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姜王墓(四) 陈鹤年几乎是扑上去的,……
它叫的人是我。
陈鹤年想, 当他直面这个邪物时,它就像匍匐于山野的黑狼,舔舐着它锋利的冷白牙齿, 那不完全是看猎物的眼神,煞气写在它鲜红的眼珠里,并且只是在看着自己,而他不喜欢这种“特殊”待遇。
这里才是真的主墓室,他们看见了一口已经打开的棺材,那是古时候锻造的铁棺材,整个宽大墓室里没有金光灿灿的珠宝古董,那里只摆放着一架古筝,葬的不是姜武文王, 也不是姜太子。
那它会是谁?
它动了,于是,从那一摊浓墨中走出了一个八尺高的男人,它并不能算是人,穿着玄色衣袍是古人的打扮,披头散发,迈出一步,就发出一阵铜器的响声,它的腰间和脚踝绑着一串密集的铜钱, 那是古老的青铜所造,黑色的边缘带有翡翠的绿, 它出现在火光中时,是个有手有脚的人,只是它的指甲是深黑色,很细, 皮肤像是裂开的一片薄纸,苍白却不朽。
它就是一只僵尸,靠近时,还带来死亡的味道,这种压迫感比他们以往遇到的邪祟都要强,它还能操控这里的墓室机关。
陈鹤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僵尸,对付僵尸,那是道士们才喜欢干的活儿,所以他看向左贺,左贺比他还要紧张,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额头的碎发下已经有了汗水,明明这里阴冷森森。
“为什么要看别人!我不许!”那只僵尸却突然愤怒地吼了一声,连嘴唇都在颤抖,“我在这里!阿兄,你只能看我!”
它吼完,眼睛红得滴血,依然声声质问:“阿兄,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为什么不看着我?我就这么入不了你的眼么!”
它像个咆哮的疯子,陈鹤年皱起眉头看过去,这一看,僵尸又恢复了些许平静,露出崭新的笑容,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那铜钱的声音摇得好吵,这只僵尸也好烦,陈鹤年想。
“它的目标是你。”左贺紧绷的手腕握着木剑,扭身,挡在陈鹤年的面前,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你退后,找机会离开。”
“他说得对。”姜皖说,她猜测出了这只僵尸的身份:“他应该是姜朝王子,姜太子同父异母的弟弟——姜礼,被姜武文王囚禁之后不知所踪的人。”
姜礼……
陈鹤年翻阅书本的时候也没怎么注意这个名字,他在历史上存在的痕迹更微渺。
左贺的身体将陈鹤年严实地挡住,这一举动,直接激怒了那只僵尸。
“你也配?!”
整个墓穴都回荡起它的吼声,如一道惊雷落下,震得人腿发颤。
铜钱的声音一晃而过,一瞬间,僵尸的整张脸就出现在左贺的面前,它太快了,快到左贺刚提起剑就被击中,他瞪大了双眼,一下被击飞到了墙壁上,僵尸的手触碰了他的桃木剑,跟铁一样的指甲差点将他剑挠断,已经留下深深的凹痕,南派的家伙儿最克的就是僵尸,但哪里知道会是这么老的僵尸。
这只僵尸很厉害,非常厉害,并不是他这等小辈有能耐处理的,刚才那一下的冲击太大,他的背很疼,左贺来不及管这些,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他得想想办法。
没了左贺,就成了陈鹤年和这只僵尸面对面,这样近,他直接抓起腰带上的一把糯米甩了出去,那些米洒在僵尸的脸上,但效果什么也没有,陈鹤年只从它脸上看见了一个玩味儿的笑,像是被小猫轻轻挠了一下,不痛不痒,反而是被取悦到后的兴奋。
这样的表情,陈鹤年还是第一次在邪祟的脸上看见,对上那双眼睛,他感受到了一股冷意。
一刹那,陈鹤年发现自己听不见别的声音,连环境也变得空虚,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拉入了这只僵尸的幻境里,他看见了雪,雪还在飘,很厚,地上的雪已经淹没了他的脚,他身上有一件厚重的狐裘,脖子上围着白色的绒毛,扫动着他的皮肤。
“阿兄。”
僵尸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他扭过头,看见了这只僵尸本貌,它平静地看着自己。
它的眼睛很像自己,嘴角弯起来,就算是人的皮囊也掩盖不了它的邪性,而陈鹤年也是从僵尸的眼睛里看清了自己。
大雪中他是一头乌黑的长发,而他的脸比真实的自己还要白,更细腻,是养尊处优过的,像块精心雕刻的美玉,他的五官变得更加成熟,就连下巴都有些锋利,不笑的时候就是冷的,跟雪一样,谁也抓不住。
他还看见了一棵桃树,就种在那红围墙的一角。
鬼曾对他说过,它看见了桃花。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那只宽大的手属于一只傻鬼,陈鹤年笑了,而僵尸脸上的笑容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好大一阵儿风吹了起来,仿佛连时间都放缓了,陈鹤年的意识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手指正勾住衣袖里的银针,他看到,僵尸的手正伸向他,朝他脸上去,姜皖横插进来,似乎是要将他推开,黑煞发出一声尖啸,陈鹤年的头发被吹了起来,左贺忙将他的剑掷了过来。
这一切在同一时间发生。
他被所有人包裹着,手指上的红绳也张开到最大的限度,绳子的一端甩在空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猛地从他身下的影子里拔地而出,就这样,一鬼一僵尸,两股力量直接冲击在一起。
像海啸,那水幕建起一道高墙,正要压下来时,而他们正处于深海中央,站在一叶孤舟的边缘,
陈鹤年和姜皖都被推后了三米远,他靠手腕的力量才让自己稳住。
地上沙尘被吹得又高又散,引出齐齐的一阵咳嗽声,他们忙掩住口鼻,再看去,大鬼就站在陈鹤年的面前,这一次,他看见的是它高耸的背影,甚至觉得,它是整个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他听到了鬼的喘息声,比汽车的轰鸣还要响,它感到愤怒和仇恨。
僵尸却指着他们尖笑起来:“没用的女人和贱奴,阿兄,他们到底有什么好的?”
它称呼大鬼为贱奴,说话时眼睛盯着陈鹤年,是那样的不满和愤怒:“我们才是血肉相亲啊!我是你弟弟!我才应该是你最亲近的人!”
它又哀伤起来:“可你的心里从来没有念过我,只有这两个贱人!这么多年,还是他们!我恨啊,我真恨啊!”
“阿兄,这个贱奴偷走了我们的姜朝江山啊!竟然还敢出现在你面前!阿兄啊……你被他蒙蔽双眼这么久,还不够么?”
“我恨啊!我恨你的愚蠢——!”
僵尸的怨气释放出来,这就是它的模样,嗜血又可怖,它不断开始大笑,脚下顿时鲜血淋漓,血流得越来越多,连脚下青铜上的灰烬都被血洗净,甚至流去了两侧墓底。
鬼最先动手,黑雾一瞬间笼罩了他们的视线,它身上数十条触手刺出去,重重地落下几乎可以扎穿石壁,整个墓穴都抖了起来,它的身体融于整个黑暗,而僵尸并不畏惧。
空气里的都是沙尘,还有浓浓的血腥味儿,黑色里夹杂着红色的弯月,僵尸虽然在流血,但它的血却是阴极,像把斩刀。
千年僵尸,和鬼是一个级别的邪物。
鬼本该有龙气功德加身,但是它并不是实体,它的身体还埋葬在某个衣冠冢,凭借着陈鹤年的契约,并不能将它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以往战无不胜的鬼这次未必能碾压僵尸。
局势如何,陈鹤年根本看不清,顶上的灰都抖落下来,连地面都在摇晃,它们像两个巨人,争斗足以撼动整个墓穴,而僵尸的血溢到了他的脚边,一低头,才发觉地上刻了符咒,那些血陷进了凹痕中,一点点将符文呈现出来。
陈鹤年看见了唤神两个字。
神自然唤不出来的,这符文的作用是唤鬼,而里面的僵尸已醒,唤的又是谁?
突然沸腾的血给了他们答案,那团血污中鼓起了一个小山包一样的形状,轮廓立起之后又不断缩小,血珠簌簌地在往下掉,它变成了一个人,僵尸在和鬼缠斗,这里却又多了一个“人”。
“人”在他们面前露出了一张苍白可怖的脸,一个中年男人。
一个邪祟。
陈鹤年颇受鬼的喜爱,这只邪祟的眼珠也是准确地黏在了他的身上。
第一时间,陈鹤年手中的银针飞刺出,他想钉在这只血鬼身上,但他的针最后落在地上,红线感应到鬼魂,想要捆住它,但没有多大作用,这只邪祟的血液将他的东西给吞没,然后瞬间爆开,红线也被撑断了。
陈鹤年用手挡住脸,但是他的头发上还是沾上了几滴粘稠的血。
边缘的血立成一条条的,像是会移动的蛇,姜皖操控黑煞吐出一口阴气,将血吹回去,但是这些血珠却像是寄生虫一样疯狂往黑煞的身体里钻去,它似乎是想蚕食其它鬼的力量,并且能够做到,黑煞在空中痛苦地挣扎,那些红虫子往它的血肉里钻。
姜皖捂住脑袋,她的脸惨白得可怕,只能将黑煞召回自己的身体里,做完就冲陈鹤年喊:“你别用手碰它!别赌!它不是小鬼,至少比阿姐的级别要高。”
凶煞之上,且手段诡谲,是何种存在?
难道,这只血鬼也存在千年?
血鬼的笑声是苍老的,它在飞快逼近,左贺立即使出一张黄符,手指掐诀:“上阴之火,至阳之精,起!”
一张火符试出来,瞬间在血液的边缘燃烧起来,只是血鬼的脸直接穿过了火墙,这类符咒似乎对它不起作用。
一刹那,陈鹤年最熟悉的气味儿折返回来,三根黑色的触手从对面刺了回来,黑水像冻成了冰刺,挡在血污的边缘,阻挡它的扩张。
但是鬼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回头,它还没有把僵尸解决,它带来一阵狂风,吹掉了沙尘制造的一层薄雾。
陈鹤年可算看清了对面的情况,但不是他想看到的,僵尸的一道血刃已经刺穿了鬼的胸膛,从心脏的部位穿透了个彻底,鬼的血从那处大洞里流了下来。
鬼波澜不惊的脸朝着陈鹤年,它后背的触手立即将僵尸的血刃截断,然后伸手想将身上的东西给拔出来,它捏住刀刃的一头,而血鬼却在这时间反扑了回去,它的手段依然残忍恶心,无数条扭动的虫子想要钻进了鬼的身体里,并且已经成功地扎了进去。
鬼起初会猛烈地挣扎,它击碎了周边的建筑,磐石也为之摇摇欲坠,但是慢慢的,它却安静下来,眼睛不再看向陈鹤年,像是沉睡了过去。
僵尸和血鬼仿佛是一体,它们合力做成了一张蛛网,陈鹤年怀疑那些虫子有毒。
僵尸露出了满意的笑脸:“这座坟墓是为这个贱奴打造的,你卑贱的血也配登上大宝?不过逍遥了几年,如今,不过是我脚下的泥。”
鬼失去了威慑,僵尸对此尤为满意,它笑着站在台阶上,双手一张像个上位者,身后墓穴左右两处大门打开,里面是整齐的四方阵,穿着铁甲的陪葬品,它们像泥土捏的,但在动,额头上贴着黄符,浩浩荡荡地从墓穴里踏出来。
“阿兄啊……他有什么用?”僵尸戏谑地对陈鹤年说:“来吧,和我融为一体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它的声音都让陈鹤年觉得作呕,他的眉峰紧蹙着,鬼被困住一定是那血鬼使了损招,他的鬼,岂容这些人侮辱?
“我要靠近它。”陈鹤年对身边人说,“尽力帮我。”
“我明白,你去吧。”左贺回应,转眼,他将自己的桃木剑再一次掷出去,木剑触碰到那摊血,顿时冒出来白烟,它在被血液腐蚀。
左贺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掐诀念咒:“先天一气,召雷部将帅,虚空混一,聚五行之气!”
陈鹤年在这时候奔跑起来,他大口的呼吸,不管空气里有什么,他的胸口很闷,脚上踩在那血污上,像是被人的手往下拽,血鬼扭过头,盯着他。
陈鹤年并没有停止,他能感受到,只要他离鬼越近,鬼的意识就越强。
它需要自己。
陈鹤年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它。
血鬼用眼神警告了他,他理会,血鬼的脸就变得凶狠,陈鹤年的脚底瞬间冒出长条的血线虫子,想往他身上缠。
而这时,左贺猛地睁开双眼,眼底闪过一道紫光。
“雷法出——!”
他一声高呵,墓室中响过一道实实在在的惊雷,引天上的雷,劈到这墓底,木剑成了媒介,顿时,整个墓底电光闪烁,白光能刺穿人的眼球。
雷法直奔血鬼而去,那不是一个年轻道士能使出来的东西,但是左贺强行使出来,他的喉咙早已含着一股腥气,脸色都白了,随着脸颊上的汗珠落下,他掐诀的手也在抖。
“拦住他!”僵尸变得更加愤怒了,“我没有给你选择!只有是我!”
左贺没坚持太久,他挺直的背弯了下去,雷法停止,血鬼在陈鹤年的背后发出一声嘶吼。
“别回头!”姜皖大喊,“还有我!”
她冲上前,在就近的位置站住,她张开嘴,眼睛变得全黑,黑煞出现在她的肩膀上,她舌苔上出现了暗红的符文,密密麻麻像是蚂蚁。
“束——!”
她沉声一呵,那是姜氏独技,控鬼术。
她十指撑开,每根手指像是缠着一根丝线,无形的束缚缠在了血鬼的身上。
血鬼的面庞一刹那变得极其狰狞,它的躯壳挣扎,姜皖的手上的血管都紧绷起来,控鬼术厉害就在于此,她不能让这只鬼像黑煞一样听她指令,却能靠体力,束缚它一段时间。
但他们忘了,还有一只强大的僵尸在这里,它没有对陈鹤年出手,但它感到愤怒。
僵尸的眼睛不悦地投向姜皖和左贺,对视的那一刻,姜皖感觉自己的脑袋猛地被人用拳头揍了,她和左贺都被瞬间弹飞,砸在了墙壁上,等落在地上时,左贺直接喷出一口血来。
姜皖忍了忍痛,过去把他扶起来,他们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陈鹤年的距离已经足够了。
陈鹤年一跃而起,双手直接抓住了困住鬼的血虫,他徒手将那些恶心的东西撕碎,血鬼想要阻扰他,但他已经触碰到了鬼。
它终于醒了,鬼抬起头,伸出一根触手顺势接住了陈鹤年。
陈鹤年几乎是扑上去的,他直接咬住自己的舌尖,在刺痛中含着一口血吻上了鬼的嘴唇。
鬼的双手拥住他,触手将他们包裹起来。
就这样,陈鹤年将自己的血灌进鬼的身体里,鬼的舌头和它的触手一样,冷的,湿滑的,和陈鹤年的咬破的舌尖交缠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接吻,是血腥的,甚至是疼痛的,粘稠的液体在口腔里搅动,也许不全是血,他分不清。
鬼舔舐了他的伤口,它的黏液让陈鹤年舌头不再疼痛,不再流血,这极阴之血可以让鬼清醒,还可以让它强大,黑雾瞬间弥散,一瞬间撑开了所有的束缚,但它的眼睛变得晦涩不明。
“我想起了一些东西。”它说。
鬼抱住了陈鹤年,有什么在生长,不只是它的身躯,它的力量,或许,是它没有心的躯壳生长出了不该有的感情。
“你死了。”
鬼说,“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告诉我,你死了。”
“可我找不到你,直到我死,我都没有找到你。”它的声音是如此哀伤,“我……很疼。”
“是我的心在疼。”
第62章 姜王墓(五) 陈鹤年被亲愣住了,他瞪……
它没有温暖的躯壳, 却逐字逐句在告诉陈鹤年,它有一颗蓬勃却不会跳动的心脏,承载着它的七情六欲。
陈鹤年的后背靠在它的手掌上, 它的每一根手指都硬得像块儿铁,他端详着鬼,发觉它似乎又有了变化,那张晦涩的冷漠面庞上多了他没有见过的颜色。
它的身体在撕裂,像只在脱壳的蝉,新颖的蓬勃地振动了强力的羽翼,将血鬼和僵尸隔绝开外,陈鹤年再难听见别的声音,也没办法将视线从鬼的身上移开, 去注意别的事物。
那根红绳在发烫,闪烁着光芒,像萤火虫贴在他的手指上,绳子的尾端在伸长,是一根牢固的线,另一头,虚无地连接在鬼的手指上,这是陈鹤年第一次看到他们之间清晰的连接,尽管抱着他的鬼并不是实体。
它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深邃, 像是在说话。
陈鹤年等待着,等待它说点什么, 但它并没有。
一股气直接将陈鹤年推向地面,让他安稳地落在地上,他还没有爬起来,就被冲击造成的余波吹糊了视线, 又是一阵儿狂风,冷得能冻住一个人的血液。
陈鹤年再睁开眼,他看见了玄光,金色的,璀璨得像是地底升起了蓬勃的朝阳,那是从鬼身上传来的。
他为之惊讶,困惑。
鬼就这样炸开了,原本黑色的身躯腐蚀成了微不足道的沙砾。
陈鹤年瞪大了眼睛,是龙!鬼变成一条五爪金龙!它的脊骨和龙尾霸占了整个上空,鳞片像是刷了一层金粉,咆哮声一晃而过,利爪已经按住了地面上的血鬼,磨灭了它的领地,将它逼成了龙爪下的扭曲小虫。
它张开嘴,比自然地呼啸声还要强烈,但是龙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它扭头冲着僵尸发出一声震撼墓穴的嘶吼,墓顶都跟着摇晃起来,轰隆一声,直接塌下了一个大洞,巨大的石块从陈鹤年的头顶坠落下来,但他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爬起来。
金龙又变作了人形冲回来,它抱起了陈鹤年,让他腾空而起,朝安全地方飞了过去,陈鹤年愣了愣,就听见一个男人大吼的声音:“贤侄莫怕!”
