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校园幽魂(五) 大鬼的降临,将这里蒙……
“十二年前在那华埔一带, 那么多玄门道派,却愣是没找着你这小娃娃,让你给跑了, 都成了笑话。”黄岭道士可记得清楚,道上早已传遍了,太阴之体现世,何其稀有哇,却让他跑了,一个娃娃,竟能让他跑了!
“现在你已年满十八,可就躲不住了,我来这里不过碰碰运气, 原本还以为没什么机会,只能剁剁小鬼。”黄岭道士嘴一歪,高兴地吐出一口痰:“可你却自己送上门来,让我不费功夫,那些臭老玄们,可不会想到,你跑到了我的手里,今晚吃了你,以后可不就长命百岁了。”
“我要先砍断你的头, 再是手和腿,横着从胸口劈成两半, 斩断肋骨,再将肉一点点剔下来,你的头要装起来,眼睛, 舌头这些都是宝贝,卖出去也能是个好价钱!那些山上的老东西又能奈我何?”
黄岭道士摊开手,仿佛已经捧上了觊觎的血肉。
这正是陈鹤年即使长大也没办法再回东皮村的缘由,天出异象,邪物的出现引来的不只有他的师父,道上的人鱼龙混杂,可那些人行走闹市多年,有的是真本事,太阴之体并不是秘密,许多人都没有停止监视他的老家,就等着陈鹤年回去,将他捉住。
十八,他师父说,过了十八,他的体质已经成熟,往后,处处都是劫难。
周羡之不在,他碰上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少,他是躲不掉的。
望着黄岭道士幻想沉沦的神情,陈鹤年冲他一勾手指:“你再试试。”
黄岭道士捏着他的刀,他身体壮厚魁梧,从美梦中清醒时抬起头,但没跟陈鹤年拉进身位,反而朝旁走了两步,扛起刀,朝地上劈了去。
陈鹤年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目光一凝,这举动,定然不是一件好事。
黄岭道士用刀劈碎了一个瓷罐子,里头有水,浑浊的,还有一摊……
碎肉,粘稠的腐肉和尸水。
那似乎真的是人体的碎肉,已经快化成了腐水,臭味很浓,是尸臭。
“这只凶鬼,生前被人泄愤直接砍掉了脑袋,身体也被剁碎当垃圾丢了,后来啊,凶手死了,我给她做的法事,以前只能喂她点牲畜,今天要能咬上你一口,不知道能增长多少道行,要是成了只红怅鬼,我可要好好谢谢你。”
除去控鬼术,其它的饲鬼行为,皆是极端阴法,这个人呢,大概是取了一个凶杀案受害者的一块肉,用招魂法将鬼魂困住,用铜钱面罩束缚鬼魂的头部,加以符咒封煞,养在酒坛里积养怨气,它就成了凶煞。
要么当作一种工具,要么就在合适的时候炼化了吃掉绵延寿命。
这样的行为在正统玄门明令禁止的,只有地方阴修才会私自行事。
这是对死者不敬,对亡魂不敬!
那鬼会越养越凶,见人吃人,见鬼吃鬼,要是没束缚好,就连养它的人一并吃了,这是很损的招儿,无人管控能危害一地。
坛子里的凶煞被放了出来。
阴风习习,铜钱面罩叮叮铃铃地在摇晃,鬼的煞笑音飘渺,它的行动速度是极快的,陈鹤年的肉眼能捕捉到的只有一袭红纱,茫茫黑色里划过交缠乱麻的红丝,它的身体是不完整的,少了一只手掌和下半身,只一会儿,他的鼻子就塞满了死鱼的腥味,那是血肉被刨开,躺在岩石上,内脏掉在外面,几百只这样的鱼一同散发的味道,热烘烘的,血腥气里掺着臭味儿。
这味道就能将人的脑子熏晕,想呕吐,鬼故意发出声音叨扰他辩位,那像被勒住喉咙挤出的锯子音,难听又吵闹。
陈鹤年站在无尽黑暗里显得孤身单薄,他站得又直,凶煞晃眼间接近他,而他已经将两只手指勾住红线,舌头含住中间段,紧紧咬住。
他嘴唇张开,无声地念出了驱邪咒:
太上敕令,元阳护佑。
鬼魅邪祟,急急超生!
接着,他再呼出的一口气,就成了刺过去的一道缝,不给对方鬼魅一点躲闪的空隙,红线带去一道刃。
但不成想,凶煞狰狞地面庞一现,居然就直接把气给吹了回来,顺带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吼。
那可不是一般的气。
镜中鬼瞬间出现在陈鹤年的头顶,它的身体笼罩住了陈鹤年,去挡那鬼魅的邪风,这风竟然跟火焰般,燃烧掉了镜中鬼外层的长袖,破了好些个洞。
它面露不悦,而凶煞袭来,掀得背后的木柴都飞了一地,镜中鬼也瞬间被击飞到了角落里,它爬起来,丢了面也让它很不服气,它百年前可也是个凶鬼,怕它的人能排满十八条街,可惜春风得意之时被那老道士给收了,封在镜子里长年净化掉了煞气。
不然,岂能输给这样一只小小凶煞?
这凶煞真的很纯啊!镜中鬼现在跟它不是一个赛道的,有些难敌。
“你是太阴之体,阴中阴,这些正阳道法,你使出来,又能发挥多少威力?”黄岭道士嘲笑道,“这些东西,是谁教你的?看来,是有人先一步找到了你,能留你到现在,当真是能忍。”
那黄岭道士竟装模作样的开始磨刀了,这一人一鬼上来,确实有点难对付。
镜中鬼飘了回来,它大概是要去对付那凶煞的,但是陈鹤年却伸手拦住了它。
“打狗之前还得先看主人呢。”陈鹤年声音冷冷的,他抽出了两张符,这符上分别写着天雷和地火,使用此符就能呼雷唤火,和雷法不同,他不需要和那些道士一样用雷木配剑,这符是周羡之用自身血所绘,算是他压箱底的,就是使用后,有点耗阳气和体力,亏气血。
凶煞下了镜中鬼的面子,就是惹他的不快,陈鹤年可要耍上些真手段。
凶煞,总归还是一只死了没多久的凶鬼而已。
陈鹤年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阴风能吹动他的头发,却吹不动脚。
包木柴的胶罩正掉在地上,眨眼间就拔地而起,透明的胶料却鼓出了一个人体的形状,凶煞就在他的身后。
陈鹤年一扭身,眼神一凌,正要使出雷符,可一只手突然捏住了他的手指,那宽大的手掌,每一寸冰冷的皮肤都是可怕的,狰狞的,一张脸也冒了出来。
陈鹤年讶然,瞧着那面庞,和他对视的眼睛愈发地模糊,但被凝视着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他手指上的红绳动了起来,带来一股热意。
它的出现出其不意,连陈鹤年都有些意外,他是瞬间被黑影吞没的,视野几乎消失,很短暂,但这让他有点想笑,一下这破荒地上就聚集了三只报得上名号的鬼。
一个镜中灵,一个凶煞,还有一个……
它还没有准确的定义,但是它的强势却让人震撼,它的出现让空气都能直接冻出冰,不然怎么说它无形的身体酷似黑色的雪呢,如同毁灭过后悲哀的灰烬,轻易带来消弭一切的死寂。
大鬼的降临,将这里蒙上一层无法忽视的深色阴影,它的身躯占据了大半土地,就横跨在陈鹤年和凶鬼的中央,两只鬼之间并没有发生激烈的争斗。
凶煞大概是想的,但它即刻就成了一副惨状。
大鬼迈开一只脚,凶煞的身体就猛地被压在水泥上,它头顶的铜钱崩裂,身上的符咒都消灭了干净,这本能让它更加疯狂凶残,可它却动弹不得被狠狠压制着,肢体被折断,搅碎,短短数秒,全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不断渗着黑红的血,它仰头嘶吼一声,黑洞一样的眼睛变得痛苦,扭曲。
痛楚密密麻麻地蔓延了它的身体,凶煞又被一股无形的吸力给提了起来,它仿佛身处于一个狭窄的空间内,被随意摆弄却毫无办法。
它的煞气直接被大鬼的阴气吞没,大鬼扩张的黑雾细分出的支条像针剑一样扎进了凶煞的身体里,凶煞痛得抽搐,身体被扎穿后它的脸上出现裂纹,像一颗糜烂的果子,它破了洞,变得越来越瘦,最后成了棍子包着一张皮,再之,黑雾就将它彻底包裹,它被吸入雾中,没了动静。
凶煞似乎是已经成了这大鬼的一部分,被直接吞噬了,鬼吃鬼,直接吸取对方的阴气,最后连渣都没剩。
“这……这,不可能,你身上怎么会有——”黄岭道士这下可笑不出来,他原本的得意凝固在脸上,狰狞着眼睛看着面前这只大鬼,抽着冷气,连连后退,口中已经说不出别的连贯句子,“阴,阴祖何时现世?”
“绝不可能!”他愤怒地吼出来,一把年纪宁愿当自己是个睁眼瞎。
大鬼在一瞬间接近了这个人。
黄岭道士提着刀暴怒着乱砍,刀刃却直接被一只手握住,大鬼握住了他的刀,他体会到了窒息的滋味。
咔——!
毫不留情的声音。
他的大刀就这样断了。
黄岭惊摔在地,他仓皇间的理智都被这现实给击溃,大鬼掐住了他脖子,将他悬空提了起来。
什么正阳之气,什么道士,都被它轻易粉碎了。
大鬼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近者,远者,皆能瞧见它脸上的漠然。
它的模样不同于凶煞的丑陋,它像个高大的人,但冷漠得没有半点人气,这时,陈鹤年才清楚地看到这只鬼的全貌,它的手段是如此凌厉,平静的凶残,那是远凌驾于人和鬼的力量。
黄岭道士的身体瞬间被它的阴气所袭,脸上的青筋跟爬虫一样鼓了起来,发黑,发青,长满了身体。
第32章 校园幽魂(六) 大鬼说:“我,我也喜……
凶煞被消化了, 现在就轮到这道士,黄岭道士的嘴诡异地张大,大得能横着塞下一个鸡蛋, 他眼睛翻白,没了视线聚焦,他的脖子被掐得扭曲,皮肤上出现了黑色的纹,如同寄生了怪物的根茎,将他的生命取来当作一份养料。
飞梭的雾气覆上一层旺盛的火,大鬼身上燃起可怕的淡蓝冥火,它的双眸变得赤红,一个人被捏在它手中, 如蝼蚁,轻轻施力便能捏碎,死了,它不会在意。
鬼吃鬼,鬼还能吃人。
“这可不成!”陈鹤年可没有因为那道士的惨状而高兴在一旁看戏,他师父曾说过,这鬼是还没尝过人的滋味,绝不能让它吃人。
“怎么了?”镜中鬼乐呵呵的,看陈鹤年凝重地皱紧眉, 反而不解:“它这杀人杀鬼,帮了你的忙, 不是好事一件么?”
“要是它开了这个荤,下次饿了,要吃我怎么办?”陈鹤年回道,“连只凶煞都对付不了, 我指望你去对付它吗?”
镜中鬼一噎,眼见那黄岭道士要死在大鬼的手里,陈鹤年急得抬手奋力一甩,手里的红线已经顺势套在了大鬼粗糙的手腕上。
这红线一绑,陈鹤年捏住另一头,一股力气瞬间袭过来,陈鹤年要不是死拽着线,怕是要被掀飞,他手撑着地,趴在了地上,大鬼似乎被他刚才的举动给冒犯了,它转过头时,露过一瞬的凶狠。
可它看到是陈鹤年的时候,却明显地一愣,半响儿,什么也没做,只是将手里的黄岭道士也给丢了。
黄岭道士像块儿肉饼砸在地上毫无反应。
这正是陈鹤年想看到的,立即朝镜中鬼说:“你去把那人吃了!”
“我?”镜中鬼讶然,指了指自己:“你叫我去跟它抢吃的?”
“你认真的?”
“叫你吃的时候你不吃,不让你的吃的时候又急。”陈鹤年横了它一眼,“我要你有什么用!”
“……”镜中鬼说不过他,“是我不愿意的事么?”它倒是想吃啊!但是大鬼就挡在那里,这不等于老虎脸上拔毛,自寻死路么?
陈鹤年正要骂它怂,红线先一动,猛地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完了,你这次可玩完了。”镜中鬼唱起衰,赶紧躲去一旁,“它要吃了你,可就不能再吃我了。”
陈鹤年被一拽,直接朝大鬼那飞了过去,落到了它的手里,他皱紧的眉却一松。
“我觉得我死不了。”陈鹤年自信地说,他看着大鬼,被拽到大鬼的面前时,他的一吐一吸都放慢了,很冷,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冷的,但他却不害怕,只因那大鬼并未用自己的气场来威胁他,给他施加压力。
鬼看他的脸没有显露狰狞,它接住他,用手掌,它的一只手正放在他腰后,握得死死的,一条胳膊就抱满了,还能将他稳稳地托了起来,他一个成年男性在它面前体型差得不只一星半点。
他离鬼的脸是那样的近,但凡这鬼想,歪下头就能冲他脖子上咬上一口,保准能鲜血直流,死得彻底,但陈鹤年觉得它不会那样做。
为什么呢?
他既不会信人,也不会信一只鬼,但这只鬼太古怪了,古怪到能让自己对它好奇。
“阴祖。”陈鹤年被这样一只鬼紧紧缠住的时候还能语气轻松,“那道士是这样称呼你的,好气派。”
大鬼吐出了一口气,气洒在了他颈肩。
这是什么意思?
它不会像人那样弯弯绕绕,大鬼低下了头,另一只手捏住了陈鹤年的手掌,抬起了他的手掌,伸到了自己的嘴边。
“你要做什么?”陈鹤年的手已经要伸进它嘴里了,也没太多反应。
大鬼用实际行动做出了答案,它的嘴唇包裹住了陈鹤年的手指。
它轻轻含着,用那湿滑,阴冷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拇指。
陈鹤年一愣,它为什么要舔他的手?
不是吃,只是舔,用舌头,还是小心翼翼的,品尝?还是……
哦。
陈鹤年突然记起,他的手指用针扎过,只是那都不能算是伤口,被它给闻见了?
