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归去 陈鹤年见他放下碗,问:“滋味如……
夜幕已经降临了, 无论是血的颜色,还是朝霞的艳红,通通都藏进了无边无际的黑色里, 扰人的,沉在人心里的怨恨与失望也消失了。
失落疲惫的人影迈着步子朝前走,受过伤的人被背着,抱着,手拉着手谁也没有落下,他们就这样走着,咧咧嘴高兴地笑着,毕竟曙光总会再现的,那时, 就只有温暖了——
没有坏事发生。
姜皖在屋子里养伤,左贺的师姐会定时来替她换药,她们早都听说了她的故事,便日日抽空来与她作伴,她们夸赞她的勇敢,感叹人世的悲哀,欣赏她,赠予她最好的伤药,姜皖不再有血腥的过去, 一切重新开始。
陈鹤年有时会去看山中的弟子操练,看过这里的学堂, 他最常去饭堂后面的池塘冬钓,三个人再带加上一个皇帝,拿把椅子就坐在湖边甩鱼线。
只有陈鹤年在认真钓鱼,那鱼上钩的极快, 持续久了,他怀疑是那只安静的鬼在作祟,眼睛瞥过去,鱼儿上钩的速度就变慢了。
池塘是食堂厨子饭师父的,他们把鱼钓上来不能吃,就只干一件事,抓住谁就扒掉谁的一片鳞,放生了继续钓,如此往复,结果眼见的,有些鱼身上的鳞片越来越少,傻鱼根本不长记性。
陈鹤年也不知道自己钓了多少次,但他身上没有沾上鱼腥味儿,他不用上手取鱼钩,闹闹鬼就可以解决。
鱼没有鳞片还能活么?
陈鹤年问出来的时候,像个活阎王,他没有实验,鱼塘的主人饭师父赶来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左师侄,你怎么能带着朋友在这里祸害我的鱼塘!”饭师父举着锅里的铲子急冲冲地赶过来,虽然他是个厨子,但也是南派的优秀毕业生,只比永建师父低一辈分。
“我没参与。”左贺回答,他抬起空空的手,身下也没有鱼竿,“我是怕他们溺水,所以在旁边守着。”
饭师父吼道:“历练弟子,你待在山上干什么!”
“我被师父分配了一项特殊任务,正在接待贵客。”说完,左贺的视线朝于林看去。
那把飘散着黑雪的伞一瞬间出现在饭师父的面前。
只有在于林的默许下别人才能看见他。
厨子顿时吞咽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火气没了,难怪说这一带的温度比别的地方低呢,他大概是受了冻,嘴巴都哆嗦了。
饭师父看向陈鹤年脚边的桶,眼睛嘴巴都笑了起来:“这条鱼不错啊,我拿去炖了,等我,我马上来。”
他提着桶走了,先把一条傻鱼做成了鱼汤,好声好气地送到了陈鹤年的手里,还差点给于林磕几个响头,他说自己祖上十八代往上走和于林的一个士官沾点关系,对着于林一口一个皇帝陛下,但实际是想让陈鹤年对他的鱼塘高抬贵手,他的小小鲫鱼不配被皇帝钓,应该去海上弄金枪鱼。
陈鹤年点头答应了,拿着鱼汤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左贺之前说过,饭师父最拿手的便是豆腐鲫鱼汤,尤其是冬天的鲫鱼最鲜,饭师父每年只会在立冬那一天做一次,其余时间,谁想喝都喝不到。
陈鹤年当即就有了兴致,打定主意要尝一次,这招请君入瓮目的达成,不然会谁会傻乎乎连钓三天的鱼呢?
回到屋子里,不等陈鹤年动手,于林就为了他舀好了一碗。
只有一碗,他就停了手,陈鹤年就问:“你是要和我喝一碗?”
于林茫然间看向陈鹤年的脸,他脸上没有调笑的揶揄,是认真的,好平常的亲近。
于林噎了一会儿,兴许是碗里冒出来的热气熏糊涂了,问:“可以么?”
恰好,陶罐子里汤也就够舀三碗。
“一块儿尝尝。”陈鹤年喝了半碗,就递给了他。
于林接过,陈鹤年看着他,他饮汤时却用袖子遮掩住了脸庞,举手投足之间全然是古人的韵味,那宽大的衣衫恰到好处地遮蔽了他的动作,而他自己则悄悄地将碗沿转了一个方向。
有吞咽的声音,于林喝完了。
陈鹤年见他放下碗,问:“滋味如何?”
于林似乎很满意:“尚可。”
陈鹤年便笑道:“南派的厨子可以当御厨了,快告诉饭师父,让他也高兴高兴。”
众人都齐声笑了,这笑声没有盖过敲门声。
陈鹤年扭头看向房门:“谁?”
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笑,老成又不正经:“好徒儿,山上待闷了没有啊?”
陈鹤年怔愣片刻,“门没锁紧。”他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给忘了。”
他上山已经有一周的时间,逛遍每个院子也找不到周羡之,师徒俩人都没说过话,周羡之今日来了,真算是稀客。
周羡之把门推开,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怎么会?我还怕你不认我这个师父呢。”
陈鹤年问:“我们可以下山去了?”
周羡之笑嘻嘻地指着他:“好徒儿,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卦了?”
陈鹤年没回答,也没去呛他,只是站起身,他平静地走过去,然后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哎呦,好像又高了,咋了?累着了?”周羡之这回也没说什么蹩脚的话,只是用他矮半截的身体支撑了陈鹤年的脑袋,伸手摸了摸陈鹤年的头发:“师父知道你辛苦了,但这头发正好,别剪短了。”
陈鹤年低声回了一个嗯字。
周羡之,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这养育了他十多年的人,直到昨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了解这个男人。
那是一件极其隐秘又让道门羞愧的一件事。
周羡之,他的师父,曾是太阴之体。
曾。
因为他如今不是了。
他的筋骨曾被打断过,内脏受损,再恢复时身体的五行也改变了。
周羡之,便是太中之难的主角。
羡之,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曾这样叫过他,一是师父,二是师兄。
周羡之五岁时被南派的祖师忘真道人收留,在山上修行有十年之久,师门知他体质特殊会多加照顾,可惜风声走漏,那时的道门对太阴之体执念颇深,他们集体对南派施压,恰好忘真道人也已入洞,隔绝尘世。
南派主事的成了尚且年轻的永建师父,各派开始针对南派子弟,逼着他们把周羡之交出去。
南派弟子几番容忍,而那些道行高深的前辈却被利益引诱得面无全非,带着人直接围堵了他们的山门,最紧迫的时候,永建师父跪在忘真道人的洞门口求他出山,他无法同时保护师弟担起师门的责任,然无果而终,周羡之最后被南派驱逐,从此流落人间。
周羡之在各派追杀下逃亡三年,险些死去,幸得蚩南女子相救得以喘息,而后不久,便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太中之难。
道门合力绞杀太阴之体,南派没有参与却也无力阻止。
周羡之被多方围剿,只得假死脱身,三年之中他寻得了太岁肉,为自己造了一副假身体,以假乱真,保住性命,重伤隐退。
也因此,他成了个残缺的太阴之体,重获自由。
南派对周羡之有愧,十多年来杳无音讯,唯一的消息便是死讯。
太中之难过后,永健师父在忘真道人洞口说出周羡之遇难的消息,悲愤交加,那夜,他领悟了剑意,真正成了有实力的大师父。
而忘真道人也在不日后出关,此举惊动道门,他为周羡之卜卦一次,知其未亡只是改头换面。
但南派的那个小师弟已彻底死去,道上只有名声响亮的三阴手。
三阴手绝技,乃是周羡之独创,他自立门户,恰是因为只有极阴体质才能学会,他才动了收陈鹤年为徒弟的心思。
三阴手又阴又毒,碰上一些不讲情理的,南派在屁股后面就给悄悄解决了,几十年过去,周羡之从未踏足南派。
而今再回来,便是为了他的徒弟。
“我去问过师父了。”左贺将所知的消息全都告诉了陈鹤年:“姜王前身虽有功德在身,龙威不能触怒,但道门希望祖师爷将他以侍奉的名义监禁起来,不得离开山门半步,而周师叔以性命担保,要求给你们自由。”
“道门自然不愿意,但是祖师爷发话,若有姜王作恶,他此生不入道不成仙,愿以身殉道,除去鬼王。”
“祖师爷挡住了众人口舌,等道门前辈离去时,只对周师伯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左贺叫他不要紧张:“只是让周师叔留下陪他住七天,无论平日如何相处,师父总是会想念徒弟的,不是么?”
陈鹤年沉默后回道:“徒弟,同样会思念师父。”
周羡之是否对南派有怨,只有他知道。
但当周羡之出现在他眼前时,陈鹤年就体会到之前的心底没有涌出来的思念。
陈鹤年先松开抱住他的手,问:“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明日。”周羡之回,“坐飞机很快的。”
他还笑嘻嘻地将脑袋往陶罐里探了探,“我听说饭师父给你们做鱼汤了?”但他看见是空的顿时心痛不已:“师父也很累的,下次吃好吃的,记得要给师父留一碗,晓得么?”
“晓得了。”陈鹤年回。
“什么?”周羡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说:“真的?”
“真的。”
“哎呀,你真是我徒弟啊?”周羡之眼神一下变了,他狐疑地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别是哪个坟头的鬼套了皮,调包了吧?”
周羡之伸出手来,想去扯他的脸。
陈鹤年毫不客气地将他摸过来的手打掉。
“滚。”
他声音还是一样的冷漠。
第82章 亲吻 他说:“你知道么?那一夜,我也……
哪有什么厉声厉色危险至极的鬼王呢?不过是个可怜蛋倒霉虫罢了。
陈鹤年在上飞机前是这样对永建师父说的, 无论碰上谁,都是这幅说辞。
他抬着眼睛对人说话,眼中那点光亮凝聚在最墨黑的中央, 就会显得无辜可怜,可他开口时嘴唇又是翘着的,好像一背过身去,就会得意地笑起来。
周羡之带着几人拜别了南派,然后乘飞机离开了这座大山,他们可以走,却不能走太远,原先的店子回不去了,南派送了他们一座房子, 说是得有配得上姜武文王的住处,正在南派主山近省。
那是一栋别墅,离市区还有些距离,下了飞机就有专车接送,陈鹤年看见了别墅的全貌,南派也够阔绰,一进大门,是草地水池,占地很广, 别墅有三层楼,白色粉饰精致的瓷砖, 被太阳一照还发着光,是栋新房子。
陈鹤年就说:“住进来,可就是咱们的了。”
“当然是你们的。”左贺肩膀上还提着陈鹤年的东西,他走在后头, “这里在早些年前就布下了四灵风水阵,玄武、白虎、朱雀、青龙的青石像分别设在天南地北四方位,别墅就处于风水中心,是祖师爷特意安排的,此阵不能伤了姜王,却可以消磨鬼魂身上戾气。”
“鬼的存在本身便是怨恨与执念,你应该也能看出来,他身上也有戾气,隐而不发,不过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鬼中王者,野兽中的人类,心智可以由自己操控罢了。”
他一讲出来,姜皖噗呲一下笑了,周羡之更是瞪大着眼睛看向他。
“好小子,年轻就是好哇。”
周羡之摇着头感叹,不知是夸还是骂。
左贺年轻敢说,不但明面上讲了,还是在正主背后大声讲的。
于林没有反应,他听得见但未必在意,头没扭,手没动,依然打着伞,安静地走在陈鹤年身边。
陈鹤年回话:“消除鬼戾气最好的方法,是帮他完成生前未尽的遗憾,发泄仇恨,而不是靠什么法阵。”
左贺便问:“能让姜王记挂的事,我们还有机会解决么?”
姜皖听了,去问于林:“你权力和名声都得到了,还有什么是你觉得遗憾的?”
这一问,让于林顿住脚,那伞边缘飘下的雪粒子依然缓慢,他眼睛瞥过来。
“喝酒。”
他说。
“喝酒?喝酒好哇!”周羡之立即应了,他摸着胡子笑出褶子,“烈酒浇忧愁,清风散烦忧。”
“想喝什么酒?”
于林回:“太禧白。”
太禧白三字说出来,陈鹤年和姜皖就听懂了。
“我去买!我这就去买!”周羡之激动得跳脚,迈出腿就要往外冲,不忘回头给左贺使了眼色,“等着!晚上我就把好酒带回来,贤侄,你去弄几个下酒菜,咱们大家晚上可以好好喝上一壶!”
“冰箱里应该有菜。”左贺点头:“我去看看。”
他起身了,陈鹤年也动了,他观摩着别墅里的空间,爬上楼梯,“先去挑自己的房间吧,先到先得。”
家务事不难,在屋子里刮一股阴风,就彻底干净了 。
于林想喝酒,但在饭桌上却一口未动,他坐在席中,低着头,像在沉思,没人催他喝酒,他注视着玻璃窗外,见盘里的菜快吃尽了,就站起身。
别墅外有一处亭子,于林默默走了去。
月末时,天上的亮牙儿也变圆了,周羡之往外边瞥了一眼,对陈鹤年说:“去吧。”
陈鹤年起身,朝于林走了去。
他的心愿不在酒,而在人。
姜皖提着酒壶和碗走过来,一并放在亭子边缘的长条椅上。
于林没有倒酒,先问陈鹤年:“你想饮酒么?”他这时的神情仿佛轻松了:“你一直都不喜饮酒,除非是有大好的喜事。”
“倒吧。”陈鹤年说:“如今重聚不正是大喜事?”
