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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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的信非常厚实,比其他几封加起来都多,苏景殊看着信都能想到小金大腿一边写一边念叨的样子。
乳山寨的案卷送到京城後刑部尚书直接拉着包大人去面圣,两位大人和官家没讨论出结果,最後就是朝堂公议。
结案之前不让朝臣知道还好,他们仨先把处罚给定下,之後再有其他朝臣有意见也会嫌麻烦按捺住吵架的想法。
案子还没结就让朝臣公议就不得了了,朝堂上一下子就炸了锅,官家看到那场面毁的肠子的都青了。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把案子交给朝臣讨论。
早就知道朝臣吵起来只管立场不管对错,他怎麽就不长记性呢?
信上写的太有画面感,小小苏眼前仿佛浮现出菜市场一样的朝堂和满脸麻木的官家以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太子殿下。
万幸最後的结果是好的,朝堂公议的结果是采纳登州州衙的意见,复审的结果和初审一样,乳山寨的两位知寨在犯了私铸铜钱这样的大罪後都保住了小命。
小金大腿写信和他说京城因为乳山寨的案子掀起多大风波,朝廷的公文这会儿应该也送到了州衙。
州衙有许知州在,他昨儿已经请过假了不用再跑一趟,明天再去和知州大人一起分享这个好消息。
刘知寨和黄知寨在州衙待了那麽久,大冬天的让他们戴上枷锁去做苦役有点于心不忍,回头和知州大人商量商量,他们走流程走慢点,拖到明年开春再开始流放也不是不行。
官僚机构冗杂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各方互相监管分权,坏处就是过于庞大臃肿,主事的官员想拖延的话再小的案子都能拖延到完全看不到结案的那一天。
想他苏景殊离京之前信誓旦旦的保证说绝对遵纪守法安分守己严于律己宽于待人,这才过去半年,他、咳、他觉得他还是那个遵纪守法安分守己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苏景殊。
只是学会了怎麽合理的钻规则的空子而已。
钻空子也不是偷偷摸摸的钻,而是和知州大人商量之後才钻,没办法,他第一次当官,胆子还没有大到想干什麽就干什麽。
乖巧、懂事、守规矩.jpg
对,没错,就是这样。
小小苏大人很快说服自己,然後挑着能说的给旁边两位说。
主要还是朝堂上的吵架,没亲眼看到朝臣吵架实在可惜,不知道他什麽时候才能去围观朝堂大战,到时候他肯定只看热闹不说话,当个再合格不过的透明观衆。
白玉堂:……
沈仲元:……
不信。
苏景殊假装什麽都没有看到,窝在炭盆旁边自顾自说他的。
本朝重文轻武,文臣向来不在意士兵的待遇,在大部分读书人眼里武将兵丁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平时的轻视不算什麽,打仗的时候给点赏赐就能让他们冲锋陷阵死而後已。
听着很不合理,但是这就是绝大部分文人的想法。
朝中很多大臣都觉得给点赏赐就能让将士们卖命不假,可是即便这麽不合逻辑的想法也还有个给赏赐的前提,乳山寨这边直接连粮饷都扣的一干二净显然让朝臣们脸上挂不住。
没说不让他们克扣,克扣点赏赐也就算了,连最基本的粮饷都克扣算怎麽回事?
要不要脸啊?
于是乎,已经被砍了的程元再次被拉出来唾弃。
要不是他开了个好头,登州的官场会乱成这个样子?
包拯去一趟都没能把所有蛀虫都揪出来,可想而知那边的百姓过的有多艰难,现在又闹出个官逼兵反,大宋还能不能好了?
丢不丢人?啊?丢不丢人?!
一个个的当官之前提起朝政高谈阔论,到了地方就原形毕露,当官的如此肆无忌惮胡作非为,民变兵变怎麽可能不“一年多如一年,一夥强于一夥”?
这让他们读书人的脸往哪儿放?
小金大腿不好在朝臣面前吐槽,写信的时候就格外按捺不住,和小夥伴吐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反正他们的信不会传出去,人活着还不能吐槽了咋滴?
见鬼的“读书人的脸往哪儿放”,也就是乳山寨的事情被捅出来了,不然他们才不会在意士兵有没有粮饷。
现在知道生气了,早先干什麽去了?
装模作样,呸!
岂止是程元该杀,那些贪污受贿的官都该杀。
应杀尽杀,一个不留!
大宋祖训不杀士大夫,但是不是所有文人都能被称之为士大夫,即便真的能被称之为士大夫,犯的事情大到一定程度也会被处以死刑。
祖训怎麽了?能用的叫祖训,不能用的就是废话。
太宗祖训不杀士大夫是觉得士大夫没本事谋反,要是真的冒出来个文人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算把祖训上的“士大夫”三个字换成那人的名字最後该杀还是要杀。
更何况他们这里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宋,他们还有开封府的龙虎狗三口大铡刀,管他是皇亲国戚还是当朝大臣,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後该杀都得杀。
先前的谋反案中只有襄阳王一家保住了性命,别的即便是柴世子都没逃得过龙头铡。
也就是柴王爷年纪太大又真的不知道这事儿,不然就不单单是夺爵贬为平民而是和他那糟心儿子一起去地府报道。
官家心慈手软,看在襄阳王是宗室亲王的份儿上留他一命,但是下场也没好哪儿去,全家流放三千里,都去琼州受罪去吧。
不是所有人都能和苏东坡一样苦中作乐,襄阳王养尊处优几十年,流放琼州对他来说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何况流放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而是和他一样养尊处优几十年的一大家子。
活着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想死,像襄阳王那样的人也不敢自杀,所以大概率是生不如死的苟延残喘。
啧,活该。
小小苏拍拍胸口,幸好小金大腿没在朝臣们面前吐槽,否则的话他可能会被安排十个严肃的白胡子老头从天亮到天黑不间断的教导。
在以好脾气着称的老赵家皇帝中,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太惹眼了,好像被隔壁老朱附身了一样,敢贪污就剥皮实草,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反正官员三年就能选上来一批,天天杀也杀不干净。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算了,不重要,小金大腿自己开心就行。
朝中重文轻武那麽多年已经将士大夫的地位捧到可以和皇帝对着干的地步,小金大腿要是能把飞上天的士大夫给拉下来听上去好像也没什麽。
没法跳到共産主义那就加快中央集权,说不准什麽时候就冒出来个神人带着大宋大拐弯。
说真的,在古代社会当皇帝不如在後世当县长,单单从生活水平来说,後世的普通人也能碾压这个时代的高门大户。
——枯藤老树昏鸦,空调WIFI西瓜。
空调WIFI这辈子是等不着了,只有西瓜能期待期待。
不是辽国的西瓜,是他的金手指自带的西瓜。
这年头不光本土西瓜不好吃,本土的大部分水果蔬菜都比不过金手指自带的改良品种,全靠厨子的手艺来弥补差距。
等开春就去种西瓜,谁都拦不住他吃西瓜。
苏景殊拆开另几封信,家里的信很正常,老爹最近干了什麽什麽,娘亲最近干了什麽什麽,姐姐最近在忙什麽,说完家里的情况又叮嘱他在外面吃饱穿暖照顾好自己,最後再来一句大冬天的少往外跑。
唔,最後那句应该是老爹写的,大概是怕他弱小可怜的小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就客死他乡。
小小苏摇摇头,可以看不起他,不可以看不起白五爷,更不可以看不起官家负重前行的能力。
他不会客死他乡,顶多就是流放三千里。
白玉堂被茶水呛了一下,能不能想点好的?谁家好官还没开始高升就开始琢磨流放三千里?
苏景殊抿唇笑笑,他这叫未雨绸缪,不是胡思乱想。
将来的事情不好说,先把眼前事干好再去想别的。
话说庞昱那家夥这是从哪儿找的代笔,明知道登州没那麽多好吃的好玩的还写信诱惑他,故意报复他是不是?
白玉堂和沈仲元看着他骂骂咧咧拿出文房四宝,不知道这又是要搞哪一出,“回信?”
苏景殊下笔飞快,“不,抄两份给我哥寄过去。”
来呀,互相伤害呀。
旁边两位:……
怎麽那麽欠收拾?
幸好苏家兄弟三个没在一块儿,不然这麽挑衅非得打起来不可。
两个人的表情太明显,不说话也能看出来他们在想什麽。
苏景殊一心二用,一边写一边说道,“不会,我二哥在的话扔了信就会立刻带我和三哥去找好吃的,打架多浪费时间。”
一看就知道这俩人身边没有吃货兄弟,人都齐了还斗什麽嘴,肯定是出门下馆子啊。
白玉堂啧了一声,懒得和他吵架,只是托着脸感慨道,“我最开始以为朝堂是龙争虎斗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党派相争,真见识过了才知道是尔虞我诈欺天诳地坑蒙拐骗故弄玄虚。”
沈仲元抿了口热茶跟着感慨,“我最开始还以为包大人冷酷无情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刚正不阿,真见识过了才知道包大人还挺好相处。”
他们苏大人都这麽折腾了也没见包大人生过气,可见包大人私底下脾气有多好。
苏景殊幽幽擡头,什麽情况?来这儿比谁会的成语多?
不过白五爷和小诸葛都不约而同无视了他,俩人正儿八经当官的时间差不多,难得有时间闲话唠嗑,感慨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索性找壶酒去外面一边赏雪一边喝。
习武之人不惧寒暑,赏雪还是得在亭子里更有氛围。
没有内力护体的苏大人:……
你们礼貌吗?
小小苏大人不搭理两个下大雪还出去挨冻的江湖人,窝在暖和的房间里继续写信。
他已经想好了,冬天没事儿就在家种地,天气好就出门溜达,看看底下村子里有没有房子被雪压塌,天气不好就窝在家里等种子发芽。
登州禁海已久,过往商船都是直接去密州市舶司,但是赚钱的生意谁都想干,登州和密州也不算太远,他就让沈仲元想法子去那边盯着,有什麽新鲜的没见过的都带回来瞅瞅,说不定什麽时候就撞大运遇到好东西了。
然後他就发现他的金手指还会变。
农场先解锁的那些种子都是常见的谷物蔬菜,像小麦、萝卜、白菜、葱、姜、蒜之类的,越容易见到越容易解锁。
他一直以为解锁顺序是固定的,可能是按照传入时间的先後来排顺序,但是在拿到海商不经意间带过来的植株时,那几个原本排在後面的图标就跑前面来了。
苏景殊:???
还有这种好事儿?
反手就是解锁拿种子。
海商的船上什麽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有专门卖名贵特産的,也有抢不到市场专门卖特色花草的,花花草草的植株混在一起,有时候连船的主人都不知道船上到底装了什麽东西。
连船主人都不知道那就好办了,老天都帮着他偷天换日。
这是什麽?棉花籽?种一种。
这是什麽?红薯藤?种一种。
这是什麽?玉米粒?种一种。
这是什麽?大萝卜?啊不,甜菜疙瘩?种一种。
别管什麽玩意儿,全都拿来种一种。
租的房子没法和家里一样开出块地给他种,隔壁州衙有足够多的空地,苏通判拿到种子後兴冲冲的种了一大片,最後只有小小一片冒出了绿意。
还是半死不活的绿。
哦,忘了,大部分的植物都在春天发芽,深秋初冬不是播种的时候。
大宋有温室大棚,不只大宋,早在汉朝就已经有类似温室大棚的东西,不过那玩意儿是高门大户专属,他们小小的州衙盖不起。
毕竟不是所有的知州都是程元。
唯一种出来的绿苗苗是甜菜疙瘩,按照小诸葛的说法,这个长出来跟萝卜似的甜菜疙瘩是大食那边传过来的,不光长的像萝卜吃法也像萝卜,成熟之後洗干净当萝卜啃,甜滋滋的跟果子一样在当地很受欢迎。
大宋地大物博,听到这话的人无一例外都表示还不如直接啃萝卜,也就那些番邦人没见过真正的好东西才见个有甜味的东西就当宝。
偏偏苏通判对地里蔫儿了吧唧的小苗苗稀罕的很,别人不理解也只能好生伺候着。
苏景殊对即将种出来的甜菜疙瘩的确稀罕的很,这可是後世最主要的糖料作物之一,糖有多贵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甜菜要是能推广开来,登州百姓光卖糖就能发家致富。
实在不行就按照榷盐的法子来管理,他们已经申请废除登州莱州现有的榷盐法,明年就开始施行新法,等朝廷评定完新法的好坏,他悄咪咪拿出来的甜菜种子也完成了顶替本土甜菜的任务。
完美。
别问为什麽同一艘船上扒拉出来的种子种出来的菜会判若两菜,问就是海上存在的神奇因子促使种子发生基因突变。
听不懂也没关系,反正他也讲不明白。
只要有人发现这些番邦来的种子经过大海的魔法转变後会变成对他们有大用的东西,谁都不会去深究种子是怎麽变的,他们只会想办法榨干这些种子的价值。
甜菜能制糖,糖不光能吃还能做炸药,玉米红薯能填饱肚子,棉花能御寒……
总之都有大用。
就算那些种子会控制在朝廷手里,百姓的生活水平也会跟着提高。
他这辈子等不到吹着空调吃冰棍儿的美好生活,好歹能期待一下冬天盖上棉被穿上大棉袄。
不是所有百姓都能置办得起冬衣,富贵人家有各种皮裘御寒,还有锦缎被面里填丝绵做成绵被。
“棉”和“绵”,看字也能看出来不是一个东西。
棉被是填棉花的辈子,绵被是蚕丝被,别说寻常百姓,就是他们家都用不起那种富贵东西。
都说穿越古代有五宝,玉米土豆棉花红薯和辣椒,也有人说穿越古代就要打铁制糖织毛衣,怎麽说的都有。
可惜他之前什麽都干不了。
长大就是好啊。
小小苏大人感慨道。
那些种子暂时没法推广没关系,现在能种出来点绿就是成功,剩下的看看明年春天能不能发芽,不行的话就找几个老农重新种。
种地是个技术活儿,还是得专业人士来干才行。
推广也要等本土老农弄清楚这些外来物种到底好不好种,会不会影响土壤,会不会耽误本土作物的耕种,都摸清楚了才能确定要不要推广。
劝课农桑指导农事是劝农使的活儿,偶尔也由知州兼任,反正和通判没关系。
当通判很好,当不和知州争权的通判更好,感谢官家给登州派了个好相处的知州大人,官家大好人。
北风淩冽,冬天信使来往不便,送信的时间大大加长,好在都没什麽急事,慢悠悠的收到信也挺好。
京官假期短,地方官没有那麽多人盯着,每年腊月二十左右就开始准备封印。
官府里的官印全部封存,代表着今年的公事到此为止,有什麽事情明年再说,从封印那天起,除了轮值的官员其他人都可以开开心心的享受假期了。
三哥那儿就算放假也会盯着衙门,二哥那儿就说不准了,也许还没开始放假心就已经飞了。
登州这边有鸡妈妈许知州在,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州城里的案子拖不到腊月就解决的差不多了,这些天忙的是县衙送上来的案子。
登州只有四个县,小县城也没有多少能送到知州大人面前的案子,所以他们这个冬天应该能像官家期待的那样安稳度过。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偏偏意外这种东西完全不可控,越不想要什麽越有什麽。
州衙书房,苏通判看着底下县衙送上来的案卷,旁边的许知州眉头紧皱,“苏大人怎麽看?”
苏景殊揉揉眉心,“许大人,您怎麽看?”
这是个杀人未遂的案子,但是要不要判死刑还真不好说。
案卷上说有个叫阿云的女子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前不久她母亲去世,叔叔为了几担粮食的聘礼立刻将她许配给一个姓韦的老光棍韦大。
阿云只有十三岁,又刚刚经历母亲去世,还沉浸在悲伤之中,不愿意嫁给又老又丑的老光棍,可是又拗不过叔叔一家,于是趁夜去韦家想杀了韦大。
只是人小力微没能成功,韦大被砍了十几刀,最後只被砍掉一根手指头。
当夜月黑风高,韦大没看清伤他的是谁,不过他平时的活动范围就在村里,有没有得罪人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于是县尉去查案时很快查到阿云身上。
县衙审案经常会用刑,小姑娘毕竟年纪小,被恐吓之後很快就对之前的事情供认不讳。
伤人凶手是韦大未过门的妻子,县衙的官员查清楚後便给她定了个谋杀亲夫的罪名。
谋杀亲夫,乃是十恶不赦的恶逆罪之一,所以县衙直接就给她判了个死刑。
不是所有官员都能和包青天一样说铡就铡,地方要判死刑的话需要上报到州衙复审,州衙复审完还要送去京城进行终审。
许遵为官多年见过很多案子,他觉得县衙的审判不太行,“母丧期间由叔家做主嫁人,这桩婚事不成立,既然婚事不成立,那就算不上谋杀亲夫。”
苏景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懂了,要从轻发落。
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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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案是件严肃的事情,国法、天理、人情缺一不可。
许遵一直是这麽认为的,也一直都是这麽做的。
十几岁的小姑娘预谋杀人有罪,但是小姑娘在为母守孝期间被叔父逼着嫁给年龄足够当她爷爷的老光棍心里有怨气很正常,即便有罪也不当是死罪。
阿云在案发後没有畏罪潜逃,被带到县衙後就交代了罪行,主动自首可以从轻发落。
且大宋律法规定守丧期间不许婚嫁,阿云和韦大的婚事不成立,罪名就不是十恶不赦的谋杀亲夫,而是普通人之间的行凶未遂。
许知州对被迫嫁人的小姑娘心生怜悯,如果阿云知道她和韦大的婚事不合法直接告上县衙就能摆脱这桩婚事的话,或许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不过村子里的事情多是家族内部解决,小姑娘知道婚事不合法只怕也找不到能为她做主的官。
清官难断家务事,没有官员喜欢接手这种案件。
唉,难办。
苏景殊看完许遵的复审结果,再想想《刑统》中关于杀人案的判定,感觉这事儿还有的纠缠。
普通人行凶未遂然後向官府自首只需要流放,就算是流放三千里也有可能保住性命,比谋杀亲夫斩首示衆轻的多。
问题是,许大人的改判别人认可吗?
苏通判很发愁。
他也觉得行凶杀人的小姑娘情有可原,真要是穷凶极恶之辈不会连砍十几刀都没把人砍死,阿云要杀韦大应该就是接受不了嫁给老光棍。
案子简单清楚,犯人供认不讳,除了许大人,绝大部分官员都会和县衙一样说阿云是谋杀亲夫。
世道对女子不公平,从古至今一直到後世都没变过,没有人会在乎阿云为什麽嫁给韦大,他们只在乎韦大和阿云是夫妻,即便这对夫妻的年龄差了三四十岁。
夫杀妻是家事,只要妻子的家人不去闹,夫家很容易就能找到借口将事情遮掩过去。
妻杀夫是十恶不赦的恶逆之罪,不管妻子在动手之前遭受过怎样的虐待,只要她提刀杀害丈夫,最後等着她的都是斩刑。
斩刑,死刑中的极刑,在民间的威慑程度仅次于淩迟。
唉,难办。
知州大人和通判大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不知道案卷送到京城会得到什麽样的答复,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又会是什麽看法。
但凡韦大真的被杀他们都不会这麽发愁,杀人肯定要偿命,现在韦大只被砍掉一根手指头,谋杀案并没有发生,就这麽判阿云死刑未免过于严苛。
慈悲之心不能少,他们得合理合法的保住阿云的性命。
苏通判和许知州在书房里讨论了半晌,案子本身没什麽问题,问题是如何定罪,讨论了半晌什麽都没有讨论出来,直到傍晚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也没能轻松下来。
天气越来越冷,冷到连内力深厚的江湖高手都不乐意出门挨冻。
白玉堂最近热衷于窝在房间看话本,他和沈仲元不一样,老沈和小小苏大人一样都要去衙门点卯,他连点卯都不用,俸禄还比州衙所有官都高。
令人羡慕嫉妒恨的官生。
苏大人出门时开开心心回来时唉声叹气,吓的白五爷连话本都看不下去了,“马上就要封印,又出什麽事儿了?”