那是王老三的声音,从墓顶上传出来,他的到来也意味着三派的人都已经在此处聚集。
不出意料的,一柄光剑刺下来,直奔着血鬼而去,扎在血污中央,瞬间,剑底就展开了一个八卦大阵,从那破开的洞中甩下来了好几根绳子,三派的弟子拉着绳子往下落。
剑已至,人也到。
三位师父直接一跃而下,速度快过石板坠落,靠着碎石借了两步力,落在地上,人越来越多,黑白的影子像是五常鬼,却个个一身正气。
王老三大砍刀直接朝最近的血鬼劈过去,他这个胖秃子,大腿一蹲重力直接在地板上压出一个小坑。
血鬼不甘示弱,血污中拔地而起三条巨大的血虫朝王老三扑回去。
王老三两腿一跨,没有动,大砍刀置于脚下,虫子咬在他身上时却发出咚的一声,正是八道之一,佛道的金刚不坏之身,他眼睛笑眯眯的,再提刀砍向虫子,血光在眼前飞溅。
血鬼急速朝后退去,隔开了一段距离。
永建师父下来后,先将陈鹤年他们三个看了一遍,当即问道:“傻徒弟,都还能活吧?”
“你们先去救人!”
左贺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在看清自己的师父后,才卸了全身的力气,又吐出一口血来,人一晃,倒在了地上。
立即有南派的弟子上前去照看,抽出两个弟子围在身边:“将他们先带走这里!回帐篷疗伤!”
僵尸却在这时候尖笑了起来,它依然直勾勾地看向陈鹤年,贼心不死:“阿兄,你跑不掉的。”
“真是畜生!光挑几个小娃娃动手。”胡不孙喊话道,“千年僵尸又如何,随我起大阵!消灭邪祟!”
“是——!”人声响亮地应。
这墓穴中漆黑一片,三派弟子齐齐拿出身上的宝器,睁亮双眼,掐诀念咒:“阴阳聚气,乾坤借法,天地两极,三阴聚鼎!”
浓烈的阴气会攥紧他们的喉咙,强大的对手也许会使得萌生胆怯,但这些人就整齐地站在一起,凝神聚气,露出无畏的一面。
永建师父站在最前面,他剑下的八卦源源不断地增大,它在飞快运转,所覆盖的位置阴霾尽退。
弟子间的声音洪亮又整齐,从墓顶下来的弟子也越来越多,当初踩掉的机关为他们的支援提供了捷径,他们没有浪费时间,三两步跳下飞奔到队伍的身后,加入大阵之中,如是念道:“五行相生,诛邪克恶,乾坤安定。”
“封——!”
无数双手齐刷刷地指了过去,从二十五人变成了七十人,三位师父在前领阵。
僵尸仍然不觉惧怕,它抬起手,墓穴里僵尸都动了起来,它们在朝着大阵上撞,磨着牙齿不断发出闷声的嘶吼。
现在是白天,又有三位师父在,他们不至于在僵尸的手里落于下风,陈鹤年总算松了口气,捂着手上的红绳对鬼说:“你先回来,我们已经安全了。”
他飞快地说完,但耳边却是一片宁静,鬼没有回应他。
“回来,你听到了?你在哪儿?”要是它再不给点回应,陈鹤年就该急了。
好在它没有,鬼重新出现在陈鹤年的眼前,说道:“我不能。”
它赤裸裸地站在人群的背后,让陈鹤年有过片刻的惊慌,他并不想让道门的人发现鬼的存在,而更让他惊奇的是,就这一晃眼的工夫,陈鹤年已经认不出鬼来。
它不再像是一只鬼,诡异的,它变成了一个干净的人,身上披着一层金纱,有着及腰的长发。
它的五官不再模糊,陈鹤年看清了它的脸。
他是于林,是姜武文王,这或许是他二十岁年纪的模样,有着一副硬朗深邃的眉眼,眼睛是浓黑的墨中掉进了一颗琥珀,刀削的下巴,冷漠从下颚爬上了他的眉梢,他依然高大,是个能握着四尺长剑杀敌的君王。
陈鹤年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吞咽下去,他没有想到会这样。
于林,真龙天子,天下共主,他的衣袍落在地上,俯下身来,朝陈鹤年伸了一只手。
陈鹤年张着嘴,心跳得有些快,这感觉很怪,他将自己的手放于林的手心里,由他把自己从地上扶起来。
于林扶稳了他,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但只是一瞬。
陈鹤年从震惊中猛地将他推开,鬼变成了一个人,他已经瞠目结舌。
于林擦过陈鹤年一点余温,慢慢攥住了手掌,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对陈鹤年说:“我要走了。”
“走?”于林这句话将陈鹤年从惊讶中拉出来:“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儿?你疯了!你能走去哪儿?”
我将回到那个地方。”于林回答:“我的棺椁埋在满周山的深湖里,那是个很冷,也很孤独的地方。”
他的眼睛在悲伤,悲伤到陈鹤年觉得这就是生离死别,他刚刚才化作一条威武的金龙,现在他的魂魄却又变得虚弱,变得透明。
他被伤到了?陈鹤年记得血刃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声音依然坚硬,但是魂魄却像要消散了。
不!
陈鹤年不想这样,他主动拽住了于林的手,触碰到的,依然是他最讨厌的温度。
于林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果然,就算变成了人,他还是个哑巴。
陈鹤年气极。
“小兄弟,你能走么?”
一些陌生的声音也在这时候传进陈鹤年的耳朵里,有双手握在他的胳膊上,试图将他拉走。
“先别碰我!”
陈鹤年大声吼道,他目光死死地盯着于林,紧锁着眉,怒不可遏地说,“我们的契约还在这里!契约还没有实现,你怎么敢……怎么敢违背你的承诺!”
于林的眼睛明显地更亮了,他看见陈鹤年皱紧的眉头,想去摸一摸他的脸,但他没有,只是伸过来,握住了陈鹤年的手指。
一个没有体温的身体,陌生的,触碰了陈鹤年,于林仿佛在笑,他的眼神复杂难懂,让陈鹤年怔愣住。
陈鹤年嘴唇抖了抖,怒喊道:“你是我见过最蠢的鬼!”
“光有本事却连话都说不清!”
陈鹤年喘了一大口气,险些站不稳,短短几句话,于林的身体已经成了他眼前的虚影,这意味着他真的要消失了。
他不希望鬼死掉,陈鹤年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变了调。
对于这只鬼,这个人,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想要大声指责,直接抛弃掉了以往的平静,他并不公正,并不是大度的人,他不希望鬼死。
如果它死了,那就是它的错!
陈鹤年依然不明白,他不该在意一只鬼的生与死,尤其是这只特殊的鬼,如果它死了,他身上的契约也会解开,他可以皆大欢喜。
但他做不到。
陈鹤年的世界是黄昏和黑夜,从出生起就站着世界的中央,被邪祟包围着,人们嬉笑着让他看见最恶臭的一面,现实又迫使着他隐忍下与之周旋。
而鬼突然走进他的世界里,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太阳,陈鹤年又恰好需要些不一样的颜色,他并不怕冷。
陈鹤年这辈子都没看过童话书,没为曲折的爱情流过眼泪,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就说出了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话:“如果你死了,我会为你流泪。”他面红耳赤的,不管不顾地喊出来:“但是,我也会对你失望!我会恨死你!你这个狗屁的君王!”
陈鹤年还没骂完,他的嘴就被堵住了,气没吐出去,脸蛋更红了,于林扼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吻了他,舌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舔了一口,又撬开他的牙关,把舌头直接伸了进去,搅得他又晕又乱。
陈鹤年被亲愣住了,他瞪大着眼睛,连冒出来的火气都没了。
“我不会死,我永远都不会从你的身边离去。”于林不舍地说,他弯下腰,又亲吻了陈鹤年的手指,“我将回到我本来的地方,那不是死亡,我需要变得更强大,我会等着你,只有你能唤醒我。”
他的时间似乎到了,于林透明的身体变成一把小金沙,淅淅沥沥地坠在地面上,那声音跟雨落下一样。
陈鹤年看着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下意识地抚摸了那根红绳,他手上的红绳虽然变得无比暗淡,但是没有解开,依然死死地捆在他的手心上。
鬼并没有死,它只是走了。
他一时不知该心安还是慌张,他脑袋很乱。
陈鹤年一时间卸了力气,身边的弟子终于能将他搀扶起来,他听到了碰撞的巨响声,深沉的咒语和僵尸的嘶吼,接着耳朵陷入一阵嗡鸣。
它真的走了。
陈鹤年没习惯这种感觉,最直观的,他的身体变轻了,被人扶着每一步都像走在云上,他喉咙变得狭窄,呼吸喘不上来。
接着,那墓顶的黑色从他眼前塌下来。
陈鹤年的意识也飘走了。
“小兄弟!小兄弟你怎么了?”
“醒醒——!”
第63章 姜王墓(完) 其一,长命锁,倾慕之情……
陈鹤年立在那里, 他的脚底没有影子,面前是高耸的围墙,染着鲜红的漆, 一面面横插交叠,顶上是金灿灿的琉璃瓦,两侧宫道都在灰白的雾中,面前只有一扇高门槛的宫门。
他像个穿越者,闯进了史诗地。
他走进的宫殿叫东宫,最大的那扇门上的匾额写着这两个字,这就是一个国家继承人住的地方,它不是由金子做的,只有古朴的建筑, 整齐的砖瓦和厚重的……承载了历史的古木,没有腐朽。
陈鹤年继续往前走,这条路比他想得要长,里面像是由好几个四合院堆起来的。
只有最后一扇门是关上的,陈鹤年回头时,走过的路都消失了,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将门推开,他的手臂俺在铜扣上, 吱呀一声。
他站在门口,脚步就此停住, 正对面是太子的寝殿,他身处于宫殿外围,僵尸曾将他带来过这里,他不由心生警觉。
扭头, 陈鹤年就看见了一个人,那是个少年,比他要矮,脑后面扎着条长长的马尾,额头绑着一条黑绳将前额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一身的少年气。
“蠢货。”陈鹤年是第二次看见这张脸,他当即骂了声,直咬牙。
少年版的于林站在那树底下,头顶还粘了几朵要枯的桃花,这时候的他脸蛋还有些稚嫩,下巴不够锋利,却不缺蓬勃的生命力,人越小,越不会掩饰眼里的锋芒。
他看见了陈鹤年似乎很高兴,但只有匆匆一瞥,就将视线移到脚底,他没有咧开牙齿笑,只是不经意地翘起了嘴角,朝着陈鹤年的方向,半跪着,将脑袋低了下去,做揖礼时,就露出了背后原先藏着的一枝桃花。
他说:“殿下。”
却未有一刻抬起头。
陈鹤年从两个字中听到了少年的胆怯,他的捏着桃枝的手在轻轻颤抖,因为兴奋或是畏惧。
少年的脸庞变得模糊,声音也越来越远了。
躺在竹席上的陈鹤年吸了口气,他猛地睁开眼来,就看见的一只昏黑的眼珠和几道褶子。
“小年年。”这声音一冒出来,陈鹤年的拳头也朝这张脸挥了出去,他挺身太快,弄得头都点晕。
“哎呀——看样子是恢复了。”
陈鹤年的拳头被稳稳接住,后者笑着松了手,让他惊诧:“师父?真是你?”
“除了我还能是谁?”对方笑眯眯地说。
虽然对那张脸不信任,但是接住他拳头的手法他还是能认出来的,这不是别人,正是拍拍屁股就跑得无影无踪的周羡之。
他声音有些哑,周羡之倒了杯水给他,一杯凉水下肚,他脑子都清醒了些。
陈鹤年扫了眼,他就在禅房的床上。
周羡之站在床边,盯着他的脸看了一眼,当即捂着胸口直叹:“我的好徒弟呐,你可差点把师父我给吓坏了。”
陈鹤年的脸已经恢复了气色,淡淡的,也不太想说话,他瞧周羡之这副作态,像是自己时日无多。
“是啊是啊,在你打架的时候,他在山下的菜馆子里为了你少吃了一块儿肉,他说配的米饭少了,实在太油吃不下。”
镜中鬼没敢出来,陈鹤年知道是它的声音,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怎的?”镜中鬼不忘拿话刺他:“你威风这么久,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陈鹤年脸色有些凝重:“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到的?”
周羡之回答:“我到墓边的时候,正好看见你从墓地里横着出来,要不是我提前给你算了一卦,知道你此行会化险为夷,我的小心脏啊,可就要当场跳出来了。”
陈鹤年呵呵一笑:
“你嘴巴上的油擦干净了么?”
周羡之下意识地抹了把嘴,结果什么也没有,他让陈鹤年给骗了,跺了跺脚,“胡讲,我是昨天吃的!”
“已经过去一天了?”
陈鹤年心中觉得古怪,正要从床上下来,却被周羡之给按住:“你急什么?现在又没鬼在你屁股后面追。”
陈鹤年心难宁静:“你全都知道,是不是?”他手掌并在一起,揉搓了手指上的红绳,心口却像是被堵了一块石头,怎么做都不如意。
“放宽心,有师父在,就没到糟糕的时候。”周羡之笑着摸了摸下巴,他这表情让陈鹤年心里也有了谱,但他还是拧着眉头,不轻不重地吐了口气,这身体轻了,心反而沉了。
也是巧了,左贺和姜皖二人也出现在门口。
姜皖说:“他醒了。”
左贺笑着走进来:“你醒了,前辈真没说错。”
陈鹤年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都没事吧?”
左贺和姜皖齐齐地摇头。
姜皖笑道,“你呢?可别偷偷寻死觅活,当时,你可把左贺的师兄们给吓到了,说你在骂空气,像是疯了。”
骂空气?原来那时,只有他能看见于林,一想,陈鹤年便沉默了。
左贺见他情绪不高,安慰道:“只是小事。”
但陈鹤年斩钉截铁地回了句:“不,那不是小事。”
左贺没明白,见他认真的眼神,想细问,周羡之先开口了,“不急着现在说,小子,你来得正好,帮我去削个水果吧,他肚子是空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就成,不要苹果啊,他不吃,多削几个,去找你师父要,他那里指定有!”
