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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情动

    外面又下了雪, 不过不在是那如同飘鹅毛一般的大雪,只是一个小雪粒接着一个小雪粒的小雪,一阵接着轻飘飘却又冰冷的风将它们吹在紧闭的窗牖, 簌簌得好似春蚕吐丝之声。

    每每想到抱着自己的人是谁,裴明绘几乎激动无法呼吸, 可是她想要去看他,想要去亲吻他,却又被他的手捂住了眼睛,她想去拿开他的手,自己的两只手却又被他一齐捉住,束在头顶。

    原本只有束缚的意思, 可裴瑛的指尖却轻柔地抚摸着手腕侧柔软的肌肤。

    裴瑛的吻原本想要落在她潮湿艳红的唇上, 可是迷离的眸子却又一瞬间的情形,这吻也就因着这片刻偏差落在他的脸颊上。

    裴瑛不可置信地发着愣,甚至一时身下的动作也停滞了下来,眸中的欲色渐次被清醒所取代。

    裴明绘一个偏头, 便躲开了他的手掌, 一双湿漉漉的像是小鹿一般的眼眸便撞进了他的眼睛。

    像是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 瞬间便将深藏在水底的潜流引了出来。

    裴明绘看见裴瑛原本清明如水的眸子阴沉下来,再度翻复起层层波浪来。

    或许是药效发作了罢。

    她心道。

    除了药力,难道他还能真的为自己动情,为自己疯魔吗?

    一时之间, 情|潮伴着悲哀而来,可是还未待她伤心,身体里的异物便让她痛得仰起头绷直了腿。

    “出……出去……呜。”

    裴明绘痛呼出声, 可是下一秒却吻住,将她所有娇声痛呼全都咽了下去, 他捏着她的下颌,像是饮着这世间最为醉人的酒。

    掌控权不知不觉间被他夺走,隐约之间,她似乎成了他的囊中之物,盘中之餐。

    她仰着脖子,头却下垂,乌发像是丝缎瀑布一般顺滑地垂了下去,露出那段纤细优雅的脖颈,在黑暗里像是一节白嫩诱人的笋。

    黑暗里,裴瑛的眼眸像是粼粼湖光,他闭着眼,优雅垂首,黑色光滑的发丝也一并垂下去,落在她快要烧起来的肌肤上,冰冰凉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要逃开。

    他缓缓张开嘴,慢悠悠地便咬了上去,真的就像是在咬食一节鲜嫩的竹笋一般,将她吞咽入腹。

    轻轻的厮磨,微微的疼痛,远比亲吻更加催人魂魄,麻人骨髓。

    若是远远看去,透过床帏之隙,便以为是一只冰冷的艳鬼在捕食无辜的女子。

    裴明绘推着他的肩膀,想要逃开,光洁的脊背却又被一双大手猛地控住,丝毫不能远离,却又猛地往前一带,整个人就栽进了他的怀里,而他的另一只手却慢条斯理地搭在她的腿上,修长优雅的中指的指节带着滑腻的水光,它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燎起火焰,几乎让她的血液都就此沸腾。

    人本不就能奢求太多,她心中苦笑,转过身来,迎合地抱住他的脖颈,以便他之予取予求。

    在一次又一次的温热的潮水涌动里,她陷入了一场长长的梦里。

    这场梦里,没有阴谋,没有杀戮,没有那些伦理道德的束缚,有的只是两颗紧紧依偎着的心。

    可梦再长,却也有醒的时候。

    裴明绘自混沌中清醒过来,便嗅到空气里弥漫着的馥郁的冷香,纠缠在她的呼吸间,让她心神荡漾,整个人也好似飘在了一叶扁舟之上。

    屋子没有点灯,一片黑暗里只有燎炉的橘红火光与窗外的冷色雪光纠缠在一次,虚虚幻幻真真假假,几乎让她觉得自己还在那片绮丽的梦里。

    眼眶里余着尚未落下的泪水,将各色低迷的色彩晕城斑斓的色块。

    裴明绘眨了眨眼,那滴泪也就落了下来,眼前的模糊如潮水一般退去,清晰的景象渐次漫入眼中。

    她平躺在榻上,浑身酸痛,那些令人脸红的痛楚无声地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事。

    良久,她才重重地吐出气来,轻轻地转过身去,铺陈在榻上的黑色发丝便被汗水黏在她光洁的背上,她将头垫在胳膊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借着被床帷筛过的斑驳却又柔和的光亮,裴明绘看清了他的轮廓,他平躺着,沉沉地闭着眼,纤长浓密的眼睫向下垂着,清俊隽雅的容貌被冷暖交织的光亮勾勒出一层微光轮廓。

    忽然,裴明绘觉得他不在那么高不可攀了,或者说,他不在孤独地栖息在悬崖上,而自己只能在谷底仰望着他,一直仰着头,直到脖颈酸痛得再也抬不起来为止。

    她伸出了那白皙瘦削宛若藕臂的,带着露水一般的细腻水光的手臂,手指虚虚地抚过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他的轮廓。

    他的眉眼一如既往的那么好看,极尽温柔的秀色却隐隐透着一股锋芒,白玉似的面容却无声流动着寒光,他虽闭着眼,可是她却觉得,他正清醒着。

    他本就浅眠,若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动身。

    这样的人,又怎么不会察觉到卧榻之侧的动静呢。

    她看着他,痴迷而又哀伤。

    虽然,她已经得到了他,可是她的心底为什依旧充斥着不安呢?

    这种不安像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蔼蔼白雾,阴森森地笼罩在她的心上,好几次都让她喘不上气。

    她不是已经得到他了吗,难道,这还不够吗?

    裴明绘扪心自问。

    难道自己还会失去他吗?

    这个想法像是一道惊雷闪电一般,轰隆一声便惊醒了她虚假的安宁,惨白地照亮了她内心的千疮百孔。

    有朝一日,她或许真的会失去他……

    看着他沉沉地闭着眼,裴明绘的脸色突然间便变得雪白,她整个人似乎真的喘不上来气,痛苦地仰躺在榻上,吃力地呼吸着。

    “怎么了?”

    裴瑛果然清醒着,他一下就睁开了眼睛,立马起身将裴明绘拉在怀里,一手搭在她的脉上,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胸口替她顺气。

    修长匀称的指节像是沁了一层冰冷的霜露,抚在她的艰难起伏的心口,一下接着一下用着精巧的力,让她急剧跳动的心脏渐渐恢复了秩序,原本急促艰难地呼吸也开始平稳下来。

    察觉到她的脉搏也平稳下来,裴瑛方才放开了那搁在她心口的手,将滑落的锦衾拉了上来,盖住她的身体,双臂紧紧环住她,沉默不语。

    良久,她才缓过神来来,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得像是窗外的新雪一般,隐隐透着光。

    她察觉到裴瑛正将她搂在怀里,紧紧抱着她,她的头顶是他急促却沉默地呼吸。

    她静默地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温度,内心再度翻涌上来潮水般的情绪。

    过去那些的阻隔似乎在此时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哥,对不起。”

    裴明绘伏在裴瑛的怀里,脸容紧紧靠着他的胸膛,泪流满面,泪水顺着她的下颌落下,一直落在他的肌肤之上,顺着他的劲瘦优美的肌肉线条慢慢落下,像是落雨一般,一直深入无迹。

    感受到她的泪水的温热与潮湿,裴瑛的呼吸蓦然一顿,他垂下眼睫去,褪去情与欲的眸子依旧是黑漆漆的。

    他一直看着她,可他却并没有说话。

    他慢慢地收紧臂膀,将她圈在怀里,他的发与她的发交织在一处,难舍难分。

    他们静默地听着彼此的心跳,彼此的呼吸,在生命的颤动之中沉默。

    许久之后,裴瑛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缓缓松开已然僵硬的臂膀,将裴明绘放在榻上,拾起一侧的寝衣,仔细地为她穿上,将白色系带系好,将她散乱的头发理顺好,最后将衾被盖在她的身上。

    裴瑛翻身下榻。

    可榻上的一切如此细致,可裴瑛却在下榻的时候忘了穿鞋。

    他似乎有些着急,却又分外迟钝,他赤足便走在地上,凌乱的白色寝衣拖曳过暗沉得像是积了一层薄灰的红色地毡。

    寒气隐隐从地毡的罅隙里渗了出来,从他的脚底钻了进去,一路沿着血肉经脉向上走,一直到了他的头颅。

    他推开门,冰雪照衣,冷风盈袖,白衣翩翩。

    握住门扉的手渐次收紧,裴瑛回过头来,眸光穿过层层阻碍,越过飘荡不息的床帷,看向她。

    怎么可以一错再错呢?

    她是你的妹妹啊,难道就因为她没有与你在同一个族谱之上,你真的就可以心安理得与她欢好吗?

    你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呢?

    一瞬间的情动,便彻底奠定了他的罪过。

    因为那一瞬间,他真的是因为身下的人是她而情动。

    裴瑛久久地回着头,直到屋外一声寒鸦惊飞,簌簌积雪落的声音将她惊醒,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冷汗从额头上滚落。

    只再需一次,这段畸形的关系就可以结束了。

    他们二人就可以就此解脱了。

    ——

    今长安之政局,风起云涌,为朝夕之变化。

    相位空缺,御史大夫与廷尉争权,屡相攻讦,难分上下。

    ——

    裴瑛总想让温珩死,温珩也不想要裴瑛活,政治上的仇敌,生活中的死敌,他们彼此都欲让对方死无全尸。

    一直以来,这些斗争只是水面争相涌动的暗流,可是随着时局愈发紧张,这些潜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斗争也开始渐渐浮现在水面之上,不可抵抗的危机终将到来。

    冰雪再度消融,渭水涛涛东流,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案让这些潜伏在水底的暗流显现到了水面,化作滔天的狂澜,无情地袭击了长安城,处在其中的每个人都受到了猛烈的打击,多少官员入狱,鲜血汇入涛涛渭水,一片鲜红。

    第62章引子

    东海郡兰陵。

    墨般浓稠的黑云涌动在天际, 隐隐白光游动在层云之间。

    这沉重的乌云压在兰陵城的头顶,原本空阔的原野与雄伟的兰陵城郭也因此而显得分外逼仄起来。

    空气是潮湿而压抑的,这是暴雨来临前的沉闷。

    狂风吹了起来, 将兰陵城的繁华与喧嚣也一并吹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的萧索, 刮下来的树枝树叶被大风吹得满地翻滚,稀里哗啦地滚成一团。路上的行人也像是这草木一般,被风风吹得分外萧疏起来。顶着风的人行得分外艰难,逆着风的人被吹得七荤八素,眼见风势稍稍收势,众人便纷纷加快了脚步, 可是一声巨大的声响轰然炸在耳边, 他们的耳膜也似乎因此震颤,行人纷纷止步,抬头看去,冰冷的雨珠重重砸落下来, 砸得他们眼睛都睁不开了。

    先是一点接着一点的雨花, 潮湿了这片干燥的土地, 几乎只是一下个呼吸的功夫,无边的雨幕便从天而落,整个兰陵城瞬间成了一片白色的汪洋。

    路上再也没有了行人的踪迹,大抵谁都不愿意冒雨出来, 或者这般时候,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冒雨出来做的事。

    雨越下越大,地面溅起的水花似乎变成了白色浪花, 阵阵翻涌在兰陵城的青石街板之上。

    雨水缀成粗线兰陵县官府的漆黑瓦当上落下,遮住在檐下巡守的甲士的目光, 他们持刀负剑踏踏巡逻,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显然,此处是极为要紧的地方。

    “啊——”

    一声女子的凄厉尖叫划破了这沉闷潮湿的雨幕,远远地便传进了在此戍守的甲士的耳中,他们长剑立即出鞘立即警觉,为首之人立即招手,率领甲士闯进雨幕,循着尖叫声大步而去。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稍后一个黑色的身影便从雨幕之中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闪进了曲折繁复的回廊里,他蒙着面,迅速左右环顾,确定无人之人之后方才双手抬着门,小心翼翼地抬起门,确保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来,只开出一条刚好供人侧着身通过的缝,自己便闪了进去,而后门缝便也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外面有事沉沉的没有天光雨幕,让屋子更显沉闷晦暗,其间摆着各色漆器,个个都是色彩极为鲜艳花纹究极优美的,漆绘油彩针刻金箔,可是这么多精美的漆器堆在这里,纵然在黑暗里也该幽幽地发着光亮,可是它们却灰扑扑得像是落了一层灰罩了一雾一般,让人看不清楚也看明白。

    他很是焦急,但步子却又不得不放慢。

    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绕过那些易碎的漆器,一直往深处走。

    一直到了堆着许多的竹简的书架处,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得跳了起来,他借着这些微的光开始寻找竹简外封上缀着的丝条,分辨着上面快要糊成一团的字迹。

    中元六年……元光三年……

    他的目光想要飞速地寻找着,可是幽暗的光亮却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慢下来。

    快,要快!

    随着时间的挪移,他的脸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落下。

    终于,他的目光重重顿在了那幽幽垂着的丝绦上,上面是正是元朔六年的账册!

    找到了!

    他的目光立即聚焦到那静静垂下的丝绢上,其上皇皇的四个字瞬间就让他的眼睛都亮起了光!

    他飞速地将怀中备好的书简替换进去,将书简迅速地塞进怀里,可是他的动作却在转身之时猛地一停,他又顺手将那那份书简抽了出来,也一同放在了怀里。

    可就在他准备离开之时,门却被整个踹了开来,纷纷扬扬的雨丝雨粉一同迸溅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就像是他骤冷的鲜血一般。

    当看见眼前的人的模样之时,他的眼瞳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话不多说,二人的剑锋瞬息便撞在了一起,隐隐激出刺啦的火花,屋外又是一声惊雷,哗啦一声整个天地都变成了白色。

    借着这一瞬间,他夺门而出,来人的剑锋擦过他的臂膀,登时鲜血迸溅,鲜红的血珠飞了出来。

    暴雨里越来越多的官府甲士逼了过来,他猛地顿住,几步跳跃,越过漫着瀑布似的水的墙壁,越入了另一侧的院子。

    “快,追上去,别让他跑了!”

    甲士的声音被暴雨冲刷得隐隐约约,他看似盲目得游窜在县令府邸的穿堂回廊,很快一闪身便躲了一处屋子。

    很快甲士的脚步声也围住了屋子,层层叠叠密不通风。

    “让开让开——”

    急促的呵斥声让甲士如流水受阻一般让出一条来,一个被大雨浇得湿透的男人大步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峨冠广带的儒雅的男子,长须飘飘剑眉星目,立在瓢泼大雨,仿佛一只立在雨里的鹤。

    “大人,窃贼逃入了小姐屋子里了,我等也不好冒然闯入,还请大人指示!”

    同样被雨浇得湿透的甲士首领抱拳拱手。

    “破屋,万不可让窃贼逃走。”

    兰陵县令抬起手来,迅速向前一落,甲士首领得令,随即下令组织围攻。

    里面的东西绝不能让它流出府去,这可不仅仅是要他们全府的命的东西,更是会在长安也掀起血雨腥风的东西。

    兰陵县令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沉重的雨水落在他的眼睫上,逼着他闭上了眼睛。

    真是的,怎么就又有人知道了。

    这群刁民,怎么这么不安分!

    难道流得血还不够多吗?

    怎么就不能闭嘴呢!

    这是兰陵县令小女儿的闺房,兰陵县令见他们要行动,心中不由添了仇恨,若是让他的小女儿有丝毫损伤,他定要他们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大雨呼啦啦得落下,兰陵县令的声音沉闷异常:“万不得已,不可伤了小姐。”

    “诺!”

    甲士首领嗨然领命,大踏步踏破水花,随着一声剧烈的声响,原本完好的门窗瞬间四分五裂。

    “别动!”

    满身伤痕的男人一把便将惊慌失措的无辜小姐拉入怀中,横刀于其颈上,正欲威胁他们不得前进,岂不料甲士根本不顾小姐生死,拔刀便上。

    小姐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男人也是大惊,一把推开小姐,横刀相挡,一时之间便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小姐吓得面色苍白踉踉跄跄跑开,一路扑进县令怀中,县令彼时全幅心思都在不速之客身上,也没心思宽慰受到惊吓的小姐,只命人护送小姐下去。

    小姐被甲士护卫着退了下去,她被暴雨冲刷去了所有敷面所用的铅粉,脸上却白得更加吓人,她的嘴唇也苍白,像是被浸泡的糯米纸,但是一双黑色瞳仁却黑幽幽的,透过密集的雨幕,看向了那里正在进行的杀戮。

    兰陵县令踏着胜利者的步子,走进了残破不堪的屋子。

    他并没有直接杀死他。

    “果然,你来了。”

    他叹着气,颇为感叹地说道:“任何人都知道,在这兰陵,最不能招惹的人,便是我,可你偏偏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与我做的。你说,你为什么就这么喜欢找死呢?”

    男人已经奄奄一息,他的脑袋像是失去了脊柱的支撑一般无力地垂着,身子却被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被凶悍的甲士扭在一处,他听闻兰陵县令的话,不由冷笑一声,声音却像是从肺里发出来一样,痛苦而已嘶哑,随后带出一阵鲜红的带着内脏碎片的血。

    “呵……为什么我就不能与你作对,你行贿受贿勾结豪强,错判冤案无数,滥杀无辜无数,与盗匪同流合污,外杀百姓内除异己,又与买卖人口私挖金矿,害了多少人!皇皇天地在上,我为什么就不能与你作对!”

    “你知道的倒是清除。”兰陵县令先是惊讶,而后呵呵地笑了起来,良久,他背着手仰天长叹起来:“这些,天下的官,有哪几个干干净净的,你为什么就逮着我一个作对呢?”

    男人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他的胸膛起伏得像是一个破烂的风箱:“你少为自己开脱,你手上多少人命啊,杀人本就该偿命,我早就该杀了你,你犯的罪,就算是碎尸万段也无法偿还!”

    兰陵县令依旧不恼:“难道你要把天下的官员都杀个干净吗?”

    男人的眼睛亮着光,牙齿满是血,他死死盯着兰陵县令,看着这个披着鹤皮怀着狼心的大奸大恶之人:“汉律昭昭,陛下若知你犯下如此大罪,难道还会放过你呢?”

    “汉律?你知道什么是汉律吗?”

    兰陵县令嗤笑一声,背着手转过身来,细长的眼睛渗不进一丝光亮:“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汉律。汉律就是我有罪,你却要不了我的命,而你无罪,我却能够要了你的命,就是这样,这就是汉律。你不会真的指望着庙堂的那群人能够有所施为罢,我且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依着上边人的吩咐。我再明白告诉你,你只要一告到上边,不消说明天,今天就能要了你全族的命。当年多么大的一个裴家啊,不就是那么完蛋的吗,自以为可以违抗他们的意思,最后被先帝抛弃,成了茫茫大漠里的一堆白骨,连带着裴显礼亲手带出来的军队,也一起完了蛋。”

    “呵……”

    男人依旧不为所动。

    “今陛下为裴家翻案,倚重裴家孤儿,难道不就是要与你们作对的意思吗!”

    “我们?”

    男人再度嗤笑一声。

    “我不可不配呢,我不过是个喽啰,跟在他们后面顺带喝点汤的人物罢了。陛下倚重裴瑛,难道就真的想要为裴家翻案啊,不过是为了自己清除亲政前的阻难罢了,你当陛下真的信任裴瑛吗?若是真的信任裴瑛,难道会只杀一个处理当年叛国罪的廷尉吗?况且,一个裴瑛,一介酷吏,一无家世,二无倚仗,身无挂碍,又极为狠心,却是把好刀。这些年,陛下借着裴瑛这把刀杀了多少人,裴瑛又受了多少次刺杀,挨了世人多少骂,你难道看不清吗?”

    “这把刀,已经钝了啊。”

    大雨哗啦啦一直下,下得昏天暗地,从断掉的脖颈处涌出来的鲜血汇入雨水里,很快被稀释得无踪无疾。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一骑快马却在此时,飞奔长安。

    第63章灾祸前夕

    正值夏末秋初, 长安的天气依旧闷热非常,但是长安的坊市街头却也就随着温度的上升开始再度繁华起来。

    这骑快马从东海郡兰陵县而来,一路风尘仆仆风餐露宿, 日夜不停披星戴月地奔着长安而来,骏马飞似地行过跨越渭水的横桥, 桥下的渭水在七八月交之时的水量大了起来,广阔水面映着来来往往的人的模样,滚滚的波涛像是男人难以安定的心。

    他在长安城外停下,牵着马开始入城,可就在他踏入长安城的一瞬间,许多道目光就聚焦到他的身上。

    他看着雄伟壮观的城楼, 一眼望不到边的画楼高阁, 旗帜招展间便见连绵起伏的宫室楼阁,这扑面而来的皇家气派让他忍不住为之驻足,惊得合不拢嘴。

    走在街头之人大都华衣袨服,光彩照人, 纵有些许衣着朴素者, 大都淹没在了他们衣饰的光彩之中。

    长安乃是究极繁华之处, 有着数不尽可以一步登天的机遇,却也是及其危险之地,看似机遇,实则危机, 一步踏错,粉身碎骨。

    朝承恩暮赐死,一朝繁华作荒凉。

    可他却不是为着自己的繁华而来的, 他是为着为千千万万正在东海郡痛苦着的人而来的。

    他收起了所有的心神,大踏步地走着, 每走一步,心中便愈加坚定。

    可就在他曲折地走向御史大夫的府邸之时,隐藏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突然走出了许多人。

    他们看起来同普通的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看似随意地走着,却渐渐地逼近了这个外来人。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马顿住了脚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行迹已然暴露,心中暗暗着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走,后面的人便也跟进。

    他一停,后面的人便也停下。

    走走停停,反复几次,男人的心瞬间凉了大半。

    难道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冷汗唰唰地往下落,男人看着几乎近在咫尺的御史大夫府邸,心底却是一片荒凉。

    他缓缓转过头去,手渐渐摁住了剑柄。

    ——

    大雨转成小雨,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屋檐上,汇聚成小溪流,滴滴答答响在台基之上。

    屋子里摆着一尊三足金蟾香炉,一双红玛瑙的眼睛幽幽地闪着光,从蟾蜍嘴里吐出一柱缥缈的香雾。

    帐子里的兰陵县令睡得格外得好,听着外头催人眠的雨声,愈发睡得深沉。

    屋外长廊忽的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就听见婢女的劝阻之声:“别进去,老爷正睡呢……”

    “快……快让开,有天大的事!”

    真吵!

    睡梦中兰陵县令蹙起了眉,随着吱呀一声重重地推开门,潮湿的水汽随着风一下子便窜了进来,吹起了丝绢制的床帏。

    这丝丝混着潮气的凉气吹了过来,兰陵县令猛地坐起,一把拉起床帏,趿上鞋履,一把揪住了那个闷着头闯进来的小厮:“你跑什么,后面有老虎追你吗!”

    “老爷老爷……”

    那小厮淋得满身潮湿,气喘吁吁话也说不清楚。

    “你喘什么!”

    兰陵县令更加恼怒。

    “朝……朝廷来……来人了!”

    小厮一句三顿地说着。

    “朝廷来人了?”

    兰陵县令不可置信地蹙起了眉。

    “快说,来的谁?”

    小厮似乎是因为紧张而说得断断续续的:“御史……”

    兰陵县令起初以为只是朝中来了位侍御史,想必是来督查政绩的,兰陵县令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可是这气还没有松完,很快便又悬了起来。

    小厮眼见兰陵县令误会了,顿时着急了气也不喘了:“是御史大夫裴瑛!”

    “什么!”

    兰陵县令好悬一口气没上来,他一把将小厮拽了过来,声音颤抖得像是瑟瑟发抖的秋叶。

    “你再说一遍!”

    小厮被兰陵县令拽得险些快要跌倒了:“是御史大夫裴瑛,现在来的路上,车马快要进城了!”