他开口了,于林才拿起酒壶。
陈鹤年在旁看着,酒刚倒半碗他就伸出手抬起于林压下的手背:“够了。”
“我知晓。”于林说。
他说得笃定,料想到陈鹤年会阻止一般。
两人对上眼,陈鹤年回过神来,他离了于林的手,握住酒碗,举到脸前。
于林当然知道陈鹤年的习惯,但他更想等着陈鹤年伸手开口,只是些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有心者便会满足。
姜皖拿起酒碗,递过来:“给我满上。”
酒碗撞上,于林与姜皖一碗酒水饮尽,前者面无表情,后者畅快淋漓。
陈鹤年先小尝一口,这酒水尝起来并不辛辣,接着再将半碗饮尽,酒意是过些时间才涌出不来,黄昏最后一片彩霞落在了他的脸上,微微泛红,却无醉意。
“你能尝到酒味儿么?”陈鹤年问他。
“不比从前。”于林回答,他人鬼合一,对人间百味儿都无感受,至多,能闻见人味儿,鲜血才是美酒,能让他沉醉。
白酒一杯,尝不出什么,品的,只是过往时光罢了。
姜皖笑着问他:“那你心中遗憾可解?”
“错过便是错过,再喝酒我也尝不到从前滋味。”于林说:“现在很好,足够好。”
说得坦荡,却并非释然,陈鹤年目光移到他脸上:“是么?你已经满足了?”
于林说:“今夜,我很高兴。”
陈鹤年却笑吟吟地说:“没准你能更高兴。”
三人再回到客厅里,桌子上的餐盘已经收拾掉,只剩酒壶和酒碗。
“来来来,再比一次!”周羡之一瞧见姜皖,两眼冒光,姜皖拉开椅子坐下,面前的酒碗就满上了 ,左贺正从厨房中走出来,“还要喝?”
周羡之已经喝过一壶。
姜皖笑道:“最多三碗,我可没从前厉害了。”
“那就三碗!”周羡之应了,二人碰碗。
陈鹤年对桌子边似醉非醉的人说:“我要去睡了。”
“去吧。”左贺也坐下了,“我会看着他们的。”
陈鹤年无需多言,上了二楼,他在二楼东边的尽头挑选了一个房间,于林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最后立在门口,衣袍没有跨过门槛,再未往房间里去。
于林没有进屋的意思,陈鹤年默默打开房门,只将灯一开,正要转身关上门的时候,一道黑影却倏地一闪而过,在他耳畔刮了一道冷风。
“你怎么又要进来了?”陈鹤年刚松开门把手,一转身,就见于林一身戾气站在眼前,他锋利的眉宇没有起伏,嘴巴却绷成了石头。
房间的温度降至冰点,床上的人顿时抖了抖身体。
“恩公。”传来一句胆颤的声音,那正是于林恼怒的源头。
陈鹤年的床上正躺着一个人,留着长发,皮肤白得发亮,模样算精致,美的,是个俏男人,双腿叠着像条细嫩的蛇,正是白蛇幻化而成的人形,它用自己水灵的眼睛看向陈鹤年。
只没看两眼,就从床上掀飞到了地上,它头都抬不起来,头发埋没了它的脸,猛地咳嗽两声,想往陈鹤年身边爬,却动不了身体,仿佛正被人踩在脚底下。
那是鬼在施压,可怕的力量,白蛇惊得一身冷汗,甚至生理上地想要呕吐。
“你这是做什么?”陈鹤年看向始作俑者:“一条小蛇,又没有做冒犯你的事情,你何必对付它?”
“卑劣邪物,岂能玷污君塌?”于林冷声说,他的眼睛里有盛怒之火,活脱脱装进了个太阳。
“能让我高兴,怎么能说是玷污?”陈鹤年淡淡说,“这是我的主意我床上正需要一个暖床之人,我想让它试试,有什么不行的?”
“自然不成!”于林说。
“理由。”陈鹤年自己弯下腰,将发着抖的小白扶了起来,小白变回了蛇形,飞快地从于林的眼皮子底下爬走了。
“它是条蛇,还是个男人。”
“蛇又如何,男人又如何,我不嫌弃。”陈鹤年说。
于林的脸上似有震惊,但随即是浓重的厉色。
“那我会杀了它!”
“我不准。”
“你还要杀它?”陈鹤年说,“我床上要放什么,你也要管?”
于林眉宇沉了下去,“任何东西都不能爬上你的床。”
“那我岂不是要寂寞死?”陈鹤年说,“我如今的年岁,也该有个床伴了。”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于林喊道,喊出来,他愣了会儿,“既然你容许那些肮脏邪物上床,那不如是我。”
“你说过,逾越之举,不可为。”
于林笃定答:“能。”
陈鹤年歪着头盯着他:“那你之前说的,便是谎话,欺骗我,又是什么罪?”
于林说:“我该罚。”
“我当然要罚你。”陈鹤年瞪了他一眼:“现在我就罚你和我睡一张床。”
“上床睡吧,别傻站着了。”他脱去厚厚的外衣,裹进被子里,“还有,收一收你的戾气,你是想冻死我么?”
于林连忙低下头去,不一会儿房间里的温度又正常了,于林并不需要脱去衣服,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被子里鼓起了一条长包,他就躺在陈鹤年身边。
陈鹤年侧躺着,并没有在意于林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呼吸声变得又轻又低,头发也没扎着,落在锁骨前。
一张宽阔的大床,两人却贴着,造出了狭窄的空间,于林听着陈鹤年平缓的呼吸声,看着他的后背,没有忍住,又轻轻凑上去亲了亲陈鹤年的后颈,现在他那一处,有了一颗小红痣,近距离触碰他的身体,于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可他没料到会在这时候听见陈鹤年的声音。
“你就只敢这样偷亲我吗?”
“你到底偷亲了我多少次?”
陈鹤年问,他不仅睁开眼,还转过头来,用一双清醒的眼睛盯着他,“你为什么不敢在我醒着的时候亲我?”
于林愣住了,也呆住了,他嘴巴张开一点缝隙,但是一时间什么也吐不出来。
陈鹤年接着问:“你还想亲我吗?”
于林脑袋一片空白,他没说话,但用行动做了,他贴过去,吻上了陈鹤年的嘴唇,轻触轻离。
陈鹤年感觉像是雪花掉在了他的嘴唇上,他笑了:“你可以吻得再久一点。”
于林立即又亲上来,搅着他又冷又湿的舌头,舔过了陈鹤年的嘴唇,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让他死去的心脏跳动起来,接着撬开那两瓣唇肉,粘稠温热的水渍都叠在一起,他亲得又急又快,吮吸着陈鹤年的皮肤,他的血肉。
于林扣住了陈鹤年的后颈,让他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
陈鹤年的嘴唇很热很热,他的滤液中应当还有余酒的清香,很甜,于林尝到了胜过美酒的滋味,恍惚中,像是坠入了美梦中。
于林没有呼吸,但陈鹤年的呼吸乱了,陈鹤年喘了一口气,被于林的舌头磨平了交心后的慌乱,他捧住了于林冷冰冰的脸,脸颊有一半是红的,笑成了缺角的月牙儿,“你真傻。”
他说:“你知道么?那一夜,我也是醒着的,”
第83章 不只能亲吻 好烫。陈鹤年的手掌为之一……
陈鹤年的声音很轻, 轻得像叶子落在水面上,小小的涟漪和年轮一样,一下就勾起了旧时的记忆, 他的眼皮没有再眨一次,盯着于林。
起初,于林嘴巴仍是闭着的,鬼可不迟钝,猛的,他的眼睛被震了下,瞳孔中的惊讶与彷徨锋利得像把刀子,从陈鹤年脸边刮了过去,他只有眼睛流露感情, 而身体只是一具僵尸。
“你知道……”于林声音变了调,他的身体像是烂掉了,所以嗓子眼化了,说出来的话挤得艰难,很平,还是僵硬的。
“我知道。”陈鹤年点头:“我当然知道,我又没昏头,我做的那些是为了谁呢?”
“可我不知道。”于林说,他沉重又沉默, 看着陈鹤年,他从陈鹤年的眼睛里看见了一道影子, 此刻,那黑色的光亮里是自己困窘的脸,可正是他的多年期盼的,那双眼睛里装的全是他自己。
于林说:“你早就看出来了?”
“是。”
“所以那一夜, 你才主动要与我同榻而眠?”
“是。”
于林听得清清楚楚,他脸上困顿,刹那间被揭穿的恐惧,然后是心悸,不解。
他的脸变成一张冷冰冰的扑克牌,换着花色,最后,变成了愤怒的一声:“你看出了我的心意,却不留给我袒露的机会!给了我承诺又离开了我,你太心狠了。”
于林说着,一转眼,出现在了陈鹤年的上空,他将陈鹤年翻正过来,双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陷进了软塌塌的床垫里。
于林弓着背,阴影整个压在了陈鹤年的身上,他急促地转着眼睛,怔怔地凝视陈鹤年。
被压制双手的是陈鹤年,从容平静的也是陈鹤年,那头长发垫在他的后背下,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发丝打搅这张俊气的容颜。
陈鹤年同样凝视着于林:“现在你有了,你是常胜将军,威武帝王是你自己争来的,你赢得的。”
“你是想留在过去,还是把握当下呢?”
他的声音宁静又沉稳,却勾人引魂地让于林移不开心思,无法再沉浸在过去里。
良久,于林叹息一声:“不重要了,过去的,都不重要了。”
他说完,低着头缓缓凑近。
距离很近,陈鹤年瞧着,他们鼻梁贴住了鼻梁,直到嘴唇触及冰凉的柔软,原来是要亲他。
于林很快抵住了他的唇,有些急切地撬开了牙关,没有饮血吃肉,只是想要吸走陈鹤年身上的气味儿,让那丝丝缕缕的热气,灌进身体里,好似这样,就可以让他的死掉的心开始疯狂跳动。
他卷起了陈鹤年滑软的舌头,能闻到了陈鹤年的气味儿。
于林压着陈鹤年,好似一方面在索取,但悄然间,陈鹤年的舌尖滑过他的舌苔,勾出的银丝湿润了他的嘴唇。
于林停下了,他眼睛热切直白得像是往陈鹤年脸上吹着嬴荡的气。
他开口说:“来到军营里的人多半是为了建功立业,以后要靠功名求取自己心爱的娘子,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让娘子风风光光的,不委屈了她。”
“我是个俗人,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歆慕之人不是娘子,而是一个男子。”
“我夜间做了春梦,床上的人脱了金袍,我看见了他的身子,我那时可被吓坏了,不是因为我对一个男人动了情,而是我清楚,那人是天上的月盘我摘不下来,且因身份卑微,无德无才,无法与之相配,因为同为男人,他又是金枝玉叶,应当传宗接代。”
“我胆怯了。”
“等到我有了功名,磨练了心智,可他却不在了,我就算当了皇帝,天下听我号令 ,我都未能得偿所愿。”
“起居官见我日日描绘你的画像,吓得不敢动笔,史官为了我的名声,更是不敢多提及你,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如今与你抵足亲热,一定会折断手中史笔,当着我的面脱去乌纱帽以表劝谏。”
“当皇帝太苦了,我不过爱我所爱,他们也会指着我的鼻梁骂,说那堂堂姜武文王其实是个罔顾人伦的断袖,可又如何呢?我若真在乎那些,便不会给自己落一个醉心邪术的污名,我心悦你已久。”
于林吐出肺腑之言,如此珍重。
“我爱你……”
可他敞亮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依然会颤抖。
这多年来藏在他心里的事全都说出来,身体就像是空掉了,寂寞又空虚,他想把陈鹤年正大光明地装进去,便迫切地看向他,想得到他的回应。
他的眼神依然好懂。
陈鹤年立即说:“你是个蠢货。”他笑得生涩,有对于林的怜惜,“你还把我变蠢,让我喜欢上了一个蠢货。”
“我说过,我同样不能失去你。”
陈鹤年一抬手掌,于林也松开他的手腕,他反过来捏住了于林的手,那冷白的腕长有一条可怕狰狞的疮疤,那条连在二人中间的线也浮现出来,像是被于林割腕放的血染红的。
陈鹤年的指腹摩挲着凹起的疤痕,他指间的热气渗进了于林的身体里。
陈鹤年说:“你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姜朝昌盛。
你给予姜朝五十年盛世,足以。”
“二愿,你我安康,万事无忧。
如今你我重逢,并无差别。”
“三愿,无憾归乡,你想在战事平息之后,向我表述心意对么?”
陈鹤年的话又让于林一震。
“如此,你三愿已还,可算圆满,再无遗憾?”
陈鹤年许诺:“今朝往后,你我共存,永世不离。”
“永世不离。”
于林满足地阖上眼。
他原本闻起来像个干瘪腐烂的苹果,现在却是松木的清香味儿,煞气怨恨,仿佛在此刻了结。
屋子里又无声地落下了黑色的雪。
它是雪,也可以是鬼的眼泪。
陈鹤年笑着抒出一口气,手搭在了于林的肩膀上,摸了摸他的后颈,于林则抱住他,双手死死地缠上了他的腰。
“我想亲你。”于林开口,也不再等陈鹤年回应,吻住了陈鹤年湿润过的唇。
他的嘴唇没有和僵尸一样硬得像石块儿,触觉更像是冰箱里保温的果冻,无色无味,舌头滑过陈鹤年的嘴角,舔舐到下颚,举止粗糙,又耐心迟缓。
于林吞咽了一口气,轻轻在陈鹤年脖颈的血管上咬了一口,成了只腥热的毛僵,对陈鹤年的每一寸血肉痴迷得失了魂。
陈鹤年看着他的头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亲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有发红的印记,没有疼痛,只是过分暧昧,他忍不住说:“除了亲,就不能做点别的?”