这好像还不是第一次,在他入梦时,也是它舔抵了他手上的伤口,手指像是被果冻给包裹着,它舌头上有些凸起的颗粒,在他皮肤上摩擦,这有些怪,但不让人讨厌,也不觉得恶心。
“你——喜欢?”大鬼抬起头,问。
它舔了几口,将自己的气灌进他的皮肤里,伤口自然就好了,陈鹤年不知道它指的什么,但先点了头。
大鬼说:“我,我也喜欢。”
陈鹤年认为它是在说自己的气血,不过就那点针孔大的伤口,它大概尝不到血,最多只有一点血气,他的半点味道。
陈鹤年不禁疑惑,之前它将他压在床上时,张口闭口都在说不喜欢,怎么现在又开始说喜欢了?
大鬼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陈鹤年贴在了它的下巴上,冰冷又僵硬的躯壳擦过他的脸颊,这次它的动作比之前还要大胆,竟然开始舔他的脖子,舌头从他下颚处黏到锁骨,这一口,就把阴水沾在了他身上。
“痒!”陈鹤年立即说,尤其是它舌头的颗粒慢慢擦过时,还不舍得吸附在皮肤上,这可有点冒犯了,他再不制止,不知道它要舔哪里去。
陈鹤年可不喜欢被当做舍不得吃的一块儿肉,时不时拿出来舔一舔尝尝咸淡,他拽住它的手,没全部拽住,鬼的手掌太大,他掰住了一根厚长的指头。
鬼的指甲是黑色的,皮肤是冷白的。
“别这么做了。”陈鹤年尝试和它沟通,“你能听得懂吗?”
“为什么?”大鬼说,“你不是,喜欢么?”
陈鹤年想了想,说,“但我现在不喜欢了。”
大鬼收住了嘴,吐了口气,显然它是听懂了,不太愿意地把陈鹤年放了下去。
“知道了。”大鬼说,“等,等你喜欢……”
陈鹤年平稳地落地后,不忘给躲起来的镜中鬼使眼色,“快去吃啊!”
镜中鬼真希望他别拉上自己,它在一旁胆战心惊的,可一看他呢,好样的,他竟然还能笑出来,刚刚这都是什么眼神?什么举动?是在调情么?
难免不是一种战术,它看陈鹤年都这么牺牲身体的在拖延时间了,要不珍惜这个机会,陈鹤年大概会扒了它的皮。
它只好悄悄飘了起来,从大鬼的身后绕了过去。
“你为什么又会说话了?”陈鹤年用说话来管住鬼的注意力,“比之前可要流利了。”
“学的。”大鬼有问有答,“跟你。”
陈鹤年问:“你在我身体里都是醒着的?”
“是。”大鬼说,“能听见,能看见。”
陈鹤年接着说:“那你叫什么?还记得自己衣冠冢么?”
“不知道。”大鬼回道:“不记得。”
“名字可以…你来取。”
“我想,你取。”
“我要……”
说着,大鬼的姿态突然变得强势,声音都跟着硬了。
“好吧。”陈鹤年觉得它没有撒谎,它是真的不记得了,鬼魂在人间逗留的时间越久,越会遗忘,要么凶,要么傻。
没准,它是属于这傻的一列呢?
陈鹤年决定给它暂时取个名字:“那以后就叫你大黑,怎么样?你的真名,以后由你自己告诉我。”
大鬼顿了顿:“好。”
“写,写下来。”
“想看……”
“可以。”陈鹤年答应了,他用余光去看镜中鬼,见它已经成功吞掉了黄岭道士,才放下心,“那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他对大鬼说,朝它竖起那根被绑着红绳的手。
大鬼盯着他的手却没动,压低了头颅,变得阴沉起来。
“为什么?”大鬼手一指,指着的是镜中鬼,“它可以,我不可以?”
“为什么?”
“我,不可以。”
镜中鬼本还窃喜,却不知这一切都在大鬼的眼皮子底下。
“为什么?”大鬼一声声发问,它身上的火焰也随着增大,愤怒。
它在发火。
遭殃的还是镜中鬼本鬼,它瞬间被压制在地上,仿佛大鬼的脚正踩在它的背上,百年的骨头跟着痛了起来。
“错了,我错了。”镜中鬼试图挽救,奈何大鬼没瞧他一眼。
“你误会了。”陈鹤年赶忙说,“不让你吃,是因为人都很脏,你吃了,不好,我是在关心你,为你好。”
“关心?”
“对。”
“关心?喜欢?”陈鹤年这一说,大鬼气火就消了,“我也喜欢……”
“喜欢。”
它俯下头,又在陈鹤年脸上舔了一口,它舔完就闭上眼睛,庞大的身躯直接变成了一缕黑烟,钻回了陈鹤年的身体里。
陈鹤年后背的异样消失,他如负重释。
镜中鬼惨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差点小命不保。”
“你怎的,还在笑?”
“我高兴啊。”陈鹤年捏着下巴笑起来,“那道士不是说,我这样极阴体质不适合那些正阳道法么?”
“那就我不得另辟蹊径?驭鬼,又不是只能驭一只鬼。”
“你还想利用它?”镜中鬼惊讶地说:“真是胆大妄为!”
“不行么?”陈鹤年不慌不忙,擦去脸上的口水,“这不是很好么?”
“行了,你也吃到嘴里了,就别说什么丧气话了。”他收拾好箱子,不忘捏着鼻子去找黄岭道士阵眼的符。
他判断得没错,这符正在这废地的中心位置,走倒时,他脚顶到一块儿石头,翻起来一看,符也露了出来。
“现在,你们自由了。”陈鹤年立即将符咒撕碎,“自由了,就在土里好好安息,别在鬼节闹事,谁闹,我干谁,懂么?”
这符咒一毁,他就看见数十道白影从石头里蹿了出去,刮起不强不弱的风,带去了哀苦的呢喃声。
这些鬼自由,陈鹤年也准备离开这废弃楼,可一转身,面前就立着一道影子,有只鬼没有走。
“找事?”陈鹤年不客气地说。
“对不起,打扰你了,但你能帮我一个忙么?”那人说,“我才刚死不久。”
那是个年轻的女声。
“什么事?”陈鹤年回道,“我得先听听。”
“我叫李勤勤。”她说,“你能带我去找我妈妈么?我还有话没对她说,就这样死了,她会伤心。”
“李勤勤?”她一说完,死前的模样也露了出来,她额头有血迹,样貌年轻,身上是脏了的校服,有个校徽,正是青平二中。
“你是李勤勤?跳楼自杀的那个?”
她点头。
这样一看,她确实更像个学生,她是真的李勤勤,那之前那个黑裙女鬼又是谁?汪敏找了个假鬼来哄骗他?
“有人来了。”镜中鬼提醒说。
陈鹤年朝楼底的出口看去,那道黑影越来越清晰,他知道是谁。
汪敏。
只不过再见她时,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站在他对面,冲他招招手,笑着说:“你好呀,太阴之体。”
第33章 校园幽魂(七) 太阴之体,千年一轮回……
“真恶心。”汪敏呸了句, 手插着口袋慢吞吞地跨过地上的湿木头,她眼睛胡乱看了几眼,这地又脏又臭充满了凶煞遗留的血腥味, 能冷得人冻住牙齿,但就这样,她也能平静地微笑,“没能力的男人就喜欢压榨别人,压榨不了人,就开始压榨鬼,那道士还想饲鬼,可笑可笑,你已经干掉他了, 他的尸体呢?”
“哦……”她注意到了镜中鬼,“是被你给吃了啊?”这样一说,她好奇地看向陈鹤年,“你好大胆,居然和鬼签订了契,刚刚那个大鬼呢,我在外面都能感受到它的气息。”
陈鹤年不和她拐弯抹角:“你又是什么人?”
“你不高兴。”汪敏瞧他脸色不对,打着哈哈,“好吧, 我不小心骗了你,我向你道歉, 但是你体质特殊,我不看看你的能耐,又怎么好自报家门呢?”
“重新认识一下,姜皖。”她说, “这才是我的名字,我也是道上的人,知道的东西不比你少。而且,我还是第一个精准找到你的人。”
说着,那只黑裙女鬼也出现了,它刚一冒出来,就朝陈鹤年冲了去,比起凶煞来,它的威胁力度可不只差了一点点,这一举动正中了陈鹤年的下怀,鬼魂直接被他掐在手心里。
“烦人。”陈鹤年用力一握,他掐得了镜中鬼,对付这样的小鬼更是容易,只是用手,加了点力气,腕上鼓起青筋,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将一只鬼碾成了粉末,鬼被灭了,变成灰烬洒了一地。
“好手法啊!”汪敏,不,姜皖却在旁拍手叫好,十六岁的小姑娘脸上带着满满的邪气。
陈鹤年面不改色地问她:“你姓姜?生姜的姜?”
“自然。”姜皖点头,“你听过姜氏一族么?”
“没有。”
不过陈鹤年大致确定,她就是周羡之说的那个人,王女冒头,是为姜,恰好也是个女人,他师父的卦象应验了。
“你不知道那太好了!”姜皖高兴地说:“但我知道你啊。”她离陈鹤年又近了一些,那双眼睛可比同龄人要深沉得多。
“你是三阴手。”她目光确切肯定,“不对,我说得不够准确,你是三阴手的徒弟,谁不久仰你师父大名呢?”
“看得倒是挺准。”陈鹤年说,他跟着翘了翘唇角,这姜皖本人倒让他了点兴趣,知道他师父的人不少,但能看出指法的今天还是第一次见,说明她是有真本事。
姜皖笑道,“在道上走,怎么能没眼力见呢,难怪你能安稳活到十八岁,原来是三阴手做了你的师父,可我来这里这么久,却没发现你师父半点影子,他是抛下你走了?那你可就难办了,来找你的人可多了,他们总是要找你麻烦的,你又躲不掉,你能保证每一派的人都能对付?你捉鬼再厉害,能一次性对付那么多人么?”
陈鹤年接了一声冷笑,“怎么?你要先试试。”
“当然不。”姜皖立即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得到你,我呢,是站在你这边的。”
“因为太阴之体,我早就拥有了。”
说罢,姜皖手指一掐,唤了声:“阿姐。”
她叫了声阿姐,背后的影子就瞬间变得庞大,如同一个耸起来的溶洞,还未露出全貌,陈鹤年就知道,那是一只厉鬼。
“黑煞。”陈鹤年判断说,他脚下的影子也扩大了,大鬼不动声色地散出自己的气息,在给对面那只厉害的鬼威慑。
黑煞,是厉鬼中最凶的那一种,模样定格在死前最后一刻,通体莹白,阴气呈实体黑云,这鬼浑身都裹着黑布,手脚沾有泥垢,是个女人,并不丑陋,她出现时的状态就如同木偶,若是一般的黑煞,以它嗜血好杀的性子,早已和他开干了。
它就安详地停留在姜皖的身后,没有任何动作。
“控鬼术。”这是陈鹤年唯一能想到与之相配的道法,最神秘的一族,就连他师父也未曾了解过。
“你猜对喽。”姜皖说,“姜氏控鬼术,名气倒不大,却是这世上最强悍的控鬼之法。”
“要是没有阿姐,我可找不到你。”她亲近地触碰那只黑煞,“阿姐死之前,也是太阴之体。”
“这丫头居然没说谎。”镜中鬼在陈鹤年耳边说,“那女鬼生前确实是太阴之体,所以死后成鬼,才比寻常鬼要厉害得多。”
这让陈鹤年难得惊讶了一回儿,他曾经问过他师父,这世上还没有和他一样体质的人。
他师父摇头,他说太阴之体千年一轮回,降世时会有异象,一千年之内,至多有三位。
“我很早就听过你,虽然我族从不在外界行走,但外面的事情却也一清二楚,这次轮回一共出现了三个太阴之体。”姜皖说,“现在,就只有你还活着,你知道‘太中之难’么?”
“年轻人,老东西,能报得上名号的都参与了这场对太阴之体的围剿,最后那个人死了,尸体被抢光了,你一块儿我一块儿,骨头不剩,你也快了,越来越多的人聚在这里,他们目标一样,会筹划,让你变成下一个。”
“哦。”陈鹤年显得不太在意。
姜皖凑到他面前,“你一点也不担心?”
“担心,但不是还有你么?”陈鹤年脸上挂着平静的笑,还有些许邪气,说完,他就伸出手,把姜皖脖子上的长命锁给拽了下来。
“拉你一个垫背的,我也赚了。”陈鹤年动作很快,直接将长命锁丢进了镜中鬼的嘴里,“就算变成了鬼,恐怕也会有人想要得到吧?你的处境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你——”姜皖手指着镜中鬼,“但这是我的东西,给我吐出来!”
“当押金了。”陈鹤年说,“想拿回去,那就在我店里干活儿,干到我满意为止。”
“我本来就是要和你合作的。”
“不,不是合作。”陈鹤年说,“是我单方面压榨你。”
“好啊。”姜皖脸皮也不薄,“反正,我就跟着你,和你混饭吃咯。”
“我不包饭。”
“我这脉传人本来就不需要食五谷。”姜皖说,“不用你给饭。”
“很好。”陈鹤年一听,更满意了,“你被录取了。”
但他脸上依然显得冷淡,说完,就面无表情地从姜皖身边掠过,他也不想继续待着这臭地方,正大步朝前走,可那只小鬼居然还没走。
他原本要超度的苦主,一开始畏畏缩缩地躲了起来,现在又敢来拽他衣角了。
陈鹤年没耐心搭理她,“自己找你妈去,都成鬼了,你不会飘么?”
“我需要你帮我和妈妈说些话。”李勤勤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死了也不能去地府,我的耳朵总能听见哭声,我妈妈在哭,她一哭,阴差就把我放下了。”
陈鹤年皱了皱眉头:“那你妈在哪儿?”
