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凶她别哭

    九洲苍生仰望着这一幕。

    顾写尘本人却只是低头看着少女的眼泪。

    在那一刻, 乾天帝君数千年加诸于他的真相揭开残酷内里,上位者好整以暇,甚至带着玩味, 想要看持剑闯到这一天的那个天才,会不会也有破溃的神色。

    帝君以凡人之力,谋划千年之局,困禁神明, 剥削神裔。

    他已经临近成功。所以他有恃无恐。

    这最后一次,那张与神女肖似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所以他近乎是炫耀式地, 展露了他九十九次的成功。

    于是君岐满意地看见了圣女的眼泪。

    可顾写尘的表情仍分毫不动。

    “…别哭了。”他低头。

    他负剑的背后是一片诡谲不公的命运, 可他此时此刻的神情竟然完全平静,黑眸只清晰映照一人。

    他承接着她动荡不安的荒息,将人圈在怀中。

    九天之上总有办法,可她的眼泪却没有办法,于是顾写尘对着霜淩的泪眼看了片刻,表情带了点凶冷,指腹用力。

    “还哭?”

    霜淩的后脊挺直, 微微战栗, 想强行忍住。她心想对啊, 最该哭的是顾写尘本人, 他都没哭, 她也应该心理强大一点。

    可是她掌心捂着丹田那颗被君岐最后选中的金丹, 滚烫轮转到灼人肺腑。

    飞升为仙, 百炼成神,被偷窃又被抹除近百次的努力。可就连这最后一颗被选中飞升之丹, 都是三年前顾写尘以全部灵流一力保下来的——只因为他这次没有选择飞升,而是堕魔叛道。

    顾写尘这个名字, 每一笔每一划,顾写尘这个人,每一身每一骨,都被压榨殆尽。

    她再也不痛恨他的天赋了,再也不因为他过于天才追不上而破防了。

    霜淩对着他看似凶冷的神色,忍住抽动的呼吸,逼着自己的大脑疯狂转动。

    那年在南风馆,顾写尘说千岁狐不是仙而是魔,原来其实它也是仙,只是发现成神无妄之后,才转而炼魔丹。飞升之后此身仍在天地间,唯有成神才能飞升上界,进入神的世界,脱离凡尘。

    那就是君岐的目的,他以凡人之身夺走了神力,却无法真正成神。

    所以他拖着神的后裔进入了他的泥沼,在人间进行无数场试验,将无数人换了又废,妄图打造出和顾写尘一样的飞升之丹,然后用敕令之力一次又一次改写着九洲的记忆。

    好直白的恶。

    霜淩摸着自己的方丹,抓紧顾写尘的袖子。

    但此刻他们走投无路了,君岐之所以如今敢把这一切公开,就是非常清楚——打到最后,顾写尘要面对的不只是自己,而是百倍的自己。

    顾写尘是什么水平他自己最清楚,怎么可能战胜得过?

    怎么办?怎么打?

    顾写尘看她鼻尖眼角红成一片的样子,默然片刻,最后竟不知怎么,笑了一声。

    霜淩震惊地抬眸,水洗过的一双琉璃珠,那样不解又心疼的样子。

    笑什么?

    打一百个自己还笑得动啊…!

    “没什么。”

    顾写尘眉目间的凶悍冷感化开,漆黑眼底飘絮似的淌过静水,不看背后那百次苦难,更不在意君岐期待的目光。

    他低声开口。

    “就是觉得…”

    “现在你心悦我,很明显。”

    霜淩愣了愣,然后终于忍不住一拳头敲在他震笑的胸膛之上。

    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你是唯一真神啊顾写尘!!

    “我也很明显。”

    顾写尘眼底带笑地接住了她的拳头,命数如此,但她是唯一生机——

    爱恨丛生才会遍体忧怖。他这一次懂得了。

    顾写尘揽着怀中人,终于平静抬眸,看向过往的每一次自己。每个相同,但又不同的自己。

    从五百年才飞升的第一次修士,到用时越来越快的剑尊、道尊、佛尊……九十九次飞升之间,就是沧桑数千年而过。

    他无爱恨,无血泪,大道走到尽头,只剩一条死路。

    但此刻的顾写尘心脏有千丝成结,识海中金莲纠缠黑雾,欲念丛生,爱恨酸痛。

    所以这一次,他有解法了。

    …

    “好多…顾写尘……”

    “这,这都是少尊吗?”

    近百人如诸神环绕,以神像为圆心,面目肃空。

    最后长天之下,“顾写尘”这个名字,还是以一种震撼的方式重新降临。

    在敕令之力的抹除之后,人们想起顾写尘,又似乎不止想起顾写尘。

    平光阁四洲的弟子以身为阵,拉动了巨大的凝结阵,覆盖神像四周的万万生命。在菁纯的荒息之中,无数人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年长者被岁月掩埋粉饰的记忆似乎也随着一起产生了松动。

    他们好像曾被无数次碾压过,曾有过一个人,他们仰望过,然后再遗忘。

    “他……他到底……”

    龙成珏站在芸芸众生之中,表情彻底震撼到裂开。龙少主面临此生有史以来最重大最爆炸的消息,可他已经做不到将灵符玉拿出来恶狠狠地记录。

    因为他最高的嗅觉让他瞬间明白一件事——

    如果一个绝世天才,已经无人知晓地存在过百次。

    那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体系……整个修仙界的剑道、刀术、甚至医药、炼器术……

    都是谁创立?谁大成的?

    那些史料中语焉不详,谱系中前后断档的空缺。

    不是。难道。

    “真的……真是活祖宗啊……”他瞠目结舌。

    龙成珏甚至已经做不出反应,有种被巨大的秘密冲击之下的绝望。

    太绝望了。

    这他娘的顾写尘一个人创造了整个修仙界?!

    和千机门一起解出千岁狐那句箴言之后,他心里已经隐隐有猜测,可是真相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破防。

    九洲万年没有人修成仙,可这个人他竟然、用各种方式飞升过啊!

    龙成珏看见了,右边第三十三个那个顾写尘,他手里拿的就是双刀!他用双刀也飞升过!啊啊啊哈哈!

    霜淩此刻也忽然明白,为什么君岐到最后有恃无恐。

    顾写尘随机诞生于九洲各处,用过剑,用过道,学过炼器,符篆,阵卦,都以此大成而飞升过,然后再一次重来。

    因为他的意识之中只有“飞升”,所以他从未与任何人产生过关系,一直在走向飞升的大道上独行。

    那也正是霜淩一开始认识的顾写尘,道心清坚,一生孤寒。所以这样的人从未有过亲缘,有过深刻的交往。

    ——他生来孤儿,死也独身,可以轻易地在谱系传承中被抹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

    万年难遇的天赋,成了一种残忍。

    对他残忍,对其他人也残忍。

    人群中,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顾莨脸色惨白,指着天空怒吼:“世上怎会有这么多顾写尘?!”

    这一定是畏惧之魇。

    我对他的畏惧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竟幻想出一百个顾写尘?

    顾莨满脸邪笑,他已经想起来了——谁想将这个名字从他的识海中剥离?怎么可能,顾写尘一生害他至此,造成了他全部的失败,他怎么能被遗忘?

    只要他没放弃,他就没有输!他和顾写尘之间的这场角逐还未有定数。

    可是这一刻顾莨仰头看着九天之上的九十九个飞升之境的顾写尘,像是将他的九十九次成功碾压到了他的脸上,而他还留在仙不仙魔不魔的原地。

    顾莨开始摇头狷狂冷笑,“呵……”

    他在人群中抱头大笑,后边艮山顾氏的弟子跟追,“啊哈哈,顾写尘,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我死都不会忘记你!”

    这疯癫的声音掠过旷野。

    帝君高居虚空,也学神像的悲悯目光,遗憾地看着这一切。

    可惜……没能看到顾写尘的崩溃。

    在过去的近百次之中,他其实都没有真正坍塌过。

    所以数千年过去,从以五百年飞升,到越来越快的每一次,他永远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真是让人,欣赏又嫉妒。

    最后这一颗飞升丹,原本只用了二十五年就已经迎来天劫。

    可惜他却堕了魔。

    最后这一颗,格外难等。

    君岐显然已经不想等了。

    半空中,九十九个顾写尘同时抬手,拿着各自的武器。

    这一幕的确有着绝对的冲击力。

    霜淩握紧自己的剑,和身侧的顾写尘并肩,他们身后是无数渐渐清醒过来的人们。

    所有人仰望这一幅旷世画卷。

    一个入魔十阶的顾写尘尚且能劈开九洲大陆,上天入地;近百个顾写尘联合起来,这人间简直要荡然无存。

    霜淩掌心微微沁出汗,真正的君岐再次隐匿,他不是顾写尘,却完全依托在无数顾写尘重叠的虚幻中。

    “去。……”

    如潮水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半空所有顾写尘同时起手,各色灵流如光乍现。

    九洲之下的苍生静默了一息,然后开始尖叫四散。

    “啊啊啊!”

    “快跑啊啊啊!”

    君岐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既然已经暴露,那就全部掩埋。

    在百丹将成的力量下,他早就已经接近神明了。尽管高居玄武金銮,操控上下洲界,统御人间……这感觉其实并不差。

    但凡人一旦真正见识过神明之姿,怎甘再困于肉体凡胎。

    君岐这些年看过太多生死,他经手了太多人,太多张面孔。这九洲也算辽阔,有那么多天赋卓绝之人,代代出现。

    可这片贫瘠的土地之上,总是只有一人能走到飞升的天梯之前。

    所以是天与地的问题。君岐在虚幻的神识中这样想。

    所以他自己的凡身不能修炼,也情有可原。

    飞升并不足以脱胎换骨,仙骨只比人强一点,就像千年的狐狸也能修成仙。那远远不够。

    唯有神躯,才是真正脱身。

    只要融合百次飞升,化神入上界,去往他向往数千年的神域。

    远离人世蝼蚁,就能重塑他这淤泥一般平庸的身体,成为真正的神躯。

    所以。别怕。……

    我们会一起成神的。

    “很快。解脱。……”

    半空中百人的攻击轰然而来。

    顾写尘眉目清冷,飞身至半空,一人挡百。

    冰息重剑与尊魔之剑同时在手,交错裂变成汹涌的灵气与魔气,盛大而出。

    霜淩咬牙控制着荒息输送,地面上平光阁四洲正在努力维持秩序。

    “别挤!别冲破了阵法!”

    “踩踏也会死人的!”

    “大家先别跑!”

    可是恐慌到处蔓延,就算生民不知道帝君为什么和顾写尘长得一样,也不知道帝君为什么被劈成了一百个顾写尘——但顾写尘的实力,他们清楚得很!

    场面一片混乱,虚空中,一道墨绿色的荒息被拉扯。

    像是帝君的指尖轻轻一动。

    “破。”

    霜淩身后的金色红莲圣印忽然开始发烫——原来圣女的印记,也与敕令之力相连,所以才受他的控制。

    如今君岐的目的已经很简单。

    送她飞升,得到最后一颗飞升金丹。

    然后以顾写尘的力量,送顾写尘去死。

    “轰!”

    剑意在半空中相撞。

    霜淩背后肩胛上三分,顾写尘的黑雾封线仍在,但那抹金印竟像从另一个图层开始向下绞紧,一路绞向承载荒息的阴阳双合鼎——她的金丹所在,同样被顾写尘的黑雾压着最后一层封线。

    荒芜白雾中逸散的荒息,神像之中露出的荒息,全都在源源不断地吸收。

    然后那无形的敕令之力将圣女金印收拢成含苞的金莲。包裹在那颗流转的方丹之上。

    开始一寸寸吞噬黑化的汲春丝。

    消除最后的压制。

    他要让她大成。

    霜淩咬牙,经脉之间几乎承受不住那样临近飞升的内力。头顶的白雾被雷云掀动,竟然真的引来了飞升的雷劫。

    来不及了。

    顾写尘抽剑双刃,一道暴压荒息的剑意如龙而出,强扛百人。

    他回身,抱住霜淩起身。

    然后瞬间飞到了缄口静默的神像面前。

    霜淩呼吸紧促,瓷白的脸色爬满不自然的酡红,合欢圣体宽韧至极的经脉竟然也被将近飞升的气劲冲击得痛了起来,她只能紧紧靠在顾写尘身前。

    绝望从天到地蔓延。

    帝君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

    像是看了一场持续千年的大戏,终于迎来自己拟定的结尾。

    霜淩揪紧顾写尘的衣服,看见身后无数个他动身而来。圣女飞升被挖丹,顾写尘将被百倍的自己打死,走到这一步,像是无解一般。

    像是阴差阳错的回环,多年前顾写尘飞升之前,她以爆丹身陨换来顾写尘堕魔;如今她被送上飞升之阶,也是堕魔之后的顾写尘挡在她的身前。

    飞升到底是什么感觉,她并不知道。

    挖走金丹离体是什么感觉,她也不知道。

    霜淩只记得爆丹那瞬的感觉,止痛符让她消除所有触感,只觉得身体正在化作雪花一片片,洒落人间。

    “怎么办?”

    对着神像缄默模糊的面目,她心中觉得苦。

    神也至此,人也至此。

    “放心。”

    “你这颗金丹,我守得住。”

    霜淩几乎看到凭空伸来的墨绿色巨手,将要探入她的腹腔,在天雷聚顶之后生生剖走。

    顾写尘的手臂却卡在她的肋下,掌心覆在腹部,然后顶着背后百人的进势,双剑飞出——

    落在了神像的眉心。

    霜淩睁大了眼睛。

    想要消除君岐源于神口的敕令之力,就只有损毁神像。

    可那是……顾写尘的母亲……

    她死后的神躯化作擎天地柱,到这一日才重见天日。

    “她在等我们。”

    “然后,她就能解脱了。”

    顾写尘声音清晰,堪称温和,他的剑光穿透枯寂石像相似的眉心,神的呼吸彻底弥漫九洲。

    迎面是一道璀璨的白光,像是无数时光融汇的古老长河。

    当他们开启神像,那里留存了…她的记忆。

    这一步显然超出了君岐的预料,那双墨绿色巨手蓦然从半空中出现,径直探向神像内里,想要碾碎什么。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在敕令之力显化的源头,反而没有被敕令之力抹去任何。

    神明记得一切,她要告知自己的后裔。

    她为何困禁在此。

    敕令之力如何被夺走。

    君岐为何不能自己修行。

    他的弱点是什么。

    顾写尘双剑汇成荒息,绞断那只巨手,让古老的光芒彻底将他和霜淩笼罩进去。

    百人的刀光剑影被挡在光芒之外,然后竟然定格,有一瞬,霜淩似乎看到了君岐那不甘横生的脸。

    那是一张几乎苍老到看不出五官的陌生面容。

    只有走入神留在人间的记忆之中,他们才能真正弄清楚一切前因后果。

    顾写尘牵住霜淩的手。

    这一局如何解?

    百倍的自己难敌,因为百丹融炼几近成神。

    ——“那就比他,更先成神。”

    霜淩的心猛地一动。

    最后一刻,顾写尘的剑意如雪山般围困在四周,神女的面孔坍裂,却竟似有一种解脱之感。

    他的目光对上四散的石化之目,恍惚间,那大概是一种欣慰的眼神。

    然后那张与顾写尘肖似的面孔彻底散成光点,温柔如荒水地包裹着他们,霜淩心中觉得有点难过,但是忍住没有哭。

    顾写尘冰冷的指尖却轻轻蹭过她的眼角,精准地揩去一滴眼泪,湿润地融进他的指纹。

    “你记得我一开始对你说的吗。”

    “说什么?”霜淩揉了揉眼睛,眼前光芒太盛,她开始觉得虚幻看不清,“说选第二种解法,让我一炷香内炼气成功吗?我哪有你这么多经验。”

    顾写尘似乎是笑了一瞬。

    “我说。”

    “十年之内,我必带你一起飞升。”

    霜淩抬起眼眸。

    顾写尘已经终于明白,汲春丝为什么有这两种解法。

    汲春丝,解法一二。

    都有深长的原因。

    霜淩睁圆了双眼,在一片光明中看见顾写尘深刻的眼眸。

    “所以别哭,我不憎恨这一切。”

    比如他开始明白,作为神的母亲,遗留给每一代初生的幼子“希望你死掉”的残念,并不是因为他不祥罪孽。而是看透了他无限轮回,一无所知的悲惨。

    希望他死去,是期待他自由。

    他也开始感谢,汲春丝远隔数年,终于在最后一次,缠住了对的两人。

    百次飞升,一心向着大道。

    唯有为你堕魔这次,是做我自己。

    他们彻底闯入神的识海记忆之中,霜淩犹在心颤,却听见顾写尘忽然问她。

    “你知道狐珠为什么在龙成珏那里吗。”

    霜淩摇摇头。

    在神的光辉之中,那张清冷的面孔开始变得柔和。

    “因为那年仙盟押注剑尊之号,你把它押到了我身上。”

    霜淩心口一动,开始发烫。她想起来了,当时圣女的身份将将被戳破,她以狐珠下注坎水的赌局。…或许那年白衣无尘,她早已心动过。

    而此刻的心动更加盛大。

    “你那时赌我赢。”他说。

    经年后的此刻,她眼前炽热一片,彻底落入古老的时空中,最后只觉得自己的唇瓣被人轻轻贴住,然后含吻辗转,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次也押在我身上吧。”

    第82章 濯莲因果

    那光芒尽处, 神的识海浩如烟海,是漫长的时间长河,霜淩像是完全徜徉在水流中, 仿佛不在醒事,已经不辨时间。

    但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知道被掩埋在乾天之下的真相、君岐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究竟是什么。

    等她再次清晰地睁开眼睛的时候, 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旁人。

    她的视野正在半空中,飘飘晃晃, 上下浮动着。

    她像是一颗漂泊的种子。很轻。

    她的目光向下, 发现脚下就是九洲土地。但不同的是,此时整片大陆还是一块整体,水系并未发育完全,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东海之外的岛屿似乎正是如今的阴仪,但还没有远离仙洲那么远。

    更显著的是,这一片土地之上没有灵蕴覆盖,像是普通的凡尘人间。没有后来上下洲与圣洲, 只有无数的普通人。

    霜淩轻飘的意识知道自己这是在神女的识海记忆中,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九洲。

    那顾写尘呢?他飘去哪里了?

    霜淩低头去看, 发现自己在记忆时空中的身形也变了, 她好像就是一颗种子, 从天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真实地触碰着空气, 风声, 和土壤。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闯入这片记忆中的外来人,更像是……她本就是这长河之中的某一片段。这是她亲身经历的事, 她看到的是她自己的主视角。

    那在神的记忆中,她扮演着什么角色?

    霜淩知道既然已经进来, 现在也急不得。于是她顺着自然的力量,跟着一路落了下来。

    最后,她落到了一条并不宽敞的小河边。

    霜淩现在确定自己真的是一颗种子,或是道旁的一朵花,她的目光只能仰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很低。

    此时的九洲和未来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人们往来并不交谈各大宗门、各洲世家,而多是民生如何,稻谷收成。

    霜淩一时不知道自己落在这里的用意是什么,但很快,她就被一道尖锐的咒骂声吸引了过去。

    “陈奇!你个王八瘪肚,你又修什么仙?!”

    一个面带垮态的妇人,一手挎着一只沉重的木水盆,一手用捣衣杵敲打着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年轻人,打得他四处逃窜。那年轻人面容陌生,逃跑时看得出腿脚似乎有些问题,是个跛子。

    “皇帝都没有成仙的本事,你以为你有这个本事?!”

    这是一片灵气还未蕴化的世界,没有未来那仙门栉立的各大宗派,各道争流的无数高手。除了人间的老皇帝豢有方士,民间凡人都不得法。

    周围的人都笑看热闹,通过他们的指指点点,霜淩也拼凑出了全貌。

    这名为陈奇的年轻人生父早夭,生母以浣衣为生。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本据说是神仙遗留的奇书,在册中记载了真正的修仙之术。因为他天生有腿疾不良于行,如果修道成仙,他的腿定然能好,也能做更多活计让娘轻松些。

    于是霜淩躺在小河边,听梆梆敲打捣衣砧的声音,哗哗的流水声,然后听见了那陈奇听信书上的修道之法,喝下了纸灰水,高烧不退,烧了三天三夜。

    她母亲的咒骂也持续了三天三夜。但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只是从此以后,他脖子以下全瘫了。

    陈奇变成了一个完全的废人,身不能动也不能死,只能说话。

    他坐在母亲咒骂中拼好的板车上,车有轱辘,他只能进或退。

    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修仙,修仙害死他了。他每天乖顺地承受着谩骂和讥讽。

    霜淩觉得他和他娘都很可怜。

    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神的记忆里看到这个人的过往。

    直到一阵风吹来,她这颗种子滚落到了他瘫坐的车轱辘之下,他够不着,但,有个人够到了。

    那是一只莹白发光的手,霜淩被那人捡起来,视角转过去。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差点脱口而出顾写尘的名字,然后她立刻反应了过来,心头忽地一震。

    这是一张和顾写尘有七分相似、但完全属于女性的脸。五官分明是很像的,但却不像顾写尘那样的清冷锋锐,动起来的时候便是完全不像,她柔和,从容,华美。

    她出现在这个平凡的村落,简直如同华光遍洒,天神降临。

    霜淩心头开始狂跳起来,这时她再回头,看着这个瘫坐在板车上的年轻男子。

    这张普通而郁郁的脸。

    ……君岐。

    在很多年前,统御人间数千年的乾天帝君,只是一个因为误信仙术而瘫痪的废人。

    他紧紧盯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女子,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凡人。

    霜淩站在神与人的中间,她非常清晰地意识到,神是不懂人的。

    即便神的躯体面容与凡人并无不同,但那双如顾写尘相似眼睛之中,没有过多的情绪,没有人的欲望,野心,只是平和。她不会懂得人心的幽微,也不会知道一个因仙术而全瘫之人,哪怕看似平和之下的内心角落。

    “是你护住了这颗莲种?”神女说话了。

    当她说话时,顾盼生辉,口齿张合间,像是一种奇妙的韵律,不像人间的声音。让人不自觉想要回答她的话。

    陈奇急迫地想要回答她,可越急越说不出,他瘫痪而僵直的身躯抽搐着,只有脸憋得涨红。神女似乎轻轻张口说了句什么,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他就重新获得了说话的力量。

    “…是的。”他承认。

    他喘气着问,“你是神仙吗?”

