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桃花源(八) 可它是一只鬼,它会有人……

    欲望, 是轰轰烈烈的一场火,是露骨羞耻地将人心中激进的野兽给剥出来,让它从阴暗里窥视光明, 占据人的躯壳去发疯发狂。

    而在陈鹤年看来,人因为最低级的欲望冲动时就和没有灵识的兽一样野蛮。

    这只鬼身上冰冷的温度侵袭了他身体的每一处,它的舌头在舔舐他的脖颈,舔过他滑动的喉结和鼓起抽动的血管,像锋利的刀尖在他的要害处游离,那是人最薄弱的地方,只要发点狠,鬼就能让他鲜血迸溅,送他去阴曹地府。

    死亡离他是这样近, 但陈鹤年只是微微动了动眉头,他的眼睛是死掉的水,只淡淡注视着鬼的一举一动,他曾欣赏这只大鬼身上宁静的嗜血,它拥有震慑一方的力量和身处事外平淡的,一副旁观者的冷漠。

    而现在,鬼却深深沉浸着人气里,它的眼睛只有眼底藏着猩热的红芒,剩余的全是入迷后死寂的黑, 欲望昭示在它的行为下,仿佛已经烧了起来。

    鬼想要更多, 更多……

    比如完全抱住陈鹤年的身体,圈住他的每一寸血肉,鬼没有跳动的心脏,但却有什么在催促着它, 它变成了一副空虚的壳子,急切的需要被填满,如果它一直空着,就会愤怒,焦躁。

    但它不知道该怎么做,它欠缺了些表达,鬼难以忍受,便只能遵循鬼的本能,赫人的目光从陈鹤年的下颚滑到青绿的血管,它的手能将他的脖子轻易折断,在它眼里,那像一截漂亮但不完美的藕,上面已经有它留下的痕迹,再往下是鼓起的锁骨。

    它不是要毁灭,它更想爱惜。

    鬼的手指从喉结上滑下,落在陈鹤年锁骨上,这是一道亮眼的弧线,它很好奇,想试着咬上一口,正准备去做,却听到陈鹤年说:“还没够?”

    鬼并不想停止,它不满地吐出一口气,吹到陈鹤年的脸上,可它抬起头,就恰好对上陈鹤年那双冷漠又疏离的眼睛,他黝黑的眼眸里填满了愤怒,虽然只是在平静地看,可内心却不停在对它诉说着厌恶。

    它被讨厌了。

    “现在的你和那些邪祟也没什么两样,一样让我恶心。”陈鹤年冷硬地说着,“想吃就吃吧,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就算是蛊又如何?不过是把它内心的欲望放大,鬼的天性就是吃人,它也一样,所以他就这样等着,只要鬼咬下他一块儿肉,他就能用舌尖血叫它遭到反噬,这是他师父留给他的保命招,自损八百伤敌五千,为了这一招,他曾连续一年饮入发苦的符水。

    为了保身,对付这些恶心的鬼,他的双手泡在阴水里整整六年,饱受寒气的折磨才练就现在的三阴手。

    现在,他大可以和这只鬼鱼死网破,也免得再日日受那鬼契的折磨。

    “你还在等什么?”陈鹤年笑着问,他的笑像冰封的荒原,感受不到一点亲切的温度。

    “不,没有。”大鬼的手一抖,正因为陈鹤年厌恶的心声,它有点不知所措。

    鬼不喜欢听见这样的声音,这让它难以遏制的愤怒,它嘶吼了一声,全身冒着腐朽的气味儿,它不应该发怒。

    它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它自己的不对。

    有什么影响了它,它沉着气,低下头,它昏昏涨涨的脑袋被陈鹤年一句话搅得天崩地裂,有什么东西正在吸附在它的身体里,让它处于水深火热里。

    “我想……我就是想要你。”鬼的身躯像气体一般膨胀,它的欲望是真的,它没有对陈鹤年说谎,它很想,很想……咬遍他的身体,迫不及待地想要他的血,甚至,忍不住想要把他撕碎,全都吃进肚子里。

    但是它不能!

    “不!”大鬼突然嘶吼一声,双手离开了陈鹤年的手腕,猛地砸在了两侧的石面上。

    砰——!

    一声巨响,碎石飞溅了出去,石面上直接多了两个深坑。

    鬼的气息不稳,它像是膨胀到极限,要炸开了。

    “没事吧!”左贺喊道,他提前剑打算来帮忙,但陈鹤年却呵止他:“别过来!”

    陈鹤年自己都愣了一会儿,他看着鬼突然发怒,但更奇怪了,它的怒火并没有冲着他。

    “它没攻击我,它只是在……”

    “攻击自己……”陈鹤年声音轻了,他吸了口气,沉默住。

    鬼那双尖长的手指捏成了拳头,它膨胀到了极限,黑雾瞬间炸开,像漩涡一样压住了整个山洞,人的视线里全是飘散的黑粒。

    陈鹤年周围雾蒙蒙的一片,已经看不见别人,洞内随着这卷动的雾体呼啸起风声,声音也更听不见,姜皖他们都被压制了,没法动弹。

    陈鹤年只能看见鬼的半个身躯,它的动作很粗鲁,即使看不清细致的五官也能瞧见它脸上的狰狞痛苦,它在反抗那蛊对自己的控制,它在克制自己的欲望。

    陈鹤年没了桎梏,他站在鬼的面前,鬼正抓挠着自己的身体,他看着黑雾被化裂开一次次,渗出了血,流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鹤年大声问道,他不解。

    鬼正极端的将自己的触手变成尖刀扎进身体里,先是胸膛,刺进去后就毫不在意地在自己都身体里搅动,它在找寻那条虫子,想要将其驱逐。

    可是它大半心思就用在压制欲望上,触手只是在它身体里胡乱地搅,它鲜血直流,下一秒又面不改色地将更多的触手刺进自己的腹腔,它身上多出了几个洞,流出更多的血,鬼没发出一点声音,它比高山上的石像还要冷漠。

    那条虫子在它的头部,蠢货!

    陈鹤年都在旁边看着急了。

    鬼最不缺的就是疯狂,谁能赌它后面会不会直接扎穿自己的头颅?它这样的举动就是浪费修为,还给自己徒增痛苦。

    “我帮你。”陈鹤年说,可他走一步,鬼就退一步。

    鬼对着他摇了摇头,它还在克制,还在痛苦。

    鬼的天性是吃人,但爱可以让它们克制。

    这句话是句笑话,但现在,陈鹤年不能把它当成个笑话。

    爱?

    可它是一只鬼,它会有人的感情,还会爱他?

    陈鹤年觉得荒唐。

    而鬼察觉了他的烦闷,轻声对他说:“我没想过,要害你。”

    堂堂大鬼,血淋淋地站在那里,竟然可怜起来。

    “原来你是个蠢货。”陈鹤年说。

    他踏了一步,它又束缚着自己往后退。

    陈鹤年气道:“站住!别跑了!”

    他举起手掌,冲它喊道:“有这契约在,你还能去哪儿?”

    鬼被他“威胁”着,站在了原地。

    陈鹤年说道:“我也蠢,我居然把你想得很聪明,往自己身上扎窟窿,不是疯就是蠢,你以为我会心疼你么!”

    “蠢货!”

    鬼愣愣的,还在揣摩这几句话,它其实并不明白,他的声音明明很生气,但是他的心声却在告诉它,并不讨厌它。

    并不讨厌它,但也不是喜欢它。

    它能理解得更多,但它不太高兴。

    陈鹤年已经走到它的面前:“我会帮你。”

    鬼没有动,也没有反应。

    陈鹤年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牙齿咬破了嘴唇,有些疼,他抽了口气,立马用手指擦过唇上渗出的血。

    他说道:“低头。”

    鬼低下头。

    陈鹤年又说:“看着我的脸。”

    鬼眼睛抬起来,直勾勾地看向他,这一举动似乎抚慰到了它,让它原本的焦躁的情绪都平息了。

    “别动。”陈鹤年的手指伸向它的脸,他触碰了鬼的脸,像在触碰一块儿光滑的冰,从它的眼睛划到颧骨的位置。

    陈鹤年把他的血留在了鬼的脸上,黑天上染了一条红霞。

    鬼立即闻到了陈鹤年的血味儿,它的眼睛顿时变得煞红,从咬紧的齿缝里吐出一口冷气,血味儿吸引着它,让它连指甲都变得更加锋利。

    “别动!”陈鹤年再次警告。

    鬼虽然疑惑,但没有不听他的话。

    陈鹤年死死地盯着被他抹了血的位置,他的极阴之血自然也能吸引鬼身上的那条蛊虫。

    虫子也能闻到血气。

    它一定会忍不住的,陈鹤年笃定。

    果不其然,蛊虫藏匿的身体突然钻出来,白花花的从血痕的位置冒了头。

    只在一刹那,划过陈鹤年眼眸的,有鬼飘散的黑粒,还有闪过的银针,他身体没有挪动半寸,却在虫子探出头的同时二指掐针掷了出去,他的动作利落得像轻巧的风,轻飘飘吹过,而那根细针已经刺穿了虫子的身体将它钉在了石头上。

    “想尝我的血,你也配?”陈鹤年俯视着地上被扎成两截的虫尸,不屑地扫了眼。

    虫子克制不了,但这只鬼可以。

    陈鹤年决定不计较它差点撕烂自己的衣服,干巴巴地问它:“现在冷静了么?”

    情蛊消失,鬼的情绪又能回到沉静的低谷,它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点了头,接着,又以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身形出现在他面前。

    陈鹤年能用眼睛平视着它:“做什么?”

    鬼没给他准备的机会,凑过来,就伸出舌头去舔他的唇,那冰凉柔软的舌头没有伸进他的喉咙里,只是抵着他的下半唇肉舔了一圈。

    这突然的一下,逼得陈鹤年后撤了一步,他被一只鬼用舌头强吻了,他脸都有些不自在,而鬼只是说:“治伤口。”

    “这样就不疼了。”

    鬼只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做出的举动,倒显得他心脏,陈鹤年嘴唇被舔湿了,伤口也好了。

    鬼把舌头收回去,刮过牙齿,上面是他嘴唇和血的味道,它尝到了,人的体温似乎是烫着了它,它后背摇摆的触手在迅速膨胀,悄然地全都变得通红。

    陈鹤年被占了便宜,也没理由骂它,吐了口气说道:“以后我没同意,你不能舔我。”

    鬼没回答,它低着头,身上的血窟窿正在一点点愈合,它愈合得很快。

    陈鹤年又说:“也不能随便捅自己,你得先问过我。”

    笼罩着整个山洞的黑雾慢慢凝结,它似乎有点高兴了,就安静地站在陈鹤年身旁。

    其余人还在迷茫之中不明所以,这场莫名的混乱已经结束,陈鹤年重新整理了衣衫,不失体面。

    “大巫师。”他站得直,下巴抬得高,看着大巫师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笑道:“你还有什么把戏?再不使出来,你可就惨了。”

    第52章 桃花源(九) “再对爷爷这样,那爷爷……

    大巫师做了这么久的大巫师, 也是想做个体面人,提前爬到了高处的桌边,在他们的注视下, 不疾不徐地扶正自己的衣袍,还从桌上拾起了他的桃木枝。

    “小儿,好生厉害。”他恨恨地盯着陈鹤年,空有觊觎之心,却没有能力,也就这样泄愤。

    他看上去没打算逃跑,因为没逃的必要,赵翠翠和陈鹤年得不到一个,他也活不了。

    所以, 陈鹤年也不急着杀他,他想让这个上位者,称大多年的人多点恐惧再去死。

    大巫师笑了起来,难看的人,难听的声,他手指朝着桃木枝一剥,手里的桃花瞬间枯了,木头化为白灰弥散开,它越散越密, 能钻进空气的每一个缝隙。

    “烦人的死老头。”姜皖大呼一句,手一指:“阿姐!办他!”

    这大巫师已是弹尽粮绝, 没有蛊和普通人无异,黑煞一掌将他掀飞,直接把他钉在了石墙上。

    “把他挂着,找根鞭子一直抽好了。”姜皖说。

    大巫师挣扎不下, 就瞪着双目,吼道:“无亲无情,不得好死!”

    “受尽挫难,神佛不渡!”

    他咒完又笑了起来,他一直笑,能把人笑糊涂。

    姜皖捂住了耳朵,所有人都不太舒服,陈鹤年觉得不对,一细听,原来不是笑声,而是有规律的咒。

    他这次用的不是蛊,是阴阳道法,那是哪门子法?陈鹤年有点好奇,想看看这狗一急能跳得多高。

    桃木枝的白灰被他们吸进了身体里,那也许是一种引子,随着大巫师起咒,陈鹤年的眼睛跟罗盘的指针一样,转了起来,花得看不清。

    陈鹤年有点头疼,他没有动,眼睛就定在一处。

    但是大巫师不见了,一点影子都没有留下。

    不只有大巫师,陈鹤年瞥向周围,姜皖,左贺,赵翠翠,他们都不见了。

    陈鹤年喊了两声,没人应,等他再多看几眼,又发现,真正消失的好像是他自己。

    他并没有移动过的感觉,可他已经不在昏黑的山洞之中,地上长高的草在给他的脚挠痒,头上的天是黄昏时候,他看见了大片稻田,金黄的稻谷已经熟透了。

    这是个宁静的晚午,远处的田地里还有一头吃稻杆的牛。

    “这是假的。”鬼还在他身边。

    这当然是假的,不是现实,而是幻境。

    只是一个幻境,陈鹤年有点失望,那大巫师也没有什么新颖的手段,他大概使的是心经那类的道法,而陈鹤年本人还在山洞里。

    幻境困不住鬼,鬼伸手牵住陈鹤年的手腕,说:“我带你出去。”

    鬼声音令人心安,它不是幻像的陷阱,陈鹤年的手指传来热度,红绳在动,大鬼出手直接破掉这个幻境正合他的心意。

    陈鹤年决定跟着它走。

    刚一转身,他就听到了呼喊声。

    “小年!小年呐!”

    “陈小年——!”

    那是好陌生的声音,陌生到他需要很久才能想起那会是谁。

    他没有再听见过的,在这里听到了,这几声,让他的脚再难迈出一步。

    鬼回头,对他说:“这对你不好,我要带你出去。”

    “不。”陈鹤年摇了摇头,一点点推开了它的手,他的表情变了,心情也变了,鬼注意到了这点,它没吭声,等着他告诉自己。

    陈鹤年说:“我要自己动手,只能是我动手。”

    尽管这里是假的,但他很在意,它看见了一颗隐隐震动的心,在他平静的表面下。

    大鬼点头:“好。”

    既然他想,那它可以等。

    鬼消失了,而身后的呼喊声没有停,越来越响,人近了,声音也就近了,听得越真切。

    脚步声出现在他身后,但陈鹤年没有回头。

    身后人不再跟刚刚呼喊的时候那样急切,轻声问:“小年,咋还不回家咧?又跑到这里来啦,生闷气连晚饭都不吃啦?”

    陈鹤年身旁有堆起来的草垛子,不高不大刚好能藏个娃娃,他看过去时,仿佛就看见了一个气呼呼的小孩,他发脾气就会扯地上的草根,拔身后的草垛子,弄得自己身上又灰又乱,这样就能报复帮他洗衣服的那个人。

    再气,他都不会跑太远,也不换着的地方躲,他就是想被找到,然后等着人哄他回去,他每次都会在这里坐一个小时,无聊就睡,然后被抱回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陈鹤年不记得。

    “是爷爷错了,爷爷再也不逼着小年吃菜根了,成不成?爷爷已经闷好了鸡蛋,就等着你去吃呢,还不原谅爷爷么?”