    “坏了坏了!”

    这真的是一个吃人的老虎!

    裴瑛的手段他是清楚得很的,兰陵县令方才志得意满的嚣张瞬间荡然无存,他赶忙拾掇去穿衣服,却紧张到穿错了袖子。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样,猛地转过身来:“快去,把那里巡逻的人都撤走!”

    ——

    细雨绵绵,兰陵城一片烟水朦胧,城外长亭处立着一众官袍加身的人物。

    这显然是兰陵县一众要紧官员。

    他们在细雨中等待,甚至兰陵县令都没有打伞,雨浸透了他的衣裳,他的目光透过于丝织成的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烟雨朦胧的大道尽头。

    等了许久,却也不见人来。

    众人的衣服都被这绵密的细雨浇了个湿透,兰陵县令的心也是浸在了这冰冷的雨水里,始终无法安宁。

    辚辚车马声由远而近,驶过潮湿的泥土的声音像是压在了兰陵县令的心里,他猛然从潮湿蔫吧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整个人也精神抖擞严阵以待起来。

    大汉黑红色旗帜飞扬在茫茫雨雾之中,先行出现在眼前是护卫开路的骑士,昂扬的骏马踩过已然湿润的土路,留下一行马蹄印,但是很快便被车辙掩了过去。

    这是一辆没有繁复装饰的马车,它古朴而又沉重,车璧与车轮处有精铁打造的贴条紧紧箍住,就算是有流矢射来,最后也只是在上面留下一个白印罢了。

    就算道路泥泞,它行在肃然骑行的骑士之中,不紧不慢地前行着,所过之地似乎都已经划入了它的领域,它就像是一辆不可撼动的战车,由远而近地逼来,这整齐划一的凛凛威势让在路上站着的兰陵县令的心七上八下地晃着。

    浸透了冷雨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让他很不舒服,在身体心理的双重压力之下,他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虽然他十日前说得很好,但毕竟天高皇帝远,裴瑛的活动范围也远不及东海郡,若他真的想管东海郡,也定然管不到隶属东海郡的一个小小县城。

    更让他放心的是,他做的事虽然都是些要紧的大事,但在朝中人的掩护之下,裴瑛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更遑论知道他是谁了。

    相比他这一个负责执行的小喽啰,朝廷里那些高爵官员才应是裴瑛的目标才是。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裴瑛真的会在百忙之中真的到东海郡。

    兰陵县令真的慌了神。

    裴瑛就算要来,也该先有东海郡郡守来接见才对,怎么突然就到了县城?

    兰陵县县令肯定不会以为裴瑛是听闻他在外宣扬的那些个虚假的好名声才来的。

    那只有一个可能,裴瑛来收拾他了。

    兰陵县令的思绪一到这里,登时便是全身僵硬,如遭雷击。

    怎么裴瑛到这儿,也没有人通知他,难道那些人真的就要将他供出去了?或者说,裴瑛在庙堂之上业已取得了完全的或者压倒性的胜利吗?!

    终于,整肃的车队停在了这里,而那辆被铁骑簇拥在中心的马车也稳稳停在了他的身前,他一仰头,才堪堪可以看见马车的车窗。

    车窗里悬着深蓝色的车帘,帘子上古朴肃穆的流云纹样,线条有力却也不乏灵动,就算现微冷潮湿的小风吹着也丝毫没有起伏。

    “兰陵县令郭守成率兰陵全体官员迎候御史大夫。”

    郭守成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躬身见礼。

    一声毕之后,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他依旧恭敬地躬身拱手,腰身也开始隐隐作痛,夹着雨丝的冷风吹得他的头也开始疼痛起来。

    一时一刻一刻地过去了,原本的小雨渐渐大了起来。

    他浑身上下也是被浇了一个透彻,一贯不着风不见凉的兰陵县令郭守成的心理防线开始出现崩塌之势。

    他像是一只落汤鸡一样,落寞地站在雨里,官府也因为彻底的浸满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郭守成那种的居于上位的威风与傲气荡然无存。

    冷汗从他的头上落下。

    “兰陵县令郭守成率兰陵全体官员迎候御史大夫。”

    他直起酸麻的腰身,再度恭敬地低下腰身,拱手见礼。

    “起来罢。”

    不疾不徐的声音慢悠悠地自车厢里传了出来。

    ——

    黑色的长靴踩过满是灰尘的地板,幽幽的暖红色烛光晃荡着照亮一寸地方,灰尘浮荡,裴瑛的目光梭巡在此处,快速却又缜密地扫过每一尺每一寸地方。

    这是兰陵县城北部一座废弃的仓库,七零八落地堆着许多架子和箱子,上面落着厚厚的一层灰。

    裴瑛捧着蜡烛,慢慢踱步在这里。

    他早就知道他们会转移证据,便先行带人来到兰陵,一直在暗中观察许久,却并没有发现异样。

    裴瑛便猜想是有人闯入县令府邸便让他们有所警觉,定然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

    裴瑛便下令让后行的朝堂车马开始动作,放出风声,而他在此静静观察,查看他们如何转移证据。

    同时,他也察觉到朝堂中似乎有人开始动作,以防万一,他便决定先下手为强。

    屋子很黑,只有裴瑛手中这里的一寸烛光,幽幽的映着他容颜,凝作漆黑眼眸一点辉光。

    虽然他们做的都很仔细,但是烛光照出一条几无灰尘的小道,直直通往仓库的深处。

    第64章生死别离

    子时一刻。

    寂静的黑夜挂着一只光芒黯淡的上弦月, 寥寥疏星半死不活得闪烁着微末的光芒,几只寒鸦盘旋悠荡在半空之中,发出嘲哳难听的鸣叫声。

    一切的一切, 都在隐喻着不详。

    突然之间,明火乍起, 像是一蹙火焰被投入烈油之中,轰得一声便盛大起来,所有静谧,所有黑暗,被这轰然而起的火焰炸得粉碎。一时之间,整座兰陵县都躁动起来, 百姓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急忙从井中汲水救火。

    可是就在他们提着木桶呼啦一声涌了过来,却发现仓库方圆三里已然戒严,连带着仓库周围的民居也已被烈火殃及而被点燃,仓库整体为石砌, 其高三层, 故火势不易骤烈, 可周围民居却都是木制,一点便是不可扑灭的火势,大有向四周涌动之势。

    惨叫声,尖叫声, 以及大火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过往极度富庶而又极度贫穷的兰陵县在此刻成了烈火的海洋,那些百姓啦赖以居住的房屋成了助长火势的燃料。

    慌乱的人影被火光照得分外明晰, 他们急迫得想要救火,可是却被阻挡着, 不被允许前进。

    “救火!快救火!”

    “还在等什么吗!再不救等会就烧光了!”

    可是挡在前面的甲士却是无动于衷,他们的长剑已然出鞘,光可鉴人的剑面映着妖娆而又疯狂的火光,火光在剑身上蔓延,凝作锋利的剑尖上那既寒且冷的光,正对着前来救活的百姓。

    ——

    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妖娆地攀爬上房梁,贪婪地将它包裹住,它们将坚硬的木料逐步灼烧成焦黑的木炭,发出嘎吱嘎吱的,不堪重负的嘶哑呻吟声响,仿佛下一刻便会栋梁摧折、

    火光宛若最艳丽胭脂一般映在裴瑛的脸上,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双眸紧紧闭着,白烟幽然缭绕在他的身旁,像是有鬼魅一般悠荡着,缓慢得夺走他所有的生息。

    ——

    深秋已至,裴府庭院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原本繁荣兴盛的花草大多变得枯黄,逐渐走向老死,衰败的草叶花瓣上头匀匀地洒落了一层白霜,颗颗晶莹得像是剔透的珠子。

    一双精致的小靴子将这些凝着洁白秋霜的草叶踩碎,而后飞似地跃上了回廊,当当当地跑在回廊里,一路穿过月门花厅,直奔着后院而去。

    一只小手扶住回廊的柱子,年幼的裴瑛气息喘喘弯下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像是在梦里一样,虚幻到让人无法相信,但是却又真实得像是在现实中一样。

    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已经过去的再也无法回来的场景,却在此时奇迹般地重映进他的眼中。

    这是那久久无法忘怀却已经模糊的身影,他背对着他,昂然地站着,像是一把坚实锋利的长剑,直直插在地上,他身上穿着大将军的全幅装束,沉重□□的精铁甲胄,等身制作的丝制大红披风,在冷冽秋阳的映衬下却像是一团炙热明烈的火焰。

    他的父亲,裴礼显。

    站在裴礼显身边的是一位窈窕美丽的贵妇人,她梳着温柔简约的垂髻,上面只有一支简单的玉簪聊作装饰,青色的裙裾拖曳在地板之上,像是一片春天叶子一般轻柔美丽。

    裴瑛的喜好大多与母亲叶夫人相似。

    叶夫人走到一旁的檀木衣架旁,将红缨头盔取了下来,她垂眸仔细地看着手中拿冰冷的头盔,她用指腹一点一点摩挲着,最后捋过红缨,方才恋恋不舍地走到裴礼显身前,仰头看着自己的夫君,裴礼显随即会意,将腰弯了下来,头低了下来。

    叶夫人笑了起来,这一点笑意便是最明媚的春光,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她将头盔温柔地戴在了裴显礼的头上,纤细的宛若削葱根一般的手指带着系带灵巧地打成了结。

    装束停当,裴礼显也到了离开家门出发战场的时候了。

    短暂的快乐转瞬即逝,忧愁再次漫上了她的面容,像是丝丝缭绕不去的雾气一般缠绕着她。

    “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叶夫人担忧地抚平他衣服上的褶皱,美丽的娥眉蹙了起来。

    虽然她在心里预想了许多次的分别,可是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却还是这般舍不得。

    裴礼显看见夫人如此担心,不由一笑。他伸出手,常年习武而生着厚茧的手抚在叶夫人的眉头上,温柔地将它抚平。

    “这场仗不好打,归期自是难定,不过还请夫人放心,为夫既然请战,定然将匈奴打出回漠北,不让他们再踏足中原。”

    “我又怎么不知道你的能力呢?”

    叶夫人苦笑这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慢慢地摇了摇头,她抬起头来,无比眷恋地看着裴礼显:“但如今朝中厌战情绪太盛,我怕你既去了漠北,朝中就会有人趁此作乱。你知道的,你顶着压力出兵,虽说有陛下鼎力支持,但到底势单力孤。我从未怀疑过你为国尽忠之心,也不愿搅扰你的战心。只是想让夫君择良机而行。”

    “他们不满又能如何。如今大敌当前,既有战机,便有胜利之可能。难道就甘心坐以待毙为人鱼肉吗?”

    裴显礼的粗糙的手指穿过叶夫人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

    “今陛下允准,为夫掌兵,他们又能如何。”

    “我知道我知道。”叶夫人又摇了摇头,本想将所有泪水都咽下去,可是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可如今朝中反对的人皆是开国定鼎时的文臣武将勋贵,就你一个非得去逞这个强。难道晁错的下场你忘了吗?堂堂天子帝师,最后落到弃市的下场……”

    “我知道。”

    裴显礼揽着她肩的手却微微用力,便将妻子揽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但今外族侵扰,我怎能只顾自己安危呢?况且,也不一定会出事,他也已答应我,会帮我在朝中斡旋。”

    叶夫人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苍白的唇嗫喏了半响,却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她将头埋在他胸膛,无声地流着泪。

    那个人是谁?

    年幼的裴瑛的的发梢被风吹得凌乱,眼前的景象渐次朦胧起来,化成斑斓的深黄色色块,直到温热的眼泪从脸庞滑落,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哭。

    他哽咽着抬起袖子擦掉眼泪,飞奔着朝他们跑去。

    彼时的裴业礼已然同叶夫人一同出了府,外面车马喧天,那匹跟随裴礼显将军多年的深红战马也已装备停当,正昂然地等待着主人。

    裴瑛越跑越快,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爹,娘!”

    年幼的裴瑛想要拽住他们的袖子,可是拼命伸出去的手只捉住了一丝冰冷的风,虚无缥缈。

    他重重摔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他艰难地伸着手,想要引起裴礼显夫妇的主意,可是他们却在分别。

    “别去……”

    “回来……”

    年幼的裴瑛已然泪流满面,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地上。

    大汉旌旗越走越远,冷风吹袭,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鹅毛般雪花,闪着细碎的银光,轻柔地落在他的头上。

    他怔怔地抬起头来,使劲眨了眨眼睛,看着阴沉晦暗的天空上飘着的白色的雪。

    他的身上不再是锦衣华服,金冠玉佩,取而代之的确实单薄的囚服,在冷风之中飒飒地吹着,他的脊背之上是沉重而又腐朽的枷锁,隐隐可见遗留的斑斑血迹。

    “快走!”

    奉命督查的侍御史一挥马鞭,指挥着羽林卫押送囚犯上囚车。

    他被推搡着,几次险些摔倒,但他依旧倔强地回过头去,蓬草一般凌乱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他漆黑的眼珠扫过周遭顶盔掼甲持刀负剑的羽林卫,看着骑在高头大马披着披风的侍御史身上。

    这人,他好像认识。

    风雪大盛,雪花漫天满地仿佛从天宇深处而来一般,扑落在他的眼前,让他甚至睁不开眼睛。

    手起刀落的呼啸声,很快,似乎有液体落在他的脸上,浓烈的血腥味从他五窍之中传了进来。

    温热的鲜血在冰冷的风雪中显得滚烫而又炽热,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看着自己的血亲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头颅与身体分离,鲜血染红冰雪,最后凝作血冰。

    一条条生命就这么逝去了,这世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这一刻,裴瑛真的情愿屠刀快点落下,好让自己不再目睹亲人遭屠戮的景象。

    他转过头去,看着刀斧手。

    他漆黑的眼睛是幽远辽阔的死寂,像是黑色的冰山,飘荡在广阔的冰海之上。

    原本早该落下的屠刀却在半空之中停下,刀斧手看着少年那梦魇般的沉默,以及那双黑色的无畏生死的眼睛,有一瞬间竟下不去手。

    大汉的旗帜猎猎翻飞,呼啸的北风分外猖獗,他整个人的灵魂仿佛依旧被北方带离了躯体,孤寂地飘荡着,不知归向何处。

    “磨蹭什么呢,他到底在干什么!”

    行刑官与监斩官互相看了一眼,很是不解。

    他们都奉了他人的命令,眼见那人的屠刀迟迟落不下,自然有些着急。

    壮硕魁梧的刀斧手一生杀过不知多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罪的无罪的,诸多人物应有尽有。

    在奉命杀人这个方面,他从未迟疑过,可在眼前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身上却深深地迟疑了,手中的屠刀悬在少年的头顶,久久地不能落下。

    就这么一个停顿,当他迫于长官的催促想要落刀之时,就听当啷一声脆响,刀剑交击,一道修长优雅的剑声便这么自风雪中匆匆刺了过来,而后剑锋斜着上挑,剑锋悠然划过他的脖颈,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线,刀斧手瞬间毙命,仰躺倒地。

    血珠在落地之前便凝作冰冷的血珠,滚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先是鲜艳的红豆,洒落一地。

    是谁?

    裴瑛僵硬地仰起起头来,风雪缥缈中就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手持长剑凛凛而立,布衣飘飘身形似鹤,面蒙布巾黑眸如剑。

    这是一个很厉害的男人,他带着他,自重重官兵包围之中杀出了一条通天的生路。

    虽然有了一条生路,但是两个人自此却成了不见天日的通缉犯,只能一路藏一路躲地生活着。

    男人告诉他,他叫明子玉,曾受过裴显礼将军的恩惠。

    今裴家遭难,特来相助。

    可如此厉害,如此博学的明先生却总是忧愁的,他俊美到几乎女相的眉目上笼罩着淡淡的忧愁的烟雾,一双凤眸也总是阴沉沉得不见光亮。

    闲暇之余,明子玉还告诉他,他有一个女儿。

    他说,他生平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他的女儿。

    他没能救下她的母亲,却还让她孤身一人到哪水深火热之地,每每想来,总是痛彻心扉。

    裴瑛听着,沉默着。

    后来,明子玉为了救他,死在了官兵的刀剑之下。

    他这么一个厉害的人,曾经孤身一人杀出官府重围的人,却还是死在了官府的追杀之下。

    他死得很惨,被五马分尸,头颅被吊在城楼上。

    他躲在人群里,默默地记下了在城楼之上谈笑风生的官员们。

    很久以后,在他走马上任之后的第三年,他终于有机会便是将这群人五马分尸,他将他们的头颅悬在城楼之上,以警世人。

    明子玉死后,那一年的大雪下得格外得大,雪有三尺厚,一脚踩下去几乎都拔不出来。

    他偷偷地去看过明子玉的女儿,他躲在树上,接着树枝与积雪的遮挡,透过其间斑驳的缝隙观察着她。

    他看着年幼的女孩穿着单薄的衣裳,却拿着比人还高的扫帚和下人们一起扫雪,那些下人怕也是奉了他人之意,故而百般刁难于她。

    瑟瑟寒风里,她冻得脸颊通红,只不住地吸着鼻子,身体颤抖得像是被秋风吹得左右乱晃的秋叶。

    他的目光挪向远处,就看着两个穿着狐裘带着狐帽的两个女孩,一个稍小些,生得唇红齿白,面如珠玉,她满脸嬉笑地看着那个可怜的女孩,嘴里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而另一个稍大些的却也是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虽并未助纣为虐,但也无规劝之意。

    二人穿得甚是暖和,一旁则堆着一堆颜色稍旧的斗篷。

    裴瑛一下子就明白为何这么冷的天女孩却没有穿斗篷,想必是许氏姐妹故意拿了她的斗篷,说是斗篷珍贵沾不得雪,等她扫完了再穿上。

    裴瑛手指渐渐收紧,指节泛起了白,骨节嘎吱作响。

    可是那双紧紧地捏成拳的手很快却又松了开来。

    此时此地,他尚在被通缉之中,万不可打草惊蛇,以至功亏一篑。

    他只能躲在树上,静静地观察着。

    可看着她们满脸嬉笑地看着女孩,裴瑛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却在怒气冲破束缚之时,强行将它化作收敛过的力气,将它发泄在树上。

    雪哗哗地落下,方才扫出的小径很快就积满了雪。

    女孩苦恼地看着新落的雪,只能僵硬地挪着身体走到树下继续扫雪。

    该死。

    裴瑛立即侧身稳住身体,不再动。

    就见那稍小的姑娘眼珠又是一转,她一把便将一个精致的绣球隔着白墙黑瓦丢出了夫,而后对着那可怜的女孩说道:“你,去给我捡回来。”

    她只得放下扫帚,便往门跑去。

    粉色丝绢制的绣球静静地躺在角门的雪堆里,她赶忙跑了过去,弯腰将绣球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手将上面沾上去的雪花拂去,上面的精致的绣花顿时叫她眼前一亮,整个人也都高兴起来。

    可就在她高高兴兴地回过头之时,却见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激起门前积雪飞扬在半空,在冷冽明澈的日光的照耀下,莹莹地发着剔透晶亮的光。

    她手中的绣球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到不知何处去了。

    “开门……”

    她走到角门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门。

    她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笑声,而后笑声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路上也没有行人,只有北风凄厉的吼声游荡在街巷里,带着悬在墙上的风灯也左右摇晃。

    变幻不歇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照出她所有的悲观的情绪。

    她就这么无助地站在雪堆里,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她彻底明白了,她们是不会让她进去的。

    虽然她知道她们都不喜欢她,可是堂而皇之将她关在冰天雪地里,她却是没有想到。

    她抱膝坐在角落,用手背擦去了眼泪,然后乖乖地等待着。

    她们总归会开门的,她心想。

    她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一样,窝在雪堆里,独自舔舐着伤口。

    裴瑛咬紧了牙关,想要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可是心底的波澜在此时此刻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一般,一个接着一个的火花飞溅出来,迸溅在心房里,灼灼燃烧着。

    可在这一刻,他无法再忍耐,纵身一跃便跳了下去。

    他跑向她,耳际风声哗哗作响。

    她扭头看向他的那一刻,却又瞬间变得无比惊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只有他奔向她的身影。

    不,不要——

    她的眼睛里满是濒死死亡的绝望,她猛然站起来,疯了一般向他跑过来。

    “快跑——”

    她几乎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扑倒在地。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裴瑛猛然惊醒,噼里啪啦火焰燃烧声椽梁断折声从头顶传来,他一抬头,坠落的火焰凝作他瞳眸中的一点光亮,并逐渐逐渐绽放开来,化作铺天盖地的火焰。

    轰隆——

    仓库瞬间坍塌,烟尘四起,滚滚浓烟升上了天空,遮蔽了那本就寥寥的光。

    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声惨叫声,人们瞬间四散而逃,但是还是有很多人来不及逃离而被卷入爆裂的火焰之中。

    火焰蔓延,吞噬了不知多少生命。

    大火之后,多有大雨。

    风惊乱飑,雨密斜侵,喀拉一声大树摧折,沉重的树干轻而易举地便被洪水裹挟住,奔腾着一路冲下山去,直奔兰陵县而去。

    ——

    轰隆——

    一声仿佛山岳崩塌的炸雷将昏迷的裴明绘瞬间惊醒,她像是被惊吓到一样猛然坐了起来,无助地四处环顾着,纱窗筛过晦暗的月光,像是黯淡的水银一般铺陈在地上,垂下的白纱静谧从房梁上倾泻下来,挡住了她的大半视线。

    屋子里的空气沉闷得好似凝固住了一般,人的每一次呼吸都分为艰难。

    裴明绘的心里是一片寂静的空荡,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是她却急迫想要做些什么。

    冷汗却不断地从她身上冒了出来,很快她的衣服便被浸透了,整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为什么会这么不安,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正在她疑惑懵懂之时,她的心脏猛地开始刺痛起来,疼痛让她无法呼吸,胸腔的每一次起伏都在加剧疼痛,疼痛如潮水般蔓延,渐次剥夺她的意识。

    “啊——”

    她整个人缩成了一只虾米,不住地痉挛着,痛苦着。

    过了好久,又是一道惊雷轰隆隆炸开,惨白的闪电随后而至,大雨哗啦一下便下了起来,仿佛天上破了一个洞一般无休无止。

    心好疼……

    疼痛渐渐止息,裴明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的寝衣也被她扯得松松垮垮的。

    急切的落雨声加剧了她的不安,她再次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地揣摩着心里那异样的情绪。

    心念电闪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甚至没有穿鞋,她一路赤足飞奔着闯出了门,身后守夜的春喜也被雷炸醒了,一见裴明绘匆匆便要出门,急忙跑着去拦她,却又被她推了开来。

    外面大雨倾盆,地上是一片激扬的水花,潮湿的水汽被骤起的狂风带着扑面而来,将她浑身淋得湿透。

    她却丝毫顾不得这些,赤足踩在雨水里,疯了一般向着府门外跑去

    去兰陵!

    她的心几乎不能思考,心里的目标催促着她奔跑。

    她在雨里奔跑着,许多婢女与侍卫见状想要拦她,可是却被她灵活地躲了开来,她发了疯一般跑着,一路跑出了裴府,可是就在刚要踏出裴府的时候一把便为侍卫拦下,一手刀便将其击晕过去。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依旧拼命伸着手,向着兰陵的方向。

    ——

    屋外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裴明绘的眼睫沉沉地坠着,她仰躺在榻上,渐渐清醒过来。

    外面小雨滴答滴答的声音,可她却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哭声。

    是谁在哭?

    谁在哭?

    裴明绘立即翻身下榻,一旁守护的聂妩立即搀住了她,才让她没有从榻上直接摔到地上。

    裴明绘一回头,就发现在聂妩的眼圈都泛着红,未落下的泪尚缀在颊边。

    “你哭什么?”