左贺顿时觉得有些惭愧,都忘记陈鹤年没吃东西,“我知道了。”他点了点头,又急忙走了出去。
左贺不懂人情世故,但姜皖看得明白,周羡之这明显是想将左贺给支走,也许是要说些师徒间的悄悄话,姜皖没想赖着等人赶,便自己开口:“我先去观里逛逛,晚些再来看你。”
“别啊!那观又没长腿,跑不掉的。”周羡之却说:“都是一家人,一起坐坐,说会儿话呗。”
姜皖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眼神狐疑不敢直接显露,周羡之开口了,她也没办法拒绝,笑着应了句,提了把椅子坐下。
“小姑娘面相好,一看就聪明。”周羡之一边笑一边说:“不像那小子,他体格倒是不错,亏损得厉害,一天过去又能跑能跳了,但是他一根筋啊,晕的是我徒弟,又不是他师父,一直在我耳边问个不停,搞得比我这个做师父的还要着急,不知道一点人情世故。”
姜皖笑而不语,不知道周羡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鹤年截断了话头:“我为什么会睡这么久?我明明没有受伤。”
他们三个里,唯一没受伤的就是他,可耗费的时间最久的也是他,陈鹤年不明白,他只记得,他当时情绪不好,觉得累,身体软得用不上力气,眼皮也睁不开,就直接睡了过去。
“因为那位啊。”周羡之朝天一指:“人要是使的力大了,身体也会受不住,会疼,鬼一样,它在你身上,自然会连累你,耗费你的气力,潜龙在渊,一飞冲天,你尚且年少,无非承受,它也清楚,为了不折损你的寿命,所以选择回溯,回到它自己的躯壳里。”
“原来如此。”陈鹤年说:“那我要尽快回去一趟。”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周羡之冲他摇头。
“为什么?”陈鹤年说,他需要能说服他的理由。
“那地方,我早就去找过了。”周羡之回答:“很早之前,我就翻遍了那座山,却是一无所获。”
“他告诉我,他葬在湖底。”陈鹤年说。
“这有什么用,你到时候去了,也是找不到那片湖的。”周羡之沉声说:“经过我几番试验,终于找到了点线索,他的衣冠冢设置了一个很古老的阵,叫做‘旧人’。”
“想要破解此阵,需要两样和死者有关联的旧物。”
“旧物?”陈鹤年困惑。
“不只是旧物,还得寄托着人的情感,倾慕之情,同袍之谊,血肉相亲,从这三样中取两样,方能破阵。”
“你要去,得弄到这两样的东西。”周羡之严肃地说,如此刁钻的要求并不是他的玩笑话。
陈鹤年没忍住,咬了咬嘴唇,存在于一千年前姜朝的东西,可都是老古董了,博物馆里都没收纳多少,他上哪里去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周羡之瞧他脸色难办,一笑,扭头看向姜皖:“小姑娘,你可有见解啊?”
“前辈倒是问对人了。”姜皖回道,她总算知道周羡之留下她的原因,不怒反笑,甚至由衷地有些佩服这个人。
“你知道?”陈鹤年也看向她。
姜皖点头:“这事并不难解决,其一,长命锁,倾慕之情。”
“其二,霸王剑,同袍之谊。”
“霸王剑?”陈鹤年问。
“那是昭平公主的佩剑。”姜皖回答:“昭平公主曾和姜武文王同在军中共事,参与边疆战役,怎能不算是同袍之谊?”
“如此,自然算得。”周羡之笑着问,“小姑娘,那你可知这东西在哪里?”
“长命锁,就在我们手里。”姜皖回答:“而昭平公主的霸王剑,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此剑威猛,日日饮血,传说能束缚死者亡魂,而昭平公主本人也死于霸王剑下,据说她死后化为厉鬼寄宿于剑中,使得此剑煞气极重,姜氏后人将此剑封于连阴山,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姜氏祖地。”
“可是控鬼术一脉从不行走人间,可去得?”周羡之说。
姜皖抿嘴一笑:“外人难进,但是我有别的法子,我非常愿意带陈道友回到家乡。”
“好,好啊!”周羡之笑得直拍大腿:“小年呐,你是该去走一遭啊!正好,师父我呢,就怕那只僵尸还惦记着你,悄悄把你给办了,那控鬼术一脉却最能隐藏,你去了,那只僵尸也找不见你,正好一箭双雕!”
“僵尸?”
陈鹤年惊诧,周羡之说的自然是墓底下那只叫姜礼的僵尸。
“没将它灭了?”
“哪里那么容易?”周羡之撇撇嘴:“那三位师父也都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不会让一只僵尸给逃了,可它不是只僵尸啊,就算是我,也没料到,这僵尸还有一半是鬼身呐,两个人的灵魂融在了一起,半僵半鬼,事发突然,整个姜王墓都炸开了,还差点让这只僵把人吃进嘴里,也算是两败俱伤,它在昨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能说是两败俱伤?”那门口传来一句,只见,永建师父风尘仆仆地走进来,他身上的灰都没拍干净,衣袍是脏的。
他大笑一声:“只不过一时大意,叫那畜生跑了而已。”
左贺跟在永建师父的身后,手里还提着个水果篮。
永建师父叫左贺把果篮放下,说道:“我昨天就叫人去买了,还新鲜着呢,什么都有,梨子葡萄哈密瓜,想脱皮,那就直接在这里削嘛,我徒弟正巧刀法了得。”
“鹤年呐,身体如何了?”永建师父贴到陈鹤年床边,暖心问道。
陈鹤年回:“尚可。”
“那就好啊,没事就好,不然我就没脸见列祖列宗了。”永建师父笑了笑,他说完,但没人接他的话,好一阵儿沉默,他干巴巴地舔了舔嘴。
“鹤年啊,随我去戒律山吧,那里有我山门的老祖宗坐镇,不管是人还是鬼啊,都不敢来打你的主意,定能保你周全,而且啊,你南派道法还没学全,现下正是个好机会。”
陈鹤年先是看向周羡之,他师父却一声不吭,只好自己出言拒绝:“前辈好意,我无福消受。”
“那僵尸还未解决,去南派是你最好的选择。”永建师父还想劝,“那北派和天阴派没准还要过来唬你,但你千万别听,南派才是……”
“甭说了!我徒弟哪里都不去,我此次来,就是想带我徒弟平安下山的。”周羡之打断他,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不容拒绝地说,“明天,明天咱就下山去。”
第64章 姜氏 陈鹤年阴森森地盯着它,活像个阎……
说定明天, 所以明天一早,陈鹤年就提着东西走到了山脚。
早走能规避不少风险,虽然永建师父和胡不孙他们强调过, 不要把陈鹤年的事张扬出去,但这么多人在,总会有张不带把的嘴,太阴之体的消息一旦传到道上,定然会惹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追在他屁股后边。
这待遇已经算好的,上一位太阴之体可是被道门合力绞杀,是记载在道门历史上的“太中之难”。
当时唯一没有参与的只有南派,那人死后,血肉骨头被各门平分, 可这么多年过去,起到的效果并没有传说中那般好,所以有名望的人不会为了这点利益而放弃自己过去积攒的功德和好名声。
现在,依然打陈鹤年主意的多半是旁门术士和阴修,碰到瓶颈难以增进道行的人总会想着,要是能尝一口“唐僧肉”是不是就能解决?他们把陈鹤年当成吃不到嘴的仙丹。
陈鹤年来这里一趟,其实亏了,他亏了一只鬼,还没捞着值钱的宝贝, 镜中鬼什么也没吐给他,周羡之把他存在镜子里的钱都花光了, 他想换个师父,不如南派能给的待遇。
永建师父当时说的话并不算夸大,南派作为正统派系,他们的祖师也重新出山坐镇, 那些道行高的个个都是百岁以上的老头子,机缘到了就会将山门托付给下一辈,然后自己找个山洞闭关,主张隔绝尘世,摒弃七情六欲,坐忘成仙。
没人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成了仙,进山洞的人都会将山洞封死,坐忘山上全都是那些老道堵上的黑石头,活像个坟山。
陈鹤年要是去了南派,只要那老头儿不死,他就后顾无忧。
但周羡之放了话,永建师父当时就没再劝,就说:“好吧,好吧……”
他像个是被赶的客,左右站不住,离开时就对左贺关心两句:“走的时候记得找师兄取几件冬衣,后面天气该凉了,你备着,师父不在,到外面照顾好自己。”他说,“当师父的自然会念着在外面的徒弟,我会等你回来传你衣钵。”
陈鹤年听见了,当时就瞪了一眼周羡之,想叫他少惦记着自己的钱。
“我可不羡慕,别人有好师父,我有个好徒弟啊!”周羡之却笑着说,当着陈鹤年的面扯开衣服上的空口袋,他没钱,所以厚颜无耻地叫陈鹤年给他买火车票。
永建师父他们继续追踪那只僵尸的下落,陈鹤年他们则赶去了火车站,返程耗费一段时间,回到店子时已经是晚上,拉开门,走进去,陈鹤年难得轻松地吸了一口气,虽然没开窗户还有股灰尘味儿,没人进来过,店里和他们出去时一样。
“快去烧壶水!”周羡之说完,挠着脖子急忙忙往楼上去,他打算先洗个澡。
“没人听你使唤。”陈鹤年回,他停在楼下的桌子边,宝镜被他讨回来放进自己的箱子里,他叫左贺顺路把箱子放回自己的房间里,那楼梯的一阵阵儿响,他拉开椅子坐下。
镜中鬼从镜子里钻了出来,已经舒坦在飘去柜子顶上,它向陈鹤年抱怨:“这么多天,都把我脸上的红妆给颠花了,那老头一点也不爱惜我,还是跟着你好呐。”
镜中鬼像个唱戏的花旦,就算弱化了男人粗糙的五官,他的脸也不美,鬼的样貌大概和生前的长相挂钩?它比于林丑多了,一点也不对他胃口。
陈鹤年歪过头,他不想看见这样的脸,手正枕在桌子上,忽地,他手腕上的白蛇也滑了下去,不过陈鹤年先一把抓住它,小白惊慌地吐了一口舌头。
“怕什么,又不炖了你。”陈鹤年就在它鳞片上摸了一把,蛇的鳞片紧张地张开了,很凉也很硬,还硌人,不是他喜欢的感觉。
“走吧。”他嫌弃撒了手,小白扭动身体,飞快钻回了自己的窝里。
姜皖刚从洗手间出来,把水往自己衣服上擦,陈鹤年问她:“还有肉么?”
他难得有这份心,一想,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喂过它了。
“冰箱里肯定还有。”姜皖径直走到蛇窝边摸了摸蛇脑袋,“只不过要解冻,要等一等。”
小白高兴地晃起脑袋,姜皖笑了声,走去厨房,陈鹤年抱着臂,无所事事地摇着屁股下坐的椅子腿。
桌上还有几本书,是他之前翻过的姜朝史,左贺从楼上下来,他就把书举起来,说:“你忘记还书了。”
左贺一听,有些困惑,他抬头一看松了口气,“这些书不用还。”他说:“那时见你看得认真,就直接买下了,反正不贵,没准以后要用呢。”
“那这本呢?”陈鹤年转头又拿起一本,“这本你也买了?”
左贺一噎,那本书封上写着:《凶鬼夜缠:纯情公子哪里跑》
“这本不是。”左贺尴尬地说,他的脸都显得不自然了,这本书的名字就有不小的冲击,“不是我买的,是姜皖想要的,我买书的时候,她也在,说你需要就一并买了,已经放了很久了,你那时候没在意。”
姜皖给他选的爱情小说,陈鹤年包装都没撕,哪里知道是这种鬼名字,果然,也只有鬼才看得下去,他气愤地把书丢在一边,一副恨天恨地的眼神,见谁都不顺眼。
左贺的眼睛一直飘忽在陈鹤年皱紧眉头的脸上,但他明显是在犹豫,所以嘴巴没张开。
“有屁就放。”陈鹤年瞪了他一眼。
那左贺就真说了,他摸着脑袋:“我感觉,你有点情绪问题……”
“就是那个……”
“分离焦虑,你现在和这个症状有点像。”左贺说,“你要不要想点别的事?或者做点什么?”
陈鹤年呵呵一笑:“我清楚我要做什么。”
“好吧,那我去做晚饭了。”左贺不想再惹得他不高兴,熟练跑进厨房去了。
“搞点绿豆吧,能降火。”姜皖从厨房探出脑袋,“陈老板想要热的还是冰的?”
“冰的。”陈鹤年回。
姜皖眨了下眼睛:“冰箱里应该有冰块,现在煮能当夜宵吃,我去洗绿豆。”
没一会儿,厨房就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烦人,陈鹤年捶了下桌子,他又没说想喝。
“这屋子真热闹啊。”镜中鬼撑着脑袋说,“而且我感觉,你好像还变了点。”
陈鹤年眼刀立即甩过去,它说:“你脸更臭了。”
“这不重要。”镜中鬼悠哉游哉地从上面飘下来,白衣服垫在桌子上,坐在了陈鹤年面前,“让我看看,你到底是哪里有了问题。”它不怕死的凑到陈鹤年的脸边闻了闻,非常高兴地说:“还是一样香。”
陈鹤年都没抬头看它,它还把自己的脸凑到了他的眼睛底下,“但你身上的味道变了,没有了天然的压制。”
“所以……是它不在了!”
“它难道死了?”
镜中鬼嘻嘻地笑了起来,它觉得自己猜对了:“但你怎么看上去还不高兴?你不是能省一比麻烦么?”
“它怎么死的?因为僵尸么?”
陈鹤年不说话,它却笑得比谁都高兴,越来越来邪,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那我是不是可以……”
镜中鬼兴奋地舔了舔嘴,就连蛇窝里的蛇也探起脑袋来看。
“让我尝一口,怎么样?换只鬼养嘛,其实我也不差的。”镜中鬼笑眯眯说着,还胆大包天地伸手去勾陈鹤年的衣服。
“是么?”陈鹤年终于舍得看它一眼,“这么想吃?”
“是啊是啊。”镜中鬼忙不停点头。
随后,它就听到了一声冷笑,镜中鬼感受到了一股冷冰冰的视线
陈鹤年正阴森森地盯着它,活像个阎王。
“那个……”镜中鬼吞咽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凉,陈鹤年的手在这时候出现在它脑袋后面,不显得多么亲切。
砰的一声——!
它的脑门就砸在了桌子上,陈鹤年用一只手提住了它的脑袋,被死死按着,它试着挣脱,活像条案板上用刀拍着的鱼。
“玩笑!我就是开个玩笑,我哪里真惦记着你啊。”镜中鬼连忙说。
“想吃?可以啊。”陈鹤年皮笑肉不笑地说。
“真的?”镜中鬼讶异。
陈鹤年没松手,却说:“张嘴。”
镜中鬼愣了一会儿,这百分之一万是个套,但它还是钻了,听话地把嘴张开,它甚至还是有点兴奋,贼心不死。
事实是,鬼也不能当一个赌徒,它的嘴巴一张也合不上了,陈鹤年将那本历史书狠狠地往它嘴里塞,“吃!给我吃下去!”
“你不是想吃么!”
“错了,我错了。”镜中鬼没有明确的嘴,相当于一本书卡在它的脑袋里,它可以吞,但它要真吞下去了,没准陈鹤年又要把它肚子刨开,叫它把书给吐出来。
镜中鬼怂了,开始痛哭流涕,鬼哭狼嚎。
“干什么呢?饭桌是用来吃饭的,快松手。”正巧,周羡之从楼上走下来,他扫了眼,就一副师父叫徒弟做事的语气。
“是啊,是啊,鬼是不能上桌的,又脏又臭影响食欲,你快放我了吧。”镜中鬼添油加醋。
“滚。”陈鹤年哼了声,终于大发善心地放了它一马,总算脱身的镜中鬼脸都被压平了,捧着自己塌掉的鼻子,灰溜溜地跑回镜子里去了。
“做鬼也蠢,往枪口上撞什么?”周羡之朝着空气指指点点:“还不知道,这里谁是老大啊?”
陈鹤年盯着他,他贴过来,笑眯眯地说:“小年啊,这么多人体体面面聚一次,买点酒喝怎么样?”
“你也滚。”陈鹤年回。
“滚就滚,依你的就是了。”周羡之笼着手走了,但他还是喝到了酒,陈鹤年拒绝了他,他扭头找了左贺,左贺给了他钱,陈鹤年不由恨铁不成钢,想把他脑袋里的筋给拔了,好在左贺做了一桌子他喜欢的菜,所以陈鹤年勉为其难地原谅他这一回。
饭饱之后,周羡之就将买来的一桶酒拿了出来,跟装汽油的塑料桶一样大,他还买了一包花生米,放在菜碟子里,二郎腿一翘张嘴就是满上。
“整一杯?”他看向左贺。
“前辈,我不会喝酒。”左贺说。
周羡之一副受气样:“我请你,你还不喝,什么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喝还是不喝?”