“报个地址。”
“附近的医院,原则上我已经死了。”李勤勤回答,“但我困在这里,身体在医学上就没死,我还在医院里,我能闻见消毒水的味道。”
“求求你们了,我该走了,我妈妈不能再因为我浪费钱了。”
人最大的病就是穷病。
李勤勤,是个普通得放在人群里就石沉大海的人,她家里穷,爸爸在她六岁的时候就病死了,妈妈一个人将她拉扯大。
李勤勤小时候就坐在妈妈的推车里,窝在里面睡觉,妈妈在旁边呦呵着卖粉条,三块钱一碗,生意好她们就能吃上饭,不好就只能饿着,她知道家里苦,没有钱,别人能有的东西,她不能开口要,妈妈总是对她说,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未来才能当大官!当官就能过上好日子。
她不知道什么是大官,如果她能当上的话,大概能让妈妈卖粉条的时候不会被驱赶,不会害怕得躲躲藏藏,不用再对那些拿棍子的人好声好气地赔钱,她妈妈也没读过书,不识字,捡别人家丢掉的报纸看看,也只是看上面的照片,多洋气啊,都能上报纸呢!你要是读书人,那家里就能有希望。
可李勤勤根本不会读书,她上课时是那里不懂,那里又记不住,她能上高中靠的是运气,好多学生都生了病,恰好给她了这个名额,但她想上个大专都是异想天开。
她应该优秀一点,李勤勤时常埋怨自己的蠢笨,她样样比不过别人,课上她畏畏缩缩,下课也不敢主动和老师说话,有的人可以和老师谈谈笑笑,她羡慕,可偏是做不到,明明她总是鼓励自己去试试,可一上战场,什么都忘了,只能狼狈地缴械投降。
我太失败了,李勤勤想,妈妈攒下钱全都给她交了学费,她总是脏兮兮的,她不漂亮,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没人和她玩,她是个妥妥的透明人。
李勤勤也会羡慕,羡慕夏天的冰淇凌,校外的冰糖葫芦,羡慕可爱的发夹,漂亮的裙子。
所以她捡了一支漂亮的笔,看见时,它被遗落在楼梯的角落里。
那是一支能出墨的笔,她从来没用过,因为水性笔很贵,她上课用的都是铅笔,这样写在作业本上还能擦掉,而这支笔外型和她见过的都不一样,它有粉色的外壳,像是撒了仙子的粉,亮晶晶的。
李勤勤拿起来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这是别人的掉的东西,她不应该拿走,但她左顾右盼的还是捡了起来,笔被她捏在手里,它也许是烫的,因为她的手心里生出了汗,这比老师叫她时还要紧张,她很高兴没有人注意她,她小跑起来,跑得越来越欢快,等她回到自己座位上时,顶着一张红脸松了口气。
她就这样把这件遗落的宝贝放进了自己的抽屉里,她在角落的座位里自己欣赏着,她居然笑了起来,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快乐,尽管那一点也不高尚。
从小到大,李勤勤只学会一个规则,那就是节省,她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有一天,也能用得上这样的东西呢?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支笔,她不敢把笔带回家,这在妈妈眼里是一种偷,她不能当个小偷。
李勤勤想,只是看一会儿,要是笔的主人要找笔,她就还回去,她一定会还回去的。
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第二天,她再回到教室里,座位上人已经坐满了,她刚迈进门一脚,眼睛全都飘到了她的身上。
李勤勤从来没这么样盯着过,像被审判着,一下紧绷了起来,她脑袋都在冒汗了,有个人正气鼓鼓地瞪着她。
“你为什么要偷我的笔!”
“李勤勤!你平常看着不像坏人,结果你就是个小偷。”
“我没偷。”李勤勤摇着手辩解,她心虚极了。
“没偷,笔为什么在你的抽屉里?”
“昨天下午有人瞧见你手里拿着我的笔,今天去你抽屉里一翻就找到了,那可是我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你凭什么偷走?”
“你没有爸爸,就想偷走别人爸爸给的礼物?”
“李勤勤,你就是个小偷!”
高中生正是容易上头的年纪,李勤勤被推倒在地上,她被围住了,头顶全是压下来的阴影,和她本人一样,见不得人。
李勤勤第一次走进办公室,她面红耳赤,更抬不起头来了。
她向笔的主人道了歉,还回了那支笔。
从前,只是没有人在意她,现在,所有人都深深地讨厌她。
有人在她课桌上画画,有人会在身后踢她的凳子,当课文上刚好讲到小偷的时候,她听见好多人在嬉笑着喊她的名字,她的世界变得吵闹,而她不能再缩回去当蜗牛。
她不再是个透明人了,她是一只卑劣的老鼠。
李勤勤只能用被子捂着头掉眼泪,她想离开这个班级,她想,她走了,那些人是不是就会把她忘了呢?
李勤勤曾以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靠时间靠努力就能弥补,但是她小时候吃不起一毛钱的糖果,长大了也买不起新衣服,现在也是一样,她也没有转班的权利,原来那扇门本就没有朝她敞开。
她看到了妈妈的局促,在班主任,在年级主任的面前,他们穿着干净的大衣款款而谈,他们说学生的前途,未来的人脉,而妈妈只能假装镇定揉捏自己破烂的衣角,妈妈来学校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要走很长一段路,可每一次询问,老师们都没给过答案,李勤勤清楚的明白,原来这本来就不是她能拥有的,就跟那只笔一样。
“那个老太婆就是你的妈妈么?”在她回到教室时,男生朝她嬉笑,“你妈妈知道你是个小偷么?还是你妈妈也是个小偷?”
“我妈妈不是!”李勤勤第一次那样说话,她站起来,瞪大着眼睛,她面前没有镜子,但她知道,此刻,她是那样的丑陋,但她还是奋力的嘶吼,“我是小偷!我妈妈不是!我妈妈她不是!”
“疯子。”对方愣了愣,随后说。
“我是,我是疯子,但我妈妈不是……”李勤勤哭了,她捂着脸嚎啕大哭,她记得妈妈为了省钱和别人的歇斯底里,记得妈妈粗糙的手和发黄的脸,妈妈也不漂亮,她四十还没到就有了白头发,但她的不漂亮是因为自己,都是她,是她一直在拖累妈妈。
妈妈,我不想再看见你为我劳累。
我这样的人,是那样低劣,那样令人讨厌。
妈妈,对不起,我不能亲口和你说再见。
妈妈,我爱你。
砰的一声,李勤勤砸在地上,和过年站在街角听到别人放烟花的声音一样响。
一楼窗口的教室里立马传来尖叫声。
“有人跳楼了!”
“天呐!快去叫老师!”
“谁?是谁跳楼了。”
“李勤勤,是李勤勤跳楼了!”
走廊兵荒马乱,教室里的学生捂住眼睛,他们埋怨道:“为什么不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好恶心,都摔成那样了,我晚上都要睡不着觉了!明天还怎么应付摸底考试?”
“等等,有人跳楼,是不是就可以放假了?”
“好像是的?”
片刻的沉默,有人先笑了:“真的?!”
“太好了!可以放假了!”
教室里的骚乱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激烈的欢呼。
第34章 校园幽魂(完) “勤勤,妈妈爱你。”……
李勤勤瞧见陈鹤年不情愿皱紧的眉, 立即说:“走过去大概半个小时,中间路段有个公园,时间太晚了, 可以先去那里休息。”
陈鹤年给她喂了颗定心丸:“我既然收了钱,你是苦主,那我就会解决你的事。”
李勤勤没给他钱,但谁叫姜皖找上门来时说的是李勤勤的事呢?
陈鹤年说:“你带路就是了。”
这样一说,李勤勤安心了,之前她那两只眼珠不安地转着时,太刺眼。
陈鹤年有点烦李勤勤,完成鬼魂心愿这些事不是他的活,他更烦的还是医院, 他从不去医院,因为那里阴气太重,死人太多,不知道自己死了的鬼魂也很多,刚死的人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拥有阴阳眼的人走在路上,遇到了鬼,碰巧和它眼睛对上,它就会拼命缠着你。
停留在这世上的鬼魂, 它会变得孤独,无人能倾听它的话, 就会变得难缠。
所以,他出门办事都要戴上一副墨镜,这样就没人能分辨他的眼睛到底在看什么,他也不会去注意谁。
这是他十八年来, 第一次去到大型医院。
他们是上午到的,这个时间段,李勤勤的妈妈多半也在医院里。
李勤勤的身体在普通人看来,是个植物人,但事实上,她的三魂七魄离开身体七天七夜,没有生还的机会。
她确实已经死了。
陈鹤年提着箱子跟着李勤勤来到一间病房门口,屁股后面还默默跟着一个姜皖。
李勤勤一溜烟就钻进了病房里。
她刚进去就眼前一亮:“好干净的地方,比我家还要漂亮。”李勤勤飘在自己的病房里,这是个单人间,有白色整齐的瓷砖,浅蓝色的窗帘,可刚饱一下眼福,她就开始心疼钱了,医院里这样的病房可不便宜。
病房门被反锁了,李勤勤靠不住,她这样的鬼魂触碰不了实体物质,陈鹤年叫了大黄去开门,进去一瞧,李勤勤就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守在病床边一个头发白大半的女人听了声音,立即说,“出去。”
“别再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又疲惫,这人正是李勤勤的妈妈李桂梅。
“出去。”李桂梅再一次重复,这一次可以听出她的愤怒,见陈鹤年他们没有动静,她站了起来,大声说:“给我出去!”
陈鹤年不想磨蹭:“你女儿已经死了,在医院浪费钱也没有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开始咒我女儿了是么?”李桂梅一听,眼睛立马红了,眼神很凶,气冲冲地就要过来赶人。
陈鹤年说:“这就是你女儿的意思,她不想你浪费钱,你不接受她死掉的事实,那她的鬼魂就得一直留在这里。”
死者没有入棺之前和下葬那天,是不能哭的,亲人一哭,死人就舍不得走了,李勤勤被绊住了脚,阴差都领不走,没人管她,她会回到自己的身体旁,但死人离活人近了,就会损了活人的阳气会短命。
李桂梅愣了会儿,随后冲到了陈鹤年的面前,指着他的脑门说:“这又是你们想出来的新招?这样就能骗我签字了?我不签!我这辈子都不会签字的!滚!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只要我的女儿,其它的,我不需要!”
陈鹤年说:“你有钱能把她的身体放这里,放一辈子?”
他这声质问,让李桂梅一时间哑口无言,她没什么钱,家里剩的都是留给娃娃上大学的钱,但现在用不上了,她吸了口气,然后颤抖着吐出来:“我能养她这么大,我就能养到我死为止!”
那天,李桂梅正准备推着小摊车出去卖,早上,晚上,在学校门口摆摊是最受欢迎的。
以前,李勤勤在哪儿上学,她就在哪里卖粉条,李勤勤饿了,她可以在学校围栏边递上一碗,李勤勤读书从来不会饿肚子,但是青平二中太远了,她也要老了,这车大概还能推十年,那时候,李勤勤也该毕业成家立业,她也就安心了。
“你是李勤勤的家长么?”
那天不一样,是好几个人,来的人穿得体面,里面还有李勤勤的班主任,她摘掉自己脖子上的汗巾不自然地搓了搓手,问,“怎么了?”
不知道好坏,她内心是忐忑的,如果是自己女儿做错了事该怎么办?她赔得起么?解决得了么?李勤勤要是不能读书了该咋办?她没有答案,她只能安静地等待。
可她却不知,对方也是一样不安,那些中山装穿在身,斯文得体的老师吞咽着喉咙。
对方说:“你女儿跳楼了,正在医院抢救。”
李勤勤跳楼了。
李桂梅的天塌了。
李勤勤醒不过来了,医生亲口对她说,李勤勤这辈子都只能是个植物人。
她的女儿再也不会睁开眼,不会说话,她躺在床上,戴着呼吸罩,薄薄的一层雾,李桂梅甚至不能看清自己女儿完整的模样。
李勤勤是自杀的,她自己跳了楼,这事还上了报纸。
很快,有钱人就找上门来,他们送果盆送花,浩浩荡荡的,说了很多夸赞李勤勤的话,后面还拿了一张协议书,说要给她很多钱,那些钱,是她十年都赚不到的数字。
不过有一个前提,她要承认,自己的女儿是精神病。
“我女儿才不是什么精神病!滚!你们都滚!”
来几个,她就打走了几个!
李桂梅能听见外面护士医生的议论声,她是个蛮横无理的泼妇,没人愿意来查她在的病房。
当妈的看着不正常,她女儿心理自然也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想不开呢?
现在的小孩越来越娇气了,就是欠打!
可他们怎么能这样说呢?李桂梅听了,心都在滴血,她老公病死了,工地不要她,她只能卖粉条,勤勤从小跟着她吃了那么多苦,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不能安稳地睡在温暖的大床上,在冬天躺在那又冷又硬的推车里,可她从来都不哭,也不闹,贵的东西就算她想要也会先主动拒绝,勤勤懂事又听话。
是她这个做妈妈的差劲,什么也给不了。
李桂梅没读过书,她根本看不明白那些纸上的字,所以她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
勤勤被欺负了,所以她才不高兴。
身为妈妈,她却没有发现。
她不能再伤害勤勤了。
李桂梅每个夜晚都在后悔,当初勤勤想要换班,为什么她那个时候不能跪下来去求那些老师们呢?
老师们要面子,学校要体面,可她就是个卖粉条的大妈,李桂梅想,要是她当时厚脸皮求呢,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说点能证明你在的话。”陈鹤年对李勤勤说。
李勤勤张了张嘴,陈鹤年如实转述,“你女儿说,你在她十二岁生日时候给她买过一根麦芽糖,她很喜欢。”
“你怎么会知道?”李桂梅瞪大了双眼,“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陈鹤年接着说:“你把钱都装在床底下的罐子里,她有一次发现了,那是你给她存的上学的钱。”
这是只有李桂梅才知道的事,这下她就不知道怎么怀疑了。
“对不起,妈妈,我抛下你了。”
而李勤勤已经走到她面前,用手去碰她的脸。
“勤勤,勤勤!”李桂梅眼眶掉下热泪,她感受到了,她真的感受到了!
她慌张地朝周围空气诉说:“你是不是在生妈妈的气?为什么不醒过来看看妈妈?你是不是被欺负了?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妈妈错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错了。”陈鹤年说:“她说,她没有生你的气,她还想要你签字,收下那笔钱。”
李勤勤说:“跳楼是我故意的,我这个人,既不漂亮,也不高尚,我不聪明还不够勤奋,我每天都活得好累,我又胆小,卑劣,只会逃避责任,所以我决定去死。”
“我死了,妈妈就有机会拿到一笔钱。”
李勤勤知道青平二中很重视今年的评优评选,当时又是报刊的敏感时期,她提前一周就计划好了,只要她死得足够响亮,她就会立马登上报纸。
她死了,学校里的人一定会想要拿钱平复这件事,对于有钱人来说,能用钱解决的就是最简单的事。
但是钱对她们来说不一样。
李勤勤不在乎那些人会怎么编排自己,她说:“妈妈,我想你能给自己买新衣服,能变得漂亮,去吃我没吃过的东西,见我没见过的地方,课本上说,这世上有很多很美的地方,妈妈,我想你代替我去享受,你再也不用日日为我担心,这就是我想要的。”
陈鹤年将她的话转述。
“我不信!”李桂梅却吼道:“这又是你们想让我签字的把戏!”