    裴明绘的心瞬间吊了起来,隐约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是她依旧不想相信。

    聂妩的嘴唇嗫喏着,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你哭什么!”

    裴明绘一把揪住聂妩的衣领。

    聂妩却只是在哭,哭到最后是止不住的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为谁哭?

    裴明绘隐约间猜到了什么,可是她全然不会相信。

    不会的,不会的。

    裴明绘不断地在心里说着,可是她的胸口却还是掀起滔天的狂澜,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防,她一把松开聂妩,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一定不会的。

    裴明绘这么想着,可是她的身体却在颤抖着。

    她甫一出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在微微细雨中飘扬的白幡,府中的每个人都披着麻带着孝,慢慢地穿梭在白幡之中。

    谁死了?

    裴明绘的脚步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谁死了会府中会有如此庄重的丧仪?

    裴明绘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她想去找裴瑛,去问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国丧……

    或者是自己死了,自己的鬼魂飘在这里。

    裴明绘慢慢踱步,穿过飘扬着的白幡丧幔,一步一步走向了大厅。

    这里依旧有许多的人,他们披麻戴孝,或跪或立。

    牛毛般的细雨落下,她的身上是一片黏腻的潮湿,可是她却浑然无觉,呆呆地站在这里,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谁死了?

    人群转过头来,发现是裴府的小姐,人群如潮水受阻般分为两半,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这条通道的尽头,是一只黑漆棺材。

    是谁死了?

    裴明绘无助地四处环顾,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如此的哀伤,看向她的眼神,确实怜悯。

    是谁死了?

    裴明绘想要询问,可是他们的表情似乎已经说明了答案,而她只要稍稍触碰,就会知晓那个残酷的真相。

    为什么要这样看她,为什么要怜悯她?

    疼痛无声地侵蚀着她的血肉,她终于不能再否认事实,一瞬间,仿佛天地的重量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她的思绪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拼凑在一起。

    她的目光慢慢地挪向了那里。

    她想走过去,可是刚刚迈出一只脚,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去,幸得一旁的婢女搀住了她,她才没有摔在地上。

    婢女搀扶着她,她就这么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短短的距离,她却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她的脸容是那样的苍白,眼睛朦胧着水光,却坚持着不肯落下来。

    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细小的雨丝落在她的脸上,慢慢地汇集着一条小小的溪流,代替她流下泪来。

    她慢慢地走到棺木之前,费力地想要推开棺盖,却又被苏央摁住了。

    裴明绘偏过头,看着苏央,用眼神无声地质问他,为什么阻止她。

    苏央不忍看裴明绘如此哀戚的模样,偏过头去,嗓音沙哑:“别看了,小姐回去罢。”

    “开棺。”

    裴明绘的声音很微弱。

    “小姐……”

    苏央依旧死死摁着她的手。

    “我说……”

    裴明绘用尽力气,声音依旧微弱,但是却有着无可悔改的决绝。

    “开棺!”

    苏央终于不再阻拦她,缓缓往后走,退至一侧。

    心脏潮水一般阵阵涌来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阵阵发昏,裴明绘忍住呼吸,将所有的哀痛都强行压下,拼尽力气将棺盖移开。

    拼命忍耐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滑落,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裴府彻底乱作一团。

    裴明绘仰躺在冰冷湿润的石砖之上,鲜红嫣然的血不住地从她的口中流出,她的眼睛最后一丝光彩彻底寂灭,并渐渐涣散起来,可是她一想到躺在棺椁里他的模样,却又再次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她怎么样都站不起来,浑身的筋骨似乎也被那一场杀害他的大火一同烧了个干净。

    周围的人不忍再看,纷纷偏过头去,立在一旁的苏央本想扶她,伸出手却,却又默默地收了回来,退到一侧去。

    她苍白到几无血色的手分外艰难地攀住棺材的边缘,停顿等待了许久方才积蓄了站起来的力气。

    裴明绘艰难地攀住棺木边缘,当目光再次触及他的尸骨之时,她的整个人却仿佛浸在冰冷的雪水里。

    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那个清俊隽雅却手段狠辣的男子,有着对妹妹无限温柔的哥哥,前生凄苦半生荣华的裴家孤儿,就这么躺在这里。

    裴明绘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了他既往的模样,那个谈笑风生,总是衔着温柔笑意的裴瑛的脸容。

    是他吗?

    她眨了眨眼睛,浑圆的泪珠便从眼眶里掉了下去。

    原来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急迫的思念与疯狂的哀痛逼迫她的脑海在眼前勾画出裴瑛的过去的模样。

    可是那么真实,那么真切,就好像他还能够呼吸一般。

    她慢慢地回想着,过去的一点一滴。

    他的笑,他的无奈,他的冷漠……他的一切都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时间缓缓流逝,裴明绘终于低下头去,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他死前,痛苦吗?

    “哥……”

    裴明绘将手伸进棺椁里,握住那业已失去血肉的焦黑的手骨,死命与他十指相扣。

    “哥哥。”

    可是他不会在应答她了,永远也不会了。

    “你怎么伤成这样啊……”

    她心疼地抚过他的尸骨,哭声断断续续的,就连呼吸也是一下接着一些,她的声音很是疑惑,“哥哥,你是不是很疼啊……”

    灵堂里面静悄悄的,白幡随着冷风在微雨中飘荡,每个人都沉默着。

    “哥哥,你看看我好不好。”

    裴明绘流着血与泪,斑驳的血泪落在尸骨之上,像是开了红色曼陀罗。

    “我再也不会不听你话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了,我真的不要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发了疯着了魔一般想要跳进棺材里,一旁的人立马拽住了她,两个七尺男人联合一起,竟生生没有拽住她。

    命运怎么可以这么薄待她,怎么可以让她活着却又剥夺她最后的亲人呢?

    老天为什么不取了她的命去,反而叫身负血海深仇却大仇未报的他死去呢?

    裴明绘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棺椁里的他,咧嘴笑了起来,鲜血从她的嘴里流了出来,和着她的血泪,一起落在他的尸骨之上。

    活着的人,大抵才是最痛苦的罢。

    如果真的能够以命换命,那她愿意用自己的生生世世换他回来。

    可是,这终究是不可能的。

    人死了,终究不会再回来。

    永永远远,也不会再回来。

    谁为着谁身死魂消,谁又为着谁肝肠寸断?

    第65章新生与复仇

    细雨微微里白幡飘扬, 裴瑛的棺椁停灵于灵堂之中,披着斩衰的女子跪在一旁,枯燥的头发用生麻束起, 梳成丧髻,沉重粗糙的生麻压在她的身上, 将她的脊骨都压弯了下去,纤弱的脖颈也垂了下去,似乎再也不能承受如此重量。

    她像一株被冷风夺走所有生气的枯草,歪歪斜斜却又倔强地跪在此处。

    斩衰用最粗的生麻制作,其断处外露不缉边,上衣叫“衰”。因称为“斩衰”, 而披斩衰者, 服期三年。

    裴府里外丧乐隆重,丧仪极盛,一派浮着哀戚的喧闹与浮华,这是皇帝赐与御史大夫裴瑛的极尽哀荣。

    裴明绘跪坐在地上, 眼睛是涣散的, 一丝光亮也透不进去。

    耳边是喧闹的人声与哭声, 可她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只呆呆地跪在这里,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 一想便会心痛到不能自已。

    可是突然之间,她的臂弯却被人搀住,然后被扶着朝着某个方向跪了下来, 当她在抬起头来,便见皇帝与一众大臣亲来吊唁。

    她有些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就算听到了,也有些听不懂,她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辨析清这些词句的意思,艰难地将它们组合在一次,才堪堪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在劝慰她不要难过。

    可是,为什么不要难过呢?

    皇帝看着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的女子,无奈而又惆怅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你与裴卿兄妹情深,可人死不能复生,早些节哀罢。”

    裴明绘怔怔地听着皇帝的话,眼睫颤动着,像是承托了寒露的秋叶一般瑟瑟发抖。

    微雨清寒之中,她的脸容苍白得好似冬天的雪,一双漆黑如墨眼睛空洞洞得没有一丝神采。

    她垂下头去,枯燥如同枯草一般的发丝落了下来,随着她的颤抖而颤抖着。

    人死不能复生吗?

    可是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呢?

    良久,她终于明白了,敛容敝衽,跪地叩首,她长长久久地跪在地上,额头搁在冰冷的石砖上,直到头晕目眩将要晕倒的那一刻,才抬起来。

    又是良久,皇帝离开了。

    良久的良久,隐隐有哀恸的哭声传来。

    谁在哭?

    裴明绘僵硬地抬起头,循声看去,就见一个老者被人搀扶着,可就在他擦起袖子擦眼泪之时,那嘴角的一丝诡谲笑意瞬间惊醒了她。

    这丝隐秘诡谲的笑意,宛若极黑的夜里骤然滚开的一道惊雷,猛然炸在裴明绘的心里,随后而至的惨白闪电照亮了她千疮百孔的内心,她错愕地盯着窦玉,身子猛然踉跄,向后栽去,却又在摔倒之时伸出手拄在了地上。

    他为什么笑?

    裴明绘怔怔地看着窦玉,看着他在一众门生故吏的簇拥之下离开。

    他死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裴明绘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在也看不见。

    那丝笑意转瞬即逝,快到像是幻觉一般。

    可裴明绘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庞霎时间涌上了血气,一双眼睛仿佛翻涌着阴郁的层云,间或有耀目恐怖的雷霆闪过。

    窦玉,是不是你。

    尽管没有任何的证据,但是裴明绘心中的仇恨却清晰地对准了这个曾经帮扶过裴瑛的人。

    这很荒谬。

    裴明绘不清楚窦玉的底细,她也不是一个无端就会怨怼他人的人。

    可是这般荒谬却清晰的感觉,让裴明绘那如一潭死水的心像是有岩浆流淌进去,转瞬间便沸腾起来。

    裴明绘缓缓地站了起来,可是长时间的跪坐让她眼前发黑,她又猛地往地上跌去,可是就要摔在地上的那一刻,胳膊却又被人拉住了。

    她艰难地缓过来,回过头去,久违的脸容便闯进了她的眼中。

    温珩。

    微风带起细雨,冰冰凉凉的雨粉洒在二人的身上。

    今日的温珩并未穿着往日的红衣,因着裴瑛的葬礼换上了素衣,浸在微雨轻风里,衣袂轻动。

    裴明绘看着他,胸中激愤,说不出话来,可是一双眼睛却好似涌动着滔天的狂澜。

    温珩并未说话,只是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摔倒。

    裴明绘抿了一下苍白的唇,想要说话,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明绘笑了起来,这抹笑太苦太悲,她一把甩开温珩的胳膊,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走着。

    她真的想即刻就杀了温珩,杀了窦玉。

    可是她的命只有一条,报仇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她不能杀错人。

    直觉并不能说明什么,她需要证据。

    微雨已停,阴郁的层云里透出几缕明澈寒冷的亮光来,天地登时亮了起来。

    号角长鸣,裴明绘静静地站立着,黑色的发浸润了雨水,湿哒哒地贴在她的脸容上,她的眼眸是纯然的黑色,里面映着的是一层一层封土落下的情景。

    过去的事历历在目,他的每一次微笑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中,他的嗓音似乎还回荡在她的耳边,闪烁这动听的温柔。

    往事如从天而来的箭雨,避无可避地让她的心便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所有的强力积压的情感一瞬之间爆发了,她的内心顿时掀起了滔天的狂澜,淹没了所有理智。

    在这一刻,裴明绘是真的想抛下一切,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在乎,只跟他,也只跟他,天上碧落,地狱黄泉,哪里都好,只要能与他在一处,什么都是好的。

    温珩本就立在人群后面,他本没有给裴瑛送葬的兴趣,也不打算观摩皇帝给裴瑛的巨大哀荣。

    可他总是坐卧难安,不得以被逼着来了。

    裴瑛死了,温珩理当是高兴的,只高兴却还是不够的,应当是弹冠相庆以贺大喜之日。

    可是真当这一日到来的时候,他却并不是那么高兴。

    更准确的来说,说不上高兴,却也说不上不高兴。

    他慢悠悠地转悠在葬礼里,看着人们或哭泣或平静,不禁冷嗤一声,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悲伤的是后悔自己选错了人,站错了队,愁苦的是有担忧自己的官途该将如何,若有所思的是在思索自己该投向谁,平静的是冷眼旁观观察局势。

    倒是没有高兴的。

    毕竟裴瑛的势力还没与完全被拔出,若是找那群专司弹劾的侍御史看见,难免又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毕竟现在圣意难测,一旦有人在裴瑛丧礼上喜笑颜开,这件事上达天听,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温珩回过神来,在沉默着的人群后面站在,他默默看着裴明绘,看着她几乎悲伤到无法自控,心底里的那最后一丁点恶劣的喜悦也彻底被冲散了。

    他见她不哭也不闹,如此情景,却是奇怪。

    他从不怀疑裴氏兄妹二人的感情,也知道裴明绘对裴瑛的僭越亲情的感情。

    裴瑛这般自认清高的人,怎么可能爱上自己的妹妹。

    她不会要殉情罢。

    当这个念头浮现在温珩脑海里的时候,他顿时愣住了。

    风雪夜里,她宁死也不投降,可是今日晴光正好,她却要为一个死去的人殉情。

    值得吗?

    裴瑛就真的值得她去死吗?

    思及此,心里的不甘涌上心头,这种异样的情绪让温珩拧起了眉,别开头不想再看裴明绘。

    本来就是利用,哪里又会有什么真情实意呢?

    温珩心道。

    她自己找死,他倒也乐得见裴瑛到死也不能闭上眼。

    心里这般想着,温珩的眉却愈蹙愈深,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裴明绘,整个人也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当看到裴明绘真的往下跳的时候,温珩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他几乎没有犹豫,一把推开前面挡路的人,飞身跳了下去,一把拉住裴明绘想要将她拉起来,却又被她一匕首刺了过去,温珩虽身法灵敏,却也没有躲过去,匕首刺进他的肩膀,深入血肉,他疼得咬紧牙关,只闷哼一声,反手把将匕首握住,猛地向后一带,匕首便脱手,几经周折摔在了棺椁之上。

    温珩见裴明绘还要反抗,狠下心来一手刀便打晕了裴明绘,然后手一伸,将裴明绘揽在臂弯里。

    他垂眸看着女子苍白的脸容,在透过日光之下的微光的照耀下,照亮着那衔在脸颊未落下的凝着无限思念与痛苦的泪在闪着光。

    这是一场经年的梦,梦里的一切清晰到无比真实,却又模糊到无比虚幻。

    梦里,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

    裴瑛依旧是一袭青衣,长身立在杏花树之下,他有如闲庭散步一般悠闲,眉目间是犹如春风一般的温柔宁静。彼时风起,落花如雨倾,缤纷馥郁的花瓣像是有生命一般随着清风飘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又飘然坠地。

    他看向她,眸光微微闪动,像是温柔的春光落进了微微荡漾的春水里,荡起层层金白色的涟漪。

    裴明绘久久地怔在原地,可就在意识到这是裴瑛的时候,她便拼命向他跑了过去。

    裴瑛张开怀抱,笑着等待着她。

    她抱住了他,却只拥住了一怀抱的缤纷落花,她整个失去重心,重重摔在地上,猛然惊醒过来。

    梦醒之后,她再次一无所有。

    苏央立在外间,不忍看裴明绘如此悲伤的模样,也不愿在此时去打扰她,可是势态紧急,他也不得不进去。

    苏央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住,迈出了步子,走进了里间。

    里间很是安静,过往浓郁的熏香也不见了踪影,空气里是令人生叹的死寂。

    白纱沉沉地坠着,像是凝固的雾霭,遮挡住女子的身影。

    二人都长久的沉默,一直到了苏央觉得不得不在开口的时候:“小姐。”

    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她的声音很是嘶哑,只说了一小句话便没了力气:“什么事。”

    苏央无声地叹息道:“小姐。家主若是还在,一定不愿意看到小姐这么痛苦的。今日时局变化无常,小姐当早日振作,重振裴家才是。”

    里面传来淡淡的苦笑,伴着幽幽的叹息:“你知道的,我不在是裴家人了,又拿什么名义来振兴裴家?一个外人,谁认你是裴家人?”

    “小姐依旧是裴家的小姐。”苏央说着,突然就哽咽起来,“家主当日并未划去小姐的名姓,家主划去的,是自己的名字。”

    一句话轻飘飘地飘了出来,却重重地砸在地上。

    纱帘之后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白纱猛然拂开,憔悴的女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一把拽住苏央,急切地问道:“什么意思。”

    苏央似乎在也无法忍耐,闭上眼却流下了泪:“家主很在乎小姐,他从未有让小姐无家可归的意思。他就算将自己逐出裴家,也不会将小姐逐出裴家的。今此以往,小姐便是唯一的裴家人了。”

    一语宛若惊雷,将裴明绘深深从痛哭悲痛中炸醒。

    她不可置信地后退,脚踩在曳地的裙裾之上,猛然摔在了地上。

    她怔怔地看着苏央,眼前的景色却模糊起来,色块斑斓里那夜的情景再度浮现在眼前。

    “子吟,这只是梦罢了。”裴瑛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发,凝神而视,“为兄怎么会不要你呢,就算为兄不要自己,也不会叫你走的。”

    “你放心。”裴瑛擦去她脸庞的泪珠,声音是那么温柔而又那么笃定,“为兄在一日,就会站在你身前一日。”

    “真的?”

    她仰着头看着裴瑛,裴瑛垂着头看着她,笑容是那么真切,映着身后的烛火,他的整个人似乎发着辉煌的光芒。

    他一字一句,无比真诚地回答道:“真的。”

    当时,她的心一下就安稳下来,她伏在他的怀里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琉璃灯万般色彩映入他的眼中,点燃里面坚毅而又温柔的神色,由内而外透出好看的光彩来。

    “我纵死,也会护得你周全。”

    她在入睡之际,这句话便从她的耳廓里幽幽飘了进去,那悬着的心也彻底落了下去。

    为什么呢?

    裴明绘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

    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好,却又对自己这么狠?

    裴明绘迷茫地看着四处的环境,这个人仿佛失了魂魄一般,踉踉跄跄地走在。

    迷茫,无措,痛苦,悔恨等诸多情绪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压得裴明绘喘不上气,可是却又逼着她清醒过来。

    她整个人仿佛从濒临死亡的绝境悬崖勒马一般,重新找到了生路。

    她赤足披发走了出来,走在回廊之下,仰头看着那已然大亮的邈远天际,阴云已然退去,太阳闪耀在纯净的蓝天之上,耀目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泪水迸溅在石砖之上,摔得四分五裂。

    明澈而又浓烈的日光照在她苍白的面容之上,让她的肌肤泛着白玉一般的光泽,她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该结束了,自顾自的痛苦只会杀死自己,成全他们。

    她绝不会让他们胜利的。

    裴明绘慢慢地走着,穿过无风自动的白幡,慢慢地往前走。

    这是一条白天黑夜永不停息的路。

    一条注定只有自己独行的艰苦的路。

    没了裴瑛的庇护,猛烈的风雨注定会让她遍体鳞伤,倒霉一点或许会死无葬身之地,幸运一点或许会苟活到善终。

    可是什么善终?

    难道苟活到最后就是善终吗?

    裴明绘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她情愿走上一条轰轰烈烈的死路,到时候在黄泉与他相会的时候,就可以对他说,她没给他丢脸。

    山衔红日,晚霞分外艳丽地铺张在天空之上,暮夏的凤将渭水的潮气也一并带了过来,并氤氲在繁荣的长安城里,将落日的红光渲染得更加朦胧。

    裴家的祠堂再次打开,起香烛,摆香案,一袭素衣的裴明绘慢慢地走了进去,敛起衣裙跪在蒲团之上,郑重三叩首。

    乌黑发髻只有素色的丝绢扎起,面上一丝粉黛也无,她的肌肤依旧苍白,连嘴唇也是,仿佛这具身体没有血液流动一样。

    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目光落在裴瑛的牌位上是,眼神里不复哀痛,唯余明澈清晰的冷静,像是冰层一般,夏日灼热的日光落进去,照亮冰层之下熊熊燃烧的复仇的火焰。

    该怎么办?

    裴明绘细细思量着。

    也许只有天知道了。

    她心道。

    这段时日太长,也太痛苦了,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不知白天黑夜,可是一朝清醒,这些如同流云浮烟一般的痛苦也被悉数压回了心底。

    长安城的城楼之上的风格外得大,连绵欺负的城垛之上的大汉的旗帜被吹得瑟瑟作响。

    风很大,裴明绘只能眯着眼看着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行人,凝神细思,她的发丝斗殴风吹得向后飘去,肩上披着的的飘带也随风舒卷,素色的衣袂裙裾在风中鼓荡着。

    这几个月,长安城发生了好几件大的事,这些事都是裴明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看着长安里裴瑛的势力不断被打压被蚕食,他们纵有联合反抗也被猛烈地压制下去,最后的结果也是被分化被蚕食,有的死了,有的活着被左迁至地方,怕是这辈子也无望回到长安城了,也有活着的开始过得风光起来,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投靠了谁。

    其中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新丞相的选任。

    先前裴明绘曾经猜测过会谁人,今日一观,却是不错。

    窦玉。

    这个曾经与已故武安侯陆珩舟针锋相对的外戚,再次登上了庙堂。

    虽然裴明绘不大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启用窦玉,照例说,他应当扶持新的外戚为自己所用,而不是启用已经在后宫无人的窦氏。

    其中的原因,大抵值得她细细揣摩。

    但没关系,只要她不死,她的时间就长得很。

    裴明绘偏过头去,看着渐渐沉下去的一轮红日,目不转睛,直到天际线在也没有了他的光芒。

    冰冷白硬的月亮从东方升起来了,她的光芒是那么澄澈,虽然不比太阳的光耀眼热烈,却也是那般明亮,如水一般的光芒流泻在人间,让人间不至于是真的昏暗,让那些活动在黑夜里的鸟兽不至于太过猖獗。

    复仇。

    她偏过头去。

    内心的火焰在燃烧,她急迫地想要复仇,可是她不能。

    她需要等待时机,有道是君子藏器于时,待时而动。

    她决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她没有可以横冲直撞的后台,也没有谋略大局的才能。

    所有,她只能等待。

    但是,等待并不意味着什么也不做,彼时敌人力量太过强大,她只能隐忍蛰伏。

    她或许不需要自己动手,政治上的事,多的是分化与借力打力。

    他们绝对不是一条心的。

    裴明绘心道。

    她不相信,在取得巨大胜利之后,他们还能够一条心。

    最主要的原因,当今陛下绝不是庸常之君,绝不会允许臣下有逾越皇权的举动。

    而为窦玉鞍前马后的人,无一不为着追求自身利益而来的,但往往他们的利益,与皇帝的利益确是相悖的。

    他们虽然暂时并不能有所动作,可是他们迟早会露出致命的马脚,只要他们露出马脚,裴明绘拼尽性命也要将他们拉下地狱。

    与此同时,她相信,为窦玉鞍前马后的人,在窦玉登上丞相之位,肯定会来索要自己的报酬。

    这不会太远。

    只有白痴才会完全答应他们的要求。

    显然,窦玉不是白痴,他绝不会答应他们,或者说,不会完全答应他们。

    假如她记得不错,以温珩的个性,怎么肯屈居于窦玉之下呢?

    几声嘶哑的鸟鸣惊醒了陷入沉思的裴明绘,她猛然抬头四顾,就见深蓝色的夜空飞着各色瞧不清颜色的鸟,它们扑着翅膀往四面八方飞去,不再漫无目的的飞翔。

    天黑了,倦鸟也要归巢了。

    那她呢,她该去哪儿呢?