不是他对苏大人不放心,而是苏大人实在没法让他放心。
他们最近没往外跑,难不成是来自京城的发难?
“不是来自京城的发难。”路上已经听完案子来龙去脉的小诸葛低叹一声,“是要朝京城发难。”
苏景殊有气无力的趴在桌上,“我有预感,案子送到京城可能要吵翻天。”
前不久官家还借小金大腿写信机会让他消停几天好过年,结果可好,年还没过就出了新案。
登州以前有那麽多案子吗?是不是他和登州八字相冲?水土不服?流年不利?
天呐,这日子可怎麽过啊?
白五爷越听越懵,这都什麽跟什麽?
“什麽叫要朝京城发难?你们准备造反?”
“不是造反,是出了个谋杀的案子。”苏景殊又叹了一口气,“谋杀未遂,比造反还难办。”
真要是造反反而好办,登州的禁军正愁没机会立功,他们巴不得有个山头给他们清剿。
因为程元李坤的事儿,登州禁军的指挥已经换了一遍,新上任的指挥使、团练使、都监、统制们到登州後全都清正廉明体恤下属,别说贪污受贿克扣军饷了,连私底下的酒宴都不敢多喝酒。
前车之鉴後事之师,他们还没嚣张到登州官场刚被清理过就在这儿惹是生非。
许知州和苏通判哪个都不好惹,前一波鸡死的很惨,他们可不想当儆猴的下一波鸡。
白玉堂将翻出来的话本收好,准备听他们讲到底是个怎麽难办的杀人未遂。
杀人案很好判,杀人偿命,杀人未遂也很好判,按照律法该怎麽判就怎麽判,有什麽难办的?
杀人的人难办?还是被杀的人难办?
人不是没死吗?
难道是半死不活?
“人没死,只是被砍掉了一根手指头,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也都不难办,俩人都是普通的村民。”苏景殊蔫儿了吧唧的说道,“犯人是个叫阿云的小姑娘,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前不久她母亲去世,叔叔为了几担粮食的聘礼将她嫁给一个老光棍韦大,她不愿意嫁给韦大又反抗不了叔叔,于是趁夜要砍死韦大,奈何人小力微砍了十几刀只砍掉了韦大一根手指头。案子的情况很明了,现在难的是怎麽定罪。”
“这有什麽难的?”白五爷眉头一竖,“先让那小姑娘把老光棍杀了,然後再找个门派当个江湖侠女,从此行侠仗义浪迹天涯气死她叔。”
说一千道一万,这事儿就是备受压迫的可怜少女绝望之下才举起屠刀、不、小刀,他要是那个那个小姑娘,他不光拿刀砍那老光棍,他连逼他嫁人的叔叔族老一起砍。
欺淩孤女欺负的那麽理直气壮,赔条命不过分吧?
白五爷急公好义锄弱扶强,最见不得这种欺淩弱小的行为,也就是这两年知道遇到恶人要送官,要是前几年,他手里的大刀比官府的铡刀动的还快。
见鬼的聘礼婚嫁,批层婚嫁的皮就能遮掩他们买卖孤女的事实吗?
杀掉!通通杀掉!
沈仲元:……
虽然很凶残,但是他也想这麽说。
朝廷严禁买卖人口,人牙子拐子强买强卖朝廷还能打击,这种长辈族老不干人事欺负孤女的事情官府衙门想管都没法管。
那是人家的家事,官府跟着瞎掺和什麽?
官府有权管很多事,但是收税这些基层治理都得底下人来,乡老族老想给官府衙门找麻烦也不难,所以官府也不乐意掺和这种事情。
真要是倒霉催的遇到这种事情,除了自认倒霉几乎没有别的出路。
造孽啊。
苏景殊也想和他们俩一样说杀就杀,可是不行,他是讲道理的朝廷官员,“现在的问题是,县衙以谋杀亲夫的罪名判了阿云死刑。”
白玉堂:???
白五爷脱口而出,“那个韦大不是没死吗?”
人又没死凭什麽要阿云偿命?实在不行就偿他一根手指头。
“按照律法,图谋杀人已杀者斩,已伤者绞,即便韦大没死,谋杀已伤也要判处绞刑。”来到登州後对《刑统》深有研究的苏通判解释道,“即便可以用为母守丧期间婚事不成立为理由驳回县衙所定的谋杀亲夫之罪,想保住阿云的性命也不容易。”
谋杀亲夫是这个案子中最好驳回的一点,只要婚事不成立阿云和韦大就不算是夫妻,不算是夫妻自然就称不上谋杀亲夫。
奈何《刑统》中对谋杀罪的界定非常细致,已经杀人的是斩首,杀人未遂导致受伤的判处绞刑,就算没人受伤,只要付诸实践也得流放三年。
幸好官家登基的时候曾发布诏令说过:“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
要是没有这个自首可以从轻处置,就算阿云自首也得判处绞刑。
案子最好的走向是刑部和大理寺认可许大人的判法,先把谋杀亲夫给撤掉换成普通人之间的谋杀,然後再以主动供认减轻两等为由从轻发落,如此一来就能从死刑变成流放。
怕就怕刑部和大理寺都不认可许大人的判法。
白玉堂对律法了解的不多,听到这里忍不住骂道,“许大人的判决有理有据,刑部和大理寺凭什麽不认可?”
“因为纲常伦理。”沈仲元已经反应过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即便阿云和韦大的婚事不合法,但是阿云已经由叔父做主嫁给韦大,在某些官员眼中她要杀韦大就是谋杀亲夫。”
如果这麽想的官员比支持许大人的官员多,阿云非但没法保住性命,甚至还会和县衙初审一样直接判斩首。
白五爷气的不行,“他们讲不讲道理啊?”
砍根手指头就要偿命,江湖上那麽多拼杀官府怎麽不管?
该较真的时候不较真,不该较真的时候在这儿叽叽歪歪,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看京城那边有什麽回复吧。”苏景殊打起精神,“许大人已经让县衙将阿云送到州城关押,在结果出来之前,这事儿还是许大人说了算。”
世界观大杂烩就这点不好,想用江湖道义来办事的时候,朝廷律法会冒出来给他们当头一击,想用朝廷律法来办事的时候,江湖道义又横空出世将朝廷律法踹一边儿。
很矛盾,但是又不好处理。
由此可见,他们真的非常需要有个能连接江湖与朝堂的六扇门。
京城那边他们管不了,登州地界儿还是能管住的。
县衙判的是绞刑,绞刑乃是大辟之刑,这种死罪必须要上报京城交由京城的司法部门复审并让官家过目才能定刑。
大宋的官僚机构是出了名的复杂臃肿,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一贯都是分设新的机构来削弱某个部门的权力,只在京城就有足足三个衙门掌管司法。
刑部、大理寺,再加上太宗皇帝时期设立的审刑院。
要是这三个衙门达不成共识,再往上还有两制可以加入讨论,两制就是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也就是皇帝的专属秘书班子。
管事儿的人多就容易出现分歧,司法领域分权更是如此,不过对阿云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要走的程序越多结果就出来的越慢,结果出的越慢就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京城吵。
毕竟知州是手握实权的地方大员,许大人不点头这案子的流程就走不下去。
白玉堂在心里将县衙和京城那些可能给阿云定“谋杀亲夫”罪名的官员骂了个遍儿,骂完之後才冷静下来思考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顶多就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吵架,朝京城发难是怎麽回事?”
案子再棘手也只是个案子,顶多就是刑部和大理寺头疼,最多最多加上个官家,应该不至于用“朝京城发难”这种词来形容。
苏景殊现在很想安详的躺下,“正常情况下是只有审案的官头疼,现在问题是,这事儿极有可能会送两制乃至朝堂公议。”
他刚从许知州那儿得到消息,王安石王叔父刚回京就受到官家的重用,如今任翰林学士兼侍讲。
小道消息,王叔父可能是曾公亮曾相公看不惯韩琦韩相公专权而大力推荐上去分韩相公权的工具人。
朝堂上暗潮汹涌,文臣之间斗争比看上去更加激烈,韩相公连任宰相,不管为公还是为私,朝中已经有人开始弹劾他专权。
大佬们的明争暗斗小小苏管不着,他只知道前不久谏院的一把手司马光才被欧阳修推荐去翰林院,如今正兼任翰林院的翰林学士。
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俩名字放在一起能有太平日子过吗?
小小苏不敢想,虽然王安石离京时和司马光关系很好,但是他看到这两个名字下意识只能想到俩人之间的矛盾冲突。
前期关系好一点用都没有,後期变法的时候掐的那麽厉害,谁能猜到他们俩年轻的时候是好朋友。
他不在京城消息不灵通,不知道变法进行到哪一步,甚至不知道变法有没有开始。
老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课本上几句话把熙宁变法讲完,身处其中才知道课本上的几句话要掀起多大的浪头。
变革不总是轰轰烈烈,很多时候都开始的悄无声息,再加上朝堂本就不安稳,各种政策来回改动,很久很久之後发现“啊,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目前即便是让王安石王大佬亲自过来也不好说现在到底在什麽时间节点。
风起于青萍之末,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所以王叔父和司马大人能在阿云的案子上达成共识吗?他们要是能达成共识,是赞同许知州还是不赞同许知州?
包大人又是什麽看法?
苏大人忧心忡忡,不行,他得赶紧写信让邮差捎回京城。
登州这边已经有大雪封山的架势,周边其他几州的情况也好不哪儿去,除了官府的邮差往京城传消息,连商队都不怎麽愿意上路,所以冬天传信很不方便。
外头的雪下的太大,官府的邮差也不乐意天天往外跑,毕竟雪下起来不会管路上的人是商人还是官差,说冻死就全冻死,在大自然面前什麽身份都不管用。
要是不能让邮差顺路捎信回京,下次再和京城联系就得等来年开春。
马上就要过年,为了登州这边等过个好年,他悄悄打听一下京城的情况不过分吧?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邮差回来吗?
好像不太够。
天冷路不好走,邮差能在年前将案卷送到京城已经很不错,官府衙门过年要放假,所以案卷大概率是年後才会被翻阅。
就算年前会翻阅,短短几天也到不了朝廷公议的地步。
笔尖的墨滴在纸上,苏景殊默默将笔放下,写了一半的信纸团巴团巴扔进火盆,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安详。
年後才开始吵架啊,那没事了。
旁边俩人:???
是他们年纪大了还是怎麽回事?现在的年轻人怎麽那麽难懂?
苏通判算出京城要年後才会复审阿云的案子後整个人都放松了,以前觉得大宋为了分权不断的设立新机构是自找麻烦,现在看来也不全是麻烦。
流程越多可操作的空间就越大,越拖延就越能让参与其中的官员上下其手。
桀桀桀桀桀桀!
咳咳,有种小人得志的感觉,换个笑法。
正直的小小苏大人要放假了也没闲下来,他和许知州要的是合理合法的保住阿云的命,不是以权谋私让人连着他们一起骂。
怎麽合理合法的保住阿云的命?就看谁将律法运用的更得心应手。
小小苏律师即将上线,上线之前让他补个课先。
苏通判和许知州为了接下来能吵得过别人都埋头苦学,白五爷看他们忙活也跟着忙活,不过他忙活了两天就放弃了,这种事情让老沈跟着忙活就行,他觉得他还是更适合话本。
岁回律转,岁暮天寒,京城各衙门的官员将一年的卷宗整理完毕都开始准备放年假。
朝廷给的假期短没关系,年後没有要紧事的话多请几天假就是,和放假没什麽区别。
一年就过一次年,怎麽着也得过完十五再开工。
刑部衙门,何尚书亲眼看着差役将今年的卷宗搬进库房,终于能闲下来喝口茶缓口气。
他们刑部衙门经手的案件很多,往年多,今年更多,襄阳王那边还没消停柴世子又跟着冒头,後来发现俩人勾结在一起意图谋反也就罢了,登州的案子又一出接一出。
京城地界儿的案子还有开封府帮忙分担,京城之外的大案只能刑部大理寺来办,能让包拯帮忙纯粹是他和包拯的关系够铁。
他都亲自去开封府请了,包拯好意思拒绝他?
何尚书咂了口茶,心道幸好有包拯这个精通断案的同僚能帮忙,不然他这把老骨头还真搞不定那些九转十八弯的案子。
不服老不行啊。
刑部侍郎王融抱着案卷进来时,何尚书正在想是年底上书乞骸骨还是明年再和官家提退休,然後他就听见王侍郎说,“大人,登州有案件需要咱们复审。”
何尚书:???
“又是登州?”
“又是登州。”王侍郎摇摇头,“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再晚一会儿就得等到明年,大人您是现在看还是什麽时候看?”
何尚书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的捂住心口,“我不看,你先看。”
第163章
*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放假就在眼前,一大波工作从天而降。
别问他们为什麽知道会是一大波工作,这半年来但凡和登州有关的案子就没简单过。
这次的案件又是快马加鞭从登州送过来的,用脚丫子想也知道里头的东西肯定让他们过不好年。
邮差也真是,冬天路上那麽难走就不能走慢点?不该磨蹭的时候磨蹭,该磨蹭的时候又不磨蹭,想干什麽?
何尚书和王侍郎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是卷宗已经送到眼前,肚子里有再多的话也得忍着。
事有轻重缓急,登州那边也不是随随便便什麽事情都往京城汇报,年前各个衙门都忙的很,不是要紧事也不会让差役快马加鞭送到京城。
藩王联合起来造反的案子难得一见,登州境内的寨也只有一个乳山寨,所以这次不可能是造反也不可能是克扣军饷。
寻常的山贼作乱闹不到上报京城的地步,登州官场和禁军厢军刚被收拾过,短时间内也不敢胡作非为,问题不在官场就在民间,总不能真是大规模的民变吧?
何尚书忧心忡忡,嘴上说着不看不看不看,案卷打开後还是认认真真的从头看。
大宋建国以来民变就没少过,年年都要花大力气去平乱,新帝登基还没几年,以前民间怎麽乱现在还是怎麽乱,不会因为皇位更叠好转,绝大部分百姓甚至不知道皇帝是谁。
虽然登州离京城不算太远,但是那地方确实没什麽存在感,要不是出了程元那麽个离谱的知州,除了流放犯人的时候很难想起来大宋还有个登州。
万万没想到登州还有成为官见愁的一天。
何尚书和王侍郎看完案卷,两个人的眉头都皱的能够夹死苍蝇。
案子和他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不,是很不一样。
这次的案子不像之前那麽惊心动魄,只是民间恩怨纠纷,但是仔细一琢磨就能琢磨出登州那边为什麽会快马加鞭把这麽个案子送到京城。
地方大案要上交刑部复审,判了死刑的案子要由刑部和大理寺一起复审,要是案子不好判,刑部和大理寺都审完还得拉着审刑院再审一遍。
整个大宋都以《刑统》为标准来判案,能判死刑流放的都有律法可依,一般情况下复审和初审都没什麽不同。
地方官大部分都是正儿八经考上来的进士,大不了就翻着《刑统》一条一条对比着判,在基层待几年该学的不该学的都能学的差不多。
律法条例在那儿摆着,谁来都得按照律法来判,还能一个人一个说法不成?
事实证明,还真能一个人一个说法。
杀人未遂好判,妻杀夫也好判,如果涉案的两人是正常夫妻,这案子在京城复审之後送回登州就能行刑。
偏偏俩人不是正常夫妻。
说他们是夫妻吧,他们是在女方守孝期间成的婚,按照大宋律法的标准这桩婚事不成立。
说他们不是夫妻吧,女方家已经收了男方的聘礼,双方也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就算不是夫妻也是未婚夫妻。
县衙认定二人是夫妻,妻杀夫谋杀未遂判处绞刑。
州衙认定二人不是夫妻,且女方主动供认可以从轻发落所以判处流放。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案子在登州内部都达不成共识,送到京城能达成共识才怪。
许遵怎麽搞的,他一个明法科出身的进士不知道朝臣吵起来有多大阵势吗?
何尚书忧心忡忡的放下案卷,看外面天色还早,索性安排人誊抄一份送去大理寺。
速度要快,务必要在下衙之前将东西送过去,这个年刑部过不好大理寺也别想过好。
不能只有刑部愁,要愁也是满朝文武一起愁。
王侍郎和何尚书想一块儿去了,案子已经送到刑部,刑部的官员就不能放任不管,登州许知州对持刀伤人的民女阿云心生怜悯催着他们尽快给出复审结果,索性下午没有别的事情,待会儿他亲自去大理寺一趟。
要是时间来得及,还能带着大理寺的同僚一起去审刑院。
案卷大老远的从登州送过来,京城这些衙门谁都别想闲着。
何尚书目光沉沉坐回去,思索了好长时间才提笔写下他的想法。
朝中明法科出身的官员不多,但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那麽多年,朝中大部分官员都能将《刑统》当面团一样搓扁揉圆,怎麽解释对他们有利就怎麽解释。
律法就是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时候吵破天都吵不出让各方都满意的结果。
这许遵也是,案子没有出人命,登州完全可以自己搞定,他和县衙意见相左可以先和县衙商讨,商量不出结果再说把问题交给京城。
现在可好,他登州是消停了,京城怎麽办?
唉,头疼。
京城的各个衙门都在准备封印放假,京郊别院也不例外,官家忙完正事终于有功夫看底下送上来的皇宫设计图,这会儿一大家子正凑在一起讨论哪儿需要改。
如今的皇宫已经成了废墟,既然要重建那就一步到位,毕竟修一次挺费事儿的,不能他儿子继位後住的不舒坦还要推了重建。
推倒容易重建难,看他们现在,废墟在那儿放一年了都还没开始建新的。
开国时皇宫建的仓促,地方也小,他原本想着国库没钱先在别院将就几年,没想到峰回路转抄了个襄阳王府和柴王府就把国库给塞满了。
近来战事不多,军费划出去一部分,官员俸禄划出去一部分,各种开销全都划出去,年底户部算账一看,哦豁,国库竟然还有得剩。
别说是刚登基没几年的皇帝,就是朝中那些干了几十年的官员都难得见到这种场面,因此在皇帝说要建个大点的皇宫时也没怎麽被阻拦。
之前的皇宫的确有点小,毕竟开国时什麽情况他们都清楚,当时也没想到大宋能坚持到现在,小点就小点,说不准什麽时候就被灭了,建的太大只会便宜别人。
如今大宋已经颤颤巍巍的撑了那麽多年,说不准还能再颤颤巍巍撑个几百年,左右皇宫已经没了,建个宽敞的宫殿给皇帝住总好过百姓在宫墙外头都能听到宫人说闲话。
皇家可以平易近人,但也不能太平易近人。
官家在宫里住的时间不多,上到曹太後下到刚会走路的小皇子小公主都在别院住的开心,要不是住在别院实在不方便皇帝处理政务,就这麽一直住在别院也不错。
不过没关系,皇宫建好之後也不用非得住过去,皇帝和太子要处理政务就让他们过去住,女眷没那麽多事情,她们在宫里住一阵儿还能来别院住一阵儿,轮换着住就完事儿了。
官家:……
行吧。
一家人对着图纸商量哪儿需要改,几个小的看不懂也听不懂,这会儿都围在暖炉旁边打闹。
太子殿下是看孩子的那个。
虽然他爹只娶了他娘一个,但是他们家的孩子真的和少不沾边。
“哥,你想住哪儿?”赵二郎盘着腿坐在地上,眼睛亮晶晶的问道,“太子要住东宫对吧?哥你住东宫我们住哪儿?离的远吗?你出门还方便带我吗?”
