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年少好光景
两人靠得极近, 沈应这才看清霍祁脸上有红印,心里一急,捏着他的下巴凑上去查看。
“这是怎么了?”
打仗还能往脸上打出巴掌印, 沈应心里纳闷, 难不成霍祁跟杨放的最后决战,是两人照着对方的脸互扇不成?
霍祁摸摸有巴掌印的那半边脸, 向沈应咧嘴一笑。
“母后打的。”
一是为了霍祁擅自离京差点把皇位都给玩脱了, 二是为了她的亲弟弟何荣——国舅之死,霍祁就没想瞒她。太后杀了他老爹, 他杀了太后亲弟,算下来霍祁觉得自己也不算太亏。
一家人就是要互相扎心才算整齐。
不过太后显然不这样想, 清脆的一巴掌甩在霍祁脸上, 霍祁现在脸都还痛着。
沈应听到是他们母子间的事, 也不好说什么。
偏头向霍祁脸上红印看了几眼, 心疼地摸了两下,低声骂道:“自讨苦吃。”
霍祁眉头一挑, 却没出声反驳。
他伸手握住沈应的拳头, 自背后搂住沈应,疲惫地将额头抵在沈应的颈窝蹭了又蹭。一点瘙痒从两人相触的地方升起,飞进沈应心里。
沈应想推开霍祁,用胳膊肘抵了抵身后的人,终究没忍心。
“别烦心,”霍祁嘟囔着, “以后就再也没有烦心事了。”
沈应一怔。
是啊,从此以后,霍祁大权在握,哪里还有需要烦心的事?沈应抿了抿唇:“我只是在想……”
话说到一半又觉得难以启齿。
他只是在想, 他和霍祁明明有那么多的分歧,却又彼此难舍难离,只稍稍分开片刻便觉得剜心刻骨,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犯贱。
不过这话就算是拿来骂自己,也太难听了。
沈应没继续说下去。
霍祁仿似能猜到他心头所想,低声笑着用额头在沈应肩上摩挲着:“沈应,你离不开我的。”
就像霍祁离不开他一样。
他们就是要纠缠在一起,死了也要做死在一起的鸳鸯鬼,到黄泉路上、奈河桥头霍祁也要缠着沈应,纠缠他纠缠到来世去。
沈应好气又好笑地笑了一声,反手握住霍祁的手,柔声说道:“那就别放手。”
“绝不会。”
霍祁半闭着眼眸吻着沈应的耳垂,用手抬起沈应的下巴让他微微回头,两人对视着,甚至能数清对方的眼睫。
沈应垂眸,霍祁俯身上前。
沈应的唇很软,像是御膳房新做的糯米丸子,霍祁嚼了嚼恨不得一口吞下。霍祁将沈应整个人搂入怀中,忽然感觉到沈应的身体颤了一下。
霍祁停下动作,低头看向怀中人。
“很冷吗?我们回屋?”
沈应苦着脸看他一眼,无力地靠在霍祁肩头。
“我怕是……要先看大夫。”沈应声音虚弱。
大事做完,他的病又找上门了。
沈应努力想要保持意识清醒,但最后还是抵不住身体的压力,喃喃跟霍祁念叨了几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便歪头昏在霍祁怀中。
霍祁慌忙抱起沈应跑回屋中,叫人唤来跟着他们一起上京的钱大夫,还有太医院中的一众太医,诊断出沈应是风邪入体,引发头上旧疾。
风寒倒是好治,难得是他颅中未清的淤血。
钱大夫早说过他是没法子治的,太医院的太医轮流来看了两天,也是一个个下跪请罪说着无能为力。
放眼整个大衍,竟只有一个断了手的唐陵能救沈应,霍祁都为太医院这群平日里自视甚高的老头觉得丢人。
匆匆派人许州接来了养病的唐陵。
霍祁也知唐陵的手伤不能施针,但叫他来想想法子,也好过看着太成天医院这群什么也不做,只敢开些温补方子,让沈应好生将养的废物强。
京城叛乱初平,原本该有很多杂事要由霍祁处理,但如今沈应躺在床上吉凶难料,霍祁根本没心思去理事。
随口封了诚王一个涉政大臣,让他先代为处理朝中政事,自己每日陪在沈应床榻边上,等着沈应醒来。
此令一出,朝臣尚未有意见,太后先发了疯。
怒气勃勃上门,当着众人的面又是一耳光落到了霍祁的脸上。
“因情废事,你简直无药可救。”太后怒斥。