于林见他皱起了眉头,才发觉陈鹤年的脸有些发烫。
陈鹤年发出一声浓重的喘息声:“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他说话的语气都与平常不同,于林意识到了什么,先怔愣了会儿,说:“我从没有行过房事,倒是在军营里,血气旺盛时,对着你赠与我的佩剑纾解过。”
于林说得坦荡,陈鹤年半吐着气半笑着:“你倒是会装,之前一口一个君臣之礼,现在什么下流话都能说出口,像个流氓。”
“我身上早已篡位的罪名,就算诛九族也找不到我的亲故。”于林笑声传来:“我既已大逆不道,那不干脆做到底?”
陈鹤年便说:“怎么做到底?”
“男女之事,我们自然也做得,只是我不想太着急,我想让你舒服,高兴。”于林说,“我现在只想亲你。”
陈鹤年抿起唇:“你怕不是饿了。”
“是。”于林说:“你能填满我吗?”
“用什么填满你?”陈鹤年说:“只要用的不是我的肉。”
“鬼魂都喜欢精气。”于林压下去,抵住了陈鹤年的双腿,点明了陈鹤年脸上异常的原因:“你对有反应了,因为我亲了你。”
“我知道。”陈鹤年说。
“这是我的第一次,你帮我疏解如何?”
“你想要我怎么做?”于林循循渐进地问他。
陈鹤年却不搭理他:“我怎么知道,你还想听我说些下流话?”
“人产生了爱,就会有欲望,并不是下流事。”于林说:“你的身体对我有反应,我很高兴。”
“那你帮我摸一摸。”陈鹤年说,“你以前自己怎么做的,现在就怎么做。”
于林吞咽了一口气:“好。”
他伸出手,往身下探去,扶着陈鹤年的腰,他像是握住了一团火。
陈鹤年神色未变,只是脸上冒着热气,有些红,还有些汗。
“你的手好凉。”
他忍不住说,在于林触碰时,他惊到了,身体也跟着颤动了。
于林揽着他,他才显得镇定。
于林笑了,他的嘴角弯起来,“不是正好,我可以替你散散热。”
“真好,你这样的模样,只有我能瞧见。”
“我真高兴。”于林的眼神严厉又兴奋,分明想全部占有,但说得又如此淡然,在他心里,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他的手掌还在慢慢揉搓,他的鬼魂之形显了出来,手指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触手,缠在柱体上。
“感觉如何?”
陈鹤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一定,做过很多次。”
“军中都是男人。”于林说:“我们常常苦于无处发泄,我每寄一封信,便会思念你,彻夜难眠呐。”
那触手按住了敏感处,陈鹤年抿紧了唇,一口咬在于林的下巴上,将于林落在他身上的吻痕一次性还了回去。
触手变得湿漉漉的,液体渗进了触手里,被吸收了,这时,于林吻过来,陈鹤年的嘴唇比之前更热了,于林的眼睛猛地在燃烧,尽管他的身体依然很冷,陈鹤年缓过神来时就看见了一团扭动的阴影,于林的后背冒出了触手。
那或许是他兴奋的一种体现。
陈鹤年懒洋洋地问:“我能帮你么?”
“当然。”于林微笑着,“只要你愿意。”
他的动作很快,霎时间,他的身体变成一股黑雾,将陈鹤年包裹,陷入一片无止境的黑色里。
陈鹤年顿时明白。
这是幻境,鬼能造梦。
陈鹤年一眨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东宫的寝殿里,扭头一瞧,将军正在身侧宽衣解带。
于林握住陈鹤年的手往一处探去。
“摸摸我。”他的声音急促地飘到陈鹤年耳边。
好烫。
陈鹤年的手掌为之一颤。
第84章 亲密无间 二人褪去了繁琐的衣衫,就此……
于林还原了寝殿的模样, 床榻边还有火烛燃着,稀薄地透进床纱里,昏黄的光影让两人的脸都变成熟透的柿子。
陈鹤年开口:“我们现在做吧。”
他知道于林单薄的玄衣下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掌刚从从滚烫的皮肤上离开,他并不知道要怎么做,于林没有手把手教他,就凑到他耳边说揉啊,捏啊,像是在调戏人。
陈鹤年用手摸了摸,但于林依然非常有力,原来他欢艾的贪欲已如此之深,陈鹤年便想, 既彼此相爱,坦诚相待也是迟早的事,不如今晚把事儿做到底,畅快一次才好。
于林问:“现在?”
陈鹤年点头;“就现在。”
于林见陈鹤年愿意,很快就上了手,摸过去,去解他身上的腰带。
于林的手指勾住边缘,红线还在二人身上缠缠绕绕,他一边做一边说:“我在军营里听惯了荤话, 傲娇了成了断袖者并非没有,他们说, 第一次总会有些疼,因为男人和女人不同,不管多用力两个人都不会舒服。”
陈鹤年紧张了些:“会很疼?”
“我不会疼。”于林说,“因为我不一样, 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此时和人一样紧致的身体是幻化而来,只要他想,什么都做得,什么都变得。
陈鹤年吞咽了一口气,听了,有些脸热。
于林接着说:“今夜,我于其上,尔于其内。”
陈鹤年一下便听懂了,眼睛睁大了些,于林只短暂地亲了亲他的脸颊,问:“你不想这样做?”
“没有,我听你的,就这样做。”陈鹤年硬着头皮说:“不过看样子,你倒像是个老手。”
“我听多了,自然也知道些皮毛,但要想熟练,换着花样还需你与我一同深入探讨。”于林笑了,他后背探出一双黑色细长的触手,伸到陈鹤年面前。
于林看着陈鹤年的脸色,问:“可以么?”
陈鹤年平躺着,应道:“来吧。”
“好。”于林眯起了眼睛,那双触手立即圈住了陈鹤年的手腕,像是把他绑起来,手拉到了头顶。
陈鹤年光着半边身体,呼吸一口气,脖颈长得血管就会抽动一次,那锁骨和肌肉都被牵引着,翘了起来。
于林没多给他准备的时间,床榻摇摇晃晃,失温的皮肉贴着他腿上精致的布料,陈鹤年看见于林还裹着衣服是,便问:“为什么你不弄掉上面的?”
于林问:“你想看么?”
“想。”
“你想,我便去了碍事的东西。”于林说着,扯开衣襟,把他的上身露了出来,头发如长瀑泻下,落在肩肉上 ,陈鹤年能看见他结实的胸肌与腰。
接着,陈鹤年瞳孔一震,他仰头瞧见于林摇晃起的脖颈。
有水,又并非是水。
是湿滑的,碾碎的果冻,于林说的不同在这里,像是他自己生出的黏液。
凉凉的,让他先抖了个激灵。
触碰的感觉却也是软的,它好似在自己蠕动,恰到的紧实,压平了褶皱又不会咬疼。
于林没用什么撑着,坐得稳坐得实,只用手掌虚虚地落在陈鹤年的腹上。
陈鹤年脊背微微弯着,他的肩膀没有于林厚实,但他身上也没有疮疤,有种不见天日的白。
于林的臂膀真像只鹰,他腰腹窄,精瘦的肌肉硬得像铁,他的身体强硬,但是动作温柔,更是仔细地盯着陈鹤年的一举一动,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个眼神。
于林见他仔细瞧了,触手就牵住了陈鹤年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肌上,哪怕他没有此意,手掌也按在了腹部,然后是胸肌,皮肉结实,但也可以是软的。
陈鹤年狠下心,捏了一把。
“你喜欢,那就好生摸摸,想怎么做都可以。”于林带着些许气音,因为身体不再空虚,沉甸甸的,他小幅度地张嘴,刹那间,眼睛甚至变成了红色。
于林的脸皮,刀都削不破,自然非陈鹤年能比拟。
“谁稀罕,我也有。”陈鹤年低声咬着牙说,只是他没有明显的六块腹肌,也没有这么大的胸肌,他的骨头是明显起伏又锋利的线条,健康,块头儿也不小,只比于林逊色了几分。
于林此时的身体,正是他军营里蹉跎过后的样子,战场上遗留的疮疤现在也能瞧见,皮肤上偏向古铜色,那些伤口的烙印让他血性十足,没有他强壮,陈鹤年不觉得丢脸。
“你走神了。”于林一提醒,还带来一点小小的惩罚。
陈鹤年脸色一变。
峡谷里,潮汐的水顿时涌出了一些。
那条细腻的长道像是在给陈鹤年按摩,生出了细小柔软的绒毛,揉捏着。
陈鹤年碰到了他的唇肉,像触电一样,肌肉一颤,两人同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于林被股热气冲昏了头,他仰起了头,低沉陶醉的眼睛朝陈鹤年撇过去。
那是饮足喝饱一样的眼神,浑浊的水也很快被他吸收了,严严实实地没有留下一点缝隙,完美地将形状契合。
陈鹤年缓了缓神,但于林依然没结束,一碰到热度和温度,果真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还是一样的紧松有度,他头上生出了汗珠,于林凑过来吻了吻他,那里很软,还有些麻,凹起的一团肉和嘴唇一样,摩梭过后,就发热了,只能陈鹤年温暖它,他问:“需要我动吗?”
他躺在床中,床边的白纱叠着二人重合的影子。
于林摇头:“这一次,我来就够了。”
他凑到陈鹤年耳边,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喜欢这样,我能感受到,在这里……”
那烛火在跳动着,打在陈鹤年鼻梁一侧的半张脸上,他凝视着于林,星辰掉进了他的眼睛里。
陈鹤年的手放在下颚处,他在沉重的呼吸,眼前的身影动一次,他就吐息一次。
他上一世,十六岁那年,姜王便想给他派个宫女,教他私密之事,让他习得男女合法,再从大臣的千金中挑选一位聪慧适宜的人做他的太子妃。
有的亲王十六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身为太子,他的子嗣便是国家大事,更应该早早地娶妻纳妾,膝前儿女相伴。
可他最不愿成为丈夫,父亲,拥有这两个身份的人,都会成为别人的天,支撑的地,他不能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让她成为可怜的妇人。
姜王旁敲侧击,次次都被他找理由拒绝,可这难抵宗室大臣之口。
所幸,他太阴之体的命格帮他如愿,只有至阳纯圣之人,才能与之作配,否则便会损了阳寿,宗室贵族没有这样的女子。
等待数年无果,姜王甚至派人去民间寻找,征得了数万女子的生辰八字,皆无相配者。
他自称孤,也笑自己此生会是个孤家寡人,他以玩笑声说出自己的高兴,孑然一身未尝不可。
姜王不能以太子安危做赌,但他执着于陈王后与他的血脉延续,不愿从旁宗挑选孩子,便想让昭平公主尽早出嫁,将她生下的孩子过继到太子名下。
姜王起意,甚至拟好了昭平公主下嫁的诏书,太子因此与姜王起了争执。
姜王第一次对太子发怒,屏退了宫人,没人知道殿中发生了什么。
后来,太子跪在殿前整整一宿,寒冬腊月,宫中早已被大雪覆盖,他嘴唇冻着发抖,金枝玉叶受不了寒风摧残,宫人生怕太子出个好歹,在跟前放了火盆,给他盖上了厚厚的裘衣。
太子的强硬让姜王服了软,直到姜王将诏书置入火盆中烧毁,他才倒下。
受了冷,他因此生了一场大病,高烧时昏迷不醒,医官为他散热喂药,直到第三天,他才在下人含泪念捷报时醒来。
姜王恐失太子,东宫的人也害怕失去主子,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苦头,在病得最糊涂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殿中有欢声笑语,故去的母后出现在他面前,温柔地看着他,低头不语。
母后只为他擦去额头的热汗,姜皖是小时候的模样,她在殿中奔走,要摔倒的时候,奶娘会及时拉住她。
他看过去时,姜皖就会乖乖地走过来,她用矮小的身体撑着脑袋,在床边伤心地叫着他阿兄。
他扯着发痛的嗓子笑着,只有一个人的声音截然不同,也轻易地牵动了他的心。
“主子。”
“主子……”
跟耳鬓厮磨一般,那充斥着爱与占有,疯狂又荒唐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叫着,声声呼唤直到梦醒,他在被汗水沾染的冷塌上醒来。
殿中宫人俯首跪拜,那些声音很欣喜,而他不知何时握着一份军报,上面是他熟悉的,出自某个威风之人手里歪扭的字。
他病渐渐好去,姜王不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却未曾停止寻找适宜女子的消息。
他就此安下心,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女子,只有一位男子。
赵阴阳曾惋惜叹曰:“若他是个女子,你将其纳为太子妃,便可解相争相杀的结局,成为美事一桩呐。”
他一笑了之。
他并不觉得惋惜,于林能走到如今,皆是他靠自身一步步赢来的,如果变了,就算改变了现实,也都不是完整的那个他,也不是他喜爱的于林。
如今,陈鹤年才亲切地体会到被包裹的滋味儿,是血肉之间亲密的相融,冷暖相依。
于林和他叠在一起,仿佛不分你我,胸膛相触,亲吻,让他闻到了淡淡的龙涎香味儿。
临了,于林含着他的耳朵低语:“主子,你是我的了。”
陈鹤年笑了,伸手抱住他。
二人褪去了繁琐的衣衫,就此抵足而眠。
第85章 新年 “陈鹤年,会长命百岁。”
陈鹤年睫毛颤动了, 眼皮一抬,他睁开眼睛,正对着天花板。
他躺在别墅的大床上, 房间里还有股阴郁潮湿的味道,屋顶上的水晶吊灯熄灭着没有光亮,他睁开不久,被褥中摩梭着声响,一只手跨过来,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动了动脑袋,看向身旁躺着的影子,愣愣的,睡醒了, 只是没有适应醒来时和别人分享一张床的感觉。
于林问他:“累么?”