有一个开始问,其他几个也都眼巴巴的凑过来,“带我们吗?”
赵大郎:叹气气.jpg
他为什麽要是老大呢?
他要不是老大的话,这麽多弟弟妹妹就轮不到他来看了。
赵二郎一看他哥这反应就知道他在想什麽,肯定是在幻想他要是老幺日子会有多麽美好,没准儿苏小郎上任的时候顺带着还能把他给带走。
拜托,只有老大才能当太子,当老幺的话太子就换人了好吧。
赵二郎眼神飘忽,按照老哥的想法,下次苏小郎再去地方是不是能把不是太子的他给带上?
好主意,三年後看看能不能行得通。
赵顼听着他弟的碎碎念,擡手给他一个脑瓜崩。
“不说了不说了,回头让你先说还不行吗?”赵二郎捂着脑袋躲去一边,心里幸灾乐祸的想:当太子就要有当太子的觉悟,先说也没用。
太子殿下:……
爹啊,娘啊,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赵二郎撩拨完继续嘀咕皇宫建好後要住哪儿,老哥不带他玩没关系,过两年他长大了能自己玩,大哥靠不住,到时候底下的弟弟妹妹都得求他这个靠谱的二哥。
赵大郎白了他一眼,只当什麽都没听见。
他对住处没什麽要求,住哪儿都是住,比起皇宫或者别院,他更喜欢住在以前的宅子里。
王府没皇宫那麽多规矩,在城里去哪儿都方便,不像别院,想出门连偷偷溜出去都不行,动静太大,报备不报备都能被发现。
这麽一想,住皇宫都比住别院强。
宅子不能只要舒服,还要看适不适合搞事。
太子殿下瞥了眼旁边闹成一团的弟弟妹妹,托着脸又叹了一口气。
唉,没一个省心的。
临近傍晚,皇室这一大家子正想着晚饭要吃什麽,外面忽然有人传话说刑部尚书何烈何大人和大理寺卿彭延年彭大人求见。
一屋子娃瞬间都支棱了起来,“什麽案子?”
孩子他爹嘴角微抽,没好气的说道,“你们就不能盼点好?”
赵二郎摸摸鼻子,“可是来的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啊。”
来的要是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兵部尚书或者别的什麽官他们肯定不是这个反应,刑部和大理寺管的就是各种案件,他们听到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求见第一反应是有案子发生完全没问题。
不信待会儿看看是不是又有案子。
曹太後笑吟吟的看着几个孩子拌嘴,不让他们打扰官家处理政务,在何大人进来之前把满眼好奇的孩子们全部带走。
哦,老大留下。
太子殿下目送祖母母亲弟弟妹妹慢悠悠离开,打起精神跟在他爹身後,他也想知道刑部和大理寺还有什麽事情非得这个时候过来面圣。
需要刑部和大理寺会审的案子前两天已经送了过来,这是有漏下的还是怎麽?
门口,何尚书苦着脸跟着带路的宫人进去,不祥预感终究还是成了真。
他对这个案子没什麽想法,小姑娘的确可怜,许遵的说法虽然不能说服所有人,但是可以说服他。
可惜没能说服大理寺。
旁边,大理寺的彭大人脸色黑沉,案卷他看过了,如果许遵现在在京城,他能直接找上门去骂人。
见过胡闹的没见过能这麽胡闹的。
案犯的遭遇再怎麽可怜也不能遮掩她已经有杀人之心,这能是说放过就放过的事情吗?
以前没见许遵那麽胡来,怎麽到了登州连最基本的判案都给忘了?
俩人没进去之前官家还奢想可能不是案子,看到俩人的表情後也不敢奢望了,脸色黑成这样肯定是有棘手的案子。
何大人和彭大人都带着案卷,正好一份给皇帝一份给太子。
案子不大,问题是登州县衙和州衙意见不一致,刑部和大理寺的意见也不一致,官家您看该怎麽办?
官家:……
官家也不知道该怎麽办。
他刚看到卷宗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俩人在他面前开吵。
太子殿下小心翼翼的挪到他爹跟前,尽量不去打扰两位大人唇枪舌战,“爹,这次的案子应该和子安没关系吧?”
他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完卷宗,确定里面没有出现“苏子安”“苏景殊”的字样,所以这次兴许大概可能和他那会搞事儿的小夥伴没关系。
官家无奈叹气,“你觉得可能吗?”
案子发生在登州境内,他苏子安是登州通判,怎麽可能和他没有关系?
赵顼深吸一口气,“您觉得这个案子该怎麽判?”
太子殿下声音不大,但是话说出来後旁边两位正在吵架的大人立刻都看了过来,显然都在等皇帝说话。
精于律法的刑部和大理寺一把手都达不成共识,官家更拿不准该怎麽判,“审刑院那边怎麽说?”
彭大人面无表情,“审刑院同样认为即便阿云不算谋杀亲夫,但是杀人未遂造成韦大受伤是事实,理应判处绞刑。”
要不是审刑院和大理寺意见一致,这会儿来的就不只是他和何大人,还要加上审刑院的官员。
何尚书老神在在的拱拱手,丝毫不觉得拦着审刑院的官员不让他们来有问题,“官家,司法者当有哀矜之心,阿云在守孝期间被逼嫁人,走投无路之下才生出伤人之心,且案发之後并未隐瞒县尉,臣以为此案当从轻处置。”
彭大人不同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阿云已有杀人之心,且已经造成韦大受伤,谋杀已伤按律当绞,岂能随意从轻处置?”
何尚书瞅了他一眼,“刑赏大信不可不慎,彭大人可还记得何为慎刑?”
虽说朝中大部分官员都能将律法条例解释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但是律法毕竟是律法,要是一点原则都不讲还叫什麽律法?
为政者当慎刑恤典,他们轻飘飘一句绞刑要的是一条命,哪有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定罪的?
要是能这麽定罪,那还要他们这些官员干什麽?
彭大人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禁奸止过,莫若重刑。刑重而必得,则民不敢试。何大人读了那麽多年的书,总不能连这些都忘的一干二净。”
两个人一言不合又开始吵,都是在朝为官多年的老油条,引经据典听的人脑壳疼。
赵曙捏捏眉心,擡手让他们先别忙着吵,“案卷朕已经看过,等朕琢磨琢磨再看看要怎麽判。”
临近年关,这时候召集群臣讨论案子不太合适,保不齐就有哪个小心眼的觉得案子耽误他过年就咬死了非要判死刑。
既然刑部大理寺还有审刑院达不成共识,那就他说了算。
何大人和彭大人也不用在眼前等着,案子不太好判,他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拿定主意,到时候会快马加鞭把结果送去登州,不打扰京城官员过年。
他是皇帝他说了算,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两位大人对视一眼,知道官家这是要找别人商量,再次表明他们的态度,然後一路火花带闪电的离开。
赵顼扭头,“爹,要喊谁过来?”
“谁都不喊。”官家啧了一声,看刑部和大理寺的反应就知道除非他只喊一个人不然这案子不管喊谁都得吵起来,“登州县衙判处阿云斩刑,知州许遵的意思是免死流放。你看何尚书的奏疏,上面已经给了意见,在县衙的初审和许遵的复审之间取折中判绞刑,但是阿云伤人情有可原,所以建议从轻发落。”
“也就是说,何尚书其实是同意免死流放的。”赵顼点点头,又问道,“所以这案子要怎麽判?”
赵曙拍拍儿子的脑袋,意味深长的说道,“今儿爹就教教你什麽叫皇权高于一切。”
不管刑部和大理寺有没有达成共识,只要他这个皇帝开口,案子就能按照他的意思来判。
判决文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去登州,速度快的登州州衙都没反应过来。
苏景殊以为京城那边最快最快也得等到明年开工才有空讨论案子,万万没想到年还没过京城的回信就送来了,邮差是一路飞回来的吗?
许遵也没想到京城的消息能那麽快送回来,结果出来的那麽快,想必京城的同僚们没怎麽争执,让他看看复审的结果是什麽样。
再然後,许知州就笑不出来了。
京城复审不同意他的判决,就算认定阿云和韦大的夫妻关系不合法也要判阿云绞刑,官家觉得阿云可怜不忍心处死于是敕贷其死,也就是说阿云可以花钱来免除死刑。
什麽鬼?阿云要是有钱来免除死刑还会被亲叔叔卖给老光棍?官家年纪轻轻怎麽就糊涂了?
县衙的判决简单粗暴,他的判决有理有据,这件案子不需要官家法外开恩也能让阿云免于死刑,判刑的依据他写的清清楚楚,大不了就翻《刑统》一条一条的查,京城凭什麽不认?
不行,这个复审结果他不同意!
苏景殊找过来的时候,许大人正气势汹汹的奋笔疾书,挥笔愣是挥出了大刀的架势,“大人,什麽情况?”
京城那边执意要判阿云死刑还是怎麽?怎麽气成这样?
许遵将文书递过去,咬牙切齿的说道,“案卷上的判决依据写的明明白白,官家这时候弄出来个法外开恩是什麽意思?说我许遵的本事不能服衆,只能靠官家来用皇权压人?”
他堂堂明法科出身的进士受不了这个委屈!
不行!绝对不行!
第164章
*
许知州很生气,他为官多年判过不知道多少案子,从来都是有理有据,任谁来查都找不出毛病,现在可好,官家用皇权帮他判案,这让他的脸往哪儿隔?
他是明法科出身,在朝中立足靠的就是熟练掌握律法,连案子都判不成还要他干什麽?
官家先别急着下定论,这案子还没完。
他今天就把话撂这儿,就算是官家来也得按律法来判。
能合情合理合法的让阿云免死流放还要什麽法外开恩敕贷其死?当他在大理寺这麽多年是白干的啊?
许遵咬死了不肯用官家的法外开恩,他在登州任期结束後极有可能回京任职,这时候闹出来法外开恩他还怎麽回大理寺?
不是所有官员都是包青天。
连包拯判案都不敢轻易法外开恩,他一个小小的知州判个案子还得官家亲自开口法外开恩可还行?他以後还要不要当官了?
许大人越说越气,只恨他们现在不在京城没法直接去找官家吵架。
苏景殊看看火气上头力透纸背的许遵,再看看京城加急送回登州的文书,他觉得吧,官家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大过年的见血不吉利,官家想的可能是赶紧结束好过年。
不过看现在这情况,年是过安心了,年後却没法安心。
幸好许大人不在京城,不然官家就难受大发了。
啧,难办。
小小苏大人看完文书後第一反应是就坡下驴,阿云没有钱他们可以凑钱,总之先把命保住。
但是看许大人的态度,他还是太嫩了。
当官要有原则,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法外开恩还要律法干什麽?
官家这样不行。
指指点点.jpg
所以现在怎麽办?大老远的从登州到京城送信吵架?这得吵到猴年马月才能吵出结果?
大人,他们任期内还能等到结案的那天吗?
苏通判有点怀疑,这次邮差的速度快不代表邮差的速度一直这麽快,公文书信一来一回要花上大半个月,再加上京城那边讨论案子的时间,按照一个回合一个月的速度来算,两三年都不一定能吵完。
实在不行的话,许大人请个假回京城和官家吵吧。
登州已经稳定下来,之前许大人没上任的时候他自己在登州也没出乱子,他们俩留一个在州衙就行,许大人尽管放心回京城。
“您看公文上写的,刑部何尚书其实是认同您的判决的,只是大理寺和审刑院不同意,他以一敌二这才稍落下风。”苏景殊很认真的分析道,“等您回到京城和何尚书一起引经据典,定能让满朝文武心服口服。”
登州这边有他足矣,知州大人放心便是。
要是不小心没吵过被关进大牢,他也会写信给京城的亲朋好友让亲朋好友帮忙捞一下。
大人放心飞,有事自己背。
许遵:……
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是认真的吗?
许大人本来火气上头甚至想不过年也要回京找官家要个说法,让这小子这麽一撺掇忽然又没那麽生气了。
天塌下来还有官家顶着,左右现在阿云已经有官家的法外开恩,他过完年再去找官家吵架。
跟谁在京城没有人脉似的。
再然後,小小苏大人就被轰了出去。
苏景殊:摇头.jpg
他又没说错,不用得着这麽气急败坏。
远在京城的官家还不知道即将迎来什麽,不管怎麽说,这个年算是安安稳稳的过去了。
不去想登州会不会有幺蛾子在等着的话,倒也算得上安稳,琢磨登州又藏了什麽坏水儿的话就算了,别说皇帝,刑部大理寺审刑院哪边都不安稳。
这个年过的安稳又不安稳,和不太了解许遵为人的刑部审刑院相比,大理寺过的是尤其不安稳。
人是他们大理寺出去的,他还能不知道那人是什麽德性?
过年没作妖,肯定是等着年後闹一波大的。
大理寺卿彭延年彭大人很是忧心,直到年後开工都没有安下心来,特意去刑部找何尚书说登州有消息立刻到大理寺通知他,生怕登州悄无声息再弄出什麽大动静。
怕什麽来什麽,开工不到半个月,登州那边的奏疏就送到了京城。
彭大人的担忧一点都不多余,许遵对官家年前的判决非常不满意,这次的奏疏洋洋洒洒写了十多页,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他不服。
官家不需要法外开恩,阿云也不用花钱来免除死罪,就单纯的按照律法来判她也不能是死刑。
彭大人:……
彭大人脸都绿了。
什麽叫按照律法来判也不能是死刑?《刑统》上写的清清楚楚,谋杀已伤就是绞刑,没有官家的法外开恩她就是死刑!
何尚书也没料到会是这麽个情况,看彭大人气成这样也不好劝,索性继续将问题交给官家。
许知州不服官家的判决,官家想法子说服他去吧。
案子要经过刑部大理寺的复审不假,但是地方州衙要是不认可复审结果,这案子还就真的没法判。
官家:???
啊?还能这样?
太子殿下瞅了他爹一眼,没有说话。
这就是传说中的“皇权高于一切”?
很好,长见识了。
官家有点尴尬,也有点埋怨许遵不给他面子,但是他还不能表现出来,那样显得他很小气。
他不是说一切都按着律法来办不好,而是这事儿……
好吧,他就是觉得许遵这麽办不太好。
什麽意思啊?要不要这麽烦人?
他才在儿子面前高深莫测的说皇权高于一切,那边许遵就来个不服,这让他怎麽在儿子面前树立?
欺人太甚!
官家很生气,後果……也就那样吧。
地方官不认可他的法外开恩他能怎麽办,只能召集群臣继续讨论。
没办法,刑部和大理寺审刑院的意见本来就不统一,年前他偷懒直接法外开恩,原以为案子能这麽结束,谁能想到还能冒出来现在这出。
官家气闷的将案子交给两制讨论,所谓两制就是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是他亲信中的亲信,亲信来讨论总不能还和许遵一样不给他面子。
事实证明,文臣执拗起来没有最烦人只有更烦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叔叔一家给她定亲合理合法,虽然这门婚事是孝期内定下的,但是说二人有婚约也说得过去。
守孝期间婚事无效大家都认同,具体俩人算不算未婚夫妻,大部分都认为不算。
但是吧,有几位迂腐过头的非说父母不在了叔叔给她定的婚事就得遵守,这事儿算是“违律为婚,谋杀亲夫”,也不管人家姑娘愿不愿意,总之就是认定阿云意图谋杀亲夫要判她斩首示衆。
然後那几个老古板就被其他人一起喷的不敢说话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有道理,可也不能什麽道理都听,他们这些人大部分家里都有闺女,谁受得了死後闺女被嫁给老光棍?
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情别去强求别人,人家小姑娘造了多大的孽啊要摊上这种事情?
不管怎麽说,这门婚事就是不合理,老光棍要是有意见就去找阿云她叔,阿云家里母亲刚刚去世,她叔家里可没事,要嫁就去嫁自个儿闺女,他自家闺女身上没戴孝。
第一轮唇枪舌战之後,皇帝的专属秘书班子认定阿云和韦大不是夫妻,谋杀亲夫罪名不成立,可是後面谋杀已伤能不能减轻到流放又开始各有各的说法,这一轮吵的比前
面更厉害。
真宗年间曾有犯人临刑喊冤,刑部觉得这是地方衙役逼供,造成冤案的可能性太大,所以上奏真宗皇帝收回了地方衙役的审讯权。
按照许遵的说法,阿云在被县衙捕快抓获後就招供还没到审讯那一步,那时候就招供算是自首,她都自首了凭什麽不能减轻两等处罚?
这一点刑部和大理寺、审刑院都不同意,单拿阿云的案子来说,官家法外开恩免她死刑他们可以接受,毕竟小姑娘的确可怜,但是许遵想从律法层面来这麽判绝对不行。
阿云想杀人是不堪忍受这门婚事,不是所有杀人犯都是阿云。
要是所有杀人犯杀了人之後去自首都能免除死刑,那还要死刑干什麽?大宋的律法还有没有威慑力了?
不行,绝对不行。
结果送回登州,许遵许大人非常不满意。
他是大理寺出来的官员,这麽多年浸淫律法条例,还有地方为官的经验,对律法有他自己的理解。
自首减刑可能会让某些蓄意杀人的犯人逃脱,但是律法条例这麽设置不是没有缘由。
比起案发後派出大量官员衙役查案追凶,让罪犯投案自首效率更高。
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是包青天,一旦犯人隐藏罪证隐姓埋名逃到别处,地方官查七八十来年都不一定能查出真凶是谁,更不用说将犯人捉拿归案。
自首减刑不叫变相的鼓励凶手行凶,那是鼓励凶手自首。
要是自首不减刑当初就别弄这麽个律令,现在朝中有这个规矩凭什麽不让他用?
判案向来“罪疑惟轻”,也会制造出冤假错案。
邮差往返于京城和登州,许知州的火气蹭蹭蹭往上冒,三四次之後已经发展到看见邮差就来气的地步。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就是冬天到夏天。
白玉堂翻了几个月的《刑统》,就差把上面的条例全背下来了也没找到哪儿写着“谋杀已伤,案问欲举自首者,从谋杀减二等论”。
可恶,为什麽不能他说几个字书就自动翻到写着那几个字的地方?
白五爷难得好学,每天闲下来都去翻《刑统》,连州衙门口的小菜园都顾不上打理,翻来翻去翻不着想找的也火了,索性直接找他们家熟读律法条例的小小苏大人解惑。
苏景殊疑惑的看过去,“那不是《刑统》上的条例,是去年官家颁发的敕文。”
白玉堂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还有敕文这麽一档子事儿,“早说啊,早说我就不看《刑统》了”。
那麽大块头的书读起来很烦的好吧。
小小苏大人摊手,“你也没问啊。”
他还以为白五爷准备精研律法转行当讼师呢,谁知道他只是想找里面的某个条例。
纸质书又没有检索功能,翻到猴年马月才能翻出来?