    裴明绘在深秋的夜里望向裴府的方向,冰凉的手指渐渐蜷缩起来,她深深地闭上眼,那种深到骨髓里,久久缠绕着的痛苦抓住了她的心口。

    她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了他。

    他永远不会在回来了。

    第66章复仇第一

    今此以往的两年后, 正是元狩二年仲夏。

    此时未到汛期,渭水平静而又祥和地流淌在广袤的关中平原之上,连绵十里的长安城楼倒映在水面上, 被闷热的风揉皱成一片颤动着的碎影。

    一个背着竹篓的布衣年轻人在驻足于横跨渭水的白玉桥,仰头看向盛大的长安城, 那门楼上飞着的黑色飞檐凌空展翅,迎风舒卷的大汉旗帜里掩映着持着兵刃守卫的羽林卫。

    布衣年轻人生得面白如玉,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里自有一番光华。

    他走进城楼,长安的繁华如同流水画卷般铺陈开来,盛夏的阳光从天际洒下, 将长安的连绵起伏错落有致的宅第高阁凌空复道都镀上一层浅金色。

    这条大街南北走向, 北边的尽头便是皇城,东西两侧繁华的街市,熙熙攘攘走在街上的行人,也都衣着不凡, 就连眉间的神情也与其他城邑的人不同。

    这是独属于帝都长安人的自信与傲气。

    他四处环顾, 目不暇接地看着长安城, 他的身边是川流不息的高车驷马,里面坐着的都是达官贵人皇族贵胄,单单拎出一个来都是他此生都不可企及的位置。

    他不住地赞叹着集天下奇迹于一城的长安,忽然就被一旁的声音吸引了, 他循声望去,就见此处是一处支起棚子的茶摊,出于好奇心, 他便行至茶摊,要一碗粗茶。

    “你听说了没, 今年来裴家又起来了。”

    “你说这原先的御史大夫不都死了吗,怎么这裴家还能屹立不倒?照常理说,这裴家在朝廷里头都没人了,这裴家也该被踢出去了,怎么还这么红火呢。”

    “这也是道理,这新晋的御史大夫可是与原先的裴大人可是死敌,当年斗得可真是一个血雨腥风,死了不知多少人。以温大人的脾性,除了裴大人之后,就该清算裴家了。可是这裴家不仅没倒,反而这么红火,怪哉怪哉。真是叫人摸不到头脑!”

    “谁知道呢?”

    街角处的茶摊上的百姓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最后也没讨论出个是非来。

    年轻人仔细地听着,陶碗中的茶却没喝多少。

    森森马蹄声响彻长街,百姓们轰然散开,就见绣衣缇骑的侍御史列队前呼后拥驰骋而过,其腰间袖上皆饰金,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格外耀目。

    “真威风啊。”

    其间有一人感叹道。

    “这有什么好的。”

    旁边一人鄙夷道。

    “这群羽林卫皆是仗势欺人之辈,不过仗了新晋三公的温珩的势,行事别提那个嚣张,前几天才发生的那件是你还不知道吗,就是这个温珩的手笔!原以为原先那个御史大夫死了之后,朝廷能够消停几日,不要在死人了,可是不成想,死的人反而越来越多,看来,这长安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就怕那一日这大祸就要降在你我这布衣之上了。”

    “看来这御史大夫真是一任不如一任了,这糟日子,什么是个头啊!”

    ……

    年轻人听罢,遂起身,背好竹篓,出了长街,便向着大臣聚居的尚冠街而去。

    很快,他便停在了裴府的府门前,与阍人报了姓名之后,阍人便一路小跑着往里面通报,很快一位儒雅的男子便走了出来,二人互相见礼,这位名叫苏央的管家便领着这位名叫裴何的年轻人走了进去。

    裴府很大,六进的华阔庭院,其间连房洞户,台阁相通,盛夏里的各色花木开得正艳正欢,这些缤纷的颜色掩映之下是雕镂图画的柱壁,青琐绮疏的窗牖,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华美。

    年轻人走过白石砖铺就得道路,便停在了正厅之前。

    苏央引年轻人往里走,拱手道:“还请公子在此安坐,待我去请家主来。”

    苏央辞别年轻人,便往后院走去,停在一在白日也紧紧着的院门前,示意左右看守的侍女将门打开。

    院子里种着许多花木,因着盛夏时节,这些品种繁多的花木都盛放来,簇在枝头争着芳香,夺着夏日的魁首。

    他看在深深花木掩映里的房屋,无声地叹息一声,慢慢走了进去。

    苏央拾阶而上,停在紧闭着的朱红的门前,抬手在门上一轻二重地拍了三下,过了许久,方才传来一声女声,这道女声像极了从萦绕着有毒瘴气的幽幽洞窟里传出来的一般:“进来罢。”

    苏央的内心再度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推门而进。

    屋子里很暗,到处垂着红色的纱,这是像是干涸的血一般的颜色,就这么积在屋子里,遮蔽了本就不多的漏进屋子里的日光。

    隐隐约约里,他似乎可以从红纱后瞥见一长身而跪的女子的身影,一点红烛的光幽幽闪烁着,与铜镜里的复影遥遥相对。

    苏央拱手见礼:“家主。”

    女子微微动作,像是偏过头来。

    她直起身子来,伸出手撑在镜台上,宽大的广袖便落了下来,遮住苍白手臂上的道道伤痕,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质地华丽深沉的深蓝色衣衫拖过红色地毡上的斑斑血迹,很快一只手便从红纱里伸了出来。

    这是一只苍白的,毫无血色的手,指尖处几近透明,她慢慢地拂开了着这深红的纱帘,露出那张美到艳丽的面容,微微上挑的凤眸,里面凝着一双黑暗深邃的眼珠,幽幽地倒映着苏央的脸容。

    这是裴家新任家主。

    裴明绘。

    苏央定定地看着裴明绘,看着她愈发邪气的面容,便知道她绝对沾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家……家主。”

    苏央欲言又止,瞳眸忍不住颤动,像是波澜不息的湖泊。

    “来了?”

    裴明绘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将那些异常都掩饰在微笑之下。

    “我早就盼着裴宣之来了,今他一来,只要拜了祖宗,易了族支,裴氏正统也算是有了着落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眉宇间一丝若隐若现的忧愁也彻底消散了:“我也算是对裴氏祖宗,有了交代。”

    “……”

    苏央沉默地看着面前面前姣美体态修雅的女子,内心却是言不尽说不完的悲哀与忿然。

    昔日那个温柔的小姐哪里去了,她怎么就便成这幅模样了呢。

    过了许久,他感觉自己面部的肌肉都僵硬了,扯了扯嘴角:“家主,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裴明绘蹙起娥眉,往前走了几步,与苏央擦肩而过,她微微偏过头来,“你的意思我明白,也很有道理,但是于我来说,不当讲,也不可讲。”

    言罢,裴明绘便离开了,只留下苏央独自一人站立在原地。

    他都知道,在如此的血海深仇面前,她自然不能再是那个躲在他人羽翼之上的那个不谙人世残酷的女子了。

    已故裴家家主留给裴明绘,足够她在河东谋生独立,但是若是仅仅凭借这些,却是远远不能复仇的。

    如今裴明绘能在长安立足,正是裴瑛昔日好友门生相助,若非如此,她怕是在裴瑛死后第一年就被赶出长安了。

    而在裴瑛死后的第一年,裴明绘过得很艰辛,也很痛苦。

    不只裴瑛身死所带来的不可弥合的伤口,更有在失去裴瑛压制后庙堂骤然掀起的波澜,她大抵也不善此此道,故有孤立无援般的孤独与无助,可是伤痛所带给人却不只有痛苦,却让裴明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便频繁地周游在名利场上,看似游历官场之外,却是步步都朝着官场走,那些不成文的贵族准则与官场交易,她业已明白如画。

    ————

    裴宣之一眼便看见了这位名动长安的女子,她一如传闻那般美丽动人,尤其那唇畔噙着的微笑,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分外勾人魂魄。

    但是裴宣之却有些毛骨悚然,惊觉她的一颦一笑都仿佛设计好了似的,全是计谋,没有一丝真心。

    “怎么了?”

    裴明绘好整以暇地倚在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陷入惊慌之中的少年,她挑了挑,暗中审视着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后悔了?”

    “不……不后悔。”

    裴宣之勉励静下心神来,他抬眸看向裴明绘,信誓旦旦道:“晚辈既来了,就绝无后悔之意!”

    “好。”

    裴明绘满意地看着裴宣之。

    “有胆量。”

    裴宣之出身裴氏旁支的一个小族,又是小族的庶出,家里的爵位是轮不到他了,因此,他若是想要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就只能靠着自己的拼出一番好的前程来。

    但是话是这么说,但是按照汉朝今日的律法常规,除非裴宣之有着过人的才能,否则怕是到改朝换代朝堂也没有他裴宣之的立足之地。

    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个旁支庶子来说,能够成为裴氏嫡氏,承继已故御史大夫裴瑛的辉煌,这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宣之自幼都盼望着能够出人头地,如今有这个机会,他怎么可能不为此心动。

    只要成为裴氏嫡氏,又有长安名流裴家主的辅佐,只需要一个得当的时机,他便有一步登天改天换地的机会。

    而彼时的裴明绘花费数年在朝堂经营,也急迫地需要一位裴氏嫡系的公子在朝中立定脚跟,以备来日对联合裴瑛留下的诸多门生故吏与朝中好友仇敌在朝堂上的联合反击。

    裴氏嫡氏是复仇的关键。

    因此,裴明绘于裴氏诸多旁支考察日久,终于选定了这位颇具能力年轻人,虽不及裴瑛半分,但是也够用了。

    只要他不畏难,不畏惧那些人,她就会扶他直上青云一步登天。

    ——

    没有挑选吉日,裴明绘直接让管家开了裴氏祠堂,让裴宣之拜了祖宗,认自己做了长姐,焚香高祖,裴氏嫡系也算有了延续。

    裴明绘的指尖抚过那道哀戚粗重的墨痕,看着被划去的裴瑛的性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心底的哀戚瞬间翻涌成海。

    “长……长姐。”

    裴宣之一偏头便看见裴明绘的眼圈红了,像是涂抹一层胭脂一般嫣红。

    “无事。”

    裴明绘压下所有的情绪,将簿册合上,推至一旁,吩咐管家将其收好,她偏过头来,看着裴宣之:“今此以往,你便是裴氏嫡系一脉了,万不可辱没裴氏门楣,不可违裴氏族训,不可行大逆不道事,不可做伤天害理事,不可做对不起天下百姓事,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裴氏公子,为着振兴裴氏家族,承继先家主的荣耀,你当夙兴夜寐,永行正义事。”

    “谨记长姐教诲,裴宣之誓死不忘,定不负长姐期望,定不辱没裴氏门楣。”

    西山衔日,裴府浸在一片红光里,裴明绘出了祠堂,步子却有些虚浮,她望着如血的残阳,眸子里满是不知何处去的无助,太阳落进苍茫的山里,再也看不见它的踪迹,裴明绘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经过这一日的劳顿之后,裴明绘十分疲惫,她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卧房里空无一人,一丝声息也没有,她早就遣散了自己院子里侍候的所有婢女,除了特定的日子叫婢女进来洒扫庭除以外,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进来的,就连平日里最信任的春喜与夏荷也能不例外。

    随着时间无声地挪移,太阳的最后的一点余晖也消散无踪了,屋子黑漆漆再不见一丝光亮,一只红烛倏然亮起,它幽幽地亮着红光,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风出动,左右摇晃上下盈缩,像是跳动着的鲜红心脏。

    裴明绘敛衣跪坐其后,黑色的瞳眸里倒映着火光,她看向铜镜里自己,倏然被吓了一跳,她的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地像是新雪一般,眼睛空洞的没有一丝光亮。

    这还是她吗?

    裴明绘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可是就在她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好久,才确定镜子里的是她。

    是她啊……

    周围逼仄浓稠的黑暗压向了这渺小的光明,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良久,裴明绘紧绷的身体才开始放松下来,她抬起头来,苍白的额头被红烛的光照出一片艳红来。

    她再次坐直了身体。

    她知道,苏央觉得自己疯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疯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没有疯。

    她只不过沾染上了某些人人畏惧着的东西罢了。

    这件事,足以让裴氏再一次族灭。

    可是裴氏本就没人了,他想抄家也是抄无可抄,定多是将这座坟墓似的府邸收走,将死人一般的她杀死罢了。

    锋利光滑的剑面闪过她的容颜,剑锋滑过她的手腕内侧肌肤,鲜血滴落在烛火之上,蔓延在棋盘之上,形成复杂交错的线条。

    裴明绘将头枕在胳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的光亮渐渐被涌上来的黑色的潮水淹没,可是她原本一片死寂的黑暗的心里却燃起了点点光芒,这些如同荧火一般微弱地光芒汇聚在一起,光亮渐渐盛大起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光芒退潮,花瓣蜂拥而来,裴明绘以袖遮面,待到花瓣也退去,她的面上已然多了面纱,遮住了她的大半容颜。

    她往前走着,景象渐次清晰起来,她见到了那个她魂牵梦绕着的人。

    这是梦吗?

    裴明绘其实也搞不明白这孰真孰假。

    巫蛊所带来的幻境,可以引导人见到最想见到的人。

    午夜梦回,你可会见到你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裴明绘慢慢地往前走,那道如同空山新雨朦胧的身影渐渐浮现在眼前,那抹清醒那么生动,音容如同真的他一般无二。

    雪下得正紧,白衣的裴瑛坐在廊下,仰头看纷飞雪落。

    他的凤眸修长而又优雅,可是在空泛的发呆之下,却圆润起来,所有锋芒都内敛进瞳眸深处,像是宛若清润柔和的灵玉,只可偶得,不可强求。

    一盏琉璃风灯悬在他的头顶,冷风垂来,各色光彩交替变化,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梦幻的光彩。

    他在发呆。

    裴明绘很少见他如此模样。

    孤寂,迷茫,落寞,无措诸多情绪加诸他身,让他失去了过往的从容不迫,取而代之的事那种密密麻麻的可怕空寂。

    原来,裴瑛也会有这些情绪吗?

    裴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紧紧蹙着的眉这才稍稍舒卷起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浮在他的唇畔,细细辨去,却像是压抑着的苦笑:“你来了。”

    裴明绘慢慢地走了过去,在裴瑛身边坐下:“嗯,我来了。”

    “怎么样,你那里还顺利吗?”裴瑛的目光偏了过来,正好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这般赤诚的没有忧虑的目光,让裴明绘忍不住退缩了,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嗯。”

    裴明绘尖尖的下巴搁在膝上,闷闷地嗯了声。

    “怎么不高兴,谁欺负你了吗?”

    裴瑛无奈地笑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一如既往,却又大有不同,可是其间的不同,裴明绘却又说不明白,也理不清楚。

    “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你就不高兴,我好像就没见你高兴过。”

    裴明绘低下头,闭上眼。

    高兴吗?

    她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高兴了。

    哪怕是在梦里见到了让她辗转反侧梦寐不忘的人,她也没有办法高兴。

    裴明绘沉默着,她不想说话,因为一说话她简直委屈都要大哭出声,可是难得与他在梦里相见,怎么可以让眼泪与哭泣浪费掉呢。

    裴明绘摇了摇头,她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明儿……”

    裴瑛看着眼前闯入他梦中的女子,看着她无助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眶里氤氲着水幕,随时都会凝成泪珠流下来。

    裴明绘不是第一次入裴瑛的梦。

    裴明绘并未告诉他,她的真实姓名,反而是用面纱掩了面容,用了明儿的假称与他相处。

    这是她自己的私心,盼着在她的一生,还能与裴瑛不以兄妹相称。

    况且,她也不想让他担心,即使只是在梦里的,虚无的,全有自己思念构想而来的他。

    “裴大人,我没事,只是最近府里的事物太过繁忙,我有些忙不过来,还有……还有那些人,总……总是欺负我……”

    裴明绘原本想借着说话把心底的委屈都压下去,可是一开口说话,心底的委屈就再也压不住,化作止不住的泪水流下下来。

    裴瑛静静地看着哭泣着的女子,心底那根柔弱的弦瞬间被触动。

    他慢慢地搂住女子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慢慢地擦去她的泪水。

    他不知道女子的面容,却不自觉地被她吸引。

    看着她哭成这样,裴瑛大抵也有些触动,遂温声劝慰道:“别怕,我在这儿,告诉我,你在何处,改日我便去寻你,助你逃了那是非之地。”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永远都不会在见面了。

    裴明绘哭到魂不守舍,依偎在裴瑛的怀里,像是受了霜寒的雏鸟一般,躲在亲鸟温暖的羽翼下瑟缩。

    “不必了,大人又何必介入我的因果呢?”

    裴明绘坐直了身体,眼眶哭到红肿。

    “我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况且大人教我的许多方法,确是救我于水深火热里,我又怎么能在劳烦大人呢?”

    “因果?”

    裴瑛挑了挑眉,微笑道。

    “我自救你,便有承担你因果的能力与胆量。”

    裴明绘破涕为笑,抬起手背擦掉了眼角的余泪:“我知道大人是厉害的人,只是大人日理万机,实在不必为我一个小人费心。”

    裴瑛见她实在抗拒,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同她在一起坐着。

    漫天飞雪里,裴明绘歪头看着裴瑛,看着他看着漫天飘飞的莹莹雪花,俊朗的眉目里却是散不尽的忧愁。

    她知道,这个时间的裴瑛正在为着自己错吻之事而发愁。

    良久,裴明绘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道:

    “大人在烦恼什么,或许我可以为大人排忧解难。”

    “无事。”

    裴瑛显然没有与她分享自己的事的意思,遂随意敷衍了过去。

    “真的没事?”

    裴明绘心跳得有些快,一时之间就说漏了嘴。

    “可我见大人很困扰,我与令妹同为女儿,或许可以……”

    冷风带着雪沫打着旋飘过,吹得檐下铁门叮咚响个不停,裴瑛猛然站起,他的衣袖轻盈随风而起,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着,像是柔顺的丝缎一般。

    “闭嘴。”

    裴瑛的理智彻底回拢,原本游离迷惘的神色瞬间消失无踪。

    冷风游窜着带动枝摇雪落,寒鸦盘旋不栖。

    “少来置喙我的事,与你无关。”

    裴瑛末了又补上一句,甩袖大步离开。

    “哥……”

    裴明绘急忙起身想要去拦他,可是话刚说出口,就立马打住了。

    裴明绘垂下头,若有所思,但是时间不等人,她也只得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离开这个她长久留恋着思念着的人。

    裴瑛瞬间驻足,他猛地偏过头去,身后却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垂着雪沫在空中打着旋,长廊里的风灯的光影摇晃不歇,映得廊下积雪莹莹。

    随着一声火花炸开的声音,裴明绘也从梦中醒来。

    烛火已经熄灭,屋子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亮。

    又过了许久,天边渐渐亮起来。

    裴明绘后知后觉地直起身来,从花隙窗纱里漏进来的一丝天光幽幽然落在她迷蒙涣散的瞳眸里,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随即地从一旁的匣子里扯了些绢布,便将伤痕累累的手腕缠住。

    她又昏昏沉沉地在此休息了好久,等到透亮的清光将整间屋子都照亮的时候,她方才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子里红纱沉沉,像是凝滞的血雾,那面昏黄的铜镜映着一丝倏然复燃的烛火的复影。

    *

    灯火璀璨,大有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的架势。

    裴明绘依旧是那一身深蓝色的深衣,黑色的发用深黑色的发带扎起,用几根暗沉的银簪聊作装饰。

    素手拎着一只吉金色的青铜酒爵,裴明绘百无聊赖地倚在千灯阁二楼的栏杆处,黑漆漆的眸子好整以暇地映着被大街灯火夹着的人流,人流一路游动,一直通向那金碧辉煌赫然生威的皇宫,极目远眺,便是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的宫室。

    忽的,她偏过去头去,看见了那立在朱漆彩绘屏风之后的人。

    身后的九连枝铜灯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裙裾上,让本就暗沉的深蓝色依旧氤氲成了黑色。

    裴明绘眯起眼睛。

    来者是谁?

    正是新任御史大夫温珩温重明。

    “来了?”

    裴明绘笑着向他举爵,酒爵中的长安名酒荡出涟漪来。

    “看来温大人今日的朝务很是繁忙,温大人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举爵毕,裴明绘回过手来,欲将爵中酒一饮而尽,可是那吉金色的酒爵却又被那修长优雅的手夺了过去。

    温珩微笑,不动声色地讲酒爵后撤,直到将其挪到裴明绘无法碰到之地:“你喝多了。”

    “喝多了?”

    裴明沉默地看着他的举动,绘勾起一丝笑来,“你可别说,却是不该多喝了。”

    多喝了,就该醒不过来了。

    “我今日有件好事来告诉你。”

    裴明绘温柔地笑了起来,极具亲和力,让人忍不住就放下了戒备。

    就连温珩也不例外。

    “好事?”

    温珩好奇地挑起了眉,仔细地打量着裴明绘,看着那红晕甚至透过了白皙的脂粉。

    看这样子,她是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就会说真心话。

    “我听重明在朝的这几日多受丞相掣肘,行事很是不便。正巧前几日我寻了位得力的年轻人,想必打着裴家的名号,能够博得陛下的几分怜惜,让重明你的路更好走些。”

    裴明绘好打了个哈欠,将尖尖的下颌搁在胳膊上,似乎格外困倦,眼睛都抬不起来了。

    “真是为了我?”

    温珩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着微醉的裴明绘。

    “你怕是其中一点为着我的心思都没有。”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却是不只是为着你的,而只是为着我的。毕竟我是裴家人,家族产业也都在长安,你也知道的,在长安经营产业,朝中若是无人,我早就被踢出长安了。不过这后一句,这倒是夸大其词了,我确是有一些的为着你的。左右窦玉完了蛋,不就再也没有任何人阻拦你了。”

    裴明绘拉起眼皮来,转过头来看着温珩。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至少对你来说,应该是再好不过的好事了。”

    “你朝中怎么会无人,就只说你那个老师桑弘羊,他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有他在,怎么也不会让你被驱离长安的。”

    “是吗?”

    裴明绘勾了下唇角,在笑,却也没在笑。

    “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会帮我呢?”

    温珩顿住,良久,方才说道:“也许罢。”

    “你的话,可真敷衍你帮我了可不止一回了。”

    裴明绘眯着眼看着温珩,依旧似笑非笑。

    温珩好似浑然无觉,只是笑道:“辞巧理曲,我就不为你喝彩了。”

    裴明绘无所谓地说道:“我本心帮你,你却这般,好没意思,你既不愿我帮你,那我们也就不必再说什么没道理的话里。其间契机,就在眼前,你把握不住,可莫怪我找别人去了。左右我的仇肯定是要报的,你不想往上走,就呆在这里罢。”

    屋子里很安静,外面的大街上喧闹像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潮水,时急时缓,时静时闹,让裴明绘的眼皮又往下坠,头一歪,便从掌心摔了下去,但是却又跌在了温珩的掌心里。

    她抬起眼帘来,因为困倦而分外迷蒙的眼神映着他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她的模样。

    她强撑着精神站直了身子:“我先走了,告辞。”

    “你别生气。”

    温珩刹那间觉得自己大抵是有些病在的,他觉得自己该寻个大夫去看一看,或许,他更应该去寻个巫医看一看。

    温珩已然发觉,自己竟然被她的话牵着走。

    他心中骤然大惊,蹙起了眉,但他仔细思量一番,觉得她说的话也确是有一番道理。

    温珩如今官居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他的位置确实已经登峰造极,是千千万万人梦寐以求的难以达到的位置。

    可是温珩却绝不甘心长久地屈居于窦玉之下,听从他的指挥,服从他的命令。

    他希图取而代之,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但是对于裴明绘提出的邀约,温珩却十分谨慎,因为害死裴瑛他也有一份,但是他观裴明绘之仇恨,纯然是对着窦玉,这不由叫温珩暂时地放下了心。

    温珩心里知道,他不愿与她为敌。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与她为敌。

    她虽是裴瑛的妹妹,他宿敌的妹妹。

    可她终究与裴瑛是不同的。

    温珩沉默着看着裴明绘,心里却愈发地不能安定。

    虽然他与裴瑛不睦确是朝野共识,但他绝不会让她知道,裴瑛的死,却是有他的参与。

    他会引导着,让她的仇恨对准窦玉。

    至少这样,她也算是与他在一处了。

    至少的至少,她不会再寻死了。

    温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看着她虽然穿着华丽深沉的三重深衣,可背影依旧那么单薄,像是被风一吹几乎就可以被吹走。

    夜渐渐深了,就连长安的灯潮也开始褪色,黑夜里开始翻涌起潮气来,让几盏还亮着灯笼在夜里望去像是朦胧的红雾。

    罢了罢了,不过一个不足挂齿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罢了,给他一个官职挂着又何妨呢?