陈鹤年答:“不会,你再如何也不会影响我的精气,你体质为阳,我为阴,阴阳结合,有增无害。”
于林笑了,他煞红深邃的眼睛凝视着陈鹤年,如同匍匐丛野的野兽一般,黑影遮住了他半边身体。
“下雪了。”
他轻声说。
陈鹤年便爬起来, 光脚踩在地板上,他打开窗户, 风雪都肆无忌惮地吹了进来,落在他的头发上,于林到他身侧,将厚衣服裹在他身上。
雪下得很大, 八成是从凌晨开始的,底下白茫茫一片,草坪连叶子都露不出,陈鹤年喜欢这无边无际的原色,但肺是冷的,他嘴边吐出一圈薄薄的热气。
于林提醒:“小心着凉。”
陈鹤年没动:“不是有你在么?”
于林低着眼,扫过他没有遮掩的脖颈,伸出手,那冷风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吹了去,再没有一片风雪能吹进屋子里,这扇窗和外界隔开,于林是陈鹤年与冷霜间最高大的一竖墙。
别墅里是暖和的,只是他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客厅里坐着姜皖和左贺,他们听见脚步声就看了过来。
“你错过了早饭和午饭。”姜皖指了指墙壁上的挂钟,“现在都四点了。”
是有些晚了,陈鹤年没注意时间,埋怨地看了于林一眼,指责他没将自己叫醒。
左贺仔细地端详了陈鹤年的脸色:“看你气色,昨晚应该休息得不错。”又看向于林:“姜王身上戾气骤减,更是好事。”
这也让他沉重起来:“我想这不是喝次酒能解决的,鹤年师弟,一定辛苦你了,饿么?我去下半碗面条让你垫垫肚子。”
陈鹤年摇头:“我不饿。”
“不饿?”姜皖诧异:“你可有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无妨。”
那座和雪山一样沉默的人接话了,声音一点也不平,让人听了,似乎是愉悦的:“昨夜我与鹤年二人双修,我给他共享了精气,并无亏损,自然不会觉得疲惫饥饿。”
“双修?”左贺不解,追问,“何法?”
但无一人为他解答。
姜皖犀利的眼神已经瞥过来,猛拍了下桌子,没好气地说:“难怪你身上的味道完全变了,连小白,大黄都不敢靠近你半分,你还把小白伤了,怎么,是昨晚坏了你兴致了?”
白蛇躲进了姜皖的袖子里,怎么也不肯出来,于林冷森森的目光仿佛已经把那条蛇扒皮抽骨,凶得令人刺骨胆寒。
“不是它的错,小白是我特意叫来的。”陈鹤年对于林说,“还不是因为你畏畏缩缩的,不催你一把,你能说得出那些话?”
左贺问:“什么话?”
“自然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私密话。”姜皖立即说,“怕是只有到床上才会说的,你最好别问。”
“到床上才能说?”左贺是想问的,但姜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意识到不对,止住了。
陈鹤年岔开话头:“师父呢?怎么不见他,舍得离开这里了?”
“哪里舍得,他在三楼呢。”姜皖回答,“他前面还出去砍了点木头,说是要给姜王做个灵牌,以后就在这里供奉着,让他多吃点香火,师父是打定主意,把这里做咱们的家了,不准把一楼客厅弄得像灵堂一样,什么符啊剑啊,都往三楼放着。”
陈鹤年点头:“那晚上吃什么?”
“饺子。”左贺起身,“我去把师叔叫下来,他说,今天下午咱们要一起包饺子的,明天就是新年了,必须要吃碗热乎的饺子面汤。”
陈鹤年早忘了日子:“来得及么?”
姜皖说:“七双手,当然来得及。”
四人三邪,凑够七双手。
镜中鬼看着自己被面粉脏了的衣袖,顿时叫道:“死了还要给你们当牛做马,还有没有天理啊!”
“只有房顶,你叫天也不会应的。”周羡之也拿面团没办法,正烦着:“再抱怨,我就把你送回南派,你想去那里干活儿?”
镜中鬼怂了,缩起肩膀,“我还是更喜欢在主人身边。”那南派没日没夜审判人心,它一想就要吐,于是谄媚地看向陈鹤年,但又被于林吓得一哆嗦。
“我还是要把它赎回去的。”左贺揉着面团,顺带看了眼惨白受惊的镜中鬼,“前几个月的工钱一共六千,我已经放到镜子里了。”
陈鹤年听了,忍不住问:“你们南派那么有钱,下山历练的子弟,一年不超过十位,你工钱怎么这么少?”
左贺摇头:“山门自有安排,弟子不会过问。”
一说完,就传来大笑。
只有一个人笑,他笑得抽筋,弯下了腰,嘴一张,还拍着手,又滑稽又莫名其妙的,连桌子上的淀粉都给拍飞了。
周羡之笑得停不住,陈鹤年都怀疑这是不是他不想干活儿使出来的阴招,没忍住,过去踹了他一脚。
周羡之屁股上留下了一个白脚印,他笑够了,才凑到陈鹤年耳边,悄声说,“别提了,他就是个冤大头,被他那个贪心师父给抽走了百分之九十的钱,去买名酒去了。”
陈鹤年听笑了,但一笑完就瞪着周羡之,“你们果然一个德行。”他看上去有些生气,拿起擀面杖就丢到周羡之脸上,“你自己擀八十个饺子皮,别想偷懒。”周羡之脸僵住了,笑不出来了。
擀皮弄馅,花了三个时辰,只有左贺一人会正儿八经的用厨具,准备好了材料才开始包,做会儿歇会儿,丑的怪的,五花八门,忙完的时候天黑了个彻底,饿了就提前把饺子下了。
小白吃了生肉饺子,还画了符把熟饺子烧给了镜中鬼,谁也没落下,吃完了,他们去了楼顶,系好围巾把下颚藏起来,双手埋在口袋里,隔着玻璃窗能将外面的天与地瞧得清清楚楚。
十二点,一跨年,天上就炸开了焰火,鲜红的,橙黄色,转瞬即逝留下片刻的绚丽光彩。
周羡之笑道:“新年好哇。”
“新年好。”
他们齐声回应。
这个冬天,没有从前那样寒冷。
元旦一过,等到小年,除夕夜,鬼魂也不敢在这段时间冒头,他们想干活儿也没机会,都在新家里歇息,能做的事情也很多,左贺准备隆重的年夜饭,周羡之要去祭拜祖宗,姜皖打扫卫生,陈鹤年则裁剪红纸,写对联。
陈鹤年和于林的关系已不是秘密,左贺也是后来才正确定义了陈鹤年于林二人的关系,这让他无法再正视有错误的那段史料,周羡之接受最快最良好,他笑眯眯地指着两人中间的红线说,自己早算出那是一条姻缘线。
于林用手写了两个毛笔字,不满意就将纸揉成团直接烧了,还是得由陈鹤年来下笔。
陈鹤年说:“我的笔法不如从前了,你的还是一样丑,怎么,批阅文书还没有锻炼好你的书法?”
于林说:“直到我看到堆成山的奏折时,我才更能体会你的辛苦,那些被地方朝廷养着的官员,有的,甚至连吃了什么,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要写在奏折上,看那些没用的东西,实在是苦矣。”
陈鹤年笑了,他拖着那只握笔的手,沾了墨,稳稳地提笔落纸,写上一次就找回了感觉,显出一副古朝文人的风韵来。
于林只是看着,他注视着陈鹤年的没有打搅,直到他写完为止。
“写了什么?我来瞧瞧。”姜皖也走过来,墨还没干,她就蹲下来看,念出来:“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念完,缩起脖子有些嫌弃地说:“哪家人会这样写春节对联的?你们也太腻歪了,省省,我都看腻了。”
“你买了一本书。”于林抬起眼睛,声音颇厉:“污秽不堪,难以启齿,竟然给到你兄长手里,玷污他的眼睛。”
那是几天前的事,姜皖是为了陈鹤年在床上也握着主动权,才大老远的去收集了一本同性恋的春宫图合集交到了她哥的手里
把这事拿出来问责,她可不认。
“呦。”她哼了声:“这还没进门呢,就先管起小姑子来,你未免也太着急了吧?我哥的婚事,我还没有一点话语权了?”
“以后,我是该叫你什么呢?哥夫?”
“可以。”于林应了。
“我呸!”姜皖说:“你答应得倒是快。”
于林深黑的眼珠一转,难以察觉的嘴角牵起了细微的弧度,他明显被取悦到了,是笑着的。
陈鹤年也笑了,他咳嗽一声:“都别呛了,去洗洗手端菜。”
人都齐了,碗筷也都摆好,众人起先站着,年夜饭有个规矩,得先由故去的长辈先动筷,一碗米饭插上筷子,摆在饭桌上,不缺椅子,心里默念自己长辈的称谓,就算吃过了。
周羡之拿了酒,酒足饭饱,他醉醺醺地倚靠在椅子上。
陈鹤年喝的茶,除夕夜守到十二点,他们才各自回屋。
新年自会许下新愿望,只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可于林是鬼,鬼便不用遵循人的那套玄学定律不是?
所以,在夜深人静之中,这在黑暗里叱咤风云的鬼魅,贴着陈鹤年的后背,在他耳边说:“陈鹤年,会长命百岁。”
第86章 闹鬼 其实是闹人。
年后, 周羡之就不见人影,还把小白和镜子一并带走了,据说是以前的老熟人把他叫过去做事, 干他们这行的年纪一大还在人间走呢,基本就是给人灵堂里当法师的,干点便宜又安全的活儿养活一把老骨头。
南派出资供养于林,陈鹤年也不用愁吃穿,捉鬼除邪的活儿他不接,也就在初二时和姜皖去了一趟天阴派看望姜族后人。
如今她们已能正常生活,陈鹤年他们也没别的需要记挂着的,但是左贺不行,他还有师门的历练任务在身, 他要一走,屋子空了,家里也没人擅长做饭。
左贺削尖了木剑,收拾好包袱,正要出门,客厅里的陈鹤年就放下了果盘。
“是远门?去哪儿?”
“黄东省。” 左贺回道。
“你也去这儿?”
“不是和师叔一起的。”左贺说得极快,“我两个小时前出去买菜,遇见了一个人,他告诉我远方的亲戚撞了邪, 塞给我两千块钱还有一个地址,拜托我救命。”
正巧一直没开锅, 这活儿来得巧,他就接了,“我想尽快去一趟,对了, 你们要出去走走么?”
陈鹤年想了想,点头:“当然一起去。”
“那我去联系师门的人,叫他们派辆车过来,把我们送去火车站。”左贺办事快,“你们要带什么东西么?”
陈鹤年摇头。
左贺说:“那就半个小时后出发了。”
他出了门,没多久,停在别墅门口的黑车发动机响了。
雪已经融化了,三月,太阳晒得人暖烘烘的。
陈鹤年光着手走出去,于林的伞没有遮住他头顶的太阳,他还记得,他们在客厅吃年夜饭的时候,也有两辆车在附近守着。
左贺怕里面的人被冻成冰棍,还送去了两碗饺子,南派在身边监视的眼睛是逐日递减的,现在只留下一双了,刚好可以当司机。
只要鬼王不吃人,别的要求是可以尽量满足的,左贺拿到的地址,是黄东省华西市一处偏僻的县城——
老王是个土生土长的华西人,他半路发家做收租的,现在才改行做开酒店,这年头闹事的少了,县里管得也严,他才敢干这行服务。
哪成想新店一开张,营业才一个月就遭霉运儿,酒店里闹出一桩命案,一群老爷们互殴干死了一个人,尸体还是第二天保洁发现的。
那死了人的屋谁都嫌晦气,他降成钟点房的价格吃着亏卖,结果再住进去的人第二天就不省人事送进了医院里,医药费他出了,还赔了一笔。
这财神爷儿一来他店门口,他就锁上门,还焊上了铁丝网。
闹鬼他是不信的,但又怕出事,只能将那间屋子锁上,当了空房,最近来他店子的客人少了,今天就三个。
两男一女,哦呦,那男的个头高得,一进来都怕插穿他前台房顶的吊灯,打扮得更是不伦不类的,穿得像跳大神的,个个还都是长头发,也就比杀马特好一点,至少没有染头。
老王埋着头问:“要几间房?”
对方回:“一间。”
“身份证。”老王喊了句,站得最板正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证件交给了他。
老王看了眼,皱着眉头瞥了眼,证件至少是对的,问:“你们都是什么关系?”
“亲兄弟。”
“我是大哥。”交证件的那个说,他挺着胸,说话气宇轩昂的背上有个包袱,有把木头做的剑。
“这是二弟。”他接着说。
“三妹。”
那二弟三妹表情古怪极了,像是翻了白眼,瞧着脾气就不大好。
老王重新看向老大,忍不住说:“你看着不像家里亲生的啊。”
老大和蔼地笑了:“是啊,我是家里捡来的。”
这家庭有点复杂,老王不多问,拿了一把钥匙放在柜台上,“上楼右转有楼梯,房间号2120,不要在我房子里乱搞啊。”
“我们不要这间。”二弟突然发话了,他手里攥了份报纸摆到台面上,老王还以为他是为了砍价格才拿的,谁知这白面朱颜的人指着那报纸上的命案说,“我们要住这间凶房!”