    这是他爷爷的声音,也许只是像,但陈鹤年早已无法比对,他知道,这只是个冒充的伪劣品,是肮脏的亵渎,他愤怒的来源,所以陈鹤年决定要亲手杀死它,把刀捅进它的心脏里,狠狠拧上几圈,让它也尝尝什么是痛苦。

    陈鹤年一想,他手里就多出了一把刀,真真切切地被他握在手心里。

    这个幻境似乎能给他想要的,那就变得更简单了。

    陈鹤年握着刀,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一转身,毫不犹豫地举起刀刃,就要插进那个假人的身体里。

    “乖乖。”

    那个人晒然一笑。

    陈鹤年目光停住了,手也停住了。

    他爷爷长什么样,其实他忘了,应该是个沧桑的老人,在田里待久了就会粗糙,这个假人栩栩如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爷爷,原来这样矮,比自己整整要矮一个头。

    陈爷子现在看他,还需要抬起头看。

    他是消瘦的一张脸,眼睛正眯着,扯起了两边眼梢的皱纹,额头上也有,眉头跟两簇小山似的,嘴上也有点小胡子,他咧着嘴,一口黄牙,身上还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

    这不是陈鹤年的爷爷,他爷爷的衣裳从来没有干净过,他脸上的皱纹一定更多,皮肤更黑。

    但这是陈鹤年心里希望看见的,能干干净净,高高兴兴的。

    “乖乖,跟爷爷回家吧。”陈爷子声音里有几分笑,是哄娃娃的味道。

    陈鹤年手里正拿着刀,陈爷子当没看见,上来拉住他的另一只手。

    陈鹤年立即挣脱开。

    陈爷子说:“爷爷又不打你,躲什么?”

    陈鹤年脸上冷冷的,他只是愣了一会儿,他不该这样无所作为,他只是有点吃惊。

    因为那只手,竟然是有温度的,就跟活人一样,有着粗糙的茧和厚实的重量,就跟真的一样。

    陈爷子还假装吓唬着:“再不会回家,小心狼把你抓走。”

    陈鹤年接了一句:“山上没有狼,只有黄皮子。”

    “愣怂!”陈爷子不轻不重地说:“要是真被你碰到了,你还能见到爷爷啊?没有爷爷,就你一个人,你怕不怕?”

    陈鹤年停顿了一会儿:“怕。”

    他眼睛垂下去,“只是以前怕。”

    陈爷子看着他笑,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儿,脸皮挤成褶子:“小年已经长大了,都不好哄咯。”

    他听上去还很欣慰:“长得好高咯,爷爷抱不动了,能吃得饱饭,日子不算苦吧?”

    陈鹤年生硬地回:“别装得好像他真的在一样,你就是个捏造出来的假人,我会亲手解决你,杀了你。”

    “什么假人!我是你爷!”陈爷子有些生气,伸手往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出手还有点费劲,原本是朝陈鹤年脑袋上伸的,但他拍不着。

    “没大没小,孙子不能说爷爷,小时候不是教过么?”陈爷子躬着腰,表情没他说得严肃,“忘咯?你把爷爷也忘光咧?”

    陈鹤年没说话,陈爷子叹了口气,“那爷爷,可真有点伤心咯。”

    陈鹤年听了心里不是滋味,皱着眉,反复揉捏着刀的刀柄,但他没有动手。

    “好啦,甭气了,想不想爷爷做的菜啊?”陈爷子笑眯眯地说:“回家吧。”

    陈鹤年觉得自己大概是中了那死老头的毒,才会像现在这样傻乎乎地跟着一个假人回他们的家。

    哪来的家?

    他跟着这个假人,还真沿着一条路往前走。

    陈鹤年看见的,正是东皮村,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是他的回忆,把他消失的记忆也勾了出来,他记得那块儿田,记得那条河,记得这里春夏秋冬不同的样子,田里有人正在割稻子,瞧见他们还停下打着招呼。

    那人乐呵呵地说:“老爷子,接孙子回家咧。”

    “是咧。”陈爷子也停下了,笑着回,“娃娃现在长大咯。”

    “真高哇!以后你就能省事了!有福咯!”

    “不成的。”陈爷子说道:“娃娃还要出去的,不能一直留着陪我这老骨头。”

    “不在你这里孝顺,还能到哪里去?”

    陈爷子熟稔地和那人说道,有模有样的,却让陈鹤年心情怪得可怕。

    “闭嘴。”陈鹤年吼道:“我叫你们都闭嘴!”

    他的声音扯开很尖锐,吼完自己才冷静下来,但这两个假人没有按他的意思走,田里的人怪异地看了一眼,“这娃子,咋说话咧?”

    “害!娃娃是被我惹急了。”陈爷子笑着应付,“现在还生着气呢,别介意,咱先走了。”

    “走吧走吧,省得让我看着,嫉妒你有个宝贝孙子。”那人笑着,回头割稻谷去了。

    陈爷子不叙话了,回头儿来牵陈鹤年的手。

    陈鹤年确实很生气,他眼睛还瞪着这个假人。

    陈爷子想拉着他继续走,陈鹤年不肯动,扯一步,他才走一步,终于把陈爷子给逼急了,“长大了,就可以不听爷爷话咧?我这把老骨头也压不住你。”

    “爷爷还不能管孙子咧?”

    “你不是我爷爷。”说着,陈鹤年低下头。

    “还贫,我不是你爷,哪个是?”陈爷子又笑了,“再对爷爷这样,那爷爷可就要打你屁股咧。”

    第53章 桃花源(十) 这是心门,是陈鹤年的桃……

    陈爷子不只是口头上一说, 他说完就直接动起手,不轻不重地朝陈鹤年的屁股上拍了一掌。

    陈鹤年愣愣的,都没反应过来, 就被他拉着走了。

    烂叶子和泥巴,路上能闻到这股蒸气,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一点余光这洒一块儿,那洒一块儿的,经过时,闪了半张脸,陈鹤年看清了陈爷子头顶白灿灿的头发。

    陈爷子把他带回了家。

    他的“家。”

    但是这个“家”有点假,陌生得不像是他记忆见过的。

    陈鹤年踏进了一扇刷着棕色油漆的大木门, 乌黑的木檐,设了门槛,他跨进去时,却能完美地容纳下他的身高,房顶变高了,像是扩建过。

    他上手往墙上一摸,干干净净地粉刷着冷白色的墙糊,连灰尘都少有,上面没有泥巴印子, 也没有细细碎碎的洞,墙角下连草都没有, 脚踩的不是黄土,地上都整齐地铺了石头砖。

    他家里还有一个很大的猪圈,里面有闹腾的三只白胖猪仔。

    这根本就不是他的家,陈鹤年皱眉, 原本怀念的情绪没了,变成厌恶的冷漠。

    他们家是很穷的,种的东西都只够自己吃,换不了别的东西,屋子一代代往后传,已经很旧了,房顶少瓦,下雨都要滴水,他爷爷年纪大腿脚不利索,不好踮梯子补屋顶,想找别人帮忙还得拿鸡蛋换,他家里就两只母鸡,爷爷舍不得,他们就只能在雨天时避一避,更不会养猪!

    即是用来对付他的幻境,却造得如此伪劣,陈鹤年站在院子里,脸上都蒙上一层阴霾。

    “哎呀——”陈爷子突然一拍脑袋,他像是忘了什么事,急冲冲地跑进屋子里去,出来时拿来一个撮箕,里面装了好几把黄米皮都没剥掉的稻米,跑到拐角里的笼子外面,把鸡笼打开,抓起米往地上甩。

    “我老了,都有点忘事咧。”陈爷子笑了笑。

    鸡被放出来,至少有十几只,围在一起,个头又大又肥,咕咕地吃了起来。

    陈鹤年看见了一只很显眼的大公鸡,鸡冠很红,它放着米不吃,抬起头眼睛看中了陈鹤年,直接提着鸡爪子就朝他冲了过去,提着嘴要啄他。

    陈鹤年正巧心情不好,那鸡一冲上来,迎面就吃了他一脚,直接踹飞了,鸡毛都抖落一地,鸡灰溜溜地跑回笼子里去了。

    “现在不怕鸡啦?”陈爷子瞧这一幕,直笑:“你小时候就被公鸡啄了屁股,当时哭狠了,非缠着我把它给炖了,那还是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后来还是去别人家讨了只鸡仔,后面才有鸡肉吃。”

    陈鹤年听了,只是板着一张脸,他不太相信:“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那是你三岁的时候,你当然记不住。”陈爷子笑得满脸褶子,“小年呐,你能不能答应爷爷一件事呢?”

    陈鹤年问:“你想说什么?”

    陈爷子弓着背,小心询问道:“以后别忘了爷爷,成不成啊?”

    陈鹤年其实应该生气的,一个假人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这些话?更不该是这副迁就的姿态,像是一个被抛弃了,苦苦等着孩子们回家的老人。

    可陈鹤年的心却像被人揪了一下,他久久无法平静,乌黑的眼睛在陈爷子身上打转。

    他大概是这世上最不孝顺的孙子,他将爷爷给抛弃了,跟了周羡之以后,他时常会生病,会做噩梦,他忘的也越来越多,哪怕是做梦,他也无法看清那张脸。

    这是他十多年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清他爷爷的脸,他应该感激,哪怕这是假的,鬼使神差的,他承诺道:“我会永远记住你。”

    我不会再遗忘,陈鹤年保证。

    陈鹤年轻轻唤了声:“爷爷。”

    陈爷子笑着应:“哎!”

    陈鹤年恍惚地,有了一种心落实处的错觉,这让他变成一个沉默的呆瓜

    陈爷子带着他从露天院子里走进屋,高高兴兴地上桌,“坐,坐下来吃。”

    陈爷子盛了饭,拿了筷子先递给了陈鹤年。

    “快尝尝。”

    “爷爷啊,都没能陪你在六岁生日的时候吃一顿饭,爷爷现在补偿你,看,有鸡肉,还有甜瓜,鸡蛋,都是你爱吃的。”

    “先吃个腿儿,多吃肉才能壮实哇。”陈爷子把菜往他碗里夹,苦口婆心地说,“你现在虽然长高了,但太瘦,小心大风一吹过来,你就被吹跑咯!”

    “还有菜根,吃了好哇,现在肯不肯吃一口菜根?”

    陈爷子不停把菜往他菜碗里夹,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陈鹤年还记得,他小时候就不喜欢这种绿油油,根又粗的青菜,他最多吃上面的细菜花,爷爷会特意挑菜花给他,但他又不想把难吃都给爷爷,也会忍着吃几口。

    现在他嗓子像是哑了,不会说话,只会摇头和点头,陈爷子叫他吃,他就吃了,明明什么也没有,他也吃一股味道来,还是一样苦涩难吃。

    如果爷爷还在的话,他们会不会就像这样?长大后能让爷爷享福,装修房子,挣钱买猪仔,每天都有肉吃。

    陈鹤年其实懂了。

    这就是他心里希望的,他幻想的好日子。

    幻境将他记忆里的人拉了出来。

    人是假的,也是真的。

    因为陈鹤年记忆里的爷爷是真的,即使他自己遗忘了,但他的心没有。

    “爷爷。”陈鹤年哑声唤了句,将头埋得很低,爷爷还是那个关心他的爷爷,但注定,他要亲手杀死他。

    “乖乖。”陈爷子站起来。

    陈鹤年听到一串颤颤巍巍的脚步声,接着,一只手掌就放在了他的头顶。

    爷爷摸了摸他的头:“我的乖乖呦。”

    “没有爷爷,你有自己的新家了么?”

    “没有……”陈鹤年回答:“爷爷,我不会有家了。”

    陈鹤年嗓音哽咽,他哭了,无声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

    “不会的。”陈爷子却说:“我的乖乖,一定会有新家,还会有人爱你,像爷爷一样,爷爷啊,只是在天上看着你,不能在你身边,陪你说话。”

    陈鹤年听了,两行泪倏地掉了下去。

    “乖乖,你不要哭。”陈爷子拍着他的后背,“你要过得好,过得开心,这样,爷爷也会很高兴。”

    “爷爷能看到了这么好的小年,爷爷高兴啊。”

    陈鹤年忍不住抬起头,盯着陈爷子,问:“爷爷,你真的看见了么?”

    “当然看见了。”陈爷子说,他的眼睛在诉说着对陈鹤年的自豪。

    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擦掉了眼泪,才发现,陈爷子也哭了,爷爷的眼睛很浑浊,眼泪很小,不会掉,就悬在眼尾,和不能放下的思念一样。

    陈爷子捧着陈鹤年的脸,心疼地说:“我的乖乖呦,吃了好多苦哇,爷爷真想你能一直留在这里,但是乖乖,这不成的,你还要好好活着。”

    陈鹤年一直没有用的刀现在到了陈爷子的手里,他把刀尖对准自己,牵住陈鹤年的手,将刀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陈鹤年握住了刀,陈爷子则握住了他的手。

    陈鹤年的手在抖,陈爷子则握得很紧,帮他扶稳手里的刀。

    这是心门,是陈鹤年的桃花源。

    幻境能实现他的愿望,陈鹤年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在桃花源里生活,直到他的身体死去,灵魂终结。

    要出去,就得杀死眼前人。

    他的爷爷帮他拿起了刀。

    他的爷爷一定会这么做,会毫不犹豫地让自己杀死他。

    陈爷子轻哄道:“乖乖,你该走了。”

    “爷爷。”陈鹤年流着泪问,“再和我说说话好么?我舍不得你。”

    他不是一个假人,他是我的爷爷。

    陈鹤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他的眼泪没有扰乱他的视线,他的心没有让他迷失,他要杀死这个人,但他的思念该用什么来填补?

    “乖乖,爷爷爱你。”

    陈爷子一说,陈鹤年手里的刀就对准了他的心脏,猛地扎了下去。

    陈鹤年闭上了眼睛。

    陈爷子抱住了他,让他的头再一次埋进温暖的胸膛里。

    陈鹤年终于杀死了自己最思念的人,陈爷子成了消散的纸人,他再也感受不到那双手的温度,他抓不住已经失去的人,那点余温和瓦解的房屋一起消失。

    他眼前眼泪还在掉,汹涌的,止不住,面前的灰烬和当年的火一样,在他胸膛狠狠地烧着,也是黑色的雪,在眼前吹动着。

    陈鹤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这样做,就能把他的悲伤都藏在黑暗里。

    “醒了吗?”

    “好像醒了,他睁眼了。”

    “他……好像哭了。”

    左贺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陈鹤年是他们之中最慢醒的,姜皖用蛮力将赵翠翠给叫醒,但是他们没办法靠近陈鹤年,因为鬼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不想有别人打搅。

    姜皖说,有鬼在,陈鹤年不会有事,所以他们控制住大巫师,就一直一边等着。

    等陈鹤年醒来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他的眼睛上掉下了眼泪,眼底生出沟壑,像被血染过,而他的眼神淬了冰,好冷,好冷……

    鬼伸手摸上了陈鹤年的脸颊,擦掉了他眼尾没有落下的眼泪。

    “不喜欢,眼泪。”鬼说,它苦恼,不解,甚至也被陈鹤年影响,变得有些躁动,环绕在陈鹤年的周围,触手在翻涌。

    “很好。”陈鹤年开口,甚至比往常还要平静,他并没有在现实里痛哭一场,抬起头时,眼睛里已经没有水光,只是寂沉地敛去了所有情绪。

    “我应该感谢他。”

    他的声音平淡,轻轻的,却狠得像淬了毒:“他帮我圆了一个遗憾,有心了。”

    “那就把他的心挖出来吧。”

    第54章 桃花源(完) 赵翠翠,她飞远了。……

    黑煞把大巫师压得死死的, 他的四肢被禁锢,头朝地,念不了咒也动不了蛊, 要泄愤,要折磨,是很简单的事。

    陈鹤年很安静,他的目光是一条一尘不变的平行线,大巫师的眼睛依然充满怨毒,心门是很多人难渡的关卡,但是他把这招放在陈鹤年他们身上就是大错特错。

    陈鹤年沉默的样子才冷得让人胆寒,他终于动了,却是对看着他的鬼说的。

    “你喜欢我?”