    虽然裴瑛厌恶极了裴家人,但毕竟裴瑛死了,过去的仇恨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人死债销。

    同理,人死仇亦销。

    “好,我答应你。”

    温珩耸了耸肩,略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

    “我会向陛下举荐这个年轻人,不过陛下若是要召见这个年轻人,到时候就只能看这个年轻人自己的本事了。”

    裴明绘倏然笑了起来:“御史大夫哪里的话,温大人你说出口的话,自然就无虞了。”

    “那大人要的东西,我自会派人送到贵府上。”裴明绘这才些微有了精神,她走过来,顺手拿起桌案上的酒爵,对着温珩手中酒爵轻轻一碰,青铜酒爵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爵中清酒散出圈圈涟漪来,“那就祝我们旗开得胜,大功告成。”

    酒爵相碰,以表合约达成。

    温珩笑了笑,温声说道:“好。”

    裴明绘转身离开,最后一丝笑意迅速湮灭。

    虽然温珩的种种行径,以及他对她极大的包容与极强的迁就,似乎都表露着他对她独特却奇怪的关心。

    或许,她可以将这种行为定义为爱。

    但是,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

    她清楚知道温珩是谁,是一个演技高超的,善于伪装无辜与神情的表演家。

    或许,他现在就在伪装,靠着温情的假象来迷惑她,将所有矛头都指向窦玉,而让她忽略身为帮凶的他。

    她干掉窦玉,温珩顺势干掉她。

    正有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可不会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再重蹈往日的覆辙。

    她已经输不起了。

    裴明绘看似风光,游刃有余地周旋各处,有许多人庇护帮助,一步步地走到今日,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苦楚与行将到来的危局。

    一步踏错,挫骨扬灰。

    她绝不相信他的鬼话,也绝不会被他精编织出来的话欺骗。

    所以裴明绘走的每一步,与温珩的每一次合作,所凭借的都是温珩现在还在为她编织着虚假温情的网,他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收网。

    她赌得就是温珩想要坐收渔翁之利,想要获收全面之利。

    她心里思虑的极多,考虑的也极多,加之喝了好多酒,头开始发昏,发晕。

    她又想到了裴瑛。

    心里便又开始疼。

    然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疼。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不可救药了。

    当年裴瑛怎么走过来的,裴明绘的思维在疼痛中发散,他以戴罪之身一步步走过来,该有多么难。

    裴明绘慢慢地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冷寂的银光月色铺满街道,青石砖幽幽地泛着光,像是积了小小一潭水,而这发冷发亮的月亮,也将她的心事照了个分明。

    她的眼眶渐红,无声地哭着,她哭着往前走,不敢停下来歇一歇。

    她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彷徨而又无助,走向遥远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未来。

    她该怎么办?

    她真的好累。

    哥哥,她真的好累,她真得坚持不下去了。

    可是路好远,她真的走不完了。

    你说过,只要往前走,就一定会有希望的。

    可是她没看见,真的看不见啊。

    “姐姐……”

    一个稚嫩的童音传了过来,裴明绘低下头,就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粗布麻衣的小童提着站在一边,仰头看着她,脸上脏脏的,但那大大的眼睛映着澄澈的月色,像是波光粼粼的一汪池塘,分外干净。

    “你为什么哭啊?”

    裴明绘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蹲下身子来,扶住小童的肩膀,将所有悲痛又咽了下去,可是说出的话语,却还是带着未消散的悲声:“小弟弟,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这个时间还出来不怕你娘担心啊。”

    “我没娘了。”

    小童似乎很喜欢裴明绘的亲近。

    “那你爹呢?”

    裴明绘理了理小童的头发,将上面脏兮兮的尘土都擦去。

    “家里总有人等着你呢,快回去罢,别让他们担心。”

    小童笑了起来,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大大的眼睛弯了起来,揉皱了一池春水。

    “我爹娘都死了,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姐姐不用担心我的。”

    裴明绘猛然抬起眼帘来,看着这个身在苦中不知苦的孩子,瞳孔剧烈地颤动着。

    “姐姐别哭。”

    小童用脏兮兮的手去擦她的眼泪,裴明绘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流了泪。

    “姐姐赶快回家去罢,姐姐的家人也在等着姐姐呢。”

    小童用裴明绘安慰他的话安慰裴明绘。

    “姐姐……姐姐家里也没人了,姐姐的爹爹与哥哥也都死了,姐姐家里也只剩下姐姐一个人了。”

    裴明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圆滚滚地滚落下来,重重砸在青石砖上,摔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姐……姐。”

    小童不知所措地,连忙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可是她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小童本就是小童,十分容易便被裴明绘的悲伤感染,或许他不懂她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悲伤,可是他就是想为她哭,也为自己哭。

    “别哭……”

    第67章复仇第二

    裴明绘伏在镜台之上, 白色的深衣用一条红色系带勾勒出纤腰,领口与袖口处缀着一条一寸长的赤色镶边,在红烛烛光的照耀之下, 隐隐约约闪烁着流云的纹样,乌云般的墨发自肩头垂下来, 一直葳蕤至铺地的红色地毡之上,像是蔓生的草叶。

    ——

    青衣随着冬日的冷风飘荡空中,裴瑛慢慢踱步在皑皑积雪之上。

    他若有所思,余光偏过去,便见到了躲在柱子后的裴明绘。

    “出来罢。”

    裴瑛无奈地笑了笑,招呼裴明绘走过去。

    裴明绘这才翩翩然地走了过去, 她双手交叠在一起, 宽大的白袖子垂下去,可就算如此,也遮掩不住她步子里的欢悦。

    裴瑛的目光在她的面庞上梭巡片刻,一丝探究的意味如流星般滑过他漆黑的瞳眸:“你为什么总是带着面纱。”

    裴明绘身子一紧, 随即转移视线, 支支吾吾半天, 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我……”

    裴瑛笑了笑:“罢了,你既不想说,也就不想说了。”

    他转过头去,负着手往前走着。

    裴明绘急忙跟了上去, 她看着裴瑛的侧颜,看着天光雪光从天地四方而来,照亮了男子高雅却深远的神色, 落在眼底,却又映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忧愁。

    “为什么大人的梦里总是冬天呢?”

    裴明绘凝望着他的容颜。

    “冬天……”

    裴瑛沉吟片刻, 遂笑道。

    “或许现实里的时令是冬天罢。”

    裴明绘点了点头:“大人,我听你的建议,寻了一位同族的年轻人,并托请故人好友为他在县里谋了个差事。”

    裴瑛静静地听着裴明绘讲述着她最近所做的事,轻轻颔首:“你做的不错,不过你接下来要担心的,却是这个年轻人的人身安全。”

    “难道还有谁敢堂而皇之地害他吗?”

    裴明绘十分不解地问道:“毕竟现在风声太紧,又有故人好友相护,怎么也能护得他的性命无虞罢。”

    裴瑛:“未必。”

    裴明绘:“还请大人指教。”

    “今你与那人是为仇家,将人塞进官府里,又在那人的视线之下,一不能有所作为,二会招致猜忌。”裴瑛的目光飘向了那极为澄澈的大雪初霁的蓝色天空,“我之建议,当是明里示好,暗里与其对手结盟,此事拖不得,当尽早去做,万不可被那人占尽先机。”

    “谢大人指点。”

    裴明绘极为恭敬地向着裴瑛一揖。

    “无事。”

    裴瑛的目光重新放在了裴明绘身上,看着女子,眸光愈发深沉起来,看着她的眉眼,总是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另外一个人。

    可是一想起她,他便是不可抑制地头疼起来。

    “大人怎么了?”

    裴明绘敏锐地察觉到裴瑛的情绪开始躁动起来,她急忙扶住裴瑛的肩膀,为他的身体提供了支撑。

    “怎么总是头疼呢?”

    “无事。”

    裴瑛接着裴明绘站直了身体,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也是深深的无奈,过去的那些从容不迫在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家中事罢了。”

    裴明绘立即联想到此时应当是自己误以为自己还在梦中,错吻了前来照看自己的哥哥。

    他这么苦恼吗?

    他的苦恼终究是为着她的,为着她的不听话,为着她的叛逆,为着她总是背离他的意愿。

    不爱就是不爱,就算掩饰千遍万遍,也是不爱。

    在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裴明绘彻底通达了。

    不爱就不爱罢。

    这没什么重要的。

    她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弯弯的月牙,里面闪着粼粼的波光。

    只要能够见到他,什么都不重要。

    裴瑛正回首,将她眼中的情绪瞧了一个分明,一瞬间,他的情绪不可控制被她牵引,原本被忧愁,仇恨,苦恼等诸多情绪牵绊着的心,那沉寂得像是荒芜原野上一阵微风般的心跳,也在此时被冷风吹动,开始鲜活地跳动起来。

    裴瑛原本不想问出口的,毕竟她的情绪总是大起大落的,突然间就高兴,突然就悲伤,根本就无从探究。

    可是就在裴瑛撞见她直直望着自己的笑颜时,这句话却已经先自己的思维一步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高兴?”

    女子先是一愣,而后笑容真挚却又苦涩,望着她的眸光是澄澈而没有一丝杂质的光亮:“因为见到大人,所以就忍不住高兴。”

    裴瑛很是惊讶,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目光却是极为澄澈极为认真的,没有一丝暧昧,没有一丝谎言的杂质掺杂其间。

    裴瑛转过头去,原本不想说话,但是觉得若是不答话,却是显得自己有些欲盖弥彰。

    裴瑛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这轻轻的没有拒绝也没反驳的一句话,却瞬间让裴明绘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被雪光勾勒出一层清澈光边的他的侧颜,想要看清他眼底的清晰,只可惜他的眸光被纤长浓密睫羽挡住。

    她终究没有看见。

    “大人的话,我会记得的。”

    裴明绘高兴地简直不得了。

    裴瑛的余光偏过去,看见她高兴成这幅模样,不由无奈叹气,只是这短而轻的一声叹息,却好似带着宠溺的余韵:“我说什么了,你竟高兴成这幅样子。”

    裴明绘扬着头,语气都随着心底的高兴而飞扬起来,就连眉梢眼角都浸染了明朗的笑意:“那大人见到我,高兴吗?”

    她的语气最后变得轻了起来,似乎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些鲁莽了。

    她看着裴瑛,目光一瞬不离,她不确定,自己在不是他的妹妹之后,他是否还会对自己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与特别。

    裴瑛慢慢地往前走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眼中闪烁着深沉的光晕。

    裴明绘咽了咽口水,紧张到咬紧了嘴唇。

    裴瑛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个总是悲伤着的,似乎怀着天大心事的女子,竟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他原本想要随意敷衍过去,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高兴吗?

    裴瑛倏然一惊,他先前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的变化,可是此时此刻,他已经意识到了。

    他沉默着。

    裴明绘的心顿时高高地悬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挪移,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是……是我冒昧……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裴明绘终究难过起来,心底的悲伤此起彼伏地叫嚣着,泪水氤氲在眼角,却又被她死死控制着,没有掉落下来。

    或许,没了父亲的恩情,她或许与裴瑛永远都只是陌生人。

    “我很高兴你能来。”

    裴瑛的一句话,顿时叫裴明绘抬起头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瑛,正对上他的眸光。

    氤氲着泪光的眼瞳倒映着他温柔的秀色,以及那一双漆黑却纯粹的眼睛。

    裴明绘呆愣愣地看着他。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令她流下泪。

    就这样的每夜,裴明绘几乎都要在梦里与他相会,有的时候,她怕裴瑛烦她,一生气就不准她再入他的梦了,于是她便只远远地躲着,看着梦里的裴瑛,心里的不安却在加重。

    这是真实的吗?

    裴明绘不住地反问自己。

    看着他孤绝而又料峭的身影,裴明绘却隐隐生出一种感觉。

    他是真实的,他不是假的,他不是由自己思念构想出的幻影。

    每每想到这里,裴明绘的心就跳得极快。

    她在远处看着,看着一幕幕无比熟悉的情景滑过,以及那些自己根本就可能知道的隐秘的事也都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是真的。

    当这个想法出现的霎那,裴明绘的心头开始疯狂地生长着一个念头。

    她可以救他。

    哪怕代价是她将失去一切。

    ——

    红烛乍灭,裴明绘骤然惊醒,冷汗浸透衣裳,她苍白的脸色浮起一抹病态的红晕,惊喜的颜色却漫上了瞳孔,化作起伏不歇的波涛,一下接着一下冲击她的心。

    裴明绘几乎是喜不自胜,她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慢慢地涌颤抖着的思绪拼出一个可能来。

    或许,她真的可以……

    “长姐……”

    门外传来裴宣之的声音瞬间打破了裴明绘的思绪,她收起外露的颜色,苍白的手一拂红纱,顿时红纱漫卷,将室内的景象挡了一个严实。

    她走出内室,推开门,夏日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一览无余地照亮的屋子外间,华丽却陈旧的插屏上彩绘着褪色的雀鸟,阳光照过来,它的羽毛却熠熠闪着光。

    裴明绘仔细打量了眼前的裴宣之,见他面色略有些苍白,心中的不悦也就稍稍轻了些。

    想必他是遇到了难处罢。

    心里想到这,裴明绘的怒火也就消了一大半。

    “你来做什么?”

    裴明绘冷冷道。

    “难道不知道我的屋子是不允许旁的人进来吗!”

    “长姐息怒。”

    裴宣之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赔罪。

    “宣之不是有意打扰长姐休息,只是宣之有些事,思来想去,却是总也想不明白,今此特来向家主请教。”

    裴明绘:“说。”

    裴宣之的目光似乎有些游移,裴明绘登时不满:“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裴宣之仿佛惊醒一般:“回家主,宣之以为,今时今日,丞相位高权重,家主虽依仗御史大夫,在……在长安颇有盛名,可是双拳终究难敌四手……”

    “你什么意思?”

    裴明绘蹙眉,她心思敏捷,一瞬间便明白了裴宣之的意思。

    “你怕了?”

    裴宣之虽说有野心也有敢于一博的勇气,但是毕竟他还没有经过多少风雨,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时被气焰嚣张的强大敌人吓到也在所难免。

    况且,他才刚从远离长安的偏远之地而来,哪里又见过长安的大风大浪呢?

    裴明绘觉得自己不当对年轻人太过苛责,毕竟复仇之事,不可求急。

    “不……不是。”

    裴宣之有些结巴。

    “好了好了。”

    裴明绘抬手打断了他的结巴。

    “你怕什么,就算真的出了事,也是我死在前面,我都不怕,你堂堂七尺男儿,你怕什么!哪有什么坐收渔利触手可得的富贵,你回去仔细想一想罢。”

    裴宣之被裴明绘说得有些面红耳赤,躬身拱手也就退下了。

    裴明绘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大有无奈之感,但是转念一想,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生来就精通权谋的人,多的是在名利场中起起伏伏的人罢了。

    等裴宣之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裴明绘这才慢慢地倚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她几乎浑身都是冷汗。

    她看见了,那幅画。

    第68章复仇第三

    梦里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她自在梦里陪他,如痴如狂。

    梦外大雪纷飞寒冬在临,她却是左支右绌, 进退不得。

    春寒料峭,裴瑛并不喜热, 所以停芜居就算是在此般时节也当是清寒的,可是此时此刻却生起了六个径直六尺的大燎炉,每个大燎炉里面的木炭火都烧得红红的,由内而外蒸腾出暖烘烘的热气来,时而火花炸开的微弱声音,划破了满室的静瑟。

    燎炉的红彤彤的光映照在她的并未遮掩的半张脸上, 像是敷了一层的暖色调的胭脂, 落在她漆黑涣散的瞳孔里,像是一色湖光。

    裴明绘跪坐在书案的一侧,她出了神,发了呆, 一动也不动,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裴瑛一直注视她的目光。

    裴瑛倚在檀木凭几之上, 大部分的目光落在书案之上的书简之上,可是余光却还是忍不住偏向她。

    火焰的光芒勾勒出他侧面优雅的轮廓,白皙洁净的肌肤泛着玉石一般的光泽,他的目光终于偏离了书简,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离地看着裴明绘。

    二人都默然静坐不语。

    “你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裴瑛直戳了当地问道。

    裴明绘恍然一惊,仿佛从深沉的梦魇里骤然惊醒一般,她先是惊讶地张了张嘴, 而后又后知后觉地笑道:“春寒,怕是着了凉。谢大人关心, 我的身体,确是没什么大事的。”

    裴瑛却并不吃她这一套,自她的眉眼之中,他看清了那紧紧缭绕的愁苦与烦闷,一直自瞳眸深入她的心底。

    若是女儿家的烦心事,裴瑛自是不便问了,可是他却清晰的知道,此事,定是关涉到根本大事的事情。

    而这位自称来自兰陵的明儿姑娘却这般遮遮掩掩,虽有天大的难处却不向他请教解决之法。

    为什么呢?

    裴瑛顿觉蹊跷,他看似随意地将目光投向她,隐隐约约的,他的心底陡然生起一阵迷雾来。

    以往,他因尊重明儿,又兼之她的困局可以自行解决,方才对她的遮瞒一笑置之,可是随着她的眉间的忧愁愈加深浓,以至于让裴瑛的心中也不安起来。

    而这种不安,竟然让裴瑛不能安坐于书案之后。

    他抬起眼来,漆黑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波澜。

    这个位在苍山之侧的兰陵县,到底是什么地方。

    ——

    “你们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进出。”

    裴明绘吩咐甲士守在院子中的,各处出入口都守住。

    等待一切准备完毕之后,裴明绘一挥手,左右立即山前,将紧闭的大门撞了开来。

    门外的风卷了起来,带起片片飞扬的新雪,裴明绘几乎一刻也不能等待,风一般地往院子深处跑去。她传过院子蜿蜒的回廊,一路直往后院跑,穿过最后一道形态优美的月门,簌簌洁白的雪花飘然落下,遮掩住了台阶旧雪之上那斑驳的血迹。

    一把长剑斜插在雪地之上,温珩不由皱眉,偏头循声看去,顺势向旁走了一步,脚下微动,便将长剑踩在脚下,长靴随意一题,长剑便横着插进雪里。

    等到裴明绘匆匆赶来的时候,连最后一丁点血迹都看不见了。

    大雪翩翩落下,庭院静谧非常,就是一丝人气也无。

    温珩长身立在庭院之中,依旧是那深耀眼的红衣深衣,领口与袖口均有半寸长的玄色镶边,在雪光的映衬之下,显现出流云纹样。腰悬贝带,其下系着的白珩,则幽幽垂在腰下,身上披着深绯色的披风,在轻飘飘的冷风中飘荡。

    金镳玉带,承恩紫微。位列三公,风光无限。

    若问当今世间,又有几人,可与他相比。

    温珩一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到来,他往前走了一步,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裴明绘环视四周,只见庭院里白雪茫茫,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呼吸都是一滞,她步步生风地踩过皑皑白雪,几乎还没有立定,一把就拽住了温珩的衣领,力气之大甚至都带得温珩的力气往前走一步。

    裴明绘死死盯着温珩,近距离地看着他那张艳丽无害的面容,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几乎都是在牙缝中迸发出来的。

    “人呢,他人呢?”

    她指的自然是失踪三日的裴宣之。

    “不知道。”

    温珩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却发觉她的手竟然冷得吓人,比漫天飘扬的而后落在他手上的雪花还要冷上三分。

    裴明绘十分反感温珩的触碰,她猛地便想把手扯出来,但是手被温珩握在手里,她无论如何都扯不动:“松开!”

    温珩眸光一暗,他的手足以将她的手紧紧包在掌心,愈发感受她手掌的冰冷,像是握了一掌心的新雪一般。温珩心中猛地一跳,一把便将裴明绘往前拉了一步,而后他的手指便不容抗拒地摁在了她的脉搏之上。裴明绘顿时有所察觉,警惕起来,想要后退,奈何二人力量差距犹如天壤之别,裴明绘就算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没有办法挣脱开来。

    随着血液流动脉搏跳动的声音,温珩表面那艳丽冷漠的面容裂出了一条的缝隙,他不可置信地怒吼道,原本温柔妩媚的声音也变得有些狰狞:“你疯了,你竟然用自己的血,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我疯了?”对于温珩的斥责,裴明绘浑然无觉,她只逼问温珩,想要知道裴宣之到底在何处:“我问你,他去哪了!”

    “我早就警告过你,这种东西是要夷三族的。”温珩的情绪隐隐开始激动起来,他的声调忍不住上扬的同时却又被强行压了下来,声调的巨大起伏形成了极强的割裂感,“难道你真的不怕吗!”

    “夷三族就夷三族,我倒想看御史大夫你怎么去找裴氏的三族!”

    此问,正中裴明绘的下怀,她忍不住冷笑一声,极尽犀利的诘难道。

    她并不能清晰的明白温珩的心情,可她却对场中的情势十分明白,故不在与他在此事上多做纠缠。

    “御史大夫何故避而不谈,裴宣之在哪?”

    温珩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死死盯着裴明绘的眼睛像是隐隐有雷霆在闪电,他的胸膛有了极为明显起伏。

    他在忍耐。

    可是面对裴明绘挑衅逼问的眼神,温珩就再也无法压抑他这份来历不明且无任何凭依的怒火。

    “是,裴宣之死了,是我杀的。”

    “什么!”

    裴明绘所有的冷静瞬间荡然无存,她的声音变得犀利而又颤抖:像是残忍撕裂的布帛声,“你杀了他!”

    “是。”

    温珩勾起唇,垂眸看向几欲栽倒的裴明绘:“你倒为他肝肠寸断,你可知,他要做什么?”

    “你凭什么杀了他!”

    裴明绘只觉呼吸不畅,她无法接受那个自己精心挑选费心经营的裴宣之突然就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死的突如其来,甚至没有一丝丝准备,就这么死了。

    “你又有什么权利杀了他!你当我是死的吗,你想杀就杀?!你难道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一瞬间,裴明绘的心都空了,她无法明白,往日那个满腹抱负的裴宣之就这么死了。

    裴明绘内心无比愤怒,她并不愿意知道裴宣之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而死,她只知道,他死了,死在了眼前人手里。

    温珩弯下腰来,优雅艳丽的唇形凑在她的耳边,缓缓吐出惊天动地的字句来。

    裴明绘的目光一瞬间静止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温珩。

    “你说什么?”

    裴明绘喃喃道,温热的吐息在冷风中凝成白雾,像是有形有色的幽灵,幽幽飘在空中。

    “信与不信,全在你。”

    温珩自身上解下披风来,仔细地披在裴明绘的身上,将肆意动荡的冷风挡去一些。

    “我是在帮你,难道我的心,你至今尚且不明白吗?”

    裴明绘抬起眼眸来,大大的眼睛分外空洞:“你是说,我亲近的信任的人背叛了我,但是你却一直站在我的身边?”