何况那条敕文根本不在《刑统》里面。
白玉堂搓搓下巴,“难怪京城那些官要和许大人吵,敕文不在《刑统》里,他们估计是不满意那道敕文在这儿胡搅蛮缠呢。”
苏景殊叹气,“谁说不是呢。”
敕文不光是官家的意思,还是王安石王叔父的意思。
去年他们家王叔父终于从江西老家回到京城,官家是个不安分的,他们家王叔父也不安分,俩人一拍即合就准备搞事情。
搞事情也不能搞的太明显,太明显容易被朝臣喷,于是他们俩就商量着发了不少敕文。
登州离京城远,消息传过来的晚,他知道这事儿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官家在试探,等试探完了就要开始变法。
变法这种高端操作和他暂时没什麽关系,登州的事情就够他忙的了,所以也没怎麽留意,看完之後就扔一边儿了。
现在想想,幸好有这麽一道敕文,不然他们现在和京城吵架都底气不足。
感谢王叔父,感谢官家,感谢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许大人。
来来回回吵了几个月,这时候再看不出来京城那边在借题发挥就不礼貌了。
变法的路上阻碍重重,表现出来就是很多人嗅到苗头立刻开始警惕,别说不给官家面子,就是先帝活过来都没用。
祖宗之法不可变,先帝在位时折腾那麽多年也没折腾出什麽名堂,官家这才登基几年啊就像搞事?
不行,不许,他们不同意。
京城那边对阿云的案子那麽大反应与其说是和小姑娘过不去不如说是和官家过不去,他们要把变法的苗头扼杀在襁褓之中,最好连那些敕文都不承认。
没事儿别搞那些幺蛾子,快把敕文收回去!
收回去是不可能收回去的,天子一言九鼎,已经发下去的敕文再收回未免太打脸。
官家咬死了不会把发下去的敕文收回,那些朝臣当时也没多大反应,这次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发难就一股脑儿全冲上来了。
他们不认可那道敕文,自首减刑也不能免除死罪,别说许遵,就是官家亲自上场也不行。
案情就僵持在这里,京城最近主要吵的不是怎麽给阿云判刑,而是那条自首减刑的敕文到底能不能用。
白五爷啧了一声,“官家脾气真好,这都不生气。”
他要是皇帝,谁敢和他对着干他砍谁,哪有当了皇帝还受气的道理?
唔,他好像很有当暴君的潜质。
幸好他不是皇帝。
苏景殊摇头,皇帝脾气好不是坏事儿,但是脾气不能太好,太好容易让底下人蹬鼻子上脸。
这不,朝中群臣连让他收回敕文这种过分的要求都敢提,换个脾气不好的皇帝看他们敢不敢这麽说。
好在官家的脾气还没有好到任朝臣欺负,吵架归吵架,敕文绝对不会收回。
敕文是官家颁布的,他也很明显的偏向王安石,朝中那些死守祖宗之法的大臣早就心生不满。
许大人谋求让阿云减刑用“新法”来否定朝中“旧令”,阴差阳错正好撞枪口上,也幸好他不在京城,不然回家路上十成十会被人套麻袋。
白玉堂放下钻研了好些天的《刑统》,非常认真的问道,“我们还能等到结案那天吗?”
不是他对许大人没有信心,而是照这麽下去,京城那边只顾得吵架,谁还能想起来案子?
唉,大宋还能不能行了?
苏景殊跟着叹气,要不是怕京城那边借题发挥,他们完全可以先把案子判了再专心和京城吵。
现在阿云一直在牢房里待着,杀杀不得放放不得,牢房里的条件那麽差,就算有吃有喝时间长了也受不了。
小姑娘被带到州衙本就担惊受怕,再这麽拖延下去吓也能吓出个好歹,与其这麽一直处在恐惧之中,还不如直接干脆利落的让她一死了之。
这都是什麽事儿啊?
苏通判很头疼,各位青天大老爷行行好,他们专注案子本身好不好?有什麽矛盾判完案子再吵,再这麽下去就真的别怪登州对京城阳奉阴违了。
好吧,他们已经开始阳奉阴违了。
牢房是关押穷凶极恶之辈的地方,让小姑娘一直待在里面太不人道,他们在州衙找个院子关押阿云完全没问题。
敕文本就是补充律法条例的东西,官家都说了按照敕文来判,要不要这麽一点面子都不给官家留?
实在担心自首减刑会纵容行凶杀人就给敕文再加一条补充说明,恶性案件或者已经杀人的不在减刑范围内,还有什麽不满意的就继续补充,补十条都没关系。
白玉堂干巴巴的问道,“现在怎麽办?”
“等。”除了等也没有别的法子,他们总不能真的飞回京城找京城的官员吵架。
律法方面一直有慎刑论和重刑论,两制现在分为两派,一派以王安石王叔父为首支持“自首减刑”,一派以司马光司马大人为首反对“自首减刑”。
因为吵架吵的太厉害,留在京城的小夥伴们已经从一个月写一封信变成半个月写一封信。
太子殿下在信里写他爹私底下怎麽骂骂咧咧,王小雱在信里写他爹私底下怎麽骂骂咧咧,庞衙内也在信里写他爹私底下怎麽骂骂咧咧。
哦,衙内那里还多了个司马大人,齐活。
再加上他自己爹信里写的各方反应,虽然他不在京城,但是他的消息比知州大人还灵通。
俩人越说越觉得判案之日遥遥无期,索性出门溜达溜达散散心。
州衙隔壁的超豪华官舍已经派上正经用场,贪官丧天良花那麽多钱盖房建宅,可房子宅子没有错,用来住人不合适,改一改当学堂再合适不过了。
大宋读书人地位高,官府也舍得在这上面花钱,于是官舍摇身一变成了官学,登州的学子们向学的劲头再创新高。
虽然苏大人的年纪还没官学里的学生大,但是不耽误他以过来人的身份勉励登州学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都好好学好好考,下一届金榜上登州籍的学子越多越好,即便功劳的大头在学政那里,州衙其他官员也能分着点汤喝。
州衙的占地很大,除了衙门和官舍还有大片的空地被开垦成菜地,食堂平时做菜大部分都是他们自己种的。
春日里苏景殊把他的西瓜种子混着从海商那里买来的西瓜种子一起种下,之後就把菜地交给经验丰富的老农,兴许是他们登州地界儿人杰地灵,结出来西瓜个头比辽国商人运过来的大得多。
俩人出门溜达一圈,看着满地的生瓜蛋子,感觉生活又有了盼头。
然後这个盼头就被新送到的几封信给挤没了。
经过小夥伴们坚持不懈的来信描述,他现在感觉朝堂简直是个臭水沟子,一个个的看上去光风霁月,玩起心机手段是真脏啊。
小小苏大人看完信件,捂着心口不知道说什麽好。
《刑统》写着“于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官家的敕文改的主要就是这一条,杀人和伤人区别那麽大,要是连伤人都没法自首减刑还有哪个犯人会自首?
朝堂公议的时候司马光等人就给王安石挖坑,谋杀已伤可以减刑,那谋杀已死呢?
王安石当时没意识到前面有坑,仔细一琢磨感觉对面说的的确有道理,于是回去找官家说之前那条敕文有漏洞,还得补充点限定条件才行。
官家也觉得之前那条敕文没说清楚,于是重新下了条诏书把自首减刑的范围扩大到谋杀已死。
死刑到流放是减刑,斩刑到绞刑也是减刑,只要杀人者最後的结果是死,是斩还是绞不重要。
朝中部分官员连谋杀已伤自首减刑都不接受,官家把减刑范围扩大到谋杀已死他们更不接受,这不,侍御史兼判刑部刘述直接以诏书没写清楚为由给官家驳了回去。
诏书没写清楚,也就是说之前那道敕文无效,敕文无效就意味着自首不能减刑,朝堂公议结束,登州那边直接判死刑就行。
就这样了,散了吧散了吧。
苏景殊:……
不愧是大宋的文臣,就是硬气。
可惜硬气的不是地方,以刘述刘大人为首的几个官员转头就被黑脸官家强硬的贬出了京城。
不是,大宋的皇帝脾气是好,文臣的地位也的确很高,皇帝哪儿做的不对是能劈头盖脸的臭骂还不用担心受罚,但是不意味着可以给皇帝挖坑等皇帝往里跳啊。
苏大人看的目瞪口呆,这次真是长见识了。
第165章
*
京城来的书信经常和官府公文一起送,信上说案子的结果已经出来,州衙那边应该也收到了消息。
苏景殊收好书信,和家里人打声招呼直奔州衙,他想知道知州大人看完朝中的勾心斗角後是什麽反应。
不能只他自己备受冲击,要懵逼大家一起懵逼。
知州大人~您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了嘛~
沈仲元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们家大人风风火火跑出去不知道发生了什麽,“这是怎麽了?”
白玉堂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的柱子上,一边说一边摇头,“离谱,相当离谱。”
身为皇帝被大臣联手忽悠,天下岂有如此凄惨之皇帝乎?
沈仲元听的一脑门问号,什麽情况?
等弄明白具体是怎麽情况,扶着脑门叹气的就有多了一个人。
天下岂有如此凄惨之皇帝乎?
苏景殊跑去州衙找到已经傍晚还在加班的知州大人,进去之後不用问,看到桌上整整齐齐的公文就知道知州大人的心情肯定很不错。
如果心情不好,这会儿的公文应该是散落满地,才不会和现在这麽整齐。
许遵的心情的确不错,看到苏景殊过来立刻招手,“子安来问案子?”
苏景殊点点头,“大人,这次是什麽情况?”
几个小夥伴只顾得吐槽自家老爹在家里如何如何,全都忘了说这次是怎麽判的,不然他也不用火急火燎跑这儿来。
许大人笑眯眯的将最上面那份诏书递过去,“来看看。”
感谢京城同僚的作死,要不是他们联手给官家挖坑,案子还不知道要拖延到什麽时候。
当官当的连最基本的敬畏都忘了,瞧把他们厉害的,怎麽不上天呢?
大理寺是审核各地刑狱重案的衙门,平时没少和胡搅蛮缠的官员打交道,毕竟能犯下重案的要麽是亡命之徒要麽是自恃家里有背景胡作非为的纨绔,能把孩子养成纨绔的家长估计也不太清醒,所以京城三法司的官员对那些胡搅蛮缠护犊子的官儿都很头疼。
许遵之前在大理寺任职,自然也躲不过和护犊子的官员打交道这种得罪人的活儿。
也就是说,许大人在京城那麽多年看不惯的官员有一箩筐,看不惯他的官员也有一箩筐,他离开京城到地方上任很难说没有那些看他不顺眼的官员的手笔。
他不是刚进入官场的新官,该历练的年轻时都历练过了,留在京城比在地方更有前途。
京城才是权力中心,要不然哪儿来那麽多官削尖脑袋也要往京城钻。
许大人看到有官员被贬出京城毫无顾忌的幸灾乐祸,别管被贬出去的是谁,全都一视同仁的嘲笑。
他可以耐着性子在地方一待就是三五年,那些家夥可以吗?
切,不过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景殊:……
大人,您笑的真的太大声了。
苏通判无奈的摇摇头,任他们家大人在旁边嘀咕,一目十行从诏书中找到判决,然後在心里和许大人一起放肆嘲笑。
挖坑好挖坑妙,继续保持继续保持,争取下次还这麽给官家使绊子,最好不被贬到琼州不罢休。
他们许大人和京城吵那麽长时间诉求也就是合理合法的将死刑改成流放,现在可好,最终结果比他们的诉求还要好,诏书上写的是判“编管”。
编管可以是流放也可以是软禁,主要就是在官府衙门的看管范围内服劳役,最重要的是,这个处罚在遇到大赦天下的时候可以一起赦免。
这次的判决非常合法,官家也是被那些给他挖坑的官员给气着了,拉着亲信没日没夜的讨论了好几天,确定关于自首减刑的诏书没有任何漏洞後才郑重其事的颁布出去。
自首可以减刑,故意杀人夺财这种恶性犯罪除外。
阿云的案子他们都明白,还没到罪无可赦的地步,可以归在减刑的行列里。
有了这次栽进坑里的经历,官家终于是明白过来了,朝臣不能惯着,哪有皇帝被臣子驳斥收回诏令的道理,这让他的脸往哪儿放?皇帝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朝中的大臣都是人精,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权力就敢翻天,瞧他们一个个的都成了什麽样子,有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吗?
当皇帝就要乾纲独断冷酷无情,从今以後谁再敢故意和他作对他就贬谁。
凶残.jpg
事实证明,人还是欺软怕硬的多,朝堂上也不例外。
官家雷霆手段贬了几个跳的高的大臣之後,再敢梗着脖子和他对着干的就少了很多,司马光的谏言倒是一如既往的往上递,但是官家不理,他递了也没用。
气的司马光回家把王安石骂了个底儿朝天。
可惜王安石听不见,或者说,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很好很好,一件案子折腾了小半年,再不结案今年也没法安生过年,他们那麽多事情要忙,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案子上面。
现在这样就很好,虽然拖了小半年才结案,但是结果是好的。
京城现在是什麽情况他们管不着,反正他们登州皆大欢喜。
苏景殊脸上的笑容压不住,“大人,我去安排後面的事情?”
“不用,刚才已经安排下去了,编管地点就在登州。”许遵笑着说道,“案子动静太大,阿云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
案子牵扯那麽广,保不齐就有哪个不要脸的偷偷打击报复。
他们这些当官的可以和对面打个有来有回,阿云父母双亡,又摊上个想拿她换钱财的叔叔,真要有人想打击报复的话小姑娘连一点抵抗的可能都没有。
思来想去让她在官府的看管下生活比直接把人放了还妥当,让她回家的话她家里那些亲戚族老八成还要把她嫁出去,更有甚者还可能把她送回韦大身边。
有之前伤人的事情在,族老和她家里人已经有所警惕,小姑娘再想反抗都难。
现在这样就很好,编管说是流放软禁,其实也是保护小姑娘不被报复,等过几年遇上大赦天下重获自由,到时候小姑娘的年龄也大了,是嫁人还是自己生活都由她自己选。
怎麽着都比现在强。
许大人心情好,说完案子之後又开始说京城里的弯弯绕绕。
虽说他们苏通判和京城的通信往来比他频繁,但是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还得他来讲,让这小子自己去悟那就等吧,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都不一定能悟出来到底是怎麽回事。
看看他们年轻人写信都写了些什麽东西,他都不好意思说。
摇头.jpg
苏景殊不好意思的笑笑,他和亲朋好友写信也不只是介绍吃吃喝喝,偶尔也会打听点正经事好吧。
像这次的案子,他爹和他的小夥伴都没少替他打听消息。
不要小瞧他的消息来源,小道消息也很有用。
许大人:盯.jpg
苏大人:好吧,他承认他的小道消息中八卦居多,能用的并没有多少。
可是这是有原因的,他的亲朋好友中,在京城的除了太子殿下其他一个有正经差事的都没有,身上有正经差事的又不在京城,小夥伴们喜欢和他八卦无关紧要的事情也不能怪他。
人不能总在忙正经事,不正经的事情才最快乐。
要不是他的小夥伴们老是关注错重点,知州大人能在登州知道司马大人在家不顾形象破口大骂吗?
知州大人表示,他好歹在京城当了那麽多年的管,和王安石司马光等人都不陌生,猜也能猜出来他们吵完之後是什麽反应,还用得着特意去打听?
他把这臭小子留下来不是和他掰扯他和亲朋好友的信上写的是什麽,而是指点小年轻别觉得事情就这麽结束了。
记住那几个被贬的官员的名字,没有意外的话,那些人将来能不能回京都会把他们当成眼中钉。
案子能拖那麽久不是因为朝臣各有主张,主要还是个人恩怨。
就拿那个被贬出去的刘述刘大人来说,先前王安石入朝任翰林学士兼侍讲时就被他洋洋洒洒写了近千言来反对,光不合适的理由就列了七八条。
姓刘的坚持反对自首减刑不是他将律法看的有多崇高,而是他看王安石不顺眼只想和王安石对着干。
朝中大部分持反对意见的大臣都是这麽个想法。
今时不同往日,王介甫已经不是那个朝臣争相结交的名臣,而是想要和官家一起在朝中兴风作浪的奸佞预备役。
大宋现在是什麽情况,经得起他们那大刀阔斧的变动吗?
不像话!
他们在登州可能察觉不到,反正京城现在气氛非常紧张,阿云的案子送过去算是火上浇油。
且等着吧,接下来还有的折腾。
苏景殊不清楚朝中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但是凭他仅有的那点印象,接下来的党派之争比知州大人预想的严重的多。
变法改革不怕一条道走到黑,就怕来回反复,今儿想出个政策明儿就叫停,神仙来了也干不下去。
巧了,大宋的变法改革把这些不该踩的坑全踩了个遍儿,还屡教不改的来回踩,生怕江山安稳社稷太平一样,哪条路不能走偏要往哪儿走,堪称作死的典范。
不要慌不要忙,该来的都会来,担心也没用。
小小苏大人心里吐槽,面上依旧老老实实的听许大人讲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要不是京城的亲朋好友提前和许大人打过招呼,人家才不会费劲和他说这些。
他又不是什麽不知好歹的人,许大人比他了解官场,现在不好好学,过几年回京城天知道会被隔空得罪的官员怎麽坑。
那些家夥连皇帝都敢算计,还有他们不敢算计的人吗?
当官有风险,进京需谨慎,消息不灵通真的能要命啊。
许遵要说的其实也没多少,除了这次案子牵扯出来的弯弯绕绕就是朝堂上即将出现的风起云涌。
官家在阿云的案子上难得强硬,十有八九就是在给後面的变法做准备。
变法要的就是一个令行禁止,官家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的话底下人再怎麽能干也没用,要是这回还和之前范文正公那次一样,那之後也别再琢磨这事儿了。
毕竟最终做主的是官家,必须要有官家在背後撑腰,没有官家这根主心骨什麽都白搭。
苏景殊慎重的点点头,听懂了,他们许大人是个铁杆变法派,不过他们人不在京城,是支持还是反对都没啥影响。
在地方当官就这点不好,吵架都吵不上热乎的。
不管怎麽说,拖了半年的案子终于能结案都是好事。
案子结案,苏通判和许知州才能安心干其他的事情。
登州地方小离权力中心也远,迎来送往之类的官场交际不多,除了日常公务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要忙,不然他们这一个知州一个通判也不能时刻盯着阿云的案子。
事情少意味着空闲时间多,但是他们也不能总是闲着,还是得找点事情让自己忙活起来。
许知州最近在忙着改造沙门岛,苏通判则是和州衙外面的菜地相亲相爱。
这年头的官员大部分都是读书人,读书人都爱陶冶情操,对官府衙门的环境要求也很高,所以各州各府的绿化都做的很好。
当然,京城之外的地方能看得过去的都仅限于衙门周围。
登州好歹是个人丁兴旺的地方,州衙外面的绿地得有几十亩,不过别处的衙门绿地种的是花花草草,他们这儿全都改成了菜地。
小小苏大人对此振振有词,花花草草是绿的,菜地也是绿的,种出来的菜还能供衙门食堂取用,换成菜地没毛病。
他已经雇了那麽多老农来种西瓜,顺手把其他空地打理了正好解放衙役的双手。
术业有专攻,比起那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衙役,还是大半辈子都在种地的农人更靠谱。
接下来要种的不光有西瓜,还有他悄咪咪弄出来的棉花红薯加玉米,他已经根据系统自带的介绍把时间都分配好了。
六七月份吃西瓜,之後正好种玉米,来年春天正三四月份种红薯和棉花,土豆春秋都能种,见缝插针随便种点,运气好的话今年冬天就能吃上烤红薯和炸薯条。
先让那些老农熟悉一下这些新作物,然後让掌管农事的官员来安排接下来该怎麽办。
种地这种事情他和许大人都干不来,还得专业人士出马。
新作物産量如何?对地力的损耗如何?一年种两季还是三季?轮作、间作还是套种?