    他问得有些突兀, 鬼答得很快:“喜欢。”

    “好。”陈鹤年点头,用手指向大巫师,“那你去把他的心挖给我。”

    “你要挖得慢一点,我要一颗完整的心,要在他活着的时候挖出来,我要他痛苦,但是我不想听到他恶心的声音,能做到么?”

    陈鹤年笑得冷漠又恶毒,他并不是在询问, 他知道,鬼能做到。

    鬼在他说完的那一瞬就消失了, 它出现在大巫师的面前,转眼间将黑煞逼退。

    鬼的后背生出了四条触手,分别插进了大巫师的四肢关节处,横穿了他的的身体, 捅掉了一圈铜钱大小的肉和骨头,像叉烧一样把他血淋淋地提了起来。

    大巫师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恐惧,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鬼知道人最脆弱的地方在哪儿,添了一根触手直接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从窒息里脱水,让他连一句哀嚎都吐不出。

    接着,一只宽大的手掌捅进了他的胸膛。

    鬼可以直接捅穿他的后背,然后摘下心脏,但是它没有。

    因为陈鹤年说了,要他痛苦。

    给人制造痛苦,对鬼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好像它天生就会,鬼没有直接掠夺他的生命,相反,它给他灌注了阴气,维持他的意识。

    大巫师的血液都冷了,不再流动,他的身体像是坠入冰窖里,冷到一点知觉都没有,只有胸口撕裂的痛,而他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挖出去,他要死了,像他这样的人面对的死亡时反而更加恐惧,眼睛都流下了鼻涕尿,呜呜的诡异地哭了起来。

    鬼不会在意这些,大巫师胸口涌着血,一条血线刷刷地往下滴着血珠,他脑袋憋得红紫,脖子已经被拧变形了,长发不着冠,脸上鼓起的青筋像是他饲养的蛊虫在吃自己的身体。

    终于,鬼把他的整颗心都刨了出来,活生生的,它抽离自己的触手,大巫师砸在地上,在看见自己心脏时目眦尽裂而死。

    鬼把他的残躯甩开,飞回陈鹤年面前。

    鬼弯下腰,朝陈鹤年奉上那颗心脏,它的双手沾满了刺目的人血,是奈何桥边的曼珠沙华。

    “你做的很好。”陈鹤年微笑着说:“我很高兴。”

    他问:“现在,你想吃这颗人心么?”

    鬼摇头。

    “但我想让你吃呢?”

    鬼听了,又点头,把这颗心往嘴里送。

    “不。”陈鹤年在最后一刻按住了它的手臂。

    鬼也停了下来,它只是注视着那双眼睛,等待着他说出他真正想要的。

    陈鹤年的眼睛也在笑,他伸手抚摸上它的脸颊,像是在哄它:“我不会为难你,让你吃下这么肮脏的东西,把它捏碎吧,不要脏了自己。”

    一个人在鬼的手里都是那样脆弱,何况只是一颗心脏,它动了动手指,那颗心就被腐蚀成了灰烬,成了它脚下消失的沙砾。

    “很好。”陈鹤年说,“你很听话,我也喜欢你。”

    “回来吧。”他张开双臂,邀请似的朝鬼敞开了胸膛,”回到我身体里。”

    鬼愉悦地吐出一口气,它似乎也很高兴,触手先缠上陈鹤年,往他腰上缠了好几圈,身体才绕过去,它的脑袋盘旋在陈鹤年的周围,注视着他的容颜和神情,他没有拒绝。

    它高兴地在他的脸颊上舔一口,才整个钻进陈鹤年的后背里。

    陈鹤年的手上还有从鬼身上沾到的血,他平静地走到桌边,拿起块布轻轻擦拭干净。

    左贺有些担忧地看向他:“你让那只鬼杀人,真的好么?它可是一只大鬼。”

    “要是激发了它嗜血的欲望,不受控制,你就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危险?”陈鹤年并不是很在意,“最多不就是吃了我吗?”他反问:“这很可怕么?”

    “不可怕么?”左贺说。

    “不可怕。”陈鹤年说:“它不仅不可怕,还很可爱。”

    “我和它是一体的。”

    左贺噎住了,姜皖说道:“既然已经把他解决了,那我们先出去吧,白白忙了一晚上,烦人。”。

    白蛇给他们带路,很快就走出了山洞,外面的天已经快亮了,山脚下是雾蒙蒙的瘴气,他们正站在一座高山上,甚至看不清寨子的全貌。

    “我知道这里是哪儿。”赵翠翠说,“再往那山上走,就是万毒窟咯。”

    她流了血,脸上还有些白,指了一个方向,“你们等天亮咯,往那边走,就可以出去咯。”

    他们准备离开这里,姜皖想带赵翠翠一起走,她说:“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没人可以强迫你,别做个傻子,丢了命,可就什么都没了。”

    “我晓得。”赵翠翠笑了,但她却还是摇头,“我昨晚上其实想了很久,我想,要是我真的出去了,会咋个样,我没有那么好,我也想过,我是不是应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离开这里。”

    “但是,它回到了我身边,还给我了一样东西。”

    赵翠翠抚摸手上的白蛇,“它给了我它姐姐的蛇胆,那蛇胆可以解百毒,也就有希望可以解掉虫母的毒,那个时候我就晓得,我走不了,没准呀,我生下来就是来拯救大家滴。”

    “你们也不用可怜我。”赵翠翠低下头,“比起我自己,我阿奶,才是这世上最最可怜的女人。”

    赵翠翠出生后就失去了双亲,是寨子里少有的孤儿,有人说她是个克星,没人想要她,只有阿奶接受她,阿奶收养她待她为己出。

    阿奶是寨子里所有人的阿奶,却是她唯一的奶奶。

    赵翠翠本该有个姐姐,她看见了一间被保留得干干紧紧的屋子,和一件漂亮的,属于一个姑娘的嫁衣,阿奶其实有个女儿,在快要成亲的时候死了,她只活在阿奶一个人的心里。

    阿奶会守着寨子里的每个孩子,那些孩子们欢声笑语,陪伴着自己的阿爹阿嬷,而阿奶只能一个人默默祭奠自己的孩子。

    因为那是个秘密,一个关于牺牲的秘密。

    当自己被选中的时候,赵翠翠很伤心,因为爱她的阿奶很狠心,在大巫师宣判她的忌日时,阿奶没有说一个不字。

    赵翠翠那时想,阿奶爱的不是自己,而是她死去的女儿,她没有睡着,甚至有些嫉妒死去的那个孩子,她半夜离开房间,愤怒的,想砸烂那个人的所有东西,可她却看见阿奶一个人抱着衣服在窗边坐到了天亮。

    阿奶在为自己的孩子伤心,也在为她伤心。

    赵翠翠埋怨过阿奶的狠心,她希望阿奶可以站出来维护她,保护她,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懂阿奶。

    原来那个孩子也是祭品。

    阿奶已经经受过一次生离死别的痛苦。

    当大巫师割开她的手腕,不停咒骂阿奶的自私时,赵翠翠明白了一件事,只有她知道阿奶的痛苦,也只有她会在乎阿奶的痛苦。

    十六年前,阿奶手里还没有震山木,她也只是普通人,一个普通的母亲,因为蒹葭蛊,她的身体没有被母虫的毒素侵蚀,是那个叫周羡之的人给了她一半生命,寨子里的人都听从大巫师的话,阿奶也是其中之一。

    赵翠翠想,那个孩子在成为祭品前一定也埋怨过阿奶,为什么不保护自己的孩子呢?她是一个母亲,母亲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

    可阿奶,也不过是寨子里的一个蚩南人,在她的女儿被选中的时候,她有权利说不么?面对那么多人,她该怎么反抗呢?她有什么办法可以解救自己的孩子?

    大巫师说这是正确的牺牲,他们就用这句话绑住了阿奶。

    一个母亲被迫牺牲了她的孩子,他们在她痛苦时称赞她,称赞她的伟大,而她只能站在高高的原野上,沉默地看着这个寨子,看着别人踩在她女儿的血肉上欢声笑语,自由自在。

    她无法诉说,没有人会记住她的女儿,母虫是一个秘密,一代接一代,早就将那些祭品遗忘。

    牺牲能换来回报,而她不愿意再牺牲,当圣人,又有什么错?

    她的阿奶不是大巫师口中的罪人。

    赵翠翠很痛苦,她也不想牺牲,所以,她从未停止问上天,为什么偏偏只有她不能活呢?她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再跳舞,唱歌,陪伴在阿奶身边,除了阿奶,也不会有人记住她,没人会知道哪个姑娘跳进了虫窟。

    “我早就想好咧。”赵翠翠收起沮丧的模样,笑着对他们说,“其实包里的东西都是为你们准备滴,里面有我给你们准备的礼物,快拿出来看看!”

    左贺打开包裹,拿出了里面用银丝编成的簪花,赵翠翠走过来给他们一一戴上,“我不能走咯,你们就带一朵不会枯萎的花走吧。”

    “对了,以后小白就拜托你们了。”赵翠翠将手上的白蛇放下:“它受了伤,留在这里容易被人抓去炼蛊,你们带它走吧。”

    白蛇不想走,赵翠翠就推着它走,直到它去到陈鹤年的身边。

    陈鹤年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的听着,他们知道,这不是他们能插手干预的,赵翠翠已经没了选择。

    赵翠翠面朝着那座高山,她看见了自己的奈何桥,忽地,她哽咽起来,“我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我想和阿奶一起去外面,看外面的世界到底长成啥样,我想去看曼曼出嫁,等着曼曼生个姑娘,三个人一起去采山花,我也想有个娃娃,教她唱山歌,我会爱她,阿奶也会爱她。”

    说着,她停住了,再也忍不住,捂住脸,放声大哭,“小哥哥,小姐姐,我不想死,我一点也不想死啊。”

    “我想活着,我想和他们一样,但是我不能,我不去,阿奶就会死,曼曼就不能和王麻子好好在一起,寨子里的娃娃,姑娘,她们就都要死。”

    赵翠翠哭了一场,把自己的委屈不甘都吐了出来,到最后的最后,她说服了自己,默默擦干了眼泪。

    这个年轻的姑娘,在黎明结束时露出最后的微笑。

    “小哥哥,小姐姐。”

    “再见咧。”

    赵翠翠决定好一切,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大山深处走去,她苗条的身体被树影吞没,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在唱:“山风吹来呦——

    山风吹来呦——”

    她的歌声,身上的铃铛声,一摇一晃,都渐渐远了。

    陈鹤年三人等待着,等待破晓时,山间的迷雾散去,等待着山中的曙光出现,等待着赵翠翠带给蚩南人光明。

    当太阳升起时,他们看见了金灿灿的光芒,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大片的黄色蝴蝶从山中涌现,它们从深处飞过来,天上像是下起了银杏雨,蝴蝶在他们人头上那朵簪花上歇了会儿脚便又飞走了,它们在往寨子里去。

    蝴蝶越飞越远,飞到了屋檐下,飞进屋子里。

    蝴蝶停留在蚩南人身上,停留在了赵奶奶的肩膀上,它漂亮的翅膀轻轻煽动在她耳畔带来清动的风。

    赵奶奶醒了,她睁开眼,却只看见一抹灿烂的蝴蝶影子,远远离去。

    赵翠翠,她飞远了。

    第55章 姜鹤年 “有这么大啊,特别值钱。”……

    天已经亮了, 山脚的雾还没散尽,陈鹤年他们往山下走,能清晰地瞧见, 太阳一点点从狭窄的山缝里挤出来,脚下时不时发出些沙沙的声音,地上有从叶子上投下的小光影,晨光淡淡的,像一条虚线,他们在朝着尽头走去,很快,又看见了那片桃花林。

    白蛇给他们带路,那是一条更隐秘的小道, 坚硬的石头附着青葱葱的苔藓,他们走过一条狭窄的长洞,就彻底走出了蚩南族人的寨子,那甬道又长又黑,穿过之后就看不见太阳,只有阴沉沉的天,和一层薄薄的乌云,看着随时会掉下雨来。

    走这一路,他们都没说什么话, 特意避开杨家村,按左贺说的路子走, 最后顺利上了一辆牛车,车板上垫了很多稻草,左贺跟那拉牛车的老汉儿还挺熟,说了会儿话, 就答应帮他们的忙,老汉儿每天都要去镇上办事,可以拉他们一程。

    左贺不等陈鹤年张嘴,就老实地脱下自己的褂子给陈鹤年拿来垫屁股,他抱着自己的剑,等老汉儿平稳地抽动牛车了,才歪过头问:“饿了么?要吃东西么?”

    这个时间快吃早饭了,左贺以为陈鹤年会想吃东西,“包里装了吃的。”说完,他就打开包裹给陈鹤年看,赵翠翠往里面装了炸年糕和麻花,上面还有一层亮晶晶的糖渣,可以拿来填肚子。

    陈鹤年只是瞥了一眼,“我不饿。”

    说完,还把脑袋扭了过去。

    左贺就看向一旁的姜皖,姜皖也摇头。

    “好的。”左贺得了回答,将手缩回去,他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说点什么,但没人接他话茬,只好把气咽了回去。

    “你饿了就自个吃。”陈鹤年说。

    “其实我也不饿。”左贺也摇头。

    “哦。”陈鹤年觉得他莫名其妙,腿缩了缩,后背朝着稻草倒下,“我要睡了。”他说,“别吵我。”

    左贺点头,自个把东西收好放到一边去了。

    陈鹤年靠在稻草上,闭上了眼睛,这是一件神奇的事,他居然不嫌脏了,那草上难免会有些灰,但他躺上去后眼睫毛都没有抖过,平缓地,像是直接睡熟了。

    姜皖靠在右边,也闭上眼休息了。

    于是左贺说道:“你们放心睡吧,我会看着的。”

    那牛车还在朝前滚,黑牛时不时哞哞两声,轮胎滚一圈,左贺的眼皮往下耷拉一次,过了好一阵儿,赶车的老汉没听见声儿,他一扭头看,原来这三个年轻人都睡着了,车轮子滚过不平的路,也没有把他们抖醒,看来是累得够呛。

    老汉儿笑了笑,抽着牛车往前赶路,得在中午之前赶到镇上他才能赚到钱。

    陈鹤年三人沉沉地睡了一觉,他梦见了一望无际的稻田,田里有许多劳作的影子,有他们欢快的声音,有人在稻草中央奔跑,稻田弯出一条线,头上是晃悠着的铃铛声,但他只能站在岸上,看着听着,一直到梦醒,他人已经离开大山了。

    到镇上后,陈鹤年只好花钱买了三张汽车票,到下午他们才下了客车。

    陈鹤年在路边上买了一个包子,别人没有的分,他是个冷血的商人,在他手底下干活儿是不包伙食的。

    但左贺却说他可以煮饭做菜,他做的比山上的厨子还要好,这一提,陈鹤年难得绽放了一点笑容,三人又跑了一趟菜市场,顺理成章的,左贺手里就提了一袋子菜,荤菜还占多数。

    “这兜里不还有钱么。”姜皖忍不住说,“付个车费都肉疼半天,陈老板做事也太小气了。”

    “我这人讲公平,他有的,你也得有。”陈鹤年回道,“以后他做饭,你洗碗。”

    “那你干什么?”

    “我当老板。”

    陈鹤年这样说,但差一点,他这老板就做不成了,这店子也算是他家,长途跋涉回到家,门却不是锁好的。

    他扫了一眼,没出声,八成是家里来客人了。

    陈鹤年立即把自己的箱子拿回手里,他心里有很多种猜测,如果是敌人,那就遭了,说明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位置,在等着守株待兔,而他去雨南这段时间里,谁能找上门来?