老王顿时气乐了:“小年轻不学好想干什么?会死人的,想玩去别的地方玩,可别赖上我,你们当自己是什么,道士啊?”
“半个吧。”老大说:“运气好,明年我就能拿道士证了。”
老王有点生气,苦着脸要挥手赶人:“住不了,走走走。”
二弟不紧不慢地掏出钞票,“给你三百块,我们住一晚。”
老王盯着他手里的红钞票,嘟嘟囔囔地说:“闹鬼的,住进去再出来人都不会说话了。”
“你们脑壳傻啊?”他含着烟打量着他们,忽然冷飕飕的风吹过来,他一哆嗦,嘴边的烟忽然灭了,身上正冷着,就看见二弟的肩膀上从暗处搭了一只发白的手。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眨眼的工夫,手没了,但自己的脸给吓白了。
他这样子被人看见了,三妹嘲笑他:“老板,你怎么神经兮兮的,胆子也太小了吧?”
老王不服气,敲了下前台的柜子,三妹笑盈盈地说,“咱再加二百,这买卖你做还是不做?”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老王脸上又笑了出来,摸着脑门说:“做生意的没那么多讲究,你们别死里头就成,出事也不能赖我!”
老大点点头,二弟不太乐意地再抽了两张红票子,把钱拿给了老王,老王收了钱,转身翻柜子把凶房的钥匙拿了出来。
那三个年轻人就上楼了。
这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酒店,虽然新但设施便宜,老板还爱抽烟,过道里一股烟草味儿,灯光又黄又暗,底下还有搓麻将的声音,那死了人的房间在四楼走廊的尽头,没安电梯。
陈鹤年是在路上看见那份报纸的,正巧要住家酒店,就来了,那老板还用一口本地口音警告他们,睡觉的时候必须把柜子窗户封死,十二点之前必须睡着。
这两句嘱托都是无用功,普通人这样做对鬼是没有一点效果的。
老板给的房门钥匙还贴着一个福字,这屋子出事还没过久,门缝上插着已经熄灭的三根香。
门一开,陈鹤年左右环顾,挑选了离卫生间远的那张床,左贺将东西放在茶几上,往床上挨个铺了自己带的毯子。
“报纸上有照片么?”陈鹤年躺在床上,枕在于林的胳膊上,“他死在哪里?”
陈鹤年一提醒,左贺的脑袋立即回想到报纸的内容,“脑袋撞到了洗漱池,被一根钉子扎穿了。”他走过去,看着被清扫过的洗漱台:“他的尸体没有被挪动,刚好面对镜子。”
镜子能容纳灵体,左贺说:“魂魄大概率寄宿在镜子里,不能转生,从此以往必生怨鬼。”
他当即用朱砂画了一张释灵符,贴在镜子上,再从房间里找了个硬体,手臂绷起肌肉狠狠地砸在镜面上,镜子一碎破煞已成,那鬼魂便不会受到束缚,有投胎的自由。
左贺双手合十,诚信念道,“早日投胎,能早得福报重新做人。”
姜皖问:“它要是不愿意老实投胎呢?”
陈鹤年先笑了笑:“它最好不愿意,只要敢冒头,左贺不就有业绩了?”
“种因得果。”左贺说,“若再想害人,自有惩处。”
“你自便,我打算睡了。”陈鹤年脱下风衣,翻过身,将自己脑袋抵在于林的肩膀上。
于林给他盖上了被子,手指还在给陈鹤年梳头发,在他闭眼之前,亲了亲额头。
这是间双人房,两张大床带一件沙发。
陈鹤年和姜皖两人各分一张床,背负修行任务的左贺睡沙发,几人轮流洗漱了,就熄灯休息,这屋子不靠光,老板为了省钱窗户都干脆去了,是个阴暗的避光环境。
酒店大堂的指针到了十二点,前台的老王都在打瞌睡,陈鹤年房间厕所的水龙头突然自个开了,血水哗啦啦地往外流,从厕所里渗了出来。
地毯的碎玻璃上还睁开了一只眼睛,玻璃渣没扫去,那只眼睛投影在大小不一的镜面里,滴溜溜地在打转,齐齐地瞥向高处。
它饿了一个星期,那床上飘下来的香味儿让它鲜红的牙齿流下湿哒哒的口水。
它能看见的就是一片黑色,人体是白的,气味儿就像一条红线,在房间里密密麻麻地缠着,舌头从镜子里伸出来,再是它碎掉的头,整个爬出来时,身体并不大。
它一下就锁定了目标,顶着晃晃歪歪的脑袋在地毯上爬,伸出手拽住了一角床被,再慢慢站直,伸着脖子,往床上的男人探去。
床上男人的长发交缠在一起,它口水都快掉到人脸上时,突然——那床铺上睁开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它兴奋的眼珠不敢再转了,恍惚间,它觉得自己已经灰飞烟灭,膝盖被对折成两半,重新跪了回去。
小鬼未入轮回,只吃了点人血,它并不知道天外有天,鬼外有鬼,才起了对这个男人下手的心思。
男人慢悠悠地翻了一个身,那庞然大物似乎才肯放过它,本能的恐惧让他不敢靠近最吸引它的美味,它只能放弃,转向另一张床上的女人。
女人睡得随意,半边腿都露在外面,它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腿,将她猛地拽到床底下去。
谁曾想,它那嘶喘沙哑的兴奋声早就传到了女人的耳朵里,女人没有睁开眼,盖住半截身体的被褥里,突然冒出一把剑,剑鞘微微一拔,那山崩海啸的厮杀声就朝它冲了过去,它被吓倒在地上,鬼的魂都被要被吓飞了,爬到了沙发后背上。
它扶着快要掉的脑袋,脚下踩着的东西拉扯了一下,好像是个人的衣服。
沙发上的人起身了。
“果然不安分。”那声音很轻,传过来时它后背发凉,哆嗦着,人气一吹过来,它的世界都只剩下黑色。
左贺封好贴着符咒的乾坤小袋,重新躺下,只留一团气体一样的东西在其中乱撞,鬼魂的声音也被屏蔽了,在这间凶宅里,只有几人安逸的呼吸声……
陈鹤年是最晚起的,左贺已经下楼买好了早餐,他们神清气爽地将房间退了,找了个公共座椅坐着吃饱了肚子。
左贺边吃边走,确定了具体住址,再回来汇合一起行动。
那是一栋老小区,附近没住几户人,那些寂静的小道上,连只猫猫狗狗的影子都没有。
户主家是扇铁门。
陈鹤年说:“敲过门了么?”
左贺摇头,“我还没打过招呼。”
“那你去敲。”
左贺过去了,他中规中矩地敲响门,隔了一会儿没动静。
姜皖走过去,朝窗户往里打喊了一声:“有人没?”
陈鹤年催促着说:“没人开就踹开,可能已经歇菜了。”
于林收了伞和陈鹤年一起站在屋檐下,他拉住陈鹤年的手,低下头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人,还活着。”问他:“需要我去解决么?”
陈鹤年立即摇头,回道:“这是左贺的事,他自己解决,我们插手,那山上的永建师父都得有意见。”他扭头说:“里面有人,再用点力!”
姜皖用拳头连砸了好几下门,终于,门就开了,出来一个男人,没看清脸,他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皮肤灰灰的,下巴还有胡渣,看着很邋遢。
男人歪了下脑袋,看过来时,才露出一双昏黑的眼珠,虚虚地说:“找谁?”
左贺站在他面前:“脑门青黑,是凶兆,你已经被鬼魂缠身了。”接着说,“你亲戚帮你付了钱,我会帮你捉鬼。”
“亲戚?”男人说:“谁?”
左贺说:“他没有留姓名,但给你的地址,你没死,看来我来得不算迟。”
男人好像失去了唯一的一点兴趣,背过身:“进来吧,你随意。”
他松开门把手,自己回到卧室里,没两步就躺到了床上,房子倒是不小,却像是很多年没有住过人,客厅里有一台电视机,上面落满了灰尘。
姜皖走过去就将客厅的窗户打开,挥着手想散散里面的霉味儿,茶几上都是吃掉的面包包装袋,还有散落的残渣,转了一圈,这里只有男人一个人住。
陈鹤年嫌弃这里的沙发椅,于林就先一步坐上去,他玄衣之下渗出的黑水覆盖了整个皮面,陈鹤年这才枕着于林的腿躺着,吃着街上买的绿葡萄。
陈鹤年悠闲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先捉鬼。”左贺答,他取出一张符,用熟糯米往男人卧室门上贴,松手没多久,那符就掉了。
“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陈鹤年一边看一边问。
“单张符没用,我没有感觉到很浓重的戾气,这大概是地缚灵。”左贺说,“有两种可能,其一那只鬼的尸身埋在这栋屋子的底下,其二,这只鬼生前死在这栋房子里,并且死了很多年,所以已经和这座房子融为一体,我若要镇压它,需在这房子的最深处的四角落各贴一张符。”
“用四方阵,可以将鬼魂镇压,但我更想将它活捉。”
“你要把它捉走?”床上一动不动像具尸体的男人突然开口了。
“怎么?”姜皖问:“你还舍不得?”
“把它捉走要做什么?”男人说:“它没害人,只是坏了我的事,又不是什么罪过。”
“他认识屋子里的鬼魂。”陈鹤年说,“左贺,你要先让他张口。”
左贺点头,走进卧室里,“发生了什么?”他问男人:“这是你家么?你来这里生活多久了?”
“这当然是我家。”男人从床上做起来,抱着自己的腿,下巴抵着膝盖把自己圈了起来:“我只是太累了,不想活了,想死掉,所以我去死了,可我上吊的时候,它割断了我的绳子,割腕的时候敲晕了我脑袋,还把我的刀都藏走了。”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也不拿眼睛看人,“它就坏了我的事,虽然我不高兴,但它是在做好事。”
“你轻生啊?”姜皖说,“好事啊,那你出门找个河跳了都成,还怕死不掉?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在屋里?”
男人表情顿时变得僵硬,疑惑,姜皖接着说:“你是一直想死呢,还是在这屋子里才想死的?”
男人摇头,“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左贺严肃地说,“我尊重你想死的意愿,但你是不是真的想死还有待考证,你也许是被屋子里的鬼魂影响了,我必须杜绝这种可能,有谁在你这屋子里自杀过么?”
男人接着摇头。
姜皖摸着下巴思索:“假设,那只鬼一边要你死,一边又阻止你死,它变成鬼还能是个精神分裂?”
“你们再想想。”陈鹤年说。
他微笑着,于林正牵住了他的手,这动作让姜皖看了都觉得肉麻,但是她没看见,陈鹤年的眼睛在刹那间变成于林一样的颜色。
陈鹤年听到了自己放缓的呼吸声,眼前有茫茫的黑雪在落,世界只有黑色和红色两种色彩,他看见男人的身体后面绑着那股密集混乱的红线,流向不同的地方。
两个不同形状的源泉。
所以,那是两只鬼。
但他并不在意。
陈鹤年依然躺着,笑盈盈的:“你们闻见一股气味儿了么?”他说,“我好像闻到了一股酒味儿。”
“我也闻见了。”姜皖附和,她朝四周闻了闻,指向卧室:“这里面气味儿最重。”
男人也闻见了,他突然尖叫起来,又惊又慌,让自己缩进了被子里,捂住自己的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动静,姜皖就走过去,直接将他的被子扯开,她疑惑地看着他憋气涨红的脸,一副喘不上气又舍不得呼吸的样子,接着拍掉了他的手:“你是想这么憋死自己么?”
男人坐在床边一阵儿咳嗽,像是劫后重生一般大口呼吸,什么也听不见不在意。
“等等。”
姜皖接着说:
“你这是在自杀?”
“你是在自杀么?”
“停。”左贺认为姜皖的话过于直白了,让她稍微靠后,等男人呼吸畅快后,对他放轻了声音,“不用怕。”他靠近到男人的身边,“我可以保证,鬼魂伤不了你。”
“不……”男人却摇头,突然,他指着左贺的身后,“它在这里!它就在这里!”