    温珩不再说话,只看着裴明绘。

    “你是说,他想举发我行巫蛊,只为谋求高官厚禄?”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知道的,窦玉其人,贪戾奸邪,负力而骄,我虽有庇护裴宣之之心,可他毕竟在窦玉的眼皮子底下,窦玉知你恨他至深,故对裴宣之软硬兼施,又以其亲族做为胁迫,如此压迫之下,裴宣之难免生了攀附背离之心,故以你暗中行巫蛊之事作为投名状,来换取他的前途。”

    温珩的手轻轻地捧住裴明绘的脸,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怜悯,他冰冷的手将她有些凌乱地头发捋至颈后,将落在她发上的晶莹的雪花轻轻拂落。

    “现在,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为着你的。”

    裴明绘仰着头,看着他,冰冷的风游窜在她的颈项,几乎冰冻了她的血液,让她的僵硬地不能动弹。

    可是,想比于身体的寒冷,那种来自心底的恶寒,以及伴随着的心脏剧烈的收缩,却让裴明绘眼前一黑,几乎想要晕倒,可是全身上下的血液却被这冰冷的风雪凝固了。

    事实是什么?

    他背叛自己了吗?

    不知道。

    他为什么而死?

    不知道。

    可是唯一的清晰的事实却是他死了。

    不明不白地被杀死了。

    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将这个无辜的年轻人牵扯进来,她明知道他并无才干,却依旧为了培植裴家的势力,联合朝中反对窦氏的诸多力量而去扶持他。

    她曾经自信,她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斡旋,最基本的应当保他性命无恙。

    可是事到如今,却是他身死魂消,不得好死。

    第69章复仇第四

    这是第一次, 裴瑛收到来自兰陵的消息。

    而裴瑛却并没有得到一星半点那个叫明儿的姑娘的消息。

    裴瑛并不甘心,他又命人暗中走访调查,几乎将整个兰陵县都翻了一个遍, 却依旧都没有她的消息。

    她就像是一个幽灵,世间没有她的半点痕迹。

    可在他借普查东海兰陵户籍之时, 却更加意外发现了大量失踪的人口,而兰陵县的诸多官僚却并无一人据此上报朝廷,反而屡次遮掩,若无这次稽查,如此大量的人口失踪一案,定然被他们遮掩过去了。

    裴瑛听完这个消息, 自是怒不可遏, 可他面上却是一丝情绪没有表露出来,一旁的下属也是义愤填膺,说是当即禀报皇帝,话还未说完, 裴瑛立即抬手, 止住了他的话头。

    下属很是不解:“大人, 此事事关重大,若不及时处理,怕被他们销毁了证据。”

    “不,打草惊蛇, 此事必然不会了解。”裴瑛起身,“东海郡竟敢如此放肆,若是朝中无人, 倒也不合常理了。”

    裴瑛在朝为官日久,练就了极为敏锐精确的政治嗅觉, 他已然从蛛丝马迹抓住了真相的一角,就利害而言,处理此事风险太大,他万不该在此波涛汹涌之时离开长安,更不该在此时插手此事,平白惹上祸事,可就本心而论,他却也不能放任不管,任由他们肆意地杀人害人。

    这种抉择,实在极不是滋味。

    裴瑛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自己已经在被一步步地推出权利的中心,一步步地被卸掉手中的实权,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交由自己的对手,虽然这种权利的交接之在扑朔迷离的大雾里,外人看不真切,可是这些境况,裴瑛确实实实在在体会到了的。

    此时此刻,为了大局,为了裴家的安危,他理当对此浑然无觉,或者静待事物的进一步恶化方才站出来救出罪魁祸首,并将自己的劣势转为道德制高点上的优势。

    可是……

    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呢?

    难道他为官数载,最后只学会了一个偃伏之术吗?

    可笑可笑,什么时候你的行事也这般畏首畏尾了。

    裴瑛闭上了眼睛,长长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

    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眸中再无半点哀伤与游移,她被温珩抱在怀里,过来许久,她才缓缓伸出被冻得僵硬的手,地环抱住温珩,黑色的眼睫被雪花压得重重垂下,遮住了她眼眸中的滚滚翻滚着的情绪。

    “我知道了,当今这天下,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且等着罢,且等着罢。

    一场大火铺天盖地,直烧了颍川温氏的老宅,此次大火,震动朝野内外,与此同时,朝中再次涌动起暗潮来。

    裴明绘懒散地倚在凭几之上 ,身上穿着素白色的中衣,身上随意盖着摊子,身旁的暖炉生得火热,这暖烘烘的颜色落在她的脸上,方才为她苍白的脸色添上了一丝血色。

    她半闭着眼,看样子很是疲累。

    可就在她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给她盖毯子的聂妩。

    眼见裴明绘睁开了眼睛,聂妩便有些心惊,毕竟裴明绘最不喜的便是有人打搅她的梦,若是只是做梦也就罢了,可裴明绘越来越暴躁的脾气与越来越苍白的肌肤却让她隐隐担心起来。

    虽然她的面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但眉眼之间的疲态却是不可掩饰的。

    聂妩正自担心裴明绘会不会因为被吵醒而发脾气,却发现她只是淡淡地睁开眼睛,然后又轻轻地闭上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轻的仿佛梦呓一般:“什么事啊。”

    聂妩这才放下心来,柔声说道:“前不久外头传来消息,说是温家走了水,告老还乡的温老大人不幸罹难,御史大夫正急着还乡奔丧呢,我朝正重孝道,温大人这丁忧三年后,这朝中的局势怕是更不利于小姐了。我以为,小姐当就此收手,若是真让窦丞相占了上风,小姐怕是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裴明绘用手撑着外斜的头,眼皮往下沉沉地坠着,时不时头也往下跌,说话也含糊起来:“我知道了,此……此事不必着急,依旧按……按既定……”

    话还未说话,裴明绘便再度沉沉地睡了过去,头往身子歪去的时候立即被聂妩接住了。

    眼见裴明绘彻底睡了过去,聂妩方才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抱着裴明绘,让她不至于那么辛苦。

    她知道裴明绘在做什么,她也知道她是的梦是什么。

    她什么都知道,她可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奉着她的命,行着她的令,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向复仇的深渊,渐渐陷进去。

    每每她被打扰,免不了要发一通脾气,将人赶出去以后,便后伏在长案之上哭了起来,聂妩常常守在门外,听着那隐隐约约压抑着的哭声,往往也要流下泪来。

    可她自裴宣之死后,却不曾流下过一滴眼泪,她不再宵衣旰食地为着朝政筹谋,不管黑夜白日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着,单纯地只睡着,就算将她吵醒,她大都一笑置之。

    她似乎做好了某样准备。

    当这个念头闪现在聂妩脑海里的时候,生生将聂妩吓了一跳。

    她垂下眸去,凝神看去她苍白憔悴的睡颜,恍惚间,她又似乎想到了那年清澈的冬阳之下,二人的相识。

    多少年了?

    聂妩扬起头,眨了眨眼。

    算起来,当有七年了。

    七年了,七年的光阴,怎么就物是人非了呢?

    —

    春水消融,原本上下友好的丞相与御史大夫也彻底撕开了和谐恭谨的假面,彼此展开了猛烈的交锋。

    裴明绘很少出府,也很少见人。

    她常日窝在屋子里,就昏昏沉沉地睡着,等待着,一日一日地数着日子。

    她终日徘徊着,甚至变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屋外的暗潮涌动得更加激烈。

    可是她却依旧只在自家屋中徘徊。

    一日接着一日,浸着血的红烛燃起,黄色的火焰在一阵妖娆的摇晃之后倏然盛大,映在昏黄铜镜中的复影却变了颜色。

    或许终有一日,我们会再次相见。

    裴明绘轻轻地将头搁在胳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漫天火花坠落,像是一簇簇盛放的梅花,裴明绘一眼便看见了。

    可是就在她再次睁开的眼的时候,却是满眼浓白潮湿的秋雾,它静静的飘荡着。

    裴明绘摸索着往下走去,绣履踩在被露水压弯了腰的枯草之上,将它们踩在地上,她四处环望着,想要寻一处出路。

    太阳渐渐升起,浓稠的秋雾渐次稀薄起来,而在这日光的映照之下,裴明湖眼前方才显现出景物的轮廓来,翘角飞檐,亭台回廊,这是一处无比古朴的庭院,却也是裴明绘无比熟悉的居所。

    裴明绘的心绪一下子激荡起来,她欢悦地游走在这里,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无比的熟悉。

    这里是河东的裴府。

    裴瑛幼时与洗刷冤屈后所居之处。

    最后一丝缠绵的雾气散尽,清澈秋阳挥洒而下,金光浮漾在青砖碧瓦之上。

    裴明绘的动作倏然一顿。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站在廊下的是一个年幼的孩子,他呆呆地站在廊下,痴痴地看着那英武的将军与美丽的夫人,而后将军与夫人相携出府,府外旌旗飘飘战马嘶鸣,这是夫人要送自己的夫君去上漠北的战场。

    孩子如风一般跑了过去,可是他却重重摔在了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他只好拼命伸着手,盼望他们能够回头。

    可是,一切终究是徒劳。

    裴明绘跑了过去,可是呼啸的风雪却挡住了她的前路,漫天的雪花泼洒而下,纷纷扬扬回旋在她的身边,天地间的景象都为雪的帷幕所遮挡。

    透过如同帘子一般的大雪,裴明绘的目光放在那隐匿在雪中的裴府,听着那嘶鸣的马声与押运罪犯的士卒的呵斥之声,后知后觉地,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一看。

    那是长久未见,只能在梦中痛苦地思念着的人啊!

    “爹……”

    裴明绘的心像是飘荡在白色的海洋里,无声地泪流满面。

    过去的过去,过往的过往,那是铭刻在心底的所有思念,所有痛苦铺天盖地地翻涌而出。

    明绘扬起头来,小小的鼻尖都冻得通红,黑色的眼珠盈满了泪珠看着明先生。

    明先生身材修长面目俊雅,面上依旧凝着无可纾解的愁苦,他一只手牵着明绘的小手,另一只手拎着沉甸甸的包袱。

    她的目光再次回望,看见那飞扬大雪中蜿蜒而行的囚徒队伍。

    等着我。

    她轻轻地说道。

    “爹爹,裴家人会活下来吗?”

    明绘紧紧握着明子玉的手。

    “也许罢,也许一个都活不下来。也许会活下来一个。”

    明先生走了几步,明绘便有些跟不上了,他便俯身将明绘抱在了怀里,步履踩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紧紧抱着明先生的头,将头埋在他的颈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却直直地看着身后逐渐被大雪埋没的队伍。

    哥哥,等我。

    第70章逆天改命

    风雪萧萧, 依旧是梦里缭绕千百回的分离,明绘看着明子玉向着许昌文跪下,慢慢低下了他一贯清高的头颅。

    明绘没有在哭,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明先生瘦削的脸庞紧绷着,手指也紧紧攥在一起, 指节泛起了白,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着说,“我虽有罪,罪不可恕,然明绘儿可怜,烦请许公收了她罢。”

    明绘闭上眼睛。

    自古情义难两全, 直到这个时候, 她才真正地原谅了父亲,心底里深植的痛苦才开始渐渐消散。

    明先生颤巍巍地走出了温暖的正堂,风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盈满泪光的眼睛望着漫天风雪, 满是痛苦与坚决。

    他取出背后的行囊, 尘封已久的长剑出鞘,清亮的金铁振音几乎震碎周围风雪,光亮的剑面照出他泪流满脸的面容,而后他走进了茫茫风雪。

    可就在往前迈出一步, 他的步子却又猛然停住,他回过头去,就见女孩站在风雪里, 深邃漆黑的眸子映着他的身影。

    “还回来吗?”

    浸着风雪寒意的孩童声音顿时让明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的喉头哽咽了,精通文墨的明先生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不期然竟盈起泪来,温热泪水渐次退去温度,凝做冰晶,冷冷地缀在眼角。

    “回来……明绘儿等着爹爹,爹爹很快来接你。”

    真相太过残酷,明先生最终选择了说谎。

    她还小,不能承受如此残酷的真相。

    “不,你骗人。”

    明绘心底道。

    可是心里纵然有千般话要说,明绘却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好,绘儿等着爹爹。”

    她只看着明子玉,看着那如此因为在梦中常常相会而无比熟悉却又如此因为分离太长而无比陌生的父亲,思来想去,她只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一幅笑脸,就像往常一样,她站着家门口等着明先生回家时的笑颜一样。

    她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等父亲回来。

    明子玉的牙关都要被咬碎,他拼命忍耐,心底翻涌的情绪却是惊涛骇浪,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他跑了过来,一把搂住明绘,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就像失去她母亲的那一年,他紧紧抱着她。

    他告诉她,母亲没有走,母亲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可这才,他也要走了,也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也不会回来。

    明绘感到明子玉的身体无比剧烈地颤抖着,她的肩膀也濡湿起来。

    是他的泪水。

    “对……对不起。”

    “爹爹哭什么,绘儿一定会等着爹爹的,就算是到天荒地老,也会一直思念爹爹的。”

    明绘伸出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明子玉颤抖不停地肩膀。

    “爹爹就算没有明绘在身边,也一定也好好地生活,要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明子玉的肩膀更加颤抖,像是秋风中萧瑟的叶。

    “明绘明白爹爹,以前不懂,现在懂了,所以明绘自此以后,永远不会在责怪爹爹了。”

    明绘小小地胳膊紧紧圈着明子玉的颈项。

    “……”

    明子玉屈膝半跪于地,终究,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那铺天盖地的情感,无声的歇斯里地地大哭起来。

    “爹爹,去罢。”

    明绘仔细地擦去明先生的眼泪,粲然一笑,天地生辉。

    “我会好好生活的。”

    风雪震天动地,明绘渐渐松开了明先生的手。

    她无比贪恋父亲的温暖,可是时间已经到了,分离的时刻也已经到来。

    走罢。

    明绘渐渐后退。

    分开罢。

    明绘却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明子玉越走越远的身影。

    能够与你再见上这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看着明子玉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明绘终究无声地大哭起来。

    明绘的哭声越来越小,泪水渐渐往内六,她慢慢地往前走,走过了熟悉而又痛苦的六年风雪。

    在许缤刺耳的笑声中,粉色丝绢制的绣球怦然坠地,溅起一地的雪花纷纷扬扬。

    明绘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抱膝坐在角落,用手背擦去了眼泪,然后乖乖地等待着。

    等待那命中注定将要到来的人。

    每一次心跳,都是时间的流逝,都是那既定情缘的开始的宣召。

    在漫长而又短促的心跳声,明绘将脑袋搁在有些冰冷的膝窝里,看着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所形成迷蒙的冰雾。

    她恍然觉得,眼前的冰雾像极了泪水蒙在眼眶时的情景。

    忽然,簌簌雪堆落下,然后似乎有谁从树上掉了下来,然后有有谁向她跑来。

    可是她竟在满是冰冷雪气的空气里隐隐嗅到一丝呛人的烟味,她猛然站起身来,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却看见漫天火花如毒蛇一般紧紧缠绕在房梁之上,很快,噼里啪啦火焰燃烧声椽梁断折声从头顶传来。

    而彼时,那朝思暮想的人却向着她义无反顾地跑了过来,奔向死亡。

    “不……”

    裴明绘的心跳过速,甚至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如果你能够活过来,我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并为此甘之如饴。

    就如你对我一般。

    她猛烈跳动的心跳拼命阻止着她的脚步,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组织她自寻死路,可是偏偏她不怕死。

    她发了疯一般向他跑过去,她用尽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冲向那朝思暮想梦寐不忘之人。

    她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扑倒在地,二人借着惯性在地上滑行,一时雪雾纷纷,巨大的疼痛一下子攫取了裴明绘的意志,胸腔里的那颗极具跳动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瞬间全身上下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可是裴明绘却笑了起来,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痛苦,却在在此时此刻奇迹般地尘埃落定。

    重击之下,裴瑛猛然惊醒火焰燃烧椽梁断折之声从头顶传来,他一抬头,坠落的火焰凝作他瞳眸中的一点光亮,并逐渐逐渐绽放开来,化作铺天盖地的火焰。

    几乎是瞬息之间,裴瑛迅速撑地起身,手腕翻转,反手一剑劈下,咔嚓一声,砸落的房梁瞬息断为两截,花火四溅。

    第71章再相见

    大雨倾盆, 浇灭了凶猛的火焰,苍苍雨幕下,是一片焦黑的废墟。

    裴瑛站在雨里, 浑身都雨浇得湿透。

    “快,快, 快救人!”

    兰陵的守卫后知后觉地拥了上来,裴瑛脚步轻动,身影便彻底消逝在磅礴的雨幕里。

    裴瑛并没有离开,他隐在暗处,看着长安的使者收敛那具被烧得体无完肤的焦骨,扬起送葬的白幡, 一路嚎哭着上路了。

    此日的三日之后, 大雨停歇,明亮清澈的日光照在潮湿泥泞的土地之上,等待土地渐渐干燥,兰陵县令遂走水身亡。

    ——

    六月初, 微雨。

    头好疼。

    一阵直奔头脑的疼痛瞬间让裴明绘醒了过来, 她抱着头, 在榻上缩成了虾米,又过了好久,她急促的呼吸才平缓下来,取而代之的, 是屋外淅淅沥沥缠绵不休的雨声。

    下雨了?

    她心里疑惑,起身随意穿上绣履,走到窗边, 双手推开窗子,那细密的雨粉被微风裹挟着一同扑在她的面上, 这份夏日清凉的潮湿随着她的呼吸,让她稍稍清醒了些。

    窗外小庭院的花草树木尽情地在温柔的雨水里舒展着身躯,而夏日的闷热也在此时荡然无存,裴明绘入目所见皆是一片潮湿。

    “小姐,仔细着凉。”

    聂妩抱了斗篷来仔细给裴明绘披上,又将兜帽给她带上:“辎车已经备好了,摘月楼那边的宴席也备好了,想必如今客人也都到了,等会要不要叫辎车快些?”

    “不必。”

    大大的兜帽自头顶遮下来,将裴明绘的脸挡住了一大半,只露出愈发清瘦的尖尖下巴与那张几无血色的唇。

    “左右我是主人,我不来,难道他们就会走吗?他们可巴不得我上去给他们送钱呢?就叫他们等着,让他们知道,这天大的钱也不是谁都能要的,再说了,让他们轻易得了这笔钱,他们就未必会给我轻易办这件事了。”

    “更衣罢,时候却是不早了。”

    “诺。”

    聂妩应道,她走过去为裴明绘更衣梳妆,可是她的眼珠转了转,似乎是有话想说,裴明绘见她欲言又止,遂道:“怎么了?”

    “小姐的行为怕是太过明目张胆了,这般帮着丞相对付御史大夫,不怕惹恼了他吗?”

    裴明绘冷笑一声,抹了胭脂的唇翘起一个挑衅的弧度:“他恼了又怎么样,我已明白告诉他了,我这人无依无靠的,因着过去的那些冤仇,若不寻个大的靠山,早就没了活路了。他若想我帮他,倒也不是不行。我这个人现在没什么野心,就是谁赢帮谁罢了。”

    聂妩点了点头。

    裴明绘跪坐在镜台上,将耳垂上那只明珠打造的耳珰摘了下来,从妆奁里取出那耀眼的翠羽金耳珰:“再说了,他恼了又怎么样,他若是真有本事,就杀了我。可杀了我,他就能顺心吗?”

    “小姐虽有渔翁之心,可是还是小心为上,我说句心里话,这温珩近来行事越发疯狂,天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越轨的事来。”

    “好了好了。”

    裴明绘转过身来,微笑着握住聂妩的手。

    “我知道你是为着我好,但是当今之时,我的两个仇人都身居高位,可我若想要一次除掉两个,定然会招致二人联合的报复,但是我若先迂回联合其中一个,借此除掉另一个,剩下那一个,最算他强势,可这天底下还有比他还厉害的人呢,早晚就有他死的时候。”

    原本她本打算借温珩之手除掉窦玉,却不曾想温珩这厮委实聪明,知道现在窦玉处在上风不宜有所动作,故百般迂回推辞,不想与窦玉做正面的交锋,更是屡屡敷衍与她。

    在裴宣之死后,裴明绘在也等不了了,她遂立即转了向,在窦府上哭了一通,真情切意地说了一番自己的苦楚,诉之以过往裴瑛与窦玉的师生情谊,又加诸于民间街巷的流言相逼迫,总算是将二人暂时的利益绑在一处,二人自此也算同仇敌忾起来了。

    不过哪有什么同仇敌忾,只有彼此碍着虚假的情面不能动手罢了。

    一想到这里,裴明绘心里涌上深深地疲惫来。

    这样的没有尽头的复仇的日子,何时能够结束呢?

    若是有朝一日他回来了,能否看到一个无宿仇的长安呢?

    这疲惫渐渐从心底漫了上来,一直浮在她的面上,唇上那娇艳的胭脂色似乎也枯萎下去了。

    “走罢。”

    裴明绘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疲惫都压了下去,手撑着镜台,慢慢地站了起来。

    “再歇会儿,也许他们就该闹起来了。”

    辎车辚辚地驶过青石板铺就得长街上,裴明绘闲来无事,便随手挑起了帘子,她深邃漆黑的眼眸穿过细如银针密如牛毛无处不有无处不在的春雨,放在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上。

    长街两侧招徕客人的旗幡在风中微微飘扬着,一侧小楼之上他倚着栏杆长身而立,素白修长的手指捏着吉金色的青铜酒爵,漫无目的地转着,清澈酒液微微荡漾起涟漪,这是隐在竹编帽檐之后的锐利而又深邃的眼睛,他的目光追随着裴府的马车,看着它渐渐消失在春雨里,方才收回了目光,顺势将爵中酒倒在一侧的堆着白石的花盆里。

    雨又大了些,许多未带着伞的行人纷纷挤进了酒楼,酒楼一下子就嘈杂起来。

    “哎呀,这雨怎么突然就下大了。”

    “哎呀,我家窗子还没关呢。”

    “看看罢,这夏天的雨一贯都是急一阵缓一阵的。”

    话音刚落,外面的急促的雨声果然又缓了些。

    他将斗笠又压低了些,随着往外走的人流一并出了酒楼。

    摘月楼背倚明湖,每当夜晚来临之时,那澄明的月亮便会落在这片映着千家连绵灯火的湖里,这般时候,便会有上百只精巧小舟或画舫游船从容行于湖上。

    酉时三刻,雨初霁,夕阳衔山,天地皆红。

    摘月楼的灯火也通明了,里里外外回响起推杯换盏之声,间或夹杂欢声笑语,裴府的辎车停在摘月楼前,便有小厮接引。

    裴明绘下了辎车,马夫便在小厮导引之下去了后院的车马城。

    “这边请。”

    摘月楼的主事早早在就在门前候着了,一见裴明绘来了,急忙堆起满脸的笑脸迎了过来:“小姐,这边请,宾客都已经到齐了。”

    裴明绘止步笑道:“对了,你等会送上百年凤酒,全当我来迟的赔礼罢。”

    摘月楼的主事更是笑得灿烂:“哪里哪里,宾客们都翘首以盼小姐的到来呢。”

    一进摘月楼的大门,迎面而见的便是那宽敞明亮又华贵高雅的大厅,一行人自往右走上来二楼,二楼整地都铺着柔软的红毡,红毡的尽头是一道华丽的大门,大门两侧守候着两位俏丽的婢女,两位婢女一见裴小姐来了,素净的双手一齐握住铜包的门把,轻轻一推,屋内的喧闹如流水一般流淌出来,红纱被带进来的风吹拂着微微飘扬起来。

    裴明绘面上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她满脸盈笑款款而至。

    室有五丈宽,其间疏落有致摆着十余张长案,里面坐着的都是朝廷的新贵,他们一见裴小姐来了,纷纷都起身迎接。

    “是我来迟了,还请诸位大宾见谅,我特为大家备上百年凤酒以为赔罪。”

    裴明绘莞尔一笑,抬手便让人将一桶桶铜箍着酒桶抬了进来。

    “哪里能让裴小姐如此破费呢?”