如果要扩大种植面积的话,多长时间能种出来足够的种子?官府收几成税?遇到天灾怎麽办?有多少官员能到乡村指导种植?百姓怕出差错不敢尝试该怎麽处理?
好像没多少事,但是仔细一想又都是事儿,还好衙门有专管农事的部门,不然光种地就能让他们忙的焦头烂额。
许遵许大人对种地仅限于纸上谈兵,苏景殊苏大人连纸上谈兵都够不上。
他小时候还能在田埂上帮他爹他哥递个工具,现在除了一键收割其他的忘的干干净净。
穿越者一旦出场就会惊艳四方都是假的,读书方面惊艳四方也就算了,在种地上还惊艳四方未免有点太瞧不起劳动人民的智慧。
他不是农学出身,这个惊艳四方的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
就算是农学出身,後世教的那些和现在的情况也不一样,见惯了机械化耕作再回过头来看宋朝的科举水平,高材生也不一定能玩得转现在这些农具。
育种堆肥这种或许能说上两句,但也仅限于说两句,真上手的话还得经常种地的农人来。
许知州是个好脾气的官,看着衙门周围种满花花草草的空地变成农田也没说什麽,他对精力无限的苏通判只有一个要求,折腾州衙旁边这些地方就够了,别的农田全都不许动。
某人说了他对农事一窍不通,家门口的任他折腾,别的就算了,尤其是学田,敢动他就敢告状。
苏通判很委屈,他是个正经官,怎麽可能胡闹到那种程度,就算把学田给他他也不敢要好吧。
所谓学田就是用来给读书人发学粮的田地,地方州学、县学的学田一般在五到十顷,多了的官学自留,少了的当地衙门给补上。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大宋优待读书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在教育这方面没得说,只要有读书的天赋,只靠官府的救济援助也能一路读下去。
没天赋就算了,官府衙门不是冤大头,学粮发到一定年龄就不再发放,到岁数了还没有功名就去另谋出路吧。
登州这块儿适合种地,打理学田的官员也尽心,官学的学粮不光能按时发放还能有剩,和那些收成不好年年发不够数的地方相比简直好到天上去了。
他只是想提前把後世那些高産作物苏出来,没想育种堆肥弃文从农。
弃文容易从农难,还是不要难为自己了。
虽然他不会种地,但是他能干别的,粮食多少都不嫌多,産量多高都不嫌高,他们要争取用最少的土地养活最多的人。
账房师爷会统计每亩地的收成增减,每年的情况也都不一样,一季收成好没法保证以後收成都好。
要是能种出点名堂,将来还能推广到别的地方,南方江浙地区适不适合这些不好说,但是能种出来的话産量大概率要比北方高的多。
隐约记得南方的水稻是一年一熟或者两熟,还有极少数像琼州那样的是一年三熟,东北的水稻産量上逊色于南方但是能在口感上找补回来,可惜那边现在不归大宋管。
扯远了,总之就是,通判大人最近主要忙的就是州衙周围那片地。
目前是西瓜地,过些天可能会变成玉米地土豆地,明年开春可能会变成西瓜地棉花地红薯地等各种地的地。
感谢出海的商船,背锅辛苦了。
只州衙周围这点地方他能自己做主,等掌管农事的官员接手後就不行了。
到时候得先写奏疏和京城说他们这麽想这麽做的原因,顺带着还得送过去一份完整的计划书,要是京城那边有别的意见还得继续打申请,来来回回就和阿云的案子一样,磨蹭大半年都不一定能磨出来结果。
过几年的事情过几年再头疼,先看看种出来是什麽样子再说。
小小苏通判双手合十,在心里给那些不知道背了多少黑锅的海商道歉再道歉。
能者多劳,辛苦海商们再多背点锅。
——诞生吧,大西瓜!
夏日炎炎,州衙上上下下看着他们通判大人下了衙就跑去菜地,时间一长都担心夏天过去会不会把人晒成黑炭。
他们知道通判大人和包青天关系亲近,但也不能什麽都学。
幸好苏大人不知道身边人都在想什麽,不然真得替包大人抱不平。
他们包大人的肤色是比寻常人黑了那麽亿点点,但也不能上来就说他是黑炭,多不礼貌啊?
在州衙所有人的期待下,门口空地的西瓜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就是质量有点参差不齐,好的特别好,差的特别差,完全不像同一批种子种出来的瓜。
海外来的东西有点这样那样的小问题很正常,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同样的东西在海外蛮荒之地种出来是一种样子在他们大宋是另一种样子很正常。
皮薄肉厚咬一口就甜到心里,放在井水里湃一会儿再吃简直给个神仙都不换。
能种出来好东西高兴就完事儿了,不用在意那麽多细节。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苏景殊和白玉堂沈仲元围坐在廊下吹着晚风吃西瓜,有种之前十几二十三十年都白活了的感觉。
啊,舒坦。
门口那麽大一片西瓜地,州衙的衙役书吏人人有份也吃不完,京城那边也不能落下,亲朋好友人人有份,希望西瓜送到他们手里的时候没有变成坏西瓜。
天色渐暗,下人带着京城的信件过来时,三个人已经吃完西瓜,都躺在摇椅上惬意的眯着眼睛。
苏景殊熟练的拆信,拆了第一封後眉头一挑,一目十行看完然後拆下一封,看完之後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子殿下的信:出大事了,我爹他疯了balabala~
王小雱的信:出大事了,我爹他疯了balabala~
庞衙内的信:出大事了,我爹他疯了balabala~
不知道的还以为仨人抄的是一个模板。
在连续三封“我爹他疯了”之後,苏爹的信同样让人心肝直颤:夭寿啊,官家和老王都疯了balabalabala~
苏景殊:啊?
第166章
*
一个小夥伴说他爹疯了可能是误会,几个小夥伴全都在说他爹疯了,大概率就是几个爹在聚衆发疯。
苏景殊把几封信看完,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事情有点复杂,要弄懂小夥伴们的爹为何聚衆发疯还得从去年开始说起。
已知:如今朝中的矛盾极其严重,财政更是剪不断理还乱直接乱成了一窝粥,再有能耐的官到和钱相关的衙门都发愁。
官家年轻气盛,登基之後想法很多,然而朝中大部分臣子都和他说能维持现状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再没事找事瞎折腾。
别人这麽说也就算了,可气的是韩琦和富弼这两个庆历年间和范文正公一起推行新政的得力干臣也强烈反对。
不是,什麽意思?
官家很不理解,先帝那样都有一群臣子顶着压力变法,他比先帝差很多吗?凭什麽不让他折腾?啊不,凭什麽不让他大展拳脚?
他不觉得他哪儿比先帝差,也不觉得如今的形势比先帝在位时严峻,所以先帝能推行新政他肯定也能推行新政。
先帝在位时和辽国没怎麽开战,但是西北那边的战事没停过,他们现在不光停了年年输送给辽国的岁币,还把西夏打的屁滚尿流。
辽国的朝堂纷争由来已久,西夏那边又陷入内乱,除非他们主动开战,不然短时间内大宋边境不会发生大型战事,这不正好是肃清朝堂的大好时机?
先帝在位时朝中财政是一堆烂账,他们现在虽然没好哪儿去,但是抄了一波权臣勳贵和藩王後国库比前些年充盈的多,至少在军费上不再捉襟见肘。
他们想法子梳理财政不是瞎折腾,而是为了治疗顽疾沉疴,为了以後不再为那些糊涂账头疼。
大宋的财政已经混乱了那麽多年,朝臣难道不想拥有一个明了的账目?
他们的理由如此正当,凭什麽不让他们推行新政?怕账本明了之後没法从中捣鬼?
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成大事的路上必定困难重重,越是有人拦就越不能退缩。
官家的态度非常明确,变则通,通则久,他要改变现在的局面不是好大喜功非要显示自己的能耐,而是形势所逼不得不如此。
充盈国库不能只靠抄家,抄来的金银财宝只能当成意外之财,偶尔有一次救救急也就算了,一缺钱就抄家他成什麽了?文人的笔杆子非得骂死他不可。
这一波抄家没被大骂特骂是因为有个襄阳王在前面顶着,宗室王爷都能抄,其他犯了事儿的官员凭什麽不能抄,他们比皇亲国戚还厉害?
可惜襄阳王只有一个,不能来来回回的抄,要是可以抄家的王府能跟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能再长一茬就好了。
总之就是,他们要用正当手段来充盈国库。
不光要充盈国库,还要让百姓吃饱穿暖。什麽时候民间没有百姓铤而走险造反求活路他们这些君臣才称得上是明君良臣。
现在民间“百室无一盈”,京城繁华不意味着整个大宋都繁华,他们不能看不见百姓受的苦就当不存在,回头出现大波造反围攻京城,只靠京城根本挡不住好吧。
在其位谋其职,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找块豆腐撞死,他今天就把话撂这儿,新政是一定要推行的,谁拦都没有用。
大好的时机不把握住,以後事态更加严重的话他能悔的天天睡觉前先扇自己两巴掌。
先帝的经验已经告诉他们犹豫没结果,推行新政有反对的意见很正常,办大事的路上起起落落也很正常,要是遇到点挫折或者听到点反对的声音就直接放弃,再给他们八百年他们也成不了事。
好吧,他承认他有点小私心,不过问题不大,想证明自己不比先帝差和勤政爱民当个好皇帝都差不多,四舍五入他就是没有私心。
官家推行新政的态度很强硬,他的得力能臣王介甫的态度更强硬。
天下都乱成这样了还要墨守成规,这是嫌大宋亡的不够快?
朝堂的乱象稳不住就没法稳地方,地方的局势稳不住就得天天忙着镇压大大小小层出不穷的造反,天天镇压造反哪儿还有空干别的?
连大宋内部都稳不住,收复故土开疆拓边更是想都不要想。
是的,他们不只想富国强兵,还想对外拓边,想重振大宋雄风。
满朝文武:???
啊?啊?啊?
你们没事儿吧?
朝政方面想动一动也就算了,还对外拓边?
不是,大宋现在内忧外患,周边辽国西夏不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他们主动打过去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是什麽?
打住!不行!不可以!
别的政令还有回旋的余地,打仗这事儿坚决不行。
官家其实没想把步子跨那麽大,就算要开疆拓土也要放在内忧外患结束之後,他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内部还乱着就急哄哄的派兵拓边?
但是朝臣反对的声音太大,不光反对他将来的计划,连他现在的计划都一股脑全部否定掉,哪有这样的道理?这朝堂到底是谁说了算?
事实证明,想当个好皇帝不容易,皇帝得虚心纳谏,朝堂上的事儿还真不能他一个人说了算。
本来朝中君臣在正常拉扯,同意官家办大事儿的站一队,反对官家办大事儿的站一队,还有就是哪边都不站只负责干好手头工作的中立派以及正在观望的墙头草。
按照正常流程,以官家和老王的决心,朝中拉扯个一年半载就能试着推行少部分政令,效果好的话就继续推行,效果不好的话就紧急叫停继续拉扯。
但是吧,意外这种事情总是来的猝不及防,阿云的案子直接给已经水深火热的朝堂加了把催化剂,沸腾到什麽程度呢?差点当朝上演全武行。
文官的全武行武将没资格参加,就连狄青这种高级将领都没有说话的份儿,只能拉着旁边的武将们尽量躲远点看热闹。
这时候被不小心波及到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些文臣是真的能迁怒把他们外放到山旮旯里。
恼羞成怒,呵。
阿云的案子拉扯半年终于结案,因为案子而火热化的朝堂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架势。
朝堂上你来我往的吵架只会耽误时间,官家也是被臣子联手给他挖坑给气到了,把那些打他脸的朝臣贬出京城後立刻开始有大动作。
也就是说,京城现在已经开始推行轰轰烈烈的新政。
朝中有推行新政之心的臣子不在少数,但是关于怎麽“新”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大宋读书人的言论非常自由,每天都有人对朝政夸夸其谈,朝中吵起来的时候和菜市场没什麽区别,别管说的是对是错,反正说起来都头头是道。
先前范文正公的新政其实点出了问题所在,只是得罪的人太多,负责新政的那些人也有些得意忘形,种种原因导致新法只推行了一年便被优柔寡断的先帝叫停。
新政被叫停,却不代表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新政稳定了当时混乱的局面,要是没有那次大力整顿,地方乱军打到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要推行新政就要先整顿吏治,就算这事儿得罪人也必须要干,不然後面再多想法都没有用。
于是乎,王安石就又升官了。
升官才能压住那些爱闹事的朝臣,新政这种事情必须得手握大权才能推行,要是说出去的话没人听那还推行什麽新政?
如今的老王已经被官家任命为参知政事,跻身执政之列,而不再是刚回京时的翰林学士。
满朝文武对他的升官速度表示非常震惊,他们现在已经不觉得王介甫是难得一见的人才,而是觉得这老小子怎麽看怎麽像奸佞。
就在他们准备好忠言逆耳劝官家不要被这个祸国妖臣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之时,那边君臣二人已经开始从吏治入手大开大合的推行新政了。
得,升官速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一条条被发布下来的新政令。
阿云的案子让满朝文武吵的不可开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为了以後不再出现这种怎麽说都有理的情况,大宋的律法需要重新梳理一遍。
都忙去吧,忙起来就没空忠言逆耳了。
庆历年间的新政至今仍有余波,前车之鉴後事之师,无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朝中文臣基本上都研究总结过那次新政的教训,官家要推行新政肯定提前琢磨好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前面犯过的错这次尽量避免,不能一个坑里栽两次。
只要进行的顺利,他们这次应该能比庆历年间撑的久。
是的,官家也没自信到能一下子海晏河清,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来拨乱反正。
事实证明,朝臣想给皇帝使绊子方法多的是,他们不明目张胆的给皇帝挖坑也能让皇帝自己给自己挖坑。
小金大腿在信里写了十几页,都是他爹在前朝被挤兑後回去生闷气的一二三四五。
他不是不支持他爹,只是感觉这次未免太急了。
朝臣越反对他爹越强硬,朝臣越反对他爹非要梗着脖子干什麽,他不怕他爹强硬的推行新政,他怕他爹被气狠了胡乱搞,到时候只要让大臣不开心他就开心,天下百姓还有活路吗?
他很想无脑相信他爹,但是理智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他现在真的很慌啊。
子安,小郎,感受到他的慌张了吗?
苏景殊:……
感受到了。
殿下莫慌,反正慌也没用。
庞衙内在信里写了十几页,基本上都是他爹在前朝和人吵架的战绩。
庞太师的立场现在不太明确,看谁不顺眼就直接怼,火气上头之後连跟了他几十年的司马光都免不了一顿喷。
庞昱对朝政一窍不通,身在京城也就是看个热闹,天塌下来有他爹顶着,他只负责给小夥伴传递京城的最新情报。
经过他润色加工之後的最新情报。
苏景殊:……
幸好庞太师不知道他们俩写信的时候都写些什麽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非得气出个好歹不可。
和庞衙内那一页又一页的八卦相比,王小雱的信简直是扑面而来的焦虑,他已经快被他爹给愁死了。
苏景殊很懂他的痛苦,用脚丫子想也知道老王最近整个就是一斗战胜佛,怼天怼地怼空气,变法之心锐不可当,谁挡在前面都得被他轰一边儿去。
老王是怼痛快了,小王在家确实胆战心惊,生怕哪天他爹事情搞的太大就回不来了。
本朝是没有杀文臣的先例,但是贬到山沟沟里也够折腾人的,说不准路上就一场急病给带走了。
明面上不会杀人,私底下还不能买凶杀人吗?
别的不说,京城里发生过的灭门惨案就没少过,他不想他们家也成为包大人手里的案子啊。
尖叫.jpg
小王同学回京後还在国子学读书,他要参加下一届科举考试,功课不能落下。
朝堂上的事情对国子监国子学影响不大,大人吵是他们的事,还没进入朝堂的学生没资格参加大人之间的战争,就算受了家里的影响想在书院里找事儿也得看祭酒司业等人同不同意。
王小雱也不是什麽好欺负的人,怎麽说也是跟着王安石走过南闯过北的孩子,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搞不定。
他不焦虑他的功课,也不焦虑国子学里的人际关系,他只焦虑他那怼天怼地的爹。
小王同学过于焦虑,又不能在爹娘面前表现出来,也不好和京城的朋友说心里话,于是一股脑的全写到了信里。
不写不行,他们俩的爹已经快闹翻了,他可不想因为父辈的恩怨影响他和小夥伴的友情。
苏景殊看信都看的焦虑,更何况留在京城的小夥伴们。
为了让小夥伴了解他爹的想法,小王同学直接从他们家祖辈开始写,务必小夥伴从他这里得到第一手消息,不要被外头那些魔改後的消息糊弄住。
虽然他爹最近有点激进过头,但是他干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理由。
是对是错他就不评价了,评价也没用那还评价个什麽?
然後,小小苏同学就从信里看完了老王的前半生。
他们王叔父深入基层干实事可以说是家学渊源,从好些年前王家出了第一次进士开始,那几位进入官场的长辈就都是颇有政绩的能臣干吏。
王小雱爷爷的战斗力也不同寻常,每到一处必称大治,有造反的他亲自带兵去平定,有闹事的他亲自出马以理服人,地方豪强软的硬的什麽招都试过,没想到王小雱他爷爷软硬不吃,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私底下找关系把这煞星调到别处去当官。
调任还不能是往低了调,人家政绩出衆,换地方也得往好了换。
死道友不死贫道,就让他去折磨别地儿的大户人家吧。
总之就是,王爷爷在官场上一路横冲直撞,打豪强锤奸佞,移风易俗政绩卓越,虽然如今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三十多年,他治理过的地方依旧有百姓年年给他烧香。
王小雱在後面着重强调他说这些不是为了炫耀他爷爷有多厉害,而是想说他爹自小跟着他爷爷东奔西走,从小就觉得他爷爷的所作所为非常有意义,是想要“大润泽于天下”,而不是为了争名夺利,现在朝中那些大臣骂他爹为了出风头妖言惑君都是污蔑,他爹那麽正经,不能因为政见不合就人身攻击。
还有那些把各地蝗灾旱灾都推到他爹身上的家夥,诋毁人也要有点脑子行吧,他爹多大本事啊能让老天降下天灾来惩罚?
污蔑!统统是污蔑!