姜皖和左贺同时回头,只有一个橱柜,姜皖走过去,特意把橱柜门打开,叹了口气说:“什么都没有。”
“不!它就在你后面!”男人一直指着左贺,已经害怕得退到了墙角,那惊慌的眼神不像是作假。
“你看着他,我去泡一碗符水给他喝。”左贺提议,可他还没挪动两步,男人突然奋起朝他扑了过来。
“小心!”男人大喊着。
男人看见左贺的身后有一张怪物的脸冒了出来,它高举着酒瓶朝他砸了过来。
啪的一声——
是陈鹤年站在门口,把卧室里的灯打开了,周围整个亮起来,原本的兵荒马乱就消失了,男人和左贺都摔在地板上,他低头看了眼,不耐烦地指着灯泡开关说:“鬼魂气味最弱的地方,是这里。”
第87章 童年 他有一个很痛的童年。
这光一亮堂, 男人就跟向日葵见着太阳一样,弯下的根茎都挺直了,眼睛紧紧地朝灯泡看过去, 左贺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他也没有反抗,张着嘴呆住了,比什么灵丹妙药还要好用。
男人看上去并不傻,至少现在不是。
他抬起头,蜷着手从床头柜取了自己眼镜好生戴上,额头上的刘海分了叉,活像墨鱼的须儿,只是他脸色依然紧绷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吐出一口发臭的墨儿。
左贺还是给他泡了一碗符水,礼貌地弯了弯嘴角,递给他喝了。
男人差点吐了,“这是什么东西?好臭。”他皱着眉头叫了一声,虽然呸呸了几下,但说话的嗓门变大了。
男人今年二十七岁,叫胡博远,在省内的大城市里有一份工作,春节加班之后公司给他补了一个月的假, 他没落脚的地方,就想回老家看看。
也不是第一次倒霉了, 他一出生,命就不大好。
街坊邻居都知道,他父亲胡天不是个男人,一直打老婆, 他当时四岁,妈妈被打进医院里后,外婆就把她带走了。
胡博远再没见过自己妈妈,父母的婚姻破碎了,他的抚养权判给了胡天。
离了婚以后,胡天也没有改掉酗酒的毛病,从前打妈妈,现在开始打他。
胡博远现在仍是害怕的,他指着那橱柜说,“我小时候会躲在这里,我不能锁门,他会砸门,砸开了打得更厉害,我知道躲不掉的,但总觉得这里面是安全的。”
他记得那个影子,在橱窗的缝隙里,那个高大又可怕的人会把他从狭窄的空间里拉出来。
胡博远最讨厌酒。
胡天不能天天买酒,但客厅只要一传来酒味儿,他就知道晚上要挨打了。
“他会先关上灯。”胡博远急促地说。
胡天会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但他下手却知道轻重,他从不会弄伤孩子的脑袋和脸,只会用酒瓶砸肩膀和后背,用脚踹肚子,打完之后会要求他第二天正常去上学,外人也看不见他的伤。
这些伤也会好,不会留下伤疤。
妈妈一直想把他接走,外公来过两次,但是胡天不允许。
他没有玩具,从小陪伴他的是一只小黄狗。
它的名字叫大宝。
胡博远记得,小狗会在胡天进屋的时候冲他吼叫,奋力地去撕咬那条结实的胳膊,小狗也会挨打,但它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
他有一个很痛的童年。
持续到他十岁。
十岁那年,大宝死了。
他躲在橱窗里看见狗被活生生打死,胡天杀了狗就走了,留下他在尸体旁边哭了一整夜,他的哭声引来了邻居,邻居报了警。
后来发生的,他已经忘了,胡博远哭昏了,再醒来,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躺在女人的怀里,她的怀抱是温暖的,那是他的妈妈,他妈妈在伤心地哭。
他闻着妈妈的味道,睡了一个安稳的觉,大宝死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话。
妈妈把他接走了,还告诉他,不用再害怕。
因为胡天已经死了。
他离开房子的第七天,胡天死在了这栋房子里。
那是一个意外,他在泡澡的时候喝酒,醉过去脑袋沉进水里把自己淹死了,失去父亲,他重新回到了妈妈身边,渐渐地将小时候的事情也给忘了。
姜皖问他:“你现在还想死么?”
胡博远有些尴尬,他低着头问:“我到底是撞鬼了,还是精神出问题了?”
“你的父亲死后,他的魂魄多半还寄宿着间房子里,生前是罪恶的人,死后自然也是恶鬼。”姜皖说,“你回来多长时间了。”
“两个月。”胡博远一说,猛地拍了下脑袋,还叫了声:“我超过公司假期时间了,没有报备没有请假,我完蛋了!”
姜皖却说:“都两个月了,你居然还能活着?那鬼也太没实力了吧?”
“鬼魂引诱他自杀,但他获救了。”左贺说,“怨鬼不会救他,那是谁救的他?”
“我没看见谁救了我,但只可能是大宝!”胡博远大叫,他又高兴又伤心:“是我小时候的那条狗,肯定是它在保护我!”
左贺沉着眉头说:“你说的话有待考证,但是我会先将鬼魂捉住。”
“强行逼出鬼魂,只怕会惊扰这片土地下沉睡的魂魄。”左贺商酌,“我只能使用特定的法子。”
“给我几分钟。”
说完,他带着东西走到浴室,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在瓷砖上画阵,又将木剑架在浴室门口。
胡博远只敢站在客厅里远远看着,那浴室的池子有了反应,自己涌出了一股水流,左贺将渗血的手指放入水中,捏指念咒。
“他一个人可以么?”胡博远忍不住问,“你们不去帮忙么?”
“一只小小的地缚灵有啥可怕的。”姜皖笑道:“好歹是已经内定的优秀毕业生,业务上是有硬手段的。”
左贺捉起鬼来,沉稳专注,那浴池里的水变成了黑色,一股风从房间里刮了起来,但没有到影响客厅,木剑好似成了结界。
胡博远听见一声吼叫,太真实所以吓得他腿抖。
左贺以血为束,用此法把鬼魂给绑住,再一扬臂,就将鬼魂从池子里拽了出来,鬼魂没能挣脱束缚,就被装进了他的乾坤小袋里。
他系紧袋子,风停了,接着捡起剑走了出来。
左贺腰带上已经挂了一只小鬼,便把袋子丢给了姜皖。
姜皖又丢给胡博远,还说:“把你爸拿稳了。”
胡博远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只鬼魂被抓了进来,屋子里的阴气并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浓郁。
这两只鬼没准互相制衡,达到过一种平衡。
胡博远突然指向连同侧卧的那一条走廊,叫道:“那是什么?”
左贺比他反应慢一些,扭过头,看见了那道突然出现的鬼影,他提着剑,举起又放下,因为那个鬼魂身上没有怨气,只是一团黑影,很高很大,有四肢,分明是一个人,它走了一步,又停了。
它没有停留,尽管左贺他们没有出手的意思,它还是消失了。
那是人的鬼魂,而不是一条狗。
“不是大宝?”胡博远懵了,“那是谁?”
左贺问:“还有什么人死在这栋房子里么?”
胡博远摇头:“没有了,他出意外以后,这栋房子就属于我了,我回来时还和以前一样。”
“或许是更久之前的人。”左贺说:“无论如何,鬼魂都不宜漂泊在人世,要将其送回地府才行。”
“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姜皖说,“不捉鬼盘问的前提下,查清那只鬼的身份,解决这里的鬼魂之后,我们接下来是往南还是往北,由最快的赢家决定。”
三人同意了,姜皖还特意对陈鹤年说:“不能作弊。”
她指了指于林,陈鹤年反问:“赢你们,还需要作弊么?”
左贺最先出门,他认为只要是被发现过的死亡例子,都会在当地留下纪录,最快的方法就是找街坊邻居访问,总之不会太难。
而陈鹤年依然坐着,饿了,就叫胡博远去泡了壶水,顺带去超市买了几桶泡面,凑合着吃了个中饭。
吃饱了,他就在屋子里随意走动。
陈鹤年站在了那只鬼魂停留过的位置,推开侧卧的门,里面堆满了杂物,于林伸出手帮他扬去了门顶掉下来的灰尘。
陈鹤年笑了,他离开房间,看见姜皖和胡博远在沙发上坐着,正要走过去,于林拉住了他的手,那冰凉的触觉一瞬间蔓延,侵入他的骨髓里。
于林在他耳边说:“我知道它的遗体葬在哪里。”
“这片土地没有我找不到的东西,要去看看么?”
“当然。”陈鹤年应得快,但转头一想:“可我不就是作弊了?”
“不算。”于林说,“找得到是我的本事,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作弊,你我同床共枕,岂能分开论事?”
“你是对的。”陈鹤年惬意地点头:“就该这样。”
于林贴着他的后背,那灰暗的光线显得脸阴沉沉的,但他嘴角在笑。
陈鹤年把胡博远叫过来,叫他扛上了锄头,于林带着他们从后门出去,有一片矮山包,爬上去,是一片矮林子,于林指的地方,没有石碑,是一块普通的草地。
胡博远挖着,没挖多久就露出了一具棺材。
棺材小小的,胡博远吸了口气,脑袋里跳出了一些记忆:“等等等等,这好像是大宝的墓,我想起来了!”
“大宝喜欢柿子,这里原本是柿子林的。”他笑了,但看见棺材不免有些伤心:“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把大宝的坟挖出来干什么?它那么好的一条狗,那么可怜。”
胡博远不想自己喜爱的小狗被人打扰了清净,想将土重新盖上。
“错?”姜皖呵了声,没多说,过去就将他挤开,直接上手把棺材板给揭开了。
胡博远是要发火的,但低头一看,火就灭了。
棺材里尸体只剩下骨头。
最醒目的就是人的头骨,五十厘米左右,是个未成年。
“不对不对。”胡博远傻愣愣地看着,“我记得里面埋的明明是大宝,当时妈妈走得急,把棺材埋进去,我们就离开了,难道有人挖了大宝的坟?把它……”
“胡博远。”陈鹤年冷声打断他。
“怎么了?”胡博远被他的语气吓到了,紧张得吞咽了一口气。
但陈鹤年接下来的话更让他觉得可怕。
“根本没有什么小狗。”陈鹤年盯着胡博远的眼睛,沉下的目光像根针扎了过去。
“你没有养狗,陪在你身边的是个人。”
“你有个兄弟。”
“不可能!”胡博远立即否认:“我要有个兄弟,我自己怎么会不记得!”
“你有一个兄弟。”陈鹤年重复,笃定。
他声音平静又显得冷漠:“我把整个房子都看了一遍,房子废弃了很久,但是里面的家具都没有丢,你不觉得奇怪么,这屋子里根本没有养狗的痕迹,而你的禽兽父亲怎么会允许一条狗活着在你身边待那么多年?”
“不……不对。”胡博远连连摇头,“为什么不能呢?我可比你清楚。”
“你记得,还记得什么?”陈鹤年反问,“你十岁时睡过的床是什么颜色?”
胡博远嘴唇张张合合,却给不出答案,“我忘了。”他泄了一股力气。
“是蓝色。”陈鹤年解答了,他接着说:“杂物房里婴儿床大得够两个孩子睡,衣服鞋子每个款式都有一对。”
胡博远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反驳。
“那间杂物房你一直没有进去过,但答案其实一直都在里面。”陈鹤年说:“你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他被你暴力的父亲杀死了。”
“你在开玩笑么?”胡博远一瞬间觉得好笑,“我哪里来的双胞胎?”他的神情甚至变得有些凶狠,气愤。
“那你哭什么?”陈鹤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胡博远呆住了,他咧开的嘴角戛然绷紧,眼睛早就变成灰蒙蒙一片。
陈鹤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碎纸,递到了他面前,碎纸上写着一个名字。
胡博扬。
胡博远没看清,拿到了手里。
“这是我从一个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陈鹤年问:“他是哥哥,还是弟弟?”
“不……”
胡博远只有抽噎声,他已经泪流满面。
第88章 兄弟 阿兄,你却偏偏弃我。
他有个兄弟。
胡博远离开老家有十七年, 直到今天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眼睛湿了,弯下了腰,后背紧绷得像拉满的一张弓。
胡博远的脑袋依然一片空白, 他身体先疼痛起来,很疼,心脏在迸裂的跳,猛地在胸膛里往外冲,后背的旧伤疤像是裂开了,血肉都流了出来,粘稠地穿过他的手指,掉进他脚下埋尸的土壤里。
他抱着胸,能触碰到自己完整的皮肉, 可身体依然疼痛着。
只有他自己能想清楚,胡博远强撑着站直,他迷糊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片小树林,曾今结着金黄的柿子,将他拉回到十七年前的记忆里
他和妈妈埋葬了一具尸体,然后离开。
胡博远被妈妈抱回新家,外婆掀开了他的衣服,给他温柔地上药, 看着他身上红肿的淤青,她们都哭了, 捂着嘴,说话的声音很轻,怕惊吓到他。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博远……”
那时, 他被紧紧抱着,大人的手掌不再是又硬又疼的拳头,而是在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那栋房子已经不清晰了,是土坯垒砌的墙,桌子上摆着的一盘麻花卷,大人们的脸庞离他很远,他安静地坐着妈妈的怀里,什么也没做。
然后呢?
胡博远逼着自己想着,他看着地上瘦黄的草,从风里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
屋子里不只有那些,除了人,还有……
是狗叫!
对,是狗叫声!
他被外公家的狗叫声吸引了,他从妈妈的怀抱里跳了下来,那是一只小黄狗!
他走过去,抱住了那只狗,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惊来了屋子里的所有大人。
但没有人制止他,因为他换新家的那一个月里从没有说过话,他原本不哭也不笑。
他哭了,但妈妈却笑了。
女人颤抖着问他:“我是谁?”
他说:“妈妈。”
他张开手,走过去,抱紧了妈妈。
“是。”
“我是妈妈。”
“博远别怕,有妈妈。”
妈妈哭了,她温柔的手掌捧着他的脸颊,眼泪打湿了他的头发。
后来呢?
他在努力长大,他去了一座新学校,在里面读书,他身上的伤口痊愈只有几条丑陋的痕迹,像蜈蚣一样黏在他的后背上,所以他喜欢缩着肩膀说话。
但不影响他的成绩,老师常常夸赞他,他会把满分的卷子带回家。
妈妈总是对他笑,妈妈爱他,可又害怕他。
胡博远每天对着镜子想,也许是他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让她害怕的男人,所以妈妈看他的眼睛里总是痛苦又复杂。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妈妈还在哭,她哭得伤心,哭得撕心裂肺。
她是悄悄的,躲着藏着,可还是被他看见了。
“博远,我可怜的孩子。”
胡博远不明白,随着他更大一些,更是不懂。
他已经不可怜了,他长大了,他成人了。
他赚得了钱,能自立了。
可妈妈的眼神却越来越哀伤,不仅是妈妈,年老的外婆外公,他们都是这样,最后他逃开了那个家。
博远,博远……
不——!