“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愿意相信她是爱你的么?”
“你的执念影响到了她。”陈鹤年说:“让她的鬼魂入不了地府,从此只能做一个孤魂野鬼,这你也愿意?”
“阿姐。”姜皖突然说,“帮她一把。”
黑煞顿时现身,朝李勤勤吐了一口阴气。
这阴气让李勤勤魂体更强了,她动了,环顾四周后钻进了床头柜子上的本子里。
那是她生前的日记本。
日记本从柜子上突然落下,砰的一声,它的纸张开始不停翻动,最后停在一页,那上面画着她和妈妈的铅笔画。
李桂梅惊讶地看着那日记本。
纸上诡异地开始出现黑色墨迹。
——妈妈,我爱你。
刹那间,李桂梅几乎崩溃,这是她唯一能看懂的字,李勤勤教她的,她确定这是她女儿写出的字。
李桂梅弯下了背,捂着脸流泪,“勤勤,勤勤……”她呼唤着,唤过很多次,从一岁到十六岁。
“妈妈,我要走了。”李勤勤在妈妈的耳畔说,她又渐渐变成了虚幻的影子。
李桂梅捡起了那个李勤勤曾经最钟爱的日记本,抱在怀里,茫然了好一阵儿。
随后,李桂梅泪眼婆娑着问:“她要走了么?”
“是。”陈鹤年回答。
“可是妈妈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李桂梅喃喃自语,“勤勤可不可以到梦里来见妈妈?妈妈会想你。”
李桂梅的眼泪都湿糊了纸,她的手很丑,手背上有烫伤的疤,麦色的,指纹上还有黑色的泥垢。
她转过身,伸手摘掉了李勤勤的呼吸机,用手轻轻触摸女儿的脸。
李桂梅低下头,在李勤勤的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吻,“勤勤,你走吧……去找爸爸。”
李桂梅一说完,病床边的心跳检测仪就发出了声响,李勤勤的心率消失了。
李桂梅什么也不想听,不想做,她就紧紧握着李勤勤的手,反复揉捏,舍不得松开,她记得,在她的女儿婴儿时,手掌才那么点大,只会咿呀咿呀,会笑会哭,可她的勤勤还没完全长大,就已经抛下了妈妈。
她眼泪怎么止不住,无声地掉在了李勤勤的脸上,母亲的泪沾湿了女儿的眼睫。
李桂梅轻声哄着沉睡的女儿:“勤勤,妈妈爱你。”
第35章 鬼节那一夜 陈鹤年没有推开它,也没有……
病房里失去了李勤勤鬼魂的气息, 她走了,这世上再也没有李勤勤这个人,让她魂魄解脱的是李桂梅对女儿的执念, 也是李勤勤对母亲的留恋,鬼会滞留人间,是因为它们会跳动的心虽死,可思念的心却从未停止。
医生护士匆匆赶进病房来,他们戴着口罩可见着急的神情,大力拉开抱着尸体哭泣的母亲,对着一具已经死掉的尸体急救,拥堵的人群和绝望的哭声,两道人影悄然离去。
今天恰好是鬼节, 就算站在太阳底下也会觉得寒冷,陈鹤年戴着墨镜,目不视人走出医院大门,他的头发比姜皖还要长,尾端的小卷发翘了起来,他一只手提着箱子,一只手捋着头发,他显出的神态还是一样,嘴唇平平的, 只会叫人揣测,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该是如何冷漠。
离开时只有两个人, 可陈鹤年却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这条街上空无一人,背后,哒哒地响, 至少有五双脚,那是踮着脚走路的声音。
陈鹤年回到自己的店子里,那医院里带出来的鬼,也跟了他一路,他没管,刚死的青面鬼躲在他的影子里,现在冒了出来,看着他打开店门走进去。
“进来记得关门,要干净地进来,别把店里弄脏。”陈鹤年说,说完,他提着东西直接去了二楼。
青面鬼们正要跟上去,一只手差点没捅穿它们的脑袋。
“哎呀——”姜皖两手不巧地张开,站在门口仰起头,她眼睛在店名上打转,夸张地笑了笑 “我觉得这家店名可以改一改。”
“比起死了么,更适合叫——找死么。”
她逐个字慢慢地说,就那个死咬得最重,周围没有人,她在自言自语,可她偏偏是扭过头来朝着它们的方向讲话的。
“你们说是吧?”姜皖接着问道。
青面鬼没反应过来,它们呆在原地,姜皖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这让它们迟疑不定,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看自己,要是她能看得见自己,为什么不害怕?一路上也不吭声?
“你们要找死么?”姜皖把每一只鬼都扫了一眼。
飒的一下——
那被拦在门外的鬼魂被吓了一跳,脸上惊恐万分,面前突然冒出了一只又黑又凶的鬼,鬼可是能吃鬼的!青面鬼顿时四散而逃,往墙角里的阴影里钻去了。
陈鹤年交代的事解决了,姜皖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嘁了声,抛掉耳屎才慢悠悠走进去。
大白天,关紧大门,这屋子里都有些偏凉。
姜皖翘着腿随意地坐在椅子上,陈鹤年将箱子放回卧室里后就从楼上走下来。
“今晚可不太平——”姜皖说:“那些从鬼门关里出来的鬼,有家人祭祀的可以吃吃香火,吃不上香火就会胡乱缠人,而你呢,体质又招鬼,就会引得无数鬼魂来找你,那些道上的老头子,就正好借这个乱象把你给揪出来。”
陈鹤年说:“解决方法。”
“是有一个方法。”姜皖说:“鬼也会怕更厉害的鬼,只要到晚上让一只鬼出来镇场子,那些小鬼呢,就知道这家店子不能接近。”
“但我阿姐身为黑煞,出来时间一长,煞气就会引人注意,所以呢……你得叫你的鬼出来镇场子。”
镜中鬼在这时候冒了出来,露出它那张红腮花脸。
姜皖立即说:“不是这只。”
镜中鬼的脸诡异地凝固了。
姜皖说:“是那个更厉害的它的气息才有用,叫它在夜间守在你的床边,距离近一点,就可以了。”
陈鹤年只是点了下头,但镜中鬼很不高兴:“小丫头,口气倒是不小!”
陈鹤年对它说:“你自己老实点。”
他清楚,镜中鬼是干不过黑煞的,到时候不得躲进镜子里当缩头乌龟,这影响的也是他的面子。
镜中鬼惊讶之余反问:“我还不够老实?”
陈鹤年说:“今晚想要踏进这屋子里的鬼,你都能吃。”
“说一不二!”
“嗯。”
镜中鬼嘻嘻地笑了起来。
这颗甜枣给得很是时候,“那还差不多。”它乐哉乐哉地飘起来,躺在柜子上。
陈鹤年又上了楼,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他的动静,就一只鬼乐悠悠地躺在这,姜皖只能问它,“他在楼上做什么?”
镜中鬼说,“睡觉吧。”
“睡觉?”
“想死就上去吵他。”镜中鬼说,陈鹤年没睡舒服,睁开第一眼见谁就抽谁。
“好吧……”姜皖有些闲不住,继续和这鬼说话,“那你是什么鬼?”她打量着:“说差似乎也不差,有点特别又不多,没见过你这类型的。”
镜中鬼不满她的措辞,头发都立了起来, “小丫头,我年纪可有你的几十倍。”
姜皖笑道:“年龄大又如何,你已经做完人了,我时间可还长。”
她说的话也对,但镜中鬼不爱听,它的脸瞬间从白变得黑红。
“你主人叫什么名字?”姜皖接着说:“你可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镜中鬼心中冷笑,“什么主人!”它像要愤懑地大拍桌椅,“我百年道行,一个毛头小子也配当主人?”
一说完,它就耸起了脖子,脑袋咔嚓一转,朝人露出个后脑勺,它闭紧了嘴,因为它听见了陈鹤年的脚步声。
一会儿,陈鹤年的脸就从拐角处露了出来,“说完了?”
镜中鬼的身体很快从柜子上隐了去,它溜了。
姜皖说:“没说完。”
“它对我的了解可不多。”陈鹤年从楼上下来,“不用从它嘴里套话。”
姜皖说:“我只是有点好奇,原来你没睡,我也正想要问你的。”
陈鹤年回答:“我不会告诉你。”
“好吧。”姜皖依然笑嘻嘻的,“那你总能给我个房间?我给你做事,也得有休息的地方。”
“二楼最西边有两间空房。”陈鹤年回答,“你可以选一间。”
姜皖等不及上了楼,这二楼有四间屋子,她之前十分好奇的,上去一瞧,有两间已经提前锁死了,似乎还设有阵,让她没办法窥探,能进的房间很窄,她很失望,将自己贴身的东西一放,下来时,陈鹤年正伏在桌子上写字,他在包袱子。
中元节的习俗,封袱子、写袱子、烧袱子,一过七点,满大街都是灰蒙蒙的,是烧了纸的烟。
故祖考陈……
姜皖低头看过去,就发现,他每一个白封上面都只写了一姓,她看了好几眼,都没看出什么信息:“你姓陈?陈什么?”
陈鹤年捏在手里笔一停,他停顿的手和放空的眼睛都显出一点不自然来,但很短暂,叫人抓不住,仔细看,又好像没有生出过什么别的情绪,都沉在他的眼底。
陈。
他再也没有听别人提起过这个陈姓。
周羡之也从不喊他全名。
这个姓氏似乎对他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姜皖说:“年月日,名字都没有,这样烧,死人可是收不到钱的。”
陈鹤年淡淡嗯了声,然后继续写字,他知道很多祭奠死人的方法,但他偏偏不知道亲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准确的生辰八字,他没能好好安葬爷爷的尸体,在爷爷生前死后都不是孝顺的孙子。
陈鹤年每年都会烧,这纸钱不是烧给亲人,是烧给他自己的念想。
姜皖在旁边觉得无聊,也包了一份袱子,借陈鹤年的笔,写了一个名字,是自己的名字。
“给自己烧纸钱?”
“你是嫌命长么?”
“呸!”姜皖说,“什么给我自己烧,这是给我阿姐烧的,因为,她和我用一个名字。”说完,她就将袱子一同丢进了铁盆里。
陈鹤年没管她,全部写完后,就把这一盆纸都给了她,叫她七点后在外面烧,自己准备晚上的事了。
姜皖蹲在外面,眼睛盯着楼梯,可她愣是没看见陈鹤年下来过。
天都快黑了,时间已经到了,姜皖往盆里点了火,她和镜中鬼一人一鬼守在店门口。
姜皖问:“他又去干什么了?”
镜中鬼说:“这次是真的去睡觉了。”
“睡觉?”姜皖有点纳闷,“那么多人都想找他,一个个急成猴子,他现在居然睡得着?”
镜中鬼呵呵一声:“你操什么心?而且,你是在担心他么?你不也是馋他这个人?”
“胡讲!我当然不是——”姜皖立即说,她尾音还没落,一阵风就刮了过来,那是从屋子里刮出来的阴风。
这风很大,吹灭了她烧的纸钱,姜皖猛地站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咽了口气,“出来了。”
是它出来了。
那鬼的出现,连她身上的黑煞都有了反应,震慑的威力叫她小腿肚子打起了颤,看向二楼的窗户,那上面多出了一个黑影,黑影几乎把整间屋子都围了起来,她看不见,镜中鬼也不知道里头在发生什么。
嘘……千万不要发出动静冒犯了它。
它出现前,陈鹤年正躺在床上,举着手,端详着那条经久不衰的红绳子,他正想着怎么把它叫出来,一道黑影就挡住了他的所有光亮。
它自己出来了。
陈鹤年没有想到。
“我听见了。”鬼开了口,它站起来的头可以顶到房顶,它爬上了床,压在了陈鹤年的旁边,半边身体都融入了床垫里。
它的重量和一张纸一样轻。
鬼说:“你的心说,想要我……”
陈鹤年心里想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说:“我想要你的气息盖过我的人味儿,让其它的鬼闻不见我。”
鬼歪起头,盯了他好一会儿。
陈鹤年觉得它没听懂,于是更直白地说:“抱我。”
鬼这次一定是听懂了,它的身体变成一个巢穴的形状,把他圈了起来,只有它的手是冷的。
鬼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说:“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叫你……?”陈鹤年犹豫了一会儿,“大黑?”
这一叫,它就卖力地缠得更紧,“嗯。”
鬼说:“喜欢。”
好吧,看来它并不会觉得这样有点不尊重它千年老人的身份。
鬼死死地缠住了他,触手环着腰,箍着腿,密不透风地围上来,他感觉自己已经陷入它的血肉里。
鬼的气息沾染了屋子,还爬上了陈鹤年的皮肤。
陈鹤年在这时,他举起自己的手,“你还记得这个么?”是那根红绳,陈鹤年说的是他们的契。
“漂亮的东西。”鬼看了看说:“送给你。”
这不是陈鹤年意料之中的回答,不过,鬼似乎也不像是知道的样子。
他和这鬼之间的契是什么?
万一两个当事人都不知道……那才真是神奇。
陈鹤年放松身体,去习惯一只鬼贴在身旁。
鬼的手很凉,正放在他的肩膀上,它依附在陈鹤年的耳边时不时吹着气,好像是在告诉他,这是它的心跳,夜晚到了,比他想得还要宁静,没有风,没有声响,身上清凉,这让他安稳地闭上了眼。
鬼的姿势从未改变过,它睁着眼睛,默默注视着,等陈鹤年已经睡熟了,才伸出手触碰了陈鹤年的脸颊。
陈鹤年没有推开它,也没有阻扰它。
它记得。
记得陈鹤年害怕时哭泣着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但却被愤怒和泪水给染红了,它听见了一个心声,尖锐又勇敢,无助又悲伤。
他在痛。
是这声音将它从湖底唤醒。
可他抗拒自己的接近,他力量并不大,却拼命地撕扯着,要将它撕成粉碎,他不喜欢自己。
为什么?