屋中其他人全都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霍祁几日未曾梳洗,下巴青黑,鬓发凌乱,一掌落在脸上他连头都没有抬,只是一味地握着沈应的手。
“因情废事,这也不是头一遭了,母后何必这般生气。”
“你被这个沈应迷了心窍,日日不理政事便算了,竟还让诚王代为理政,你可知……你可知……”
“我知道。”霍祁轻飘飘地打断太后的话。
太后怔住,愣愣看着霍祁。
“你知……”
霍祁抬头,冰冷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娘娘还是回宫吧,有事再细究下去,你我脸上都不好看。”
太后惊惶失措地向四周看去,意识到这屋中都是霍祁亲信方才安心一些,但看着霍祁的表情,她又觉得心慌。
你狠下心,为了儿子的皇位杀了他的父亲,这是一回事,但这件事让儿子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何况太后知道,她和霍祁向来不亲厚。
如今这儿子,心里只怕已经暗恨上自己。
太后内心慌乱但不肯显露出来,咬牙强撑着又骂了霍祁几句,才带着人马转身回宫。唐陵跟着侍卫进宅时,正好撞上太后的凤驾,忙跪到门边恭送。
红罗听闻他来,几步跳到门口,待太后一走便拉起唐陵快步往东厢房跑去:“还耽搁什么,等着你救命呢,再下去两个人都要出事。”
唐陵进屋时,钱大夫正在为沈应施针。
唐陵一边给皇帝请安一边偷偷观察他的手法,暗暗点头,觉得这徒弟可以收。
所以皇帝问他有没有办法可以救沈应时,他也胸有成竹地向皇帝点头。
“只需找个手法娴熟的老大夫学了我的穴针,虽然有些赶鸭子上架,但有我在一旁指点他施针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错。”
“你可有把握。”霍祁追问。
唐陵坦言:“没有多少,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霍祁紧紧盯着他,视线从他的脸上看到他受伤的手,最后落到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沈应脸上,心中不忍了又不忍,最后还是决心一试。
他握紧沈应的手:“你若能救成他,朕重重有赏。”
至于这老大夫的人选……
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正在为沈应扎针稳定病情的钱大夫。钱大夫差点手一抖扎错穴位——激动的。他对这唐家穴针可谓是好奇已久,可惜这是唐家绝技,向来不对外传。
如今有个机会能让他学习这唐家穴针,如何让他不激动。钱大夫扎完这一轮,立即擦干净手摩拳擦掌,问唐陵:“小唐大夫,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唐陵点头,小心翼翼向霍祁看了一眼,问自己现在可不可以动作。
霍祁挥手示意他随意。
唐陵起身理正衣冠,坐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桌面上,抬手向钱大夫示意。
“那就拜师吧。”
钱大夫僵住,觉得眼前小孩在戏耍自己。
“老朽不知唐大夫这是何意。”
“穴针乃我唐家不传之秘,你学我穴针,难道不该拜我为师,在我唐家祖师爷面前立誓从此便是我唐家学徒,绝不会将此穴针外传。”
唐陵双目圆鼓,要不是为了救人,他才不会随意将这家族秘术教给旁人。
唐陵自己都是在极大的挣扎以后,在许州和来京城的路上,捶着胸口对唐家祖先号啕大哭过几回,才下定的决心。
这人不立马感激涕零,跪地叫师父,在这里犹豫个什么劲。
“不、不外传自然可以。”钱大夫面色难看,“但、但我年纪这么一大把又怎么可以拜你一个黄口小儿当师父,何况……何况……还要做你唐家学徒?我师父带我恩重如山,我怎可抛弃师门,另入他门?不可!不可!”
钱大夫连连摆手后退。
霍祁插嘴问道:“若是朕下旨也不可吗?”