    霜淩躺在神女温暖的掌心中,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参与到这段记忆……原来合欢历代圣女的源头,是一颗从上界意外跌落凡尘的莲花种子。

    神女是找回莲种而来。

    从此再也没能回去。

    霜淩眼前的场景在向前滚动,她心中焦急,可君岐是一个瘫痪的废人,他是怎么夺得敕令之力,又是怎么困禁神明的?

    此刻顾写尘又在哪里?他看得到这一切吗?

    她看得出神明并不怀疑。

    事实上,人也并不会怀疑偶遇的小蚂蚁骗人。

    神无欲而生,她没有世俗情感,她只是看这颗莲种因为他的车辙而没有被风吹走,于是答应帮他一件事。

    这是一个多么童话的开头啊。霜淩的心砰砰跳,多希望千年前的神明能理解人心,可是不能。

    那个瘫坐在板车上的年轻人思考了几天几夜,最后对神女说,“请让我娘也成为神仙吧,她太辛苦了。”

    神女没有料到这个请求。

    任谁困于这样的身躯之中,都会祈祷上天让他重新行走。她那双宁静的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动容。

    神女说,神仙难成,但她可以帮助他的母亲。

    霜淩的心都在叫着不要,可她眼睁睁看着神找到陈奇那操劳着捶打脏衣的母亲,对她问,“你想成为神仙吗。”

    一个日夜苦力、死了丈夫瘫了儿的、苦难的女人,看着这个美丽洁净的人神降一般,垂目问出这样的话。

    ——她用捣衣杵打向对方,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

    神不会被打到,也不会被惹怒。

    但陈奇伤心地哭了起来,他说都是他的错,都是他无能,娘才会变成这样。他说,请让我成为神仙吧,我想让娘过得好一些。

    神女说,“点化为仙,未必可成。”

    “为了我娘,我愿意一试。”瘫痪的人这样说道。

    毕竟一个瘫子,还能变得更差吗?他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神女用古老而奇妙的语言,说出了两句话。

    霜淩看见陈奇的眼光异常明亮,他在用尽全部力气记住那两句话。

    接着,他的身上弥漫明亮温柔的光芒,他在神女的点化下,得到了进化。他的四肢的确重新滚动血液,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中有了无数的力量。陈奇的表情强忍着,想要克制那种鸡犬升天的狂喜,最后皮肉都在战栗。

    可等到光芒散尽,他没有拥有强健天才的根骨,而是拥有了……无尽的寿数。

    现在,他可以漫长永生地困在这具身躯之中了。

    霜淩躺在神女的掌心,看着她的表情,有一丝悲悯。

    如果此时她离开,后来的一切还有机会改写。

    可神不懂人。

    “为什么。”陈奇问神女。

    神女告诉他,原来仙是不能挣脱这个世界的,这世界上狐猫走兽,草木地灵,都能在漫长的修行之中变成仙。可那不是神。

    陈奇低头,他说,他还是感谢神。

    但霜淩知道,不是的。

    陈奇知道神仙的箴言就藏在那两句话之中,但那不是人间的音律,写下来也不是人间的字迹。他盯着神开合的嘴,他拼了命想要弄清楚,究竟怎样才能成神。

    他意识到原来神说一个字就可以改变四周。

    神的嘴,说一句话就可以改写一个人的一生。

    神的语言,藏着他能拯救自己的全部密码。

    霜淩看着他一日日温顺地困在这不死的瘫痪之躯中,目光谦和,从不怨恨。直到浣衣的母亲累得吐血而死,他哭得伤心欲绝,抬头看见原本正要离开的神女,静和地垂目看他。

    霜淩就躺在神女的掌心。莲花种沾染了人间气,但她还是打算带它回去。那是一种温柔的母性。

    她看见陈奇仰望着神,听见他问——能不能像母亲亲吻孩子那样,亲吻这个瘫痪的凡人。

    霜淩地动了起来:不要!不要!

    可神不懂人。偏偏悲悯。

    于是她弯腰倾身,在降福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最灵活的嘴——

    咬掉了神之口。

    弥漫的金光和着血一起涌入他的口腔。

    他一口吞了下去。

    “别动。”

    神女停在了原地。

    从此,他拥有了敕令之力。

    …

    啊——啊——霜淩在地上滚落,心中湿冷浸透,这颗莲种拼命想要找到改变一切的方式,可是时光根本无法倒退。

    她只能滚啊滚,想找到一个人,可是这记忆之中怎么到处没有他的身影?

    在沧桑陈旧的时间当中,她甚至渐渐模糊了自己是谁,这颗莲种后来怎么了,神女呢?后来又是怎么发生了那些事——百次飞升。顾写尘。

    她在神的识海之中感到模糊,只是始终深刻地记得顾写尘这个名字。

    她路过的地方,曾经妇人们浣衣的小河在神女之躯下渐渐化作了灵脉之河。

    这片土地后来成为灵脉之源。

    土地之上,称为乾天。

    她看见陈奇用敕令之力开始操控身边的所有人。他命令人们抬着他行走。命令累死他母亲的大户人家集体自杀,发现这一切轻而易举。

    属于乾天帝君的历史开始转动。

    玄武金銮顶已经有了雏形,他开始称自己为帝,改自己的姓为君。名岐黄之岐。

    站在人间的最顶点,已经高到可以碰天。但他仍然是瘫痪之人,帝座之下,生命如蔓延的枯树在他衣袍之下延伸,他的兴奋感终于停止了下来。

    他让人抬着,来到了乾天地底,霜淩连忙滚动着莲种的身躯跟着他。

    困禁的神明矗立在这里,因为缄口,长久静默。

    君岐在神面前,仍像是一滩秽物。而她即便失去神语的能力,依然高洁,美丽。

    他多么想成为神,神躯将是彻底自由。

    于是他瘫坐在帝座之上,开始用神之口,一遍遍尝试着念出那两句话。

    他的发音并不准确,对那音节音律都不熟悉,但念到九千多回的时候,他念对了一瞬。

    只要念对,就能理解它的含义。君岐感到狂喜。

    然后他读懂了那两句话。

    霜淩也已经懂了……

    九转为仙

    百炼成神

    帝君在神女的面前终于露出了怨怒。原来凡人,即便是高居九洲帝位,也离神远隔万里。

    丹结百次,千锤百炼,得证真道,心入神域,徜徉与天地同齐。

    这是不可能的。

    凡人无法成神,他要一生活在这具枯槁的肉身中,直至千秋万代?

    霜淩滚落到了神的身旁。

    君岐看见,命人捡起她,转身扔到了暗河中。

    莲花很快从水中长了出来,濯濯其华,金莲瓣簇。

    帝君一动未动,只是敕令一动,她就在空中被折断了。

    可在折断的一瞬间,霜淩顿时感觉自己脱离了这个视角,终于从中挣脱出来,开始在水中漂浮。

    霜淩玩命地在水下游出去,识海中尝试着传向顾写尘。

    “顾写尘!”

    “顾写尘你在哪儿?”

    “你母亲在这里……”

    再不来的话……

    当莲种生而被折之后,神女忽然闭目。

    她开始平静地自灭。

    金光腾起,她的生命正在消散,君岐没有料到。神的呼吸是一种菁纯的青金色,那种气息帝君从没有闻见过。在光芒与气息的狂涨之中,她的身形抽得越来越高,神躯却在一寸寸化石。

    君岐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寻死。

    他用敕令的神口阻拦着她,然后忽然在神像之种……看到了一团金光。

    圆形的金光。

    那是……神丹?

    他如果吞噬了神丹,是不是就能成为神呢?

    君岐在空中凝结着那种青金色的气息,落在他身上便转深化作墨绿,他学着凝结那种气流,竟然化出了手的形状。

    他察觉自己离成神真的不远了,他墨绿色的手伸向神女的腹腔。

    霜淩蓦地窜出水面,惊怒大喊:“不——!”

    可他剖开神的肚子,然后愣住了。

    那不是神丹。

    霜淩也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她在水中四肢发冷,像是冻结成冰。

    这一刻,君岐……那个瘫痪的凡人陈奇,也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当他请求神,像母亲一样亲吻他,神女会有一瞬间的动容。

    那不是因为他那浣衣的娘刚刚凄惨死去。

    而是因为——神女自己就是母亲。

    陈奇低头,墨绿色气息凝成的手颤抖着,举着手中的胚胎。神裔在人世降生,他呼吸的是天地空气,无法再回到神域,也只能如凡人一般寻求飞升法。

    他虽是神的孩子,却如此孱弱,陈奇竟然随时都能杀死他。

    既然有孩子,她为何自灭?

    而就在这时,刚刚被折断入水下的莲花,竟然再次长了出来。

    他的手虚空中捧着神的孩子,惊讶地看去。

    莲花被折断,竟然很快就重新抽长,无限生长。

    无限复生。

    霜淩发抖地爬出水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她明白了。

    她都明白了。

    原来是莲花的提醒。

    是莲花的提醒啊!

    ——神带来人间的上界之物,不死不灭,生生不息。

    可以轮回百转!

    她想要冲到君岐身边,可她并不能真实改写这段记忆,她看着君岐眼光中流转着奇异的神色,然后像是为了印证一般,牵动着逸散的青金色气体,扼住了那个新生的神子。

    轰隆一声,神女完全化作神像,石化的神躯悲悯无口。

    不要——!!

    霜淩几乎是在心中惊嚎。

    可君岐那只虚空中的手还是扼了下去,神子啼哭。

    霜淩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顾写尘——!!”

    她的后脊忽然撞上了平坦结实的胸膛。

    “我在这。”

    他的手臂环住了她。

    骨头滚烫。

    他在记忆中的视角已死,所以他也脱离了出来。霜淩这才知道他进入神的记忆之后在哪里,原来他在神的怀中。

    顾写尘抱住她,指尖轻颤地擦掉她的眼泪,听见她咬着舌尖的声音。

    “杀了他,我们要杀了他,呜…杀了他!”

    “好。”

    君岐以荒息捧住的神子,在扼杀之后消散,然后日升月落,莲花静谧生长。

    死胎重新复生。

    他名为濯。

    莲华濯濯。

    …

    神明彻底困灭在地底,人间开始百炼成神。

    顾写尘抽剑,他的剑意已经到了破虚空的程度,在那一刻双剑交叠,落在了君岐的身上。

    “砰!”

    这掩埋在神明记忆中的瘫痪之身,在一瞬间被他碾成千万碎片肉糜,然后每寸骨血被爆成血雾,表情似乎有一瞬跨越时空的惊愕,“啊啊啊!”

    他在尖叫中烟消云散。

    像是在用凄厉的惨叫向神明的识海道歉。

    可他们都知道这远远不够,未来的事仍然会发生。

    在接下来的人间之中,神像之中的荒岚分化成灵气与魔气,开始出现修道者与修魔者,出现了一些天赋出众之人,君岐也会收拢到乾天深处的祠庙里。

    但是他始终在等一个人。

    终于。

    五百年后,苍穹之上,九百九十九道天雷第一次出现在在人间。

    一个名字开始响彻天地。

    除此之外,再无人走到飞升之境。

    从这里,顾写尘的百次飞升,真正开始。

    以敕令之力剥夺成功的飞升金丹,然后再以敕令之力抹除这过程中九洲人的记忆。五百年的修行抹除起来不太容易,君岐需要加诸很多命令。

    好在,这进程越来越快。

    他的确是万年难遇的天才,从打破零的飞升之后,下一次重来,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修炼方式,可他直接加快了两百年。

    然后他保持三百年飞升的速度三次,再下一次,他的飞升用时开始突破百年以内。

    九十九年飞升。

    八十年飞升。

    五十年飞升。……

    到后来他的天赋从出生开始响彻九洲。

    响彻每一寸土地。

    同时,神带来的莲花落在后来的阴仪之地,在逸散荒息的荒岚之水旁,一代又一代地孕化而成,当地者以之为神迹。

    开始奉她为……圣女。

    圣女每一代都会在帝君召唤后,以荒息圣体孕化帝嗣,死去重来,周而复始。

    他们是这天地人间中的两颗钉子。

    不停转动,死不了,也看不清。

    直到汲春丝圈中他们,这最后一次。

    霜淩背靠在顾写尘怀里,看着记忆的光阴呼啸而过。

    明明是已经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明明霜淩知道莲花提醒了君岐这件事不能怪自己,可她还是心脏闷痛,觉得这一切无数说理,问苍天,苍天也没有答案。

    怎么杀了他?

    怎么杀掉有百倍自己力量的君岐?

    他已经无人知晓地成功了九十九次,他已经无限逼近于神。

    “我有答案。”顾写尘忽然开口。

    霜淩转过身,自己偷偷把眼泪擦掉,抬头看着他。

    顾写尘站在渐渐走到尾声的记忆之中,怀抱着他们两人共同的命运,神色与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他薄唇微启,念出了两行字,像是有风掠过。

    音律标准,一丝不差。

    在进入神女的识海之中,经过记忆的洗礼,他学会了神的语言。

    无师自通,不需要练习。

    这就是君岐不想让他们接触的东西。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以顾写尘的天赋,他究竟是看出什么。

    但霜淩知道这就是解释飞仙成神的那两句话,那是君岐拼命记住、反复学习,想要学会的神语。可这如今有什么用?她不解地摇摇头。

    顾写尘却吸了口气,眼底压着漆黑的光芒,看着她。

    “用这种语言,念‘汲春丝’。”

    答案一直留在题眼。

    顾写尘看着远处,记忆走到尽头,快要回到此刻的时间线。他微微闭上眼睛,用神的预言,念出了汲春丝的音律。

    当他精准念出的时候,霜淩同时听懂了内容,忽地圆睁眼睛。

    在他们四周,识海的光芒开始亮起,这说明他们就快走到终点的此刻。

    霜淩蓦地揪住顾写尘的衣襟,眼底惊光一片,指尖都在颤抖。

    汲春丝,解法一二。

    一是二人达到同等修为,合力碎蛊。

    二是双方阴阳双修,爱恨交融。

    霜淩一直不知道,这情蛊发作的尽头在哪里。

    可原来汲春丝以神之口念出之时——

    “同时飞升。”

    “即为成神。”

    霜淩颤抖着明白了这最后一环。

    ——她要送他们成神。

    至阴至阳,双方同时飞升,可以逃脱百炼金丹的方式,直接成神!

    …

    霜淩到这一步,几乎是想要失声大叫。

    痛喊叫这命运残酷,又堪堪留一线气口。

    她想要哭出声来,哭所有暗无天日的等候和付出。

    顾写尘清晰的眉眼落在她脸上,稳稳扶着霜淩,也深长地喘了口气。在他身后彻底光芒大盛,像是神明无尽的数千年守候终于等到了答案。

    母亲幻化出了虚渺的残影。

    人间的神像已经毁掉,等他们离开这段遗留的识海记忆,困于人间数千年的神女就要真正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那是种解脱。

    她看着他们的目光温柔暖融,仍然无法开口,却似有千言万语。

    霜淩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身旁的顾写尘忽然牵着她,对着天开口——

    “一拜天地。”

    霜淩愣了愣,然后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角还有泪,却忽然泪中带笑。

    前方已有生路,在母亲身陨之前,他们两人用后半生的笃定,为她送行——

    “不过,这天地不太值得拜。”顾写尘低声对她道。

    于是霜淩也露出了笑容,跟着他一起,对着天地敷衍地弯了弯腰。

    他们鞠躬的时候都在笑,很不虔诚。

    然后直起身,顾写尘牵着她的手,转向那道遥远的身影,声调平稳地开口。

    “二拜高堂。”

    神明,母亲。

    霜淩和他的手握紧了,汲春丝缠住的两颗心脏都在滚烫跳动。

    神女无口,可她一定在笑。

    在被凡人困禁的漫长光阴之中,她也懂得了众多情感,那一刻她的目光温柔而又遥远,欣慰地看着他们,光芒炽逸。

    她这次真的能离开了。

    他们认真地行礼,发顶沐浴着神最后的目光,在心里留下温暖的流光。

    然后那光芒散尽了。

    四周终于开始坍塌。

    可轰隆声中,霜淩却听见顾写尘声音清晰,牵着她的手,让她转过来。然后低头,与她前额相抵,声音低密。

    “最后。”

    “夫妻对拜——”

    霜淩泪中带笑,心脏酸痛又泛甜。

    她看看顾写尘漆黑透蓝的眼眸,心动盛大如月影摇曳,落在池莲。她仰头亲了亲他的唇。

    不问天地,送别神明。

    那就光阴作证。

    你我,礼成。

    第83章 你无需问

    在最不可思议之处, 他们拜了堂。

    霜淩被顾写尘紧紧牵着掌心,忽然想起一件事,在离开这里的最后时刻告诉顾写尘, “哦…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顾写尘垂眸。

    “在识海的记忆里我虽然是莲种…但其实我是大学生,按时间快毕业了。”她咳咳两声,有点不好意思,一开始没敢看顾写尘的表情, 小声说。

    “意思就是,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是碰巧成为圣女的。”

    霜淩说完, 小心抬眼看他。

    虽然他们已经历经种种,但异世之魂…她还是有必要让顾写尘知道。

    顾写尘侧脸看她,眼角眉梢的神色没有动过分毫,半点不见惊讶的神色。这种平静让霜淩有点没底,对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也有些担忧,掌心沁汗地蜷了蜷。

    但顾写尘察觉到,用了点力道, 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他抬起剑, 剑尖凝着光点, 声如折竹, 告诉她, “——你就是你。”

    圣女就是圣女, 每一代圣女都会在身陨之后, 魂魄消散漂泊。

    因为上界莲种在人间生生不息,无法死去, 每一代圣女的命火魂魄在彻底陨灭之前可能去过各个地方,漂泊在各个世间。

    等到新生的圣女再次于莲种之中含苞绽放, 她们的代代传承,总会留下存在过的印记。

    霜淩眨了眨眼,茫然了一瞬。

    然后竟然真的发现,她记得自己上学,记得一些往事,但却说不清她在那里的父母,她的生活,她十八年的人生…竟然真的像是渡水隔世一般。

    霜淩惊讶地看着顾写尘。

    她不知道顾写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或许从冰雷碧开始他就有所察觉。但不管她是剑宗卧底,是魔修圣女,是转生冰莲,还是当初那颗种子……顾写尘看她的目光都一样笃定。

    他在光尽处的面孔敛尽锋锐,疏朗英俊。

    “所以那年,息人女才会问你那个问题。”

    霜淩张了张嘴,“啊…”

    在得到控制荒岚的九荒息岚心诀前,息人女的考验是——让来者诉说自己所见的不同世象。所以顾莨其实本就很难拿到那本心法,息人女等的是历经世事万千、无尽迭代的莲种。

    “她一直在等你,”顾写尘眼底浮出了零星笑意,“我等的也是你。”

    这是莲种命定的最后一次绽放。

    幸好汲春丝终于找到了他们。

    霜淩到这里也终于理顺了一切。在乾天地底,顾写尘曾告诉过她,汲春丝也是荒岚炼化的产物,来自于那座神像。

    这原来就是神女最后的解法。

    那年神女在意识到君岐会发现莲种生生不息的时候,果断自灭,她是想要带着腹中的神裔一起毁灭,阻断他无限轮回飞升为养料的人生……却没有来得及。于是莲种和神子都会被困在敕令的轮回之中,她能够预料。

    所以她以石化神躯,最后的神命,化作汲春丝留给莲种,成为合欢圣女历代传承的圣物。

    因为这人间最强的总会是那个人,只要有一次机会,他们就一定能参透,然后拯救彼此。

    选第一种解法,他们会走到飞升,同升为神。

    选第二种解法,他会因为情念偏离大道,脱离百炼,然后转身寻找解法一。

    来自上界的阴阳双生,从稚阴稚阳,化作至阴至阳…在挣脱不开的命数中缠得一丝生机。

    一起飞升,相逢成神。

    霜淩闭上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

    好,那就一起飞升。

    像第一天说的那样。

    顾写尘轻轻捏住她的手,“来了。”