鬼不喜欢这样,所以,它只能在夜晚的时候偷看睡梦中的人,它变得好奇怪,这个人的心也好奇怪。
鬼看不懂人,它迷茫又好奇,它见过陈鹤年的很多模样。
而他变了。
“你笑了。”
鬼说:“没有眼泪。”
“更漂亮,更喜欢……”
第36章 男孕诡事(一) “他?”姜皖指着他,……
早上六点, 地府鬼门已经关上,那些出来的小鬼刚刚走,今天太阳晒下来的时间比以往迟, 街上的纸灰还没有扫干净,陈鹤年醒来时,大鬼已经回到他身体里,他下床,用水冲脸,整理了衣服,下了楼没听见人声,屋子里的阴气还重,他正开门通风, 就看见躺在大门左边的人。
“干什么?”陈鹤年说。
姜皖有床不用,睡在他店门口,旁边还有烧黑的铁盆,脑袋磕了下,她就睁开了眼睛。
“可恶至极,可恶至极——”
姜皖躺在左边,而声音是从陈鹤年的右边耳朵冒出来的,乍一下有响,后面就有气无力了, 他扭头一看,第一眼没认出来。
“大黄。”
陈鹤年说:“你怎么这副鬼样子。”
鬼当然是鬼的样子, 瞧见陈鹤年嫌弃的眼神,镜中鬼僵硬地愣了会儿:“你还嫌弃我?”
“你现在很丑。”陈鹤年说:“真的很丑。”
“你怎么不老实待在镜子里?”
镜中鬼一副皮包骨的样子,不像个唱戏的,像是被白布包裹的干尸, 像它这样的镜中灵是需要在镜子里温养的。
“呵……”镜中鬼眼神极其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它急着钻回老家,但飘进去时,却还有明显的停顿,陈鹤年一看,就懂了,一定是昨晚大鬼在屋子外划了一条界,把镜中鬼和姜皖都关在门外了。
姜皖醒了,从地上爬起来,扭了扭脖子,一只手去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时,还朝陈鹤年递了一样的东西,是她睡觉时胳膊肘下面垫着的纸盒。
陈鹤年没伸手去接,但姜皖已经松了手,盒子就掉在了地上,轻飘飘的,里面大概没什么东西。
“干什么?”姜皖抬头说,“这是你的东西,又不是我的。”
陈鹤年问:“我的?”
姜皖笑嘻嘻的:“你睡得挺香,大半夜呢,有个伙计就来送东西,说是给陈鹤年的,说的这个人,是你对吧?我帮你接了这东西,没私下拆开,已经很人道了。”
陈鹤年立即把纸盒捡了起来,问,“你就看到了一个伙计?”
“对啊。”姜皖说,“没什么重要的,那就是个送信的。”她钻进屋子里,“我口渴了,哪里有水?”
陈鹤年把纸盒放在了桌上,“一楼厕所有水龙头,对着接两口。”
姜皖去了,顺带上了个厕所,出来的时候,陈鹤年已经打开了纸盒,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条,还有几张钞票。
雨南镇,坐汽车。
纸上就写了这六个字,是龙飞凤舞的毛笔字。
“谁给你的?”姜皖问,“你师父?”
“是。”陈鹤年说:“今天中午就出发,去雨南。”
“雨南?这是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你师父是不是叫你先躲起来避避风头?”
“不是。”陈鹤年笃定,他了解周羡之,“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八成还是好东西。”
周羡之给他的钱,足够两个人来回,以他抠门的性子,要么他其实没走远,知道自己的境况,要么就是他已经算到自己会在这时候遇到那个姓姜的人。
姜皖,至少这人他没弄错。
一点半的汽车,雨南这个地方很陌生,去那儿也要六个小时,山高林子大,位置还偏,客车他一路坐到底,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车停在了一处山头。
车上的人就剩他们俩,下车时,地上是湿泥巴,应该是连续降了雨,山路不好走,地上的草有膝盖那样高。
“你们不是这地的人吧?”司机将客车熄了火,一个胡子半白的大叔,“这山里又没金子,知道这里是哪儿么?现在的小娃娃,真是嫌命长。”
“大叔,我们还真不知道这是哪儿呢?回老家探亲结果车坐错了。”姜皖应得快,“瞧您面相是个好人,能帮帮忙么?家里人没见到我们人,可要着急了。”
司机大叔上下打量了他们,“明天早上五点半发车,你们就能回去。”他锁上了车门,“遇到我算你们命大,这晚上哪儿都不安全,跟我走吧。”
他要领一个方向走,陈鹤年却开口说:“不去那儿,去这里。”
陈鹤年指了一个方向,远处还立了一块儿石头,那是个村子。
“那里不能去 !”司机大叔说。
“为什么?”姜皖正想多问一句,陈鹤年就说了一个走字,说完,头也不回,直接朝那村子走过去了。
司机看他背影,呵了声:“找死,可别赖在我身上。”
司机气冲冲地往反方向走了。
姜皖跟上陈鹤年,问,“你知道什么了?”
陈鹤年没搭话,她就自己用眼睛去看,“罗盘?这东西应该是南派的法宝,居然会落到一个外人的手里,是你的本事,还是你师父的?”
“闭嘴。”陈鹤年回道,他抬起头锁定了一个方向,手里的罗盘上的圆环和针都有反应,就在这村子里。
泥巴路可有点窄,周围的房子有灯光,但是没遇见过一个人,指针在往高处走,那是一户人家,立着高高的篱笆墙,这座小山包上就这栋房子。
陈鹤年正想怎么进去,姜皖就直接上去敲了门,她等了等,屋子里的人动静不大,就敲得更大声了。
一个姓的村子,一般都不会欢迎外人。
等的时候,陈鹤年已经装好罗盘,弯下了腰。
“你在看什么?”姜皖说。
“生石灰。”陈鹤年说,“刚洒的。”
地上有一圈白线,地是湿的,但上面那层粉却是干的,他上手摸了摸猜出了质地。
姜皖说:“这玩意有什么用?”
陈鹤年回道:“驱不了邪。”
说完,这家的人就出来开门了。
“谁啊?还想不想活了?!”来的是个中年老汉,他手里居然还提着一把菜刀,气势汹汹的。
“不好意思,打扰了。”姜皖也不管他手里是什么,直接凑上去,“我和我哥哥是不小心跑到这一带来了,司机师父说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出去,我们没地方住,这地方山高树多的,我们胆子也小,你这院子建得大,不知道能不能在你家借住一晚?明早就走了。”
男人打量着他们两个人。
姜皖接着楚楚可怜地说:“我们干干净净地来,也会干干净净地走的,叔叔,能不能行行好?”
“外地人?”男人说,“哪里的?”
姜皖说:“我们是陈家村的人,你知道不?”
“那可隔了十里地。”他的表情变了:“进来吧。”他将菜刀往边上的篮子里一放,“不过我得跟我婆娘说一声,你们先进屋,这外面可不安全。”
陈鹤年和姜皖走进去,男人把门关上,陈鹤年看了一眼,这乡下的门是木头做的,木梢子一插就成。
弄完,男人走得急,朝屋里喊:“婆娘婆娘!来人了!来人了!”
“什么人?狗娘养的,什么人你直接领进来?”屋子里的人骂道,一个女人赤着脚跑了出来。
“别见怪,我婆娘说话就这样。”男人说,他走到女人的身边,“是迷了路的人,在外面也不放心啊,咱家里不是还有一间空屋子么?”
“外面的人啊。”女人僵硬的脸一下舒展开,还变成了一个笑,“对对对,家里是有空屋子的,你们别嫌弃就行。”
姜皖回道:“谢谢你们,你们真是大好人啊。”
女人将他们往屋里迎,“吃饭了没啊?路上都是水,山路可不好走啊。”
陈鹤年环顾这院子,姜皖正亲切地和女人寒暄,他就在一旁看着,姜皖可能说会道的,倒是省去了他的麻烦。
这家大院子里就三口人,男人叫杨大力,女人叫杨娟,他们家还有个二十七岁的儿子叫杨真。
说得正激动,杨娟又回过头来问陈鹤年:“当哥哥的,你今年多大了?”她凑近来,“成年了么?”
陈鹤年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应了姜皖给的身份,说:“成年了。”
“成年了好哇,长得好俊。”杨娟笑着说:“可不像我儿子,肥头大耳的。”
她儿子正在屋子里吃饭,陈鹤年在门口看到了一个背影,倒不是很胖,就是吃饭的声音又大又急。
杨娟问:
“饿了吧?一起来吃点?”
“不用。”
陈鹤年直接拒绝,听上去有点冷。
“我和我哥哥都不想再麻烦你们了。”姜皖跟着说,“我们在车上垫了肚子,就是有点累,想歇歇脚。”
“也行。”杨娟说:“老伴儿,你带他们去吧。”
杨大力应好,带他们穿过一条水泥道,大房子旁边砌的小房子,他说:“那是空出来很久的房间了,有点灰儿,你们凑合下吧。”
杨大力将他们领到房间门口,开了灯,就一个小灯泡,整个房子都是暗黄的。
“你们要热水不?”杨大力说。
“不要。”陈鹤年脸上没换过表情。
“那你们休息吧,有什么事问就行,不过有件事要提前告诉你们。”杨大力说到这点上,脸色就变得拧巴严肃,“你们十二点以后就不能出门!一定要关紧门窗,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我们村里闹东西,不关可要出事的。”
“这是什么意思啊?”姜皖皱着眉头有些害怕地问:“难道,有……鬼吗?”
“也不是,总之,你们不要不信邪。”杨大力说,“反正你们也要走的,知道得越少越好啊。”
陈鹤年插了一句:“我看到院子外面铺了生石灰,那是干什么的?”
“防虫子。”杨大力不打算多说,摆摆手,“你们早点休息,睡一觉就好了。”
说完,他关上门就走了。
姜皖立即附在门后听脚步声,确定走远了,她才换了副面孔,“这屋子有什么不对劲么?为什么我连点阴气都没闻到。”
陈鹤年的罗盘自然不会出错,他说:
“不是鬼魂作祟。”
“也许是灵,或者别的邪物。”
陈鹤年说:“睡一觉就知道了。”
但是陈鹤年看着那灰白的床垫就没有动一下的意思,上面是红色印花的床单,他的脸上写满了嫌弃,他是绝对不会上这张床的。
姜皖看出来了,她上手把薄被子卷成了圆柱,放在了床上,乍一看还以为是人裹着被子在上面睡觉。
“等着吧,妖魔鬼怪总会现身的。”姜皖慢悠悠爬上床,和那卷被子一左一右,像两个人睡在那儿。
陈鹤年恰好穿了身黑衣服,他蹲了一处床脚,灯一关,窗户外面就瞧不到他了。
门已经关紧了。
他们闭着眼睛,天已经黑透,没等太久,他们听见了脚步声。
陈鹤年和姜皖在同一时间睁眼,两人没吭声,也没动。
来的是人。
人的声音很好分别,从窗户外那面墙传过来的。
接着,出现了一个黑影,耸着肩趴在他们的窗户边,他鬼鬼祟祟的,看身形,就是那个杨大力。
杨大力的动作不大,也许是担心吵醒他们,窗户边传来了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没保持太久,他很快就走了,是办完了事,等人一走远,陈鹤年就动身去看,杨大力是将他们窗户角上堵着的一块儿石头给拿走了。
石头现在在地上,窗户下边漏了一个洞。
陈鹤年的手摸了摸那个洞口,也就一个拳头的大小,他冷笑一声。
前脚警告他们要闭紧门窗,后脚就想乘他们睡着的时候动手脚。
姜皖说:“你觉得会是什么?”
“等它进来就知道了。”陈鹤年说,“我正想它找上门来。”
他和姜皖都没把窗户堵上的打算。
“行啊,那你去休息吧。”姜皖说,“我守夜就好。”
陈鹤年没谦让,自己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这村子里晚上没有灯,院子外面几乎看不清,能有什么?
那是一条细长的影子,它过来的时候,陈鹤年就闻到了明显的土腥味。
它的影子打在墙上时,有四只脚。
四脚蛇,不是普通的蛇,而是一条在修炼的蛇。
它从洞口钻进来,吐了一口蛇信子,就消失了。
姜皖过去检查时,它确实已经离开了。
姜皖说:“就这?普普通通,还是一条刚成年的蛇,来了就跑,那他们在害怕什么?”
“明天就有答案了。”陈鹤年说,说完,又靠回去休息了。
试图害他们的人,一定知道答案,他并不着急,靠墙睡了几个小时,等第二天天亮,他还是被蛇的声音给吵醒的。
陈鹤年打开窗户看了,窗户底下多了四条小蛇,这是没有人识的小蛇,不同的花色,在地上缠成了一个结。
四蛇报丧,在阴雨多的一带,有这个说法。
陈鹤年和姜皖对视了一眼。
姜皖猛地一扭头,就冲出去开始喊:
“有蛇!有蛇——!”
她这一喊,杨家人就出来了。
几个人匆匆走到院子门口,杨大力和杨娟一起拿着木棍去打蛇,边打边说:“完了,你们坏事了啊!”
蛇缠在一起没有咬人,几棍子下去就出了血。
“好残忍,别打死它们。”姜皖凑上去说,“要不,把它们放生了吧?”
“放生?”杨娟冷笑着说,“你知道它们出来是干啥么?”
姜皖摇头:“干什么?”
“下崽啊!”杨娟凶巴巴的语气:“那些畜生专门找去人家里,让人给它下崽啊!”
“什么意思啊?”姜皖说:“人给蛇生崽?”
杨娟默认了。
“你们昨天怎么不把窗户关好?”杨大力说,“现在好了,你们被蛇盯上了,跑不掉了!怀了孕的男人,肚子里有十几条蛇呢!”
“男人?”姜皖愣住了。
“那蛇专找男人。”杨娟说,说完,她眼睛看向陈鹤年,“两天就会显胎,一个月生子,蛇会钻破你的肚子。”
陈鹤年沉默着,“他?”姜皖指着他,“他怀蛇崽了?”