“陛下——”
霍祁看出钱大夫的为难,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也不愿意多加为难,一边派人去叫太医院的太医,一边向唐陵打着商量。
“他不愿意拜你为师,朕拜你为师行吗?你把穴针传给朕,朕再传给他。”
“……”唐陵要不是看他是个皇帝,真想啐他一脸。“陛下有这份心思,唐家自然荣幸之至,只是……这穴针难习,陛下于医术一道上看上去也没什么基础,只怕没个七八年是学不会的。”
到时候沈应早已经魂归九天,去跟阎王下棋了。
钱大夫还是不愿,一群太医涌进房中,钱大夫趁机告退。霍祁以利诱之,想让太医们另投师门,谁知这群人个个酸腐,一听这话纷纷面露难色。
既不敢应,也不敢不应。
既怕惹怒皇帝,也怕对不起师门。
正踌躇间,走到门口的钱大夫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沈应,只这一眼离去的步子却再也迈不出去了。
当年师父教他医者仁心,今日明明有个他可以救治的患者在他面前,他却为了一些死理将其弃之不顾,他还配做一个大夫吗?
钱大夫自问了一句,忽然灵台通明,想通了什么。他回身走进屋中,径直来到唐陵身前跪下,拿起桌面茶盏向唐陵敬茶。
“徒儿拜见师父。”
太医看向他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不耻,钱大夫却不在意。他举杯奉到唐陵面前,眼中只有他该救之人,他能救之人。
唐陵抚掌大笑:“大善。”
他接过茶杯,在二十来岁的年纪,为自己收了一个年逾五十的徒弟。如此,唐陵开始传授钱大夫针法,因沈应的病情拖不得,他教了几日又命钱大夫自己研习几日,便要开始指导他施针。
霍祁自同意他说的这法子以后,便是豁出去了要陪着沈应和唐陵赌这一遭。赢了,皆大欢喜。输了,黄泉路上他再去找沈应算账。
总归沈应别想丢下他。
钱大夫施针期间,霍祁寸步不离。
唐陵在旁边指导,偶尔往霍祁脸上瞥去一眼,心里都在嘀咕:一个皇帝这个痴情,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钱大夫又落下一针,沈应眉间拱起一座小山,似十分难受,钱大夫犹豫地看向唐陵。唐陵面不改色,继续指点下针的穴位。
沈应眉间的痛楚越发明显。
他陷在迷雾中,不得解脱。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论沈应走出多远都没法走到这地方的尽头。
沈应依稀记得有人在等他,却忘记是谁。
又走了不知多远,忽而见到前方飞出一座拱桥,白石砌成,落在平地上,真显古怪。桥上有一个老婆婆在熬汤,看上去有些辛苦。
沈应上前问:“婆婆可需要帮忙?”
老婆婆自熬汤的大锅前抬头,一双看破世情的眼无悲无喜,向沈应问道:“尘世纷扰如迷雾,大人莫再陷于其间,执迷不悟。饮过这碗汤,过桥去吧。”
老婆婆递给沈应一碗汤。
沈应迷迷糊糊接过汤碗,听着老婆婆的话不知怎么就想跟着她说的话做。沈应低头正欲引进碗中的汤,忽然汤面上映出一双含泪眼睛。
沈应吓了一跳,将碗扔了出去。
碗撞在桥柱上,应声而碎。
沈应忆起那双含泪的眼睛,是骄傲的帝王软下身段,拜服在沈应床前哽咽哀求着沈应别死。
沈应踉跄后退。
老婆婆目光如炬:“大人,别再执迷不悟了。”
“不!不!”沈应连连摇头,“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该走了。”
他转身再度闯入迷雾中,转眼便被那片白茫茫吞噬。老婆婆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又低头继续熬汤去了。
沈应睁开双眼,翻身向床边呕出一口黑血。
“好了,他好了。”
他听到有人在欢呼,像唐陵和红罗的声音,沈应想问霍祁在哪里。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他的肩膀轻柔地为他拍着后背。
沈应抬头,蓬头垢面的霍祁坐在他身边傻傻看着他,像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凭着本能在为他做这些拍背扶肩的动作。
沈应伸手抚向霍祁下巴上的胡茬。
“怎么弄成这样了?”
霍祁回过神来,怔怔看了沈应许久,方才向他弯唇一笑:“男人味,不喜欢吗?”