    神像的头颅彻底散尽,四周的场景开始浅浅浮现。

    他们要出去了。

    在神的记忆里如同度过千年,跋山涉水而来,人间却只是一瞬而已。

    君岐那不甘而扭曲的脸,就定格在浅浅一层神光之外。那老朽,腐坏,垮塌的皮肉和身躯,似乎终于与数千年前那个误信仙术的瘫子重叠在了一起。

    神女的识海千年不散等候,到此刻拨云见日,像是一场大梦的黎明。

    时间长河停止了湍湍的水流声。

    神像之外定格的一切重新转动——

    …

    “轰!——”

    墨绿色的巨手狂暴地伸向他们。

    “小心!!!”龙成珏等人惊呼。

    他们不知道方才这一瞬都发生了什么,只是惊叫提醒。

    顾写尘双剑顿时交叠挡住,“锃!”地两道流光,黑白纵横,阴阳重叠。

    他抬眸,眼底的冷戾寸寸爬起,却如睥睨。

    君岐的脸苍老扭曲,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却竟然升出了一丝腐朽的难堪。

    ……他们看到了他的过往。

    苍天下的凡人蝼蚁们以为他们只是打开神像消失了一瞬,君岐却知道那其中的无尽光阴。

    乾天帝君将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那个村庄,浣衣的娘,跛脚的儿,瘫痪的人影。

    可数千年前的那个瘫子直到此刻,其实都还未脱离那具长生的死躯。陈奇心中再觉得自己比肩神明,也知道自己还不是神。

    他已经对来自上界的人事敲骨吸髓,困神明,杀神裔,使用莲种。可这种榨取本就带着凡人对神的畏惧。他不愿承认。

    君岐隐匿于虚空的真实样貌被荒息凝聚成形,墨绿色的五官扭动如枯枝,狂切地要压制这进入神像的两人。

    他们还……看到了。什么。……

    在神女的记忆里。他们明白了什么。……

    陈奇畏惧神。他害怕神点化了他们。

    哪怕他已经是高居九天数千年的君岐。

    霜淩清晰地看出了那被荒岚凝出的苍老脸上,浮现出了“害怕”,那看上去荒诞极了。

    她在风中捂住翻飞的发丝,低头看去,才发现平光阁的弟子们涌在四周,在神像从头顶开裂之后,他们竟然沿着神像密密麻麻地爬上来……

    然后用手,捂住那逸散的光芒,想要护住神像消散的生命力。

    人类的一双手覆盖不住神像的万分之一,可无数凡人的掌心连在一起,也组成了一个敬畏的怀抱。

    霜淩心底一热。

    “她”被困禁时是因为凡人的贪念。

    “她”走时,终于有无数生民觉醒。

    于是霜淩在神像逸散的万丈荒息中抬眼,毫不畏惧地对上君岐虚空中的眼神。

    她的目光不像顾写尘那样清冷睥睨。

    那是来自莲花少女平静的俯视。

    君岐明明高居九天,身形远胜她数百倍,在那一刻却仿佛回到了瘫坐在板车上的岁月。那颗莲种再次滚到他的车辙之中,可蝼蚁般的大小,却能将他移山推开。

    帝君感觉到暴怒。

    九十九个飞升金丹的虚影同时从他身后冲了过来。

    可那一刻,顾写尘忽然开口。

    “别动。”

    那是神的语言,音律清晰,吐字标准,不差分毫。

    从他口中说出有种奇异的美感。

    …敕令。

    君岐苍老下垂的脸上抖动了一瞬。

    他学会了……他学会了!……

    他是神的后裔,他果然学会了。……

    君岐……陈奇那荒息构成的巨大身躯竟然真的被敕令停了下来,身后被操控的九十九人也随之停在了半空。

    就那样荒诞地僵停在那里,像是被敕令定住。

    可接着,一声轻笑掠过四野。

    顾写尘淡笑着扛起剑。

    原来他赖以为生的神力,这害他们至此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君岐这才勃然发现,并没有敕令之力,没有生效,他们根本无需停下。

    他的暴怒与惊恐融成诡异的神色,在那张荒息凝成的脸上僵硬地显露出来,看起来更加怪诞。

    他竟然,在被自己操控近百次的神裔面前,臣服了。

    “……濯!……”

    顾写尘一手揽着霜淩,掀起眼睛。他们之下,缄口的神像彻底化作万千金光消散——

    神已陨灭。

    神之口也枯萎。

    敕令之力,彻底消失了。

    …

    于是神的荒息已经遍洒九洲。

    这是神最后的福泽,带着母性的光辉,宽恕人间,救赎生民。

    就像当年霜淩能够让玄武金銮之下的人短暂醒神,这一次,神女的荒息覆盖人间,压在思想中的钢印缓缓磨平,敕令之力…完全消失了。

    他们开始想起来。

    龙成珏站在人群中,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刻痕。

    他感觉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似乎在慢慢回来,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莫名断代的族系,被粉饰过的太平,和他总是难以描述的难受和敏感……开始有了回应。

    他知道那两个人解脱了神像,九洲终于吹来了真正的清风。

    人们怔忪地看着彼此。

    “我好像做了场梦。”

    “我也是……”

    “我好像梦见了我小时候的事,看到我太爷了。为什么这些年我从没想起过他?”

    当头顶的浓云散开那一瞬,人们才会想起,他们遗忘过的绝不仅是一人而已。

    龙成珏的手颤抖地盖住了手臂伤疤,是啊,即便是想百丹融炼成神,擎等顾写尘一人当然太慢了。

    九洲四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些被炼化的又是谁家的谁?

    十几个人影麻木地被君岐提到空中,当神女带来的敕令之力失效,君岐还能操控那些被自己荒息炼化的修士们。

    这些按照顾写尘炼化的高手,再次如提线木偶般,空洞又破碎地挡在帝君之前。

    那些人面容空洞,没有表情,伤了愈合,死了又醒,是一种强行人为的不死不灭。

    过去,从没有人注意过他们的面孔,也没有人在意他们是谁。

    可这一天,人们终于想起来了。

    几千年的光阴足够让人间换了一批又一批,即便已经没有人认识当初第一个以五百年飞升的顾写尘,但人间香火传承,他们记得自己的谱系,记得自己的来处与归处。

    人们仰头,终于热泪盈眶。

    这些被炼化的人……都是他们的祖辈啊。

    龙成珏眼底红了起来。

    这十几个人来自各洲各家,曾是他们的亲人,却被敕令抹除,在乾天炼化几十年。因为乾天帝君要百丹融炼,可只有一个顾写尘,太慢了。

    他试验了无数人,这些人或许来自坎水,或许姓龙,或许来自坤地,曾是王族,或许来自巽风,来自任何可能的地方。他们最终都没能成功,没能追上那个人的天赋,也再回不去来处。

    苍生仰头看着,其中有三个持剑之人,都是艮山顾氏人。顾莨认出来了,他怔愣地站在地上。

    到头来,莨王彻底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在追逐什么。

    当敕令之力散尽,他们才知道,原来顾写尘已经在人间重复成功百次,被人敬仰百次。这世上还有无数天赋优越者被选中进入百炼之计。

    而他竟然一次都没被帝君选中过。

    顾莨真恨自己为什么清醒了,恨不得自己失忆了。

    原来他的天赋根本都还不够被当做顾写尘来炼化。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

    这十几人之中还有三清宫的亲族,离火洲当年为帝族鞍前马后,可原来他们的家人也在这里……明青嫣当年为什么会从三清宫遗失而没有下落,也是因为带她的人就在这十几人之列,被帝君选中带走,径直被敕令抹去。

    而天赋平平的明青嫣被随手丢弃,流落到阴仪魔域。

    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君唤是最近几十年中被炼化最深的一个,原本他的名字和记忆也会被抹去,但恰好因为阴仪魔域封禁十年,万魔凝滞于故土,所以帝君并未动手。

    又或者是因为,走到这一步,君岐知道大业将成。

    他看着最后一个顾写尘再次走到公众视野,这一世他是九洲剑尊。君岐像是看戏一样为他炼化出一个几乎追得上他的天才,在仙盟盛会上与他争尊号之位。

    但最后,还是顾写尘赢。他遗憾又欣慰。

    敕令之力彻底消散,这一切才终于被吹开尘封的浮土。

    那看似是一个人的浩劫,可其实神力泛滥之下,所有人都深陷其中。

    就连尊魔之剑中十世魔主残留的魂识都在跳脚怒骂——

    “炽月,本尊想起你了!”

    “本尊就是被你这张脸杀了证道的!”

    “本尊也是!”

    “本尊也是!……”

    “我们要杀了你!!!”

    霜淩的识海中也听得见这声音,她不禁抬眸看向顾写尘。

    顾写尘平静地低头,眼底如星清晰。

    这种事,你干得出来。

    霜淩再次被这个天才震撼,最后竟然失笑出声。

    你啊你。顾写尘。

    她也举起剑,在顾写尘的双剑旁边。

    此番之后,人间也会改天换地。

    叶敛满目震惊之色,他和身旁的千机门长老们对视一眼,然后远远地对上龙成珏失神的目光。

    坎水龙城的信息脉络将会发生一次巨变,不,或者说九洲历史在今日翻入了新篇。

    叶敛忽然想起那一年,叶家的长生医法第一次成功,是霜淩的金丹爆于人前,那时他为了自己能暗中帮助她而高兴,甚至在意识到顾写尘并不知情的时候,心中有一丝自己都难堪的优越感。

    可到今日,他看见漫天的顾写尘被剖丹九十九次。叶敛作为医者细腻纯善,他心头震撼,像是忽然听见宿命千丝的花开之声。

    有些人和人似乎生来就注定走向对方。而他忽然开始,对当年隐瞒顾写尘感到抱歉。

    但这一刻,那已经不重要了。

    龙成珏站在阴翳的天色中,揉去眼底发红的痕迹,他终于知道他爹百年前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对手、气愤到手上刻字、最后被磨剩下的三个点是什么。

    那他娘的写的是个“濯”字。

    他让父辈破防,让他们这代破防,然后还是——来破掉这长天。

    “杀,杀!”

    龙成珏以水落阵,喊话九洲所有人。

    “跟着少尊和圣女,杀了帝君!!”

    叶敛也忽地回神,是的,一切还没有结束。

    这一刻,各洲少主似乎都经过了记忆和岁月的洗礼,开始真正蜕变成各洲执掌的家主。

    叶敛双手掐诀,看向神像消失的地方,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命火的存在。

    追踪到帝君的命火,就能找到他真正的本体所在…!

    ——“上!”

    离火三清宫和震雷洲向来被排斥于平光阁之外,他们本是上一次仙洲起义中的失权者,在这一次帝君回归之后暗中窃喜,觉得他们时来运转。

    然而此刻,三清火和雷川也同时向天出击了。

    正南方,坤地王族率白兽滚滚而来,还没来得及公布探到灵脉的好消息,就已经加入了这场混战之中。

    在超越人间的神力面前,所有人的命运都是被摆弄的玩偶。

    几千年,无数代,在顾写尘之下,九洲又有无数人陷落这寂灭中,无人幸免。

    硕大的寒山之日凝聚耀光,对准天空,同时万万修士举起武器,百兽争鸣,九洲各显神通。

    数千年从未有这样的一天,当所有人发现,他们互相倾轧,抢夺灵源,接受上下位的判定,为之互斗,与魔相恨……

    但其实真正的敌人不是族裔,不是世家,也不是仙魔之分。

    而是他们头顶,一以贯之的苍天。

    ——九洲至此,真正开始了联合。

    …

    霜淩心头震动。

    终于,神女脚下的土地,背弃了那个困禁她的凡人。

    帝君重新在天空中坐稳,彻底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即便被发现又如何?

    百步飞升,他只差最后一步。

    只要一人飞升丹成即可。

    顾写尘拎着剑飞身半空,双剑尖上仍是涌动的荒息,带着戾气。

    下一秒,帝君身后九十九个顾写尘却同时改换头貌。

    这九十九颗飞升金丹已经完全被他融炼到自己的身体之中,即便没有敕令之力,这也是他最后最强大的力量。

    于是转瞬间,这些人全都换上了魔主的黑金玄衣,拿着冰息重剑和尊魔之剑。

    他们立刻涌入人群之中,变成了一百个一模一样的顾写尘,让所有人开始混乱,这、这哪个是真的少尊,哪个是假的啊?

    君岐根本无心恋战。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霜淩身上,只有最后一颗飞升金丹落成,他飞身脱胎,人间还与他何干。

    即便他们已经知道了飞升的真相,她的飞升也已经不可逆。

    霜淩指尖凝结着暴涨的荒岚,唇角却勾起,这一次,她不再畏惧了。

    她终于不再是被动地进境。

    这次,她要和顾写尘一起飞升。

    所有人都在被混乱的“顾写尘群”而搅乱,霜淩身上笼罩着青金色的荒息,她一剑划出清光,在来不及躲闪的普通人前,锃然挡住“顾写尘”落下的剑。

    “当!——”

    飞升之境的假顾写尘自然强悍非常,但虚空中传来帝君的声音,“不能。伤她。……”

    霜淩自然清楚,她这颗金丹还未成,当然不能出事。

    她唇角勾了起来,干脆直接肆无忌惮,和飞升之境的顾写尘千百剑光相击。

    剑修,以战证道,那是顾写尘教她的。

    少女的剑意从未离开,而眼前正是最好的“对战人机”。

    一个飞升之境的顾写尘,他玄妙的剑意仍然天才无匹,可霜淩从一个、到两个、再到同时拦住三个,剑光几乎快到如残影,瞬息间就是千万次。

    身后,夜宁,颜玥,众人惊艳地看着少女的身形。

    那年一剑惊人的剑尊之徒,仿佛再现,又远胜当年。

    “我们也跟上!”

    “找到帝君真身,覆灭帝权,迎九洲新生——”

    四周都在混战。

    霜淩像是进入了彻底的剑境之中。

    面对“顾写尘”,超过“顾写尘”。

    她是以荒水而生的莲种,执手中的破荒剑,运九荒息岚心诀,阴阳双合鼎中汪洋徜徉。

    她走来的一路,全都是在为荒岚道飞升铺垫。

    一切水到渠成,她在某一瞬间,竟然悟到了什么。

    玄妙的洪流包裹住了她。

    霜淩难以形容那种感觉,她像是眼前望见洪荒汪洋,古神的目光,落在凡人的血肉之上。她窥见了神的领域,她真的要飞升了。

    莲华聚顶,雷劫的轰隆声隐现。

    君岐终于满意。

    他端坐等待,甚至已经不在意脚下蝼蚁们的反抗。

    少女身后如古圣莲影,如入神境,那张倾世的容颜被映亮,皓彩佐艳,幽光争洁……比任何仪仗都要璀璨。

    忽然,合欢弟子在人群中停了下来,开始如潮水匍匐叩拜。

    “圣女……”

    这就是飞升的感觉。

    这就是顾写尘无数次感受到的那一刻吗?

    霜淩的剑尖之上忽地爆发出浩瀚的力量,如荒倾泻,竟然一剑挥退了三个面无表情的“顾写尘”。

    很快转瞬飞身又降落一位。

    一模一样的样子。

    霜淩的剑仍毫不犹豫地递了出去,却堪堪在他胸膛心口停了下来。

    顾写尘垂眸,满身杀气腾腾的硝烟落了下来,眼底清晰映出她,折竹碎玉的声线带了丝笑。

    “怎么认出是我?”

    他方才掠过数千人,每个人惊慌失措,在无数个顾写尘之间晕头转向,分辨不出半点。

    霜淩收剑,身上光芒萦绕。

    天上人间,对她而言,只有一个顾写尘。

    ……他眼底印着莲印魔影,对她的爱很明显。

    顾写尘眉目微怔。

    心脏跳动很快。

    霜淩抬头看着云层间闪动的雷光,这就是君岐期待的时刻,最后一颗飞升金丹。他身后流转的金光轮盘就是九十九颗金丹的融合,只差最后一环。

    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要她飞升丹成,九十九个“顾写尘”会同时涌现,将她金丹生剖,献给帝君。

    等等。

    她又看向顾写尘眼底的莲印。

    头顶的帝君感受到了久违的兴奋,他让所有人升起,只杀最后那个顾写尘——

    大道卓绝近百次,最后一次你可以休息了。……

    濯。

    天光之下,霜淩忽然仰头。

    她踮起脚尖认真看顾写尘眼底的魔纹,心里开始慌张。

    等等。

    对啊,顾写尘他现在是修魔者啊!

    她能以荒岚道飞升,顾写尘呢?

    霜淩也站在了他当年那样的登天门前,可她心头狂跳,终于意识到这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就算他们参透了汲春丝的最终含义,知道同时飞升即为神,可顾写尘他现在仍然是魔主……!

    修魔可以证道吗?

    从没有人以魔飞天啊!

    “可是顾写尘,你能飞升吗?”

    霜淩忽然抓住他的手,清澈眼底如晃萤光,“你怎么飞升呢?”

    顾写尘始终垂眸看她,眼底缓缓浮起笑意。

    九十九个自己抛开所有生民,极速向他冲来。在他身后,代表仙道顶点的冰息重剑,与代表魔道之巅的尊魔之剑,同时缓缓腾起。

    他反手握住,开剑。

    这才是真正的顾写尘。

    “虽然身后的九十九个我,不能代表我。”

    “虽然天上人间这一切,你都可以问。”

    顾写尘每说一句,就是一道暴虐的剑光横空出世,流光映照苍穹。

    “但你最无需问的,便是——”

    他迎着一百个自己,剑尖向上引来天雷,侧脸被光勾勒。那瞬间君岐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果两人同时飞升……他蓦然从九天之上伸出巨手,散乱到竟有一丝惶然。

    不!

    可顾写尘在天劫中挺直脊背,一把剑骨,仍是意气盈天。

    你最无需问的就是——

    “顾写尘如何飞升。”

    …

    霜淩在雷光压顶中如沐闭眼。

    帅得要死了…顾写尘。

    第84章 与你飞升

    霜淩在那一瞬看懂了他的眼睛。

    于是她什么都没有再问, 两人之间瞬间拉开距离,长风呼啸穿过。

    玄衣负剑之人转身横剑,一人挡天, 眉目半阖。

    圣女荒岚道问鼎,迎接九百九十九道金雷天劫。

    一人顶天,一人镇地。

    挡在所有生民之前。

    头顶,那双墨绿色的巨手带着罪孽压下来。

    刚才那一刻, 君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或者那只是出自本能的畏惧……

    因为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顾写尘的天赋, 即便已经走到了最后一环, 莫非他还有反天之力?

    百丹融炼,他不容任何闪失。

    “杀。……”

    九十九个顾写尘开始动用真正的力量。

    这些其实都是飞升金丹凝出的幻影,是君岐那巨大身影分化出的无数图层,虽然借用了顾写尘的脸,但他们麻木的脸却仿佛带着与君岐如出一辙的苍老,下垂,和一丝…惶然。

    他畏惧神裔。他连神的语言都可以在一息之间学会。

    他还看出了什么?……

    神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了什么?……

    顾写尘双剑在手, 迎面无畏, 黑眸清晰地滚着杀意汹涌的魔纹。

    数千年来唯一一个堕魔的顾写尘。

    唯一的九洲剑尊与十阶魔主。

    万剑同出。

    九洲苍生同时看着这一幕, 那一刻, 他们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的顾写尘, 哪个是假的, 他们只知道这是真正臻于神境的实力, 肉眼几乎看不清他们万分之一的残影。

    君岐漠然紧盯着他,意念又变。

    幻化的“顾写尘”们终于回归原本各异的样子, 皆是白衣,但手中拿着各自证道的武器。于是在冰息重剑与尊魔之剑交错的光影之间——双刀、长剑、箭羽、巨器、长鞭轮番压制。

    那全都是顾写尘自己曾经的飞升之术。

    纵然冰白与玄黑的光芒渐次出现, 也终究不可能以一敌百。

    蓦地一口血吐出,血液淌到下颌缘线,顾写尘唇角染红。

    “!”

    “少尊受伤了!”

    “少尊终究也难敌!”

    “怎么办?!……”

    当然,因为那是百倍的顾写尘啊!这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绝望,对乾天帝君这终局手笔的绝望——万年难遇的绝世天才,正因他足够天才足够强大,所以这一局才绝难破解。

    可如果顾写尘都被杀死了,他们谁还能在这片神弃之地活下来?