虽然他爹爱较真不圆滑经常和同僚发生不愉快,但是他知道他爹是个志向高远想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不信的话可以去他爹当过官的那些地方去打听打听,他爹一点都没给他爷爷丢脸,政绩厉害着呢。
就算他爹最近有点着急,也不能把什麽锅都往他爹身上推。
小王同学对那些污蔑很生气,但是他还不能和对面吵,一来是身份不合适,容易变成政敌攻讦他爹的活靶子,二来对面都是混迹的老油子,他年轻气盛根本骂不过那些老家夥。
小小苏摸摸鼻子,怎麽说呢,骂人的确是个技术活,读书人之间的口水仗天赋经验缺一不可,他们在经验上确实略逊一筹。
不过没关系,这场朝堂口水仗他们不是主力,在旁边看热闹就行。
放平心态,问题不大。
只是老王和老苏闹翻了而已,他们吵就让他们吵,只要别发展到出门约架一切都好说。
他们家老苏是能干出线下约架的人,不过只要老王足够忙,俩人就打不起来,其他的他们劝也没用,只能等他们都冷静下来再说。
苏景殊伸了个懒腰,起身去书房写回信,新政变法他插不上手,安抚小夥伴的情绪他还是可以的。
看老苏生气的程度,京城那边的动静估计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明天去州衙找知州大人打听打听,看看现在到底是什麽情况。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算算日子他寄过去的大西瓜也快到了,大夏天的吃点井水湃过的冰西瓜消消火,吵架归吵架,影响到感情就不好了。
实在不行的话就给辽国或者西夏找点不痛快泄泄火,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辽国西夏怕他们找麻烦,而不是他们怕辽国西夏找麻烦,气儿不顺的时候不能憋着,不然早晚得憋出毛病。
狄大将军天天在京城看他们吵架估计也挺痛苦的,要不要问问狄大将军和乐平公主的意见,看看他们俩愿不愿意带着孩子去西北边境散散心。
小娃娃已经满周岁,应该能出门了吧?
第167章
*
很遗憾,转移矛盾的法子在如今的大宋行不通,太子殿下收到回信後人都麻了,他感觉他的小夥伴比他爹还疯。
都火烧眉毛了能不能正经一点,他真的很慌啊!
小金大腿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需要的是安慰,不是火上浇油。
但是他的小夥伴振振有词:人不放肆枉少年!就要发疯!就要发癫!既然说服不了那就加入吧!
太子殿下:???
什麽鬼东西啊!
官家照例怒气冲冲的从前朝回来,先是满头大汗的灌了几杯温水,然後习惯性的找儿子诉苦,结果可好,一扭头儿子看上去比他还要苦大仇深。
什麽情况?谁惹他儿子生气了?
官家放下茶杯,“大哥儿?看什麽呢?”
“苏子安的信。”太子殿下磨了磨牙,他和小夥伴的通信一般不会给别人看,这个别人包括亲爹,但是这次他实在忍不住,必须要他爹和他一起感受小夥伴发癫的痛苦,“爹你看,这是正经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他知道去地方可以锻炼人,可也没人跟他说能把人锻炼成这个样子啊。
发疯是不可能的,就算满朝文武都发疯他也不会跟着发疯。
赵大郎对自己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心,衆人皆醉他独醒,举世皆浊他独清,他赵顼是不一样的烟火,是大宋最亮的那颗星。
没错,就是这样。
谁发疯他都不可能发疯。
他爹已经有失去理智的风险,他要是再跟着疯还能得了?
太子殿下的责任感非常重,他是储君,学的是为君之道,就算现在还没到当皇帝那一步也不耽误他从皇帝的角度思考问题。
一思考就发愁,一思考就担忧,他也不知道为什麽,只要遇到事情下意识的就往最坏的结果去想。
他的小夥伴不一样,那小子遇到事情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来各种不同的走向,不管走向是好是坏他都能乐颠颠的跟捡钱一样。
他也想有这麽好的心态,奈何他真的没有。
赵大郎是个善于思考的孩子,他把他和小夥伴的不同归于他们爹的教育方法不同。
他爹是个急性子,所以他和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是急性子,苏小郎他爹看着是个暴脾气,相处久了就能发现老苏其实没脾气。
真要是暴脾气能养出来苏小郎和他哥他姐那样的孩子?
要他来说,苏家几个孩子中称得上稳重的只有苏家三哥,苏小郎和他二哥凑到一块,啧,他都没法说。
由此可见,问题出在他爹身上。
那没事儿了。
太子殿下熟练把锅推到他爹头上,然後指着信上的字和他爹一起骂骂咧咧,“您看这上面写的,对外战争转移内部矛盾,树立外敌来让朝中文武同仇敌忾,这都什麽跟什麽?”
虽然他也觉得这套说辞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朝臣那关绝对过不了。
不是他对大宋的文臣没有信心,而是他们大宋的文人绝大部分都只想花钱保平安,这套说辞摆到明面上就会被立刻骂的狗血淋头,说不准他们前途无限的苏三元就要开啓他的无限贬谪之旅。
搞事有风险,打仗需谨慎,赶紧恢复正经好不好?
然而,官家丝毫没有感受到儿子的抓狂,甚至觉得苏小郎这个树立外敌来让朝中文武同仇敌忾的主意非常不错。
不愧是他钦点的状元郎,脑袋瓜就是好使。
赵大郎擡眼,“爹,您冷静一点。”
官家笑眯眯的征走信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怎麽和你弟说的,爹只是稍微心急了点儿,怎麽到你嘴里就成被气疯了?”
太子殿下撇撇嘴,“您也知道您现在很着急啊。”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知道急就不能慢着点吗?
太子他爹叹了口气,“新政不比其他,不是爹想急,而是不得不如此。”
他是皇帝,理应大权独揽乾纲独断的皇帝,朝中文臣的地位被捧的太高,再不赶紧让他们知道这朝廷是谁说了算以後的路只会更难。
这不是单纯的推行新政,而是在争夺话语权。
君臣之间能相互牵制是好事,臣子权柄太大却不是好事,这天下终究还是老赵家的天下,不能因为前头皇帝的纵容就让他们觉得皇帝都是摆设。
怎麽说呢,他觉得皇帝可以被臣子牵制,要是皇帝太肆无忌惮,长成昏君暴君了怎麽办?
但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他说一句底下顶十句,尤其是那些无论对错都要顶的,他们是不是有病?
皇帝错了臣子要正言直谏,皇帝没错为什麽还要挨骂?他是皇帝还是下人啊?
他刚登基的时候对所有谏言都慎重以待,生怕哪儿做的不对让朝中老臣觉得他连先帝都不如,许是前些年脾气太好才让群臣觉得他和先帝一样没脾气,一个个的都得寸进尺想上天。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刚登基的他,朝中老臣已经糊弄不住他了。
他不奢求新政能全部推行下去,只要有一点可取之处就算是成功,真要和那些家夥说的那样死守祖宗之法,说句不好听的,大宋迟早要完。
太子殿下有气无力的趴在桌上,苍天呐,大地啊,来个人救救他吧。
他爹有他爹的道理,相公们有相公们的道理,所有人都有道理,只有他这个半懂不懂的跟个墙头草一样谁和他说他就觉得谁有道理。
推行新政需要用人,他爹最近召回了不少上上一届的进士,年轻人有过三年的地方官经验还锐气未消,最适合回京城干活儿。
苏小郎的俩哥哥都在应诏回京之列,可惜他自己不在。
算了算了,想点开心的,小夥伴这次来信不光有信,还有成车的登州特産,总算不用像以前一样看着他的信流口水。
看在特産的份儿上,过几年他回京述职就不套他麻袋了。
“子安说这是海商从海外带来的种子,咱们大宋人杰地灵,种出来的果子比海商在海外见识过的还要好。”赵顼只看了信件,还没来得及查看那车登州来的特産,索性直接带他爹去外面看,“爹,子安说了东西送过来就算是过了明路,要是有人因为他在登州过的太快活就弹劾他您要给他做主。”
官家:???
太子殿下没管他爹是什麽反应继续说,“我感觉他最近嘚瑟的有点过头,真要有人弹劾就让他受着吧。”
他已经得到了快活,再要求不被人嫉恨就不礼貌了。
虽然他们俩关系好,但是他也要说句心里话,这种快活的日子即便挨骂他也想要,小夥伴不想要的话可以换他来。
官家:……
很好,是他儿子。
父子俩一边走一边说,走到院里看到已经被宫人卸下来放好的“登州特産”都沉默了。
说特産就真的是特産,白菘芦菔大西瓜,这些东西就算直接送到各个官府衙门都没人好意思说是行贿。
你家行贿送白菜萝卜啊?
虽说西瓜不常见,那也没到能用来行贿的程度,这东西当节礼来送不添点别的东西都显得磕碜。
官家哑然失笑,让人将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萝卜白菜送去厨房,然後拍拍儿子的肩膀,“让那小子放心,没人因为他送一车菜过来就弹劾他,除非里面藏的都是金银珠宝。”
贿赂上司可以这麽做,用来贿赂皇帝……那怕不是个傻子。
赵大郎搓搓下巴,感觉这车特産肯定不会像看上去这麽简单,“不对劲,非常不对劲,爹,咱们先切个西瓜看看吧。”
官家挑了挑眉,“你觉得里面藏了东西?”
“爹,我们子安是正经官,您不要血口喷人。”太子殿下义正言辞,“我是觉得他那麽费事儿送到京城来的西瓜肯定很好吃。”
京城才是好东西最多的地方,西瓜在京城都算是稀罕物,到登州更不必说,如果不是这半车西瓜非同一般,苏子安宁愿直接给他们送银子也不会费劲运西瓜。
这次送信和特産的不是邮差,而是那家夥特意安排的人,光拉西瓜的车就有七八辆,亲朋好友一个不落全都有份,不然路上也不会耽误那麽长时间。
官家看着儿子兴冲冲去找人切瓜,不知道该说他什麽好。
刚才还苦大仇深,转眼注意力就全放到西瓜上,就这还好意思说别人不正经?
唉,还是他这个当爹的最淡定。
那麽多宫人在旁边候着,切瓜这种活儿轮不到天家父子亲自动手,等薄皮多汁的红瓤大西瓜切开,连见多识广的官家也淡定不起来了。
这这这这这,这是西瓜?
赵大郎惊呆了,反应过来後立刻让人去请太後皇後和他那些精力旺盛的弟弟妹妹们。
神迹啊!他们小郎送过来的西瓜神了啊!
入口的东西要经过检查才能送进来,不过别院这边没那麽多规矩,或者说,大宋的皇家都没那麽多规矩,检查完里面没藏东西就能送去厨房。
太子殿下拿起勺子挖了块果肉送入口中,吃完之後满脸茫然,“爹,辽国送来的西瓜不长这样吧?”
味道好像也不一样。
以前每到夏天都有西瓜送到府里,他是吃过西瓜的人,别想拿天上掉下来的仙果骗他。
他吃过的西瓜没这麽红也没这麽甜,汁水没这麽丰沛,之前的瓜咬两口还能吃到丝络,所以就算西瓜很难得京城的高官勳贵也不怎麽爱吃。
比起大老远从辽国送来的昂贵稀罕物,还是他们大宋的土地里长出来的瓜果更好吃。
物以稀为贵的说法在吃的东西上不太成立,再稀罕的东西只要不好吃也顶多就是尝个鲜,明知道不好吃还为了显摆硬吃的那是傻子。
要是天底下的西瓜都长这样,他们大宋的农人早把这东西种出来了,才不会只让北方契丹人种。
“爹,我有个异想天开的猜测。”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太子殿下郑重其事的说道,“之前小郎考上状元的时候有小报说他是天上来的仙童,我现在感觉那些小报未必是胡诌。”
如此之早就勘破天机,京城小报恐怖如斯。
官家:……
崽,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赵大郎觉得非常至于,凡人谁能种出来这麽神奇的西瓜?
这麽好的东西的确要送到京城来给亲朋好友长见识,他要是能种出来这麽好的瓜他也送,全天下的亲朋好友都送,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当代神农。
难怪要防备别人弹劾,登州的日子也太快活了。
太子殿下再次冒出和新科进士一起到地方历练的念头,可惜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又被他爹给按了回去。
想去地方历练可以,过几年再说。
如今局势不稳,地方的情况也不甚清晰,万一在外面出了点意外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哪儿有那麽危险。”太子殿下小声嘀咕,“小郎去登州的路上也没遇见山贼劫匪,小心点没事的,外面和京城也没差多少。”
官家想想那小子到登州後经历的各种事情,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大哥儿,你确定?”
登州的匪患是没有其他地方严重,但是也绝对称不上安稳。
就看那边那麽多矿也绝对不可能安稳。
虽说地方矿産有朝廷派去的官员打理,但是不代表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廷的掌控之中,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从来不干净,那些民不举官不究的事情必须得亲自过去才能看出来,哦,还有很多事情民举了官也不一定究。
澄清吏治刻不容缓,大宋的官好日子过的太久了,容不得他慢悠悠的和朝臣打擂台。
赵顼:又来了又来了。
“爹,吃瓜。”
他现在不想听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太乱,越听越显得他像个傻子。
十来辆装满特産的大车送到京城,因为东西足够多,小小苏的亲朋好友都有份儿,还都是一大份儿。
可惜只有同龄人有心情享受美味的冰镇大西瓜。
庞衙内收到来自登州的礼物後开心坏了,小夥伴的信里直接带了个食谱,西瓜汁西瓜沙冰西瓜冰酪西瓜汤圆,只看食谱就觉得浑身清凉。
——厨房动起来!衙内我要挨个儿尝试!
小郎送来的西瓜很多,足够他把信上带的食谱都试一遍,实在不行的话还能去街上买,别人买不着西瓜他庞衙内还能买不着?
然後,快乐的庞衙内就被不怎麽快乐的庞太师给收拾了。
半个月後,登州州衙,苏景殊看着久违的小夥伴,脸上的表情生动的表现出三个字:见鬼了。
庞昱送上任职文书,笑的比大夏天的太阳还灿烂,“我爹说他现在烦我烦的不行,为了让他心情好点,我就来找你啦。”
以他的年纪其实早两年就已经可以进入官场,但是那时候他不想离家,他爹也怕他在外面受欺负,于是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一直在家窝着,他庞昱已经不是以前的庞昱,区区当官不在话下。
他爹给他安排的是普普通通的观察推官,说是掌助理郡政,但是在已经有好几个推官的情况下,再往里塞一个就是纯粹的闲人。
苏景殊:……
这就是你选了个基本上没什麽活儿的闲职的理由?
他说什麽来着,大宋这冗官的毛病改不了的话迟早还得有大问题。
不过想想庞昱的性子,让他任个闲职的确比留在京城权力中心更合适。
他任个闲职朝廷顶多出份俸禄,要是手握实权,总感觉世界线要歪到“铡庞昱”那边。
算了算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爹说了,官家准备改官制。”庞衙内继续说道,“现在的观察推官是六品,等官家改完就会变成从八品,六品的官给我是浪费,从八品的官以我的本事翻不出什麽水花。”
他爹也是要面子的,给他安排的官职太低会让他爹没脸,安排好之後官制变动那就不是他爹的问题了。
一举两得,甚好甚好。
就是对他不太友好。
苏景殊:……
沉默,沉默是今天的主题。
那麽问题来了,庞太师怎麽放心让儿子跑那麽远?让庞昱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更放心吗?
总不能京城的局面已经严峻到连庞太师都不敢保证能成功自保吧?
小小苏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再看看兴高采烈不知愁滋味的庞衙内,慎而又慎的问道,“登州穷苦,衙内怎麽会来这儿?”
庞昱大手一挥,“别处没意思,我来登州给你撑腰。”
他爹最开始给他挑的地方在京城周边,有什麽事情随时可以联系京城,但是他觉得离京城太近和在家闲着没什麽区别,不如离远点干点大事让他爹大吃一惊。
只要小夥伴带的好,纨绔也能迎来春天。
他都想好了,景哥儿遇到不太好处理的事情就让他来出面,他们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人挡杀人神挡杀神,再难缠的案犯也逃不过他们的手掌心。
像之前那个拖了大半年才结案的案子,如果当时他在登州肯定不会拖那麽久。
先把阿云的死鬼丈夫抓起来,再把她叔叔一家抓起来,还有村儿里的族老长辈统统都抓起来,多大的胆子啊逼迫女子孝期出嫁,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进了大牢就老实了。
以後再有类似的案子别急着上报京城,先让他去审,肯定比县衙州衙的衙役审的明白。
还有就是,官场上有背景好办事,景哥儿要顾及前途不能太过分,他不用啊,有什麽景哥儿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就让他去办,尤其是那种扮演恶霸假装仗势欺人的活儿,交给他绝对没问题。
“衙内和白五爷一定很有共同语言。”苏景殊捏捏眉心,“衙内准备住哪儿?登州这边好玩的挺多,在城里玩腻了的话可以去外面转转。”
来都来了,总不能再把人送回去,不是他自夸,现在在州城附近游玩绝对不用担心遇到劫匪。
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白玉堂闲着没事儿直接把周边各个山头清了一遍儿,禁军厢军都没动,他一个人顶得上城里所有兵丁。
幸好现在的白五爷和以前那个一言不合先动手的白五爷,他现在不光能以武力服人,还能以道理服人。
穷凶极恶的劫匪强盗只是少数,绝大部分还是活不下去才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在白五爷的连打带劝下很快都弃恶从善回归正道了。
非要当强盗的也有,那些人这会儿都在沙门岛,想见他们得打申请。
在打申请见那些穷凶极恶之辈之前,他得先带京城来的衙内见见登州的官员。
整个州衙除了知州和那几个掌管刑名钱粮的师爷天天忙的脚不沾地不能陪他胡闹外其他人有空都能带他上山下乡,来到登州就是登州的人,庞衙内到这儿任闲职怕是来错地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登州当官到底是什麽感受他现在不说,等庞昱在这儿待久了就知道了。
他们这地方不养闲人,娇生惯养的衙内来了也得下地干活哈哈哈哈哈。
“我只想见白五爷,不想见州衙里的官。”庞昱看着小夥伴的笑容心里有些发毛,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苏子安,你是不是在打什麽坏主意?”
苏通判笑眯眯,“怎麽会呢?”