“我喝。”左贺妥协了,但他长这么大滴酒不沾,不会喝,握了一杯酒直接一口闷下去,辣得他咳嗽。
周羡之在一旁笑,欺负起年轻人一点不含糊。
左贺真是一杯倒,没过一分钟,酒劲一上来,他就面红耳赤,醉了但不发酒疯,趴在桌子上像是死了。
周羡之觉得没意思,陈鹤年不喝酒,要劝他,他会把酒壶都给砸了。
屋子里就只有一个小姑娘了,这小姑娘都没成年,周羡之还没脸皮厚到这个地步,找个喝酒的人都难,他唉声叹气,弄得陈鹤年烦了,朝他椅子上踹了一脚。
“前辈,我千杯不醉,陪你喝一次,如何?”
谁知,姜皖直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千杯不醉?”周羡之挑着眉毛,呵呵一笑,“那我可要瞧瞧。”他非常欢迎,直接给她倒了一碗,“喝!”
陈鹤年在旁边舀着绿豆冰沙,不够甜,砂糖放少了,他决定等左贺酒醒了告诉他。
姜皖和周羡之一碗两碗白酒下肚,三碗过岗,九碗都能打老虎了,周羡之老脸已经通红,红得发黑,但姜皖没一点反应。
“酒对你没用?”陈鹤年好奇地问她。
“有用。”姜皖说:“喝多了,半夜会想上厕所。”
“妙,妙啊……”周羡之摇摇晃晃地举着饭碗,“那你完全可以去参加比赛啊,拿个第一,换个三蹦子,好多钱呢!”
他醉了也想着钱,陈鹤年努努嘴。
姜皖再灌了他一杯,他也和左贺一样,脑门往桌子上一砸,不省人事了。
陈鹤年可不打算挨个把他们扶到床上去,一股酒气,难闻。
“喝醉真能忘记忧愁么?”姜皖突然说。
陈鹤年看着那桶里的白酒也见了底,但姜皖的眼睛很清醒,这大概和她学的道法有关,他回道:“你没提过你的过去,我可以当你接下来说的话是发酒疯。”
姜皖笑了起来:“以前不说,是不够熟,也没有必要说,不过现在,你要和我同去,就有必要说一说了。”
“我的出生地是一座没有声音的大山。”她这时说话的时候,反而像是醉了,眼睛朦胧得不知道在看向何处。
“那是丑陋又可怕的一个地方。”
她淡淡地说:“我是逃出来的。”
陈鹤年便问她:“那你还打算回去?”
“我当然要回去!”姜皖高声说完,“我当初接近你,也是因为终有一天我会回到我仇人的面前。”
“他们对太阴之体的贪欲更盛,控鬼术一脉,不只有我一个人想找到你,我见你之前,就发现了好几个族人。”她微笑着:“我顺路就帮你杀掉了,不用谢我。”
第65章 姜氏 陈鹤年要扮的是个柔弱的哑巴,他……
“但那不够, 我要杀的人很多。”姜皖说,“我想把姜族人的心都给挖出来,然后再塞进他们的嘴里, 我想踩碎他们的骨头,把他们尸体绑在柱子上射成筛子,百年千年,让他们的尸骨没法入土,不得安宁。”
她只是这么一想,就高兴地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像摇响的铃铛,眼神里的憧憬跟期待礼物的小孩子一样。
但她身上没有天真这二字,“你会得到你想要到, 我也是,陈老板,我敬你一杯酒。”姜皖很自然撩起她的头发,平静地微笑着,咕噜一下就把一碗酒喝下肚。
那天晚上她并没有向陈鹤年多说什么,喝了碗酒就各自回房间了,两天后,周羡之收到南派传信离开,再过两天, 姜皖就把陈鹤年二人叫到桌前,商讨关于姜氏的事情。
控鬼术一脉, 正是姜武文王继子姜平王的血脉。
当年姜武文王身死,姜平王继位,然,姜平王没有姜武文王的凌厉手段, 权臣不敢杀,能臣不敢轻易重用,子嗣分庭抗礼霍乱朝纲,又狠不下心杀子,秉持的“仁心”,让姜朝的事业最后断送在他的手里。
姜朝被灭,唯一存活的宗室血脉销声匿迹,他们既没有北上,也没有南下,而是悄悄躲藏在腹地,等待着复国时机,可后来朝代更替,战争四起,姜朝再难死灰复燃。
至今,姜王室的后代就生存在怀阳的望城。
望城,在那一处偏僻的小镇上有他们生活的痕迹。
“姜族人,对自己的血脉理念有着极端的追求,绝不允许外人的血玷污王室的血脉,他们看别人就像在看狗奴才,认为自己只是亡了国的主子。”姜皖徐徐道来,“但由于控鬼术的弊端,他们需要给山神献祭食物,每半年都会在地下城进行交易,在十一月,他们的人就会频繁出现在镇上。”
“我对他们的习惯了如指掌,为了不让外人闯进他们的领地,他们在周围留下的十八道看门鬼,我们没有办法悄悄潜入,所以想进入姜氏祖地只有一个办法。”
——“让他们亲自把我们带进去。”
陈鹤年问:“怎么做?”
姜皖像是憋着什么坏主意,一直看着陈鹤年:“两月之后,一个货贩子会在地下城叫卖他的残次商品。”
“只是陈老板,你可要付出点牺牲了。”
“为什么是我?”当计划已经开始实施的时候,陈鹤年就起了反悔的念头,怀阳是个更陌生的地方,他们下火车那一刻就得开始扮自己的角色。
陈鹤年要扮的是个柔弱的哑巴,他的脑袋被布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现在是十一月,没有厚外套就被冷空气揍得发抖,他的裤子和穿在脚下的鞋子,都沾了很多泥,很脏,他还不能梳头和洗澡。
姜皖是他的妹妹,也是个哑巴,而左贺是他们的大人。
大人去车站附近打车,那私家车的师傅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
身为大人的左贺和司机说了两句,几人上了车,姜皖提前说过,这里很乱,本地人最喜欢讹外人钱,司机也是黑心的,十几里路,三个人坐车愣是坑了他们将近两百。
左贺不情愿地付了钱,但他是装的,他根本不知道打车的正常价,只有陈鹤年一个人气得直咬牙,他是真的想上去把那黑心司机揍成死猪头。
“兄弟,我得问你个事。”左贺掐了个粗嗓在说,他拉着车门不让关,脚左右摇摆地站不住,时不时抠一抠脑袋,很急的样子,“我是特意来这里做生意的,你该知道哪里的生意好做吧?”
左贺脸上贴了胡子,他还严实的带着帽子,为了任务只能舍掉了剑,背着一个双肩包,也穿得老旧破烂,看上去是个三十岁的无业游民,屁股后面还跟了两个像早生的娃。
司机回:“来这里能做什么生意,你自个瞧瞧,有人么?”
左贺拍了拍他的车门,咚咚两声,说道:“兄弟,收了我的钱,你也得办点事啊!”
他个头看上去比司机要结实,左贺的眼睛还是红的,生气的时候看着要吃人,因为他通宵练习人设,现在是靠意志在活动。
“那也得晚上才好办事呐。”司机不想和他起冲突,“你去问问路,找个生意不景气的鞋厂,底下就能做生意,不收租。”
“我又不认识你,有事你还是得自个办啊。”司机不想和他沾关系,话也说了,左贺一撒手,他就开车打了转。
为了保险,姜皖才想找本地人弄清黑市的位置,随后,他们去租了一间旅馆,这地方荒无人烟的,旅馆也破,唯一一家饭馆是狗肉店。
姜皖却很高兴,还叫左贺去狗肉店买了两条狗链子,一条往自己脚上拴,一条往陈鹤年身上栓,还叫他提前适应做一个哑巴。
这一对哑巴兄妹就是左贺要卖的货,在狗链绑在陈鹤年脚上之前,陈鹤年忍不住想说话,但姜皖却在嘴边上画叉叉,要他用手指比划。
陈鹤年忍了,在地上写道:“他口才又不行,怎么让他干这么精明的活儿?你疯了?”
“陈老板,你的演技也是屎啊。”姜皖写道。
陈鹤年沉默地用眼睛表达了他的怒气。
被瞪了,姜皖也还是遵从本心,再写了一次:“确实是屎啊,你气也没用。”
“但我也不会演。”左贺诚恳地说,“要是我搞砸了,他们怀疑我该怎么办?”
姜皖写道:“还记得我说过的人设么?”
左贺当然记得。
你是个初涉脏活的人贩子,你被同行害了,是逃到这一带的,因为最近查得严,火车也运不了,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想将手里的货弄出去,死活你不管,你很急,需要很多钱,在黑市里就是个小犊子,脾气大还没手段。
姜皖写道:“放心,他们就喜欢你这样的商家,而不会喜欢一个老成的,不好骗的行家。”
左贺又有了点信心,拿着东西,就一个人去黑市了,他记得姜皖的所有嘱咐。
他手里拿着一蓝一粉两个手环。
“这是那里面的黑话。”计划实施前,姜皖把细节也交代清楚了,“蓝色就是男孩,粉色就是女孩,那些买家是看得懂的,到时候,有人问你这手环怎么看,你得告诉他们,你的环儿有点旧,还有点破损。”
“就会有人问你哪里破损。”
“你就说你的环儿是两个哑炮儿。”
“谁问你价格,你都要告诉他,一个五十万,必须买两个,谁说钱都不能少,这样的价格多半没人会接受,但要是有人答应了,就带他去看货儿,是不是姜族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左贺孤身入黑市,可他终究是个门外汉,他用寻穴法找到了入口,但一过去被人拦住,他一问三不知,就着急地说自己想要卖东西,说是在外边不好卖想脱手,被熟人推荐来的。
守门的这才把他放进去。
那就是个地下菜市场,左贺进去的时候,没看出什么不一样,只不过这里卖的都是明面上卖不了的,卖家都没有把真宝贝拿过来,根据左贺的观察,和听到的对话判断,卖奇缺毒蛇的就拿个蛇笼子,买古董的就是几颗石头,他是个陌生人,一来也引得不少人盯着他。
左贺那打扮,有点贼眉鼠眼的,看着就不像干好事的人,他抖着腿,等到有人到面前试探,他就按照姜皖说的,定了一个高价,有人骂他是疯子,两个烂货也搞这么高价,左贺就骂回去,但是姜皖就只教了他一句,他没骂过人家,真被对面的脏词气到了,也只能指着他鼻子呸呸两声,说不出别的。
姜皖就想要他闹起来,动静有了在这里做生意的人就会把他当作饭后笑料,都说来了一个梦想家,卖两个老哑巴还想要一百万。
“好心人”劝他降价,但他没听,一去两天,没有一个愿意买的。
直到第三天,两个低鼻梁带着黄巾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们蹲下去就把两个环拿了起来,“这两个我要了。”
左贺已经认熟了很多脸,但这两个是新来的买家。
左贺说:“价格是一百万。”
“钱不是问题。”男人说,“不过,你要先带我去看货。”
“我只带一个人。”左贺说,“屋子小挤不下。”
男人同意了,“如果你货好,我可以先付你十万的定金,等人送到我地盘,我再付尾款。”
“行。”左贺忍受了三天的乌烟瘴气,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需要等姜皖来认,左贺就能看出来,他们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们身上的气场很不一样,寻常人外阴内阳,而面前的男人还是双阴,阴气傍身,面堂却不发黑,那阴气是伴身之物,也就是他们擅长的控鬼术。
“你们买了可不吃亏。”左贺在路上大大方方地说,“那两个外形条件都不错,买回去当猪仔配种也成啊。”
他带人回了旅馆,这旅店很破旧,开门锁的声音很大,左贺希望屋子里的人做好了准备。
“你看看吧,但在交易完之前,你们不能碰他们。”左贺打开门,停顿了一会儿,对男人说道,“尤其是脸。”
男人回: “我懂规矩。”
左贺才把他放进去。
男人走近房间,先问:“他们耳朵能听见么?”
“耳朵不顶用。”左贺回答,“但能认鞭子,已经我被训得服服帖帖了,这要卖给有钱人当玩具,可不止这个价了。”
他连连抱怨:“都怪最近查得严,火车坐不了,我就想赶紧把手里的这俩货给出了。”
“把脑袋抬起来。”左贺拿着鞭子在地上抽了下,陈鹤年和姜皖就乖乖抬起了头。
为了霸王剑,陈鹤年忍住了额头抽动的青筋,他得装得害怕一点。
男人看见他撑在地上的手在抖,顿时笑了,“这吃的可够劲儿。”
陈鹤年看见了男人肩膀上多了一层影子,一只邪祟趴在他的肩膀上,脖子上还套着锁链,它探着头朝陈鹤年身上扑,不过条锁链锁住了鬼,它的舌头都伸到了陈鹤年的脸边,但也到了尽头。
陈鹤年当作没看见,眼睛一直看着男人的脸。
男人看过陈鹤年和姜皖两人,很满意:“我要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布包,随手一甩,将东西丢在地上:“这是定金。”
男人冲左贺挑了下眉头,左贺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弯下腰去捡,重量不小,打开一看原来是一袋金珠,这东西陈鹤年一定很喜欢,左贺笑了,他再抬头,就看见男人正扬着下巴,轻蔑地打量着他的眼神。
男人说:“就明天,我叫人来把送,我会给你一张的银行卡,但是你要跟着我们,把人送到地方。”
左贺说:“成交。”
第66章 姜氏 姜皖说,这里只分人和巢。……
“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要两个哑巴?”
“因为他们有一个地方, 专门用来关人的,那里不能出现人的声音,只有变成哑巴, 我们才能最顺利地进入那里。”
“进去之后,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等个两天左右,他们把我们送上山,献给山神。”
“山神具体是什么?”
“当然没有山神,只不过是被霸王剑束缚的需要安抚的鬼魂,他们操控鬼,奴役鬼,训狗也得喂狗骨头, 山神是他们的一个借口而已。”
“等我们上山之后,要登上山顶,我会拔出霸王剑,这样,就能释放所有被拘禁的魂魄,放它们回到地府,事情做完,你就可以拿走剑,去实现你的愿望。”
在陈鹤年被拉上一辆面包车的时候, 他正回想着姜皖之前说过的话,这辆车的窗户上蒙着黑布, 车厢里一股皮革和塑料的臭味,座椅像是一张发烂的黄蛇皮。
陈鹤年已经开始难受了,面包车却开始哆嗦地摇晃。
左贺坐在副驾驶,一个男人开车, 另一个男人则在后座,负责看着陈鹤年和姜皖。
他们身上没有装备,剑,符,包括陈鹤年的箱子都封存在店里,左贺的双肩包里就装着镜子和小白蛇。
因为姜氏的村落太过特殊,那里聚集百鬼,它们对气味儿很敏感,陈鹤年对它们本身就有吸引力,但那些鬼都被人控制着,有想靠近陈鹤年的本能,但不具备攻击性,也不会脱离拴着它们的链子,家养的狗对陌生人叫两声很正常,不会引起姜氏的警觉。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好的料子?”开车的司机冲左贺问。
“开店的时候,这俩乞丐就在我手底下干活。”左贺回答,“他们早就给我签了卖身契,但却是个扫把星,害得我店子破产,让我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也到他们报恩的时候了。”
男人说:“催债的可不好说话,尤其是我们这一带,可是容易死人的。”
“那可不嘛!”左贺激动地应了声,他缩着脖子,还紧张地吞了下口水:“不然我着急干什么?”
左贺人都坐直了,身体也是紧绷着的,他心里确实在担心,他担心坐在他背后的人会突然冲他动手,而他会下意识反抗,把对方制服,但姜皖的计划却需要他配合对方,把自己弄晕。
这很难办。
左贺想。
姜皖提前说过,姜氏做交易从来没有卖家和买家,就算左贺报出天价他们也会一口答应,因为左贺根本拿不到报酬,献给山神的一共有三道菜,卖家从交易谈成开始,就已经被装进了盘子。
但他们在这些人手里不会有性命之忧,“山神”需要新鲜的菜。
左贺主动开口:“哥们,能说个事不?”
男人回:“你讲。”
左贺说:“我就怕一出去,给催债的钱他们不信,直接把我砍了,你们能不能先收留我一段时间?可以少给我点钱。”
“也不是不行。”男人笑笑。
左贺当然知道他们不会拒绝,男人巴不得收留他,只要他肯留下,多的是机会把他给办了,这能省事不少。
所以男人对他笑脸颜开:“看你这一路也累得够呛,这样吧,把他们两个处置好了,你去我家喝点酒,咋样?”