    霜淩还是禁不住足尖向前一步,可又忍了下来,她攥紧拳头,掌心间是顾写尘留给她的东西,滚烫。

    被百人压制中。

    顾写尘掀起清晰的黑眸,勾勒出锋锐的形状。

    他开始疯狂受伤。

    可那一刻没人看见,他眼底的血性却越来越清晰。

    “濯。……”

    九天之上的帝君慢慢散开了荒息凝结的巨手,欣赏地看着他的陨落。

    玄衣负剑的身影渐渐湮没于九十九个“自己”之中,所有曾经飞升的顾濯围困如牢笼,渐渐地,那道黑衣之下的剑骨被淹没地看不见了。

    墨绿色荒息凝结的巨手停了下来。

    他神色中的惶然消失了,就像那年瘫坐板车之上、他面对神女时的眼泪也是这样收放自如。

    他的目光甚至带着兴味,看神子困杀神子,这是他苦等数千年来最好看的一场戏。

    神子困灭于自己。

    莲种填补最后一丹。

    这是神送给他的福祉,他日夜感恩。

    他欣赏的目光落回到霜淩身上,飞升之劫不可改,他甚至有了闲聊的心情。

    “你很好。……”

    “你比他。还要快。……”

    墨绿色的巨手仿佛绅士般地收回,像是最后一层温和的伪装,只等她飞升丹成。那苍老瘫痪的身体再次隐匿起来,躲在十几个各洲高手、九十九个顾写尘之后。

    即便作为陈奇的晦暗岁月被人知晓,只要没有人找到他的本体,他就永远不会死。

    世上早就没有陈奇。只有不败的乾天帝君。……

    霜淩握紧手中的东西,感受着经脉的涤荡。她掌心盖住自己的丹田,被汲春丝千回百转地缠绕,蛊意正在加速发烫。

    天劫已至,那将是九百九十九道天雷。苍生惊惧。

    “飞升……”

    “她、圣女要飞升了!……”

    万年来,这片土地上飞升过的人…按、按人数看似乎也不少,可归根结底都是那一人而已。

    如今有了第二个名字。

    “可圣女在三年多以前才入道吧?”

    “三年飞升……?!”

    “她……她是新的希望啊!”

    君岐也感到十分遗憾。如果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圣女,曾有一人展现出这样的悟性天资,他的百丹之业将会加快百倍。

    霜淩闭眼,看到自己的荒岚道真正达到顶点。天雷伸出霹雳般的金线,将要穿破这白雾、荒息交错的人间。

    轰隆!——

    第一道金光劈头落下。

    荒息在暴涨之后竟然化作柔水,似乎是在告诉这颗莲种,不要害怕。

    霜淩心想,我不害怕。

    不仅是手中握着这次顾写尘给她止痛的剑铭,更是因为,相信。

    汲春丝是神女生命尽头的指引,无需宣之于口,也从未宣之于口,所以君岐并不知道这种连结到底是什么。

    可顾写尘一定明白了。

    他说不必问,霜淩就相信他——

    他们会一起飞升的。

    她顶着雷光挡在苍生之上,心中的目标非常清晰,在双升成神的一瞬间,踏过虚空,碾碎帝君!

    君岐那虚空中的目光真正开始生动起来。

    最后一个。

    求神赐我。最后一次。……

    …

    霜淩飞身至半空,以剑和圣体迎接天劫,犹在小心不让雷落在地上。

    少女仿佛肩起苍穹。

    九州无数人凝聚在这一刻,苍生的眼底都映出了一朵巨大的金色莲华。

    千年之前那颗意外流落人间、最后带来一系列的因果的莲种,终于在这一刻对着长天,彻底绽放。

    那一刻的时间竟然被无限放缓。

    人群中,顾沉商身侧站着夜宁,身后是蔻摇、温朝……无数合欢宗弟子,他们全都憧憬地看着霜淩。

    圣女头顶的莲华濯濯,那就是他们的信仰。

    顾沉商的目光中全是欣慰,圣女代代传承,这一次果然是终极……他带着所有合欢弟子,围绕在圣女身侧,要护她成神之路。

    远处,坤地王族在颜玥的带领下,也缓缓向圣女行最高王族之礼。

    他们是九洲之内唯一女性当权的族裔,王君在帝君之下被压制多年,如履薄冰。但也唯有她们最能体会这样温和坚韧的力量。

    神像离开之后,荒息散落九洲,当神不在人间…圣女就成了神女。

    霜淩感受到第一道天雷落在灵台。

    然后又是下一道,无数道……可少女渐渐藏起了顾写尘那道镇痛的剑铭,她想知道——

    他在千年中每次飞升,到底是什么感觉。

    闭着眼也尽是炫目斑斓的光芒,灼烧,碎麻,却感觉浑身经脉如风生长,她是雾,是流水,是天地间草长春生……她看到无穷的远方,古神的背影。

    她感觉修行之路上的每一次进境,都化作她心头的养分,成为她的土壤。她流落在这片土地,在这里看到无尽的普通人,用力地活着。

    飞升之前,她感受到了无尽的慈悲。

    我以荒岚道,向天求生机。

    ——“还未到尽处。”

    霜淩的声音很轻,却震动在所有人耳侧。

    当神女的荒息遍洒九洲,她是唯一能拥有神的呼吸之人。

    虚空中的目光堪称温和地看着她。

    何必挽救蝼蚁。……

    可人们的心中却重新燃起光芒。在帝君眼中他们如同蝼蚁,蒙昧千年,可生民也有震怒。

    坤地百兽与千机巨炮的攻击力最强,轰然向着缠斗顾写尘的困阵而去。

    能救少尊一线,就救一线。

    龙成珏扛着双刀飞身而上,拦住那十几个被君岐炼化的傀儡,将他们强压在坎水吸纳神息的符阵之中,喝问。

    “乾天帝君真身在何处?”

    可那十几人麻木空洞,虽然被困在了荒息大阵中,却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龙成珏身后有三清宫和艮山的人赶了过来,他刚想警惕,就听见哽咽的声音。

    “父亲,是我啊!”

    “师伯……你还记得我吗?”

    “乾天帝君,到底在哪里?害你们、害你们变成这样……”

    可十几双眼睛,已经空洞地认不出人来。

    龙成珏咬咬牙,抽刀回身。

    以神像为原点列阵,让弟子们再次换阵,八方寻位。

    头顶,顾写尘被围剿在自己的困阵中,霜淩的飞升天劫劈到了一半。

    总不能干等着他们。

    若是找到帝君,哪怕一瞬,集九洲之力,总有机会杀了他。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叶敛忽地睁开眼睛。

    凡人的转机总会在不经意处忽然出现。

    叶敛掌心的道术运载,在那尊神像消失的地底,找到了一缕……命火。

    巽风叶家世代都有为帝族服务之人,他的命火以圣女传承帝嗣,用的就是叶家最早的命火灵魄之术……也就是后来霜淩得以托生的最高医法。

    所以,他认得出来,这是帝君的一缕命火……!

    他藏在神像之中。

    当神像坍塌、神女离开之后,这命火灵魄飘散而出。

    叶敛猛地抬起头,和龙成珏对视。在旁守护圣女的顾沉商也几步赶来。

    还记得霜淩是怎么托生的吗?命火灵魄会自己向着肉身而去——

    他们猛地举起这一缕阴绿色的命火。

    找到乾天帝君在虚空中隐匿的身形何在!

    …

    霜淩忽然在雷光聚顶中用力睁开了眼睛,雷劫已经呼啸过半,她喉间已经泛出猩甜,眼底金色弥漫,但她感受到了——

    一缕被原始荒息储存的命火出现。

    她在神女的记忆中感受到过,那是她刚刚化作神像时的荒息……是谁留了一寸命火在她的神像之中?还能是谁?

    九天之上的帝君,其实始终蜷缩瘫坐在那个破旧的板车之上,他困在被神点化的不死之身中。

    他将自己的命火留在神像的腹腔,好像这样他也得到了神的孕育。

    他将浣衣妇之子的身世安排在神子之上。

    仿佛这样可以逆改一切。

    这缕命火孱弱而透明,像是阴暗生长的菌丝。

    它摇曳了片刻,忽然开始原地熄灭。

    像是乾天帝君对他们的嘲讽。

    君岐摇摇头。

    蚍蜉撼树。无趣。……

    叶敛立刻看出情况,“不好。”

    这熄灭的速度,不出眨眼五次就会彻底消失。

    顾沉商同时也想起了夜宁身死的那一天,她的命火灵魄离体之时,如果不是被圣女及时用荒息包裹起来,就会急速消散。

    可这世上只有圣女一个人能够运用荒息,她现在天劫加身,面临的是飞升之雷!九百九十九道稍有差池,都可能有身毁道灭的危险。

    顾沉商和叶敛同时在这一刻生出了一种为难——

    帝君的命火找到了一缕,这可能是他们最接近他本身真身的机会。

    可他们都做不到让霜淩冒险。

    然而万千雷劫之中蓦地伸出了千丈花枝——

    那是霜淩荒息的化形,她团团而来,想要将它裹住,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命火没有荒息维持,已经转眼变得透明。

    可心神稍变,紧跟着下道雷光就骤然落在霜淩的肩头,没有被及时炼化入经脉,顿时砸得她身形一颤,紧跟着又是十道天雷砸下,痛成千片。

    飞升天劫绝非玩笑,稍有分神,就要将她劈得四分五裂。

    霜淩捂着肩膀,再次抬眼,似乎对上了君岐那静默欣赏众生狼狈的目光。

    君岐知道这命火只有她能接,也知道她此刻根本接不得。简直像是搭戏让他们演,给了希望,然后随手熄灭。

    霜淩看见远处,顾写尘仍在困杀之中剑光交错。

    她咬牙,顶着接连雷劫,将荒息花枝延伸千米,强行伸手去够命火——

    怎么这样为难?可为难也要为!

    “不好!”

    叶敛忽然抬头喊她,“霜淩,不要冒险,它已经消散了——”

    可就在这一刻,一道蓝衣身影骤然冲了出来。

    蓝影与血光同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众人惊讶看去,君唤已经默不作声地砍向自己腕侧,用剑刃割开了那团莲印。

    然后,他用荒息莲印烙印下的血肉,包住了那几欲消逝的命火。

    ——“君唤!”霜淩睁眸。

    他是唯一近距离接触过君岐的人,他知道圣女的莲息有用。

    这一刻,君唤抬起手臂,命火魂归——终于,为他指引了清晰的方位。

    他空洞的目光中竟然有一丝释然。

    这几十年,被炼化成不死不灭的怪物;

    无数次挥剑,无数次冲向虚空,从没有一次能碰到他的真身;

    他是被提来推去的人偶,却不知牵线究竟在哪。

    他空洞麻木,没有任何情感。

    只剩下信仰…和作为人的最后一点硬骨头。

    君唤残破的身躯动了动,转瞬就冲向了命火指引的方位。

    他转头,遥遥对上圣女水洗过般清澈的眼睛,她像是意识到什么,忽地对他大喊。

    “君唤,不用这样!不用,我马上就——”

    我马上就飞升了啊!

    可君唤这次用口型告诉她:没关系的。

    圣女,蓝印早就想解脱了。

    ……这几十年,太痛苦了。哪怕他早就已经不知道痛苦是什么。

    让我找到他一次,让我重新在荒水边降生吧。

    君唤以血肉追命火,快到像是一阵流光,像是飞蛾扑火,循着那缕命火灵魄的方向,落在了一棵树上。

    那里凭空无物,可君唤忽然伸手抱住了虚空。

    他将被炼化到化神的全部修为注入荒息莲印之中,点燃命火,瞬间化作人形的火炬,忽然在虚空中烧出了一道身影。

    烧灼的君唤看见了一双眼皮耷拉下枯槁的眼睛。

    “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等他们反应过来极速扑去的时候,终于反应过来。

    苍天之下,他们终于看清了君岐的样子。

    压制九洲数千年的乾天帝君,其实并没有顾写尘的身形和容貌,甚至没有什么雄伟的样子,他看起来像是一堆……垂暮堆叠的枯枝败叶。

    他数千年无法死亡,无法动弹,那是神给他的点化。原来帝君的敕令和巨手拂过九洲,灵魂却早已僵死。

    那像是一滩淤泥。

    坐在一个巨大的捣衣木盆中。

    当年乾天古林中的无尽根系,原来在这里。

    …

    霜淩从肺腑中喊着君唤的名字。

    所有人都惊疑地看着那道腐朽的身影,众人甚至在第一时间都没能做出反应。

    龙成珏先一步回过神,猛地滴水成阵,召回对着天空百人放炮的千机门和坤地百兽。

    “他真身在那里!!”

    “攻这里!”

    君岐苍朽的眼睛抬起,他身后的金光轮盘缓缓化出虚影。他当真被蝼蚁激怒,但他看得见,霜淩的天劫已经到了尾声。

    这一刻风声呼啸。

    百兽怒吼声如战鼓敲响。

    无数炮口终于对准了焦点。

    火光,天雷,剑影,终于找到了泄口——生民的确如蝼蚁,可蝼蚁也有火炬之光。

    头顶的百人困阵中也终于在剿杀中停了一瞬,然后囚牢之中终于缓缓升起灼艳的白光。

    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

    霜淩脸上的眼泪被雷光蒸腾,她心中的怒火终于到了顶点,她携着剩下的几十道雷劫追在身后吞噬,不管不顾地朝着君岐冲了过去。

    君岐并未动,他简直是在迎接她。

    这最后一颗飞升之丹。

    墨绿色的荒息巨手伸了出来,可下一瞬,百丹散开,终于有人冲击而出。

    ——“少尊?!”

    顾写尘出来的那瞬,浑身仍是黑衣,可在一滴滴地向下淌血。

    血液浸透了衣衫,已经看不出伤势,只是不停地淌了一路。

    没有人知道顾写尘是怎么做到的,他怎么能抗得过九十九个自己。但顾写尘半阖着眉目,转瞬出现在霜淩的哭声之前。

    他一剑挑开被炸穿了的君唤,掀起黑眸。

    神子与敕令之君,千百年来,第一次真正对视。

    “你伤得。很重。…”君岐说。

    顾写尘身下已经积成血洼,玄衣衣摆拖曳在地,他从未有过这样强弩之末的时刻。他百倍的自己,当然不好打。

    “少尊,和他废什么话!”

    “小心有诈!”

    九洲所有攻击在同一时刻倾巢出动。

    顾写尘背后悄然凝成九十九个自己的最后一击。

    君岐的百丹仍在,所以他即便被炸出了位置,仍有虚空之力,他腐朽的脸藏在阴影之中,看着这张与神女肖似的面孔。

    他像是怀念,又像是眷念,引动最后一剑,要捅穿他入魔的丹心。

    顾写尘未动。

    他半阖着目光,那一瞬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像是已经达成了什么。

    可就在落剑之前,忽然又有一人闯出来,蓦地替他挡了剑,然后响起了痛快癫狂的笑声。

    “顾濯,是我救你!”顾莨的嘴角开始狂喷血,自己倒了下去,“这辈子我能救你,而你救不了我,也算是我赢了!”

    顾写尘这辈子很少正眼看他。

    一百辈子就更不会。

    但这一刻,顾写尘眉梢扬起三寸,目光落在顾莨身上,然后终于认真地抬脚——把他踹走了。

    下一秒,君岐的背后被一剑径直穿破。

    这一剑压着荒息,连上他虚空中的身形,捅得快到根本没人看清。

    霜淩的脸上通红带泪,那一瞬快到比雷劫更快,然后转瞬又是千剑捅下。她看见顾写尘脚下的血河,看见君唤被叶敛接住的断臂,看见无数人脸上的怒——

    她无数剑捅穿出去,跟着千万雷击同一频率,血一开始都没法喷出来,直到抽剑,墨绿色的荒息才凝血一般淌了出来。

    那剑意化千重,在他这腐烂的身躯中绞杀千万次,化作碎肉。

    啊啊啊——

    腐朽的惨叫这才缓缓渗透九天。

    无数人在心底感受到了痛快。

    可那惨叫,又化作了破锣般的笑声。

    “你以为……我还会……在意这具躯壳……”

    君岐像破风箱一样地剧痛地喘息着,却开始笑,笑得解脱似的。

    他的荒息凝成手,已经落在霜淩的腹前,最后三道天雷。飞升之劫不可变,他已经赢了太多次。他早就想脱离这具让他痛恨的瘫痪之躯。

    “濯。你飞升不了。她可以。替你……”

    “你母亲。欠我的。……”

    “嗬。嗬。……”

    然而到这一刻,顾写尘忽然带着血笑了。

    他和霜淩相对而站,眉眼相撞,似有无声对白。

    顾写尘的笑意十分孤绝,千百年,君岐只零星在他脸上见过。

    然后君岐的笑容忽然就僵在了脸上。

    在顾写尘身后——

    那九十九颗金丹。

    同时,爆了。

    强烈的光芒如同天劫之雷。

    爆成了九重天光。

    霜淩额角的发丝被吹开,眼底映亮,汲春丝在这一刻与他同时烧得滚烫。

    君岐的目光终于变了。

    他像是失去反应,又像是僵硬太久,甚至陷入了呆滞。

    “不……为什么……”

    他血肉模糊的身形跌出了木盆,他的脸被拉得几乎变形,苍老耷拉的五官簌簌震动,然后惊惧才缓缓撕裂他的躯壳。

    他融合数千年的九十九颗飞升之丹,碎了。

    ——“不!不!不!!!”

    枯朽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属于陈奇的声音,嘶哑如撕裂:“不!!!!”

    他几乎是在咆哮,可没了无尽金丹,他只是一个死都死不了的瘫痪之人。他浑身碎碾地落在地上,像是一地的污泥。

    他这才发现每一个他拿来俯视的蝼蚁,竟然都比他高。

    他明明已经走到了神的跟前,转眼间就被击落万丈间,为什么?

    顾写尘浑身染血,拎起自己的剑。

    魔,的确是没有天劫的。

    可他以自己,送他自己九十九道天劫。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垂眼。

    “因为那是我修出来的。”

    那句神语,九转为仙,百炼成神的最终意义,不是金丹百聚捏造,而是此身灵魂……百次拓炼,仍不灭其心。

    他被每一个飞升过的自己绝杀。

    就在每个自己身上,悟到了他们因何而悟——

    原来每次飞升尽头,他感受到的都是……孤寂。

    他的灵魂在这里,终归一心。

    以点爆九十九颗飞升丹心,重化飞升的雷劫——

    他将再次飞升。

    霜淩的心尖轰隆落幕。

    君岐跌坐在中间,被两重金光同时烧成剧痛,他忽然感受到了……神力……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身上,出现了神的气息?

    为什么?

    但他已经彻底无法知道了。

    当失去他从神那里得来的一切,顾写尘一只手,就把他碾成了血雾。

    然后他残碎的身体又盛在那捣衣木盆中,接着,万万生民、被剥夺亲族、被改写记忆、被炼化的人们……涌了过来。

    ……

    汲春丝之外,两人的雷劫终于融贯——

    霜淩这口气吊在胸腔,已经放不下来,被卡得生疼,最后只能带着呜咽地说一句。

    “……天才。”

    你总归是天才。你总归可以。

    霜淩闭眼摸到他浑身的血,颤抖地将他抱紧。那双黑眸中的魔印正在寸寸烧烬,然后霜淩尝到了他带着血腥味的吻,落下缱绻的猩甜。

    爱恨都在这滋味中,顾写尘沉溺其中不想逃。

    总有一次飞升劫中,他不是独来,独死。

    他抱着莲花,在尘世写出了新命数。

    光辉笼罩他们,到这一刻,顾写尘也声音低哑。

    “霜淩。…”

    “原来十年之内,是你带我飞升。”

    少女含笑。

    天光落尽如瀑。

    汲春丝松解,他们的血液中一片花开。

    前方,神路。

    第85章 正文完结

    成为神是什么感觉?

    霜淩这一刻还不清楚。

    她只知道汲春千丝解开的感觉, 竟像是心动一般。

    当飞升的天劫同时落下,金光交错辉映的频率,仿佛心脏间盛大的搏动, 两人在同时共振——只等,同升成神。

    霜淩在更热烈的双升天劫中,仰头看见顾写尘眼中的明灭,她的指尖在无尽光芒中抬起, “莲印…在消失了。”

    那是他心魔的缘起,金色莲纹缠黑雾。这意味着身为魔主的顾写尘正在结束, 和她一起走向神的领域。

    顾写尘垂眸, 握住她手指,“刻在我心里的没有消失。”

    霜淩开始感觉到力量汹涌蓬勃,这是成神的感觉吗……她心中好像有了更多仁爱与悲切。

    她对荒息的控制力也开始达到化境,于是那一瞬莲枝千生,随着她的意念漂泊——落在浑身焦黑、已经停止呼吸的君唤身上。

    最强的医法也已经无法挽回,君唤满身都是断裂无数次的新伤旧痕,这具身体已经筋疲力尽, 正在被一层层握着荒息莲印的合欢弟子围起来。

    可那一刻, 蓝印消逝的命火灵魄被圣女的荒息捧起——

    像是温柔的双手, 带着虔诚的信徒, 回归故土荒岚。

    这次他真的可以重新生长了。那就做一个可以笑可以哭的人吧。

    霜淩微微闭眼, 然后汲春丝滚烫到像是融化一般, 顾写尘在浩瀚的雷劫中捏了捏她的指尖。

    她数着他们的次数, 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道天雷轰然如冰裂降落。

    落在他们发顶之上时,却忽地消失了。

    霜淩讶然地睁开眼睛, 在苍穹之下仍是她与顾写尘相对,容颜不改。飞升雷劫已过, 他们……成神了吗?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还是一样的五指掌纹,好像没有变化。哦不对,当年的神女也一样是人的面目,那,怎样才叫成神呢……

    她心中乱杂。

    顾写尘的轻笑声却在头顶响起。

    然后他牵着她的手,两人胸腔相靠,一瞬间金钟在九天旷野之间长鸣——

    汲春丝彻底解开。

    两颗飞升金丹,轮转天成。

    “他、他们——”

    “少尊和神女!!!”