“没有错的。”杨娟皱着眉肯定地说:“就是他了,他被挑中了。”
姜皖一听,就忍不住笑,但她现在不能笑,就只能弯下腰拍自己的大腿,憋着一口气,一副很急的样子。
“那可怎么办啊?”她说,“我哥哥还这么年轻,我哥哥可不能给蛇生孩子啊!”
第37章 男孕诡事(二) “你不打女人,那…………
杨娟的声音一会轻一会重, 缩着肩膀却又伸长了脖子:“小姑娘,你们也不用太害怕,先等一等, 看身体有没有反应,要是怀上了,你们就先待在我屋里,我去村里找人帮忙,时间早,还能救。”
姜皖问:“会有什么反应?”
杨娟回答:“会想吐,女人会受的罪,男人也得受一遍。”
“那你现在想吐么?”
姜皖一问完,就看向陈鹤年, 而他只是吸了口气,这个最该紧张的人一点表情也没有,跟清晨叶子上那点露似的,眼睛湿冷湿冷的。
陈鹤年张了嘴:“男人能怀孕,好事啊。”他这话说得轻松又惊人:“怀了就生,怕什么?”
“生?”杨大力夫妇听傻了眼,后知后觉地才知道他这是在耍人:“你不相信?以为我们吓唬你啊?”
陈鹤年说:“我怎么知道你们的话是不是真的?”
杨娟又气又笑的样子,还有点急:“你们身上光溜溜的,我们还打你们主意不成?我呸, 好心当成驴肝肺!”
陈鹤年说:“那这里还有怀孕的男人么?”
杨娟回:“当然有!”
“婆娘,甭说了!”杨大力拉住要斗气的杨娟:“不信邪, 那你们走吧,反正也走不远,到时候还得大着肚子回来。”
他手里抄着棍子,那四条蛇已经被打死, 脑袋都被敲烂了,杨大力放下木棍,跑进屋子里拿出把刀和一张碗,他上去就把蛇的尸体翻了一个面,刀朝着肚皮一滑,动作轻巧取出了蛇的一处内脏,那是蛇胆,四枚蛇胆全都装进碗里,随后他抓住了四条蛇残缺的尸体,手一轮甩出了篱笆外。
他脸上没有表情,粗黑的眉和发黄的脸,闻着血腥眉头都没皱一下,握刀的姿势熟练,这事可没少干。
“真吓人。”姜皖说:“你还敢把蛇胆取出来?”
“这有什么?”杨大力说:“邪门的就那一条,那条才最是害人。”
陈鹤年看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恐惧,所以,他们不是怕蛇,而是怕那条能让人怀孕的蛇。
姜皖说:“那为什么只取蛇胆,别的不要?”
“蛇胆可以泡酒。”杨大力歪起头:“蛇肉只能吃,早吃腻了。”
“你们还吃蛇啊……”姜皖说,“蛇,好吃么?”
杨大力没有继续说,因为屋子里传来了他们儿子的叫唤声,声音很大还带点难受地哼哼,杨大力捧着碗急冲冲赶去屋子里。
杨娟也在往屋子里望,她脖子扭了好几回儿,是在担心。
姜皖说:“怎么了?”
杨娟皱着眉摇头,默默去门口拿着拖把扫地上的血,她边做边说:“回去吧,别在外头站着了,外头湿气重。”
她眼睛不是看着院子里的水泥地,就是往陈鹤年肚子上瞟,直勾勾的:“歇着,能少点罪受。”
“早车的时间已经过了,要走人也得下午。”陈鹤年说,他转过身,快步回到了房间里。
他这趟是去拿箱子,陈鹤年箱子不离手,出去得带着,回到那间水泥糊的房子里,刚提上箱子,耳朵边就听见了镜中鬼的声音:“你的罗盘转了,你一直不看,吵得我睡不着。”
转?
是那条蛇在动?
陈鹤年打开箱子把罗盘取了出来,指针已经转了一个方向,他托着罗盘,循着指针走过去,哒哒地踩过水泥地,就听见了男人哎呦哎呦的痛呼声。
那是他们的房间,陈鹤年不动声响靠在门边的墙上。
“爸,你快把这东西拿走啊!叫你别杀蛇了,你越杀我越疼!”
“这畜生害你,你吃点蛇胆以毒攻毒,没准能缓缓呢!”
“别拿过来,我要吐!”
房间里的是杨大力父子俩。
陈鹤年偷偷看了一眼,这次看到的是杨真的正脸,他坐在地上,手捧着肚子。
杨真还真是个胖子。
他有个大肚子。
蛇胎?
他们儿子怀了蛇的孩子。
罗盘指向的就是杨真的肚子,这里最大的邪物也许就养在他的肚子里,陈鹤年没看太久,男人怀孕的模样怪异又丑陋,他悄悄退去,走出屋子,往院子外面走去。
“这是要去哪儿啊?”杨娟停在手里的活儿,冲陈鹤年的后背喊,她叫道,生怕他没听见:“地上又湿,山里可有蛇呢!”
陈鹤年头也不回,都要走远了。
姜皖赶紧说:“我哥哥就这性子,他只是太紧张了,我们中午就回来。”
“哎——!你们别乱走啊!”
杨娟在后面喊。
姜皖跑了起来,跟上陈鹤年,二人一块儿下了山坡,陈鹤年提着箱子走得稳健,她笑眯眯地问:“走这么着急,你是发现了什么?”
陈鹤年说:“查查这个村子。”
“当然要查。”姜皖说:“只是,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陈鹤年反问:“我需要担心什么?”
姜皖背着手,笑着说:“他们嘴里说的,可不像假的。”
“是真的。”陈鹤年说:“他们儿子怀孕了。”
“你瞧见了?那还真是怪。”姜皖若有所思:“我可没听过蛇还喜欢让男人给它怀孕的。”
“那你……”她眼睛一瞥,“真要是……”
“再看,挖了你的眼睛。”陈鹤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姜皖的眼睛就不再往他肚子上瞟了。
杨大力一家住得算偏的,陈鹤年二人走进村里农户多的地方,这附近的杂草都割了个干净,天是阴的,使得这一代都有点压抑,农户多半聚在门前,个个穿着长筒靴,手里带着胶手套,木材边堆的就是纱网笼子,这笼子里有蛇。
几乎每家每户都能瞧见,人在一旁处理这些蛇,熟练地脱皮取胆,每栋房子外面都撒了生石灰。
生石灰驱蛇,这是个捕蛇村。
看穿着,这里的人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要么避开,要么自己嘀嘀咕咕地跟念咒似的,陈鹤年经过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陈鹤年走了一段路,也看了一路的山和房子,他说:“这里的风水有问题。”
姜皖问:“什么问题?”
陈鹤年:“太衰。”
“衰的时间不是很长,怪事的时间持续得也不长。”
姜皖说:“莫不是杀蛇太多,蛇积怨复仇?”
陈鹤年问:“他们看着像怕蛇么?”他停顿住,眼睛敏锐一扫,手指了个方向:“去那里。”
那是一座很茂密的山,很大,也很危险。
他们往前走,走得越接近,房子越少,有人留意了他们,在屁股后面喊:“你们要跑哪里去!”
村民警告道:“别到山上去,上面蛇多着呢!”
“不怕不怕!”姜皖笑着回道:“我这是带着孩子的娘去找它爸,有蛇正好,正要找那条不负责任的蛇呢!”
那人瞪大了眼睛,姜皖只在旁边哈哈大笑。
“你嘴巴不带门的么?”陈鹤年回头瞪了她一眼。
姜皖还笑嘻嘻的,“我也没说错啊。”
马上,她就笑不出了。
陈鹤年手上的红绳突然一闪,一股风就吹向了姜皖,得亏她手及时撑在地上才没有摔得狗吃屎,但是她手上都沾上了泥巴,她把泥巴往树上抹,但还是有点脏,臭,她皱起眉毛。
“活该。”陈鹤年弯了弯嘴角。
“小气。”姜皖撇撇嘴。
二人腿脚轻健,上山很顺利。
这山上树可多,不冷不热,阴气也不重,风很小,天上的阴云压低了地上的光线,静谧之中,只有风刮叶子的细微声音。
陈鹤年说这里有问题,是因为这里的环闭之气多了一个缺口,大部分的村子都会建在低地势的地方,譬如山谷之地,四面环山,人一多就会形成环闭之气,这种气很强,就算山上建坟埋代代人,阴气也不会胜过阳气,但现在这局势出了点问题。
谁打破了它?总会留有迹象。
二人接近山顶,陈鹤年在路边闻到了一点血腥气,他朝前走,拨开灌木丛,那是一条蛇的尸体,被精准打了七寸。
“有人。”他说。
姜皖立即也压低了脚步声,他们看到了浅浅的脚印,找过去,有些细细簌簌的声音,前面有个人穿过了叶子丛。
陈鹤年弯下腰,跟上去,不一会儿,他们就发现了一个背影,那人身体修长,体态极其不错,最显眼的,是他身后背着一把木剑。
“不是本地人。”姜皖轻声说。
她刚一说完,那人就站定,回过头来,“你们是谁?跟着我,还躲起来,是要做什么?”
陈鹤年和姜皖已经被发现了,便站直身体从树后面走了出来。
“看走了眼,还以为你是害人的蛇。”姜皖说:“你是道上的人?”
男人回答:“是。”
姜皖:“哪条道上的?”
男人说:“南派戒律山,第三百六十一代的弟子,有礼了。”
陈鹤年没想到这里会碰到南派的人,南派道士,公认的正统之一。
男人穿着黄衣大褂,仪表堂堂,一双剑眉星目显得颇为正气,他接着说:“如果你们也是来除蛇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陈鹤年回道:“不行。”
“这活儿是我的。”
见陈鹤年态度强硬,男人点了点头。
“好。”
说完,他取下了自己背上的木剑。
男人已经报上了家门,按道上的规矩,一活儿不能两派干,要是陈鹤年他们不肯走,就得打一架。
“我不打女人。”男人的剑偏移,指向陈鹤年一个人,“我们来分个胜负。”
“可以。”陈鹤年说,说完,正要从箱子里取把刀出来,可他的手还没摸箱子先按住了自己的胃,他脸上疑惑,眉头一拧。
“怎么了?”姜皖问。
陈鹤年没答话,他紧抿着唇,使不出大动作,他眼中有些诧异,一瞬间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周围的气味放大了好几倍,湿泥巴和草木,甚至是蛇的血味儿,都灌进了他的鼻子里,实在没忍住,他脑袋一偏,捂住嘴干呕了两声,胃里没东西,什么也没吐出来。
男人举着木剑,没动。
姜皖一下就看懂了陈鹤年的反应,她笑了起来,笑得要喘不上气来。
姜皖当即问那个男人:“你不打女人,那……孕夫你打不打啊?”
第38章 男孕诡事(三) “碰,就死……”……
男人两只眼睛听直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姜皖道:“就问你打还是不打?”
男人答:“有孕之人, 我自然不打。”
“那你就不能用剑指着他。”姜皖挑眉笑,走过去,两指按下了他的木剑, “他肚子里现在有蛇的种。”
男人站在原地,面露犹疑:“当真?”
姜皖反问:“你不知道么?这里的蛇有个癖好,喜欢半夜偷偷溜进别人家里,让男人怀孕。”
“听过,我正是为此而来。”男人似乎有些信了,他将指出的剑收回背上,“你也被那蛇所害?”他朝陈鹤年走了过去:“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脉。”
“多此一举。”陈鹤年后撤一步,一把挥开他的手, “该打架打架,输了,你就得走。”
“不行。”男人有些固执,“我必须确认这件事,不然我不能和你动手。”
“还容得你想不想?”陈鹤年冷冷地说,他看上去已经有些恼火,可男人没有就此退让,只手朝他手腕探去。
陈鹤年在一转身,手掌劈在男人腕上, 这一阻挡,男人的手指就去抓他的手臂, 那双眼睛执着又肯定,非要摸着他脉象不可。
陈鹤年彻底恼了,喊道:“你有什么毛病?”
男人的纠缠不休惹得陈鹤年心烦,他师父说, 遇到南派和北派旳人,不要惹出争端,只需避开,正统道门人杂眼多,容易暴露他的位置,而这个男人,就是南派初出高山的道士牛犊,这人果真像头牛,不知道他在倔个什么劲儿。
“若我此时以剑对你,不公。”男人端详着陈鹤年,即使他没有摸着脉象,也能瞧出陈鹤年写在脸上的不舒服,姜皖的话,他已经信了七分。
陈鹤年说:“可你本来就打不过我。”
男人愣了愣,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而这时陈鹤年又觉得有些反胃,这想吐的感觉一波接一波,逼得他弯下腰,男人方才接近时,就让他闻见了这人身上的气味儿,这道士成日泡在道观里,全是那恶臭的香火味儿,刺鼻得紧,他更燥了,这地方简直让他恶心。
“你还好么?”男人问。
陈鹤年没受他这点好心,只嘁了声。
“烦死了。”他情绪有点大。
说完,指骨上的红绳发起了热。
陈鹤年眉头紧锁,一头墨发飘荡起来,发根吹到了脸前,迷糊了下巴的轮廓,却没阻挡那双冷厉的眼。
“等等……”男人的手突然紧绷起来,他反手握住剑把手,“邪祟?”