    “是啊是啊。”

    “还请众位不要推辞了。”

    裴明绘在侍女的搀扶之下从容地坐在了主位上,“这些许凤酒又算得了什么,诸位接下来帮我这么大忙,就算我倾尽家财也不能报答的啊。”

    人群中遂爆发出笑声来,原本平淡的气氛一下子被点燃了。

    ……

    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回响烟雨朦胧的长安城,明湖之上绽开朵朵涟漪,潮气渐渐浮泛在广阔的水面之上,晕开了摘月楼那火红明媚的灯火。

    黑色的长靴停在了摘月楼门前,白衣人带着斗笠,他在门前停顿了片刻,便慢慢走进了渐渐消歇的摘月楼。

    门口的主事见状想要走过去拦住他,却又在白衣人的强大压迫气息下没了声息,毕竟能在长安兴办起产业的人,在看衣冠看气魄识人这方面,一般都有卓越的天赋。

    白衣人浑身氤氲着潮气,似乎是在雨中等待了许久。

    他极有目的穿过大厅直上二楼,一路并无阻拦,一直到了紧紧关闭的大门前,修长苍白的手抬起来,放在冰冷沉重的门扇之上。

    他久久停顿着。

    深吸一口气之后,白衣人方才推开了门。

    灯烛闪烁,红纱飞扬,欢宴方散,却只剩下那主座上的人。

    当借着红纱飘起的间隙看清那人模样之时,白衣人的身子瞬间定在当场,过了许久,他才从怔愣中缓过神来,转过身将门轻轻关上。

    沉重的大门关上之后,飞扬的红纱也落了下去。

    他长身站着,久久地看着眼前的人。

    迷蒙的红纱,像是隔着千百年的被错过的光阴。

    一只手有些僵硬地抬起来,白色的宽大广袖也跟着抬了起来,他的手放在斗笠的边沿,缓缓将斗笠拿了下来。

    那深邃而又优雅的眼眸,透过迷蒙的红纱,无比深刻地望向了那在红纱之后的人。

    裴明绘喝了许多的酒,这百年的凤酒最是醇香,却也最是醉人的,原本婢女想搀她回去,却又被她呵斥,只得退了下去。

    她醉了酒,人一醉了酒,这心底的被压着藏着的许多事便会情绪翻涌出来。

    那些不敢回忆丝毫的,只能积压的痛彻心扉的快乐幸福的诸多回忆在此时无遮无拦地再现在裴明绘脑海里。

    她筋疲力尽,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疲惫地伏在长案之上,久而久之,胳膊也麻了,她便勉力支撑起上半身,用手肘撑着桌案,一抬头便看见了那红纱之后的人。

    他先是呆住了,努力地眨了眨眼,可是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她想,她却是醉了,醉倒眼睛也都模糊了。

    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方才看清了眼前是一道红纱,依着红纱的上映着的人的轮廓,当是为颀长优雅的男子。

    裴明绘蹙起了眉,她冷冷一笑。

    这些人也未免太过贴心了些,知道她没男人,还特地送上来一位。

    裴明绘陡然发起脾气来,借着被酒气催生的怒气,猛地便将长案空着的酒爵朝着那道身影狠狠掷了过去。

    那人脚步微动,身子微侧,顺势伸手一捞,便将那酒爵纳入手中。

    裴明绘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仔细打量那道身影。

    好生熟悉,却好生陌生。

    裴明绘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奇迹般再度鲜活地跳动起来,她忍不住想要站起来,那何长时间的跪坐让她的腿也麻了,第一次竟也没有站起来,反而又跌坐了回去。

    裴明绘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

    情毒已解,他只怕,此生都不愿见到她了。

    自己竟也醉成这样了,奢望着他还能再见她一面,哪怕是道别也好。

    酒气上涌,她的面容上泛起红来,可是她的眼神却是那么悲伤那么忧郁,像是由泪水汇聚而成的深潭,光影交错间,幽幽然不见潭底。

    “你是谁?”

    裴明绘笑了起来,她的手肘撑在长岸上,手指虚缩成拳,那清瘦的脸庞便搁在手骨节之上,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整个人似乎都沉醉在酒里了。

    “是来找我的吗?”

    隐在红纱之后的那个人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了?”

    裴明绘将身靠在身后凭几之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她继续看向那人,颇为轻浮地挑了挑眉。

    “难道你是个哑巴,还是说,你害羞了?”

    话音甫落,原本酒香氤氲的厅堂瞬间冷了下来。

    悚然的沉默里似乎有骨节响动之声。

    “哟,还生气了?过来。”

    裴明绘向男人轻佻地招了招手,她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便将一旁的酒爵里的酒一饮而尽,可她忽然惊觉,往日醇香浓郁的凤酒,此时却多了一种孤寒萧瑟的滋味。

    那人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他渐渐走出迷蒙艳丽的红纱,像是缓缓步出历史的迷雾一般,向她走来。

    第72章再相见,疾风骤雨

    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拿住了她的酒爵, 轻轻一拿,便将她的酒爵拿走了。

    裴明绘看着那只手缓缓将她的酒爵抽离,她的目光微微凝固了, 一侧连枝灯火的亮光开始迷蒙漫漶开来,那幽幽的像是雾霭的光亮, 像极了像是那雪夜里,骤然绽放的焰火的华光。

    哗啦哗啦的雨声,在此刻像极了那时的鞭炮齐鸣与欢声笑语。

    那时的她,含着愠怒便回过头去,可就在回头的刹那,一张笑吟吟的面容便撞进了两个人眼中。

    修长的眉眼, 高挺的鼻梁, 优雅的薄唇,一笔一画浑然天成,绯金色的光间或落在他的脸上,为这天工神笔的容颜镀上一层柔和却又美丽逼人的光泽。

    一时情绪激荡, 气血上涌,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急忙伸出手去,以手支地,方才没有摔倒,她又抬起头来, 眼前却依旧是那绚烂烟火的景象,以及那微微微笑着的人。

    是梦吗?

    是他吗?

    这个年头,这个景象, 像是一支跨越光阴的箭,重重地射在了她立即站了起来, 慌忙迈出去的步子却又被裙裾绊倒,那人见状,伸出双手,稳稳将她接进自己的怀抱。

    裴明绘伏在那个人满布着大雨潮气的怀抱,每一次呼吸都是黏腻的潮湿气息,可是那近在咫尺的心跳像是擂响的战鼓,极为用力地,一下接着一下地,震动她这她的耳膜。

    乌云四合,大雨连绵。

    一道闪电闪过,惨白的光瞬间便照亮了整座华丽奢靡的厅堂,一道疾风刮过,顿时窗扇大开,,一次呼吸的功夫,所有的灯烛尽数熄灭,原本轻轻地飘着的红纱瞬间狂风漫卷起来,在空中肆意飞舞荡漾着,清凉的雨粉也被吹了进来,敷在裴明绘面上,让她在无比的疯狂与欢喜中有了些许的清醒。

    她涣散的瞳眸有过一瞬的聚合,可是眼前那无比熟悉的面容却瞬间又成了焦黑的头骨,空洞洞的毫无一物的眼睛像是深渊,望着绝望的她。

    日日夜夜,巫蛊贻害,让她深坠梦魇。

    不得解脱。

    “啊——”

    过去无数个日夜里的噩梦在此刻重演,因为巫蛊导致的癔症掠夺了她的清醒。

    她猛然推开裴瑛,跌跌撞撞又往别处跑去。

    可是方走出不过半步,却又被圈回了那个冰凉潮湿的怀抱,裴明绘拼命想要挣脱,可是那横在她胸前的手臂却像是金铁一般挡着,死死将她拦在怀中。

    “别怕,我回来了。”

    哽咽的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无比熟悉的无比陌生的声音传来,蒙在裴明绘眼前的黑雾瞬间消散,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借着一次接着一次闪过的闪电的光,看清了那让她朝思暮想让她痛苦不堪的脸。

    她的瞳眸不住地晃荡着,像是一汪蓄满的雨水的秋池,波澜不息映着他的脸容。

    他不说话,只看着她。

    她流着泪,也只看着他。

    多少的年的别离,多么遥远的时光,在二人交汇的目光中,达到了终点。

    “你……你来了,你来见我了。”

    这么多年来,思念与痛苦几乎磨去了她所有的骨头与力气,她凭借着仇恨,又一口重新站了起来,可是此时此刻,她一看到他,看到活生生的他,她的身体顿时没了力气,横在她腰后的臂膀一用力,裴瑛随后半跪于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多少年了。

    她在心里问自己。

    裴瑛看着自己怀里的妹妹,看着她的脸容在黑夜中苍白得像是一捧新雪的颜色,眼瞳满是惊惧与不安,方才从疯狂中苏醒过来的而不断拼命地呼吸着不能闭合的唇。

    在这一刻,所有的隔阂荡然无存。

    裴瑛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凝神而酸涩异常,他眨了眨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原以为,你再也不愿来见我了。”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触摸裴瑛的脸,可是就在她的指尖却又停在他脸庞的半寸之遥。

    裴瑛的黑色眼眸一瞬不离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的别离,这么遥远的岁月,终在此刻相会。

    她心道。

    窗外风势转大,冰凉的雨珠落在他们的身上。

    裴明绘像是发呆一般看着他,最终,却还是慢慢地收回了手。

    她慢慢积蓄力量,坐了起来,久久的看着裴瑛,然后慢慢地抱住了裴瑛,她的手臂慢慢环绕过他的颈项,将身体仅仅贴在他的身上。

    “你终于回来了。”

    哽咽的,带着无尽思念与委屈的声音轻轻响在裴瑛的耳边,这一刻,世间的所有所有,都比不上她。

    二人过去的所有争执,所有不悦,在此刻烟消云散。

    “我回来了。”

    他轻轻地说着。

    可就在裴瑛准备抬手抱住裴明绘的时候,他却听见身后在躲在疾风骤雨中不同寻常的风声,裴瑛顿时警觉,可是他的颈被妹妹紧紧环抱着,他丝毫都动弹不得。

    是谁?

    裴瑛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单手抱住妹妹纤弱单薄的背,另一只手却不动声色地摁在了剑柄之上。

    他并不欲打草惊蛇。

    她却以为一切尽在鼓掌中。

    一道闷哼,裴明绘感受到裴瑛软倒在自己怀里,她闭紧了眼,紧紧咬住唇,颤抖的手一下接着一下抚摸着裴瑛的潮湿的发丝。

    她不舍地,紧紧抱着裴瑛,过了好久,等到外面雨势稍歇,她才将他放倒在地上,而后跪坐在地上,十分珍重地看着裴瑛,灯烛重新亮起,照亮了她秀美面容上极尽悲哀的神色。

    她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哥哥,我就知道,你如果活着,就一定会来找我,我还能再见到你,我……我真的好高兴,这一天,我等的太久了,可是……可是你回来的太早了,长安里的棋,我还差一步,就下完了。”

    她说着说着,又哭着笑了起来:“你说,你回来这么早干什么啊。”

    她看着紧紧闭着眼睛的裴瑛,万分不舍。

    可是就算有着这万分的不舍,也到了该离别的时候。

    “等到哥哥再次醒来的时候,长安就安全了。”

    裴明绘终是掩面而泣,她在暗卫的搀扶之下起身,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侧暗卫将裴瑛绑住。

    可就在两侧的暗卫方才上前,欲将裴瑛架起的时候,裴瑛紧闭的眼睛却倏然睁开,手猛地摁住剑鞘,唰得一下幽幽蓝光闪光,他本想以剑锋取得二人性命,可是转念一想,终是一转手腕,以剑柄狠击一人后脑,同时顺势用剑柄击中一人腹部,那人被打飞,重重摔在屏风上,屏风咣当倒地,摔得四分五裂。

    “啊。”

    裴明绘万万没有想到裴瑛竟然没有晕,急忙下令隐藏在四处的暗卫出动:“给我拿下他!”

    裴瑛的漆黑眼眸紧紧盯着惊慌失措的裴明绘。

    他以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重新打量一下自己的妹妹,疑惑的不解的愠怒的情绪流转在他的眼底,五指松开又重新握紧剑柄。

    裴明绘被裴瑛的目光扫过,她冷不丁自骨头里渗出寒意,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多年痛苦的折磨走过来,她早已不是那个束手以待的裴明绘了。

    裴瑛的眼神威胁恫吓,对于此时此刻的她,用处并不大。

    如今刀兵在手,优势在她。

    “哥哥,我今日还能叫你一声哥哥,是上天的恩情。”

    裴明绘敛裙跪下,与此同时,埋伏在四处的暗卫持着长剑渐渐围拢过来,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将裴瑛包围在内。

    此般架势,势必要将裴瑛拿下。

    “还请哥哥看在妹妹的份上,莫要在挣扎了。”

    “子吟。”

    裴瑛的目光放在长身跪着的裴明绘身上,渐渐勾起了唇。

    “经年不见,你的本事却是愈发长进了。”

    “一别三日,本但凡刮目相看,更何况是相隔数载风霜与仇恨呢?我只是不能再失去哥哥,今日长安局势,妹妹已然尽在掌握,只待先机一发,让妹妹除了那两个恶人,到时自会还哥哥自由。到时哥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妹妹也自会负荆请罪。”

    裴明绘膝行几步,仰头看着裴瑛,泪眼婆娑。

    “还望哥哥体谅妹妹一番苦心,这里的武士都是江湖上的鼎鼎有名之人,还请哥哥不要在挣扎了,别再受伤了。”

    言罢,她便倾身叩首。

    裴瑛没有应答,只是面色无比复杂地看跪在地上的裴明绘。

    数年的遥远的分别的岁月,已然在二人之间氤氲缭绕出一片迷蒙的烟雾。

    他们都在这片迷雾之后,看不清彼此的心。

    裴明绘再次起身之时,眼中已然没了眼泪,坚毅的不容置疑的光在眼中闪烁着,她看向左右,冷然下令:“动手。”

    两侧暗卫闻令而动,包围圈瞬间缩小,形成犄角之势,渐渐将裴瑛收入囊中,可这几乎势在必得的境地,裴瑛唇畔的笑意却是愈发绚烂。

    她并未见他这么笑过,心里正自疑惑,却听风雨里似乎传来惊悚的脚步之声,密集的甚至盖过簌簌风雨之声。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衣暗卫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锋利的剑锋闪烁冰冷的寒光,包围住了裴明绘的包围圈。

    “什么。”

    裴明绘不可置信,她万万没有想到裴瑛的身边竟然还有如此的力量,她惊疑之下便欲夺门而出,却又被一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阵短暂迅猛如疾风骤雨的激烈交锋,很快,裴明绘的暗卫的长剑叮里咣当纷纷落地,暗卫们也被裴瑛的暗卫反缉拿,控在地上静待裴瑛的指示。

    裴瑛一挥手,他们便被鱼贯带了下去。

    裴明绘被一个暗卫擒住,被压着半跪在原地不能动弹。

    裴瑛走了过去,一挥手,示意那个暗卫也退下去,失去了禁锢,裴明绘顿时瘫坐在地。

    裴瑛半跪,平视着裴明绘,眼中并无恼怒之色。

    裴明绘终是不能再直视他的眼睛,遂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裴瑛无比仔细地看着裴明绘,看着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五官变成了无比陌生的样子,他怔了怔,低下了头,笑了笑:“你长大了,不再是以前的小妹妹了,为兄很欣慰。”

    他慢慢地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抚在她清减许多的面颊之上,冰冰凉凉的,像是玉石一般细腻。

    裴明绘却紧紧闭上了眼睛。

    “子吟,为兄知你心意,可你还年轻,这些事,还是交由为兄来做,好吗?”

    他语气温柔,无丝毫责怪之意。

    “等到一切事完,为兄带你走,好吗?天涯海角,哪里都好,我们永远不再分开好吗?”

    裴明绘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一瞬不离,面容满是震惊,他的话,像是利剑,一下便射中了她的心房,她颤抖着,像是秋风里瑟瑟发抖的叶,她薄而白的唇微颤着启开又阖上,心里无数想答应他的话被悉数咽了回去。

    “子吟,为兄答应你,永远不会在离开你。”

    裴瑛的嗓音温柔得像是在明媚春光下流淌着的春水,他的眼睛里荡漾着柔和的春波,泛着粼粼的波光,一闪一闪的,很动人。

    “相信我,好吗?”

    这一刻,裴明绘在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情感,火热燃烧着的情的火焰一瞬间几乎便要冲破心底的理智的坚冰。

    裴明绘撑起身体,再度倾身,伸出手臂,紧紧抱住裴瑛,她冰凉的脸颊贴在裴瑛的颈窝,轻轻嗅着着他的味道,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窝,随后而至的是裴明绘轻柔而僭越的吻,裴瑛的身体一僵。

    她的吻轻轻撤离,长长的黑色睫羽像是蝶翼一般闪动着,磨蹭着他紧绷的神思:“那这样,哥哥也能接受吗?”

    裴瑛并未回答裴明绘的话,可是却也并没有松开抱住裴明绘的手。

    裴明绘的双臂紧紧搂着裴瑛的脖颈,微微闭起眼睛,歪着头,向他吻去。

    可是就在关键之时,裴瑛终究偏过了头,她的吻也停在了咫尺之处。

    “你看,哥哥,你会离开我的。”

    裴明绘笑了起来。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都知道,我都明白。所以,哥哥,不要为难自己了,也不要再伤我的心了,好吗?”

    裴瑛的手指渐渐绷紧,指节处都泛起了白。

    “子吟,我们的事,以后再说。”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目光也有些游移,可是横在裴明绘腰后的手臂却在慢慢收紧。

    这份情,本就是一笔根本无法清算的糊涂账。

    “哥哥这么说,便是永远不会再有答案。”

    “给我些时间,好吗?”

    裴瑛闭上眼睛。

    “哥哥,这么久的分别,不是时间吗?”

    裴明绘的声音颤抖着。

    “难道我们还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想吗?哥哥,不要再敷衍我了,好吗,不要再伤我的心了,好吗?”

    裴瑛睁开眼睛,纤长浓黑的眼睫幽幽然上移,他看着裴明绘,同时拢着她的腰开始缓慢沿着脊骨上移,一直到了她纤细的脖颈之上,冰凉的指腹所传来的她脖颈的温度,一瞬间像是烫伤一般,他立即蜷缩起了手指,目光一瞬晃动,可是下一刻,这只手却紧紧扣住她的后脑。

    不容抗拒的吻,裴明绘所有的抗拒,都被死死压制。

    “唔——”

    莫名的疯狂涌动着情绪被强迫喂进了裴明绘的口中,阔别经年的,无比陌生无比热情的吻,生死别离之后,便也失去了过去所有的兄妹身份禁锢,

    唇舌纠缠,他的吻像是麻药,而她就像是躺在他怀里慢慢被麻醉的,等待着最终时刻的到来的囚犯,一股酥麻顺着脊骨而上,最终停留在她的身体软了下来,可身后有力的手臂稳稳地将她托起,耳鬓厮磨,像是彼此缠绵不休的爱人。

    喘息愈加滚烫,她的手臂却愈发紧的勾着他的脖子。

    “现在呢?”

    裴瑛的声音暗哑,他抬起头来,脸庞泛着如同醉了酒一般的红,可是那双眼睛却漆黑到明亮。

    裴明绘的手颤抖着,暧昧迷离的温度无限上升,透过衣裳,灼烧到她的肌肤。

    裴明绘低下头,再度倾身抱住裴瑛。

    窗外大雨如注,稀里哗啦响个不停。

    裴明绘将尖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窝,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

    裴瑛依旧紧紧抱着她。

    可是就在如此温存之时,她自袖中猛然翻出一根银针来,在烛火猛然炸开火花,一时炫目的光芒悠悠然照亮涂抹在银针顶端那冰冷的麻毒,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裴明绘猛地便向裴瑛后颈穴位插去,这倏然一击,却又被裴瑛反手攥住,然后裴明绘整个人便被摁在地上。

    “裴子吟,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瑛单手制住裴明绘,另一只手两指攥住银针,俊雅疏朗的眉目瞬间凝起冰冷寒霜,漆黑眼眸里的隐隐流动着妖异狂澜的前兆。

    “我已然告诉你我的答案,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他已然如此,她到底还想干什么?

    无名的怒火滔天而起,宛若翻滚不息的岩浆,一波接着一波在裴瑛的心脏里翻滚冲击,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悉数冲翻,可是他还是压制了下来。

    他要听她的说法。

    裴明绘呵呵笑了一声,发丝凌乱,她因着被裴瑛压制而无法转过身来,故只微微偏过了头,半数发丝散落下来,挡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她微微眯着眼,眼中满是狡黠的笑意。

    这张脸径直冲击了裴瑛的面目,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瞳孔立即紧缩。

    那诡异的初次相见的风雪冲破岁月的禁锢,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

    他隔着密如帘子的鹅毛大雪,便望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哀伤地望着他,像是衰败的花池里那苦苦坚持的一瓣皎洁凄美的花,浸润在寒冷秋气里,凝上一层冰冷的霜。

    抑或是,最是悲伤着的却又强然欢笑着的她的容颜。

    她是谁?

    她说自己叫明儿。

    可兰陵根本就没有明儿。

    那她是谁?

    一瞬间,所有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那濒死的梦里,他本一步踏入黄泉,又是谁,将他拼死拉了回来。

    梦的最后,是谁?

    又是谁,会为了他只身赴黄泉,又有谁,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是谁,又能有谁?

    裴瑛此时此刻,仿佛天打雷劈一般,怔在当场。

    她扭头看向他的那一刻,却又瞬间变得无比惊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只有他奔向她的身影。

    不,不要——

    她的眼睛里满是濒死死亡的绝望,她猛然站起来,疯了一般向他跑过来。

    “快跑——”

    她几乎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扑倒在地。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裴瑛猛然惊醒,噼里啪啦火焰燃烧声椽梁断折声从头顶传来,他一抬头,坠落的火焰凝作他瞳眸中的一点光亮,并逐渐逐渐绽放开来,化作铺天盖地的火焰。

    是……是她,竟是她?

    那么欲语还休的眼神,竟都是她的无尽的哀思与痛苦。

    裴瑛看着裴明绘,不可置信地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他一步一步后退,身体却在颤抖着,像是风中凄惶的叶,一步一退,一步一颤。

    “是你……是你……”

    裴瑛不可相信地看着裴明绘。

    失去了裴瑛的钳制,裴明绘站了起来,她发髻已然散乱的没有了形状,她便干脆将发钗都取了下来,她抬眸看向裴瑛。

    “长安的这些坏事,都是我做的,长安的这些风风雨雨,那些人,都是我借他人之手杀掉的,哥哥好不容易回来,我自会为哥哥肃清仇敌,可今时今日,却不是哥哥出面的时候,太危险了,哥哥孤身一人,若是在这个当口出手,我好不容易促成的局面便会被瓦解,他们二人随时会联合起来绞杀哥哥。我知道哥哥是个顶顶厉害的人,可是我已经失去哥哥了,我不能再冒险了。哥哥的意思,妹妹都明白,哥哥待妹妹的好,妹妹此生都铭记在心。可今已开弓,开弓便没有回头箭,我既已行之,便觉无回头之可能。我早就没有脱身的可能了,哥哥,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小妹妹了。天色晚了,今夜长安城的风雨又要急了,哥哥还是先走罢,免得淋湿了,再生了病。对了,哥哥想必也有所耳闻,我相助窦丞相而与温珩为敌的事吧,长安城人都说我唯丞相是命,哥哥怎想。哥哥若是有闲暇,不妨猜一猜,今日的风雨会落在谁的头上?”