    “你们看——”

    无数人抬头震撼仰望,九洲的历史正在重新记载,他们从未见过两人……同时天劫。

    飞升究竟是什么?神又是什么?神与凡人的区别在哪里?

    对无数凡人而言,只有他们能带来一个答案。

    “还差一步。”

    顾写尘的黑眸透蓝,清晰落在霜淩身上。

    “悟透百次自己,我知道了一件事。”

    霜淩怔怔仰头看他。

    “神最终会以一种缘起而成神。”

    “唯有清楚自己的神启之缘,方能,真正成神。”

    顾写尘眼底映着她——

    他已经,明白自己了。

    …

    那道苍老坍腐的目光透过人群缝隙看他们——

    双升。……双升啊。……

    无数人愤怒地围着这位昔日帝君,将那捣衣木盆彻底淹没,开始时人人捅他一刀,后来千刀万剑轮番而下,墨绿色的凝血,在木盆之下渗透土壤。

    枯槁的手从人群中挣扎着伸出来。

    两人……

    竟然出现了两颗。……

    他只需要一颗飞升之丹。他就可以脱离这具躯壳。可是他等候数千年的每次成果,此刻都已经烟消云散,为什么?……

    神,明明像母亲亲吻孩子一样,降福于他。为什么又让一切消失。

    那苍老数千年的淤泥之身抖动,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明明他以凡人之躯困禁了神明数千年,明明他赢了无数次。……

    他的身体悄然颤抖,四周弥散的荒息开始搅动,淤泥化作深渊。

    “陈奇。”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你觉得困住她、让她看着自己的孩子百丹被夺,就是赢了吗。”

    少女清凌凌的声音越过半空而来。

    碎肉一般的眼睛缓缓抬起,陈奇像是被压在当年那道车辙之中,看着他们问鼎真神。

    霜淩还并不知道自己为神的缘起,可她知道当年的神女是无欲之神。她平和静默,她不懂人,所以被人褫夺神力,被压榨无尽,封缄在地底数千年。

    “她没有像母亲一样爱过你,可她也没有恨过你。”

    她被困禁在乾天地底,无人可知,看你将生母之名错位安在她的头上,看你让神的后裔也变得如你一样低微。

    可顾写尘幼时被艮山众人当做捡回来的野种,从小到大孤僻独寒,却也从未负这一生、这百次的声名。

    霜淩眼前浮现出神女的目光,垂眸看去,容光中若有神性。

    “她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如此卑贱,偷生百次,仍不能脱困逃生。

    君岐的残躯开始在木盆之中剧烈地抖动。

    他的嘶笑彻底变成破碎的木屑,像是那年误信仙术瘫痪之后的崩溃自语,只是声音已成垂暮老者。

    同时,四野之中的无尽荒息忽然开始凝结。

    “我那一缕。命火。……”

    “你以为。为何在。她腹中……”

    因为神像的腹腔就是荒息出处。

    他以命火驻留其中,让逸散九洲的所有荒息都能与他共生。那一缕指引出他真身的命火灵魄,也是他留在神像之下最后的一手。

    “是神。点化我。”

    “我不能死。……”

    陈奇数千年以神的呼吸而呼吸,如果他不能成神,那就天地同葬。

    于是这人间逸散的所有荒息忽然凝滞成墨绿色的水滴,空气中忽然挤满扭动如虫的气流,腥重的气息无孔不入,原本就被荒芜地挤占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彻底被抽离,这世间变成一个无法呼吸的世界。

    而后,荒雨开始落下。

    “啊啊啊!”“快躲开!”

    以捣衣木盆为中心,四周的人率先被溅落一身的荒雨,皮肤竟开始寸寸溃烂!钻心疼痛袭来,如果不是有叶家人在周围立刻封住穴脉,这雨竟很快就能蚀得一个人皮肉尽失!

    如此杀光天地间所有人。

    “啊啊啊!”人群哗啦一下散开。

    雨滴落在君岐沟壑丛生的垂朽容颜之上,竟像是眼泪一样。

    墨绿色的荒雨落下,酸蚀一切。刚刚觉醒的生民,找回的记忆,新生的灵脉……苍生本就不该幸福。

    “不。”

    霜淩忽然抬起手,花枝尽可能地拦住荒雨,“陈奇,你错了。”

    喝纸灰,欺骗神,夺神口,炼百丹,灭苍生……步步深渊。可若从此刻倒回数千年,也有一个浣衣为生的穷苦妇人曾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从未真正理解荒岚到底是怎样的力量。

    霜淩抬起眉眼。

    她的飞升金丹之中,仍是容纳万丈的阴阳方鼎,她明白自己能做到什么了。

    那一刻她忽然回头,看见始终在她身后的负剑之人。

    “顾写尘,我不知道我的神启是什么,但是——”

    少女足尖点起,升至半空。

    ——但是她仍然是此刻世间唯一能操控荒岚的人,她来结束这缘起缘灭。

    多年前,是莲花的提醒,让君岐开始了千年百转的罪孽。

    也是莲种意外滚落他的车辙,才引来这般般种种。

    像是命定,她在此刻,解决一切。

    所以霜淩看向顾写尘。

    他玄衣犹带血,清冷抱着胳膊,看她觉醒的时刻,神性让少女皓彩如日月,他心动剧烈,听见她开口问,“但你记得吗,那年在我爆丹离开之前——”

    我也是第一个以荒息连接他、重创帝君的人。

    “既然是我带你飞升,那就看我,保护你。”

    顾写尘眼底暗火,烧得明显,他掌心抵着自己的心口——他的神启,清晰可闻。

    然后霜淩闭目,骤然向后倒去。

    向着无边无尽的荒雨之中坠落。

    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神的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成神,但在那一刻,她知道这荒雨不能落在她的每个弟子头上,不能浇灭生民百姓刚刚升起的希望,不能腐蚀人间的稻种良田,不能毁灭刚刚找到的温养灵脉。

    她知道人生而如此,爱自己的亲族,关心世代的未来,铭记存在,追逐真实。

    她关心这每一切。

    她关心这每个人。

    她不知道这颗心代表什么,但她那一刻身后出现了无尽的莲华。

    莲种,真正绽放了。

    …

    无尽的神光映在君岐已经被腐蚀得只剩残骨的身上。

    她抬起双臂,苍穹之下所有湿重阴恶的荒息全都停了一瞬,然后,向她一人汇聚而来。

    九天之下静默一瞬。

    “圣女——”合欢弟子们急切地追上前。

    “等等,霜仙子,你且等等!”

    “霜淩,小心!”

    墨绿色的荒雨向霜淩凝结,从一滴雨,凝结成一片,她浩荡无尽的花枝罗织成网,清新遍野,最后抽尽世间所有阴恶之露,在她头顶化作一颗巨大的荒雨之球。

    足足有方圆百里之大,尽在一个少女的双掌之上。

    这一幕看起来太过惊惧,那长百里的雨滴一旦落下,瞬间就能将她溶得渣都不剩。

    无数人又向她而去,像是信念潮涨。

    可有人玄衣负剑,黑眸灼亮,背影挡在了生民之前。

    ……神启。

    从那年为了他不坠飞升,为了无数弟子回归故土,她自愿爆丹身陨。

    到如今她在苍生之上,不灭生机,不忍悲苦。

    她的神启之缘,其实从未变过。

    半空中。

    霜淩听见自己在呼吸。

    “呼……呼……”

    荒岚是神遗留在人间的呼吸,今天,她来将她带走。

    霜淩开始升空。

    她感受到自己的丹田处一片灼热。

    她的发丝似乎被光芒映亮。

    她带着那千百万倍大于自己的荒息雨滴,向九天之上而去,带走统御人间数千年最后的恶意。

    圣女开始远离人间,无数合欢弟子腕侧的莲印正在消失。

    他们开始匍匐,开始流泪,开始祈祷。

    然后金莲瓣簇,如日月描金,无尽璀璨的莲花,映在万万人眼中。

    也印在顾写尘眼中。

    这莲印不再止于她的弟子。

    它在人间,生生不息。

    “神也有别,你会成为什么神?”

    “你因何而飞升成神,就会成为什么神。”

    “那你是因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

    浩瀚的月影开始在她身后铺展。

    这一幕旷世般留在苍生心头,再无敕令之力可改。

    他的月影千里如池,她是落在水面上的莲。

    月莲逐天,一霎光现。

    然后,他们消失了。

    那一日圣女携万丈阴恶离去,留九洲四海清平。而后天然的灵蕴正在孕育,人间的希望在她身后伊始。

    她以九洲信仰,成神了。

    …

    顾写尘呢?

    顾写尘是以什么成神呢?

    霜淩站在一片汪洋之上,迎面是温和的长风。

    她在罡风中踏神路,入神域,像是新生一般独自出现在这个领域,然后风开始变得清和。

    原来神存在的地方,荒岚成海,茫茫自由。

    人们梦寐以求的飞升是什么,成神的尽头又是什么?

    她看着眼前没有尽头的汪洋云海,两仪四象无尽周转,日与月交替生辉,太极图印于苍天,人身蛇尾的古神在汪洋中隐现,她又听见炼气入道那日听见的骑鲸吟诵之声。

    原来神域人间,都只在于所处之心而已。

    霜淩放归了自己荒息生养的小蛇,看着茅风巨蟒彻底伸展,徜徉游去,她的唇角也带着笑意。

    她以信仰与大爱成神,她的神识与天一样高远。

    她作为神的意志悲悯,辽阔,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自由。

    她可以穿行无数小世界,游荡无尽岁月,不再有任何阻碍。霜淩从我体验过这种感觉,像是大道的尽头,自在无心,莲花尽绽。

    这样像是已经无关情爱——可真的吗?

    她轻轻低头看。

    她掌心仍然握着发烫的剑铭,那是他给她的,上边写的仍是“不在”二字。清清冷冷。

    可霜淩知道,他总会在的。

    无论在人间,还是在神域。

    她闭眼笑起来,然后在长风中,跌入一个无边无尽的怀抱。

    顾写尘精准出现她身后,看着这一切,怀中人与他骨骼严丝合缝。

    “所以你以什么成神?”她问。

    神的吻如雨落在她鼻尖唇上。

    在她卷颤的眼睫之上,撞见他清晰黑热的眸光。

    ——“你。”

    …

    人间巷尾,又有双人并肩走过。

    那一日之后,人们都说,少尊和圣女是一起飞升了。

    后来新的灵脉从坤仑三山中衍出,人间秩序重建,开始欣欣向荣。茶馆酒肆,处处都在交谈。

    路过捏糖人的摊子,他们停了下来。

    如今糖人画的已经不是顾写尘了。

    现在的手艺人捏的都是那一日为苍生举天、莲华飞升的圣女,栩栩如生,四肢生动。

    少女看出了自己的模样,终于体会到这种被人狂热信奉的感觉,仍然不好意思地飞远了。

    白衣负剑的男人垂眸半晌,然后付钱买了下来——最大的那幅糖人。

    慢慢咬,仔细吃。

    然后他淡定地上前,一手拿着糖人,一手牵着她,背后仍有剑。

    神在人间。

    “哎呀去那边看看——”霜淩晃着他的胳膊,人间又有多少新鲜事。

    顾写尘眼底映着她,泛起如星笑意。

    以她入魔。

    因她成神。

    他是欲念的魔,也是欲念之神。

    他以欲念破因果。

    以爱恨悟新生。

    霜淩当然懂他的意思,所以她始终脸烫,握他的手却紧。

    神本是不懂人的,可他们以神的呼吸看过九天,转身归来,仍旧溺于人世间……这爱欲红尘。

    于是顾写尘在巷尾的甜香中低头亲她。

    在教她剑的第一天。

    他说大道漫漫,足下第一跬步,是看你自己。

    后来光阴呼啸而过,日月都变天,他的吻在她眼前。

    原来飞升尽头——

    是你我而已。

    (正文完)

    第86章 细吃糖人

    不知道为什么。

    霜淩总觉得自己有种被舐吻的感觉。

    她站在人间温柔的春风里, 有些莫名,转头看顾写尘。

    那人一袭白衣立于风中。

    一手拿着清冷的剑,一手拿着一幅圣女糖人。糖人的肩头被他吃了一点,衣衫便像融化开了。

    霜淩摸了摸脸, 没看出端倪, 但忽然意识到,还是顾写尘更像传说中神明的那种样子。

    经年的淡定冷峻让他身上的神感更清晰, 连吃糖这么甜的事都无法消减他满身的强悍和锐意。

    意思就是……成神后的顾写尘和之前的顾写尘简直没有区别。一样地强大, 高冷,冷感。

    霜淩转头叹气,可她现在还没很习惯当神呢。

    顾写尘透蓝的黑眸看了她一眼, 唇角似乎有微妙的笑意。

    他又张口地对着糖人精细的鼻尖轻轻掠过。

    霜淩抬手摸了摸鼻尖,痒痒。他们下凡的时节正是阳春三月,她只好当做自己是被柳絮吹得痒了些——

    毕竟此刻她有更发愁的事。

    来到人间后, 霜淩发现人们正准备为她塑立神像。

    这可比路边摊位的糖人还要详细得多。

    因为圣女以信仰成神,她如今在凡尘间的信徒极广——

    随着九洲历史一点点被还原, 世家格局重新建立,圣女如何以荒息两次挽救世人的事迹也开始清晰深刻地被记载,并得到以合欢弟子为首的广泛弘扬, 圣女开始成为高香敬祈的对象。

    至于另一位同时成神之人——因为他在人间的事迹实在太跌宕起伏、波澜壮阔, 这芸芸众生甚至不知如何对他的百次超神人生进行总结。只有在心里念到那个名字的时候, 升起一种本能的畏惧。

    顾写尘对此感到满意,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但霜淩对给自己打造神像十分羞耻…!

    她以神的目光看世界, 依然是宽和、温暖的, 要让自己立在九洲之上,受生民的目光敬仰, 实在是坐立难安,她可是连看到自己的糖人都会不好意思啊!

    霜淩捂住脸,要是提前知道她还能阻止。可是作为神,她好像不能干预人间因果。

    她也是第一次当神,作为新手神,她还在适应阶段。

    比如成为神之后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她开始听见生民的祈祷。

    霜淩是信仰的神,濯濯莲印印在所有人心底。从那一日之后人们便以她起香,敬奉神明。如果这祈祷对天地而言真的足够虔诚,她就能听到——

    霜淩的面前会落下一朵浅金色摇曳的莲花,展开就能听见人们朴素又虔诚的祈愿之声。这样回应他们,就不算干预因果。

    能帮助到普通人,这让霜淩对做神仙有了些实感。

    她和顾写尘在九洲穿行,神的足迹不会惊动旁人,像是一缕清风。

    “你觉得呢?”霜淩揪了揪好像对甜食格外感兴趣的顾写尘,“怎么才能让大家别给我立神像?”

    顾写尘薄唇从糖人上移开,垂眸看她,那一刻他唇线锋利的弧度上微微沾染着她的糖衣,竟然有种莫名的蛊意,好像亲下去会很甜——

    霜淩莫名舔了舔唇角。

    她又莫名有种被亲吻的触觉,竟然开始口干舌燥,欲盖弥彰地拉住了他的手。

    “你不想?”顾写尘眉梢轻轻扬起三分,问。

    “不、不想啊。”霜淩的指尖戳着他掌心,刮蹭着他清晰的掌纹,低头时发顶乖软,“我觉得我还没有做什么,就这样享受苍生的香火,不是好神。”

    顾写尘眼底带着深染的笑意,“那我来做,你是神认可的好神。”

    霜淩抬头,眨了眨眼,哼地在他掌心划叉,“你也不是好神。”

    他成神的缘起理由非常私人。

    非常……

    霜淩看着他眼底始终烧灼的暗火,自己口干舌燥的感觉更强了。

    不是好神,反正顾写尘不是好神……!

    她转头跑进平光阁所在地。

    顾写尘笑着在跟在她身后。

    是的,他就不是好神。

    …

    关于给圣女塑立神像的选址,人们正在商议。

    如今龙少主已经进为龙城主,据说老城主那一日终于想起了自己百年前到底是被谁按着无法超越,彻底看破红尘编撰新九洲史去了。

    叶敛也准备继任叶家家主,颜玥也接过了王君之印,千机门仍然是过去那样——只不过对圣女的信仰和对顾写尘的模仿更加狂热。

    人间还是这样的人间。

    霜淩没有在曾经的小伙伴们面前露面,但她的神识可以感受到这一切,她觉得很欣喜。

    “我兑泽很愿意承建,我们会用最好的材料来雕琢,所有千机变都可以优先塑像的事。”擎拆长老表示。

    顾写尘抱着胳膊走到霜淩身后,让她脊背贴在他胸膛上,然后一只手臂圈住她,另一手指尖圈住她的发丝,摩挲在她瓷白温热的后颈。

    好整以暇地听着他们争论。

    “坤地王族也很愿意,特别是坤仑古圣兽茅风巨蟒早就是圣女的神宠,也算渊源绵长。”

    “那坎水也行,”龙成珏敏感地往窗外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看到,转头继续说,“我当初还是第一个发现神像箴言的人。”

    平光阁都认定乾天地界肯定不行,这世上早就没有圣洲,艮山、震雷、离火洲也都不是优选。

    从前缄口神像之处已经立碑著述,地底四壁的九十九座无字碑被挖了出来,这段历史需要被苍生郑重铭记,不忘来时,以启后世。

    至于到底选址在哪,也是众说纷纭,毕竟这是九洲万年来第一个真正飞升成神之人,又有无尽的信仰之力,她的存在对整个凡间都有意义。

    霜淩听得脑壳疼。

    顾写尘倒是始终淡定,指腹落在她耳垂,不轻不重地捏。

    为神立像,特别是霜淩这样的信仰之神体,倒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他态度很中立。

    结果,最后。

    他们决定在巽风洲叶家范围里,打造圣女的神像。

    叶敛十分郑重地起身。

    霜淩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身后的胸膛忽然起伏了一下,呼吸深长。

    气息转烫。

    平光阁做出这个决定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是叶敛曾经用医法道术复生圣女,以冰莲再生,他不仅有功,而且也最了解圣女的身体情况。

    叶敛其实没有料到这件事会落在自己肩上,但他腼腆的面孔上全是认真,“我愿意用毕生精力来完成。”

    一笔一划,眉眼身形,巽风叶家愿意倾力建造,带着九洲苍生对她的感谢。

    顾写尘眉目冷漠。

    他圈着怀中人,垂眸传音,“你不想要神像是吧。”

    霜淩此时正感动怀念地看着叶敛,她想起了惶惶逃亡向新生的时刻、想起了那些年在荒水之中生长的日子,叶敛何尝不是帮过她一次“重塑”?

    于是圣女犹豫了半秒,“我…”

    她张开的唇瓣顿时就被攫住了,那人低头将她压在平光阁外的墙壁上,压着门内人们的交谈,开始攻城陷地掠夺她口腔中的话音和津液。

    那糖人被他融在空气中,怀中人也被亲得越来越软。

    霜淩后背抵靠在坚硬的墙上,以他们作为神的存在,足以感知到所有凡人的神情语态,所以这种感觉就像是当着所有人狂亲一样。

    霜淩被亲到呼吸不过来,揪着他的领襟,在旺盛的掠夺中指尖蜷缩,脸发烫,喉咙间却发干。

    有些人,成了神,人欲却更…强烈。

    “石料材质很重要,比如当初那神像……”

    “这点,坤地群山依然开发,愿意全力支持。”

    “我们的匠人也可以支援。……”

    “谢谢,我们……”

    霜淩整个人蜷缩在他怀中,听着伙伴们近在咫尺的声音,亲到眼尾氤氲出水汽,不自觉地将全部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

    但对顾写尘而言依然如鸿毛一般,他甚至只是一手托着她。

    他就压着她亲到平光阁达成一致,准备散会。

    脚步声向外来,霜淩一下从迷乱的心跳中回神,揪紧他衣襟,“他……他们要……出来了……唔!”

    顾写尘眼睫都不动,压着她和自己黏合在一起,唇齿交融,直到叶敛推门的手已经露出了整条胳膊,半身都越了出来,霜淩的心跳声几乎要破腔而出——

    顾写尘才抱着她旋身,月白衣摆掠过地面,转眼消失。

    门后人只闻到一股清冷寒山的气息,搅散了一丝不明显的莲息。

    唯有门外垂落的春枝轻轻晃动。

    空无一人。

    …但有神在。

    霜淩把脸埋在他衣襟之间,在风中听见顾写尘冷淡的声音,“不用他们。”

    “我为你塑立。”

    于是,当人间众人交谈着神明往事,平光阁众人准备开工,在曾经的圣女神宫之上,忽然悬立莲台,座上圣女闭目端坐,神光映亮天地日月。

    合欢弟子最先发现这金光之身,在发愣之后,忽然集体流泪扑倒。

    “圣女!圣女还在——”

    然后九洲上下都得到了神的意志。

    圣女仍在人间,温柔注视苍生。

    …

    霜淩开始收到了更多金莲花,都是生民虔诚的信仰祈愿。

    这是她作为神的工作,她觉得这特别好,让她漫长的神生有了更多色彩。

    那顾写尘成神之后都做什么呢?