庞昱越发警惕,“我特意来登州是为了给你撑腰,你不许坑我,不然我爹不会放过你、你爹的。”
苏景殊想想京城的老苏,再想想爱子心切的庞太师,非常笃定的说道,“放心,太师只会感谢我。”
当纨绔没前途,如果庞衙内能成为出名的好衙内,太师只会觉得他是良师益友,绝对不会找老苏的麻烦。
没错,就是这样。
庞昱:瑟瑟发抖。
有笑的跟狐狸一样的小夥伴在旁边,庞衙内接下来的行程乖的跟鹌鹑似的,倒是让州衙的官员有些意外。
不管怎麽说,庞衙内算是正式入职登州了。
近期京城的动静有点大,地方州府也都盯着京城的情况,新政牵一发动全身,政令下达到地方要忙活的还是他们。
许遵在京城待的时间比地方长,对王安石很是了解,知道老王出手动静肯定不会小,但是在看到庞太师把亲儿子弄到登州脸上的皱纹还是多了几条。
他知道京城不安稳,但是他们登州也没好哪儿去,这时候给他送来个小祖宗是想干什麽啊?他和庞太师也没仇啊。
许知州很头疼,但是人都到了也不能赶走,希望这位闻名京城的庞衙内不要在登州惹事,不然他许遵约摸也有成为许青天的潜质。
庞昱初来乍到,来州衙转了一圈就去熟悉住处去了,庞太师还是心疼儿子,虽然把人弄到了登州,但是仆从护卫带了一大群,只要庞昱不惹到地方军就能在登州横着走。
人多宅子就得大,庞家财大气粗,直接把苏景殊旁边的几处宅子都买下来打通了。
小小苏前几天还在嘀咕哪个大傻子这麽买房,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觉得大傻子不是庞昱而是他自己。
壕啊。
苏景殊本来准备和庞昱一起去看宅子,临走时又被许遵给留了下来。
许知州知道俩年轻人私交甚好,私交这种事情他也管不着,今儿要说的不是新来的庞推官,而是京城接下来可能会有的新动作。
他看过王安石前些年给仁宗皇帝写的万言书,那时候老王的想法就已经很明确,皇帝励精图治仁民爱物天下却还是越来越乱是因为根子上就出了问题,就算皇帝勤政臣子廉洁奉公也是治标不治本。
按照老王的说法,如今的法度不符合先王之政,这个先王之政不是大宋的祖宗之法,而是上古尧舜禹那些贤主。
大宋的祖宗之法靠不住,那就按照他的理解来重新解释先王之政,推行有大宋特色的先王之政,如此既不算违反祖宗之法也能让反对新政的人无法反驳。
问题就出在这里,借上古三皇五帝的名头来给新政铺路肯定要重释经典,儒家经典和科举取士息息相关,到时候牵扯到的就不只有朝中大臣,而是全天下的读书人。
总结:动静大的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现在有点慌。
苏景殊:……
完了,他也有点慌。
有大宋特色的先王之政?额……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王小雱,你爹到底是什麽神仙啊!
重释经典肯定会触及意识形态问题,古代改革暂且不说,後世那些触及到意识形态问题的改革变法无一例外都会引起极大的阻力,官家和王叔父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太着急容易栽跟头啊亲!
第168章
*
王安石当年给仁宗皇帝写的万言书很多人都看过,苏景殊也不例外,他还知道当年仁宗皇帝看完之後什麽表示都没有,气的他们家王叔父差点自闭。
仁宗皇帝将那份奏疏扔在一边儿当看不见,几位宰辅心没那麽大,私底下没少讨论那封万言书上的内容,久而久之京城的官员就都对那篇万言书了如指掌。
老王当年在奏疏上写的明明白白,他要“改易更革”,要“变更天下之弊法以趋先王之意”,万言书里也说了现在最严重的两个问题,一是任人之失,二就是立法之弊。
立法之弊看阿云的案子就能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吵是不吵一吵吵半年,谁家好朝廷受得了这麽折腾?
而任人之失……这事儿比立法还难办。
苏景殊在州衙听了一脑门的官司,直到回到家里都没能缓过来。
这麽说吧,当年庆历新政就是在用人不当上栽了大跟头。
他们能保证自己能严于律己,能保证别人也和他们一样严于律已吗?
庆历年间才华出衆者不知凡几,但是文采和理政是两回事,科举考试名次高还真不一定擅长理政,就算擅长理政,那种情况下也没法保证每一步走的都是对的。
以如今朝中的形势,他不觉得事情会朝着官家和老王预想的方向发展。
他们俩靠得住不代表所有大臣都靠得住,两位冷静点想想之前的新政是怎麽失败的,有没有感觉现在的局面比当年还不如?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前期稳着点慢着点真的不会让他们的变法大业毁于一旦。
小小苏大人叹了口气,趴在书房的桌子上郁闷不已。
前些年他对朝堂政事了解不多,单纯以为庆历新政失败是因为阻力太大加上仁宗皇帝摇摆不定,进入官场後才意识到失败的原因比他原本以为的复杂的多。
当年的阻力不光是利益牵扯,还有已经摆在明面上的党争。
范文正公刚刚被仁宗皇帝委以重任推行新政,石介就以一篇《庆历圣德颂》将他们架在火上烤。
或者说,他们本来就在火堆上,那篇《庆历圣德颂》又给他们添了把火,那篇文章无脑吹捧新政,骂反对新政的夏竦等人为大奸,直接把那些反对新政的当朝大员得罪的死死的。
新党旧党在朝中吵的不可开交,仁宗皇帝想用新党重振朝纲,开始的时候新党成员春风得意,旧党的大臣只能憋着火气。
憋着火气不代表他们什麽都干不了,一时间中书省弹劾范仲淹等人的奏疏堆成山。
夏竦夏英公直接去仁宗皇帝面前告状说范文正公等人结党营私,新党权势太大,韩琦、富弼等人掌握军权,西北前线的尹沫、狄青等人战功赫赫,欧阳修、余靖、蔡襄等人在谏院能督察百官,范仲淹本人更是不得了,官员的任免乃至升迁贬谪他都能管。
大权已经被新党把持,范仲淹他们看谁不顺眼就能随意罗织罪名弹劾罢黜,看上哪个职位都能把人弄下去换上他们自己的人,官家真的放心让他们继续一手遮天?
夏英公说的很吓人,不过当时新政刚推行没多久,仁宗皇帝信得过新党臣子的人品,并没有因为那些弹劾而停止新政,只是信得过是真,心里打鼓也是真。
仁宗皇帝的脾气大家夥儿都清楚,说好听点是从谏如流,说难听点就是耳根子软,明面上看着没有将夏英公的弹劾放在心上,私底下却还是拐弯抹角的询问,只要范仲淹否认他就能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范文正公知道仁宗皇帝在担心什麽,但是却没有和仁宗皇帝想的那样否认结党,而是直接承认了这件事。
皇帝优柔寡断,与其一直否认,不如让皇帝觉得朋党并不都是党同伐异不问是非的存在。
汉末的党锢之争和晚唐的牛李党争的确都危害朝廷,但是朋党也有正邪之分,不是所有的朋党都会危害朝廷,君子之间结党是为了家国社稷,和那些一心为私的小人不一样。
不这样解释不行,哪个读书人没有朋友,有朋友就能被扣上朋党的帽子,他早年就因为所谓的朋党被逐出京城,现在正是推行新政的关键时候,说什麽都不能再栽在这上面。
可惜范文正公还是高估了仁宗皇帝对他的信任,仁宗皇帝觉得从来没有什麽君子党,只要结党就肯定对朝廷没好处。
看晚唐时的牛李党争就知道,牛李两党都觉得自个儿是君子对方是小人,结果呢,最後还是把大唐给折腾没了。
那次君臣二人还说了什麽外人不清楚,反正新政没有受到影响,但是欧阳公知道这事儿後很不服,当即给皇帝写了份《朋党论》的奏折为老友打抱不平。
小人无朋,君子有党,君子行事遵行忠信爱惜名节,说要齐心协力干什麽就一定会有始有终,小人能这样吗?
周朝时君子结党醉兴盛,而周有国祚八百年,可见君子结党不厌其多,官家肯定能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
也不知道仁宗皇帝怎麽想的,上朝的时候把那封奏疏念个文武百官听,这下朝中吵的更厉害了,毕竟谁都不觉得自己是小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直接把局面搅和的乱成一锅粥。
大概仁宗皇帝也没想到事态会变成这样,为了让朝臣不再吵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他相信范仲淹欧阳修等人都是一心为国毫无私心的好臣子。
话是这麽说,说完没几天欧阳公就被贬去了地方。
尽管那时候没有用“贬”这个字眼儿,仁宗皇帝还让他不要因为离京就松懈,在地方上遇到什麽事情要立刻向朝廷上奏,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被贬出了京城。
新党的势头被削弱,新政的前途也开始不确定。
在京城当官的都不是傻子,仁宗皇帝把新党的主力干将欧阳修逐出京城足以看出他对新党的不满,皇帝对新党不满,那些被新党斥为小人的旧党大臣自然不会什麽都不干。
新政推行不过半年,夏英公便再次出手,这次是拿写《庆历圣德颂》的石介来开刀。
苏景殊两眼无神的看着门口,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古人诚不欺我。
做人不能嘚瑟,做事也不能嘚瑟,不然就可能会栽大跟头。
夏英公宦海沉浮几十年,早年担任枢密副使时被当时的宰相吕夷简逐出京城,之後在地方干了十多年政绩颇丰,但是却直到庆历三年初吕夷简退下去时才又重新位列宰辅。
飘零地方十余载,本以为是苦尽甘来,没想到这次的枢密使才当了三个月就被石介等人指着鼻子骂奸佞小人,之後更因为这事儿被撤职逐出京城,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他不气炸才怪。
所以说,石先生被他记恨太正常了。
被气疯了的夏英公设了个局,他家里有个能临摹任何人笔迹的小妾萧娘,重点就在这个能临摹任何人的笔迹上。
夏英公截了石先生给富弼富相公的信,让萧娘将信重新抄一遍,将里面的行“伊、周”之事改成了行“伊、霍”之事,变了一个字,整封信的意思就都不一样了。
行“伊、周”之事是希望富相公能成为一代良相,行“伊、霍”之事完全不一样,那是让富相公废立皇帝好把持朝政,这还能得了?
富相公和石先生肯定不会谋反,架不住仁宗皇帝疑心重,夏英公又让萧娘仿造石先生的笔迹写了封废立诏书让宫里的宦官送到皇帝面前说是在民间不经意间看到的,激的仁宗皇帝立刻派了侍卫去抓人。
虽然派出去的侍卫在抓到人之前就又被冷静下来的仁宗皇帝紧急喊了回去,但是他之後的态度让朝中衆臣都摸不准到底是什麽意思,新党也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谋反是祸及九族的大罪,一旦被扣到他们身上所有人都玩儿完,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收手。
范文正公离京前往西北边境,富相公去河北防范辽国,余靖余大人出使辽国,早已去了河东的欧阳公之後也被贬去滁州任知州。
哦,除了夏英公做局之外,新党成员自个儿嘴巴不消停也要为新政失败负责。
石先生和欧阳公那两篇得罪人的文章就不用说了,直接把他们新党弄成了朝堂公敌,之後监进奏院苏舜钦招妓开宴会公款吃喝,席间有人喝大了直接羞辱孔子和周公。
——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听听听听,妥妥的大不敬啊!
新党的政敌看到送到手上的刀子高兴的很,铺天盖地的弹劾下来直接把当时负责推行新政的中间层一网打尽全贬地方去了。
新政就此驾鹤西去,享年不到两岁。
十五年後,新政重生归来,誓要这天下付出代价……
咳咳,总之就是,现在的局面和十五年前真的很像,各种意义上的像,只有一点,当年欧阳公口中那些办事一定有始有终的君子们的关系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甚至已有分崩离析的趋势。
小小苏大人打起精神,不行,他不能明知道後面可能会发生什麽还坐视不管,小金大腿,到你出场的时候了。
他大概能猜出来韩相公富相公欧阳公这些推行新政的主力干臣现在为什麽反对变法,简单来说就是之前变法踩的坑太多了,他们是找到了整顿吏治解决冗官冗费的法子,奈何好法子实施不下去,连京城都没出就被歪曲成他们想不到的样子,再来一次会比十五年前更好吗?
只怕未必。
朝廷後来不是没有想过重新推行新政,仁宗皇帝在位最後几年,包大人还曾主持过昔年庆历新政的重中之重方田均税,庆历年间主持这事儿的是欧阳公,两个亲自推行过这个政策的人在回京後态度都发生转变,政策是好政策,推行不下去也是白搭。
他们可以亲自主持一乡一县一州,却没法保证全大宋都和他们主持的地方一样,地方官不作为非但没法让局面好转反而会越来越坏。
比如这方田均税法,朝廷制定这个政策的本意是禁止地主豪强藏地漏税,防止他们将赋税转移到无地少地的农人身上,然而真正运行下去才知道有多难。
官府有兵丁,豪强大户有佃农,每到一处都要先勾心斗角打上一仗才能丈量土地,大宋那麽多地猴年马月才能丈量完?官府没有别的事情要干了是吗?
所以欧阳公回到京城後不再一门心思的推行新政,而是转而进行科举改革培养人才。
天下那麽大,一个人两个人是杯水车薪,只有培养出足够多的为国为民的官才能真正将新政推行下去。
科举改革才进行了两届,选拔出来的进士满打满算也不过千人,嘉佑二年的进士在地方历练过一轮勉强可以从中挑选合适的人委以重任,治平二年的进士刚进官场没两年,能不能扛事儿还看不出来,就算要再啓新政也不能在现在这个时候。
韩相公富相公乃至欧阳公估计都是这麽想的,朝中能用之人不足以支撑新政,这事儿得从长计议。
庆历年间精通钱谷刑名的人才不在少数,可惜太多人不坚定,改革变法最忌讳摇摆不定,如果不能一条路走到死那还不如不变。
经历过庆历新政的老臣们想的是细水长流慢慢来,官家和老王着急看到成效想大刀阔斧的改,两边达不成共识只能僵持下去。
苏景殊不觉得他有本事打破现在的僵局,但也不能让他们这麽吵下去。
他没本事不代表小金大腿没本事,他们没资格上场干架,总能想办法让两边心平气和坐下来谈谈吧?
韩相公他们越反对官家和老王就越想做出成就证明他们是对的,他们越着急作出成就韩相公等人就越反对,不打破这个僵局就只能恶性循环下去。
朝中的宰辅之臣不支持新政,想把新政推行下去就难于上青天,看先前夏英公气疯了之後连栽赃陷害的伎俩都能使出来就知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谁都不敢保证朝中没人使坏。
当然,他不是说夏英公不好,夏英公为官政绩出衆,错是错对是对,如今朝中那些手握大权的宰辅在地方的时候也都是一心为民,可是将来呢?
腿啊,你看看怎麽办,堂堂太子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束手无策对吧?
闲着没事儿组个局把大佬们聚在一起说说话,就说登州的西瓜熟了邀请他们过去品尝,觉得好吃就多给他们拉几车过去,没有意外的话,他们登州过两年会申请划出来一部分地方种西瓜,到时候京城别拖延误了种地的时间就好。
太子殿下:……
人言否?
第169章
*
小小苏打起精神找出纸笔写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哪怕山前拆车卖轱辘,他要对小金大腿有信心。
後世记载中和老王合作的是小金大腿,他们俩之间一定有共鸣。
冥冥之中有天意,别人的话可以不听,太子殿下的话不能不听,殿下加油,你可以!
烦恼随着信件一起寄走,小小苏走出书房满血复活,正准备去厨房找东西填肚子,那边庞衙内又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景哥儿,刚才忘了说了,你哥让我给你稍了封信。”
最近不少地方官被召回京城,苏家两个哥哥都在其中,他出发的时候苏二哥和苏三哥已经到家,顺手就帮他们吧家书带过来了。
“你哥他们的新任命已经下来了,具体去哪儿我没记住,他们信里应该有写。”庞昱应该还有别的事情,放下信就又风风火火的跑开。
小小苏:……
让别人来送也行,不用特意跑一趟,虽然他们俩现在住的近,但是大热天的来回跑也够折腾的。
苏景殊摇摇头,拿着信件转回书房,让他看看俩哥哥信上写了什麽。
官员干满任期後朝廷会统一考核政绩,叫做“磨勘”,然後根据政绩好坏来另授新职,这套程序按部就班走下来,只要能力说得过去最後都能有个差不多的结果。
这些年朝中规矩改了又改,大部分官员的升迁还是按部就班,但也有些不那麽按部就班的被选拔出来委以重任。
没有猜错的话,俩哥哥应该都属于这种被特意挑出来的人才。
小小苏以为他哥被召回京城应该会被委以重任,三哥低调行事,二哥硬着脖子和老王刚,然後从此走上一个捞哥哥一个被捞的“光明大道”。
看完信发现他三哥好像是进了实权部门,二哥却是跑史馆编书去了。
也好,在史馆两耳不闻窗外事应该就不会被贬了。
老王在京城搞了个市易务,归三司使管辖,由朝廷直接收售货物以平抑物价,限制大商人囤货居奇,同时也能增加朝廷的收入。
如今京城和边境还有其他大城一共设了二十多个市易务或者市易司,京城奉命提举市务司的是吕嘉问吕大人,衙门招募各行各业的商铺和牙人让他们听指挥买卖货物,可以说是给官府衙门招了一大批编外人员。
按照市易务的规矩,外来客商如果愿意把货物卖给他们,他们会让行人、牙人一起商量出个公平的价格,要是想和市易务的其他货物折合交换也尽可能的予以满足,总是就是收市面上卖不出去的货物等能卖出去的时候再卖。
听上去和汉时桑弘羊的平准法差不多,不过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商贾,而是招募行人、牙人来做事。
发展有大宋特色的先王之道,从细节处做起。
与此同时,王安石还申请成立了一个制置三司条例司来淩驾于盐铁、度支、户部三司之上,想要条例司成为朝廷的最高财政机构负责财政立法工作。
条例司成立後的第一项工作:制定出具体的方案来最大限度的减少财政经费的支出。
他三哥苏辙现在就在条例司任职。
苏景殊:!!!
糟糕,怎麽感觉三哥的处境比二哥还危险。
小小苏看完俩哥哥的京城任职感受,捂着额头叹了口气。
两个哥哥都在京城只有他在千里之外的感觉太不好了,官家召地方官回京怎麽不连他一起召回去,同样是提心吊胆,他选择在京城提心吊胆。
再这麽下去总感觉回京後两个哥哥一个都见不着,老王应该不会那麽不讲情面吧?
但是想想老苏那不讲情面的骂法,老王不讲情面也说得过去。
唉,越想越觉得难办。
他本来还想着党争这玩意儿可能不会这时候就表现的那麽激烈,现在想想还是太天真了。
老王回京本身就是曾公亮曾相公忌惮韩相公势大才有的结果,枢密使陈升之也大力举荐,之後老王也投桃报李向官家举荐陈升之任宰相之职。
但是看三哥的说法,官家以王安石和陈升之二人总同主持变法之事,两个人的意见却达不成统一,如今陈大人已经开始托病闭门不出了。
只这点还没什麽,两个人共同办一件事达不成共识很正常,换成老王自己拿主意可能比两个人商量着效率还高,问题是老王新找的得力干将叫吕惠卿。
吕惠卿,这麽说吧,上辈子他对王安石变法的了解仅限于课本上“王安石变法”这个章节的时候都知道这是个声名狼藉的人。
虽然不知道这人为什麽声名狼藉,但是都声名狼藉了还管为什麽干什麽,知道他肯定不是个好人就够了。
变法功亏一篑,吕惠卿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具体负哪一部分责任,苏景殊也不知道。
看现在的情况,吕惠卿和他两个哥哥一样都是嘉佑二年的进士,他被老王调到身边之前任集贤殿校勘,负责编校集贤殿的书籍,二哥回京後干的也是编书整理史册的活儿,如果不是吕惠卿被老王调走,俩人应该还能在一个衙门干活。
不过被调走也没什麽,被调去的地方有他们家三哥。
话说老王对这个吕惠卿还真是看重的不得了,“惠卿之贤,虽前世儒者,未易比也。学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独惠卿而已。”能让老王这麽评价,看来是个能人。
三哥说老王现在遇到什麽事情都会和吕惠卿商量,凡是涉及到变法的奏疏都出自吕惠卿的手笔,怎麽说呢,俩人商量出来的政策他哥都觉得不太行。
老王想要推行的政策基本上都是他在地方为官时试验过的,政策在他手里很有成效,所以他才想推行到全大宋去造福全大宋的百姓。
问题是,不是所有的地方官都和他一样负责啊。
苏景殊捶捶脑袋,老王在地方干了那麽多年不可能不知道同样的政策不同的人去做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现在那麽着急真的单纯为了做出成绩证明他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路?