    陈鹤年有了主意,他看向白蛇,小声使唤:“在我手底下干活儿,都得有点用,去,你先钻进去,看看里面什么情况,看上去不是正经人,你就上去咬,毒死人不偿命。”

    左贺说:“这么直接,不太好吧。”

    陈鹤年回道:“歹人登堂入室,我这是正当防卫。”

    白蛇照他说的做了,它穿过底下的缝隙,往里面去,过了一会儿,陈鹤年就听见里头有人高兴地嚷嚷:“哦呦,哪里来的蛇?长得真不错啊,快张开嘴,让我看看你的牙口。”

    “认识?”姜皖见陈鹤年脸色一下就变了,看样子,是个熟人。

    “是认识。”陈鹤年说,他很生气,眉毛一压低,眼神跟刀子一样飞出去,他上去就把门拉开了,这店里一下子敞亮起来,里头的情况清清楚楚,就一个人。

    左贺和姜皖跟着看过去,那是个中年男人,已经将白蛇给抓在手里,用手指掰开了它的嘴,快将它捏死了。

    “周羡之——!”

    只听陈鹤年咬着牙吼道。

    “啊?”那人表情一愣,一看是陈鹤年,立马就变成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回道:“哎呀——!小年年,你终于回来啦!”

    “出趟门真是辛苦啦,也才两个月,你怎么都瘦了?”他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把他们都看了个遍。

    姜皖一碰上对方的眼神,莫名的有一种被扒了族谱的感觉,已经被这个人给看透了。

    所以,这就是周羡之,道上赫赫有名的三阴手。

    这个中年男人后头的头发留得长,扎了一截低马尾,刀削的轮廓,生得一副严肃冷漠的脸,却留着胡子,笑得的时候还喜欢把两排牙齿都露出来,有点不正经。

    “还买了这多菜,晚上能吃顿好的了,可谁做饭呀?”周羡之盯着左贺手里的东西,有点眼馋的意思,还不忘抓着白蛇,陈鹤年脸都气红了,他还在笑,“要不要和师父抱一个么?”

    陈鹤年冷笑一声,将箱子一丢,抡起拳头就上去了。

    “哎——停,停停——”周羡之很牙疼,他是真的怕啊。

    陈鹤年一拳头朝准了脸,是昴足力气冲上去的。

    “哎呀!你要欺师灭祖啊!”周羡之叫喊起来,他身法很好,很能躲,但还是挨了陈鹤年一拳头,“能不能给师父一点面子,这么多人在呢。”

    是要挨一拳头的,不然陈鹤年没有气消的可能,周羡之也是摸准了,陈鹤年揍完一拳头就停下了,指着他说:“周羡之!你还有脸么?”

    “还有,把我的蛇放下!”

    周羡之说,“这蛇看着是真不错,这……”

    “放下!”

    陈鹤年吼了声。

    周羡之赶紧撒了手:“哎呀呀,放了放了,没惦记你的,真是的,咱们都这些年了,不就是一条蛇嘛。”

    说着,他瞪了一下陈鹤年。

    白蛇摇摇晃晃地趴下,已经焉了。

    “消消气,来来来,喝茶,先喝茶。”周羡之招呼着人坐下。

    陈鹤年拧着眉,一看桌子,上面已经倒好了三杯茶水,他拿起一杯喝下去,将茶杯扣在桌上,声音很重,看样子他气还没消完。

    “来者是客,先坐吧。”周羡之乐呵呵的:“家门不幸,见笑了,见笑了。”

    陈鹤年的师父自然也不能用寻常眼光去判断,姜皖和左贺都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前辈。

    周羡之一听,摸着胡子就笑了起来,“我家小年出门一趟,还交到朋友咯,不错不错,你们都是哪里人呐?这个小姑娘呢,长得还跟我家小年有点像哦,该不会是走散的亲戚吧?”

    “不敢攀。”姜皖回道。

    “哎——这啥话。”周羡之说:“你叫啥名啊?”

    “姜皖。”姜皖回道。

    “哎呀——!好耳熟啊!”周羡之大惊小怪一声,忽地皱起眉,捏了捏手指,像算命似的很玄乎,手指一停就猛拍了下桌子,“你跟我们家小年还真有可能是亲戚啊。”

    陈鹤年狐疑地瞪着他:“别装模做样的,有屁就放。”

    周羡之咳嗽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终于沉下声来:“雨南那一块儿咋样了?那里的人还好么?”

    陈鹤年回:“你想问谁?”

    “没谁。”周羡之淡淡地笑:“这人呢,缘分是天注定的,没缘分怎么都会散,人要好聚好散,才不会难受,而有缘分的呢,死了都会纠缠不休,小年年,别生气了,我这出门一趟也是为了你啊。”

    “你不知道,我这翻遍好几个大山,吃得不好住得也不好,遭了不少罪,但是师父心里呢,一直惦记着你的事,一想到你啊,就又能爬了,这不,总算让我找到了一些好东西。”

    陈鹤年挑眉:“比如?”

    周羡之压低了声音:“那只大鬼的身份哦,我总算摸清楚了。”

    陈鹤年呵了声,没那么早高兴,“真的?”

    周羡之肯定:“真的。”

    陈鹤年说:“那它是谁?”

    周羡之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有点乱,因为那很久远了,要从一千三百年前说起,正好在姜武王逝世的时候……”

    “这姜武王呢,励精图治,他在位时平定了整个中原,功德圆满,一生共有两个儿子,王后生的那个,出生时就被立为了太子,名字叫作姜鹤年,史文上说,这位太子温柔贤明,但可惜英年早逝,在继位之前就被毒害了。”

    “他出生时,姜武王就请了祭司为其算命,早年他羸弱多病,王后就给他打造了一块儿长命锁,刻着鹤年两个字,纯银的。”

    周羡之在陈鹤年脖子前比划着,“有这么大啊,特别值钱。”

    第56章 于林 它再一次说:“我想抱你。”……

    周羡之适合做一个讲故事的人, 他声音有力,将姜鹤年三个字也咬得也很重,只是他坐得不老实, 一只脚直接踩在屁股坐的位置,手也不安分,在陈鹤年面前比划时,手指在往他脖子上戳。

    陈鹤年觉得眼烦了,就将他手打到一边去,结果他又伸了过来,直接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陈鹤年抬起眼,用眼睛瞪着他,他当没看见, 继续说:“但是我没找到他的生辰八字,不过呢,书上说他有个隐晦的像胎记一样的东西。”

    陈鹤年在认真听,结果脖子突然一痒,周羡之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后颈处,按住了一块儿地方。

    “太子姜鹤年,后脖处有一颗红痣。”

    只听周羡之沉声道来。

    陈鹤年听完,先推开了周羡之的手,他的头发被撩了起来, 姜皖和左贺一齐看向了他的后颈,那里确实有一颗红痣。

    左贺便问:“前辈的意思, 是前世今生?”

    姜皖当即反问:“哪来的前世今生?”

    道上并没有前世今生一说,因为死去的魂魄投胎都会在奈何桥上饮一口孟婆汤,没了记忆,也换了面貌, 性情不同,已经重新做人,纠缠上辈子的事只会徒增烦恼,有的人上辈子可能是只鸡,是头猪呢!

    但陈鹤年不同,他是一只没有去过地府的孤魂野鬼,这便意味着,他终有一天会和自己的前世联系在一起。

    那长命锁就是个佐证。

    姜鹤年,只和他差了一个姓氏,他爷爷取鹤年两个字是希望他能长命百岁,想必,那位姜王后也是如此,陈鹤年因为那长命锁早有过猜测,没准他姓姜,但周羡之这样一讲,陈鹤年还是愣了愣,又有些犹豫:“你说的,都是认真的?”

    周羡之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茶:“自然,在这件事上,我还哄骗你不成?”

    陈鹤年回道:“难说,毕竟是你。”

    周羡之淡定笑了一声:“找准这些可废了我不少劲儿,我就怕啊,突然有一天我那宝贝徒弟被鬼给吃咯。”

    “现在找是找到了,但千年前的事现在哪里说得清,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明白,你要是想知道的多一点,自个去翻翻书就成了,都让我来讲也没劲儿,以前叫你没事读点书你不听,这姜朝可是古时候有分量的朝代。”

    陈鹤年说:“可你还没告诉我,它的身份。”

    “那位啊……”周羡之哎呀一声,连茶杯都赶紧放下了,紧张得令人唏嘘:“那位,恐怕是不能挂在嘴里随便说的。”

    “什么意思?”陈鹤年追问。

    “就是不能用嘴讲的意思。”

    所以,周羡之去拿了一张纸,手指沾了点墨斗,直接潦草地写下了两个字。

    ——于林。

    陈鹤年看了,脱口而出:“木秀于林。”

    “正是。”周羡之点了点头:“书上也是形容他的,是个好词。”

    陈鹤年平淡地说:“也就是个一般的名字,然后呢?它是什么身份说不得?”

    周羡之嘿嘿笑了两声:“是的,书上说,他是一代帝王,好像……还是姜朝历史上唯一一位异姓王,我估摸着它身上应该还有龙气功德在身呐。”

    帝王?

    那可真有来头,但又是异姓,那不多半是篡位么?

    周羡之苦口婆心地嘱咐说:“你以后啊,对它要客气点。”

    陈鹤年:“知道了。”

    但他心里却吐槽着,它怕不是个昏君,毕竟那样傻……难不成,是遭了民众唾弃才变的成孤魂野鬼么?

    “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师父我呢,打算让你自个慢慢历练,年轻就该闯荡不是?结交几个朋友,一路搭肩走,再有什么事也别找我了,我现在要去睡觉咯。”周羡之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记得晚饭的时候再叫我啊。”

    “那个年轻小子,炒肉的时候多放点青椒啊,有点辣味儿才好吃。”说完,他三两步跨梯子去楼上了。

    周羡之没了影,左贺和姜皖的脸上顿时都轻松了不少,方才师徒俩交谈,他们有点尴尬,不好插话,也不知道干啥,捏在手里的茶都凉了。

    姜皖立即问他:“姜鹤年和姜王朝,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鹤年听了,便举起他绑着红绳的手:“关乎一个困扰了我很多年的问题。”

    “我师父既然当着你们的面说这些,自然是信得过你们,我没什么需要隐瞒你们的,而我现在需要关于姜朝的所有资料。”

    姜皖沉默了一会儿:“我是姜朝后人,姜朝覆灭之后,后代隐世延续血脉,但其它的,我了解不多,可以去书店里找些史料。”

    “可以。”左贺提议说:“我明早去传信的时候,正好顺路买几本书回来。”

    “多谢。”

    陈鹤年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这俩字。

    “这是我应该做的。”左贺说,他站起来,“是时候了,我现在该去做饭了,厨房在哪里?”

    姜皖顺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左贺知晓了,又问:“我今晚能有睡觉的房间么?”

    姜皖很快答:“我记得楼上还有一间客房。”

    “多谢。”

    左贺提着菜走去厨房了。

    这惹得陈鹤年不乐意地皱了皱眉头,说道:“谁才是这里的老板?”

    “陈老板是最小气的老板。”姜皖揶揄一声,“他不像用过煤气罐的样子,我去帮忙。”说完,她也跟着进了厨房里。

    陈鹤年听到切菜的声音,切的频率太整齐催得人想睡觉,所以他去洗了一个澡,洗完出来,晚饭的菜已经端上桌,姜皖还抽空给白蛇用菜篮弄了一个窝,跟个小宠物似的,摆在楼梯边,喂了点生肉,那条蛇就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了。

    蛇需要修养,人也需要,左贺的手艺不错,周羡之连连夸赞让他吃饭头越吃越低,陈鹤年难得也附和了两声,他心情不错,吃了晚饭就打算回房间里补觉。

    几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陈鹤年没立马睡觉,他把那两个名字并列写在纸上。

    于林,姜鹤年。

    陈鹤年看字看不出什么,就一直摩梭着手指,那红绳在他手里揉搓,没过多久,灯泡打在窗户上的光被遮得干干净净,上面覆盖上了一个人的轮廓。

    “你在叫我。”

    陈鹤年的后背传来声音。

    是的,陈鹤年用心声在呼唤它。

    它出现了,陈鹤年很高兴,他想,没有什么比询问正主要来得及时准确。

    陈鹤年扭过头去,就看见鬼安静地飘在自己的面前,单凭他自己的体型去看,鬼的身形也是如此高大,它像是巍峨的一座大山,满山云雾,让人在恐慌里迷失方向。

    这很正常,鬼都是令人畏惧,害怕的。

    但是。

    帝王?

    掌握生杀大权的王?

    要是往这层面想,陈鹤年觉得一点也不像,这有点新鲜,又将鬼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它一动不动的时候没有脚,是一团没有具体形状的黑雾,生气时,它的身体就会膨胀,流出的黑水会变成尖锐的刀刃,后背还会长出一些触手。

    鬼现在正是安静的样子,注视着他,在等待他开口。

    陈鹤年没让它等太久,他拿起纸,指着自己写的名字,说道:“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名字。”

    “于林。”陈鹤年这样叫它,“这是你原本的名字,你能记起点什么东西么?”

    “于林?”陈鹤年又喊了声,他走到了鬼的正对面,一人一鬼的距离很近很近,因为他想让鬼看得足够清晰。

    只是鬼没有明显的反应,它沉默地看了一会儿。

    答案是摇头。

    “我不记得。”鬼说:“什么也不记得。”

    “就算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也一点也想不起?”陈鹤年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忍不住说:“那你的脑袋里都装了什么?黑浆糊么?”

    “你姓于,当过帝王,万人之上,你想不起来?”

    鬼的神情也有些疑惑,它一直顺着陈鹤年手指的方向,看着那两个字,它还凑得近了一些。

    终于,它的表情变了。

    “不,错了。”

    “错了……”

    鬼急急地说了声,再一次重复完,它就伸出手,用它锋利的手指直接将纸上的于林两个字给划烂了。

    陈鹤年愣了会儿:“你不记得,又为什么会否认?”

    鬼看上去也有些苦恼,它说:“我看见了。”

    “我的名字。”

    “于林。”

    说完,它的一双手瞬间融化成一股黑水,水流在地板上,凝聚,成了墨色的两个字。

    陈鹤年低下头仔细看,还是于林两个字,但是笔画不一样,是笔触有力的毛笔字。

    所以,这不是能记起来么?

    陈鹤年笑了,他接着问:“那姜鹤年这个人,你认识么?”

    “姜鹤年。”鬼一字一顿,“姜鹤年……”

    “对,姜鹤年。”陈鹤年说:“你能记起来么?你是不是认识他?你应该认识他的。”

    “姜鹤年。”鬼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不停重复,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沉默。

    它成了一座活石像,一动不动,只有嘴里间歇地吐出一口冷气。

    “于林,姜鹤年是谁?”

    陈鹤年的声音将它叫醒,鬼张了张嘴,却只说了这么一句:“桃花很美。”

    陈鹤年没懂,“还有么?”

    鬼顿时连连摇头,它眼睛也低下去,手在姜鹤年三个字上摩梭了一阵儿。

    然后陈鹤年就看见了红色。

    一滴接一滴。

    鬼的眼睛里竟然留下两行血泪,落在了纸上,纸张立即开始燃烧,化成了灰烬。

    这很古怪,陈鹤年没有之前急了,轻声询问:“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可鬼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它给出的答案是:“我不认识姜鹤年。”

    “我认识陈鹤年。”

    “陈鹤年,是你……”

    说完,它用手指着陈鹤年,手指触碰到了他的胸口。

    陈鹤年原本提起的心一下卸了气,他有点无奈。

    很显然,它是认识姜鹤年的,至少做鬼之前。

    陈鹤年正沉着眉思索着,鬼开口打断了他,它说:“我想抱你。”

    陈鹤年不理解:“为什么要抱我?”

    鬼说:“因为害怕。”

    陈鹤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它,反问:“你还有害怕的东西?害怕什么?”