    霜淩回头看他。

    顾写尘坐在云中阁楼上,他换了一幅更精细的糖人,以圣女为形,眉目都生动如她。

    像是为了证明实力,这是顾写尘自己画的。

    自己画,自己吃。

    霜淩远远看着自己的弟子们点烛灯留在她的莲台之外,她心中明白顾写尘的用意,如果九洲要为她立像,那她的故土之上,弟子之间,才是最适合的选址。

    霜淩眨了眨眼,心底柔和。

    云上的阁楼是神明落点,无人而安宁,她放眼看着荒水流淌的故地,她感觉到这阴仪的风也在温柔地亲吻她,带着渡海的水汽,濡湿又亲昵。

    可开始时,那种濡湿亲密的吻只是落在她的脸侧。

    但渐渐唇角,耳垂上,渐渐地却掠向了她的颈侧,甚至她骨相伶仃的锁骨上都感受到了类似齿关和舌尖触碰的感觉。

    她转头看去,看见顾写尘喉结向下一压,垂眸清冷,舌却覆上了糖人的衣襟前伏起。

    触感清晰。

    咬着那尖。

    霜淩蓦地头皮一麻,终于反应过来了。

    什么叫为你而塑像…在神的指尖之下,她的感官完全和这幅糖人融合连接在了一起。

    霜淩捂住心口,腿肚子开始颤,呼吸不畅,“你…你…”

    神的游戏。

    比凡人,精彩太过。

    然后神的唇齿已经吃到了糖人的腹下,向裙摆下,双膝上间,垂眸。

    霜淩:“…!”

    顾写尘这次甚至没碰到她。

    他们之间甚至隔着两米的距离。

    可他就坐在那里,脊背挺拔如寒竹,剑骨清韧,眉目疏朗。

    冷白指尖捏着糖人,半阖着眼睛,吃到了糖人的要点。

    那一幕明明是清冷如画卷的。

    可霜淩蓦地闭上了眼睛,口间开始喃他名字。

    顾…顾写尘!

    你…

    霜淩连呼吸都忘了,那种融化般的触感,让她双目失神,不自觉地并紧,半晌后倒不过气,在小范围的战栗中闭眼窒息。

    从古至今,不会有神死于窒息吧?

    顾写尘根本没放过他,他放开竹棍,直接捏着糖人的两只手,指腹被琥珀色的糖汁浸染,像是淌下一般,他低头用力啮咬。

    明明是在吃糖。

    可是。

    霜淩失声叫出声,跌坐在阁中的软蒲团上。

    她双目失神,捂着嘴,但根本忘记了怎么呼吸。

    在迷蒙的视线中,她看见他的样子。

    那副堪称完美的五官线条仍是锋锐清冷的,顾写尘就是这样,凡尘欲念汹涌之时,脸上神情反而更凶更冷。

    像是淡淡掌控一切,有一种冰热对撞强烈到极致的侵略张力。

    如寒日,如炽月。

    此刻霜淩看着他冷漠地彻底融化糖人的腿,倒不过气,捏紧袖边,终于发出了抽气的呜咽。

    他声音顿时出现在身后,转瞬已将她拉入怀,神情明明冷到极点,声音却是含笑的。

    “张嘴。喘气。”

    他揉她唇瓣,霜淩这才从糖人无孔不入的触感中挣脱出来,猛地倒了口气。

    可她坐着的蒲团已经……

    现在换成了顾写尘。

    他就这样抱着她,坐他怀中,终于低笑问,“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已经成神了。”

    对啊,她也是神,她明明一样强…!他们、他们可是一起成神的!

    于是她软绵绵地伸手,羞恼地推开他。

    温柔的神力和欲重的神息在云上相碰,人间却又下了场春雨。

    霜淩从此以后都不敢直视春雨啦!

    她脸颊酡红,明明衣衫完好,襟口也严丝合缝,可她仿佛一颗被剥开的莲子,已经在他口中颠倒几个来回。

    莲子清甜嫩脆的汁液滑落他的咽喉,他说话的气息间也是这样的味道。

    不是好神,他不是好神!

    霜淩眼尾染红,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气恼的样子,远胜蜜糖人万千。

    顾写尘垂眸。

    欲望如魔也似神。

    他笑起来。

    琥珀色浓蜜的糖人蓦地碎开。

    叠加在她身上的触觉也如落英般簌簌散开,像是无数个吻。

    她本人却径直跌入他怀中,这次不是糖人入口,而是莲花从蕊到心,落入掌中。

    霜淩整个人被他托着身,他掌心接着她座下的一片湿衣。

    然后方才吃糖人的步骤,全数在她真身上演。

    那熟悉的,三天三夜情蛊时差点破开她的重剑,缓缓出鞘。

    霜淩眼底盈着波光,抬眼看见他的模样。

    神性也在他眼底,浓烈地撞击着人欲。

    冷冽出尘,又万念丛生。

    这样对吗?她不知道。

    他低头覆上她身间。

    “但我就是,这样成神的。”

    第87章 渎职插花

    春雨下了又下, 九洲沉浸在喜悦之中。

    “今年一定是好收成!”

    “谷雨有雨庄稼好,这雨好啊!”

    “一定是神的庇佑……”

    神呢?

    云层之上。

    在无人知晓的神之领域。

    霜淩被顾写尘固定着,他彻底吻化了她。

    她眼前仿佛春雾朦胧。

    天才仿佛在带给她春雨这件事上也十分天才。

    他在这种时刻的目光其实很冷,像是山巅终年不化的冰川, 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可就是那样清冷孤高的人, 却俯首在她之间,当霜淩低头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线条和被水浸湿的唇角, 觉得这画面实在……。

    神在做这件事, 那实在太过刺激。

    可他学得很会,很精准。

    他手臂上浮起的青筋,和月白压金的洁净袖口反差极强。云上楼阁如水浮动, 反光倒影出他那副眉眼冰冷如寒山松木,他眉弓到鼻梁的线条尤为锋利,因此他额角生的一滴汗也像冰川融水般, 可滴答触及她脚踝时,才发现温度如岩浆流熔。

    那是极冷的灭欲感和极强的不可自抑交织成的冲击力。

    霜淩低头看着顾写尘, 仿佛自己也化作糖人,彻底被融化,某一刻险些小声哭出来。战栗着捂住自己话音逸泄的唇角。

    神息在碰撞, 她隐隐感觉到神力的差距。

    而且, 当神欲蓬勃, 他竟然…还在变强。

    霜淩想起从前追赶不上顾写尘修为时曾暗自腹诽, 说他以后就算飞升成了神,也是成的逼神——

    但话是这样说, 霜淩还是很清楚, 这个人作为天地人间最强、举世唯一的战斗力,最后肯定会以战成神, 才能佐证他这一生恐怖的战斗进境。

    她觉得顾写尘要么是战神,要么是斗神,但是此刻才明白…

    什么叫以欲成神。

    神欲弥漫,明明是在外泄,可他周身萦绕的力量却越来越浩瀚……霜淩能感受到,他甚至有种类似在“进境”的状态。

    神是没有境界划分的。

    可是…以欲念成神,那他欲念越盛,也就越强大。

    “你…你怎么成神了还……”

    还开始卷神界了!

    顾写尘他,他可是把九十九个自己都悟道了一遍才飞升的人啊。双升成神,可霜淩进入神域之后平和温柔,所以长风也清平,然而顾写尘进入神域之后,他的存在立刻让旷古的汪洋掀起了一波海啸。

    古神都注意到了这个人,好像这个人的出现会改变“神”的格局。

    现在,霜淩捂着自己殷红的唇角,不敢看他薄唇上的水痕。她有理由担忧他当神也会越来越强,然后他会把那些古老的创世神都揪出来打一遍…神又死不了,他暗火炽烈,迟早成为最强神…!

    顾写尘缓缓起身,垂眸看她。

    神欲惑人。

    他几乎不需要开口,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烧着他的神欲。

    霜淩被他抱着,很轻易就提到了怀中。

    清晰感受到座下的强横感,严丝合缝地卡住。

    顾写尘垂眸,径直顺着她的领口看下去。目光就是纯粹的男人。哪像什么神。

    他在当年就已经看得一览无遗,但这个角度看她被半掩如云团,神的黑眸仍一点点变得灼暗。

    他和好神可不同。

    他会咬神的。

    “唔…!”

    她纤薄的颈侧被掰转,她口中和他唇齿相接。

    边亲,边磨。

    险些把衣料弄进去。

    “!”霜淩的唇齿被完全吞吃,都发不出声音,可眼前那双黑眸仍然是清冷的。

    他仿佛丝毫不沉溺,冷冰冰的像是在思考一样,可没人知道他衣摆下的手在哪里,四周的神息像海啸一样涌。

    如重剑开刃。

    剑身震颤。

    “等、等…”

    衣料很柔滑,可更可怕的是霜淩现在的身体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就好像,什么都能吃下。

    头顶传来一阵轻笑。仍然清冷如碎玉。

    就在几乎要连着衣服一起进的时候,霜淩的眼前忽然落下一团金光。

    浅金色的莲花摇曳着落下,她受到了生民的祈愿。

    霜淩怔了怔,连忙挣扎着起身。

    能远隔万里真的送到神面前的愿力,一定是极虔诚也极要紧的。

    身后那位神明却眉目淡淡,环着她,不轻不重地继续。

    “我、我得听听他们说什么…”

    霜淩声音低软,但特别强调,“我可是很有神操的——”

    顾写尘垂眸。

    她伸出纤细的手臂,淡粉的指尖接住了那朵含苞金莲,花朵落入圣女的掌心之后,那花萼之上的花瓣便顿时绽放,从中传出信徒的祈愿之声。

    “圣女在上——”

    霜淩连忙认真听,按住他。

    “青天有眼,我与夫君十年无后,他们都说是我的问题可我不相信!民女求圣女降福,让我夫君雄风再展!不求一夜七次,只愿坚持足刻。”

    “请求圣女垂怜!”

    “……”

    霜淩人都傻了。

    身后的胸膛已经笑得震动。

    能送到神明耳中,霜淩完全不怀疑祈祷者的诚心,只是这事、这事圣女也管不了啊!

    霜淩,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神,感受到了神的无助。

    顾写尘已经将笑声压在了她的肩头,因为笑,黑发丝缕地扫过她肌骨,带来簌簌的痒意。

    ……他那个也跟着一起跳。

    “我不需要向您祈愿。”

    顾写尘抬手送走了她的祈愿,低头覆在她耳边。

    “我可以一夜七次,”他甚至很严谨地思考了一下,“——八次。你跟得上的话。”

    霜淩呆愣地看着她。

    她也不怀疑从顾写尘口中说出来的数字。

    毕竟这人练剑是九万次起步,让她跳操也九百遍算,一次都不会少。

    “那我会死的,”霜淩憋红了脸,“那你就弑神了。”

    顾写尘笑地低了头。

    她这样。

    让人想撞烂。

    可人间的春雨一直下,她眼前又落下浅金色的莲花,不知道又是什么朴素的愿望寄给以信仰成神的圣女。

    “无妨。”他眼尾染色,伸手抱住她。

    顾写尘声音和动作完全是两回事,他声线平静地开口。

    “你接花。”

    “我插花。”

    霜淩心尖一颤,脸腾地红透,堕欲的神…什、什么都说得出来!

    可她眼前的光芒未灭,反而越来越亮。

    这次在他汹涌的神息中,霜淩忽然指着他身后,声音清软,“顾写尘,这次是你——”

    他身后竟然涌动出了银白色的光芒。

    同为众目睽睽之下飞升、九天之上的神明,他怎么可能完全游离。

    顾写尘也意识到了什么,蹙眉停了瞬。

    霜淩攒了点力气将神识铺展开,发现这竟是民间的召唤。

    有生民集体请愿,呼唤这位神降临,为他们解决一个大麻烦。

    虽然神并不受这种控制,但显然这比祈祷更严重。

    这一刻,顾写尘清冷的游刃有余总算被打破,眼角眉梢的燥戾难纾简直如有实质。

    霜淩忍不住笑,最后笑得倒在他身上。

    你也有今天顾写尘。

    她将圣女温柔的神识更加放远,裹在绵绵的春雨中,发现这召唤之处竟然是阴仪魔域,还看到了熟人在现场。

    “别看。”顾写尘不爽。

    “可是他们在求神呀。”霜淩低头看去。

    龙少主——啊不,现在的龙城主在阴仪魔域维持秩序。

    他已经依托崭新的九洲格局建立起更全面更先进的信息网,现在所有人的灵符玉上都有一个“首页”,在点亮之后就能看到发生在九洲之间的最新鲜、要紧之事……堪称修仙界热搜。

    今天之所以有苍生请神,正是因为现在的灵符玉第一条:有卖糖人的小贩说他看到了顾写尘,神就在人间。

    龙城主对此亲自锐评:一定就是他!因为我也感受到了。

    没什么理由,就是一种直觉。

    而眼下阴仪这事只有求顾写尘才能解决——因为他飞升成神之后,魔主空缺,本来以为能安生一段时间,谁知没过多久阴古魔宫前就降生了一个新生儿,魔阶很高,直接进入了阴古魔宫,成为了新一代魔主。

    这导致整个阴仪三境都开始动乱,群魔乱舞,都想取而代之,暴动成片。

    现在阴仪洲也在九洲管辖之内,可他们百废待兴无力镇压,更不愿出手再挑起仙魔两道的征战、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所以开始虔诚祈祷那位专业的神。

    霜淩靠在顾写尘怀中,怔了怔。

    她似乎对那新生儿有某种预兆似的直觉。

    “我们得去看看…”她四肢绵软,但仍十分尽责地要起身,直接被拉住重重地跌回了他怀中。

    几朵浮在空中的金莲花正好被撞开,一簇簇的金光如水弥漫,各种向天祈愿的声音传了出来,生动地阐释着成神之后的职责。

    顾写尘一脸漠然,听见又是熟悉的声音。

    “求神庇佑,赐我龙成珏一段良缘,龙家昌盛。我也年纪不小了,有些人都成神了我才刚当上城主,他们已经那么人生赢家了也该轮到我了吧??”

    这声音伴着几句合欢弟子的祷告之词,圣女神宫出现圣女之像,他们的虔诚远胜世间,自然能渡海传到霜淩耳边。

    最后甚至还有叶敛的声音,他祷告的愿望很简单,对于没能在巽风洲界为圣女立像,他很遗憾。但他望着天,并未给自己祈祷,金莲花中传出他温和的声音——

    “希望神也幸福。”

    霜淩眨了眨眼。

    身后传来男人疏冷的声音,“我不幸福。”

    顾写尘冷冷垂眸。

    破开衣服就顶了进去。

    她明明就也在想。很丝滑。

    霜淩短促地惊叫了声,指尖攥紧,声音带汽,“可是已经求到我们了,不能不管呀……”

    顾写尘的回答是直接抱着她面对面坐。

    “我渎职。”

    他说得轻描淡写。

    霜淩睁大眼睛,四周时间一息间静止。

    神欲难当。

    神划出了不变的时间。

    要永恒的欢爱。

    霜淩开始感觉到被挤压,很酸很酸,这过程竟然恐怖地持续了半晌都没到头,更恐怖的是,被劈开的过程她竟然丝毫不觉得痛。

    圣女在上——

    海、海纳百川的圣体。

    不知道是撞到了哪里。她能明显感觉到那个偏转到了十分可怖的角度,可她竟然也……不觉得痛,并且开始……

    “上次是五分之一。”

    他终于沉在那,缓缓吸了口气。

    “现在是负五分之一。”

    “!”

    他衣冠楚楚,漠然表扬她,“吃得很好。”

    云中彻底升温。

    霜淩感受不到世界,只看得到他的眼神。

    在这种时刻,顾写尘竟然更像是睥睨的神。

    那双黑眸冰冷透蓝,落在人身上像寒凉的雾刺,仿佛凛冬时的深湖,眼神凶戾到甚至带着丝洁净。

    用一种在杀人的眼神…转瞬已经贯穿了百次。没人能从这种眼神上猜出他的半身在做什么,有多热融,凶残的力道像是要把人撞翻。

    一秒都没有抽离。

    这种力道霜淩很快就不行了。

    太凶了,感觉要死了。

    她眼上蒙着布,透着光看那眉目也冷戾极了。

    ……很神奇,顾写尘这个人即使在做这样的事,也像是高岭神祇一般。漆黑透蓝的眸光从长睫覆影下泄出,厌世似的带着仿若冷嘲的弧度——大约是那眼尾走势太锋锐,这欲感又带着居高不下如坐莲台的神性,最后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带感。

    轻蔑地感受着自己感受到的一切,那眼神如神佛垂目,蹙眉间带着嘲弄,让她在阵阵汹涌的潮水中又有种被看低的面如火烧,筋骨被这样的眼神寸寸拉扯牵伸,然后麻了半身。

    …很,很该死地羞耻。

    很该死地带感。

    抛弃世人,在凝住的时间里,疯狂渎职。

    然后欲神疯狂变强。

    霜淩像是摇曳的花,底红痕弥漫,转过脸,漂亮如传世玉瓷的五官易碎又瑰丽,那点泪痕像是水洗后最天然的色沉,美得煽情。

    最后直接被弄哭。

    被他那目光看得又委屈,又…

    那人冰冷的目光半阖,垂眸靠近,“我这样也很讨厌?”

    霜淩捂住红红的眼睛,感觉汹涌。

    “太凶了,呜。”

    “感觉你要杀了我…”

    “不是,没在凶你。”他终于笑出声,在她破碎委屈成串的尾音中,扳过她的唇角用力亲吻。

    他神情显然还未彻底释放,但好了点。

    从五分之一,退到三分之一,然后又猛地回去。

    重、复、千、遍。

    眼前如同烟花漫天,火树银花的绽放。

    霜淩最后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用神识与他相连,哭着不知道骂了什么。

    指尖都缩成了绞碎的花茎,但花汁明明就泛滥,顾写尘笑得冷戾感融了些,低头亲吻她后脊上的骨突。

    “要反过来理解。”

    “就像你恼我。但其实很舒服。”

    神的语言开始直白冲击。

    “我也不是凶你。”

    “我只是爽到发疯。”

    第88章 神的咬钩

    最后。

    神还是要去解决人间的问题。

    人间只是一瞬而过, 春雨仍然接续。

    没人知道那一息之间发生了多少重重的凿碾和软哭,整个抽离然后又尽数继续——到最后那人竟然还未能足够满意。

    三次而已,顾写尘平静地想。

    她就要不行了。

    总之到人间时,圣女是气鼓鼓的。

    那人眼底带笑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明明是干到能把楼弄塌的人, 此时站在人间仍是一身月白压金的禁欲神感。

    谁都看不出他到底有多,有多……!

    霜淩都说不出口。

    他们降落东海岸沿, 霜淩自己先跑去了阴仪, 顾写尘倒没拦她,白衣负手拐去街市。

    于是有人在食肆边恰好对这道身影惊鸿一瞥——双升天劫成神已经过去很久,但这个人、这张脸、实在是刻在九洲人骨子里, 浮光掠影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清冷,漠然,一尘不染。

    “少、少尊——”

    有人惊疑出口, 但话音还未落地就被消音了。

    白衣身影平静地掠过街市,清冷如月影。虽然神不需要进食, 但她消耗实在太过,应该补补。

    养好方能持久。

    下次,下下次, 万万次。

    付了钱, 白衣便好整以暇地消失在原地, 仿佛只是眼花了一场。

    但是谁还能有这种丧失人欲的冷感??

    顾写尘循着空气中的莲息去往阴仪——其实不需如此, 他受生民祈愿呼唤,冰银色的神光就在空中浮动如引线。

    但他不想看。

    他没有霜淩那么称职。

    转瞬出现在阴古魔宫之前。

    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仙洲修士, 挡在暴动的魔潮之前, 身后是那个刚刚被魔宫认主悬浮在空中的新生儿,无数魔物都想趁这个机会捏死新主、入主魔宫。

    顾写尘淡淡向前几步, 悄无声息。

    但人群中忽然有人转头,警觉地远远看了过来。

    龙成珏对着空气看了会。

    顾写尘面无表情地对视。

    神的领域,凡人无法窥见。

    龙成珏确实什么也没看出来,但他十分敏锐地振臂高呼——“神降临了!我感受到了!你们都不要吵了!!”

    “那可是你们历代最强的十阶魔主,谁敢造次?”

    顾写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但显然,报他名字真的好使。

    仙魔两道,无论哪里,提起顾写尘都有一种举头三尺的敬畏。

    顾写尘抱着胳膊,视线淡淡地掠向那新生儿。

    霜淩的声音忽然悄悄从旁传来,“你看出了吗。”

    她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顾写尘看她一眼,“不生气了?”