一阵狂风就这样从陈鹤年背后刮出来,男人双手护在胸前,脚踩在地上身体借力往下压,没来得及捏咒舞剑,就先要被这邪风给吹飞了。
男人在空中翻滚了一圈,背撞在树上才让脚跟稳住。
“那是什么?”男人压低了眉宇,凝重地说。
那团黑影从陈鹤年的脚底伸长出来,大到压过了陈鹤年的头顶,气势跋山涉海,炸得比天上的雷还要响。
刷地——男人紧张地咽了口气,又拔出木剑,剑穗是香樟叶抹上古树脂,他左手掐咒,准备迎战。
陈鹤年却淡淡开口:
“这是你对付不了的鬼。”
他声音平淡如飘渺的云,男人抬头一看,发现他原本不适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冷旁观者的笑。
“怎么会?”男人不解,为什么他站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身下,还能如此淡然。
大鬼出来了,它的双目紧闭,先在陈鹤年的耳边轻轻吐息,它的手伸出来,白骨森森的手掌扶直了陈鹤年弯下的腰,就这样直接环在他的身上,鬼的身躯离他很近很近,幽冷的身躯贴着他的后背。
紧接着,它的面庞浮现,双眸一睁,颇具威胁的眼神似刀一般朝男人剜过去。
男人立即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鬼煞红的眸。
“放心啦。”姜皖远远地站在一边,边看戏边对男人说,“你不惹它,它就不会对你出手的,看来,它是被那条蛇给吵出来了。”
大鬼确实是为蛇胎而来,它没有理旁边的两个小人,手挪到了陈鹤年的腹部,一只手掌直接化为黑水渗透进了他衣服里。
陈鹤年深吸了一口气,下腹泛凉,还有些痒,他的脸依然是板着的,像块冰,什么也没管,只想着朝后倒,鬼的身体抵住了他的后背,软塌塌得像床垫子,像是要将他嵌入它的身体里,没一会儿,他想吐的感觉就失去了,他的鼻子不会再闻见那些恶心气味儿。
那寄生在他身上的东西,没准已经化为了烟灰。
大鬼张开嘴,那低沉的嗓音越发清晰,它的声音比带来的阴气还要冷:“碰,就死……”
它这声厉色的警告也不知是对谁说的,说完,就缓缓闭上眼,成了飘散的雪雾,带来的阵阵冷咧的气,最后又只剩下冷。
缠在陈鹤年手指上的红绳箍紧了一圈,在皮肤上留下一条温热的红痕才作罢。
“你以身饲鬼?”男人脑子缓了缓,说完又摇起头,“不,我说错了,你是和鬼结了契。”
陈鹤年扭了扭手腕,脸上的阴霾扫得一干二净,利落地抽出了一把小刀,“现在能打了么?就我和你。”
男人见他脸色轻松,点头:“可以。”
姜皖的声音插进来:“为什么非得打?”
“我需要这次机会。”男人说,南派道士每代弟子满十八岁之后,都需下山来人世间历练,三年内解决完规定的任务才能回山接受法衣赐号,按计划,他需要办这个活儿。
“这有什么不好解决的?”姜皖立即说,“我们当你的雇主不就行了,如果要杀蛇,那蛇身就交给你,其它的东西归我们,这样,我们谁也不碍着谁,都是来解决这条蛇的,如何?”
男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伸出手来,“报酬。”
姜皖看向陈鹤年,空手一摊,“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陈鹤年说:“我有同意这件事么?”
姜皖说:“一起办完事,再分开,岂不是更好?”
她冲陈鹤年眨了眨眼睛,显然是话中有话,陈鹤年明白了她的意思,姜皖想说,如果让这个道士提前离开,他知道点什么,说出去定会给他惹来麻烦,事情办完各分两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谁叫他运气差呢,在这破地方还能遇见一个南派的人,陈鹤年默默打开箱子,挑挑拣拣拿了个剪裁好的纸人塞到男人的手心里。
陈鹤年干巴巴地说:“这就是报酬。”
男人收下了,没有异议,只是眼睛却还盯着他箱子里东西,“可以给我看看那面镜子么?”
“不可以。”陈鹤年回绝,他立即将箱子关上,不叫他多看一眼,还不客气地说道:“现在,你该帮雇主干活了。”
男人接受了这个身份,点了点头:“左贺,我的姓名,如果我做事没成,可以去戒律山山脚下的寺庙里告我的状。”
这个叫左贺的南派道士来自附近的小镇,他刚帮别人镇邪,偶然听见有人说这里有邪物,让一户人家的儿子诡异地怀了孕,所以他连夜坐的牛车,今早到的此地。
“往前走。”陈鹤年走得最快,“查查这座山的毛病。”
“地上有蛇。”左贺说,“这里是蛇山。”
“蛇拦路,你杀。”陈鹤年回。
“好。”左贺应得很快,他快走几步去前面开路,左右挥剑砍断了拦路的树枝,蛇挡则杀蛇,也不多说一句废话,动作干脆果断。
三人一起登上了山顶,只是山顶上却是附近山头里最秃的,是个坑,一个黑坑。
周围的树都成了发焦的断根,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地上的灰烬并不明显。
“是雷。”陈鹤年说,“更是劫。”
天上的雷劈在山上,这是个雷坑,范围很大,不是一般的雷,也不只劈了一道,在山背下还有两个坑,深浅不一,顶上的威力最大。
天上一共落下了三道雷,那些山里的动物修炼想要成精成仙,免不了渡劫。
“蛇应劫成蛟。”姜皖说,“你们觉得,这蛇渡劫成功了么?”
“没有。”左贺说,“若是成功,这里应当有褪去的蛇皮。”
“万一被人给捡走了呢?”姜皖说:“这村子里的人一定会上这座山捕蛇。”
“无关紧要。”陈鹤年说,“若是有蛇成蛟,这块土地的风水就不会衰得像被刨了祖坟,蛇渡劫不成蛟,便会修为散尽,魂飞魄散。”
“没准,正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待在那杨家人的肚子里。”
姜皖问:“那它为什么还要你的肚子?”
陈鹤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姜皖耸耸肩,知道是自己多嘴了,这个问题就是个废话,要是附近出现了一个更好的容器,那蛇还需要犹豫么?
姜皖说:“但昨晚那条蛇,影子是条四脚蛇,那可不像是被雷劈过的样子,也许是这条蛇死后留下的诅咒,不然你怎么只被看了一眼,就中了邪?”
陈鹤年说:“你在这村子里有没有看见过别的怀孕的男人。”
“没有。”左贺说,“但我也没有见过这里的所有人。”
“那就挨个看。”陈鹤年站在山顶往下眺望,能看见散落的屋檐,“要弄清楚,是整个村子都倒霉,还是那一家人在倒霉。”
“这简单啊,交给我就好了。”姜皖轻轻一笑,手指眉心,双眼顿时闪过一道红芒,念起咒:“煞之眼为我之眼。”
“煞心同心,共通五识。”
“阿姐——起!”
姜皖气场一遍,语毕,周围就传出一声鬼魂的长吟,有一道黑影遁入地中。
控鬼,自然也能见鬼所见,那村子里的人能避着人,可躲不过鬼魅的眼睛。
姜皖笑道:“阿姐,会告诉我答案的。”
左贺上前一步,问道:“那是……黑煞。”
“你能控制黑煞?”
他接下来这句语气有些冷。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没用什么歪门邪道。”姜皖说,矛头一转直指陈鹤年:“他身上的才是真稀奇,你知道他身上的是什么东西么?”
左贺摇头:“不清楚,似乎很强。”
姜皖说:“那可是真正的大鬼,可这样的鬼似乎还很听他说话,不然怎么会说,他全身上下都是宝贝呢?你们做道士的不是有火眼金睛么?看出来什么了么?”
陈鹤年哼了口气,他知道姜皖是故意的,但是她太直接了。
而左贺的回答更是直接。
他平静地说:“太阴之体,确实世间罕有。”
姜皖也没想到他应得这什么快,左贺说:“你刚刚是在试探我么?”
姜皖点头:“是啊。”
左贺神情未变,对陈鹤年说:“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说完,他黝黑的眼眸正与陈鹤年直直对视。
左贺说:“我虽算不出那只邪祟,但太阴这样奇特的命数在下还算了解,我师父说,太阴之体所在之地,邪祟丛生,所以我下山便跟着那些前辈来了这一带。”
“太阴之体,命数奇贵,相见之后,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他背挺得很直,说话也有力:“我了解一点关于你的处境,有很多人对你的存在不太友好,但你长相不丑陋,心性不嗜血,我下山历练是为了除邪,你不是邪,我与你便不会有别的瓜葛。”
“你是我的雇主,解决掉蛇分道扬镳便是,我也不会对外透露你的消息。”
第39章 男孕诡事(四) 蛇头还在往外吐着信子……
这世上还有不觊觎太阴之体的人?
也许真有, 左贺其人,看上去阳刚之气颇盛,或许他所从正阳之法对陈鹤年这样的至阴之人不感兴趣, 可漂亮话谁不会说,又不是将自己的心给挖出来亮在他眼前。
“说这些不够。”陈鹤年说:“我要你起誓。”
“可以。”左贺没有犹豫,两指一并就铿铿锵锵地对天发起了誓言:“我左贺,南派传人,戒律山弟子,此行下山绝不觊觎太阴之体为自己所谋利益,若有违背,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完, 他眼睛一转,看向陈鹤年,“现在,可以安心了么?”
陈鹤年淡淡一笑:“你是个爽快人,很好。”
道士发真言咒,违背诺言可是真的要被雷劈的,左贺这轻飘飘一句,誓言就已经成立,他看重的是除蛇, 除了那条蛇,尸体交给他们山门的负责人就能给他历练上记下一笔。
三人站在山头, 山脚下的人瞧不见他们,但他们可以看见那些石头垫起来的水泥房,黑煞的身躯雾蒙蒙的,正极快地穿梭过每一个房子, 它发出的声音如同阵阵风啸,使得温度都冷了三分。
而头顶已经有黑云冒了出来,近日阴雨绵绵,洒得人心烦意乱。
“要下雨了。”姜皖说,“下山去吧。”她掏了掏耳朵,“阿姐差不多查完了,这村子里只有杨大力一家出现了男人怀孕的现象。”
“倒霉的人自然有倒霉之处,杨家人身上自然会有答案。”
姜皖走了一步又不动了,朝陈鹤年一指:“你这肚子还是应该揣上点什么东西。”
陈鹤年露出不太赞同的眼神,还有点怒。
左贺没听懂:“什么意思?”
姜皖哈哈一笑:“那杨家人之前说过,他们就想等着他大着肚子无路可去,只能求他们帮忙。”
杨大力的儿子怀了孕,他们悄悄掰开窗户口的石头为的是什么?蛇不会贸然跨过石灰圈,但是窗户漏了一个口子,说明他们希望那条蛇进陈鹤年所在的房间。
杨家人目的就是要让陈鹤年被蛇看上,怀上蛇胎。
他们三人下了山,从山脚走进村子里的小道,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雨,天一暗,地上的草,路边的野叶子都成了晦气的黑色,陈鹤年低着头,胳膊架在两人的肩膀上,被人扶着走。
这村子里的人已经收拾东西在屋檐下避雨,陈鹤年三人走来,他们的眼睛也盯过来,目光一致,没有人动,只是看着。
这条山路很长,唯一能出去的方法是村外面的客车,而外人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杨家人的眼皮下,这样的同姓村会格外默契,更容易藏住秘密。
“我哥哥他身体不舒服!”姜皖冲左右喊道:“他一直在吐!人都要昏过去了,你们能不能来帮帮忙?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我哥哥?”
她喊完,屋檐下的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手上的胶手套没摘,还带有蛇的血,朝他们走了过去。
“快恁到杨娟她家里剋!”有个妇女开了口,嘴里说的家乡话,手一挥,村子里的人就一起围上来,一条小道被人堵住,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陈鹤年闭着眼睛,他能听见很多人的呼吸声,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杀蛇杀多了的人,身上的气味儿洗不掉。
陈鹤年此时不需要说话,他扮成失去意识的人偶,混杂的人气让他鼻子有点遭罪,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看着确实有些痛苦。
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直接将他们推搡着送回了杨大力的院子。
院子门是打开的,人群匆匆挤进去,喊声已经让杨娟从房子里赶了出来。
“咋了?”杨娟问,看了一眼乡亲,眼睛才放到陈鹤年身上,“真的应验了?”
“是啊!”姜皖回:“我哥哥他——”
她声音既慌张又急,抬着头,话没有说完,就先看见杨娟脸上快藏不住的笑。
“真怀上了。”姜皖说,“你说过,有办法的。”
陈鹤年低着头,在这个时候故意干呕了一声,他演得有模有样,喉结滚动发出些咳嗽,手捧着肚子,脸上还有雨水,划过鼻梁粘在他的下颚,头发粘在脸上,眼睛没有睁开只咬着唇。
雨快把他们淋湿了,姜皖急得都快哭了,真是一对好可怜的兄妹俩。
“多亏有你们看着。”杨娟对外头围着的杨家人说,“你们先回去歇着吧,有事,我叫大力去喊你们。”
领头的男人回道:“那你们可得看紧了,这几个娃子,胆子可肥。”
杨娟连连应好,把别人送走,回来招呼陈鹤年他们,她说,“快进屋里。”
“对了,你又是哪位?”
这外人多了一个,杨娟问左贺,瞧他那副正气逼人的脸有些不自在。
“他是我大哥。”姜皖说,“大哥猜到我们是坐错车了,连夜来这边找,我们是在山上遇见的。”
杨娟不再多问了,看着姜娟和左贺将陈鹤年搀回当初那间房间里,没跟上去,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一碗汤。
汤是热的,还冒着白气。
杨娟说:“这是我从村里的老婆婆那里取的,喝了能治这病。”
“真的?”
“没骗你,快让他趁热喝下去。”
姜碗接过药汤,她破涕为笑,“太好了。”
杨娟见陈鹤年还被左贺搀扶着,问:“怎么还不躺下来?”
姜皖回道:“他刚醒了一次,说肚子难受,想站着。”
杨娟劝道:“躺着会更好点。”
“我知道。”姜皖脸色着急,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她端着这碗汤递到了陈鹤年嘴边:“哥哥,醒醒,先把药喝了。”
陈鹤年悄悄睁开了眼,这碗汤他自然是不会喝的,可杨娟站在这里盯着,他只能扭头装作一副要吐的样子。
陈鹤年咳嗽了好几声,掩着唇,让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又想吐了?这可怎么办?”姜皖关怀备至地去拍他的背。
“弟,弟弟……你没事吧?”左贺背对着杨娟,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身为大哥,总归不能冷冷地站在一旁,就弯着腰,也很忙的样子。
姜皖说:“大哥,快把你外卦脱下来。”
左贺没反应,姜皖立即拍了他一下,说:“那床单湿了,拿衣服垫一垫。”
左贺这才反应过来,他按姜皖的意思,将外面衣服脱了下来,垫在床上。
“这样可以么?”
他也没照顾过人。
姜皖扶着陈鹤年往床上去,陈鹤年这才肯躺下。
姜皖回头问杨娟:“有没有水?”