“成。”左贺笑着呼出口气,他状态顿时轻松了不少,能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去了,还不忘说:“哥们,谢了。”
那两个男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当然值得笑,送上门的便宜货嘛,而左贺也跟着他们笑,这几个人的声音粗犷得跟老驴拉磨盘一样。
陈鹤年只能用手捂住自己瞪着他们的眼神,他已经三天没有说话了,身上的衣服也没换,头发乱糟糟得像个鸟窝,现在他很想吐。
车开在陡峭的一条道上,只有车前的玻璃能让他们看见外面的景象,山道很狭窄,早就远离镇子开进深山里去了,窗户外的风呼呼地吹,周围除了光秃秃的树什么也看不着。
姜氏并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没有哪个主子没事去找奴才说话的,他们唯独会关注道上的消息,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普通人是奴才,而了解玄学的人,是同类,也是他们的对手。
十一月常降下冷雨,雨水可以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扶平,所以他们挑选食物的日子,都定在每年的七月和十一月。
车程过去了两个小时,突然车内的视线暗了一个度,他们没有发出动静,因为普通人是看不见鬼的,当车头的窗户上突然出现一个鬼影时,陈鹤年只是用余光去看。
鬼魂的脸被黑纱缠绕着,只有一双泛白透明的眼睛,它在绕着整个车子飘荡,也从陈鹤年的眼前飘过,似乎是在辨别车子的气味,十八道看门鬼,它们处在不同方位,山道两侧也有黑影存在,它们站在已经枯朽的山间,像立着的石柱,黑色的轮空让它们看上去是静立着的人影。
昏黑的天和踩在草缝上一动不动的黑影,诡谲的一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划过。
面包车已经开进了姜氏祖地。
姜皖说,这里只分人和巢。
巢不被当做人,只是工具,巢生活在四面高大的土泥墙下,陈鹤年和姜皖就被送到了这里,脚一跨进高到膝盖的挡板,身后的大门就关上了,还落上了一把锁。
这地方很大,是地地道道的土房子,地上是砖头铺的,没有修补的痕迹所以地上坑坑洼洼,都是碎石头,墙壁还有发黄的裂痕,窗户上糊的一层纸也是破的,最外面的地方是用来晾衣服的,两侧摆着木制的水桶。
陈鹤年看见了人,有很多人,一个大院子里至少住了一百人,但这不是姜氏眼中的人,而是巢。
出现的在他眼前的巢全身都裹着一层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踩缝纫机,还有一些就坐在门槛的台阶下靠在墙壁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看。
他见到了很多人,又好像只看见了一个人,无论是面孔还是行为,这些人的眼睛都是一样的,都是空荡荡的黑色,和身上的纱一样,小得都装不进去一个人的灵魂。
院子里有树,风一刮就呼呼地响,叶子也掉了下去,有风的声音,还有掂锅勺的声音,那油泼上去很响,听起来是个大锅,不一会儿,灰色的墙顶冒出了一点白烟。
陈鹤年大概是经过了厨房。
姜皖径直往里面走,陈鹤年就跟着她。
直接走到最深处的院子里,这里有小孩,个子都不高,和巢不一样,身上穿着的是普通孩子的衣服,有男有女,大概是两岁到五岁之间,有的蹲在墙角玩泥巴用棍子戳蚂蚁,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在捡地上掉的叶子,还有的看见他和姜皖,黑溜溜的眼睛就盯了过来。
他们的长相出奇的相似,甚至还有畸形长得可怕的孩子,这个院子里有二十个孩子,不笑也不叫,但陈鹤年只听见了脚步声,他自己的,还有孩子们走动的。
姜皖还在往前走,她走进这处院子带门的屋子里,那里面依然是披着黑纱打扮的巢,这里的巢手里要么抱着还不能行走的孩子,要么就正在孕育中,有个大肚子,有的正撩开衣服给孩子喂奶。
陈鹤年立即转过身去,自己默默走到门口。
姜皖却走到巢的面前,她伸出手,直接掀开这些人的头纱,她的举动是冒犯的,但没有人阻止她,巢没有反应,甚至没有看她。
姜皖挨个扫过去这些人的脸,一个接一个,她都看了一遍,连呼吸声都变得急促,她捂住了自己嘴,放下了最后一人的头纱。
喂完奶的人,将孩子放回了木床里,又重新把自己的脸遮住,坐在那椅子上,没有再动过,是在看他们么?他们没办法确定。
姜皖急忙忙冲出去,陈鹤年看见她扶着一棵树吐了起来,她身体里没有消化的食物,就吐出了一些干净的水,呕吐让她的眼睛变得通红,紧皱着眉,让她的五官变得更加刺目深邃。
有孩子看见她的举动,居然跑过来,脱掉裤子就跑到树底下撒尿。
姜皖很快就缓过神,她朝陈鹤年打了个手势,叫他往外走。
陈鹤年难得的没有露出厌烦的眼神,只是默默跟着她。
这里就是姜皖所说的出生地,她在找人,而她并没有找到。
陈鹤年猜想。
姜皖只是将他带到了一处墙角,这里是干净的,至少没有谁的尿渍。
陈鹤年不需要问,他知道她会主动说些什么。
姜皖说过,在这里不能说话,因为院子外面全是看守的鬼魂,它们能听见人的所有动静,所以她伸手开始在发黄的墙壁上写:我阿母以前就在那院子里,她先生了我的阿姐,然后是我。
我离开了两年,她现在不在了,大概是死了。
我原本叫姜十三,而我阿姐是比我大五岁的姜十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后来,我知道了一个被他们代代咒骂的女人——姜皖。
于是,我就有了新名字。
……
“那是什么?”左贺走在宽阔的石道上,仿佛已经和陈鹤年的所在地隔了好几座大山,他回头已经看不见影,他所在的地方才是姜氏祖地的范围。
左贺看见了红高墙和金色的屋檐,石道两侧还有练武场,里面有些孩子和少年,中央还摆着一个又矮又胖的木头人,它的嘴上涂着红漆,过分刺眼,眼睛画得又小又窄,身体又画着大红大绿的衣裙,这无疑是丑陋的。
它全身还插满了箭,他看见三五个男孩正提着木头往它身上砸,那大概是一种练习方式。
每个场地中间都摆着这样一个木头人,这很诡异。
姜皖。
直到他在最近的那个木头人的肚子下面看见了这两个字。
左贺惊讶了一瞬,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但他脑子一转,很快意识到这说的应该是历史上的那位昭平公主,而不是他认识的。
“我家用来驱邪的玩意,山里总有脏东西在,你怕不怕鬼呐?”男人回答。
“有点。”左贺回答。
“那你还不如我家的小汉子。”男人说道,“要真有鬼,他们这么大就敢上去干了。”
男人招了下手,男孩就围上来,先朝男人鞠了一躬,喊声爹以后,才蹦蹦跳跳地说:“我们才不会怕鬼!”
“又送吃的进来了?”男孩盯着左贺,翘着嘴哼哼两声,“爹,什么时候才能把山神喂饱呀?”
“去去去!你爹这几天没空看着你们,自己老实点,吃饭的时候把兄弟都叫到一起。”男人立即挥手把孩子给赶走了。
左贺嘴快了,问出口:“怎么全都是男孩?”
“因为老子厉害,能生龙子。”男人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还炫耀地在左贺面前比了数,“我可有三个亲生的儿子!”
男人对此似乎很骄傲,虽然左贺不理解,但只能附和他。
左贺在路上悄悄把小白放走,他已经进村子内部了,谁能想到,在这乡野之地的深处,居然建了一座像皇宫的地方,最里面最高的那栋房子像极了宫殿,但它的屋檐比故宫要暗淡,真皇宫也不是金子堆砌的,这村子却够宏伟。
但他不能再往里面走,男人说,想进去,要先得到长辈的准许,但这里的长辈他自己都不能轻易见到。
姜氏把自己当做王室,这外层的房子和里面的差距甚大,显然是有阶级划分。
到了晚上,男人就叫左贺在自己屋子里吃饭。
男人弄了酒,但是左贺不打算喝,就用装尿急躲了过去。
外面还在落小雨,男人喝醉了,左贺就站在屋子外,他像是在看雨,其实是在看雨中的黑影。
左贺有过片刻的毛骨悚然。
那些鬼魂安静得像是石头,只扭动头巡视着周围,有点站在村子的屋顶上,有的站在田野间,这些黑色的影子散布在各个角落中,它们构成了这村子的一部分。
男人身边就有一只,男人能操控的鬼就站在门口,它的眼睛在跟着左贺在转,什么动静也没发出,它盯着这个外来者,替它的主人看着食物。
左贺不能直视它,不能对上它漆黑的眼睛,鬼身上的术法让他感到不适,有一股人为的邪气,他不经意间从鬼的身边走过,看清了它的脖子上一条锁链,那条锁链的尽头系在男人的手里。
左贺大为震撼,鬼的身上有一层黑纱。
这里大部分的鬼,身上都有黑纱。
它们是鬼,也是姜皖说的巢。
第67章 两脚鬼 她们在说话
天一黑, 整个院子都沉进墨水里,没有蜡烛没有灯泡,看天黑的程度应该是七点左右, 这里的人聚在一起,走到一处院子外,手里拿着碗是在领晚餐,碗里有面条还有几片白色的肉,拿到后,就蹲在空地上,什么也不做,让晚饭在一边晾着。
没有筷子,陈鹤年很快发现这一点。
这些人只是在等食物凉下来, 不烫的时候,就用手抓起往嘴里塞,一大把一大把地嚼,吞咽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小孩子也是一样的,没有人教他们,而学习和模仿是人的天性。
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在这黑夜里,风声比人的动静还大, 巢一排排坐在角落里,身边带着自己孕育的孩子, 他们像无声无息中耸动的鬼影。
陈鹤年看见的,是死掉的黑茧,冷掉的壳子。
姜皖说:从前是晴天的时候,晚上只有天上是亮的。
那时候, 她并不知道天上会发光的叫星星。
在周围都是黑色时,她只知道,抬头就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每个夜晚,那些小白点都会有变化,还会有一颗最大最亮的,它有很少时候是圆的,大部分是长长瘪瘪的,就跟这里人一样,肚子有时候是鼓的,有时候是平的。
最大的是阿母,而最近的两颗小白点,一个是阿姐,一个是她。
姜皖每天都会在天上把自己给找出来,她身边有阿母,阿姐,但她现在已经忘记了阿母的样子,她五岁离开了这里,十二年没有见过阿母一面。
这里的孩子在五岁的时候有机会离开巢,只有一个前提,你得是个男孩。
姜皖就是一个男孩。
因为阿母让她意识到,她需要去做一个男孩。
男孩是短发,女孩是长发,这是他们潜意识里的规则。
一个孩子,在五岁的时候,正是探索世界的开始。
男孩会走出那扇门,外面有人在迎接他们。
女孩会披上黑纱,留在这里,在学习和模仿中被同化成巢。
姜皖不知道嘴巴可以发出声音,只有刚出生的婴儿会发出哭声,而他们一岁的时候也会中沉默的毒。
她亲眼看见阿姐披上黑纱,让她再也看不清阿姐完整的容颜,她也看见男孩们,走出了那扇总是闭着的门,再也没回来。
阿姐还陪在自己的身边,那时的姜皖觉得高兴,阿姐陪着她,她就不会害怕。
她看见了,阿母的身边有一只怪物。
姜皖后来听别人议论过,她的阿母,是一个优质又可怕的巢。
在阿姐到披上黑纱的年龄时,她违反了这个默认的规则,阿母依然高兴地给阿姐梳着头发,让她干净地出现在别人的眼睛里。
在一些高大的人从外面闯进来的时候,阿母挡在阿姐的面前,她冲着那些像山一样的影子,在表达自己的愤怒,甚至,她扯下了自己头纱,把自己脸露出来,把嘴巴张到最大,狰狞地朝着比她更大的人嘶吼着,她发出了声音,那声音毫无规律,只是她单纯地把身体里的气都吐了出来。
当时的场面很混乱,这里的女人只习惯面纱下的一双眼睛,她们不知道是什么是丑,什么是美,也没听过那样的声音,那从同类的身体发出来的,她的声音多可怕啊!
巢全都跪趴在地上,捂住了自己脑袋,不敢看也不敢动,她们觉得这样就能保护自己,这是环境告诉她们的。
阿母粗鲁地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她野蛮,却有力量,两个高个子的男人四条胳膊都压不住她,最后只能借用鬼魂的力量,将她捆了起来。
阿母的身体在流血,她依然在挣扎,抵抗,男人很苦恼,他们并不想失去这个优质的巢,因为她生下了一个太阴之体,而她可以继续生育。
最后的最后,阿姐主动给自己披上了黑纱,黑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她害怕又勇敢地站在那些强壮的鬼魂面前。
她知道的不多,也不会说话。
但阿姐明白,只有这样,那些可怕的鬼才会满意。
在阿姐戴上黑纱的时候,阿母的身体就失去了力气,像块木头一样倒下了,她停止反抗,同样受到了惩罚,阿母的嘴巴被一根黑线穿了起来,只要她动嘴,她就会疼,院子外的男人想让她记住这个疼。
后来,在姜皖出生后,她只记得阿母唇上一条像蜈蚣一样的黑线,和她那双沉默的眼睛。
院子外的男人在阿母身边放了一双眼睛,一直监视着她,阿母生下姜皖,就没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直到她会走路才放下她,让她一直留着短小的头发。
姜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男孩,但她不能像其他男孩一样脱下裤子往树底下撒尿,她模仿着脱裤子的时候,阿母就发狠拧了她的胳膊,她先学会了痛。
痛,所以不能去做。
阿母让她发现了自己和他们的不同,也让她学会了伪装,她只会和阿姐亲密地走在一起,阿姐会牵着她的手,她们会悄悄在树底下,用棍子在地上刨洞,会捡叶子把它们摆成和大人一样整齐的模样,也许突然起一阵儿风把叶子吹走,但她只会更加高兴,因为她和阿姐可以再摆一次。
直到她满五岁,她没有披上黑纱。
一个夜晚,阿母把她拍醒,将她拉到了房子的角落里,那天晚上,阿母的眼睛是亮的,她从缝隙里拿出一块石头,在地上轻轻一磨,就留下了黄色的痕迹,她在地上画了一幅画。
那时,姜皖不懂。
直到某一天,某一个瞬间,她猛地意识到——
阿母写的是字,是她自己发明的字。
逃。
阿母叫她要逃。
第二天,姜皖离开了巢,她一离开熟悉的地方,就发现自己被一群用两条腿走路的鬼包围着。
两脚鬼第一天就开始教她说话,但她发出的声音沙哑又难听。
她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不。
她深刻的知道,自己和男孩的区别,所以有人捣蛋地来扒她裤子的时候,她既害怕又愤怒,大喊着对他说不,将他推倒在地上。
她一直恐惧着。
姜皖走出院子后就觉得,除了她,这里没有一个人,她身边都是鬼,都是用两只脚走路的鬼。
她害怕被那些鬼发现自己的秘密。
她的异常没有引起怀疑,因为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古怪的孩子。
姜皖还是这些孩子里最聪慧的,甚至是几十年来最有天赋的。
两脚鬼手里奴役的鬼魂喜欢靠近她,她能感受到,她和那些黑色的影子才是同类。
因此,两脚鬼很看重她,会给她优待,甚至会像阿母一样摸她脑袋,但它们的动作是那样的粗鲁,她的身体觉得恶心。
姜皖年龄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痛苦,她会精准地把箭射在那个木头人的脖子上,两脚鬼夸赞她,但她并不想这么做,能被鬼憎恶的人,说明她是个英雄!她射出去的每一支箭都应该扎在那些恶鬼身上!
是它们,它们把姜朝覆灭的错怪在一个女人身上。
姜皖,历史上说,她害死了太子,她毁了姜朝!