    霜淩捂住耳朵不想回答。

    她目光落在远处,那孩子的心口有一块模糊的胎记。

    …

    说实话,霜淩虽然有种直觉,但还是十分担忧。神不是万能的,不能直接戳破因果。

    比如她虽然猜测这个孩子可能是君唤的转世,但仍然担心——

    他也有可能是顾莨的转世啊!

    毕竟莨王他在魔域的渊源也很深。

    仙洲的修士们也拿不准情况,但是龙成珏很清楚,如果能在阴仪维持一个孱弱的、友好的新魔主,对未来九洲发展都大有裨益。

    霜淩捅了捅顾写尘的腰子。

    快去尽你的神责。

    “你、你蒙谁呢?”

    “我怎么没看见?!”

    “冲过去,那兔崽子凭什么做魔主——”

    半空中似乎有云遮月,天地暗了一瞬,然后,顾写尘的身影终于淡淡降临。

    这是那日之后顾写尘第一次重新出现。

    这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神降。

    那张漠然的脸一如当年,如今带着绝对的睥睨感,冷淡又轻易地碾压,阴古魔宫甚至传来嗡鸣的回响,水墨阴仪中的空气缓缓绞动如黑雾。

    那是一种越级的威压,已经超越了修道者与修魔者的任何境界区分。

    当顾写尘真身出现的一瞬间,所有肉体凡身都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人神有别。

    暴动的魔潮愣了愣,然后牛啊马的哗啦一下就散开了。

    魔物们:魔主真的飞升成神仙了。

    修士们:百次飞升的传奇降临了。

    仙魔两道:不、不愧是他——

    龙成珏木然:“……”

    虽然请神是他们请的,但还是又被他装!到!了!……娘的!

    诅咒他这种冰山神这辈子感受不到男人的快乐,哈哈。

    龙成珏隔着空气,有气无力地和他对话,“少尊,这新魔主的事就有劳了。”

    其实他也对这个新生儿隐隐有种预感。

    龙成珏还向顾写尘身旁看了看,总归他们两位能做出定夺。

    既然真神莅临,阴古魔宫又是人家曾经的主场,众人很快退场。

    霜淩走到顾写尘身边,小心又紧张地低头看。

    顾写尘已经抱着胳膊看过。

    那孩子裹在两片叶子中,不哭也不闹,心口之上那模糊的胎记…

    莲花形状。

    霜淩的眼睫一颤。

    君唤被锤炼了千百回的修为已达化神圆满之境,换成魔阶已经远远破九,因为被荒息炼化得不死不休,最后也无法在轮回转生中被洗净,在荒水尽头降生之时,竟恰好被魔宫认主了。

    或许是命数这种东西终是讲究因果,前世过得太悲苦,来世真能修一个好结果。

    霜淩低头看着这孩子的眼睛,甚至觉得他像是认出了她,他的手挣动几下,对她有一种本能的亲近和信任。

    那蓝印终于如愿降生在荒岚之水旁,遥望着圣女神宫。这一次他真的能回到故土,并且给故土带来和平了。

    恍惚间,霜淩想起乾天古林血阵中力竭倒地的背影,想起他在灵符玉上千里奔袭提醒她回,想起天裂之下她第一个找到那人而后无数次地被灼退的残躯,最后是用力全力燃烧命火点亮罪恶身形的乌黑蓝衣。……

    他那些反复断裂又再生的伤口,如今都化作新生的血肉,光洁如初,不会再痛了。

    而这竟也是仙魔之间最好的收场。

    霜淩心头温柔如夜月下的水波。

    真好,真好。神的温柔让今夜的风格外清畅,九洲同息。

    霜淩向他伸出手,阴古魔宫之中的生物弱肉强食,现在这个孩子还小,他可以先回到自己的宗门等待长大,合欢宗仍是他最好最安全的去处。

    从此之后,九洲之间将会有更长久的和平。

    但她刚要抱住他,那孩子就被顾写尘先一步拎起来了。

    霜淩呆了呆,顾写尘垂眸问她,“抱给紫萱?”

    “啊,”霜淩反应了一下,“对…”

    紫萱和夜宁也会看出他的身份,在合欢宗里让他重新长大。

    他们两人并未现身,只是把孩子放在了圣女神宫之中,顾沉商每日都去换香炉,很快就发现了他。

    顾沉商愣了愣,古板的面孔对上那孩子宁静的黑瞳,片刻后把孩子小心抱起来,然后缓缓平举双手,对着金莲的方向叩拜。

    ——圣女,来过了。

    霜淩不敢看她的弟子们,只要大家过得好,他们的祈愿她也会听到。霜淩拉着顾写尘一路向外走,但很快圣女神宫还是被层层围绕起来,如水朝宗,祝福声阵阵。

    霜淩心口震动,她怔怔看向自己的掌心,她的神力也在增强。

    她觉得今夜实在太好了,从前他们甚至想象不到。

    君唤回来了,弟子们知道她来过了,她的神息温柔有力……她抬眸看向顾写尘,他抱着胳膊,黑眸也清晰。

    …重要的人都在场。

    霜淩拢着自己掌心的神息,偷偷地幸福了一下。

    顾写尘眼底泛起坠星的笑意。

    以信仰成神的圣女,才是这天地间最普世的神。

    阴仪的夜色正在降临,顾写尘却伸手拉住她。

    “别急着走。”他微低的声音带些缱绻,然后在风中摘取了一朵花穗。

    荒水边的紫叶槐快要过季了。

    那蜜意已经浅淡,落在圣女的唇角,顾写尘低头尝了一点。

    依然很甜。

    阴仪对他们而言都有很重要的回忆,槐花谢了也不要紧,月血树就有酒喝了。

    于是重欲的神拦住她,在人间悄悄耳语。

    “与我同酌。”

    …

    这酒他们重逢时喝过。

    如今再坐在绝落地山巅的树梢上,酒意终于把有些人当年的酸恨一起消融。

    他用嘴喂。

    圈着人,一口口渡。

    霜淩很清醒,说了很多话,语气如常,但是说的语序越来越离谱。

    “甜,喝甜,好,喜欢。”

    “酒喝我,哇,严肃,不要笑。”

    霜淩捧着酒罐,趁着高兴喝了好多,起身在树梢上小幅度晃悠。

    人间月色笼罩在两人发顶,顾写尘想起他们还没有真正大婚。

    从前几次都仓促,不在殿中三日情蛊里成婚,还有在看过神的记忆之后在光阴尽头拜堂,但终究没没有盛大的铭记,铭记这仙魔人神…从相逢到别离。

    顾写尘看着她摇曳的裙摆,自己喝了口酒,眸色看向远处的阴仪。

    三年的酸恨都在这里…找到她确实不容易。

    远处夜色中群魔也在过节,顾写尘不知看到了什么,又想起什么,轻笑一声,“还有美人。”

    霜淩醉醺醺的,但听到了这句话,然后她忽然停住了话音。

    什么美人?

    霜淩耳朵尖动了动,但是她并不想开口问,显得她很小气。

    可是刚刚被他喂的酒气带着清甜馥郁的香气全都蒸腾起来,流淌在她身体中,她有点迷蒙,一边在意这句话,一边又想起他欲望难纾的脸。

    顾写尘可是以欲成神。滔天洪水,如山倾塌,浩瀚无尽。

    既然重欲,那肯定会有很多很多欲望。

    又不仅仅只对一个人。

    而且他那个什么的时候,看样子一个人也根本没法满足他。

    三次之后他像是没做过一样。

    现在就开始看别的美女了…!

    霜淩的大脑昏昏沉沉间忽然想起了别的地区的神,一天到晚化作各种生物到民间和女子欢爱,那也是重欲的神。

    “顾写尘——”她忽然转头喊他。

    他抬眼,“嗯?”

    “你烂了!”她委屈地说。

    顾写尘微微扬起眉梢。

    他正在思考大婚事宜,抬眼却对上她瞪圆发红的眼睛。

    霜淩又醉又气。

    可那双雾气朦胧如烟霞的眼睛中,烧着一点微红的莲光,漂亮到让人屏息。

    她蹬蹬地走来,低头用力瞪他。

    她这时沾了酒,本就艳色欲滴。

    顾写尘的目光微变,顺着她盛满酒色的瓷腻脸颊上,那淡粉色的温度像是能把人指尖舌尖都融掉。她修颈纤长,向下的领襟微散,明明骨骼伶仃,可又柔软如云,勾出一片幽香的阴影。

    神欲的确蓬勃。

    她主动靠近过来的时候,顾写尘的目光就已经转冷,浸水,变得暗色又烧灼。

    他手臂已经危险地圈住她,垂眸时眼下一片清冷阴影,从那阴影中透出的漠然目光,毫不节制地向她领口深处看去。

    月色下的池莲,她甚至没有做什么,只是绽放而已。

    可月色就已经动成了水中的影。

    她还在生气,气得胸膛起伏。

    他掌心向上,想要拢住,攫取她甜到醺然的唇瓣。将碰未碰时,那盈滟的身形忽然往后一退。

    “不许亲。”

    九洲都在信仰她,她的神力同样在涨,在夜风中如水压制他。

    而她甚至还是醉醺醺的。

    两人一坐一站,圣女的神息困住了他,那的确是很强大的力量,顾写尘欣赏地仰头看她,并未挣扎。

    “我讨厌你这样。”她卷着舌尖,说得含糊。

    顾写尘听出这句带了几分认真,仰着侧颈,欺近一些,“因为三次?”

    霜淩醉呼呼地点着脑袋,每靠近一点,他唇角就似连非连地跟上来,像是夜色中的蛛丝,追着她。

    “禁止,禁止。”她不让亲,可又离得很近。

    顾写尘都笑了。

    “…钓我呢?”

    他的神息如雾散开,落在她身后,强大地笼罩。

    “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他问。

    “我要对你作出那句箴言,”霜淩摇头晃脑,“——你好骚啊!”

    顾写尘笑得眼底火烧,神息危险,“你再不说——”

    “还这个美人哪个美人的…再也不和你亲亲了,你烂了顾写尘。”霜淩声音软趴趴地哽咽。

    好伤心!

    顾写尘终于一顿。

    然后夜色下他的双肩轻微耸动。

    有种比连做三次还爽的感觉缓缓覆盖心头,甚至齿关都磨了一瞬,锋利的下颌线绷紧又放松,然后才抬起黑眸看她。

    “我说的是,你的朋友。”

    “牛美人。”

    霜淩氤氲醉醺的瞳孔一愣。

    他逸散出的浩瀚神力悄悄收回,仍是仰头看她,眼底漆黑灼热,笑意寸寸清晰。

    那神情像是他释放的那刻一样爽。

    “没想看任何人,我在想我们的大婚。”

    “…哦。”她慢吞吞地开始羞耻了。

    “我不动。”

    他仰头,清冷锋锐的五官之下是喉结的滚动,“所以你亲我。”

    霜淩呆呆地,像是被神欲蛊惑,然后在暖融的哼唧中和他唇齿绞合,指尖落在他肩上,晕乎乎唔地说了句,“但是没吃醋哦,我没有…”

    顾写尘双手被她神息压着,唇舌湿重地攫取她所有醉意,胸腔爽得在震。

    “你没有。”

    “那我也咬钩。”

    第89章 年少春梦

    在没长开之前, 霜霜很讨厌住隔壁那个天才少年。

    彼时她的脸稚气未脱,还带点软乎乎的婴儿肥,没有后来那样的少女惊艳。她的学习成绩虽然不差,但那时总体是个平凡的小女孩。

    而那个人——

    他从出生就开始闪耀了。

    他就像修仙小说里那种落地金丹的怪物天才, 听家长说, 顾濯在出生那天就能背出整本诗经,引发了整个医院乃至全市的震惊, 有许多记者和早教行业来看他。

    三岁半的时候, 其他小朋友还处于把不住尿的阶段,他就已经能阅完全球通史并且清晰背出时间线,甚至有意图进军天体物理领域的学习, 这下全国媒体都炸啦。

    大人们都说,他这不像是自己学过——他像是就没忘过!

    不知道这孩子上辈子是做什么的,但估计也很有天赋。将来必定了不得, 一定会成为某种领域的大神!

    开始上学之后,他们这所小学更是因为他而一跃成为重点学校, 他本人更是有关部门的重点培养对象。

    他一人的名字就占据了整座小学七成的影响力。

    好夸张,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学生而已啊!

    霜霜一直住他隔壁,从小被家长耳提面命, 要多跟人家学习, 追赶人家的成绩。

    没有哪个小朋友喜欢被拿来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较, 她心中曾暗暗腹诽, 课本上伤仲永的事情一定会发生,小时候是神童长大了可不一定——还有可能是变态呢。

    她每次在走廊上遇见他, 目光相对时, 他盯人的目光很直接,明明也是个小孩, 但总带着冷冰冰睥睨的感觉。

    天才,让人很不爽…!

    他们一年要在走廊中遇见八百次,早一次晚一次,但是从不说话,像是完全陌生的青梅竹马。

    一开始,霜霜的确努力地追赶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她还是一个肉乎乎的白团子,追赶他的起床时间、上学时间、看什么书上什么补习班。

    于是小升初的时候如愿和他进了一个班,她的成绩名列前茅、胸前的红领巾还没摘下,而他——开始做起了高考卷子。

    并且,首考七百分。

    ——神经病啊?!!

    是不是神经病!

    他应该不仅是修仙小说里的落地金丹,他至少还是天灵根,还是天神转世,他太变态了。

    霜霜回家哭天喊地人生崩塌决定再也不追赶变态的人生了。

    可惜她幼时期待的伤仲永始终没有发生,她也始终没有脱离这个天才的人生圈里。很神奇地,他们的命运像是有种莫名的缘分,以至于一直远远近近。

    霜霜还是在默默偷偷地追赶他,渐渐发现自己竟然也成了同学之中成绩拔尖的那个。

    大概就是她考试常常能够考第一名——而那个少年已经开始帮老师出卷子。

    他早已经杀死了比赛。

    哈哈!真该死呀!

    他经常在开挂的人生间隙将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霜霜觉得,他一定是在笑话自己和他的差距。

    这时候的小女孩开始有了粉雕玉琢的团绒可爱,但仍然没有完全长开,她不是很善于和周围人交际,但对大家都很好,也有很多好朋友。

    两人虽然就住隔壁,她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

    直到中考的时候,霜霜才第一次和那个少年说话。

    那年他常穿白色衬衫,已经是整片街区所有女孩的白月光,他的成熟程度和学术能力早就远超所有中小学生,小孩子都是慕强的。

    “你的钥匙掉了。”他垂眸,声音很清冷,像是也很天才地直接越过了变声期,说话时像玉器环佩撞击,而她还是软乎乎的。

    霜霜看见他掌心托着的莲花钥匙扣,不好意思地道谢接过,再抬头,才惊讶发现他原来这么高。她要后仰脖子才能对上他的眉眼。

    可恶,一定是她还没长开的缘故。

    她是因为着急去考试才掉了钥匙,可这时看他慢条斯理的样子,不由地问:“你今天不参加中考吗?”

    少年的目光透过冰冷镜片,那银丝边框增加了那种冷冽感,明明年纪还很轻,可目光已经像是藏着波澜。

    “不了,”他说话时声音很冷漠,看着她,“我还要去国家科研所。”

    霜淩:“……”

    哈哈,我为什么要问,啊啊啊?

    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但不知道是不是考前沾了学神的缘故,她中考很顺利,她升进了他所在的高中。

    那时候的顾濯已经跳级到了高三——说实话,高三都已经配不上他了,听说他已经在参加完某top高校的特招并碾压众人断层第一。

    而这一年暑假,霜霜的家长终于斗胆开口,依靠着这么多年的邻里关系,鼓起勇气让天才少年帮她补习——

    他那么忙,但竟然答应了。

    说实话,霜霜也有点受宠若惊。因为他现在据说已经参与到什么科研项目之中,竟然愿意带小升初的准高中生学习……

    他真的不会觉得她是弱智吗?

    霜霜坐立不安地在他房间里。

    盛夏时节,不太熟的少男少女,坐的位置中间隔了两个人。

    他房间里简直不像有人住的样子,除了桌上冷的茶,完全没有人类生活的痕迹,干净整洁到她都不敢落脚。

    但他是个很认真的人,答应了带她飞,就真的在认真教学——

    “这套练习册有九万道题,你三天做完,然后再换其他。”少年目光平淡。

    “开学应该可以升重点班,冲击我所在的高校。”

    霜霜:“?”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在白灯炽明的房间中抬眸看他,那时的夏夜还有蝉鸣,她眼底清澈,认真地问,“三天,你是认真的吗?”

    “嗯。”少年垂眸,笔尖在修长指间转了几圈,“很难吗。”

    霜霜抿唇成涡:“不难。”

    不是人而已。

    顾濯白衬衣下的身形已经抽到了一米八,比她大了一整圈,身影背光笼罩在她柔软的半身,淡淡开口。

    “我两小时过完的,”他很平静的,毫无装逼意味地,甚至体贴地说,“我以为你三天够用。”

    霜霜:“…………”

    她的脸红成了一颗苹果。

    当夜的日记本:

    沙了。

    迟早把你们天才豆沙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暑假,她在顾濯旁边,开始痛恨全世界。

    …

    但就是这个暑假之后,少女彻底长开了。

    青春期的蜕变就像一场脱胎换骨。

    上了高中的霜霜彻底褪去婴儿肥,像是含苞的花骨朵抽了蕊,彻底绽放了。她的脸庞白皙得像瓷片透粉,五官漂亮到寸寸得宜,眼瞳如水洗的琉璃清澈盈动,鼻尖小巧,唇珠像是凝的花露一样。

    身形也长高变瘦,纤薄又柔韧,路过人群时像是一朵亭亭玉立的清荷,水雾中的莲瓣,叫人移不开目光。

    而且少年也没骗她,经过一个暑假的天才打击,开学考试她直接就考了第一名。

    于是她成了X中继顾濯跳级之后的第二件轰动的事。

    “诶诶,就是她!”

    “好漂亮……学习也特别好。”

    “这种女孩谁配得上?救命,她是不是看我了?”

    霜霜走到哪都有无数的目光,这些目光带着倾慕或者欣赏,让她有点不好意思。

    但这些目光都没有顾濯那么强的压迫感。

    她做错题的时候被他盯上一眼就会全身发麻,然后又不服气,她又不需要像他那样做个天才,偶尔出错怎么啦?

    入学后她在学校里没有遇见过顾濯,可能他又已经完成了什么超神的科研成果,又爬到人生的半山腰了吧。

    可就算他不常出现,但仍然到处都是他的名字,女孩子们的告白信塞满了他的抽屉。

    十六七岁的男生也正是最旺盛的年纪,霜霜同样开始被人告白。

    那年他们都很被人喜欢。

    霜霜刚刚婉拒了隔壁班的校草,转头拐角就撞上了结实干净的胸膛。

    她捂着鼻尖抬眼,在寒冽的气息中看见顾濯的脸,恍惚间想,校草怎么会是刚才那个男生呢?

    他垂眸,淡淡地看着她。

    看上去并没有因为撞上她而惊讶,倒像是本就在这里似的。

    “好好学习。”半晌后,他淡漠地说。

    少女听了又不服,耸着鼻尖,“这就不在你的教学范围了吧?你回来干什么呀?”

    他这年已经戴上了眼镜,不是男生耍帅爱戴的那种黑框,而是很严谨清冷的银丝边框。

    透过镜片,他漆黑的眸光像是无机质一样冰冷,看得人打哆嗦。

    她时常觉得,天才到一定程度就和变态差不多了。

    现在他很有高智商变态的气质。

    有点厌世,有点不爽。

    他伸手拿出了一个一次性包装,指尖撕开的动作莫名性感,然后取出了一个白色的口罩,伸手,给她戴上。滚烫指腹落在她耳廓,很规矩地移开。

    少女清丽出水般的容颜被挡住了一半,她眨了眨眼,听见他说,“别感冒。”

    “我没感冒啊,”她的口罩动了动,仍问他,“你回来做什么?”

    “受邀回来,讲课。”他淡淡地说,“我已经升学了。”

    霜霜乖乖点头:“哈哈。”

    我这嘴。

    我为什么要问?

    这个回答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稀奇吗!啊!

    可不知是这口罩上的卡通莲花印,还是他抬手给她戴时袖口间的清冷洁净香气,他的存在,似乎就代表了最强、最超前、最不可思议的青春期。

    于是霜霜又开始努力追赶他了。保持X中前三名就能进他那所学校。

    她听着顾濯越来越光辉的事迹一路努力,但高考前反而开始刻意屏蔽这个名字,不去知道他又做到了什么程度,或者去了哪里。平时上下学都刻意避开他的身影,或许也是他很忙的缘故,总之他们没有在走廊碰见过了。

    后那个夏天的拼搏记忆都已经变得模糊,高考之后人才能长舒一口气。

    而在这个仲夏,霜霜也终于成年了。

    这年的少女美丽已经初见雏形……是的,美丽,她开始褪去少女时期的青涩感,彻底变成了让人过目惊艳的压不住的美丽。

    莲花濯濯般明丽动人。

    她时刻能感觉到别人对自己的注视,但她不好意思去探究,只当是平常心,紧张又期待着未来的大学生活。

    出分之后,霜霜才终于踏实下来。

    当天晚上她就再次见到了那人。

    不知道他这样一路开挂的天才知不知道今天出分?