    “不知道。”鬼摇了摇头:“但我想抱你。”

    它有点执着,见陈鹤年没回应,一会儿就挪了一步,自己在朝着他贴近。

    它再一次说:“我想抱你。”

    陈鹤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抱多久?”

    鬼说:“从夜晚到白天,想要很久。”

    它说得每一句,平淡又很强硬,这鬼是想抱着他睡觉,眼睛里的血刚刚流干,像是瞎了眼的可怜人,看着还有点傻气,显得是他在欺负人。

    况且它还是个帝王,陈鹤年应该给它一点面子,他想了想,最后答应了:“那你抱吧。”

    一说完,陈鹤年立马就被扑倒在了床上,鬼已经缠上了他,它的双手很轻松地搂住了他的腰,鬼的身体还是一样冰凉,但他比以往要适应,别拿舌头舔他脖子就成。

    鬼很快生出了触手,两三根,环住了陈鹤年的胸和腰,没用力,只是柔软地贴在上面,把他卷到了一个宽大的怀抱下,他身上都是鬼的气息,阴冷潮湿,这弄得他有点痒,而且……还有点过于亲密了。

    第57章 姜武文王 可他却成了一只鬼,丑陋,可……

    陈鹤年睡得还不错, 只在中途醒过一次。

    因为鬼用舌头在他脖子上舔了一口,他睁开时,鬼又很自然地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陈鹤年应该立即清醒过来的,但是他没有。

    他曾对鬼深深戒备,甚至有些畏惧,但现在他不再害怕,他记住了鬼的气味,它的气息填满了整个房子后,能在死寂的环境下舒缓他紧绷的神经。

    鬼没说话,它只是舔了一口,只是一口, 光滑带着粘稠液体的舌尖蹭了蹭就走了,鬼不需要睡觉,它一直睁着眼,后来,又用它的唇轻轻碰了碰,这能算是它的亲吻?也许是吧,只是它亲吻的部位有些迥异,依然是他的脖颈,那里最多只有一颗红点一样的痣, 没什么特别的。

    它也许喜欢红色,陈鹤年没多想, 他需要休息,如果它想亲,随它亲个够,他自己闭着眼, 长长的黑发遮掩了他一半面容,睫毛动了动,又恢复了平静,直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午九点。

    他睁开眼,清醒时,看见的是鬼那双凹陷的黑窟窿。

    鬼等他睁开眼,好似要这样打个照面,才愿意回到他的身体里。

    陈鹤年立即起床洗漱,下楼的时候正看见姜皖坐在四方桌边逗弄那条白蛇。

    “早啊,休息好了么?”姜皖抬头看了他一眼:“左贺很早就出门去了,他下了面条,两片青菜外加一个荷包蛋,锅里有热着的汤,淋上点,凑合着吃吧。”

    陈鹤年脸颊上的水珠还没有干,他听完愣了会儿,哦了一声才走去厨房,他感觉有点怪,说不上来,他先坐下来,吃完了那碗面。

    姜皖有话要说,她一直在看自己,陈鹤年注意到这一点,他观望了四周,先开口问:“周羡之人呢?”

    “问得正巧,你师父大早上走了,是出远门了,给你留了信。”姜皖说,然后将信拿了出来,一张普通的纸,上面是出自周羡之本尊的潦草字迹。

    姜皖以为他的反应会强烈点的,但没有,他眼睛都没有多抬一下,只是沉吸了一口气,就把纸接了过去。

    他师父又跑了。

    是的,又。

    陈鹤年端详着周羡之写的字。

    周羡之说:你那条白蛇要养可得好好养,任其亏损了修为可不行,白玉养白蛇,为师恰好找到一处能挖出宝贝的地方,在昆南山,冒出了一座古墓,阴气有点重,很老的样子,这事被道上很多老家伙重视,八月十五他们会一齐下墓,为了防止里头的主人变成僵尸,你要是过去呢,小辈在旁边打打酱油没问题的,还可以趁机挖点宝贝,老古董很值钱哇!徒儿莫怕,去了报上为师的名号,自有人相护。

    古墓?

    宝贝?

    但是道上的人聚集在一起,他过去不就是自投罗网么?还报上他的名号?陈鹤年呵呵一声,那不是一堆闷棍等着他。

    “你打算去么?”姜皖问,“那离这里可有点远儿,不过,离南派那几座大山倒是挺近,叫左贺和他师门交涉一下,也未必也可一试。”

    白蛇探起头,用额头去蹭陈鹤年的手指,它也看懂了纸上的意思。

    但陈鹤年最见不惯这副模样,“别在我面前卖可怜。”他动动手指就将它脑袋按在了桌子上,“我容下你,是看在赵翠翠的份上,你还想在我这里借机缘不成?”

    白蛇没有动,“陈老板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姜皖说:“我看见你师父走的时候还翻了你的箱子,应该是拿了什么东西。”

    “拿了我的东西?拿我的东西?”陈鹤年猛地站起来,忙去查看自己的箱子。

    少了镜子,他的宝镜被这个老鬼给盗走了。

    他就说一直没见镜中鬼冒头了,它平常一定是会飘在柜子上的,想想也是昨天被冲昏了头,定然是那老鬼故意的,看上了他的宝贝,用一些信息哄骗他放松了戒备,所以他的箱子才没有提回自己的卧室。

    死老鬼,他把钱都放在这镜子里了!

    “我记得,蛇能吃的东西也挺多的,吃掉还能吐出来,比如金子什么的。”姜皖说,“努把力就能化成蟒,能吞不少,小白,对不对啊?”

    白蛇点了点头,吐着信子。

    “昆南山自然是要去一趟的,胆肥的,现在到我手上来。”少了一件装货,陈鹤年就换了副面孔,他冲蛇勾了勾手指,“你是该好好养养了,我这太阴之体也能温养你。”

    陈鹤年的手掌放在桌面上,白蛇的身体立即缠上陈鹤年的手腕,它的鳞片很漂亮,闭合时一点也不锋利,圆滑有光泽,身体像是玉的温度。

    陈鹤年说:“小一点,细一点,太重了。”

    说完,白蛇就缩小了,细得像他的手腕戴上了一只白镯子,跟珍珠一样的点缀,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

    但是陈鹤年的心情不太妙,他打开箱子,在给自己银针穿红线,恨不得找个傀儡扎一扎咒死谁才好。

    左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快十二点了,这个点也该吃中饭了,他像个救星,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袋子新鲜的菜,后背一个大黑包,他的剑都插在包里。

    “都没吃饭吧,我先做饭好了。”

    左贺说,他说完就提着菜进了厨房。

    “你哪来的钱买菜?”陈鹤年在吃完饭后问他。

    左贺将碗筷收拾好了,“我禀告山门我的历练事宜,现在一共解决了三桩邪事,其中那位大巫师的事最受山门看重,所以奖励了我三千块,买了菜,还剩两千九百五十,钱给你,但是我需要九百,以后的买菜钱,所以这次只能给你两千。”

    他将自己的钱都交了出来,“虽然我赚钱有点慢,但能还一点是一点。”

    “可以。”陈鹤年点头,然后将两千块默默塞进自己口袋里,燃眉之急已解,火车票住宿费有着落了。

    正给蛇喂生肉的姜皖都停住了:“天呐,你真是个贤惠的人。”

    “过奖。”左贺回道,“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我停山门的师兄说,他们在昆南山发现了一座墓,让看得懂古玩意儿的人一查,已经断定,那是姜朝时代存在的,是一座帝王陵,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有用,我作为下山历练的弟子是不能和同门参与这样重大的活动。”左贺说道,“不过,我可以跟着你,当你的打手。”

    说完,他又将包里的书给取了出来,“这些是我在就近的书店里借的,初步筛选过了,看看,有没有用。”

    书依次摆在了桌子上,陈鹤年看了看书名:“《姜朝秘史》,《姜朝那些事儿》,《姜武王之死》,《姜高祖:五年辉煌》。”

    “姜高祖?”

    左贺回答:“姜高祖,又被称为姜武文王,就是前辈说的那位,姜朝唯一的异姓王。”

    陈鹤年拿起了那本《姜高祖:五年辉煌》,他翻开看了看,就知道为什么这本书要取这个名字。

    因为姜武文王于林在位时间,一共只有五年。

    那是姜朝最风云动荡的时候,朝政不稳,外族侵犯,失去了王和继承人的国家即将陷入污浊不堪的黑暗,但这个局面却被一剑一骑很快终结,那是一位在金戈铁马中厮杀出的君王,五年,铸造姜朝荣光,书写了一部短暂而璀璨的铁血史册。

    ——序言。

    书上说:

    姜武文王在位时,先后发动了两场战争,其中一次由他亲征,这两次仗将‘马背上的铁血军’北牧人赶回草原,又将他们逼到了秃鹫长栖的大荒漠,姜武文王执政期间,姜朝的版图扩展到了最大,曾经一直觊觎边疆的北牧君主霍日·雅图舍弃尊严,奔赴姜朝请罪,两国签订和平条约,北牧自此成为了姜朝的附属国,边疆战事彻底平息,姜武文王在军事上有独到的狠辣,在治国律法上却又有着亲民的仁慈,这是他与上一位君王姜武王最大的区别,在战争结束,他主张轻徭薄赋,士卒还乡,重农通商,一年之后,姜朝在他的政策下走向前所未有的繁荣。

    姜武文王本是奴隶出生,前半生在宫庭为奴,后半生在军营战场为兵,这样一个从压迫中扛起刀刃的人,他的仁慈或许源自于发现他重用他的伯乐——姜朝太子姜鹤年。

    姜朝历史上对于这位太子的记载不多,他也不是一位多么出众的太子,姜鹤年是王后所出,两岁便封为太子,十四岁参政,在姜武王的培养下,是位公认的贤明太子,大王亲自为继承人培养亲信,极其看重,他太子的地位无人可撼动,若是没有早逝,他是命定的下一位君王,但他没有姜武文王的狠厉,是他登基,姜朝将无法走向顶峰。

    但若是他,或许姜朝会延续更久。

    因为姜武文王继位五年后,暴毙于昆南山,他没有后代,继位者是他挑选的宗室子弟,他的政策奠定了五十年繁华盛世,但是他的继承人并没有守住姜朝江山,北牧族卷土重来,政党割裂,最终,姜朝覆灭,由北朝取代。

    “姜朝太子姜鹤年,于28岁逝世,他……他并不是自然死亡。”左贺手里正拿着那本《姜朝秘史》,他顿了顿,说出书上提取的信息,“正史上给出的死因是,他死于邪术,是被胞妹昭平公主和大祭司赵阴阳联合所害。”

    “昭平公主——姜皖,和太子姜鹤年一样都是王后所出,她曾被称作是铁甲公主,上过战场,打过胜仗,但是却在姜武王病重时,残害太子,发动宫变,后来宫变失败,她认罪自刎伏诛,享年26岁。”

    姜皖,一样的名字,说完,左贺看向了这个拿着书的十六岁姑娘。

    “看我干什么?”姜皖并不意外,“这段历史我早就听过了,同名同姓而已,没见过么?”

    “我只是觉得奇怪。”左贺说道:“史书上说,这位昭平公主和太子姜鹤年是同胞兄妹,从小关系亲密,公主想要从军,也是太子说服姜武王,才让她奔赴战场,后来,她怎么会杀死自己的亲兄?她也想称王?”

    “谁知道呢?”姜皖说,“历史这样记载,能说明一点,她确实是个失败者,姜鹤年也是失败者,赢的,只有姜武文王。”

    “太子身死,另一位王子姜礼被朝臣推上王位,朝堂还未稳定,但这时,还是将军的姜武文王在稳固边疆之后,不报回京,先太子一党为其开道,他率领十万骑兵围住了京城,逼迫姜礼退位,姜礼被幽禁,生死不明,至此,由姜武文王摄政处理朝政。”姜皖说:“不过这姜武文王乃是后人为其加谥,书上好像没有记载他正式称王的日期。”

    《姜高祖:五年辉煌》中记载,在姜武文王成王之前,大祭司赵阴阳就见天出意象,感知预言,双龙争霸,其一为断首龙,难承王命,其二为潜龙,将由天授命,成为新王。

    那时,大王大臣都觉得,姜鹤年太子是那条潜龙。

    直到大王病危,姜鹤年被害,新王现世,才真正诠释了这个预言,大祭司赵阴阳在牢狱中含笑而亡。

    然,姜武文王于林却步了太子姜鹤年后路,为邪术所害,暴毙而亡。

    “邪术……”陈鹤年合上了书,“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使邪术?”

    这本书里,记载了姜武文王短暂的一生里所造就的功绩,他不怕死,敢深入敌军腹部,他不缺能力,能以少胜多,取下敌将首级,他是一个受称赞的君主,贤明,英勇,文武双全,是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他带领了姜朝走向辉煌,奠定了五十多年的家国繁荣。

    千年来的称赞,这样的功绩,他死后必定成圣,从此脱离地府和凡世,是玄门一生追求的“仙”。

    可他却成了一只鬼,丑陋,可怕,连自己的前生都不记得。

    “自然是因为执念,人死后不肯脱离人世,像它这样级别的鬼,阴差也不敢收了它。”姜皖说,她手里拿的正是《姜武文王之死》,她说:“姜武文王在国家最繁华的时候投身邪术,放在那时候,大部分的君王应该是为求得长生,但这位大王不是,书上说,宫廷的仆役偶然撞见大王割腕取血,瘦弱枯槁,他并没有珍惜自己的身体,这里面又提及了那位姜太子,后人想要扒开这位大王的秘事,却只保存了一类书信,是他在边疆传递给太子的,每月都会寄出一封,但他的每一封信都只有四个字。”

    书上印着一张黑白的图画,模糊的写着:

    ——君安,甚念。

    “太子早逝,死于公主和祭司联合的邪术,但是他回京之后,公主与祭司已伏诛,姜鹤年太子的遗体也不知所踪,姜武文王一直费心查询,那么他的执念,会不会是为了寻求挚友死亡的真相?”

    “你那本是野史。”左贺不能理解,“一代君王,定然是将国放在最前面,岂会如此轻率?”

    “可姜武文王登基后就在宗室里挑选出自己认为合格的继承人,他用五年的时间稳定了整个姜朝。”姜皖回道:“在姜武文王死后,书上说他是葬在了昆南山,但是陈老板,你去过那里么?你是在哪里和鬼结的契?”

    “不是,昆南山下那座帝王陵里葬的不是他。”陈鹤年肯定地说。

    姜皖道:“如果葬在那里的不是姜武文王,那又会是谁?难不成是姜太子?”

    陈鹤年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在姜高祖三个字上转了一圈,他说:“去火车站买去昆南的火车票。”他说:“去了,扒开棺材板看看,不就知道是谁了?”

    第58章 姜王墓(一) “姜武文王爱姜鹤年,并……

    书上说, 姜武文王驾崩,天下同悲,是由后人将其葬在昆南山的帝王陵, 但是至今,好奇这位君王这段历史的学者团队们,都未能从这座大山里把他的墓给挖出来,渐渐的人们便觉得这是姜氏后人放出的一个假消息,又或者,王的死另有蹊跷。

    现在,帝王陵还是被牛鼻子老道们给挖了出来,但那不是姜武文王的棺椁,这点, 陈鹤年最清楚,他与鬼结了鬼契,鬼才会脱离自己的肉身,它寄生在他的身体里,行走人间,不受人间的阳气影响。

    而于林的尸体应该埋葬在他的故乡,东皮村的那座大山上。

    东皮村……

    陈鹤年恍惚了片刻,脑袋里还有些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瘴气密布的大山,邪气重重。

    忽地, 他瞳孔猛地一缩。

    陈鹤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爷爷曾经说,守护那座山是陈家人的命, 流着陈家的血就是在这片土地扎了根。

    那山里仿佛藏着值得牺牲生命的秘密,所以爷爷和陈家代代子孙,他们都失去了生的机会,只能和东皮村一起陪葬。

    爷爷到死都不知道他要守着的是什么, 只是一座山?不可能只是一座山,那座山的风水再好,也不会叫一族人拼上性命。

    陈家祖上有从道之人,他们也许曾为朝廷效命,守的是山里的墓,守的是姜武文王!