胡博远的心脏在声嘶力竭地咆哮。
不是博远。
胡博远捂住心口,他咬着牙,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是博扬啊。
妈妈喊的那个名字,一直是博扬。
死掉的那个,叫胡博扬。
“博远别怕。”
第一个这样对他说的人,叫胡博扬。
胡博远跪倒在地上,他看着棺材里的尸身,那尸体的骨头细小,有碎掉的,断开的。
他沉静下来,说:“我的哥哥,叫胡博扬。”
“妈妈把他埋在这里,那个禽兽在警察来之前逃跑了,妈妈很害怕,只能带着我跑得越快越好。”
“我却把他给忘了,我怎么能……把他忘了。”
胡博远孤僻,沉默,他拼命学习,就是想变得和那个禽兽不一样,但妈妈对他的感觉依然没有变过。
“我还埋怨过她们,她们看着我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高兴过。”
因为那满分的试卷本该是两份,他们会长得一样高,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是彼此的一面镜子,血脉相连。
没有小狗的吠叫声,是和他同样矮小的人在用尖锐的声音,弱小的力气反抗,没有锋利的牙齿,只是一双同样纤细瘦弱的胳膊,去阻拦那个比他强百倍的怪物。
胡博扬挡在他的身前,一次次。
最后,他永远地倒下了。
因为妈妈找到了胡天虐待他们的证据,妈妈要把他们带走,胡天就发了疯。
这一次,他们没有一起躲在柜子里,胡博扬叫胆小的弟弟先藏起来,他就站在房间里。
胡博远看见了血,用拳头往脑袋上砸,像鸡鸭一样提起来就往地上砸,他看着另一个自己死去了。
“哥哥,我哥哥死了。”胡博远跪在地上,他捂着头,心脏已经四分五裂了,他的身体被这个真相劈成了两半。
他的嗓子哑了,泣声不止。
这时,那林子底下的阴影变了,黑影跟潮水一样摊开,到了光的边缘。
鬼魂再一次出现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墓穴被打扰,也许是胡博远的哭声太吵闹。
鬼影从黑暗中立起来,它慢慢走出来,轮廓也随之清晰,高大的鬼影一点点缩小,只是个十岁孩子的体型。
它并没有停止,一直走着,踏进下午旺盛的阳光底下,光在侵蚀着它,那惨白的脸上,□□的眼睛里仿佛又有了光。
这只鬼魂外形的可怕来自于它身上丑陋的伤疤,它不强壮,慢慢走到了胡博远的面前。
“对不起……”胡博远说,愧疚几乎淹没了他。
鬼魂看着他,似乎是在辨认他。
它开口了。
“博远,不要怕。”胡博扬的鬼魂抱住了他,双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它的眼睛闪过一抹锋利的红,“以后都不用害怕了,哥哥已经把他杀掉了。”
胡博远抬起头来,他依然泪眼模糊,痛哭不止。
他跪下来时才和鬼魂一样高,胡博远捂住嘴,平复自己哽咽的呼吸,擦去遮挡他视线的眼泪,他终于看清了鬼魂青白的脸。
鬼魂凝视着他,将他从头看到脚。
接着,它就烧了起来,身体一块块的变少了,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圈住他的手掌。
胡博远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他伸手往前抓了两把,没有触觉,痛觉,什么都没留下。
“他去哪儿了?”
胡博远惊慌地问,“他怎么不见了?”
姜皖回答:“它变成天上的彩霞了,从此与天地相融。”
“为什么?”胡博远激动地说:“你们不是说,要送它回地府重新投胎的么?”
“它没机会了。”陈鹤年回道,“它杀了人,杀了人就失去了投胎的资格,只能在人间游荡,变成害人的怪物,所以它自己选择消弭。”
胡天并不是意外死亡,他淹死在池子里,是被一双手活生生按下去的,那双手青白如霜,皮包骨头,却像一根枯藤,带来冰冷,渗人的掌控。
人死后的第七天,会回魂。
胡博扬又回到那栋屋子里,可他却发现胡天对离开的母子仍存歹念,躲躲藏藏的日子让他疯狂,他想用刀和曾今的妻儿同归于尽。
所以胡博扬杀了他,变成鬼魂的他,那一夜,他胜过了那个无比强壮的怪物,杀死了它。
于林说出了这个故事的结尾儿,从踏进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窥探了鬼魂的记忆。
“他杀的不是人,是禽兽。”胡博远恨恨地说,他盯着姜皖腰上挂着的乾坤袋,指着里面的鬼魂说:“该受到惩罚的是它!”
“它会自食恶果。”陈鹤年说:“它的戾气会在南派炼化,魂魄回到第十八层炼狱,受极刑之苦。”
“你好好将亲人安葬,属于你的时间,还长。”
说完,陈鹤年他们便转身离去,胡博远会将胡博扬的尸身重新安葬,他需要更多的时间,一个人。
而他们就该走了。
陈鹤年站在门口,吹着凉风,等左贺回来。
姜皖问他:“那你想好接下来要去哪儿了吗?”
“南边。”陈鹤年回答:“一直往南走,还能去看看水。”
于林淡淡笑道:“水乡,能福养美人,花样百出,那是个好地方。”
陈鹤年瞥向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是觉得,走走停停,到水乡之时,天气一热,水鬼也多了。”
“亏你如此记挂着他。”姜皖说:“可他磨蹭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再过半个小时都能吃晚饭了。”
“那是他么?”陈鹤年看向远处。
正在门口说着,那两户人家中间的小道里多了一条长影。
姜皖笑道:“除了他,还能是谁?”
那修长的身体正得发邪,来者,显然是左贺。
他还不知道事情已经料理完了。
众人笑着看过去,于林却眼神一变。
“有问题。”于林伸手挡在陈鹤年的身前,前倾一步。
只见他瞬间移至左贺身前,一只手掌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
左贺则双手垂落,不为所动。
“他怎么了?”
陈鹤年立即赶过去,一看,左贺的眼睛已经失去聚焦,无神无魂,他立即伸手探向喉结的脉搏。
左贺还活着。
但是……
于林回过头来,他的脸色愠怒,随即一掌拍在了左贺的腹部,左贺的口中就吐出一张黄符,符纸一离开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也自然地倒下了。
于林伸出一只手,架住他,说:“他的魂魄丢了。”
陈鹤年蹲着查看了他的身体,从他绻着对手掌里取出一张纸。
一眼扫下,他的目光也随之沉落。
“是姜礼。”
他说。
那纸条上写着:
哥哥保护弟弟。
哥哥疼爱弟弟。
阿兄,你却偏偏弃我。
第89章 破阵 他高举着手,任由伤口中的血落下……
陈鹤年站在原地, 顿了一会儿。
当姜礼的这个名字说出来时,那把曾扎在他们身上的刀就浴了血。
于林将左贺的身体放倒在地,他的衣袍后的影子狭长得蔓延到了巷尾, 黄昏之时他收到伞,一步一步走到陈鹤年面前,拉起他的手。
陈鹤年抬起头,看向于林时,他的眼睛是沉默的。
于林则是轻轻拨开他的手指,将他还攥在手心里的纸条抽走。
接着。
灰蓝色的火光从眼前晃过,灰烬的味道飘到鼻尖,姜礼带来的痕迹瞬间被于林烧成了灰烬。
于林目光冷漠,是危险的眼神, 像海里耸立的冰层翻涌着,沉睡的龙张开了锋利的鳞片。
“先救左贺。”陈鹤年凝神,他将左贺的包袱取下来,没有将他的身体挪动:“魂魄要是离开得太久,就算找回来,他人也会变得痴傻。”
“我记得,南派有一项基本功,叫华阳五针,通过封住三处阴穴, 两处阳穴,可以维持人假死。”姜皖立即说, “让他的身体进入假死状态,可拖延魂魄离体的时间。”
“他一直随身携带些特制的软针。”
陈鹤年立即从包袱里翻找,将软针取出来,他捏了根在手里, 蹲跪在左贺的身体旁,有些迟疑:“我虽然知道此法,但没有用在人身上过。”
姜皖撕开了左贺的衣服,方便陈鹤年在他胸腹下针,她信任陈鹤年:“哥可以做到,现在也只有哥能做。”
陈鹤年叹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在左贺身上,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神智,灰暗无光,是拜姜礼所赐,也是被他陈鹤年所累。
猝不及防的,他耳边扬过轻轻一道风,一双手就在这时蒙住了他的眼睛。
当黑暗遮住他的视线时,冷气也爬上他的脊髓,于林的影子覆住了他的全身,凶狠的鬼魅睁开他那血红的双眼。
鬼之眼为他之眼。
满是灰烬的世界里,陈鹤年看不见左贺的人,目及之处只有人体里流动的气,那是人体内血液循环的痕迹,以及那五处至关重要的穴位,和天上的星宿一样,明亮醒目。
“做吧。”
随着于林这二字吐出,陈鹤年也落了针,他手指捏住针头,摩挲着顶端,那细小的软针就扎进左贺的皮肤里。
压在最合适的深度,陈鹤年看见这穴点的光亮熄灭了,循环的链条断开了。
于林一直蒙着他的双眼,与他互通五感,他不会被外物影响,包括他自己的那颗内疚心。
最后一根针,需要落在左贺的前额,人的头顶上的筋脉又细又繁琐,像散落的线团乱糟糟的揉在一起。
若头顶的这根针扎错,左贺的后半身也就废了。
陈鹤年迟疑了片刻,但没有多久。
已经定好的四根针堵住了气穴,不落针,四穴皆不稳,恐出乱子,他没有犹豫的时间,二指按下。
封住最后一穴便可法成,但左贺身体的四处气凝注后,剩余的气都齐齐冲向了他的头顶,一股巨大的力气将陈鹤年的手往上推,他的针已经落下,断不能松开。
陈鹤年的手抖了,随之,他深吸一口气,捏着针的二指断不能松,阻力难破,这一针僵持不下,
找人借力不可行,若是针眼偏离位置,后果更难承担。
但令他诧异的是,有一只手自告奋勇地伸了过来,按在他的手背上。
那只手是有温度的。
也不是女人的手,粗糙,宽掌。
陈鹤年不解时,头顶了传来一句:
“徒儿,凝神呐。”
是他师父的声音。
周羡之那股力气压下来,他便借了这股好东风,定住了左贺最后一处穴位。
左贺身体中的气便全部消失,灯熄灭,和死人没有两样。
陈鹤年脱下力气,松了口气,于林的双手从他脸上移开,他眨了眨眼睛,一看,果真是周羡之。
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鹤年没有问出口,他先是愣住了,目光落在了周羡之的头顶。
周羡之撑着腰掐着手指,笑了笑:“我开春时就算了一卦,知道你们还有这一难,总归放心不下,就赶过来瞧瞧。”
周羡之有了半头白发,雪花花的,冷冷地扎进了陈鹤年的眼睛里,他舌尖一麻,酸涩的苦味儿吞进肚子里。
“不要再算了。”
他说着,头也低了下去。
“不算啦,以后都不算啦。”周羡之将他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几个小子,要有一个出事了,我以后都没脸去外面见人,伤了治,丢了找,但一定得活着。”
“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会将他的魂魄拿回来。”陈鹤年说:“师父,它在此地活动,你应该能追踪到它的位置对么?”
“那只僵尸如今非同凡响,把南北两派之人都甩了,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躲过了我们侦查的手段,如今是故意现身,自是有备而来。”周羡之提醒他:“他修为大增实属诡异,去时小心。”
陈鹤年点头,“说到底,也是我的债,该由我来了解。”
姜皖怒气冲冲:“它根本不配!”她死皱着的眉有她的宝剑锋利,“我要往它身上扎千百个洞,削成片!”
她有奔赴战场的架势,但周羡之伸手将她拉住:“此行危险,只有鹤年二者可往,祖师爷是此意。”他将罗盘交到陈鹤年的手中,“你们去吧。”
“小年年,我和皖丫头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他还咯咯地笑了声:“我可还盼着你给我养老呢。”
“好。”陈鹤年握着罗盘,看向指针的方向。
于林抬手,随即揽住了陈鹤年的腰,黑雾瞬间将他包裹,他拔地而起,飞了起来,到了压过建筑的高处。
飘动的气比高山中的雾要浓,陈鹤年双脚浮空,贴着于林的胸膛,攀着他的手臂,他飞得很稳。
此异像在普通人眼中,近看是密集的乌鸦振动着羽翼,远看是黑色斑点。
那天上的太阳要落尽了。
陈鹤年问:“我们会在天黑之前到么?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于林很笃定:“会的。”
“我已经闻到它的臭味了。”
没多久,于林揽着他朝地面落下去,脚跟踩在土地上,于林将他扶稳。
陈鹤年抬起头,是一处山坡,这里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人搭建的房子。
天黑了。
至少是这块土地笼罩在黑夜里,地面百草枯萎,好似遭遇了一场灾难,生命都消失殆尽,灰烬的味道被风吹了过来,最醒目的是一棵高大的枯木。
树底下的人影他没有看清,声音就传了过来,是姜礼的声音,他嘴中含笑:“阿兄,许久不见了,你可安好?”