但她本是最英勇的公主!也是战场上有勇有谋的将军!两脚鬼无视她的功绩,把她做成伤害女人的长矛,用这个借口,在几百年前将女人圈禁,剥夺她们的声音,自由,它们用卑劣的手段扼杀它们的竞争对手,掩盖它们对强大女人的恐惧。
控鬼术,本是为女人而存在的玄学。
女子,是八卦之阴,先辈们身为阴法之基,她们征服鬼魂,操控鬼魂,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君臣,她们可以让鬼魂们心悦臣服,在她们手底下磨练出的强悍的鬼,都自愿为主人飞灰湮灭。
这些两脚鬼,没有阴法根基,无非传承控鬼术,就只能利用昭平公主的霸王剑造出困住鬼魂的枷锁,强行将它们的三魂七魄锁在连阴山,达到奴役的效果。
姜皖清楚地明白,老天爷并不存在,这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没有公正,那些恶鬼一代代侮辱昭平公主,又利用她生前的力量。
姜皖和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隔了一道结实的墙,鬼魂守在这里,她没办法打碎那道墙,拯救她们。
十四岁的姜皖已经可以操控村子里的任何一只鬼,两脚鬼把她视为骄傲,有一天告诉她,她在长大一岁,就可以去挑选一个自己中意的巢,让她为自己繁衍后代。
恶鬼培育的也是恶鬼,她身边的两脚鬼总在讨论巢,就算它们是从女人的肚子里孕育而生,也依然会享受奴役人的滋味儿,那些更年长的,会嬉笑着,互相诉说品尝巢得出的滋味,会比谁有更多的孩子。
她身边的鬼也是,它们十四岁就在挑选巢,像在挑选自己喜欢的一道菜。
这些两脚鬼说得最多的,是一个特殊的巢。
她是太阴之体,只要得到她就可以增进阴法,所以,她变成了族人共用的巢。
年长的两脚鬼告诉她,它们要教她繁衍。
姜皖靠实力获得了这个机会,是她十四岁拥有的特权。
她再一次回到那个院子,姜皖记得那扇门,她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现在她从这里走回去,可惜和她想得不一样,她没有去到鬼口中的污秽之地,而是被带到院子最外面的一间房子里。
那是特殊的地方,用来繁衍。
两脚鬼嘻嘻笑着,将她推搡进去。
姜皖在房间里看见了一个缠着黑纱的女人,她只露出一双眼睛。
姜皖没有认出那双眼睛,但她认出了女人脖子上的长命锁。
女人也看见了她。
她看见两脚鬼朝这个女人伸出鬼手,像一把刀,扎在女人身上,也扎在她的身上。
女人那双黑窟窿一样的眼睛里,落下了星星。
女人的头垂在床边,她正看着自己。
阿姐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阿姐。
阿姐在哭,但她不能哭。
姜皖不能在这里掉下一滴眼泪,她站在恶鬼中央,鬼在吃人。
它们在吃人!
而她还是太弱小,所以只能看着,看着阿姐死掉的眼睛,死掉的灵魂。
姜皖也死了,在两脚鬼嬉笑间,她更加清楚,她有能力离开这里,但她不能就自己离去。
她诞生的意义,阿母所做的意义,不是让她一个人自由。
老天不作主,她就要为自己,为她们做主!
但姜皖还不够强大,她没办法抵抗全村子的鬼魂,那些鬼魂也是可怜的,被两脚鬼束缚的工具而已。
那时,她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她现在就要带阿姐走。
所以,她凭借七年的努力,得到了一个夜晚。
她独自踏进去那间屋子。
姜皖想过很多,她计划带阿姐离开这里,然后让自己变得更加强悍,再回到这里,杀死所有恶鬼,解救她的同胞。
她从没有做过这样大胆的事,她是害怕的,因为她不能失败。
但姜皖没有想到的是,她走进房间里,看见的是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她的阿姐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以一副安静地姿态坐在床上,一直等到自己痛死或者流血而死。
姜皖的血液和尸体一样冰冷,无论过去多久她依然会回想起那个夜晚。
姜皖想得很明白。
她的阿姐并不是突然自尽。
阿母有两个聪明的孩子,阿姐她了解这里的规则,而她强悍的意志让这一切都没能压倒她,只是她不能忍受自己曾经爱的人也变成恶鬼,所以她宁愿死去。
姜皖默默把阿姐背在了肩膀上,她就这样跑出了那间困住阿姐的房子。
她在这一天,体会到了蚀骨的痛苦,她拼命地跑啊,像她计划中的,一边控制路上巡视的鬼魂,一边奔向她的自由。
但是她依然失败了,她异常的行为很快被发现,那些两脚鬼飞快地朝她逼近。
姜皖只能跑上最凶险的连阴山,那是两脚鬼都不敢靠近的地方。
她爬上山,呼吸到不一样的空气,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尖叫,大声哭泣。
她撕裂的哭声传向了整座大山,她悲伤让山也哭了起来,冷风在她耳畔呼啸。
姜皖身上的尸体越来越轻,变成只有她一个人在放肆奔跑。
她回过头,才停下脚步。
原来,她已经死了。
她从这座大山上滚了下去,摔得奄奄一息,只有她的灵魂还铭记着——她要逃。
她是个失败的人。
姜皖不甘心地大哭,她不能就这样死去,不能让她的同胞生活在那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
后来她听见了风声,她的面前多了一个黑影。
她的阿姐就站在她的尸体旁,正轻轻抚摸着她身体上的伤痛。
姜皖终于明白为什么连阴山的鬼没有攻击过她。
因为她的阿姐已经变成了鬼,一直悄悄地攀在她的肩膀上,保护着她。
阿姐的脸在她眼前消失,姜皖感觉到了疼痛,她从自己的身体醒来,像重生一次。
阿姐爱她,所以死去,也要献祭出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填补她残缺的身体,甘愿成为被她操控的鬼。
阿姐长在她的身体里,她们永远在一起了。
姜皖笑了起来,她托着刚刚拼合的身体,往她的世界走去。
她叫姜皖,这被恶鬼厌恶的名字,正是她的骄傲。
她在外面奔波了两年,也足足等待了两年。
而连阴山注定会埋葬她的骨她的魂。
她很兴奋,所以一直微笑着,在陈鹤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就站起来,把他拉到了房子的角落里,那是她和阿母待过的地方。
外面很冷,所有人都关上门躲进了屋子里,陈鹤年和姜皖挤在那些女人的身边,姜皖在墙壁的边缝下,真的挖出了一块石头,她阿母用过的,现在依然还保留着。
姜皖示意要给他写个东西。
她打赌,陈鹤年一定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字。
姜皖先画了两笔,是一个圆,像个小人,再之后,她就开始犹豫,她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明明是她记忆力差不多的轮廓,可却写不出她心目中的样子。
陈鹤年等了许久,就看见她在摇头,擦擦写写,她自己的手掌脏了,地也脏了,都没能做出她满意的答卷。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女人把他们围了起来,陈鹤年看不出她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一双双瞪大的黑眼睛。
陈鹤年拍了姜皖的肩膀,她停在,一回头,一个女人突然动了,她抢走了姜皖手上的石头,也在地上画了起来。
陈鹤年看见这个女人也在地上画了一幅画,和姜皖画得还有些像。
陈鹤年没看懂,但他觉得姜皖是看懂了,因为她已经愣住了。
或者,女人用石头弄出来的并不只是一幅画,那些横条挤在一起,是想表达什么,一画完,她又举起手,指着一个方向。
这些女人都是出奇的整齐,她们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指着。
陈鹤年不理解,只好去问姜皖: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姜皖并没有立即回复他,她的每一口呼吸都变慢了,她的眼睛瞪得和她们一样大,她知道女人们指的方向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当年走出去的那扇门,是自由。
她们在说话。姜皖手指颤抖地回复。
这就是她们的声音。
姜皖的身体都跟着颤栗,身为姜氏女子,她们的血液在共鸣。
她们在说,快逃,快逃出去。
因为披上黑纱就逃不掉了。
姜皖忍不住想要哭泣,即使她们的脸冰冷得像石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她就是能读懂她们的心。
看啊,原来不只有她一个人在挣扎。
她并不是唯一清醒的人。
恶鬼剥夺了她们的语言,她们就创造语言,再高大的围墙也挡不住她们的声音。
她们不是冰冷的躯壳,黑纱下她们的灵魂依然在跳动。
但姜皖不会再逃了。
姜皖站了起来,她用嘴巴无声地说着:
我要给你们自由。
第68章 拔剑 战场上的号角声吹响了
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这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陈鹤年看见姜皖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意义深远的笑, 然后他就被拉着往前跑,这最里面的院子居然有一条很深的走廊,像是被吞进长虫的肚子里, 没有丁点火光,他眼尖地看见了两排黑洞,那是特意设置的房间,门是打开的,里面只有一张光溜溜的床,像鬼差在迎接。
他们就这样跑到了长廊尽头,哒哒的,脚步声很大。
女人被他们奔跑的声音吸引,正小心地挪动着, 跟在他们身后。
姜皖奔跑的频率却越来越快,她深吸了一口气,直冲着那扇门去,陈鹤年猜到她想要做什么,所以当姜皖松手时,两个人同时用胳膊挡着脑袋,跳起来,将自己的身体重量都压过去,一齐撞上那道门。
这冲击力撞断了门栓, 木门都差点被他们压碎,哐当一声, 他们垫着门板趴倒在地上。
那扇门并不牢固,甚至都没有挂上铁锁,它甚至有些老旧,木头并不结实, 底下还有厚厚的一层灰。
陈鹤年摔在地上,姜皖比他还要快爬起来,她一起身,则竖起手指念出一咒:
“鬼怪魂灵,随我而行!束——!”她的呼吸成了绵长的丝线,眼睛变得和那些鬼魂一样黑,咒法发出,无形的黑线也缠上了鬼魂。
鬼魂并没有挣扎,它们只是发出了一声哀叹般的嚎叫,在控鬼术的操持下,从墙上飘下来,听令地跟在姜皖身后。
“我们现在就上山,我不会再等了!”姜皖的手捏成拳头,她大声喊了起来,在雨下酣畅淋漓地说着,“我要闹起来!让那些恶鬼听到我的声音!他们拦不住的!他们再也拦不住了!他们只会被吓倒!”
陈鹤年沉默。
他看见了,那扇门背后聚集的女人像块黑色的石头,她们跪趴在门的边缘,没有任何一个人往外面的世界踏出一步,她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放在门栏的边缘,好像这是一块烧红的碳,轻轻触碰也会被烫伤,外面是她们没有见过的,未知就是危险的,当姜皖朝着那荒野般的地田呐喊时,她的声音甚至让她们觉得恐惧。
但姜皖是她们的同类,从她写下特殊的字开始,她们就这样认为了。
姜皖说要给她们自由,不能只让她们重新踏上外面的天地,还要让她们的心自由。
可是这好难,陈鹤年都想象不出,需要做什么才能让被束缚了几十年的人重获自我。
但陈鹤年知道姜皖要做什么。
在这张白纸一样的答卷上,姜皖像一笔浓墨泼了上去,她的举动是在告诉她们,可以这样做,她在教她们,她是那样的疯狂,是鲁莽又冲动,她这一声怒吼,让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上百只的鬼魂和上百个活生生的人,那将是生死的争斗。
但陈鹤年就欣赏这样的疯狂,他甚至对姜皖生出了一种骄傲慰藉的情绪,这感觉又陌生又奇怪,他自己也早就不能忍受去做一个哑巴,一副弱小被别人掌控的姿态。
那满村的鬼魂都开始飘荡起来,它们发现异常,锁定源头,朝他们的方向飞速移动。
那层薄薄的雨没有影响陈鹤年的视线,他裤缝里还藏着他备用的针和线,但他没有出手,就算鬼魂已经围上来。
陈鹤年先扭头问姜皖:“你已经准备好一切了,是么?”
“我万分确定。”姜皖说。
他们踏进干瘪的土地上,姜皖在田间奔跑,被雨淋湿了头发,在狰狞恐怖的鬼脸下,她却张开手臂,张着嘴,吃进了雨水。
像个不听话,非要在雨天玩耍,弄得一身湿的坏孩子。
那些鬼魂伸出可怖的鬼手,鲜血从黑纱上滴落。
但它们并没有立即朝姜皖朝他攻击,它们在因为锁链的束缚而发出沉闷的嘶吼声。
“阿姐,帮我最后一次。”姜皖轻轻说,雨水黏在脸上,她的身体在这声呼唤后,被一股黑气包裹着,黑煞乍然出现,它的身躯比别的鬼魂要大,但它们是一样的,有一身生前没有脱去的黑纱,它被召出来,正飘在姜皖的头顶,成了阴天中最大的那朵黑云。
它是黑煞,是这里最厉的鬼。
比它弱小的鬼魂都会畏惧它。
紧接着,姜皖的喉咙里传出空灵的声音,真正的控鬼术怎样的?
陈鹤年不觉得刺耳,姜皖的声音是泻下的一道泉水,是清冽的薄荷,淡淡的,却能抚平痛苦,独属于鬼魂的痛苦。
黑煞也在发出呼唤,它的声音沙哑,是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它出现在这片曾让它痛苦的土地上,它在痛苦哀伤,它在愤怒咆哮!
鬼魂们挣扎着,那些锁链甚至禁锢了它们表达疼痛的声音,在姜皖的控鬼术下,在姜氏的控鬼术下,它们在拉扯的两股力量中,最后,它们双目赤红,从黑色的眼睛里掉下红色的水。
黑纱鬼魂全都飘到了姜皖的身后,成了一条蜿蜒的黑龙。
“这才是对的!这才是我想看到的!”姜皖高兴地说,她的眼睛依然是死寂的黑色,她的血液却在冰冷的雨水中燃烧。
陈鹤年觉得她是强大的,她的意志影响了这里的鬼魂,但只有姜皖明白,这不只是源于她的术法。
十四岁的她被逼上连阴山,那时她的能力并不足以控制这些鬼魂,是的,不是她在控制那些鬼魂,而是鬼魂在遏制自己,它们不愿意遵从那些男人的指控。
这是它们说不的方式!
姜皖还看见了一位特别的鬼魂,它是最快朝她飘过来的,也是最让她心颤的。
那只鬼魂的嘴巴上缝了一条像蜈蚣一样的黑线,它脖子上的锁链最重,最粗。
阿母,我是你骄傲的孩子么?
姜皖从走出那座山后,就没有埋怨过自己能诞生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她是为此而诞生的!
“我的同胞们,她们都是醒的!”
姜皖一声声震耳欲聋地呐喊:
“她们早就醒了,她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们不明白怎么才能拥有自由!每一个文字都有意义,每一份努力都有意义,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
姜族人也察觉了异常,他们发觉鬼魂和他们失去了联系,有人把那根风筝的线给剪断了,这是一种突然脱力的感觉。
村子里的男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他们看见了在田野中奔跑的黑影,黑影的背后更是一大片密集的鬼影。
左贺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看着原本守在门口鬼魂主动向远处飘去。
越来越多的鬼聚集在一起,这并不是一个会发生在这个村子里的正常现象。
左贺还听到了姜皖的声音,像把刀一样,任谁都能察觉到这划破黑夜的尖锐。
他们这是在搞什么?
不是说要等这里的男人自己动手么,怎么他们先跑出来了?
是出了什么事?
左贺顿时有些急,在那个醉酒的男人迷糊地爬起来时,他反手一掌劈在男人的后颈,将男人劈晕过去,随后他也冲到外面,朝那些黑影奔跑过去。
姜族人从村子里涌出来,泥道上,田地中,那些移动的影子是人还是鬼?
分不清。
这村子里的,谁是人谁是鬼?
被压迫的人能分清。
左贺必须足够快,在那些恶鬼靠近之前,先到陈鹤年他们身边,他踩在湿滑的土地上,没有在意脚底的黑暗是怎样的,他从土坡翻身飞跃,气喘吁吁,先一步冲到陈鹤年他们的面前。
可是呢,陈鹤年和姜皖一个两个却都在高兴地微笑,他们身后还有大片死寂的黑纱鬼魂。
你们是大半夜要扮演鬼差么?
左贺想,他一时弄不清,这是傻还是疯,可谁叫他们是一起的呢?
左贺来时就先用拳脚制服了几个逼近的男人。
姜族人已经围了上来,他们手里拿着镰刀,弓箭,都是见血的家伙什,他们先是集体念咒,想要将黑纱鬼魂都给夺回来。
但姜皖挡在鬼魂的前面,她的眉眼越来越沉,一副以一挡百的气势,一抬头,就看见黑蒙蒙的一片,那高处站着都是梦魇中的两脚鬼,它们的影子摇曳着,沉没了轮廓。
两脚鬼很多,可那又如何?
没有谁再会逃了,她不会逃走,她的同胞也不需要逃,这片土地本来就是属于她们的!她要把失去的夺回来!