    爷爷死时,既放不下他,也愧对祖辈,但陈家并没有食言,那座墓尚且完好,还没有人打搅他的安宁,而陈鹤年,还恰好把姜武文王本尊给顺走了。

    姜武文王,这个孤傲又有仁义的帝王,他很神秘,就算是千年前的秘密,陈鹤年也要把他扒个干净。

    左贺对昆南山的了解比他们要多,正统和民间术士集结在一起,已经定好了日子,陈鹤年买好了车票,打算提前两天赶过去。

    左贺说,那里的阵仗很大,有经验的老人监测风水,断定那座墓有养出只尸僵的条件,他们要阻止一只千年大僵的出现。

    鲜少有存活千年的鬼与僵,此类邪物多半被雷劈死或者成鬼仙去了,贸然出现人间,就会成为祸乱。

    恰好,陈鹤年比较走运,那些道士并不知道于林这号鬼的存在,周羡之赶在他们的前头,东皮村的那场大火只烧出一个太阴之体。

    此次远行让陈鹤年多了更多烦恼,鬼要先严实地藏在他的身体里,老道士的鼻子很灵,不能让他们闻见鬼的气息。

    陈鹤年需要想些新招。

    左贺时常会出去,买菜办事,借书还书,他们三人都快把这个朝代有权威的史料都翻了一个遍,看多了也就觉得无聊了,这个姜武文王太干净,除了他的功绩,别的无甚记载,就连他是用邪术也寥寥无几,为何会说暴毙,因为他死得太突然,宗室未曾探望就已盖棺哀悼。

    早逝,就是他唯一的污点。

    “史书哪有野史好看。”姜皖说,“我找到了一个新奇的说法,似乎还很有道理。”

    “说说看。”陈鹤年抬起头,他在这事上消耗了很多耐心,是的,他想知道更多。

    姜皖笑了笑:“你若是姜鹤年的转世,那么……他变成鬼缠着你也不是没有缘由,一个人在意另一个人,甚至能放弃自己得到的一切,这是爱。”

    “姜武文王爱姜鹤年,并且是深爱着,而姜鹤年也同样深爱着他。”

    陈鹤年听了,面无表情,他眼睛都没有眨一次,既不恼羞成怒也没有被感动,这让姜皖有些失望。

    “你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姜皖问。

    “很显然。”左贺有点严肃地说:“他是这么认为的,我也是,你不觉得这样的说法是对先人的不敬么?”

    “你是个阳刚的男人。”姜皖这样形容左贺,但是看向陈鹤年时说,“而你可是太阴之体,你又不是个阳刚的男人。”

    “这就是你的发现?”陈鹤年对她的形容不太满意,反讽着说。

    “姜姑娘,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左贺说,“性情和体质无关。”

    “先听我说完!我会这么说自然有我的依据,女人可比男人要敏锐。”姜皖撇撇嘴,“你们心里一定在想,这是两个男人对么?但古时候不就有龙阳之好,分桃之谊这样的说法么?两个男人私底下处一处又不会咋样。”

    “古代皇室,宗室一向在乎子嗣,而且固执地要有个儿子,但是姜太子和姜武文王生前都未曾娶妻,在那时候十七岁就养娃娃的情况下,你们不觉得古怪么?男人唯一不会说谎的地方就是下半身,难道你们要说,这个两个人都不举吗?”

    “你。”左贺反驳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也许他们是忙于家国政事,无心男女情色。”

    “各朝帝王和臣子,哪个不忙?有史料说,姜武王让姜太子选妃,结果姜太子呢,隔天就去请罪,他跪了一天一夜,跪到姜武王心软这事才肯作罢。”

    “而姜武文王登基以后,未曾开设后宫,试图开枝散叶,要么不举,要么单纯不爱女人,爱的是男人,有些学者就是这么猜的。”姜皖的理由条条列出来,“况且,史书上还将姜太子定义为姜武文王的伯乐,是他大力举荐的姜武文王,甚至还给了他调动军权的能力,让他有称王的资本,作为一个继承人,这不是蠢自然就是爱。”

    “陈老板,你以为是哪一种?”

    陈鹤年是皱着眉在听的,他唇齿紧闭,当然不会说第一种,哪怕是前生,“他”也绝对和蠢沾不上边,至于爱,他并没有被姜皖说服,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当然,这些可能是一些无端猜测,但是有一点,足以证实我的猜想。”姜皖贴近陈鹤年,眼睛是仿佛看破一切的精明:“因为鬼,它爱上了人。”

    “鬼喜欢你,陈老板,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陈鹤年淡淡说:“鬼都喜欢我。”

    “这可不是一种喜欢。”姜皖笑了起来:“你说的喜欢,是不会中情蛊的。”

    “那可是情蛊,自然是感情啊,在雨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一人一鬼很不对劲,还以为你们早就暗中玩朋友了,结果,陈老板怎么还一副身在局外的感觉?”

    “陈老板,你自己知道什么是喜欢么?又不是喜欢一道菜的喜欢。”

    “是爱情,有性.欲的爱情。”

    “爱情?”陈鹤年的眉头皱起了小沟壑,他评价:“胡言乱语。”

    姜皖依然坚持,甚至眼睛里都写着自信两个字:“如果我是一只鬼,我一定会拼了命把你吃进嘴里。”

    “道门忧心千年大僵现世,正因为这种级别的邪物,不论生前是将军,皇帝,还是医者仁心的大夫,死了,就只剩下最低级的欲望,鬼越强,欲望就越强,它不吃你,不就是图别的么?陈老板,你觉得它还能图什么呢?”

    陈鹤年没立即回应,她又接着笑:“我当陈老板心里有谱呢,结果是完全不知道?”

    “那你可要小心了,因爱生恨求而不得,万一哪天你被吃了都不知道,怎么吃,谁吃谁,可有很多说法。”

    陈鹤年没动静,左贺先坐不住了,他严肃地睁大眼睛对陈鹤年说:“男人和男人尚且可以容忍,但是人鬼殊途,鬼和人越界,这样是不对的,不要让鬼吸了你的精气,会损阳寿,危及你的阳寿。”

    “这话就说错了。”姜皖反驳,“他是太阴之体,阴气越盛越厉害,没准,还能合修,对哪一方都是好事一桩啊,我没说错吧?”

    左贺愣了一会儿,因为姜皖没有说错,但他依然露出不赞同的眼神:“虽然是这个理,但是至今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很难让人放心。”

    “要你放心什么?”陈鹤年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们都在胡讲些什么?说的是姜武文王的事,是邪术和他的墓穴,你们都扯到哪里去了?”

    姜皖接话:“当然啦,最重要的还是要看陈老板你自己喜不喜欢了。”

    陈鹤年站了起来,瞪着她:“闲得话就去掰菜叶子吧。”说完,他上楼去了。

    姜皖看着他的背影,嘻嘻一声:“看样子,鬼也不是单相思嘛。”

    “你又是从何得出的结论?”左贺问。

    “你跟在旁边也有一点时间了,还不了解他么?”姜皖深有体会地说:“如果我说错了,他一定是面无表情地冷笑,把我看成一只跳脚的猴子,直到我自己发现我是个笑话,然后再呵呵一声,嘲笑我,安静地看我出丑。”

    左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反驳。

    是的,因为她说得很对,陈鹤年确实会这么干。

    但姜皖也没有去摘菜叶子,她抽空去书店借了两本爱情小说,在陈鹤年没有回房间的时候摆在他的面前,她叫他去读一读,省得对感情一窍不通。

    陈鹤年赏了她一个白眼,他当然不会看,姜皖也没有催着他去看,但他还是发了脾气,唯一的受害者是小白,他克扣了生肉,不允许左贺再花这一份钱。

    小白委屈地用头蹭他的手,但被陈鹤年无情的用手指弹开了,姜皖已经清楚知道他的心硬,失去了唯一的休闲活动,她只能出去自己弄钱买肉回来。

    这下,陈鹤年就觉得清静舒服了。

    他不是对姜皖有意见,他是对她的脑子有意见,这几天他们三个都没有出去接活儿,是在为去昆明山做准备,陈鹤年会在闲下来的时候用鸡血和墨斗染一遍他的红线,僵尸就怕这个,还有糯米,也装了几小袋,挂在每个人的腰带下。

    陈鹤年不想闲下来,因为姜皖说的话实实在在的影响到了他,他有些别扭,想不明白的时候就只能解决掉让他别扭的源头。

    晚上,鬼再想抱他的时候,就被他拒绝了。

    再抱,他一想,就会起鸡皮疙瘩。

    鬼当时木楞一下,停在床边沉默了五分钟,才移过头来问他,问他为什么。

    “你是个男人,我也是男人。”陈鹤年是这样说的,“我们不能在床上抱着。”

    “为什么不能?”鬼说,“可以抱的。”

    陈鹤年回答:“这样不对。”

    “不。”鬼回,“是对的。”

    陈鹤年没想它会这么回,鬼又接着说:“书上是这么写的。”

    “书?”陈鹤年说,“你看了书?”

    他转头一想,惊讶地问:“楼下桌上的两本书?”

    “是。”鬼点头,“我还没办法认全,但能看懂一些。”

    “他们可以,我们也可以。”

    “我爱你,你也爱我,不是么?”

    鬼凝重地低下头颅,它并不是很会说话,断断续续,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我不知道,所以说错了,我爱你,不是喜欢,喜欢好像有很多,很轻浮,所以是爱,是我所有的东西,也是属于你,我想要给你的。”

    陈鹤年沉默了片刻,说道:“那是本坏书,你不应该看,也不应该学的。”

    鬼声音突然有些冷:“那我是只坏鬼。”

    “我能抱了么?”

    “你……”

    陈鹤年眼睛转了转,重新把鬼看了一遍,他并没有因为这些矫揉造作又酸涩的东西而跳脚,反而说:“你似乎,很能学东西。”

    鬼点头。

    陈鹤年原本干巴又沉默的表情消失了,他还有点高兴:“那我接下说的,你能不能做到?”

    “如果你做到了,我就可以满足你,和之前一样。”

    鬼凝望着他,已经在等他把前提说出来。

    “我要你隐藏掉你的气息,就像,人屏住呼吸,像我一样。”陈鹤年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不再吐息,他张开着手,从头到脚敞亮地装进了鬼的眼睛里,他盯着它,就这样持续了五秒。

    人不再呼吸就没了人气,但是他的心脏还在跳动,鬼能听见那些声音。

    鬼随着他的动作,视线一点点偏移,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

    陈鹤年走到它的面前,捏住了它的两根手指,慢慢揉了揉。

    “我要你像我一样,不要让我闻到你的气味儿。”他下令般,微笑刻在了他的嘴角:“开始做吧。”

    让它隐藏气息,就跟让凶鬼不再行凶一样苛刻,大鬼从不需要隐藏,它们更喜欢用余威震慑一方,这是它们不屈服的天性。

    “你一定可以做到,你还没有让我失望过。”

    陈鹤年的声音传进它的耳朵里,咬字时翘起来的音色,很愉悦,它喜欢这样的声音。

    显而易见的,鬼在按他说的做,最先变化的是鬼的身躯,它在缩小,像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从大片大片变成虚虚的一缕。

    它最后那些晃悠的影子围着陈鹤年的身上绕了一圈,然后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房间里的温度很快正常,陈鹤年没有闻见它的味道,但这不是陈鹤年想要的,他说,“但我还想听你说话,别人听不见,只有你和我,你明白么?”

    他说完,后背立即有东西黏了上来,陈鹤年猜它听懂了。

    它像只扁平的水母,还有很多能吸附的短触手,贴在陈鹤年的后背上,扎根在他的脊梁里,从他后背看并不明显,接着,一根触手在他的衣服下游走,慢慢穿过衣袖。

    鬼并没有散发出自己的气息,这根触手成了它的主体,它灵动又灵活,从陈鹤年手腕处钻出来,冒出短短的一截。

    陈鹤年注意到这一点,他低下头去看,触手将它的顶端伸出来,蜿蜒成巧妙的一条弧线,随后,就主动触碰到了他的指尖,一瞬间,他听到了那个深沉的声音。

    “是我。”

    “我能听见你,你能听见我。”

    是的,陈鹤年清晰地听见了,在他脑海里回荡着,他阖了阖眼,片刻,抿着的嘴唇翘起清晰的弧度,满意地叹息起:“很好,很好……”

    第59章 姜王墓(二) “是太阴之体,自然没得……

    昆南山是个好地方。

    帝王陵承载龙运, 尤为看重风水,龙穴砂水无美不定,形势理气诸吉齐全, 昆南山正是符合要求的宝地,如今人们还在山脚建了一座道观,香火旺盛,供普通人参观祈福。

    但是要想往山更里头走就会被阻拦,上面的地势并不好走,山密水深,料峭难行,最重要的,是那里的风水养的不只有人, 还有鬼灵精怪,晚上跑过去,撞上什么,可是要倒霉的。

    陈鹤年提着箱子上了绿皮火车,火车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种出行工具,买上火车的票容易,但是买一张座票就很难,没有座位,就能只能站在挤在过道的空隙里, 狭窄的空间里有烟味儿,皮革味, 有人吐了还有股饭嗖味儿,那是比鬼要可怕的噩梦。

    好在左贺有人脉,他托了当地的师兄们,给他换来的三张卧铺票, 在车上了躺上一天一夜就到津南,饿了吃几口泡面,下火车后再转车,就能走到山脚。

    道观里有一尊高大的观音像,它是南派道士用来震慑山中精怪的灵石,这里的景色和道观的名气总会吸引很多人来参拜,形形色色的人流来回不断,陈鹤年呼吸的每一口气里头都沾上了人味儿,这让他蹙起了眉头,他果然还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同的面孔,丑的,美的,声音吵得和拉锯一样。

    进去还要门票,这才是万分可恶的,左贺来时就做了些准备,道观里有一处私门,那才是通往昆南山的大门,他本想去找观里招待客人的主持,却不想先遇见了熟人。

    “左小师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迎面走来两个背着木剑的白衣男人,他们快步围上来,穿得像是道观里的师父,年轻,但是年纪要更大些,其中一个开口说:“历练的子弟可是不能这段日子里和本门汇合的,快走吧,不要让我向师门告状哦。”

    左贺模样很急:“我来是有要事,需要上山,二位师兄,烦请帮我一个忙。”

    “比历练这件事还要重要?”

    “是。”

    “我们明白了。”这两个南派子弟脸色立即变了,招呼道:“快随我来。”

    他们说:“还好今天是我们俩负责在此处值守,要是换作北派的人,你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念你年纪小,通融你这一次,但万不能闯出祸事来知道么?”

    左贺点头:“我心中有数,二位师兄放心。”

    他们将陈鹤年三人领到了一处墙院底下。

    “我们自然对你放心。”说完,又看了一眼陈鹤年和姜皖,没有多说,用钥匙将门锁打开:“从扇门进去,沿着石阶走,一直到搭着白色棚子的地方,山门弟子都在那里,还有别派弟子,除了南北两派和天阴派,大师父禁止旁门上山,你上去之后切记小心,第一时间你要先找大师父,不得自己私自行动。”

    “我师父也在?”

    “自然。”说完,他拍了拍左贺的肩膀:“小师弟,一定保护好自己。”

    “我明白了,多谢二位师兄。”左贺和和气气地向他们道了谢,等陈鹤年三人出了这道门,他们又将门重新锁上了。

    墙围之外,是重叠的高坡和大树,有一条被树群掩藏的台阶,再往远处看,是山中冒出的迷雾,地势高得像中间被捅穿了好几个大坑,往下看的时候,只有白蒙蒙的一片,瞧不见底。

    左贺说:“不用半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到那里。”

    “我们真要和那帮子人碰面?”姜皖抢先一步,将脚踩在台阶上,从高处看着两人,还没往上走。

    左贺抬头:“不然?”