沈应忍不住笑起来,双手搂住霍祁的脖子,将自己埋进他的颈窝。
“喜欢,太喜欢了。”
喜欢到死了都忘不了,从黄泉路上都要寻着踪迹找回来。
沈应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也再也不会像这样去喜欢另一个人。一个霍祁已经耗尽他的全部心力,他只求这一生别再分离。
沈应大病初愈,便将霍祁赶回去处理朝政,外面传他奸妃的谣言已经满天飞,他没兴趣给他们多添几个凭据。
霍祁想带他进宫,但沈应嫌宫墙里不自在,便还在老宅住。于是,霍祁只能白天进宫处理朝政,晚上出宫回宅子里陪沈应。
来回折腾,也亏得他不嫌累。
养了两三个月的病,沈应终于身体大好,见今日日头不错,阳光自云间透出来,暖洋洋的,晒得人心都软了。
沈应便将藤椅搬到院中,裹着棉被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这样的日头,要是骑马去踏青也是极好的,只是霍祁忙于政务也没空陪他。
沈应在阳光下晕晕乎乎地想起,从前两人骑马去郊外踏青干过的荒唐事,不由低声笑起来。
那样年少放肆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似的。
忽的,沈应仿佛又听见霍祁在大声唤他,年轻俊俏的太子爷提着马鞭自院外大步走进来,喜气洋洋地向沈应说着:‘走,今日带你出门玩。’
恍惚间,沈应好像真的听到霍祁在外面叫他。
沈应坐起身来。
霍祁提着马鞭一身朱衣从外面走进来,满脸都是喜色。
“快起来,我们选了两匹好马,去郊外踏青。”
一时间,沈应都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霍祁见他裹在棉被里,眼角扫了一眼被面上绣的花样立即笑道:“这鸳鸯被怎么好一个人盖,来朕陪你。”
说着就伸手往沈应腰上探。
沈应立即跳起来拍开他的手,被子也不要扔在地上,大骂:“发什么疯,还要不要脸了。”
如今霍祁病情越发不稳定,沈应怕他真发起疯来,要幕天席地跟自己来上一场。这种事……年轻时候倒也罢了,如今两人都这般年纪了——虽面上还是二十来岁的小伙,但毕竟不是真的。
沈应要脸。
霍祁无奈地摊了摊手:“既然你不愿意我陪你躺着,那就只能你陪我去踏青了。”
他牵起沈应的手,把他往院外拉,边走边跟沈应炫耀自己选的好马。
沈应疑惑:“你今日不处理政事吗?”
“都扔给诚王做了。”霍祁不在意地一摆手,“他要当太子,总要学会做点事。”
沈应咋舌:“你也是真放心。”
霍祁闻言更是得意:“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还当什么皇帝。”
两人骑马上了街,路过东雀门时正好遇到几个地痞欺负百姓,沈应正欲喝止,藏在暗处的红罗先飞身上前把那群人给收拾了。
此情此景,与当日武柳收拾王家那纨绔场景倒有些相似,也不知武柳与文瑞现在如何?
沈应一时触景伤情,
正惆怅间眼角忽然瞥见旁边酒楼围观的人群中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再仔细去瞧,那两个身影已经不见。
沈应收回视线,便撞见同样收回视线的霍祁。
想来他也看见了。
“走吧。”霍祁平淡说道。
沈应驾马跟在他身边,疑惑问道:“你就没想过把他们找回来?”
“算了,心不在这里人留下了又有什么用?时间久了反而心生怨怼,转而恨上朕可就不好了。”霍祁漫不经心,“如今这样,就当卖他们一个人情,也好叫他们记着点我的好。”
“你对别人倒是大方。”沈应哼笑一声。
霍祁转头看他,目光中带着调侃:“我的沈大公子,我对你可不是不大方,我是知道……”霍祁压低声音,沈应下意识地将脑袋偏向他,“你离了我就活不了。”
“我是在救你的命。”
“原来如此。”沈应眉目带笑地瞥他一眼,驾马靠近霍祁,同样压低声音:“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
霍祁凑近听他说话。
沈应忽然一挥马鞭,向霍祁身下白马的臀上来了一鞭,白马立即飞快向城门跑去,沈应驾马跟了上前。
京城百姓只看到两个俊俏公子哥打马穿街而过,春光已逝夏景将至,林花谢了春红,夏莺始弄蔷薇。
两人红衣白马相携而去。
正是一派的意气风发,风流如画,年少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