳晒屁股,赶了个中饭。

    “我需要一把伞。”陈鹤年去找了左贺,左贺取来了一把黑色的油纸扇交到他的手里。

    于林握着把柄伞,伞身瞬间被黑雾吞没变成了属于他的东西,样式特别又气派,他在白天也可以行走在太阳底下,打一把伞足以。

    “让孩子们自己玩去嘛。”这是周羡之的原话,可惜他们没有这个机会,姜皖要受正统三堂会审,关于姜族一事,南派已审查清楚,她触犯了道规,这件事谁都不好干预。

    姜皖静静地站在佛像底下,脸上依旧挂着从容的笑容,轻声说道:“我这也算是自首吧,能不能从轻处罚?”

    那审判人正是左贺的师父永建,他以公正著称,毫不讲情面。

    姜皖的手上沾染了八十八条人命,然而念及事出有因,经过众弟子的求情,永建最终判了姜皖在山上修行祈福五十年,且五十年间不得下山,这已然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那审判人正是左贺的师父永建,他可谓是公正不啊,毫不讲情面。

    但姜皖又怎会将宝贵的光阴留在这片土地上呢?她果断拒绝了这个选项。

    如此一来,若她想重新做人,便只能求得神仙宽恕,在天黑之前爬上那三千石阶,登上戒律山的山顶。

    她还需要承受五十三道鞭刑,这已经是通融后的条件。

    姜皖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她虔诚地跪在佛像前,不认错,只受罚。

    永建师父行刑,他手里拿着用于教化的藤鞭。

    陈鹤年站在身旁,替她数着鞭子。

    永建师父一鞭鞭落下,姜皖的后背瞬间皮开肉绽,衣服破了,布料和后背的伤口搅在一起,血渗了出来,她紧紧咬住牙关,硬是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

    姜皖的脸上布满汗水,那冷风呼啸着她单薄的身体,脸色越发苍白,嘴唇也没了颜色。

    陈鹤年紧皱着眉头,一直看着鞭刑结束。

    姜皖的身体没有上一世强健,双腿跪久了而有些脱力,几番尝试都无法站起身来。她只要一动,便会扯痛身上的伤口,随后,她抬起头,望向高处的石阶,缓缓挪动身体,朝着那里艰难地爬去。

    “我背她上去。”陈鹤年开口。

    “不可。”永建师父回绝。

    陈鹤年顿时一声冷笑:“有何不可?”他凌厉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刺过去,“我是她的血亲,她的哥哥,她若想重获新生,我自有道理帮她护她也只有我有资格这样做。”

    他眉眼宁静,却饱含怒气,“神仙若不通情理,便不配坐在庙中,享受人供奉的香火。”

    永建师父哑口无言,退让一步。

    陈鹤年已经走过去,他扶起姜皖的胳膊,将她架在自己的背上,于林跟在他的身旁,共撑一把伞。

    左贺叫着弟子带着医药先一步在山峰上等着。

    姜皖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沉甸甸的,他记得,在姜皖六岁以后,他就没有抱过,背过她了。

    古时候的亲情也需止乎于礼,实在可悲。

    陈鹤年踏上台阶,他走得快,只担心他慢一步,姜皖便多疼一次。

    姜皖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问他:“为什么,要帮我?”

    陈鹤年听见了她的声音,回答:“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姜皖却哽咽着说:“我不是那个会在你怀里哭的姜皖。”

    “我知道。”陈鹤年说:“我也不只是那个姜鹤年,但我们身上依然流着一样的血,我们的父亲曾是姜武王,母亲是陈王后。”

    姜皖咬紧牙关,她哭了,眼泪砸在了陈鹤年的肩膀上,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哭泣,她记起了姜朝的一切,她记得自己曾在战场上的疼痛与畅快,同样目睹亲兄的尸首却无能为力,她的抱负实现了,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阿兄!

    那声呼喊,再无人回应她。

    她的骨灰洒在荒山野岭,她的魂魄因怨恨残留剑中。

    姜皖的眼泪流进了她的嘴里,苦涩发咸的滋味让她唤出思念已久的声音:“阿兄。”

    陈鹤年应了:“我在。”

    姜皖痛声道:“我迟了,我也输了。”

    “是我晚了。”陈鹤年轻轻喘着气,“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太子姜鹤年也并非料事如神,他本以为将昭平公主送去边疆,于林回京夺取王位,便能保昭平公主一世平安,可他没有料到,公主回京,羊入虎口。

    姜鹤年就那样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自刎在眼前,从咿呀学语开始,奶娘牵着她的手带到他的身边,她学会走路时半摔着倒进了他的怀里,奶娘说,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是皇宫里最尊贵的小主人。

    姜鹤年为她梳过发髻,习书时,她会安静地趴在他膝下入睡。

    东宫是个很冷清的地方,他总是能听见哭声,在半夜时传进他的耳畔,引他出东宫的殿门,他分不清人和鬼,而这个孩子尖锐的哭声能把他来回现实,她声音是清脆的,和铃铛一样,眼睛是明亮的,也是母后留给他的最后一份思念。

    刨开姜鹤年的身体,你会瞧见里头住着两个鲜活的小人。

    可惜啊,他算错了,他小看了于林和昭平公主对他的爱,所以到头来,三人都未能得偿所愿。

    姜皖抬起头,这白石头堆成的台阶,和东宫殿前的玉阶一样。

    她死了,割开脖子的时候是疼的。

    而现在,陈鹤年背着她,她看见了要落下的太阳。

    她重生了。

    她在痛苦中挤出微笑。

    姜皖闭上眼,在黑夜到达之前,陈鹤年背着她登上了山顶。

    “我们到了。”陈鹤年的声音轻了,他的胸膛起伏着:“你会自由的。”

    左贺带着人立即将姜皖从陈鹤年背上扶下来,为她清理伤口。

    额头的汗水都滴进了陈鹤年的眼睛里,他直接卸了力气,脚一软,直挺挺倒下,他不会摔在地上,他倒在了于林的怀里。

    陈鹤年知道,他会被接住的。

    “我也找到你了。”于林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汹涌的厉色没有藏住他眼底的心痛,他抱着陈鹤年,箍紧他,将他死死地揽入自己的身下,再难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