    姜皖晃了晃两根手指,像小人一样从空气上走过:“我想的是,我们自己找到那座墓,然后悄悄下去,扒了那棺材以后,再悄悄出来。”

    “不可。”左贺沉着眉头拒绝:“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得先和山门的人会合,一同下墓。”

    “陈老板,你觉得呢?”姜皖只好去问陈鹤年,她说:“我倒是不在乎这些,主要是陈老板啊,他躲了这么久,现在冒出来,我都怕那些眼红嘴馋的人把他扒干了,先死在墓外边。”

    左贺也明白这一点,但他说:“有山门的人在,他不会有事。”

    姜皖哼了句:“正统道门里的小人又不是少数。”

    “我出自南派,自然知道我山门中人是何性情,我师父也在,就算别人不护着,我也会护着。”左贺声音不疾不徐,语调沉稳:“如果走到了害命的地步,我可以保证,我会是先死的那一个,至少在我死前,你不会有事,这是我的责任。”

    他立在那里,说完,脸上宁静,像座不动的山峰,但一扭头,就见陈鹤年在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左贺以为他不信,就举手朝天,铿锵有力地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刚才说下的话,决不食言。”

    “神经病。”陈鹤年快速回了他三个字,话一吐完就穿过了左贺和姜皖,顺着石阶往山上走去了。

    “好吧,看来他已经决定了。”姜皖耸耸肩,笑了一声,转头跟上去,这细长的台阶上一前一后多了三条黑色的影子。

    姜王墓的消息传遍了道门,最先发现的是南派山门,所以由他们主持,正统拒绝了民间术士和旁门加入,这对陈鹤年来说是个好消息。

    那是一处宽阔的平地,周围依然是高耸的山峰,路面上的杂草已经被清理干净,由人踩出了好几条路,平整的草地上搭起了白帐篷,大多数弟子身上穿着白色的道袍,匆匆一眼,还以为是飘起来的白幡。

    南派弟子多半背后配剑,北派弟子手里则挂着一串墨色的宝珠,剩下的带着黑纱的弟子就是天阴派的人。

    只有三派,但这里弟子依然很多,乌泱泱的人聚在一起,但是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上来三个人,他们还在争吵,推推搡搡的,没有动真家伙,而是拿肩膀撞人。

    他们中间仿佛隔了一条汉江,其实是在争夺一个罐子。

    黑纱弟子道:“明明是合力捉的,凭什么直接纳入你正统门下?我们众弟子就没出力么?”

    白衣道士回:“大师父嘱咐过了,压鬼阵已封,谁都没有权力把它打开,这不是属于谁的问题,如若不满,可等众师父商议完出来定夺。”

    “你们就是拿正统压人!好生威风!”

    黑纱弟子赤红着脸,还有争论,而那正统的弟子个个面若冷霜,不理人,也不把东西交出去。

    两方争吵的都是些年轻弟子,能主事的并不在这里,陈鹤年猜是在远处的帐篷里。

    那是个瓷罐,上面绑着一层红布,放在两类人群中间的地面上,陈鹤年瞥了一眼,止步了,特意站得远远的,在棵树下靠着。

    “不过去?”左贺问。

    陈鹤年点头,“等他们吵完再说。”

    “平常不会这样的,天阴派的弟子,学习鬼道阴术,你应该避着点。”左贺说,“他们对鬼的气息也很敏感,你不要在这个时候把鬼放出来。”

    陈鹤年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我有这么蠢?”

    左贺疑惑地说:“不是你把鬼放出来了么?那为什么我会闻到一股阴气?”

    陈鹤年呵呵一笑,“说明你鼻子比那些人要灵。”

    姜皖提醒他:“我也闻到了,不过是在前面。”她朝那些人中央一指。

    左贺一点便通,“是那个罐子!”

    “糟糕!”他当即上前大喊一声,“诸位师兄,小心!里面的鬼要解封了!”

    他这一喊,弟子们立即看向他,来不及说上二话,就听见咔嚓一声,罐子的表面出现了裂纹,嘭——它直接炸开了!

    小小的罐身中冒出了一大股白雾。

    “清心咒!”有弟子喊了句,他们身处阴雾之中,掐住手指,屏住呼吸,在心里默念道咒。

    陈鹤年看着那团白雾覆盖了百米范围,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出,那罐子是个通俗的用来封鬼的容器,在顶层贴了一张阵符,放在屋中深处角落,日长夜久就可以将其中邪物炼化,但是那符纸特殊,是万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的,他们争吵时没人注意到这个错误。

    错误就会引发后果,那罐中的鬼成功逃了出来。

    恰好现在太阳当空,鬼不想被阳气烧损阴修,就得附身到人体里,只见,那大雾以最快的速度缩聚,直接钻进了最近的黑纱子弟鼻喉里。

    黑纱弟子的腰被雾气压弯,最后一点雾尾被他吸进去之后,他猛地弹直,这被附身的人顿时变得两眼通红,双手灰白,骨头还在咯吱地响。

    “是鬼上身。”其它弟子大喊,“先控制他!”

    南派弟子取下木剑,对准那被附身的人,正阳之法能克阴鬼,但他们不能伤了被附身的人,前面的弟子持剑横拍之,击打其下腹和后背。

    北派弟子撒出黑珠,跟子弹一样朝阴鬼弹了过去,各门各派都拿出法器,但阴鬼操控了人体,动作变得极快,先是掀飞了离自己最近的同门,再转身跑走。

    陈鹤年于树下倏地站了起来。

    因为那阴鬼忽视了其他人,是直接奔着他来的。

    好一只贪心的鬼,若它挟持弟子遁入山林中,尚且还能苟活一些时间,可它却主动找上了陈鹤年。

    那些弟子总算冷静下来,拿出自己的本事,一根绳子甩过去,捆住了阴鬼的双脚,四五个一起拉,将它占有的身体绊倒,但是阴鬼和陈鹤年的距离已经够了。

    阴鬼从那弟子的身体里又钻了出来,简直是胆大包天,当它的狰狞面貌出现在陈鹤年的面前时,它的目的也赤裸裸地摆在众人面前。

    它想上陈鹤年的身。

    陈鹤年手里已经悄然捏住了一根针,但是他没有动,因为根本不需要他动,左贺沉稳的一张脸挡在陈鹤年的面前,他跨了一步,站在最前头,手里操持着木剑,底盘稳稳地扎在地上,手很稳,一剑劈进鬼的脑门上。

    而阴鬼的头却分裂成两半,它不是血淋淋的,只是一团雾,和那山间的云障是一体的。

    但这点本事并不够,它远不及那些凶鬼来得厉害,左贺一扭身,手中的符就要朝它身上盖过去,但是陈鹤年给了他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让他花了几秒的时间去理解。

    陈鹤年抬起了他的手指,左贺看见了,他和姜皖站在陈鹤年的两侧,像个三角囚笼,阴鬼的幻想未得逞就先成了困兽。

    而在众人眼中,他们只看见了左贺的背影,随后,那只阴鬼痛得嘶吼一声,影子一晃落到了地上,它的额头上还有一点银光。

    一根针稳稳扎在了它头顶,红线直接将它捆了起来。

    陈鹤年事不关己地吹了口气,又靠在树上去了,他们三个平静地看着地上的鬼,谁也没开口说话。

    “没事吧?”领头的弟子跑过来问,他们摇头。

    “小师弟,怎么会是你?”南派的弟子认出了左贺,“我刚刚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左贺只是询问道:“诸位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们各派弟子清理山中邪祟时抓起来的各种小鬼,大师父用阵法一起封了起来,不成想,鬼在这里面黑吃黑,最后变成了一只闹事的阴鬼,我们处置不当,倒是让师弟你见笑了。”

    左贺偏过脑袋,指向陈鹤年:“你们该向他道歉,那只鬼差点害了他。”

    “这位兄弟,让你受惊了,抱歉。”那些弟子说一不二,立即朝陈鹤年齐刷刷地鞠了一躬。

    陈鹤年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出,他扭回头,不搭话。

    被阴鬼附了身的黑煞弟子也已清醒,在一旁上吐下泻,他们这派的人也低着头过来道了歉。

    阴鬼还被针扎在地上,在树荫底下挣扎不出,南派弟子说道:“小师弟,你手法又精进了,这是大师父教你的新招?”

    左贺咳嗽一声,不想受这个赞誉,只问:“这鬼如何处理?”

    南派弟子答:“等大师父出来处置。”

    后方弟子喊道:“大师父他来了!”

    人未见,本事先现,这是个怪威风的人,一道金光如同剑影一般,直接刺过来,晃花众人眼睛,这剑影稳稳地扎进了阴鬼的身体里,跟火刑一般,它被炙烤,像摊水被火烤成了气,哀嚎一声,灭了。

    这是南派绝学中的剑意,出招的正是南派弟子口中的大师父,也是左贺的师父永建,他穿着一身黄衣道袍,腰间挂着个木葫芦,大步走来。

    左贺离开上前将针给拾了起来,反手就扎在后背的包袱上。

    弟子们一下静了声,接着,白帐篷里走出来三个人,年龄至少是中年,老成的步态不紧不慢。

    “丢人现眼。”一个提着铁剑的中年女人如是说,黑纱弟子弯身道:“师父,弟子知错了。”

    女人叹了口气:“我弟子被那鬼迷了心窍,让你们看笑话了。”

    扛着宽刀的男人顿时大笑起,“确实丢人呐,还好我不收徒弟,免得以后老脸都保不住。”

    “不过,这些弟子也不算太差劲,一只阴鬼,至少解决了。”他深谙的眼睛一瞥,扫向陈鹤年,“你是三阴手的徒弟吧?”

    陈鹤年有点意外,他还没报上家门,却被对面直接说了出来。

    “都组队巡山去,不要在这里偷懒。”永建师父立即挥手驱赶了那些看热闹的弟子。

    既然被男人点到,陈鹤年也没法躲躲藏藏,抬起眼,“前辈。”他朝着这些道上的名人,躬下腰比较有礼貌地喊了一声。

    那个女人轻轻一笑:“是太阴之体,自然没得错。”

    “瞧瞧,那老鳖三平日里做贼似的,倒收了个俏徒弟。”这个女人走到陈鹤年面前,“小师侄,我是天阴派的掌门,胡不孙,我认识你师父,也是个熟人,不必怕生。”

    宽刀男人呵呵一声:“好他个三阴手,原来这太阴之体是被给他抢了去,让我们这群人败兴而归!果然啊,什么好东西都得是他第一个拿了去。”

    “怎么说话的?”永建师父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笑道:“人情我还是晓得的,小子,你也不用怕,这里的人,没谁会对你下手的,除了这个胡不孙,她阴法了得,你可得避着点。”

    “王老三!别脱裤子在这里放狗屁,老娘我还会觊觎一个小娃娃不成?”胡不孙可不乐意,瞪了他一眼,“大家也都这么熟了,芝麻和西瓜咱还是能分得清的,永建师父,北派主事没来,那自然是你做主,这小娃娃,谁来管?”

    “当然是我。”永建师父回道:“去去去,你们都管自己的弟子去,下面的事咱也商定好了,我现在要处理家事了。”

    “这也能算是家事?”王老三说他不仗义,在这里抢人情,但永建师父却说:“我的徒弟和他的兄弟,自然是家事。”

    左贺喊了声:“师父。”

    永建师父走过来,走到了陈鹤年和左贺的中间,“你们几个,跟我走吧,先去那亭子里坐一坐。”

    他指了路,不算太远。

    陈鹤年看出来了,南派的主持是这个有辈分的道士,三派中握着决定权的人是他。

    “多大了?”永建师父问他。

    “十八了。”他回。

    “叫什么名字啊?”

    “陈鹤年。”

    永建师父却眉头一皱:“你娘难道姓陈?”

    “不是。”他回。

    永建师父狐疑地扫了他一眼,又问道:“你真不是周羡之的儿子?”

    陈鹤年愣了一会儿:“当然不是。”

    “好吧。”永建师父拍了下大腿,表情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是也好,我也觉得,那小子娶不到什么水灵的姑娘,也生不出来你们这么标志的兄妹俩。”

    “那……妹妹叫什么名字啊?”他看向姜皖。

    “我不是他妹妹。”姜皖说:“我姓姜。”

    “你姓姜?”永建哈哈一笑:“一个姓姜一个姓陈,那真是怪了,你不是周羡之的徒弟?”

    “不是,只是朋友。”姜皖说。

    “只是朋友……”永建师父眼珠一转,摸了摸下巴的胡子,哎呀一声,“好啊,连控鬼术都出来了。”

    姜皖笑容一僵。

    “你们年轻人真是八道汇集,比我年轻的时候还热闹。”他接着说:“只是你师父也没给我通过信,我不知道你会过来,那臭小子把徒弟养得不算差,你既然来了,我就得照顾你。”

    “你师父以前是我师弟,叫我声师伯,你不会亏的。”永建师父说完就坐正了,等着陈鹤年喊他。

    “师伯。”陈鹤年唤了声,永建师父笑着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站起来,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左贺的头顶:“傻徒弟,下去两个月,还学会交朋友了?”

    左贺摸了摸脑袋,点头:“是。”

    “那你怎么不传信给我?”永建师父瞪了他一眼:“你见到你师叔了?”

    “是。”左贺回答,“但是我没有打搅他,也不好打搅您,师父不是说过,这些陈年旧事不得宣之于口。”

    “一根筋。”永建师父指了指他,叹了口气,扭头冲陈鹤年亲近地喊道:“鹤年啊,你体质特殊,此次来,你是打算下墓么?”

    陈鹤年点头。

    “我不想你下墓。”永建师父说,“我能拦住你么?”