搞不明白。
苏景殊以为进入官场後脑袋瓜会好使一点,事实证明,年龄的增长并不会让他的脑袋瓜産生质的飞跃,小时候怎麽笨长大後依旧还是怎麽笨。
算了,问题交给太子殿下,反正他短时间内也回不了京城,京城的腥风血雨应该刮不到他身上。
小小苏打算眼不见心不烦,然而这不是眼不见就能不烦的事情,第二天,庞昱扔下府里的一大摊子过来蹭饭,透露出的消息让苏某人实在轻松不起来。
“我爹说了不用担心,就算连坐也连坐不到你身上。”庞昱面前放着一大碗鲅鱼饺子,还有各种登州特色美食,之前总是被这家夥写信诱惑,现在他人就在登州,之前信上提到过的全都要尝一遍,“反正你哥年轻,现在被贬出京也不是坏事,那句话怎麽说来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凡成大事者都要从基层做起,没准儿下次回来就直接进政事堂了。”
“太师、嗯、对我哥还挺有信心。”苏景殊嘴角微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真的,我爹说你哥是个有大出息的人。”庞昱咽下口中的饺子,煞有其事的说道,“王相公现在正得意,连韩相公等人都要暂避锋芒,他被王相公提拔上来还明目张胆的和王相公对着干,怎麽看都是个有大出息的人。”
苏景殊:……
谢谢夸奖。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他二哥才是在被贬的边缘大鹏展翅的那个,苏东坡贬到哪儿吃到哪儿的事迹那麽有名,还有那些“弟弟,菜菜,捞捞”的玩笑话广为流传,谁能想到先和老王刚的是他们家三哥。
是的,他二哥苏轼现在在史官当差,并不清楚新政推行下去到底是好是坏,偶尔出去串门也没多少人和他提这个话题。
推行新政的官员都忙的脚不沾地,俩哥哥在京城同住一个屋檐下都可能十天半个月碰不着一面,比他们俩以前在地方为官的时候唠嗑的时间还少。
这麽一想,三哥先被贬也说得过去。
天呐,明明还没人被贬,怎麽就开始头疼被贬之後的事情了?
万一小金大腿的“话疗”疗效非凡,官家老王和韩相公和解,後面那些被贬的戏份顺理成章就消失了。
完美。
“想多了,我爹说王相公现在已经斗急眼了。”庞昱有一句没一句的说道,“陈升之陈相公你知道吧,前些日子被王相公气的托病闭门不出,现在直接辞官回乡了。”
苏景殊挑了挑眉,“陈相公不是因为母丧才离开京城的吗?”
庞昱耸耸肩,“都差不多,反正现在陈相公不在京城了。”
官家正是用人的时候,如果不是主持新政的两位相公说不到一起去,就算陈相公母亲去世也还有夺情起复等着他,不会和现在这样二话不说收拾行李回老家。
要他说这和被逐出京城完全没有区别。
庞衙内离京之前被他爹抓着恶补了好几天的课,现在说起什麽都滔滔不绝,朝中的局面他不懂他爹还能不懂?
他爹肯定不会骗他,所以他爹说的都对。
且等着吧,官家和王相公现在好的能穿一条裤子,那些和王相公过不去的十有八九都得被贬。
苏景殊放下筷子,“衙内,你大老远跑来登州真的不是过来避难的吗?”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话,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也就他脾气好,换个人听到这话都得想法子套他麻袋。
庞昱讪笑着低下头专心致志吃饭,假装刚才什麽都没说。
一顿饭吃的苏景殊心累不已,庞衙内万事不愁,吃饱之後眼巴巴的看着小夥伴想知道待会儿要干什麽。
他来登州是当官的,不能和在京城一样天天闲着没事儿干,闲职也是职,衙门里肯定能找出他能干的活儿。
苏景殊眯了眯眼睛,笑的格外不怀好意,“衙内昨天说来登州是给我撑腰的,对吧?”
庞昱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靠近,傻乎乎的点头,“当然,衙内我说话算话。”
苏景殊拍拍手,“很好,那就有劳衙内今天和我一起去趟盐场。”
白五爷有事回陷空岛要过俩月才能回来,他之前还在发愁只有老沈和衙门里的衙役打不过盐场的人怎麽办,现在庞衙内主动站出来说能给他撑腰,那就把家里带来的侍卫借他用用吧。
“盐场?去盐场干什麽?”庞昱看看外面的大太阳,早上就这麽热,鬼知道中午能热成什麽样子,“我没记错的话,通判不需要天天往外跑吧?”
他说的委婉,但是意思很明显,都当官了为什麽还要风吹日晒?待在衙门里不好吗?
“衙内初来乍到还不清楚,咱们登州不养闲人。”苏通判笑的灿烂,不等庞昱回答立刻让人备马准备出发,“你看我这肤色,像是天天闷在屋里不出去的人吗?”
去年登州这边申请停止榷盐制度,建议登州、莱州这边实行单独的政策来控制食盐买卖。
这事儿不太好办,登州、莱州的榷盐制度已经实行了几十年,之前亏的底裤都不剩都没能让朝廷重新考虑新政策,他和许知州手都快写断了才让京城准许暂时停止榷盐,如果新政策效果不好还要再恢复以前的旧政策。
好不容易朝廷准了停止榷盐,盐场那边又出了幺蛾子。
官家和老王的新政已经开始推行全大宋,青苗法争议多还在吵架,市易法仅限于商业发达的大城市和他们登州没有关系,但是不代表他们和新政毫无关系。
朝廷已经遣人视察诸路农田、水利、赋役,淮浙江湖六路也已经开始实行均输法,等过些日子推行方田均税法的诏书下来,那才是真的想睡个囫囵觉都难。
许大人年纪大了不能天天在外奔波,州衙这边也得有人坐镇,只能他们年轻人多辛苦辛苦。
衙内刚来登州还不习惯,等过些日子习惯了就好了,他们州衙看着冷清不是人少,而是能干活的人都在外面忙。
趁大波政策还没有抵达登州赶紧把盐场的事情解决了,要是一直拖到诏书过来还没有解决,那块顽疾估计就再也没有解决的可能了。
京城的烦心事儿越听越烦,他在登州消息也不灵通,别最後俩哥哥那边都没事儿他这边先因为办差不利被凭个下下等,还是把该干的事情干完再操心别的好。
毕竟衙内刚才也说了,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说不准他们俩都有宰相之资,将来也能成为呼风唤雨的宰辅之臣呢。
庞昱:???
绝无此种可能!
第170章
*
盐业上关国计下裕民生,山东沿海有渔盐之便,登州、密州、莱州都有大型盐场,其中登州盐场规模最大,每年都能産出数万石的盐。
如果官府衙门和管盐的小吏不作妖,以煮盐为业足以养活沿海这边的百姓,架不住人情社会最不缺的就是走流程和吃拿卡要,一旦上头的人压不住,底下就能立刻乱成一团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登州乱了那麽多年,不可能一下子变得官民一家亲,这不,稍微一放松警惕底下就又开始找事。
官商勾结、私盐泛滥、走私猖獗,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当他们成为推行政策的那一方,再看底下那层出不穷的对策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不要这麽能折腾?他们怎麽敢刻薄到继续为难那些快要饿死的百姓?良心被狗吃了吗?
小小苏大人自认为是个有良心的人,他们有良心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妖魔鬼怪快离开,落他手里就去沙门岛服刑去吧。
虽然现在的沙门岛在许知州的治理下不再像以前一样有进无出,但是真要遇到罪大恶极的犯人,里面的牢头卒子会不会重操旧业也说不准。
庞昱听的脑袋疼,具体什麽情况没听懂,只觉得他这小夥伴有点较真,“我爹说,水至清则无鱼,当官不能太苛刻,严于律己容易,想让底下人都和自己一样难,只要别闹的太过分,睁只眼闭只眼也行。”
苏景殊拍拍他的肩膀,“衙内,太师当年在军中以执法严密闻名,你确定这话是太师给你说的?”
庞昱顿了一下,眼神略有些飘忽,“是我爹说的,我就稍微改了一点。”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没人规定虎父不能生出来犬子,他和他爹不一样,他爹雷厉风行说干谁就干谁那是他爷爷教的好,他是他爹的老来子,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好些年了,没能接受和他爹一样的教育也不能怪他。
他胆小怕事欺软怕硬那也是他爹教的不好,都是他爹的问题,他顶多担个不堪大用榆木脑袋的骂名。
对,没错,就是这样。
他当了快二十年的纨绔,猛不丁让他当个他爹那样的国之栋梁未免太难为他。
人贵有自知之明,他就是知道他应付不来官场上的事情才说来登州是给小夥伴撑腰的,动脑子的活儿交给聪明人,他当个摆设就行。
景哥儿想较真那就较真,反正他带的人足够多,硬碰硬也不怕。
苏景殊无奈扶额,“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懂,也不是我想较真,实在是那些人太过分,州衙放水都放成海了他们还贪心不足,不能怪我较真。”
州衙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第一次当官不懂各种潜规则,许遵许大人懂啊。
许大人来登州之後没少教他官场上的弯弯绕绕,睁只眼闭只眼的糊弄学他天生就会,许大人稍一点拨他就知道有没有过火。
可惜他知道分寸没用,某些被钱财迷花了眼的家夥没有分寸。
要不是那些家夥贪心不足蛇吞象,他也不用大热天的拖着娇生惯养没吃过苦的庞衙内往盐场跑。
说别的庞昱没法感同身受,说大热天的还得往外跑根本不用感同身受,因为他们现在就受着。
多大仇啊!
庞衙内顶着大太阳骑马,平心而论,他长那麽大就没有遭过那麽大的罪。
庞昱恶狠狠的盯着前方,别让他知道盐场搞事的是谁,不然他非得让对方知道太阳为什麽这麽灿烂。
路上受罪这点儿苏景殊也没办法,登州太穷没法大规模的修整官道,现在的生産力也没法把交通工具苏出来,下基层赶时间还不能坐马车,只能委屈庞衙内陪他一起奔波。
多锻炼锻炼也好,衙内这身材再胖下去可就不健康了。
一段时间不见从小胖墩发展成大胖墩的庞昱:……
也还好吧,他还长个呢。
苏景殊:……
一行人风风火火来到盐场,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
盐场里忙忙碌碌,管事的小吏来来往往,煮盐的工人挥汗如雨,入眼是堆成小山的粗盐。
精盐提纯是後世初中生就能学到的内容,难度并不高,就算工具不够,用细布、细沙、木炭等材料弄出个简陋的过滤器然後再放草木灰加热蒸发也能提纯出质量不错的盐。
这麽煮出来的盐和後世那些一块钱一袋的精盐没法比,但是和百姓平时用的掺杂着泥巴的粗盐相比是一个天一个地。
苏景殊来登州後不久就跑来盐场改进精盐提纯的法子,方法在後世网文里已经烂大街了,大宋的匠人本身能力也足够强,只要研究的方向对,改善制盐的法子并不算难。
以前登州盐场的盐只是勉强和西夏的青白盐分庭抗礼,自从盐场的提纯技术更新换代,大宋各个盐场就没再卖过有杂色的盐。
産盐地盐价便宜,登州周边地区最不缺的就是盐。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但是事实却是官府衙门的账本非常好看,地里刨食的百姓依旧买不起盐,只能靠那些自家土法子弄出来的又黑又黄还掺着泥巴的粗盐来生活。
登州先前被折腾的太厉害,官家特意下令免税三年,産盐地的盐价比别处低的多,而百姓大部分都是辛勤做活的人,怎麽可能连盐巴都买不起?
要知道大宋的税不只有农税,还有商税、人头税等各种名头的税,有时候日常吃喝嚼用都没用教的税钱多。
要是所有的税都免掉,就算家里田少也能过几年吃喝不愁的生活。
结果可好,他来之前登州百姓吃不饱饭,他来之後登州百姓还是吃不饱饭,那他不是白来了吗?
苏通判很生气,後果很严重,他知道这事儿肯定有猫腻,所以压根没想按部就班的讲道理,而是上来就准备来硬的。
他带人去盐场,老沈带人去盐监衙门,动作够利索的话今天晚上就能回州衙开堂问审。
如果底下人听不懂人话,他身边的人也是懂几分拳脚功夫的。
庞昱缓了口气,看着煮盐的场面眼都快花了,“我没记错的话,你昨天还没有来盐场的意思,怎麽现在看着跟预谋已久似的?”
昨天晚上临时起意安排出来的?不能吧?
“昨天没想起来。”苏景殊笑的像只狐狸,看盐场管事注意到他们正匆匆忙忙出来迎接挑了挑眉,压低声音回道,“本来想着等五爷回来再处理这事儿,刚好衙内身边有能用之人,衙内肯定不会连这点忙都不肯忙。”
事发突然,盐场的管事没想到大热天的会有人过来检查,仓促间连话都来不及说只能赶紧出来迎接。
登州境内这麽年轻还喜欢打人个措手不及的只有通判大人一个,用脚丫子想也知道来的是谁。
庞昱拿手当扇子扇风,他身形圆润,也比旁人更不耐热,“你堂堂通判,身边难道没有别的能用之人?直接调禁军不是更方便吗?”
苏通判啧了一声,“调动禁军太麻烦,还容易打草惊蛇,不适合我这种讲道理的文弱读书人。”
庞昱:……
讲道理,咱待会儿要干的事情和文弱读书人有关系吗?
许久不见,他这小夥伴越发不讲道理,他喜欢哈哈哈哈哈哈。
出门在外委屈谁都不能委屈自己,自个儿占理的时候更不能示弱,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只要他们硬气对面八成就硬不起来。
别看他对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一窍不通,其实当纨绔的经验对当官也很有帮助。
庞衙内活动活动筋骨,看着越来越近的管事小吏们颇有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子安,待会儿怎麽办?”
当官就要有当官的样子,出门在外喊不能喊小名。
苏景殊拿出小本本,朝旁边人高马大的侍卫们使了个眼色,然後走到管事们乘凉的棚子底下准备搞事情。
不打招呼就来盐场能见到的大部分都是管劳工的小吏,盐监衙门就在附近,只是里头的官员很少亲自到盐场来,现在去通知也没法立刻飞出来。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盐场管事不知道通判大人大热天的过来想干什麽,但是莫名有种不是好事儿的感觉,“天气炎热,苏大人怎麽到盐场来了?”
不怪他们乱想,而是苏通判出没的地方就没发生过好事。
他来登州当通判,登州知州落马,他去乳山寨视察,乳山寨文武两知寨全部流放,他没事儿到下边县乡溜达,四个县的县衙的知县捕快师爷换了仨。
他来盐场、咳咳、虽说上次来和匠人们一起琢磨出了新的制盐之法,但是苏大人那麽邪门,他们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事实证明,心怀警惕是对的,谁他娘的能想到这苏大人看上去笑眯眯实际上连招呼都不打就开始抓人?
不是,什麽情况?
震惊的不只有盐场的管事,还有旁边的庞衙内。
他知道他们今天过来要搞事,但是来之前也没说上来就抓人啊。
不过庞衙内反应不过来问题不大,他们带来的侍卫能反应过来就行。
抓捕名单是来之前就准备好的,身边有个江湖出身的手下就这点好,官府衙门查不出来的消息还能用江湖手段,要不是他们不是正经武侠世界,苏景殊都想让沈仲元找个江湖百晓生的兼职。
唔,没准儿还能再加一个朝堂百晓生。
反正都是贩卖情报的营生,江湖情报还是朝堂情报没区别。
苏大人照着名单在盐场抓人,他点一个名字侍卫就拿下一个人,盐场的管事们人都傻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想喊冤的时候,没被绑起来的只剩下一小半。
最熟悉盐场情况的永远都是盐场的劳工,就算刚开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麽,看到被绑起来的都是平时欺压他们的管事後也都反应过来通判大人这是要替他们做主。
苍天啊,他们不是在做梦吧?
劳工们慢慢停下手里的动作,却没有谁看那些平日里欺压他们的管事被抓起来就跑过来喊冤叫苦。
他们祖祖辈辈煮盐为业,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就被欺压,可能到他们孙子的孙子也还是这样,日子苦很正常,祖祖辈辈都是这麽过来的,到他们这一辈自然也是这样。
铁打的盐工流水的官员,盐监的官来来往往换了不知道多少波,他们的日子也是好三年坏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上头的官好他们的日子就好,上面的官不好他们的日子就不好,再好的官也不能一辈子留在盐监这一亩三分地儿,他们这些做工的却是连儿子带孙子都要在这儿生活,不到万不得已活不下去的时候绝对不会冒头掐尖。
如果是刚来登州的苏景殊,他还会觉得只要贪官污吏被抓起来被欺负过的苦主就会站出来痛斥那些欺压他们的人,见识的多了就没那麽天真了,对百姓而言什麽都没有安稳过日子重要,只要能安稳过日子,忍气吞声也没什麽。
就说这次盐场的事情,登州百姓完全不觉得他们吃不上细盐有什麽不对,要不是沈仲元消息灵通他们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也是,这边的穷苦百姓大半辈子都这麽过来的,对他们而言朝廷的政令都是屁话,说一套做一套的情况多的很,所谓天恩浩荡都是说说而已,反正他们没见过半点天恩。
庞昱目瞪口呆的看着小夥伴点名拿人,感觉这个流程和他学过的不太一样。
什麽罪名都不念直接抓人真的可以吗?这些被没被抓的怎麽不慌?盐场的劳工怎麽不乱?被抓的这些怎麽不喊冤?
哦,嘴被堵上了。
不是,景哥儿,这样真的可以吗?
苏景殊对着名单点人,确定没有漏网之鱼後招来其他管事让他们继续安排干活,等沈仲元那边带了一溜儿五花大绑的犯罪嫌疑人才大手一挥啓程回州城。
庞昱:!!!
所以他跟来干什麽?只让侍卫跟着不就行了?
苏通判没想着虐待犯人,特意找了几辆马车来押送他们,怕庞昱受不了这麽高强度的赶路于是招呼他坐马车。
庞衙内现在一点儿也不嫌累,他现在担心他们还没回州城就被抓起来和这些犯人落得同样的下场,“景哥儿,抓人得证据确凿才能抓吧?你这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带走盐监能愿意?”
登州这边的盐税能和农税齐平,盐监不是一般的衙门,没点背景进不去,一下子带走那麽多人相当于直接把人家衙门给干废了,盐监能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苏景殊眨眨眼,看着无害的脸愣是能说出让後世无数人痛恨不已的话,“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盐监那种衙门还能缺人?”
庞昱深吸一口气,“你来盐监衙门抓人,许知州知道吗?”
“放心,之前已经和许大人打过招呼了。”小小苏大人淡定的回道,“许大人说了,‘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惯的他们’。”
“我感觉这不像是许大人说的,像你自己说的。”庞昱抹了把脸,干巴巴的问道,“要是有人因此弹劾你怎麽办?”
苏景殊想了想,煞有其事的说道,“弹劾到许大人那里等于不弹劾,弹劾到京城那边估计没人有功夫管这点小事,要是真倒霉催的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那就有劳衙内求太师帮我说几句好话了。”
庞昱:……
那什麽,他来登州是想着给这人撑腰不假,但是现在他不确定他能不能撑住啊。
老天,这哪儿还能等到到他青云直上去救他哥?他哥不卯着劲儿往上爬去捞他就不错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