陈鹤年眉宇一皱,他的眼睛没有在姜礼身上停留,两者之间只相隔百米。
“有阵。”于林顿住,手臂横在陈鹤年身前,不让他再踏前一步。
“在地底。”
于林说:“小心。”
陈鹤年看向土地的中央,问,“那阵中可安置的是左贺的魂魄?”
“正是。”于林答:“就封印在那玉瓶中。”
“阿兄也看见了。”姜礼徐徐开口:“这地底有百鬼,只要我想,那庶民的魂魄立马就能被我粉碎。”
“我早已今非昔比,就算这贱奴曾今再耀武扬威,如今,能奈我何?”它言语挑衅,舔了舔嘴唇
于林不语,只是勾动了自己的手指,那条红线自然地垂在二人中间。
陈鹤年眼睛瞥向他时,他就顺势握住了陈鹤年的手,扣紧手指,睁开了他那血红的双眼,他的瞳孔像根根分明的刺,他身上的颜色像印记一样盖在了陈鹤年身上。
姜礼身下的土地中有盘根错节的活物,阵印中有上百只凶鬼,这是事实。
只要他们踏前一步,姜礼就可以催动阵法将魂魄撕成粉碎。
于林可第一时间压制姜礼,但那百鬼却无法清除,姜礼设此阵,就有了捏在手里的砝码。
陈鹤年心中的声音传进了于林的耳朵里。
此阵可有解法?
杀姜礼。
于林回答。
可我要左贺活。
牵着的手就此分开,陈鹤年沉着脸,姜礼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观摩他脸上神情。
陈鹤年脸上越是丰富,阴沉,姜礼就越高兴,它连连大笑,畅快至极。
“阿兄,我们来做个交换好么?”姜礼笑够了:“你我本就是血亲兄弟,才是真的一家人,我也不会把你朋友怎么样,只要你同意与我定契。”
陈鹤年笑了:“你还是一样狂妄。”
“我亦不惧你,不惧你的阵。”
“姜礼,你又要失望了。”说完,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根银针。
眼见他捏着针朝自己手掌划去,是要自伤,于林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思虑不周,才会连累他。”
“左贺的魂魄,我今日要定了。”陈鹤年冷声说:“同样,我也绝不受谁裹挟。”
“松手。”他瞥了眼于林。
于林重重吐了口气,沉着脸,移开了手掌。
“你就不怕我碾碎他?”姜礼冷笑:“阿兄,你还真是一点没变,亏他心里看重你,结果你还是将他弃之如敝屐。”
“那可未必。”
“我倒想知道,与你的阵相比,我的血是不是更有吸引力。”陈鹤年说,锋利银针轻划而过,他的掌心随即裂开一道深痕,殷红的血液瞬间汩汩涌出。
姜礼错愕,闻见陈鹤年身上的血腥气时,忍不住喉结咽动。
于林沉默地盯着他手上的伤口,大鬼尚且能克制,那底下的凶鬼却没有这样的忍受力。
“来吧,饮我的血,吃我的肉。”
“你们还在等什么呢?迟了,可就没有了。”
陈鹤年摊开掌心,他冷静地笑着,眼中的冷漠和掌心的血液一样浓稠。
他高举着手,任由伤口中的血落下,疼痛未能撼动他的冰冷的脸颊,静立时脊梁挺拔,像个慷慨的男菩萨。
血滴在土地上的一刹那,地底一声震动,百鬼破阵而出——!
第90章 姜礼 “阿兄,会向我求饶么?”……
轰隆一声, 地面蔓延出裂纹,土地碎裂,黑影从狭缝中钻出来, 像蜿蜒伸张的黑蘑菇,只是顶端长满了人脸。
百鬼被陈鹤年引出,宁愿自伤也要冲破姜礼的阵法,朝他一人猛扑而去,那一张张血盆大口,带来了血腥气还有急切的哀鸣声。
“放肆。”
于林怒斥。
他脚下顿时黑水浮出,波涛汹涌地渗入地底,将姜礼原本的百鬼大阵毁个彻底,鬼魂被血液吸引, 他一手搂住陈鹤年,刹那间携人跃至阵中。
凶鬼扑空,于林猛地掷出黑伞,伞面锋利得像是璇刀,绕了一圈直接削掉了就近鬼魂的脑袋,并将它们断裂的身体全都吸进了伞身中。
陈鹤年脚未落地,他的重心都压在于林那条胳膊上,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抓住玉瓶,掠到自己手里。
于林以一己之力镇压百鬼, 姜礼自不会坐视不管。
狂风袭来,黑天之上还有一道惊雷落下, 叱咤霹雳,好似银环蛇闯过深厚的云层。
姜礼就在眼前。
于林手掌一翻,气力挥出,驳斥邪风, 又揽着陈鹤年的腰身一绕,将其推自自己身后。
姜礼不远不近,朝陈鹤年邪笑道:“阿兄,既然你不肯选择我,便是在逼我,我弑兄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于林听之,旋即一声轻蔑的冷笑。
姜礼身后的枯木像极了东宫的那棵桃树,枯木化成灰从眼前消失,姜礼的本貌也呈现在陈鹤年面前,它的身体扎根在地面,是一团黑半边的脸扭曲,那不是它自己的脸,陈鹤年记得,应当是墓地里的那只血鬼,他们牵连甚多,杀死他前身的同伙。
现下,姜礼是将它彻底吞噬了,半僵半鬼,其形近妖,身下更是怨气不止,它吃了很多人的魂魄,在腹中积压。
南派对其围剿,它一路逃亡,已是孽债累累。
“阿兄……”
姜礼扬起手,朝陈鹤年探去。
于林的身躯立在陈鹤年之前,衣阙已和黑水融为一体,他冷嗤:“你不配如此唤他。”
于林记得它原本的样子。
姜朝的二王子,在那时候拥有那样身份的人是可悲的,因为他的光芒远不及东宫珠玉,于林信服的主子。
内院子弟多争斗,皇室更甚之。
皇室为权争斗,只有输赢,不分对错。
于林在东宫门下,留意过此人的动向,但他见到姜礼的第一眼,是在宴席散去之时。
那时他刚从战场上归来,他正与太子叙话,有个少年大胆地走到跟前,打搅了他的心情。
那少年笑言:“阿兄素来不在宴席中多食,我差下人提前准备了一些糕点和小食,阿兄可愿尝尝?”
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人在他眼前如此称呼姜鹤年。
那便是二王子,姜鹤年同父异母的弟弟,姜礼,他长相清秀,容貌随他病故的生母。
姜礼生在冷宫,母妃禁足无人问津,直到姜鹤年在姜王面前提及,按照祖宗规矩,才下旨让他入宫廷学堂和氏族子弟一起习书,那年,他年满八岁,终于正大光明地踏出冷宫宫门。
姜鹤年身边多了个亲近身影,于林没想到姜礼会和东宫有所往来。
回内院之后,于林便问起姜礼。
姜鹤年告诉他,那是个可怜的孩子,第一次说上话是在内务府,冬日落了雪,姜礼是去内务府讨炭,下人不予理会欺凌于他。
姜鹤年瞧见他那双冻僵开裂的手,便帮了姜礼一个小忙,吩咐下人给予他王子应有的待遇,还惩罚了几个压主的奴才。
姜鹤年早有听闻,姜礼在学堂中刻苦奋进,未曾丢过王室的脸面。
只可惜,他生在皇室,又生得不够体面。
姜鹤年仍然记得,姜礼那时瞧他的眼神,是将他当作了救命稻草。
姜鹤年帮了他一次,再相见时,会说上两句话,姜礼试图与他亲近,他并未将其驱逐,宫里人见太子发了话,自然不会再有人为难这个王子。
姜礼对其心存感激,起初唤他殿下,后来想亲近地叫他阿兄,他有时会来东宫,不过从未踏至内院,姜鹤年只在前殿与他会面。
他每周都会来。
于林在东宫的日子并不长,他自然不希望有他人打搅与姜鹤年共处的时间,又是个粗人,嘴没把人,三言两语的刻薄话就让那少年满面涨红。
姜鹤年看出这一点,有一日主动问他:“卿以为,姜礼此人如何?”
于林反问:“主子心存仁心,是否见到每一个可怜之人,就会将其带至东宫,将其收留?”
“非也。”姜鹤年答曰:“孤,只要可造之材,心仪之人。”
于林有所触动,直言:“臣只是不喜姜礼。”
姜鹤年问:“为何?”
于林没能给出一个答案,“臣喜与不喜,并不重要,只要主子不厌烦,臣也不会多言。”
姜鹤年那时只是在笑。
笑什么?
于林此时想,许是看出他的吃味儿,知道他这个,在帝王跟前什么赏赐也不要的人也是个小心眼。
于林对姜礼,一直留有戒备。
姜礼宫中送来的任何东西,他总要检查一番,才肯送到姜鹤年面前。
尽管他是姜鹤年的血亲,但在于林眼中,姜皖和姜礼截然不同。
王氏有意扶持姜礼,难保他不生出贼心,姜鹤年可能存在的敌人,也就是他的敌人。
姜礼与东宫,没有逃过决裂的命运。
那是在皇室准备的秋猎上,姜王设下比试,文武百官,宗室贵族共同观之。
姜王有意提拔宗室子弟,身为老将的于林未参与其中。
姜鹤年不尚武力未踏马至猎场。
拔得头筹者,乃是姜礼,他骑射了得,像匹黑驹从同龄人中杀了出来,身为获胜者他由姜王亲授奖赏,是把先帝征战时所用过的长弓。
“太子德才兼备,睿智明达,二王子年轻有为,英气勃发,实乃我姜朝之幸,社稷之福。”
群臣纷纷献上祝语,这是姜礼第一次在姜王群臣面前出彩,他高举长弓,笑道:“阿兄体弱,我尚能武,我当勉励之,日后为阿兄分担责任!”
此一言,群臣脸上变化莫测。
稚儿之语可容忍,可姜礼是王子,就因这句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才惹得姜王大怒,宴席未结束便下旨遣姜礼回宫自省,那柄长弓变为碎木,日后作出判罚。
姜礼本无大错,只因时机太巧。
这场猎宴本是姜王为太子所设,获胜者得长弓即入姜鹤年门下,进军营,巩固东宫在军营中的地位,又可以借此削弱于林实权,以防他一人独大生出异心。
而姜礼破坏了姜王对太子的筹划,又说出了令人诟病的话语,那些话到了有心之人口中,便是谋逆的大罪!
姜王下旨,斩杀姜礼身旁最亲近的奴仆,也是他母妃留给他的家仆。
姜礼在殿前苦跪一夜,旨意未改。
只有于林知道,那是姜鹤年在姜王面前求情之后得到的最好处置。
姜王本意将姜礼圈禁,令其永世不得踏出宫门。
“你为何要劝孤?”姜王厉声问。
姜鹤年答:“姜礼罪不至此,只因父王视他为污点而非亲子,可父王也清楚,那并不是他的错。”
而后,姜王下旨。
姜礼也曾跪求东宫,他嘶声拍打着宫门。
只是那一次,东宫的大门没有对他敞开,姜礼再次被贬为脚下尘泥。
太子姜鹤年,何等聪慧,又怎么会看不出是有心之人诟病于他?那冷宫里唯一关心他冷暖之人被处死,姜礼哀恸。
太子于他,不过是表面亲情罢了。
至此,他与东宫割席。
直到东宫之变,姜礼才重新踏入东宫,进了姜鹤年的内院。
“阿兄,会向我求饶么?”
那时,姜礼已至癫狂。
他走到今日,也是多亏了姜鹤年和他的好父王。
若不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被处死,他也不会在辛奴库遇见道师。
道师以术法相助,为他谋取王位,道师口中的姜鹤年是个凶兆,短命鬼,而不是天潢贵胄,大姜太子。
可惜,姜鹤年临死时,他未能从那张脸上看到半分情绪,也没有得到一句声音。
杀姜鹤年,杀姜皖,他坐上万人之上的王位。
可姜礼却依然不得满足,他对朝政漠不关心,喜欢在姜鹤年的尸体面前自说自话,可偏偏于林杀了回来。
道师说他是真龙命,不可阻。
姜礼被囚,受尽折辱,道师将其带走埋于深墓下,不得天日,已有千年之久。
他恨,心中也只有执念和仇恨……
姜礼怒目圆睁,黑气袭来。
陈鹤年看见两方戾气相撞,黑体缠身,于林的气息将他包裹,可他还是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冷意。
这一碰,居然僵持不下。
姜礼在和于林硬碰硬时,不曾退后半步。
陈鹤年有些吃惊,哪怕姜礼是千年尸僵也不会是于林的对手,可它顶住了于林的威压,更在片刻后幻化成了陈鹤年的模样。
仔细一瞧,并不是陈鹤年。
而是太子姜鹤年。
姜礼用着那副面容露出轻蔑的邪笑,脸上苍白,戾气浓重。
陈鹤年看着那张诡异的脸颊,他心底骤然间冒出了一个答案。
为什么姜礼突然实力大增。
因为它……
“它吃了太阴之体。”
陈鹤年开口道。
太阴之体,也是他前世的身躯,姜鹤年的尸身。
姜鹤年的尸身在于林回宫之前,就被姜礼藏秘,太阴之体,一直在姜礼的手中,它从墓穴逃出,自然有机会吞噬这个珍宝。
“是啊。”姜礼畅快地笑了,“你辛辛苦苦找的尸体已经被吃进了肚子里。”它舔舐着嘴唇:“我很高兴,这一次,我还要吃掉阿兄的魂魄,这样,我们就是一体的了,我是贱种,那你也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