    陈鹤年摇头,他说:“你如果了解我师父,就更容易认识我。”

    “墓下的东西不简单。”永建师父警告他,“要是局势没有控制,你最为危险。”

    “我知道。”陈鹤年说。

    “那我还能说什么,有师父就有徒弟,一个死德性。”永建师父哼了声,“你们吃饭了么?离午饭的时间还差着呢,傻徒弟,带他们去那个棚子里吃点东西吧,我到时候叫人给你们安排住处。”

    “去吧。”

    说完,他施施然,走了。

    陈鹤年盯着他稳健的背影,这人有点自来熟,但陈鹤年并不排斥,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和周羡之有点像。

    姜皖说:“你师父是个有本事的人。”

    “当然,除了太师父,我师父就是山里最管事的人。”左贺笑着回答,“别太担心,都是自家人。”

    “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已经到了,我们不用急。”他带着陈鹤年和姜皖去了一处白棚子里,这是临时搭建的饭棚。

    “小师弟!”一抬头,里面就有人朝他们招手,一个白衣道士兴冲冲跑过来,圈住了左贺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小师弟,我就猜到你上山没来得及吃饭,我刚找厨子给你讨了一个肉包子,留在后厨那里热着,没有多的了,你的朋友要是饿了,还有馒头和粥,两个月没见,你都瘦了,正好可以在这里再补一补。”

    “记得吃啊。”他拍了拍左贺,然后跑出去了。

    这里没什么人,左贺去厨子那里取来了三碗粥,“尝尝,我们山上的青花粥,挺甜的。”

    陈鹤年和姜皖都尝了一口,觉得还行,就留了勺子,时不时地搅一下。

    “你吃吧。”左贺把包子也取了过来,放在了陈鹤年的面前。

    “这是你师兄给你的。”陈鹤年拒绝,“我不要。”

    “吃吧。”左贺淡定地喝了一口粥:“如果你师父没有离开南派,你才是那个小师弟,我是师兄,这是师兄应该给师弟的。”

    陈鹤年不接,他举着的手就不放下,还一直盯着,是左贺独有的固执。

    陈鹤年抿着嘴,白了他一眼:“神经病。”

    但他还是接了包子,不客气地咬了一口,肉很多,吃起来有股香味,里头加了点香菇,细嚼慢咽的吞进去,一左一右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有勺子碰着碗的声音,而他的手得拿稳了,才能不让里头的热油流出来。

    好吧,当师弟,其实也不错。

    第60章 姜王墓(三) “阿兄,你终于来见我了……

    在昆南山的日子没他想象中的难熬, 人数齐全已经分不到帐篷,但陈鹤年的住宿的待遇不降反增,他们三个被安排进道观中的僧寮里, 床榻是并列的,除了姜皖一个姑娘有点不太方便之外,没有别的坏处,那里很清净。

    白蛇还安静老实地缠在陈鹤年的手腕上,有它在可以驱除蚊虫,不会有虫子半夜来吸他的血。

    左贺是南派这一辈最小的弟子,也是永建师父亲传弟子,那山上的师兄们自然是有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里送,凉席蜡烛, 甚至还能挤出干净的毛巾来,亲密的人自然不讲客气,左贺道了谢就一一收下,但是这些东西最后又送到陈鹤年的手里。

    陈鹤年也不讲客气,他照单全收,去后院冲了凉澡,他们不用出门干活儿。

    吃饭这方面,永建师父会给他们单独开小灶,毕竟陈鹤年一个外人不好挤在那些弟子中间, 山里的厨子做了三菜一汤,就直接送他们的屋子里, 不用出力,闲了他就去财神爷那里上三根香。

    三派的年轻弟子们已经将墓穴周边可能存在的邪祟和精怪都清理干净,八月十五将至,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惊扰里头的主人, 先做足下墓的准备,定十五的日子是依据着僵尸的习惯,墓里面如果有僵尸,那这一天阴阳交替,白天将是僵尸最弱的时候,它会等到晚上吸收阴月之精华,在实力最旺盛的时候破墓而出。

    古人又不傻,这要真是那姜武文王的墓穴,没准还有活人陪葬呢!到时候就是一只大僵尸带着它的僵尸军团,人又不是铁做的,下墓还可能遇到机关,毒啊,剑啊,都不长眼,磕着碰着都得疼一阵儿,这可是容易将命丢进去的事!

    永建师父他们定的计划,是由三个师父,一人带十个弟子,从不同的穴口下去,最后在主墓穴集合。

    已是傍晚,已经吃过消食了,那桌子上点着几盏蜡烛,光就稀疏地照在灰白的墙壁和陈鹤年的发梢上。

    陈鹤年打算明早把头发扎起来,头发又长了,他可以乘着周羡之不在,偷偷再剪短一点,保持在肩膀往下一点的长发最好。

    屋子里的人一点脚步声也没听见,门就直接被推开了。

    三人齐刷刷看过去,来的人正是永建师父,他笑嘻嘻地走进来,说道:“都还没休息吧?那我来得还算时候。”

    左贺停止画符,起身问:“师父,有什么事么?”

    永建师父理直气壮地回答:“没事就来不得了?”

    “当然能来。”左贺抹掉了手指上沾到的朱砂,“只是你说多了,会烦的。”

    “你烦什么?”永建师父说:“又不是来找你的,回你床上躺着去。”

    不是来找左贺的,那就是来找他的,陈鹤年有这个自知之明,他抬眼看去,已经做好了被问话的准备。

    永建师父临近说:“鹤年呐,时间还早,聊聊天嘛。”他抽出个木凳子坐下,和善地问道:“和我说说,你是什么年纪跟着你师父的?”

    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陈鹤年回答:“六岁。”

    “这么小啊……”永建师父歪过头嘟囔,很愁苦的样子:“这个年纪的娃娃又认生又闹腾,可不好带啊,他居然能把小娃娃养大,还能跑能躲的,真是稀奇事儿。”

    “你们能吃饱饭么?”永建师父又回过头来问:“这么多年了,他没缺胳膊少腿吧?”

    陈鹤年回答:“我师父健在。”

    “那就好。”永建师父的问题没完没了的:“那悄悄跟我说一说,这一趟,你师父跟来了么?我不信他真会叫你一个人跑过来,也不怕我把你扣下,是不是悄悄躲在哪里了?”

    陈鹤年只是笑笑,“我师父一直是个胆大的人,也敢赌,自然没有什么不敢的。”

    “我不信。”永建师父却眉头一皱:“他真没和你说过师徒间的悄悄话?”

    陈鹤年摇头。

    永建师父哎呀一声,想和他套近乎:“你放心,我又不做对你们有害的事,就是再见见他而已,你就告诉我吧。”

    陈鹤年依然摇头。

    永建师父不信邪,就一直盯着他,想从他那双染了点火红颜色的眸子里看出点什么。

    这时,左贺却开口了:“师父,你就别问了,他就算知道,不想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想,他们师徒两个一定在路上吃过很多苦,自然不会轻信别人,师父,你不要强人所难,师叔要想见你,早就敲响山门了。”

    “我是别人么?”永建师父重重拍了下桌子,胡子气愤地撑了起来:“我还不懂这个道理,用得着你把话这么讲出来?两个月了,口才一点也没有长进!”

    “算了。”他叹了口气,“是我话多了。”

    “不过呢,我可了解你师父,他自然是看重你的。”永建师父告诉陈鹤年,这座墓就是他师父最先发现的,道上的规矩,先到先得。

    而周羡之又将这个消息卖给了胡不孙,让胡不孙做中间人,联系了南派的人来处理这件事,这个铁扒皮三阴手当时就提了一个要求,不允许旁门参与,只能由正统和天阴派参与此事。

    永建起初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看见陈鹤年时他才明白。

    周羡之是在给自己的徒弟铺路,胡不孙欠了他人情他信得过,正统道门谁也不会在表面打太阴之体的主意,而南派又有自己在,这样才能保证陈鹤年不遭道门毒手。

    但是周羡之做完这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永建师父讲着讲着又笑了:“你那师父啊,就知道我不会阻扰你,还得帮衬你。”

    陈鹤年脸上淡淡的,永建师父也意识到他们并不熟笼,便自个起身走到了门口,用手指点了他们三下,“不说了,你们好好睡吧,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下去之后事事要听我的,不准离开我的视线,知道么?”

    陈鹤年答应了,他们三个凑了南派的人头数,作为第一批下去的人,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跟着永建师父往深山里去了。

    帝王墓,四扇门,三生一死。

    他们已经排除了一扇死门,用土炮儿将三处生门炸开,永建师父的南派会从东面的入口下去,陈鹤年走到的时候看见满地的碎石头,那是在昆南山半身腰的位置,周边的杂草已经割干净,站在门口就能闻见一股泥土味儿。

    “下墓最危险的就是启动机关,导致失散单打独斗。”左贺说,“我征求过师父的意见,他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所以,你就打算让我们这样下去?”陈鹤年拽了拽腰上的绳子,没拽动,他的腰上正绑上了一根粗绳,他是绳子的中间段,另外两头分别绑在左贺和姜皖的身上,系了死结,这绳子质量不错,就是粗糙勒得慌,跟系在一起的蚂蚱一样,好别扭,还好他们慢一步下去,不然还要被别人看笑话。

    “就这样,咱们走吧。”左贺大步从洞穴里钻进去,绳子猛地拽了陈鹤年一把,差点让他先给里头的人拜一个早年。

    陈鹤年埋怨地盯着他,可惜左贺看不见,三个人外加一条绳,挨个走进去,追上队伍的屁股。

    左贺走在最前面,手里还拿着一支蜡烛,远远的能看见前面的火光影子打在墙壁上。

    永建师父要顾前路,保护他门下的弟子,不可能把心思都放在他们身上,索性就让他们跟在后面走,正所谓前人摘树后人乘凉,陈鹤年还没有挖过谁的坟,等他们从洞口里走进去,过了五十米的距离,脚踩着的泥沙就变成了石板,这石板很厚实,没有空洞的声音。

    很快他们就处于墓道里,还算是宽阔的空间,顶上是个弓形,石头砌成的,宽度大概可以容下五个人并肩通行,那石壁上长了青苔,它深藏于大山之中,千年来,已经融为一体。

    他们这样子有点像下斗的盗墓贼,但没有他们这样狂妄的盗墓贼,那些南派的弟子跟闭着眼扫雷一样,把地上的砖头的都挨个踩了一遍。

    没一会儿,陈鹤年就听见了石头沉下去的声音,有人幸运地踩到了机关,然后是箭射出来的声音,他没看太清,南派弟子肩并肩,靠木剑将两侧射来的飞剑挡开,时间太久,这些箭已经腐朽,就算有毒估计也被溶解了,起不到什么威胁,尤其他们还个个是练家子。

    陈鹤年经过的时候,只能看见地上的碎箭头,这条墓道上的机关不多,但是他觉得他们运气并不好,机关少,不太像主墓室该有的待遇。

    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下了,他们到了墓穴的门口,如果这不是主墓室,被北派和天阴派的人抢了先,那陈鹤年可就不高兴了,不知怎的,他就想做第一个扒棺的人,不想被别人先看见。

    “别走神,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注意周围。”左贺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这墓穴的时候很难靠蛮力砸开,他们只能尝试解机关,左贺想走快点,但是腰上一紧,回头一看,原来是陈鹤年没动。

    陈鹤年不承认:“是你走得快。”

    他这么说,左贺索性就停在和他两块儿方正石板的位置,像是在等他。

    那绳子的长度就那么大,“能快点不?”姜皖催促一声,“说实话这里头还挺瘆人的。”

    “确实。”陈鹤年说道:“阴气太重,没准,真有一只僵尸。”

    刚说完,他手上的红绳动了,变得很红,陈鹤年第一时间是捂住了自己的手指免得被别人发现,接着,他背上一凉。

    他猜是鬼要说话,所以将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插,让触手顺利绕着他的手臂,悄悄圈住了他的一根指头。

    鬼沉闷的声音在陈鹤年的脑海中响起,它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陈鹤年觉得有点古怪,不是为别的,是因为鬼的语气,它似乎有点生气,语气里让他闻到了火药味儿。

    鬼让他小心,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陈鹤年自然会警惕些,我会小心,他在心里回,可刚一说完,往前走一步,意外就来了。

    他的脚底空了,一只脚还没迈出去,支撑力就消失了,他像踩在空气上,猛地开始坠落。

    他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儿,像尸体又不尽然,是悄然地出现在墓道中的。

    姜皖没反应过来,就被绳子拽着,头朝下跟陈鹤年一起栽了下去,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叫喊出来,两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了左贺一个人身上,一股巨大的力气拉扯他的后背。

    左贺本来是朝前看的,他走过一遍,没有担心身后,状况来得突然,没有一点机关提示,他舍弃了蜡烛想要用手抓住石板,但是没抓住,太滑,指甲缝只沾了点泥。

    三人一齐掉了下去,只听见一声激烈的喘气,那块石板又飞快地合上了。

    远处的墓门机关已经破解,缓缓打开时,里面却是空的,前面的人回头一看,早已不见他们的人影,只有一根滚落在地上的蜡烛。

    陈鹤年差点以为自己是跳了山崖,那高度至少有五十米,高空坠落的恐慌会让人的脚抽搐,在落地刹那鬼做了他的肉垫,才没让他摔成肉泥,他像砸在巨形果冻做的床上,弹起来再滚在地上,鬼伸出另外两根触手圈住了姜皖和左贺,在合适的高度将他们丢下去,顺势就将他们身上的绳子给劈断了。

    三人一落地就咳嗽起来,这里的空气比上面还要差劲,是腐朽的木头和烂苹果的味道,外加一股潮湿的霉味儿,他们像是踩在一具腐烂的身体上,陈鹤年都怀疑他们要在这里窒息而死。

    陈鹤年倒在地上,他先起来拍了拍灰,才去观察周围的环境。

    “靠。”姜皖揉了揉她火辣辣烧疼的肚皮:“我腰都差点勒断了,一千年前的机关这么灵活的么?不给人一点反应的机会。”

    左贺喘了口气,放缓了呼吸:“至少我们没有分散,这是好事,原来这下面还有一个空间,而且,很大。”

    他们抬头去看,像是在山谷下抬头看没有一点光亮的黑夜,他们仿佛掉在了金字塔上,一层层是石头铺得整齐的阶梯,这里有个开阔的空间,像个大墓室。

    三人肩并肩一起检查了最边缘的墙壁,上手摸一把,像是青铜做的,墙壁上有明显的凹痕,刻着很多字看不清也看不明白,地上摆着铜人娃娃,他们没有找到棺材。

    视线很暗,在这么大范围里,他们不太好找藏在墙壁里的门,也没有摸索到能点燃的东西。

    “你熟悉这里么?或者这里的东西,你有认识的么?”陈鹤年悄然去问身上的鬼。

    鬼没回答,只是沉默。

    姜皖和左贺正搬弄了边缘的物件,这挖坟他们确实不太擅长,姜皖甚至不能将她阿姐叫出来,阴气重得能让鬼发狂。

    “别动了。”陈鹤年忽然开口,嘘了一声,问道,“你们听见了么?”

    姜皖和左贺停下,同时问道:“听见什么?”

    陈鹤年慢慢地挪动脚后跟,他转了一个方向,朝着那里说:“琴声。”

    “有人在弹琴,而且,还是一把古琴。”

    那声音离他有点远,传到他的耳朵里时,像微风一样拂过湖面,轻柔又舒缓,声音却清晰,琴弦一直被人拨动,手腕很有力量,陈鹤年能想象出一个正在弹琴的人。

    姜皖和左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可我们两个没有听见,你不会中了什么毒吧?好多墓室都爱用这一招,让人精神分裂产生幻想。”

    陈鹤年回道:“我是没下过斗,但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真的假的,我自然分得清。”

    “你们跟我来。”陈鹤年说,他确信琴声是真实存在的,辨别方向之后循着声音走过去,走到尽头,他上去摸了摸,墙壁上恰好有凹进去的一面,那应该是一扇门。

    左贺有些惊讶,他立即说:“我去找找有没有机关把门打开。”

    “不用了。”陈鹤年却说,“谁会在这墓底下弹琴呢?看来……这座墓的主人已经醒了,并且知道我们来了,我猜,它会自己把门打开的。”

    他说完,墙壁上抖落下厚重的灰尘,嘎吱一声,石门自己在推移,门推开之后,一条深长的墓道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时,触手又缠住了他的手指,鬼严肃地对他说:“不要去,危险。”

    能让鬼说出危险两个字的,那一定是个千年僵尸没错了,陈鹤年问:“现在都有什么办法能通知永建师父他们么?”

    左贺有些苦恼地摇头。

    陈鹤年说:“那就没办法了,它主动邀请我们,就不会让我们一直在这里站着的,我们只能自己去看看了。”

    触手正紧紧缠在他的手臂上,它这一举动反而让陈鹤年更加好奇,那个僵尸一定是和姜王室有关系的人,他第一个走进去,脚哒哒落地,墓道里的机关自己开始响应,一道道门主动打开,琴声也越来越近,直到一个方正的大堆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是八成是正座墓最开阔的地方,两侧边缘是镂空的像竖起的城墙。

    最后一扇门在他们眼前打开。

    昏暗之中,石壁上的火油被点燃,火把烧了起来,整整齐齐的点燃了这座墓室,那火最先照亮一双眼睛,那是从促狭的黑暗里迸发出的一抹血红色,竖瞳跟野兽一样,像黑青的一把刀,刺过来,叫人浑身冰凉。

    左贺已经取下了自己的剑,那是足够大的威胁,陈鹤年能感受到,连他身上的鬼都开始躁动。

    琴声终止,于火光中直起一个高耸的黑影,它有一件宽大的袍子,完全融于阴暗中。

    “阿兄。”

    “你终于来见我了。”

    从它齿缝中挤出一句和千斤石一样沉重的声音,这一声,又好像包含了思念和尖锐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