    可裴瑛的心思已然一团乱麻,他甚至听不清裴明绘在说什么,剧烈的疼痛攫取了他的理智,以至于让他疼痛到不能思考。

    “等到今夜之后,便是窦玉的死期。”

    裴明绘自顾自地说着:“哥哥,今后,我不会在缠着你了,你也不必再为难痛苦了,也不必再强迫自己做违心的事了。”

    “我要成婚了。”

    一句话,石破惊天,之后伴随着滚滚沉雷炸响在裴瑛耳畔,屋内所有烛火再度熄灭,满室惨白的光亮里,裴瑛缓缓抬起了头。

    “和温珩。”

    裴明绘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体力便有些不支,她跪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知道温珩不是好东西,但是我和他的联合却是杀死窦玉的保障,窦玉与温珩都是心思缜密狠毒之人,我若不嫁他,他便会以为我不站在他这边,不肯全力对付窦玉,为此,我觉得倒也不算是太亏的事。毕竟,害哥哥这件事上,窦玉是主谋,当年,害裴家族灭,窦玉也是主谋。当此危机之时,只有杀了主谋,你我才能徐徐清算剩下的人。只是,在杀死最后一人之时,哥哥与我不要再见面了,温珩心思诡谲,处处均有暗探,哥哥此来,已是危险,还望哥哥以大局为重,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哥哥,今大仇将报。”裴明绘倒了两爵酒,走至裴瑛近前,“你我当好好敬上这一爵酒,好聚好散。”

    裴瑛垂着头,倏然冷笑一声,冰冷的愠怒勃然而起,却又被他死死压制,可是这有如如何能够压制得住,天地之间,最是情爱之事,不等思量,不能冷静。

    “裴子吟,你既如此为我着想,不如先告诉我,你是如何救的我?”

    裴瑛的声音冷得吓人。

    “哥哥大难不死,自是有老天庇护,我能再见哥哥,也自是老天怜悯,这一切的一切,只有老天才知道,我又……”

    话未说完,裴明绘手中酒爵便被一掌拍飞,金黄的酒液飞洒在半空,醇香的酒香顿时弥散在冰冷的雨的潮气里。

    裴明绘的下颌被无情地卡住,裴瑛一扫长案,便将满案玉盘扫落在地,裴明绘正欲挣扎,却又在起身之时被裴瑛压了回去,顺势第一重薄纱衣物也被极为粗暴地扯了下去,白皙的肩头便裸露出来。

    “裴瑛,你起开!”

    裴明绘这下是真的慌张了,她猛烈地拍打着裴瑛。

    她是真的害怕功亏一篑,害怕再度失去一切,害怕裴瑛在被杀死,害怕自己到死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怕什么,怕温珩吗?”

    裴瑛冷笑一声,漆黑如深渊一般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在翻滚在燃烧,势必要将所有理智所有思考所有克制都烧成灰烬方才罢休。

    “温珩此时正忙着呢,今夜风雨急,他过不来,而且,他也没命来。”

    “我告诉你,我既然回来了,你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一个温珩,一个窦玉,我既然能自黄泉归来,便能将他们杀之而后快。你什么都不用想,你只需要待在我的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不会死,我也不会在离开你,子吟,别怕,我永远都不会在离开你了。”

    裴瑛的语调像是沉沉坠着锁链,他毫不犹豫欺身而上,灼热的掌心利落撕破最后一层阻隔,贴上她冰凉的肌肤,激发阵阵酥骨的战栗,她她扭着腰想躲开,但是却又被掌心牢牢摁在身下。

    “此事一毕,我便可名正言顺,去取他二人之性命。”

    裴瑛的话调子沉沉地,压抑着愤怒的情|欲。

    “以后,永远,永远的永远。”

    裴瑛的声音不带丝毫的旖旎,可是行间却满是横冲直撞的强势。

    “你都只属于我,至死不休。”

    “你……”

    裴明绘被迫仰起了头,破碎的喘息自喉咙间溢出,而后下颌便又被他的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拿住,重重地吻了下去。

    待这一场几近窒息的吻如退潮一般渐次退去,裴明绘双唇潋滟,她不自禁地流着泪,扭头看着居高临下地裴瑛,猛地一抬脚便向他的胸膛踹去:“这是……这是我自己的事。”

    可是这纤细的脚腕却被裴瑛猛地握住,然后往前一拉,更加深入地嵌入进去。

    “你本就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是我的。”

    裴瑛再度俯身,带动更加强烈的刺激,让她的泪水更加汹涌,她的吻落在她的唇上,面上,最后落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地,像是蝴蝶落在花上,不复以往的强势,温柔又慎重,像是在用唇齿呵护绝世的珍宝。

    裴明绘却不愿,只拼命将身转过去,想要爬起来,腰肢却又被灼热的掌心锢住,动弹不得。

    “过去,是我愚钝,是我痴傻,生时不知,死了也不能明白。可如今,我业已十分明白,所以,我断无可能放开你,你我,生同衾死同穴,永无分离之日。”

    听闻此话,裴明绘顿时僵住,她的内心空了一空,脑海也一阵嗡鸣,过了好久,只道喉咙里不可抑制地发出喘息,脚趾蜷起,光洁的双腿绷直,眼前的白光如潮水般退去,她才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地看着裴瑛,恍惚间,她竟然看见他的眼睛里竟有泪水。

    这泪水,竟是为她而生的。

    裴瑛往前一俯,铁一般手臂横在她的胸前,将她往后一拉,便重新将她锢在自己的怀里顿住了,他满布着汗珠的面上,那双眼睛已经浸润在赤裸裸的爱里而闪动着熠熠华光,可是眼角却不能自控地流淌下晶莹的泪水,这泪水顺着的脸庞落下,落在她的面上,然后又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消失无踪。

    “你不爱哥哥了吗?”

    第73章风暴前夕

    爱, 怎么会不爱,她从未有一刻不爱他。

    她深深地爱着他,而这份爱, 不知从何而来,而又不知从何时起, 她的爱已然成了无可救药的病。

    她一次次想要寻求医治它的药,却又一次次愈陷愈深,以至于连维系最基本的表面的兄妹的和谐也不能。

    亲情分崩离析,若非那阴差阳错的情毒,他们二人当此生不复相见。

    此时此刻,他却问她。

    她还爱他吗?

    爱吗?

    她永无可能不爱他。

    可是, 感情终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裴明绘望着裴瑛, 看着失而复得的哥哥,多少年的被积压被压迫着的情感在内心激荡徘徊着,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房,击碎了她的维系平静的理智。

    那他呢?

    他爱她吗?

    裴明绘哪里不知道, 她想要得到的答案是天下最大的奢望, 可是她还是如飞蛾扑火一般, 急迫地朝着真相前进,哪怕这一颗本就伤得支离破碎的心再次摔得粉碎。

    裴明绘摁住裴瑛的肩膀,将身用力一转,转眼便将裴瑛压在身下, 她跨坐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裴明绘的手顺着他脖颈的优雅曲线往下走,柔软指腹分明如蜻蜓点水一般滑过, 可是又激起了他的猛烈地不能被压制的战栗,她的手一路往下走, 顺着他身体起伏的肌理沟壑一路往下走,力道逐渐加重,由轻触转为爱抚,抚过他终于,裴瑛的似乎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他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而后在忍耐中溢出破碎的喘息。

    “哥哥允许妹妹这么做吗?”

    她的语调天真而又无辜,每一个字,声音的每一次起伏都在挑战裴瑛紧绷的神经。

    “自无不可。”

    裴瑛的喉结滑动,语调忍耐而又压抑,看向裴明绘的眼眸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过往的兄长的不可侵犯的威严在此刻荡然无存。

    “随你享用。”

    裴明绘的心尖像是过了电一般酥麻,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裴瑛的答案。

    “那哥哥呢,哥哥爱我吗?”

    裴瑛看着裴明绘,看着他潋滟着水光的唇张了张,却一个音节都没有吐出来。

    裴明绘看着裴瑛,却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的雪水。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

    她仿佛溺水的人,要抓住那漂浮在水面上的救命的浮木,裴明绘心跳得极快,她看着裴瑛:

    “那哥哥所做的一切,就算与妹妹行如此悖逆伦常的夫妻之事,难道只是为了留住我?”

    裴瑛仰着看着裴明绘的面容,看着她因身体里翻涌的情|潮而如红霞一般的面容,看着她那因亲吻而潋滟的红唇,目光偏移,最终落在她粼粼波光似的眸子上。

    这双眼睛,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存在。

    看着它随着岁月一寸寸地长开,氤氲缭绕在她眼底的忧愁一寸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烂漫动人宛若春日晴阳的笑意。

    他就这么看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离。

    可他的心底却是空荡荡的,像是一片寂静的荒原。

    他终是不能再直视她的目光,偏过了头去。

    裴明绘看着他逃离了自己的视线,心底那一簇因为他的爱的问询而死灰复燃的火焰陡然熄灭。

    是啊,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徒伤己心罢了。

    裴明绘的身体僵在当场,身体也骤然冰冷起来。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的,他的答案,从头到尾不都是清晰明确的吗?

    是谁在自作多情?是谁在苦苦逼迫?

    裴明绘垂下头,轻笑一声。

    她知道,他本不爱她,他清风朗月,又怎么会爱上自己的妹妹,哪怕她与他并没有血脉上的牵绊。

    他对她的是责任,是歉疚,是关爱。

    自己对他的是贪婪,是觊觎,是任性。

    自己到底是任性,叫他为难。

    让他违背自己的感情,被迫与自己的妹妹苟且。

    自己怎么还是不长记性,明明已经因为自己的任性让兄妹决裂了,自己怎么还会犯下如此的错误。

    难道你就不怕悲剧重演吗?

    难道你就真的愿意真的看着他违背自己的本性去与你苟合吗?

    这叫爱吗?

    裴明绘的瞳孔晃动着,内心痛苦的波澜一直传达到眼底。

    结束罢,就这样。

    裴明绘俯下身去,不带一丝旖旎的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睫之上。

    “哥哥,我知道,就算你我情到浓时,却也不可能突然生出情来。”裴明绘笑了笑,笑容看似轻柔得好似春风,可若细细去听,便能听到那极致的苦涩悲伤,“我爱你,我深深地爱着你,以前,是我不懂事,可是现在,妹妹已经长大了,妹妹已经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以后,哥哥依旧是妹妹的哥哥,妹妹依旧是妹妹的妹妹,过去的那些事,哥哥都忘了罢。余下的事,妹妹只是希望哥哥好好活着,哥哥连这个也不能答应我吗?”

    裴瑛的喉结上下移动,话卡在喉咙里,他慢慢地转过头来,迎面便撞见一双流着泪的眼睛。

    爱吗?

    什么是爱?

    裴瑛只知道,自己的心是放在她身上的,自己的所有情感都为她所牵动着。

    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一颦一蹙,他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像是毒药一般,无法忘怀,无法忘记。

    自己这么多年来,全部情感,除了恨,余下的便全是她。

    这是爱吗?

    “我……”

    裴瑛的心一下接着一下重重地跳着,多年来因为亲情遮掩的那一丝隐秘情感勃然生发,与那绕过亲情的短暂感情瞬间碰撞,心底的情感汹涌勃发,以不可遏制之势如春草蔓生缠绕住了他所有的思考。

    爱吗?

    世间一点一点流逝,他拼命地反复问自己。

    爱吗?

    爱她吗?

    初见之时,大雪飘飞,她就缩在墙角,孤苦伶仃,他本以理智,以大局压制怜悯之心而旁观,可是内心的情感却一次接着一次冲破理智的束缚。

    他怎么会不在意她?

    可这份在意是什么?

    是舍不下,是分不开。

    就算二人背着兄妹行了夫妻之实,他也不能忍下心将她逐出裴家,反而在最终落笔之时划去了自己的名字。

    内心压制的痛苦,压抑与极尽疯狂却无处宣泄的癫狂在落笔的那一刻瞬间烟消云散,裴瑛如释重负。

    裴瑛啊裴瑛,你自问,你与她欢好之时,心底里的情感真的只是歉疚自己侵犯了自己的妹妹,而没有为此产生的情动吗?

    此时此刻,你与她在长案之上行夫妻之实。

    这合乎兄妹之情吗?

    你有千种万种将她掠走,让她远离长安争斗的方法,可是你为什么选择如此极端的方法?

    你是真的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来留住她吗?

    你一向自诩光风霁月,对她只有兄妹之情,所有偏爱也只是兄长的妹妹的关爱。

    可是真的只是这些吗?

    记忆里长安城的风雪再度大盛,他仿佛又看见那辚辚驶离的车马。

    远嫁匈奴去,自此不归来。

    他决不能失去她。

    心底的恐惧如潮水奔涌,裴瑛拼命往前跑,过往的风度仪态都随着飘摇着的风雪散去了。

    裴瑛一把掀开车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

    裴明绘将欲抽身离去,可就在此时,手腕却又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别走。”

    然后,裴明绘整个人便跌进了他的怀抱。

    他紧紧抱着她。

    或许,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

    自己的心被谁所缚。

    他早就不得自由了。

    裴瑛紧紧将裴明绘禁锢在怀中,顺应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情感,说出了自己最隐秘的所想。

    “子吟……”

    他的嗓音微微沙哑,长长的睫羽垂了下来,在眼底投下阴影,遮住里面涌动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感。

    “我爱你,过去的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心脏因此停跳一瞬,裴明绘瞬间僵在原处。

    “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瑛,眼睛睁得大大的。

    裴瑛将身坐了起来,轻轻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地亲吻着,耳鬓厮磨着,宣泄着自己那铺天盖地,几乎淹没了自己所有理智与思考的情感。

    “我爱你,子吟。”

    “你是不是在骗我?”

    裴明绘的声音颤抖着。

    “不是的。”

    “你是不是在哄我?”

    裴瑛吻上她濡湿潋滟的唇,一场漫长缠绵的深吻过后,裴瑛才稍稍离开她的唇,两人脸颊挨着脸颊,温存而又亲昵,他的眼睫先是往下垂着,过了些许时候,方才又抬了起来,漆黑的优雅的闪烁着潋滟的光,他的嗓音不复清润,而是沙哑。

    “我绝无欺你哄你之意,我深爱着你,我爱你,裴子吟。”

    裴瑛修长的五指寻到裴明绘的手,紧紧交握。

    “我爱你,如有欺骗,天地不容,当下黄泉地狱,永世不得解脱。”

    他爱她……

    他真的爱她……

    所有痛苦纠结的情绪哄然而散,裴明绘看着裴瑛,看着男子秀色绝伦却清寒峻冷的面容在此时此刻染上情感的温度。

    裴明绘喜极而泣,可是转瞬又转为惊慌,急忙捂住裴瑛的嘴:“哥哥这是什么话,就算是假的,哥哥哪有又可以说这样的话……”

    裴瑛轻笑着拿开裴明绘的手,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赤裸的胸膛之上。

    裴明绘静静地感受到那火热的肌肤之后那颗跳动的心脏。

    裴瑛看着她,眸光分外认真:“这算什么,只要我爱你,老天自不会取我性命。上天下地,碧落黄泉,你我生死与共。”

    上天下地,碧落黄泉,你我生死与共。

    裴明绘看着他含笑的清雅容颜,她再也忍不住,她一直哭,哭到哽咽,哭到喘不上起来。

    他怜惜地擦去裴明绘面上的泪:“傻姑娘,哭什么,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裴明绘倾身抱住裴瑛。

    这一刻,她真的等得太久了。

    在她人生大部分时间里,她都以为她永无可能和他在一刻。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能够以爱人的身份紧紧拥抱着裴瑛。

    她的爱人。

    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漫长的拥抱,二人的心跳声隔着彼此的肌肤,激烈地同频跳动起来。

    又过了好久,裴明绘这才直起身来,所有悲伤痛苦,生死别离后重逢的大惊大喜,所有将有再次分别的不安尽数如潮水消退可是这般时候,她才惊觉自己仍跨坐在裴瑛的身上,而且两人的衣裳都除了大半,只剩下一些不能蔽体的衣物聊胜于无地挂在身上。

    登时,像是一把火猛然烧起来一样,裴明绘的脸一下就红透了,像是夕阳的红光映上白玉,潋滟迷离,黑漆漆的水晶似的眼睛泛着粼粼湖光,一下子就夺走了裴瑛的全部目光。

    裴明绘正在犹豫要不要抽身起来,一回头却又对上裴瑛正在挑眉的狡黠神情。

    失去了所有悲伤愤懑情绪的加持,裴明绘又成了那个会在哥哥面前脸红的妹妹,她登时心生退意,在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简直是被架在火上烤,可是方才起身想要抽身离去,腰上又按住了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让她又重新坐了回去。

    裴明绘忍不住发出一声喘息,然后偏过头去:“哥哥这是做什么?如今风雨欲来,哥哥怎能沉溺此事?”

    “风雨欲来,天下生乱,乱中自有生机,此时此刻,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裴瑛轻轻一笑,拉着她的胳膊绕到自己腰后,顺势将她往身前一拉,她便又跌在了他的怀里,裴明绘仰头一看,就正好望见他含笑的眉眼,这双美丽的眉眼浮漾着笑意,涌动着脉脉情愫,一瞬间,迷醉了她的心神。

    苦尽甘来,终抱得佳人归来。

    想到过去的种种,裴明绘鼻头一酸,仰头便吻了上去,裴瑛则顺遂地低下头,然后顺服地被裴明绘压倒在长案之上。

    暴雨渐渐止歇,长安城再度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到处都是雨后的潮气,雨雾丝丝弥漫,马蹄踏碎青石砖上的水洼,一匹接着一匹雄骏的战马奔驰在尚冠坊的主干道上,很快便将窦府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裴瑛说得不错,温珩很忙,忙着收拾窦玉,然后取而代之。

    窦玉的年纪很大了,多年来顺风顺水的安逸与自以为掌控一切的错觉让他逐渐了放松了对潜在危险的警觉。

    在官场上,这一点很要命。

    毕竟想要爬的人的很多,但好的位置只有一个。

    一队接着一队披甲带剑的金吾卫大踏步包围了还在沉睡中的裴府,红衣金冠的御史大夫温珩从容勒马,看了看东方的天色,一丝势在必得的笑意转瞬即逝。温珩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领一堆侍御史直往窦府,穿堂过廊,裴府里安睡的公子小姐们瞬间惊慌失措起来,他们像是惊弓之鸟一样到处乱窜,然后又在金吾卫的刀锋之下被吓破了胆,昏的昏叫的叫,整个窦府都乱成了一锅粥。

    “你这是干什么!”

    窦玉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一走出来便看见温珩威风凛凛地领着专司官员纠察与弹劾的侍御史和拿人的金吾卫站在面前,登时气血上涌,一句话说完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丞相大人先别着急,来人,先去为丞相拿上一盏茶来。”

    温珩不紧不慢地说道。

    “温珩,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如此大胆,是要造反吗!”

    窦玉毕竟是久经大风大浪之人,区区一个温珩,还不能叫他吓破了胆。

    “造反?”

    温珩装出一副大为吃惊的模样。

    “事到如今,丞相怎么还能如此没事人一样呢?”

    温珩骤然冷笑一声,浸润在细腻雨雾中的面容变得更加艳丽诡谲,他拍了拍手,身后列队等待的侍御史大步而来,利落地将窦玉拿下。

    “奉大汉皇帝陛下令,丞相窦玉合同太子行巫蛊,意图谋反,即刻关押国狱!”

    “什么!”

    年老的窦玉不可置信地看着温珩,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铁青着脸,猛然一挥衣袖,想要甩开擒着自己的侍御史,可是年老体衰,终究不能:“温珩,你到底意欲何为?老夫何曾行过巫蛊,又何时与太子合谋谋反?你信口雌黄,你意图不轨,老夫要即刻面见陛下,问你这乱臣贼子的罪!”

    温珩笑了笑,缓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份牛皮纸卷成的信,将它在窦玉面前晃了晃。

    窦玉的脸色一瞬间白了下来:“你……你!”

    “君失其密,则亡其国。臣失其密,则亡其身。”

    温珩俯身,凑在窦玉耳旁悠悠然道:“没错,我是在大人府上插了不少忠实眼线,他们散布在大人府中的各处,大人如有任何异常的动静,他们都会忠诚地禀报于我,这些人,在大人府中劳作多年,个个都是谨慎周密之人,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一丝纰漏,而大人也没有一丝的发觉。”

    “但是大人知道吗?”

    温珩的笑声更浓,优雅的长眉上挑起挑衅的弧度。

    “我最大的暗线,是大人打算用作暗线来对付我的裴小姐。”

    一言毕,窦玉再也站不住了,他猛然向下跌去,但又因为两侧侍御史的压制而不能动弹,他像是看向恶鬼一样看向温珩,嘴唇发白,不住地颤抖着:“你……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你你!老夫不曾一次救你于水火之中,太子又何曾与你有过过节,你……你这乱臣贼子是让大汉亡国啊!”

    他面上装出对裴小姐一番用情至深的模样,然后明知故犯地踏进自己与裴小姐准备好的陷阱。

    原来,原来,裴小姐竟是温珩这边的人!

    窦玉后知后觉,身体的血瞬间都凉透了。

    “近来陛下愈发倚重我,大人不免心焦,担忧自己迟早得被告老还乡,可心里却有一番雄心壮志,就有了与太子谋反之心。”

    温珩的话十分温柔,却让窦玉肝胆生寒,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如恶鬼一般狠毒美艳的男子,窦玉第一次知道了恐惧。

    “证据确凿,,丞相与太子合谋,闭塞天听,意欲定今日卯时一刻行将起兵作乱围困章台。皇皇罪证,不容丞相抵赖。”

    窦玉真的害怕了,从生至此,他从未如此后悔过,他为了自己窦氏一门的辉煌,亲手扶植了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恶鬼啊!

    他看着眼前的温珩,是一个极为善于隐匿的恶鬼,他简直不顾念一丝一毫的自己对他的提拔相互知遇之恩,不念皇帝陛下对她的恩德,不顾大汉的威严,势必要将天下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啊!

    自己看似居于上位,在长安这个巨大的棋盘上操纵着他们,他们看似被蒙在鼓里,实际上却是步步为营,暗中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不只是对付自己,他们是要天下易主啊!

    思及此,不啻于一道惊雷炸在窦玉的脑海。

    后知后觉,再此明白过来,自己已然深陷其中,不得解脱!

    “这还得多谢丞相,若非丞相暗中除去谢无疾,我又怎么可能如此顺利行事呢?”

    温珩温和地笑着,对窦玉说了自己真诚的感谢。

    杀人当诛心,窦玉想要挣脱束缚于温珩拼命:“太子当国,天下泰平,你这乱臣贼子,老夫三番四次救你,你却要陷老夫于不仁不义不忠之地。”

    “仁义忠?”

    温珩笑了笑,笑容间可见大为疑惑。

    “这三个字,丞相占了哪一样,仁,为了一座金矿,东海兰陵百姓多少人的性命死在你的手里,义,当初裴显礼为国征战,你却为了自己的利益,讨好朝廷投降派,与匈奴通风报信,又多次插手对匈奴战事,以至贻误战机,十万将士骨枯黄土,忠,你对皇帝对太子忠心吗?你所为的不过你的窦氏家族能过连绵百世世代簪缨,你哪里担得起仁义忠三个字,不过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却冠冕堂皇将仁义忠三个字挂在自己头上,窦玉,你恶不恶心?你是不是还想以后史书尽书你窦玉是个大忠臣,是个力挽狂澜的救国能臣。我告诉你窦玉,我却不是个好人,但以后我立国定鼎,再修前朝史书,你窦玉将遗臭万古。”

    话毕,窦玉冷汗如雨牙关紧咬,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软软地倒了地上。

    温珩居高临下地看着窦玉,冷笑浮于面上,冷风吹拂细雨,很快就吹散了他面上的这丝冷笑,他高声宣告:“陛下洞察烛照,察丞相与太子谋反事于未然,挽救大汉于倾塌之时,陛下英明神武,今太子当国,不思社稷,反与丞相行巫蛊诅咒陛下,陛下今在章台,我们当肃清国贼!”

    天渐渐亮了,可长安的天却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