黑煞感应到她的情绪,跟着发出一声震慑的怒吼。
姜族人操控的丝线被狂风吹了回去。
他们居然失败了,姜族人不可置信。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这让他们怒不可遏,“打破对面的阵法!”
“外人竟敢在这里作乱!”
“敢太岁头上动土!直接把他们射成筛子!埋进土里当饲料!”
男人们纷纷架起弓箭,拉弓齐齐射出一阵箭雨。
箭雨被风雨冲慢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来。
“大黄!”陈鹤年镇定一喊。
“得亏您还记得我呢。”镜中鬼嘻嘻一笑,它那张白脸就从左贺的包里钻了出来,“爷爷我,好久没吃人了。”
它兴奋地舔了舔舌头,挡在三人众鬼之前,自然该拿出些气魄,鼓声一敲,诡异的长发就缠上了射来的飞箭,它那张花旦的笑脸,诡异地在空中绽开,想要唱一曲不知名的戏。
“还养了小鬼,班门弄斧!”
男人们大怒,拿着刀子斧头就要自己要冲下去,结果,村子的深处又传出骚动。
有人突然大叫起来:“大事不好!太上皇,太上皇他被蛇咬了!快来人啊!救驾!救驾!”
“什么?蛇?怎么会有蛇!”这一叫,男人们可都慌了神,“先回去!老祖宗不能有事!”
姜族人竟又折了返,冲进村中央的那座宫殿里。
蛇?
这里自然不会平白冒出别的蛇。
“是我叫小白去的。”左贺说,“擒贼先擒王,也算是后手,没想到还真有些作用。”
他们顺利爬上了土坡,却没想到,这村子里还有一队兵马拦路,一群小娃娃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三十四,他们捡起了大人的刀,朝陈鹤年他们指了去:“恶鬼!哪里逃!”
“它们是吃的!不能让它们跑了!”男娃们并不高,他们站得歪七八扭,脑袋还跟同伴晃悠,“抓住他们,爹就会奖励我,我明晚就可以去挑选巢了!”
“那我也可以!”
“看,是长头发,它们也是巢!”
男娃们嬉笑着:“快上啊!我想早点尝尝巢的味道!”
这群男娃一句接一句已经鼓足了士气,他们并不怕鬼,倒活像鬼。
镜中鬼看向陈鹤年,是在询问能不能直接把他们都给吃了。
不能让任何人打搅姜皖施法,她维持咒术需要体力,陈鹤年站在了姜皖的身前,最先冲上来的男娃,直接吃了他一拳头。
这个十三岁的男娃捂着脸摔在湿透的泥巴地里,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我要告诉爹!”男孩痛叫着说,“让他把你赏给我,我弄死你!让你肚子里塞满我的儿子!”
镜中鬼都被熏到了鼻子:“我不想吃他们了,要我吃我也不吃,跟粪坑里泡过一样。”
“小畜生!”陈鹤年怒声道:“来一个我揍一个!滚!我揍死你们!”
“它们怎么会说话?”
“它们不应该说话的!它们疯了,跟这前那个疯巢一样!”男孩们被他的音量唬到了,又开始交头接耳,甚至变得恐慌。
他们害怕,害怕从巢的嘴里听到声音,他们一直都害怕,害怕女人夺走他们的优待。
“别怕!巢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有这么多人!它们打不过我们的!”男娃又叫了起来。
这又让他们壮起了胆,正要一齐冲上来,一个巨大的蛇头突然横着中央。
白蟒移动身体,立了起来一截身体,吐出了猩红的舌头。
小白变得很大,是超乎一条蟒蛇的体型。
“怪物!是怪物!”
“它们还用邪术!它们是疯子!”
男孩们还没见过这样会动东西,蛇危险的眼睛把他们给吓坏了,丢下手里的家伙就四散奔跑,有的直接尿了裤子,坐在地上都不敢动了。
小白在陈鹤年身边温养,已经恢复了些许实力,现在已经能变成一条大蛇了。
它冲陈鹤年他们扭了扭脑袋。
“到蛇身上去!”左贺最先反应,招呼着,让三人都攀上了蛇背。
左贺看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鬼魂只沉默了一瞬,当即问:“现在该往哪里去?”
陈鹤年指了那座最高的山,“是那里,我能感受到,那是鬼魂怨气最重的地方。”
小白压平在地上,它飞快地爬行,驮着他们,直奔连阴山。
这是让陈鹤年似曾相识的一座邪山,这多年积累,让这里恶魂遍布,从山缝里正刮出呼呼的咆哮声,
陈鹤年皱紧了眉,他以为这山上的鬼魂会攻击他们,他以为他们即将面对一场恶仗。
谁成想,什么也没有发生,黑纱鬼魂跟在蛇的身后,飘在两侧,在为他们开道。
黑煞发出一声悲鸣,连阴山顿时传出百鬼哭声!
那不是敌人,不是恶魂,是死去的同胞!
山林中不断浮现出黑影,它们的轮廓模糊不清,飘在空中,只是再用手指去一个方向。
很快,陈鹤年看见了那把剑。
它插在山顶,被巨石围绕,身上满是锁链,黑色的铁链已经发红发锈,煞气像是红色的蜈蚣缠在它的身体,剑刃上已经出现了裂痕。
这把利刃被当做凶器,是对它的玷污,对昭平公主的玷污。
小白无法再靠近,它停下了,那剑上的煞气能割开它的鳞片,凡靠近者都会伤痕累累。
他们从蛇身上爬下来。
“我们一起过去。”陈鹤年说。
“不。”
姜皖说;“只是我。”
“只有姜氏女子才配拔出昭平公主的配剑。”她说,“这是能解开这阵唯一条件,那些恶鬼,他们不相信在他们的控制下的女人会清醒。”
“所以他们注定灭亡。”
姜皖笑着,她独自走向利剑,剑上的煞气并没有阻扰她,反而绕着她疯狂搅动起来,它这是在欢迎她。
姜皖攀上了山顶,她手指紧紧扣住了剑柄,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她仰起头,暴露脖子下鼓动的青筋,她愤怒又兴奋,在山峰上呼喊:“昭平公主姜皖!我姜十三愿献祭我的血肉,我的魂,我的骨,我要唤醒你!你要倾听我的心声!听同胞们的冤屈!”
“沉睡在剑中的英魂,你会带着你的铁骑苏醒,踏破这罪孽之地!屠尽恶鬼!”
她的高亢的声音在山中激烈回荡。
叱——
那锁链碎了,姜皖成功地拔出了那把剑,土地崩裂,剑一抬起,银光一闪,好似要在这黑夜间,重新开辟天地。
她举起剑,可手腕一转,却直接架在自己命脉前。
她要祭剑!以身招鬼!
陈鹤年瞪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姜皖,她睁着双眸,干裂的嘴唇颤了颤,狠下心一咬,直接用那霸王剑朝自己的脖颈剜了下去,那伤口有多深,血就溅了多高。
剑先落,人未倒。
我要的,不仅仅是自由。
我要的,是那些恶鬼永坠地府,不得超生!
她双目怒睁,倒下时双膝跪地,身体脱力时,后背靠在了剑柄上,霸王剑支撑了她,姜皖没有彻底倒下。
昭平公主自刎谢罪,姜皖同样自刎而亡。
陈鹤年不知为何,他的心远比他想的还要痛苦,他右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看不清了,伸出手,抚过眼睛,就接住了一滴比雨还要冷的眼泪。
他和左贺朝姜皖的身影奔跑过去。
同时,只听烈马鼻喷一声——
那山顶赫然压上一道阴影,一个威武高大的影子出现在最高处,视线往上提,是萧索的甲胄和一柄宽大锋利的长剑,为首者乘于马上,头戴宝盔,铠甲后披着血红长袍,单手勒马,一手握剑。
也正是霸王剑——!
那是鬼魂英烈!
鬼魂身上的铠甲都淬着银绿的光,马向前踏了一步,身后犹如一阵黑云压了上去,将山顶震平了褶皱。
山中的呼啸声变得犹为猛烈,那鲜红的旗帜飘扬起来。
紧接着,战场上的号角吹响了!
第69章 重生 那是些哀伤的声音,那是她可怜的……
霸王剑出, 山崩地裂。
鬼魂被禁锢的铁链同一时间断裂,从黑纱下小心翼翼探出一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它们朝着天地吸进一口气,触碰一直失声的喉咙,犹疑地感受着这份特别的自在。
姜氏设置的大阵已解,这座大山多年来被阴魂腐蚀,土地已经死去。
当征战的号角声震响,山体也随之崩塌,操持着锁链的黑色巨人被击垮,粉碎!它倒下了!
地面抖得让人站不稳,白蛇猛地冲上去, 用蛇尾卷起姜皖的身体和霸王剑,再迅速回到陈鹤年身边。
陈鹤年和左贺攀上白蛇的后背,它带着他们极速往山下冲去。
而山顶的旗帜一瞬间就离他们近了,它像翻滚的红色热浪,马儿的嘶鸣声就在耳侧,黑影压下,青绿的蹄子从头顶踏过,这是一支军队,千年前在在荒原征战, 翻云踏沙的骑兵,这样的身影有上千个, 它们身着玄色铠甲,骑黑驹。
冲锋在最前面的黑影个个都是鲜红披风,高挺的身影舍去了繁琐的铠甲轻装而行,它们背上多半是弓箭, 这些先锋是由昭平公主亲自选拔的女兵,姜朝历史上称呼她们为娘子军,而在战场上的敌军叫她们母豹子。
母豹子最擅长奇袭,她们的马儿是最快的马,靠双腿就可以支撑整个身体,用双手拉起长弓。
陈鹤年他们趴伏在蛇身上,被吞没在这些英魂中央,一抬头,就看见无数箭雨射出去,先锋军射出一箭,勾住的弓弦就再一次拉满。
箭心在燃着阴火,划破了漫长的黑色天际。
当箭雨落下,蓝色的火焰也落在山脚下的村庄上,雨也无法浇灭它,不可抵挡的大火烧了起来,先锋军勒住缰绳,马匹扬起前蹄,它们的影子像一座座磐石,而豹子们正在变阵!她们用腿踢打了马腹,在为中央的冲锋军让开道路。
静立于马上的昭平公主姜皖,抬手,横剑一指。
刹那间,英魂呼啸——!
陈鹤年仿佛亲临古战场,听到了阵中可怖的厮杀声。
连阴山已经崩塌,这支骑兵占据了整座废墟,她们的影子像一卷黑风,呼出的每一口气皆是肃杀的血腥味儿。
马蹄声势如雷霆,黑影齐齐发动,剑刃横在一侧,带马直冲。
铁骑踏破了房屋,昭平公主的烈马撞开了那富丽的宫殿。
轰隆,轰隆——
如雷声,阵阵响动。
马蹄踏破屋顶,宝剑削铁如泥。
“杀。”
那是鬼魂冷漠又厉色的声音,刀光划过她的脸际,鲜血染红了铠甲。
陈鹤年已经听不见人的声音。
姜氏最高的那座宫殿毁灭了,它倒在铁骑的马蹄下,姜族人被掩埋在废墟的碎石下,被骑兵踩碎了骨头。
鬼魂的刀剑砍下了他们的头颅,孩子们在尖叫着,只能看见他们恐惧的神情,英魂铁骑所踏之地皆是盛火,它在肆意增长,那是像妖孽一样的舞者,将那些丑陋的木头人全都变成灰烬。
大火会烧尽这肮脏之地,而大地母亲将会在暗夜结束之后重获新生!
那雨不再落了。
陈鹤年亲眼见证,这辆历史中的英勇战车推倒了腐朽又丑陋的高墙。
“你想要的,已经实现了。”陈鹤年看向姜皖,不禁想。
如果她能看见,她一定会高兴又畅快地大笑起来,她会去感受每一分每一秒,听刀剑刺破敌人身体的声音。
她已经死了。
火焰的光芒笼罩着他们,让他们能看清姜皖苍白又惬意的脸庞,她的嘴角依然是翘起的,霸王剑饮去了她的血,只能看见她脖子上那道泛白的划痕。
面对她的尸体,左贺心中难忍,已然默默湿了眼眶。
那些黑纱鬼魂们的脸庞也逐渐变得清晰,她们正站在姜皖的身后。
鬼魂发出啊啊的声音,它们仿佛是在哀叹,又像是呼唤。
黑煞的主人已死,它也没办法在人间长留,它哀伤又痛苦地吼叫着,在空中盘旋不愿离去。
陈鹤年站起来,他说:“你们得在三刻之前投入地府!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真正自由!转世投胎会让你们获得新生!这是她想看到的。”
“走吧。”
“走吧……”
陈鹤年低下头,手指结印,他轻声呢喃着,像一尊立在风雨中的佛像,神佛是不会睁眼的,所以他睁着漆色的眸子,用佛咒为其送行。
黑纱鬼魂褪去了黑色,它们变成了一点闪烁着的光芒,像是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着,飞得越来越高,渐渐地,都飞走了。
陈鹤年再回头时,那些古战场的骑兵已经停止挥舞手中的剑,它们低下头颅,安静地立在原地。
昭平公主动了,她骑着马儿离他们近了。
当高大的马匹停在他们面前时,陈鹤年也抬起头,一阵儿风就吹了过来,他只看见面具下一双漆黑的眼睛。
历史上说,是昭平公主杀死了姜太子,也许这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是他面前这个鬼魂杀死了他的前世。
但陈鹤年在面对鬼魂时,他并不觉得恐惧,仇恨,就算追溯到千年前,也不过是愿赌服输,他失败了,所以在史书上只有早逝二字,她也失败了,所以自刎而亡。
昭平公主的双眼正盯着他,她是个战场上的老手,只需要立在那里,就能叫敌人被她的气魄吓至胆寒。
陈鹤年同样看着她,这一眼,仿佛就跨越了千年,他没有从鬼魂身上感知到仇恨。
鬼魂吐出一口气,它偏移了视线,遥望着黑天,这里并非是它的故土,公主的故乡是宫廷,将军的归宿是战场。
“子孙无能,乃是姜王氏之耻,而我的后世,你没有让我失望。”鬼魂开口了,它转头看向姜皖,冷酷的面具下,它的眼睛却似乎是在笑。
“姜朝英勇的战士们,我们再一次杀死了恶鬼!”
在它身后,骑兵高举刀刃,鼓舞呐喊。
“诸位,该走了。”
鬼魂说。
说罢,鬼魂挺拔的身体在一点点淡去,那上千的骑兵也变成了风中黑沙,待它完全消失时却化成无数条丝线缠住了姜皖的身体。
陈鹤年低头一看,竟发现,姜皖脖子的伤口在一点点缝合,没多久,就变成了一块儿完整的皮肤,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鲜活的颜色。
那双不再聚焦的眼睛突然多了一点深邃的黑色,姜皖张开嘴抽气一声,她的脖子动了,肺也在抽动,她开始大口地喘气,猛地坐起身来,抹去了脸上粘腻的雨水。
陈鹤年和左贺都愣住了。
姜皖就这样爬了起来,她看过混乱的废墟,又看了看陈鹤年和左贺。
她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从一开始的不平整的呼吸变成爽快的大笑。
姜皖熟练地握起霸王剑,手掌兴奋地抚摸着剑身,她笑道,像是牵着自己老友的手:“老伙计,你又回到我手里了。”
她的目光变得凌厉,瞥向陈鹤年与左贺,问道:“在我死掉的时候,你们有谁为我哭过么?”