杨娟立马说:“有的,我去拿,你们先照顾着他,我去端水过来。”
姜皖道谢:“麻烦你了。”
“不碍事。”
杨娟转身走了。
见她走了,姜皖立即走过去,虚掩上门。
陈鹤年倏地从床上坐起来,三人同时站直了,目光都看向那碗汤。
“我看看。”左贺将手指伸进汤水里,尝了一滴汤水,说道:“里面有符纸的味道,也不知道是烧了什么符,不要喝。”
“当然不能喝。”
姜碗立即把汤往窗户边倒了一半。
陈鹤年说:“你们去盯着那个怀孕的男人,我猜,他们是想移胎。”
“移胎?”
“让那蛇的胎装进别的男人肚子里,这样就能救他们的儿子。”
陈鹤年这一说,他们就清楚了。
“那接下来呢?”
陈鹤年淡淡道:“你们不用管。”
几人还没说上几句话,杨娟急促脚步声就接近了,陈鹤年又闭眼躺回去。
吱呀一声,杨娟提着水壶走进来,“这水是热的。”她还拿了瓷碗。
姜皖将汤碗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伤心地说:“我哥哥没喝完,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是真睡了,还是难受得昏了。”
杨娟走近看了一眼,没做什么,“你们先跟我出来。”她小声说,“我们出去说。”
姜皖点点头,她和左贺都跟着杨娟出了房间,站在门口,顺带将门捎上。
杨娟说:“让他先睡,能睡可是好事,怀孕了的人都这样,等他醒了再喂一碗药汤。”
“你们被进去把他吵醒了,那堂里有椅子,累了可以去那儿坐坐。”
姜皖连连答应,杨娟说:“你们还没吃东西吧?”
姜皖点头:“是啊,还有点饿了。”
杨娟笑了声,她脸上可见的轻松了很多:“那我去炒了两个菜。”
姜皖立马说:“我会给你钱的。”
“不用不用,这都是小事。”
杨娟摇摇头走了。
见她走了,姜皖翘起的嘴角才瘪下去,“这些是小事,看来,那移胎才是大事。”
她呵呵一笑,对左贺说:“守在外面不要再让杨家人进去,你也不要有别的动作,无论里面发生什么,也别进去,我去看着那个大肚子的男人。”
“为什么不能进,他在房间里要做什么?”
“他一个人才方便引那条蛇再出现,你要闯进去会坏事。”
“我明白了。”左贺点头答应,姜皖放心去了别处,过了一阵儿,他都没有发出声音,偏过头,视线穿过那道缝隙,陈鹤年正安静地在床上躺着,他能听见这院子另一间房子里的人声,有些混乱,隔着墙什么听不清话语。
左贺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只有陈鹤年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他居然,就这样安心地睡着了?
陈鹤年的耳畔边越来越静,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是梦。
当他感觉自己的脚上被湿冷的感觉黏上时,他就清醒地睁开眼,眼前已经不是杨家的内室,而是阴沉沉地一片天,他正泡在水里,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水没有温度。
陈鹤年手摸到石头,攀上去,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胸前,全身还在滴水,水是流动的,是一股小泉,转向四周,全是黑色的礁石,石壁上有莹白的光,他走了两步,近看,是白色的鳞片,他正在一个巨大的山谷里。
所以是梦。
谁给他造的梦?自然是那条蛇,它已经来房间里找他了。
陈鹤年立在礁石上,他不慌不忙地等待,先听见蛇吐信的声音,一扭头,就看见一个巨大的蛇头从水里钻了出来,一条通体银白的蛇,鳞片亮得像瓷器,品种还算漂亮,它已经练成四足,身下的黑影是一条四脚蛇。
它的体型堪比一条巨蟒,盘旋成圈,头立起来的时候可不比陈鹤年要矮。
白蛇朝吐出舌头,眼珠跟人的耳朵一样大,棕黑的竖瞳像插在中间的一把刀,它动了,蛇尾探到了陈鹤年身后,一把缠在了他的身上。
陈鹤年在这梦境里两手空空,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那蛇也不打声招呼,蛇尾着急地往他身上缠,鳞片刮过他的身体,已经缠到了他的肩膀上,一并箍住他的双手,他双脚离地,被猛地提了起来。
蛇头还在往外吐着信子,虎视眈眈,将陈鹤年看成了嘴边香肉。
就是这条蛇害得他反胃,还惦记上了他的肚子,可笑的胆大,陈鹤年在它的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那眼珠转了转,他的嘴角也往上翘了翘,在这大蛇面前,他只说了五个字,“你是,嫌命长?”
第40章 男孕诡事(五) “不要,讨厌我……”……
蛇没有堵住陈鹤年的嘴巴, 他就平静地动着嘴皮:“蛇胎,不就是长在人身上的一个寄生虫,而你, 是更恶心的一条虫子。”
长虫长虫,人给蛇取的别名,却是对蛇最恶毒的诅咒,蛇做梦都想做的是龙,最厌恶的就是虫,他那轻蔑挑衅的语调,让蛇的瞳孔变成了尖锐的针。
蛇张开下颚,伸出了舌头。
陈鹤年冷冷一句:“滚。”
蛇不断蜷缩的身体猛地戛然为止,它舌头还吐在外面嗅着气味儿, 对于蛇而言,那就像成群的蛇獴在靠近,是它的天敌。
蛇立起身体,变得有些焦躁。
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它,足够让它恐惧。
它是一条白蛇,体型胜过蟒,不过陈鹤年猜它的牙齿应该是有毒的,蟒蛇吃掉的猎物的方法就是先捏碎猎物的骨头,勒死猎物再慢慢吞下, 而此时,蛇尾盘旋的缝隙里流出了黑水, 淅沥沥的水声冒出来,粘稠的液体跟尸油一般。
黑水剪不断,一瞬间缠住了整条蛇尾,它扭动身体挣扎, 水就变成手掌,掐住了它的尾巴,手指能刺破它的鳞片,它抽动的脑袋,张开嘴大吐一口气,这时,它自己就成为了猎物。
陈鹤年身上失去了捆绑的力,那双手掌捏住蛇尾,开山的力气将蜷起来的蛇尾给拉直了,提着蛇尾一甩,将这条蛇摔在了礁石上。
轰隆一声,地上的石头都碎开了。
离开束缚的陈鹤年往下坠落,黑水快速耸立,呈现出人形,鬼的样子出现他的面前。
它接住了陈鹤年,将他稳稳地安置在地上。
陈鹤年脚踩石头,手指抚摸着那根发热的红线,头发紧紧贴着脸颊,他的笑迷人,却是轻蔑的,只有淡淡的弧度,下颚沾着水,皮肤和他眼神一样冷。
而他身后庞大的鬼将这种轻蔑放大了无数倍,它轻轻吐息一句,“爬虫,放肆……”
蛇头晃了晃,它感知到这鬼的威胁,似乎也知道二者间的差距,扭动了身体,猛地扎进了那水里,它的身体完全没入水中,小泉的水全都喷涌出来,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地扑上岸。
小泉成了深谭,见不着底,也看不见那条蛇的踪影。
这是蛇造的梦,掌控自然也在它的手里。
眼见那些水要快淹没礁石,鬼朝前踏了一步,站在陈鹤年的身前,那些水就不能再往前一分,被狂风吹了回去,不仅如此,它脚底生出的黑水,也开始蔓延进潭里。
那是它身体的一部分,诡异的仿佛在将这个深潭纳为己有,原本深青色的水都变成了黑色,如同研磨出的墨。
鬼站得高,一眼扫尽潭底,它翻起手掌,随着它手的起落,水中犹如落下千斤巨石,倏地溅起十米高的水浪。
鬼的身体挡在陈鹤年的身前,那些水只溅在了他的脚边。
鬼动了动手,潭水的中心就凹了进去,它手掌一握,再一抬——
白蛇就被黑水形成的捆绳给提了起来,它被黑水包裹在潭中央,就像被鬼捏在手心里,费力挣扎无果,逃不出它的手掌心。
蛇被缠成了麻花,鳞片都被勒得变形,银白的鳞片脱落,酷似太阳的闪光,鬼握紧了拳头,陈鹤年就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蛇尾部的脊椎正被一点点捏碎,蛇张开了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它发不出别的声音,那和肺被撕裂一样的气音,是蛇痛苦的喘息。
尾巴断了,对蛇来说可是致命的,它身下的黑影,四脚已经断了一条腿,这一下就让它这条四脚蛇只剩三条腿,鬼毁掉的是它的修行。
在这样下去,就算能活着,它也只是一条普通的没有人识的小蛇。
蛇不会求饶,鬼也不会停手,这梦境随着蛇的受制开始坍塌,礁石陨灭,天上的阴云像是掉下来,水也要流干了。
时间到了,陈鹤年醒了。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还没到晚上,外面的雨还没有停,鬼也在他的身旁,它手里还抓着那条蛇。
白蟒变成了普通长蛇的大小,它的脑袋被捏住,尾巴若想往鬼身上缠,只会更痛苦。
“我想杀了它。”
鬼扭头,是在对陈鹤年说。
“现在还不行。”
陈鹤年说,这蛇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他不希望它就这样死了。
鬼嘴里吐出口气,声音冰冷地说:“我要杀了它。”
它态度有些强硬。
鬼虽然还没有下死手,但要想那条蛇死,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鬼的表情也不太高兴,眼睛已经压成黑色的一把方刀。
而陈鹤年愣了会儿,鬼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那这时候他该说什么?
这是只大鬼,他也还没有想过要掌控这只鬼。
陈鹤年只是将它从威胁的范围里移开,因为这只大鬼把它自己都给忘了,也记不起他们的契约内容,在它记起前,都不能向自己索命,它有时凶残,那是身为鬼的本性。
陈鹤年没再多说一句话,他的内心反而感到有些奇怪和陌生,因为他自己似乎有点依赖它了。
因为身上有这只鬼,他不必担心被别的邪祟夺了命去,所以他在明知道这条蛇会出现的时候,心安理得的什么也没有准备。
这不是他该做的事,至少以前不会,陈鹤年咬住唇,顿时有些懊恼。
他头刚低下去,正在反省,可啪的一声,他敏锐的嗅觉似乎闻到了怒火的味道。
陈鹤年一看,房间里,在那地上,多了一条颤抖的蛇。
那条蛇被鬼直接摔在了地上,它的鳞片瘪了,还渗出了血。
摆在他面前的事实上,鬼停手了,它眼睛看过来,那黑窟窿里居然流出了黑水。
它一下变得古怪的安静,像极了一尊石像。
可下一瞬,它的眼珠就变得赤红,连手指都变得尖锐长满了倒刺,闷声的怒气从它嘴里发出来,煞气很快充满了整座屋子,眨眼间,它就朝陈鹤年扑了去。
陈鹤年吃了一惊,鬼离他近在咫尺,它的每一口吐息都能扑在了他的鼻梁上。
陈鹤年靠着床上,而鬼的手直接敲碎了床柱,他真担心这鬼要发狂吃了它,吸了口气,维持着冷静,在鬼还没有更多暴动时,伸手去摸被姜皖放在床边的箱子。
鬼深深地凝视着他,平复了它的喘息,开口说:“别怕。”
“别怕我。”
它的声音变低了,和刚才那暴躁的样子有了些许变化,“你不喜欢,就不做。”
“不要,讨厌我……”
它站在陈鹤年的面前,双手伸了又伸,看着自己恐怖的双手,最后也没靠近,而是用它自己的方式,冷冰冰的脑袋凑过去,蹭了蹭他的后颈。
很痒,很冷,陈鹤年什么也没做,他看着大鬼。
赤色的眼眸流下的是红色的水。
陈鹤年这一刻才明白,原来那是眼泪。
石头的眼泪。
陈鹤年突然明白了它异常的原因,这鬼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恐惧,疑虑,而这鬼还听不全,能理解的也不多,它只知道高兴和不高兴,喜欢和不喜欢。
不喜欢即是讨厌,而它不想听到讨厌的声音。
鬼的身上多了些戾气,这是陈鹤年没有想到的,随着它能说话,它的七情六欲似乎也跟着明显起来,但它没有做出冲动的举动,只是有些不舍得地看着陈鹤年。
“没……”陈鹤年想了想,回应,“我没讨厌你。”
“你很好。”
他说。
陈鹤年话一说完,鬼手上尖锐的刺就消失了,它这次把头低得更近,似乎是想把这句话听得更真切,确认完,它才慢慢恢复平静,却有些困恼地歪了歪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生气。”
“我不知道,你,等等我……”
“会明白……”
“对不起……”
说完,它低下头颅,闭上眼睛,散开了,缩成脚下的那团黑影攀回陈鹤年的脊梁上。
鬼离开了,在它的气息消失之时,蛇也动了起来,门并非是锁紧的,它飞快撞开门,冲出房间外。
陈鹤年很快反应过来,他手指一下扒开箱子,拿着镜子,飞快追了上去。
房间门敞开,陈鹤年一跨过门边,反手一抛,直接将镜子丢了出去。
他喊道:“大黄!给我咬住它!”
陈鹤年还没打算要杀了那条蛇,但这戏也绝不会放它跑。
镜中鬼出来了,一出来就气得白脸通红,“你把我本体丢出去干什么!”它冒出来,瞪着陈鹤年,镜子摔在地上,它骨头也跟着一疼。
陈鹤年也是为了万无一失,谁知道有个左贺在外面看门,这小犊子也不算白学,那杆剑挥得利索。
蛇闯出去时,就被左贺用剑插在地上。
左贺看了看追出来的陈鹤年,说:“就是它,没错了?”
“没错。”陈鹤年说,“现在,先把它关起来。”
镜中鬼飘过来,看着左贺的木剑,它露出了一个鄙夷的眼神,“怎么还有道士?烦人。”
左贺将剑一拔,镜中鬼就将这条蛇一口吞下,陈鹤年顺势捡起了镜子。
镜子出现了一条蛇。
“白蛇……是灵蛇才是。”左贺说,“怎会作恶?”
他这话一出,那镜中的蛇也听见了,他们竟从一条蛇身上看见了怨恨的眼神。
雨南这地方,湿气重,山上利于蛇类生存,这么多年来又没有别的天敌,才使得这里变成了一座蛇山,环闭温养的气运就能养出些灵兽。
蛇,就是其中一种。
蛇能成常仙,是出马仙供奉的神坛之一。
而人的话本里,最多的是美女蛇,半人半蛇,喜欢趴在墙垣上看书生读书,美丽动人,但她是一条可怕的蛇,会把人勾出去吃。
杨真就看过这样的书,而他最不怕的就是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