陈鹤年和左贺脸都没开口,只是用手指指着对方。
“我重生了,没把你们吓坏吧?”姜皖说。
她确信自己死过一次,而在这死去的二十分钟里,她看见了一把孤独的剑。
春去秋来,它都被封在山峰上,而寄宿在剑身中的英魂,她在沉睡中总能听到同胞们的哭声。
那是些哀伤的声音,那是她可怜的子孙。
她应该醒来,她必须要醒来。
可她只是被困在剑中的亡魂,没有轮回,只会在剑中永久沉睡。
亡魂无法哭泣,无法愤怒。
那些冤屈和痛楚让她难以在剑中保持沉默。
她开始有所作为,她选择一点点分裂自己的魂魄,直到尽头,她的魂魄一分为二,一半投入人世,一半寄宿剑中继续聆听同胞的声音。
所以,姜十三就诞生了。
当魂魄重新融合,那剑中的英魂助她再塑肉身,给了她新生。
复生的姜皖提着剑飞快赶回村中,她已经甩开了陈鹤年二人一大截。
除了那间关押着巢的院子,这村子没有一处建筑得以幸免,红色的漆墙现在只有流血的碎尸,白蛇绕着这村子转了一圈,确定那些人已经和他们建造的宫殿一起埋葬。
姜王氏就只剩下一些孩子,他们被石头砸伤了,蜷缩着躲在那院子的墙角下,大人们都死了,他们也受了伤,身上又疼,腿都被吓软,再也走不动了。
骑兵的刀刃没有斩向他们,但不意味着,他们就可以幸存,姜皖看向他们的眼神带着满腔的仇恨,握着剑的手指已经绷紧了。
她先是回过头,对陈鹤年和左贺说:“接下来,是我的家事,先请你们回避。”
她的声音比更多时候都要冷淡,她想要做什么,其实并不难猜,所以左贺急忙说:“我并不该劝你,但是我想要告诉你,现在不只有这一种方法,我会通知山门,剩下的都可以交给山门来处置,那些受害者会得到好的安顿,那些……”
“不用说了!她早就想清楚了。”陈鹤年打断他,“她比我们都要冷静。”
左贺喊道:“你们先听我说!人命关系重大。”
“小白!把他带走!”
陈鹤年没有和他理论,一声令下,白蛇立即用蛇尾把左贺卷了起来,用蛇尾堵住了他的嘴巴。
“这是你的事,我们不会插手。”
“你去做吧。”陈鹤年说,他转过身,带着左贺往远处的石头上一坐,只留一个背影。
姜皖笑了,她吐出一口气,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兴奋又冷静过。
她提着剑走向姜族仅存的人。
她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姜皖看着那些狼狈的恶鬼崽子。
男娃们既气愤又恐惧,对他们而言,他们的家园被毁掉了,姜皖才是恶鬼,可看着她手里的剑,他们就忍不住打颤,他们害怕姜皖可又不想死,他们的眼睛里有着对生的渴望,只能眼巴巴地希望她能放出一条生路。
但恶鬼的孩子,卑劣的剥削者,有什么资格装无辜?
“你们想活么?”姜皖笑着对他们说,“可你们不配。”
姜皖毫不犹豫用剑捅穿了一个男孩的心脏,她怒吼道:“恶鬼的孩子,也是恶鬼!”她提起一个身形不大的孩子,一提起,就重重摔在地上,她将他的脑袋摔在墙壁上,直接残忍地将其活着摔死。
想逃的被她掰断了双腿,只剩下痛苦的尖叫声。
院子里的巢已经走了出来,她们聚在一起,看着陌生的一切。
“摔死他们!掐死他们!用你们的手!还回去!把你们的痛苦都还回去!”
姜皖对每一个沉默的女人说,并向她们演示着,她可以轻易掐住一个男孩的脖子,将他掐死,哪怕其中有比她还要高还要强壮的。
她会先用剑刺破他们的身体,让其奄奄一息地匍匐在自己脚下。
姜皖的双手沾满了血,她的眉眼冷得和刀剑一样,能刺破人的心脏。
女人听见了恶鬼们的尖叫声。
姜皖将他们推到了女人们的身前。
再也没有两脚鬼,他们的腿已经断了,只能在地上爬。
终于,有一个女人动了,她走到了一个比她要矮的男人面前。
他已经十五岁,挑选了他的巢。
她就是那个巢,她记得他,她记得他走进房间,她记得身上的痛楚,她学习着姜皖的方式,伸出手掐住男人脖子。
男人在尖叫挣扎,他的巴掌扇在了女人的身上。
女人呆住了,她记得这个感觉,这是让她恐惧的东西,而姜皖也动了,她上前用霸王剑直接砍断了男人的手。
当鲜血溅在女人脸上的时候,当男人的哀嚎声大过一切的时候,女人仿佛懂了,她用尽这辈子的力气,不再有一刻松开手,她终于从恶鬼的脸上看见了痛苦。
女人脸动了,她的嘴角在抽动,她并不知道高兴是什么情绪,但她的身体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男人死了,他咬着自己的舌头,一动不动僵硬地倒下了。
女人依然掐着他的尸体,但在这时,她却叫出了声,那是尖针割开石头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所有女人都叫出了声,她们只是在尖叫,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释放,年轻的女孩看着,她们躲在母亲的背后,却永远记住了这一幕,记住自己是如何走出那扇门,是怎么呼吸在这座旷阔的天地下,是怎么杀死恶鬼。
姜皖叫她们撕碎了身上的黑纱,她们有的摔死了恶鬼的孩子,有的在痛和疯狂的洗礼中,身体发出悲伤的讯息,她们有了情绪,痛的,高兴的,就此刻,她们好像都活了过来!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陈鹤年看见了满地的尸体,最小的是婴儿,最大的十七,和大人一样强壮。
“他们会成这片土地的养分,一共八十八个。”姜皖抒了一口气,倚靠在石头边,对他们说,“凡五岁以上的,全都死在我的手里。”
她的笑尤为释然,心却依然在狂跳不止。
“你要审判我了么?”
“不,你是对的。”左贺面露痛苦,他说:“没有人可以确定,那些孩子长大会不会改正,只有斩草除根,才能保证这些女孩不会再经历那些痛苦,至少我心里觉得你是对的,可是……”
“我明白,正道的法规会给他们机会,他们不会死,但我杀死了他们。”姜皖笑着点头,她站直了,剑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涸,她的眼睛果敢又坚毅:“我不在乎,无论之后会接受多大的惩处,我姜皖都会认罪,我会去南派戒律山领罚,不会让你为难。”
闻言,左贺忏愧地低下头。
“你……”而陈鹤年却再一次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他盯着姜皖,深吸了一口气。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人影和她的身影交叠,那是一个更加成熟的女人,她的眉眼冷峻,在黑天中,跪在台阶之下,眼神未有片刻的胆怯。
高台之上有人言:
“罪女姜皖,罔顾朝纲,谋害王兄,后意图谋反,妄想篡权夺位,其心可诛!罪行昭昭!大王念及你曾对朝廷有功,可留全尸。”
“姜皖,你可认罪!”
她神色沉默,回曰,“姜皖,认罪。”
啷当一声——
剑至眼前。
台上传来嬉笑一句,“公主,上路吧……”
“狗屁的大王,姜礼,你不过是只病狗罢了,也配称王?”她笑骂一句,踉跄而起,拾起剑时,她看向高台,良久,叹了声,“阿兄,终究是昭平无能。”
不甘和不舍,都沉淀在她的气音里。
阿兄。
这一声,陈鹤年仿佛真的听见了,他的心口像是被重锤了一下,和他看见姜皖自刎时一样疼痛。
第70章 鬼王出 棺材中的主人已经苏醒,而他的……
“若有怨魂, 大可以来向我索命,我做得出也受得住。”姜皖说,“我不认罪, 只认罚,不过在这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件事。”
她看向陈鹤年:“你的愿望还没有实现,现在东西已经到手,你也可以去做了,我的剑自然只有我才握得住,我同样陪你走一程。”
“那你们就先走。”左贺说,他取下背包,从中拿出了小圆筒, 像鸣镝,也像是孩子们会在春节玩的炮仗,不需要点火,他一扯底部的红绳,火星就喷了出去,在天上炸开了一朵金色的火花。
“明日,我山门的人就会赶到,我会将一切告知他们,但你们不能在这里继续停留, 我会留下处理身后事。”他将包递到了陈鹤年的手中:“我知道一个最适合她们的去处,比任何地方都要好, 天阴派,胡不孙前辈的门派,她门下女弟子众多,她自己更是嫉恶如仇的道门豪杰, 同为女子,她们更能相互慰藉,理解这些痛苦,况且,控鬼术一脉乃是阴法,若她们未来还有从道之意,可由天阴派先教授基础,日后你可再做打算。”
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姜皖认同这个决定,感激地朝左贺鞠了一躬。
陈鹤年迅速地背上包:“那我们就先走了。”
左贺点头,他留在原地,朝一个方向指去,“往那里一直走,就能上公路。”
陈鹤年不会开车,他和姜皖只能两条腿跑出这里,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距离,凭他们的速度,也要走到太阳出来,才能到镇上,脚下踩过湿泥,鞋底都是湿的,淋湿的身体又吹上一阵儿冷风,失温加上疾走,反而让他们的身体发起热。
他身上早就脏了,像是从水泥坑里打过滚儿的,难得的,陈鹤年脸上淡淡的,也没什么怨言。
姜皖手里还拿着一把千金铁一样重的宝剑,二人徒步走了几十公里路,到镇上,太阳照出来,头发都干了,他们去旅馆换了衣服,又找了处木匠现做了一个能放剑的木盒,钉上皮革,方便背着,他们饭都没吃,就买票坐上了火车。
一上座椅他们就睡过去了,一直到火车到站,才被喇叭声叫醒。
陈鹤年想先回店子里找他师父,他虽然有了破阵的法宝,但还不知道该使用何种阵法,当他赶回店子里时,他师父并不在这里。
陈鹤年脸上除了疲惫,还有明显的失望,周羡之没有回来,就在桌子上给他留了一张字条。
周羡之早有准备,如何破开墓穴外的迷阵写得尤为细致,还特意写了三遍放在屋子里不同的位置,上面说的足以解开陈鹤年疑惑。
只是陈鹤年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他心里希望周羡之能在。
是周羡之将他从那里带走,他再无家可回。
这世上已经没有东皮村,陈鹤年是那村子里最后一件遗物。
回去的路更长更久,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在山路中,他睡不着。
陈鹤年有时会看天看地,有时会端详自己的手指,拨弄着那根变得普通的红绳,进了大山就没有车子可以走了,只能靠两条腿翻山越岭,大山之后还是大山,路很窄,叶子根还扎脚脖子。
陈鹤年他们还算运气好的,在深山里看见了小小的一条黄泥路,这地方不算荒无人烟,是有人走过的。
没多久,就在路上遇见一个老汉,他把陈鹤年和姜皖当成在外地读书要回乡的兄妹俩,主动提出载他们一程,那是辆牛车,路过了老汉的村子,他们还需要走很长一段山路,陈鹤年早就不记得了,但他有一个特殊的指南针。
他离于林的棺椁越近,他的手上的红绳的颜色越明显,靠这个,陈鹤年顺利到了那座山的山脚。
已经是天黑了。
山体还被白蒙蒙一层雾给笼罩着,在山脚下看不清它的原貌。
可姜皖脱口一句:“这是满周山。”
“满周山?”陈鹤年诧异地看向她。
“满周山下潜龙湖。”姜皖解释说,“这是三阴之地,最适合养尸招魂。”
“自从我和姜皖的魂魄融合之后,我的脑子里时不时会多出一些记忆,这是大祭司发现的地方,他写在卷轴中,我曾见过。”
陈鹤年点头,他上去拨开草丛:“上山,马上布阵。”
半山腰的迷雾比脚下还要重,除了自己,无一物可视,陈鹤年借助红绳走到了感应最强烈的地方,眼前是光突突的一棵树,有黑色的鸟儿在枯枝上栖息。
长命锁和霸王剑摆出来,陈鹤年捡了一根棍子,照着记忆中临摹,直接在地上画阵,圆弧闭合,他把棍子折断成三半插在圆阵的中央,随即咒法念出:“乾坤之法,八卦之灵,迷阵速破,道路显明!”
说罢,他双手一合,鼓掌一声。
刹时间,风声四起,从他脚底生出一股气吹去天上,陈鹤年立于风中,他没叫风迷了眼,只有头发被刮过耳侧。
阵法已成,迷雾很快被这狂风给吹散了。
陈鹤年眼前不见枯木,放眼而去,那是一座湖,湖水没有光泽,没有风浪,他指尖一烫,红绳传来了温度,它在眼前直接变成了一条又长又细的红线,而另一头沉进了湖底。
于林的棺椁,就在这湖中,连他的手上的线都变成了实体,陈鹤年知道他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走过去,顺手就脱掉了身上的外套,丢在草地上。
“你要下湖?”姜皖说,“这湖水有多深,你清楚么?”
“不清楚。”陈鹤年回答,但他三两下就滑到坡底,“但他能给我兜底。”他呵笑一声,“他要害我死在这里,那我变成鬼也得把他从棺材里扒出来,将他狠狠揍一顿。”
他很高兴,也很着急,姜皖看得出来。
“我也能给你兜底。”她说:“至少没有第二个人能下这座湖。”
岸上有姜皖在,陈鹤年倒是放心,他浅浅一笑,一扭头,就直接扎进了那湖水中。
这潜龙湖有多深,他并不清楚,湖水是黑色的,他的举动鲁莽,下去时就只屏住一口气,睁着眼看见的是流动的水痕,黑乎乎的一片,湖水异常的温度就能将人冻成冰块。
陈鹤年都难以适应这样的水温,恐怕这里是没有活物的,紧接着,那红绳就顺着手指缠住了他的整只手掌,将他从水压下拽着往深处去。
奇怪的是,分秒之后,他的身体就不觉得寒冷,在深水中,仅靠闭气自然不够的,但陈鹤年没有窒息的感觉,他耳朵也听不见一点声音,反而鼻子能闻见,是铁锈味儿,那和血一样的气味儿很浓郁。
陈鹤年不像是潜在深水中的人。
那是棺材的味道,陈鹤年想,红绳似乎让他和棺材里的正主建立了联系。
湖水没有灌进他的喉咙里,摇晃在水中的红绳就像一条游动的红鲤。
他直直沉到湖底。
陈鹤年顺着水流滑过去,他已经看见了,那是一具立着的棺材,底端插在泥中,棺材的外壳已经长满了红锈,它被水腐蚀,但看着却依然牢固。
只有一具棺材,水下的世界漆黑一片,这不该是一代帝王该有的待遇,于林在这里睡了千年,这确实是个很冷很寂寞的地方。
陈鹤年已经飘到了棺材面前,他的头发都冲到了脑后,每一根都漂浮着,他的手触碰到了棺材最外壳的那层铁,正摸索着想靠蛮力将它打开,可就轻轻一划,那锋利的锈就先将他的手指割开了一道口子。
陈鹤年的手弹开,他流出的血自然会直接融进水中,但他看见那像细线一样的红色没有自然飘散,而是直接流进了棺材里。
陈鹤年盯着棺材,他看见了熟悉的黑雾从缝隙中钻了出来,它将棺材包裹,直接像硫酸一样腐蚀掉了外壳,他还没有看见棺材里的人,就被突然冒出一股力吸了过去。
他不是鱼,在水里可不敏捷。
恍惚间,陈鹤年的手跟另一只陌生的手扣在了一起,那是人的手,骨节分明,长得像筷子,他又重新感受到了温度,这手是冷的。
手掌贴在一起,那根红绳首尾相触,一道光闪了出来,射进了陈鹤年的眉心,这转瞬间发生的事让他的眼皮重了起来。
这感觉可不妙,陈鹤年靠意志抬起头,他看向已经打开的棺材,恰好撞上一双已经睁开的黑色眼睛,那是比湖水还有深的黑色。
棺材中的主人已经苏醒,而他的魂却像从身体里抽了出去。
陈鹤年身体渐渐往下沉,接着,一只手伸了出来,将他捞进玄衣怀中。
湖面泛起了些许涟漪,可很快又平息,姜皖皱着眉头看着,这时,她握着的剑突然一震,刹那间抬头,天上的月亮不知几时染上了鲜艳的红色,赤月出,有大煞。
陈鹤年已经成功了?但他还没有出来。
姜皖在岸上来回走,耳中却听见了异响。
咚——咚——
咚——!
那是钟声!
左贺站在山中,听见了从山顶传来的异响,林中震出乌泱一群飞鸟,钟声一直在响,不仅仅是天阴派,南派,北派,都齐齐传出了钟鸣,这声音仿佛隔着万里也能传进道门中人的耳朵里,让他们站在一具大钟前。
天阴派的弟子纷纷往山下赶,左贺也赶紧跟上去,他心里记着,刚刚耳中的诡异回响,一共有整整十五下。
到山脚时左贺才停住,他看着胡不孙正在紧急召集弟子,夜半十分,能如此兴师动众,只能说明,人世中存在一个强大的对手。
他瞳孔骤然一缩,终于意识到那钟声代表这什么。
那是代代老祖宗留下来的箴言:
警世钟,动十五。
鬼王出,祸人世。
只要这钟声响起,道门就会齐聚。
那鬼王是谁?
左贺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