    他大概不会关注吧。

    但那个仲夏夜,他正好在。老楼里,她看见他光着脊背,像是刚刚冲凉完,一身冷气黑发湿漉地站在他家模糊的窗边。

    他手边是几本厚厚的天体物理学和亮着文档页面的电脑,看着严谨又高智,可那一幕却带着与学术感完全相悖的、蓬勃的荷尔蒙。

    霜霜怔了怔,这才想起来。

    除了天才,他大概……还早熟。

    这个年纪的男生都会躁动、悸动、性启蒙。

    那他呢?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

    霜霜想,他的样子更像是性冷淡。

    可当晚少女的梦中出现了那胸腹块垒的线条,怀抱的手臂很结实。

    白衬衣,腹肌,冷感的眼睛。

    第二天醒来,她脸通红,好半天不敢从被窝里爬出来,出门却刚好在居民楼走廊里撞见他的身影。

    霜霜像是心虚似的,竟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跳得快极了。

    他清冷的目光藏在镜片之后,开口,要问她什么。

    刚成年的少年少女,可不敢乱想,霜淩都不敢看他,她蹬蹬就跑走,小兔子似的跳。

    身后的目光追着她,越过镜片,冷感又灼热。

    直到录取结果出来之后,霜霜终于底气充足,光明正大,那股羞耻的意味也终于被抚平。

    她撞见了晚间回家的顾濯,他这时已经很高很高了,走在老楼里,竟让走廊都开始逼仄起来,冷冰冰的气场极强。

    少女仰头,带着点小骄傲,“我考上你们学校了。”

    他垂眸,目光中带着欣赏,点点头,“好。”

    “希望教到你。”他说。

    霜霜呆呆地抬头,从卷纤的眼睫到鼻尖唇珠,那一刻漂亮得像是夏夜绽放的睡莲,花蕊鲜嫩又清甜。

    “为什么?”

    他指腹不自觉摩挲一瞬。

    因为已经是这个大学的老师了。

    霜霜:……

    追不上,一辈子都追不上的。

    哈哈。

    顾濯垂眸看她,她唇瓣抿啊抿,看起来像溢出花汁。

    霜霜接收了现实,抬头看,此时他倒的确很有老师的样子了,肩宽平阔远超同龄人,挺拔高大,衬衫领口平整无尘,一直扣到最上,压着冷白侧颈上的喉结。

    目光仍静静落在她脸上。

    霜霜忽然想起什么,她在难言的羞耻中想到那些梦境,当他垂眸靠近,一种更加羞耻的酸胀感漫上来。

    那老,老师…

    她梦见…和老师。

    “你脸红什么。”

    “我、我没有。”她声如蚊蚋,有点战栗,也不知道自己在刺激什么。

    “抬头看眼我。”他说。

    霜淩更不敢抬头了,她脸红到了耳尖侧颈,夜色都盖不住。

    他目光平静清冷,白衬衫勒进窄腰中,干净得像是雾凇柏木,镜框的银边映出暗光。整个高三几乎没有碰面,他很忙,她也忙得要命。几乎都不出现,在他的世界里躲着用功。

    于是在夏夜中,他抬手摘掉了眼镜,镜片之下那双漆黑透蓝的眼睛锋利又漂亮,像有浓雾绞动,竟然有一瞬的热意,显得露骨洁净。

    “我做梦,梦见你了。”

    “做了一夜。”

    少女在夏夜中忽地绷紧了脊背,觉得从指尖酥麻起来,脸颊红得欲滴,腿磨蹭。

    老师。他说话好浑。

    做的是梦,还是…

    “大概是想你。”

    第90章 没有师德

    霜霜的大学生活从某种禁忌的羞耻感中开始。

    春梦对象成了自己学校的老师。

    这位年轻老师说梦见她做了一夜。…

    那种被荷尔蒙吸引的悸动千丝万缕地牵扯着禁忌的瑟缩感, 从那一晚的露骨直白之后彻底滋生,以至于走廊上碰见,她都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这世上只有他这样过分的天才,才能在明明是竹马的年龄、就拥有了高位差的身份。

    他才不是老师呢!明明是认识了十几年的同龄人。

    霜霜开始躲他。

    可家长偏偏十分高兴, 说以后他们可以一起上学, 拜托小顾老师多多照顾他们家霜霜。

    少年淡定答好,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会的。”

    他声音平静, 肩宽而腰窄,带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笃定。洁净无尘的镜片之后,黑眸透蓝。

    霜霜莫名心头乱跳, 整个耳廓都红透,感觉那目光藏着很深的东西。

    …啊啊!

    夏夜,少女在被窝中蒙住脑袋, 眼尾和后颈沁出薄汗。

    开学那天,他在走廊等她, 要帮她拿行李。

    他的目光依然是平静冷淡的。

    但那天这位年轻的老师穿了黑衬衫,那深雅的质地与他过于冷白的肤色对撞出了难言的克制感。银丝边框后的眸光也淡……一种矛盾又强烈的荷尔蒙。

    霜霜脸通红,看着他又不知道想起什么, 一溜烟就自己扛着行李箱跑了。

    可入学之后, 依然到处都是他的名字。

    确实, 顾濯这样的天才放眼全球也很罕见, 出生就是神童,成长一路战绩可查, 更是全国高校目前最年轻的老师, 刚拿下了国家大型重点研发项目的立项……再加上,他那张脸。

    完美到变态的一个天才。

    霜霜的室友们都在讨论这位顾老师, 大家人都很好,随口问到她是不是和老师一个地方来的。

    霜霜缩了缩后颈,没有说出自己和他相邻十几年的诡异青梅竹马关系。

    她就老老实实选课上学,她又不是他那个专业的,也上不到他的课。

    对于大学生活,她还是很珍惜的。冥冥中她总觉得来之不易,好像她之前本就要上的,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上成。…

    霜霜低调老实地上学。

    但她不知道,同系很多男生都在偷偷看她。在专业课公开课或是操场上路过,她都实在太突出了,像亭亭玉立的池中莲花。

    很快,就有从前的高中同学鼓起勇气来约她。

    是好几个人一起来邀请她,而且大家都是一个高中升上来的学霸,霜霜显然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跟在他们后边一起参加活动——

    到了教室才傻眼,这活动竟然是校友经验会,传授经验的当然是…本高中毕业生中那个最牛x的存在。

    顾濯抬眼。

    镜片后的眸光精准落在被好几个男生簇拥的少女身上。

    霜霜从踏入教室开始就在回避他的眼神,可是他说梦到她做了一夜的模样和声音近在眼前。

    四周声音打打闹闹,可他的声音和眼神都很清晰,带着微冷的重量似的。

    “我们坐前边一点吧。”有男生热情地来拉她,讲台上的目光冰冷地掠了过来。

    那男生莫名打了个哆嗦,霜霜连忙趁势溜到了教室后排。

    既然能邀请到顾濯,他显然也的确准备了一些。他的经验分享,成果展示,目前在做的领域……很好,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因为那不是正常人类能在这个年纪达到的。

    都不说那些过于前沿的成果,不说他的智力,单说他在实验室可以一天狂干二十个小时,并且连续几个月——光体力也赶不上啊!!

    四周的男生们出现了小小的破防。

    “靠,真不是人啊…”

    “这辈子能像他一样活一次吗?能不能换我活活看。”

    “我将起诉我自己的人生。”

    “。”霜霜安详了。

    让全世界破防,这才合理。

    后边他到底说了什么,霜霜也没听清,因为年轻的顾濯老师在这里开会,最后大批不是同高中的学生们也都涌了进来,四周挤满了惊呼声。

    “他好帅,啊啊啊!”

    “怎么会有这么天才这么完美的人?”

    “好了别想了,难不成你还想师生恋?被抓到是要处分的,老师也会被开除…”

    霜霜纤薄的后背不知怎么冒了汗,芒刺一般,并了并腿。

    活动一结束,她立刻从后门溜了。

    她对这栋楼的构造不是很熟,左拐右拐没找到电梯,最后只好走楼梯,一推门,在楼梯间看到了年轻老师的身影。

    四下无人,但霜霜还是莫名开始紧张了。

    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他的存在感太强,清冽的气息和重欲的黑瞳如此矛盾,像是能用眼神把人衣服扒了。

    她浑身都烫了起来。

    “不听我的课?”

    “什、什么课?”

    “下午。公开课。”

    霜霜心中大声诽谤,天才真的会讲课吗?他只会让你跟着他一起做,并且还会疑惑你为什么还不会!

    “你为什么带公开课?”

    她心里默默蛐蛐,他不是在专业领域很有建树吗,年纪轻轻就已经如何如何了,怎么不直接带专业生——

    “因为我不只能教一种专业。”他平静地说。

    硕博以上个人能获得的学位数量不受限制。在各个领域都做到什么程度也没人限制。

    而他显然,没有上限。

    霜霜闭上眼睛:“……”

    少女眼皮很薄软,带着淡青色的血管,闻起来浮动着浅淡的莲息,像是花瓣上的脉络。

    看起来很容易揉破,泛红。

    他不动地看着她。

    霜霜独自破防了一会,既然已经被逮到了,她终于忍不住很认真地抬头,问出她发自肺腑的问题——

    “你不觉得你这个人很不科学吗?”

    普天之下,哪有你这么天才的人??他好像那种全通的奇才、天赋天灵根,无论用什么方式什么武器都能终极悟道的小说人物。

    “觉得。”他平静地回答。

    霜霜反倒一愣。

    “我从小就认为我不是自然状态。我的出现也不是偶然现象。‘我’更像一种累积复制。”

    “所以,我考虑过自杀。”

    霜霜一下子惊呆了,唇瓣下意识动,“别…”

    他这句话说得非常平静,能感觉到他的判断完全源于理智和分析,他完全没有展露出任何危险的自毁倾向、或是反社会人格。他就是单纯在思考一种更合适的自我处理方式。

    甚至带着某种有利于社会发展的健康心理,只是说出来的话异常冰冷。

    “换句话说,我不太像正常人。”

    “看到你的时候就更不像人。”

    霜霜一惊。

    这句话,好变态,好热烈,从一个衬衫穿得严丝合缝的禁欲者口中说出来……有什么东西像是丝线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她指尖开始变得有点烫。

    楼梯间没人,光线也昏暗,年轻的老师站在青梅竹马的学生面前。

    “要和我试试吗。”他银丝镜框后的黑眸很热。

    霜霜惊悸地站在他面前,觉得自己也像是病了。

    可当他这样语气平直、毫不狎昵,目光不带任何下流意味,甚至冷到洁净无尘地、表达自己的欲望……

    就是、单纯且直接地、描述自己的生理和心理时——

    她竟然有种被荷尔蒙冲击到酥麻的触感。

    完蛋了,她也有病了…!

    因为这感觉太陌生太强烈,她后知后觉有点害怕,鞋尖往后退了退。

    顾濯看着她,平静地说,“别怕,我也可以自己处理。”

    少女卷翘垂落的眼睫又一颤,一瞬间不知道他是要处理自己,还是处理他的欲望。

    但无论是哪个,这人都太危险了。

    以他每天狂干二十多小时的工作体力,也太可怕……不对、她在想什么,这可是师生…啊啊啊。

    在这个一起长大的天才身上并没有发生她童年期待的伤仲永情节,但是他好像真的长成了……一个变态。

    快跑快跑!

    于是她开始唯唯诺诺地在学校里躲他。

    那天之后顾濯没为难她,那双清醒理智的黑眸原地思考片刻,自己转身拎着张纸去了人事处。

    霜霜躲他也不是很难,因为他真的很忙,他每天二十几个小时连轴转,像是在用庞大的科研压力转移自己的非人感。

    听说他也不怎么吃饭,全天候待机,体力好到逆天。

    挺长一段时间之后霜霜才听见路人同学五体投地谈论起这件事,她眨了眨眼,心里却哼了声——

    辟谷啊他?他果然适合修仙。

    他这种人,修仙肯定也能飞升吧!哈哈可恶。

    ……可他,不会真把自己饿死吧?

    霜霜破防的脚步一顿,忽然想起他的自杀言论。

    顾濯那种人好像真的不在乎自己死活。

    她的指尖蜷了蜷。

    “小顾,您在看什么?”有人疑惑地跟着他的目光方向寻找。

    团队里的老师们都对这个年轻人很敬重,人家年纪虽然小,但是本事实在大。放眼全国乃至全球在这个年纪达到这种学术水准,也属实是天赋异禀。

    更要紧的是,他还非常能吃苦,无欲无求,简直是冷板凳科研圣体。

    顾濯平静地收回目光,“看花。”

    花会开向他吗。

    最后霜霜还是带着食堂的晚饭找到了他的实验室楼外。

    她本想放下就走的,可二十个小时都在的人偏偏此时不在,有其他老师看到她,霜霜忙说自己是送饭的,对方便善意地笑笑,指了指楼上。

    来看顾濯的女学生很多,但要是真能让他吃饭休息,别那么无欲无求的,那也是好事啊!

    霜霜往上走的时候更凝重了,老师们都知道这人不吃不睡不休息。

    这简直就是自杀前兆啊!

    这天恰好非常阴,霜霜走上天台的时候,他就坐在天台的外沿上。

    修长的双腿搭在教学楼外立面,目光平静淡漠。

    霜霜顿时惊掉了手中的饭,她陡然想起这里曾经好像就有过因为学术压力太大而跳楼的学长——她再一下子就想起他那清醒理智的自我剖析,忽然扔了饭,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一把拉住他就往后拽。

    “别、别!”

    “别做傻事啊你,死了难道就舒服了吗——”

    他很高,她用力伸手也无法撼动。最后她人没拽动,自己倒是莫名奇妙被他箍在了怀中。

    天旋地转之后,头顶的阴天被他身影挡住了,霜霜目光抬起,看到他身上毫无意志力消沉的模样,甚至带点微不可查的兴致。

    这个年轻老师分明力量蓬勃,身形利落强悍。

    她并不会知道,从他坐的天台位置,可以看到她提着热腾腾的饭走过来的全过程——

    头顶的发旋,纤薄的背脊,蹦跳的白团…甚至漂亮的唇珠,他都看得清晰。

    霜霜反应过来他没事,开始红着脸挣动。

    他没松手。

    结实的手臂紧紧箍住她,像是她梦中的碎片。她的脸顿时更红了。

    “为什么管我?”他问。

    “…只,只是不想看你死。”她努力眨着明亮的眼瞳,试图表现出一视同仁的人道主义关怀。

    “为什么?”他垂眸继续问。

    “没有为什么呀!”她恼了。

    可她走向他一次,就很难逃脱了。

    他把她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上,贴得严丝合缝,霜淩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有力绷紧的胸腹肌肉线条。

    被他抱着好热,她想起那些梦的碎片里,他冲凉后湿漉的漂亮的线条,人鱼线延伸向下,一点没有学术男的苍白羸弱,反而结实到像是能干死十个^带着蓬勃的力量感。

    年轻的身体贴碰在一起,她脸红得滴血,用力想挣脱,然后就不知碰到了什么,这下彻底不敢动了。

    她是真确定了,他是真的没想跳……

    不然谁结束生命的时候还那个着啊…!他坐天台上看到什么了能看到硬啊——!

    好变态,好变态。

    可是他低头靠近,气息像薄荷和松雪,“我在等你。”

    “等我送饭?”她不甘示弱,但其实声音低软,被他抵靠着。

    那种洁净的、直白的、毫不狎昵又滚烫的异性刺激再次浮上心头。

    “只是等你。”他黑眸透蓝。

    我总觉得,我们本该如此。

    如果我的灵魂被困在这里,那一定是在等你。

    霜霜的心尖彻底蜷缩起来,在学校无人的天台,在同学们路过楼下的遥远嬉笑声中,听见年轻的老师在她唇前十厘米处,再次问她。

    “要试试吗。”

    她像是被这浓烈到眩晕的荷尔蒙、还有无处不在的禁忌感彻底蛊惑,难以自控又觉得害怕,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稍纵即逝的笑声,然后灼热靠近。

    她从没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好像人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简单,太无趣,只有欲念丛生的时候才像人一样。

    她在天台迎来了十八岁的初吻。

    …

    霜霜彻底开始体验那种随时都会被发现的禁忌感。

    就在学校公共楼的走廊,大阶梯教室各个都在上课,断断续续传来其他老师清晰的声音,而他压着她在拐角处低头肆意夺取口中津液,分开她并紧的腿。

    她被亲到快要化了。

    他湿热的舌尖带着她黏腻地重吮,停不下来,亲到半节课都过去。

    “你…不上课…吗…”她简直是用鼻腔在说话,脚尖不自觉并紧。

    “不上。”他低头换了角度,再次重重亲下来。

    其他教室虽然在上课,但随时会有学生偷偷溜出来上厕所或者买水。霜淩就靠在贩售机旁,隐约听到开门后的脚步声,顿时挣扎地唔唔。

    “顾…”

    “你应该叫…。”

    她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明明两人在隔壁一起长大认识十几年,明明他们年纪相差也不大,可由于对方过于天才带来的身份差距,让她在喊出那个称呼的瞬间,还是忍不住全身过电,一边抗拒,一边又在他的指腹下将口腔张得更开。

    “贩售机在那边吧?”

    “我去那边买罐装咖啡。…”

    学生的声音和脚步声都一点点靠近,她胸膛急剧起伏,他却好像更兴奋了。

    在这种时刻,他眼底那种冰冷无机质的非人感更加清晰,却又似乎因为欲望而沾染了人味。压住她呼吸急促的胸脯,喉结滚动,手甚至在向上。

    “嗯?有人吗那边?”

    如果有人走过来,就能看见传说中无欲无求的某个天才大佬正压女孩亲到忘乎所以。

    霜霜的惊呼几乎抑不住,就在要出声的瞬间,他及时低头攫走她所有呼吸,带着人靠在贩售机后的墙凹里。

    “诶?哪里发出的声音?”

    少女的心跳到几乎要破腔而出,声音大到在耳鸣。

    明明是紧张到不行,可是她竟然也和身后那人的心跳一起共振,刺激感直冲大脑,并紧了脚尖。

    幸好,贩售机子里砰一声掉落出了罐装,外边的人弯腰去拿,没再听见动静,于是拉开罐走了。

    霜霜缓缓地松了口气,软软地瘫倒在他身上。这才发现他的掌心压着她的心跳,不知什么时候揉到了这里。

    他低头啄在她咬紧的唇瓣上,像是牵连着不断的红线,“继续。”

    她羞得重踩了他一脚,转身跑回教室。

    都、都那个了……

    再亲下去受不了。

    所有人都说这位科研天才一遇难求,他本人更是完全无欲无求,但如果站在他办公室里,就能看见——

    书桌上的文件散落一地,像是被人坐出来的痕迹,不知是水杯洒了还是怎么。

    “这样是违规的…”

    “…不会。”

    少女声音发颤,仰着白皙的脖颈被寸寸落吻,表情欢愉隐忍。

    她被压在他办公室的门上,门上有一块镂空的玻璃,镜面是模糊的,但也能看到身形的晃动。她后背很冰,就贴在玻璃上。

    如果有人路过,就会看到她在老师的办公室,被抱起来亲。

    他的臂力简直是恐怖的程度,撑着她全身的重量,落吻的力度却丝毫没有影响。

    她纤细的胳膊被迫环着他。

    盘着他。

    这让她清晰感受到了变化的过程,有种随着心跳越来越清晰的害怕与期待,艰涩地说,“真的会被发现…的……”

    可它隔着裤链和裙摆,抵压在一起,厮磨。一朵花开始绽放,在惊叫中软软跌入怀中。

    “啊…!”她的背在冰冷玻璃上上下下。

    要哭了。

    “别怕…”他安慰地吻掉眼泪,温柔和凶残一起。

    “因为我离职了。”

    他其实早就递交申请,在第一次问出和他试试之后——留在这里只是做实验,但他没有告诉她。

    她脸红惊悸的样子像种奖励。

    霜霜睁圆了眼睛,“那办公室…”

    “暂用的。”他垂眸。

    “你…!”

    天才好像去哪里都可以。

    “你…没有……师德……!”

    在迷乱之中,她含糊地哼唧,听见他的声音。

    “我不是你老师。”

    “…也不想做你老师。”

    “那你想做什么?”她呜呜地问。

    在万千重重释放那刻,那双黑眸灼亮地看进她眼睛。

    …

    “所以你想做什么?”

    ——顾写尘。

    霜淩睁开眼睛,像是做了一场青春期的甜梦,心脏乱跳,脸颊潮红。

    神息弥漫,她在雾中醒来,仍像绽放的莲瓣。

    苍穹之下,那双漆黑透蓝的眼眸如旧,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因为神能在无穷小世界、无尽的时间中穿梭,那仿佛是他们两个共同的一场梦,顾写尘也终于知道了那个有冰雷碧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们在神域的汪洋之中徜徉,他指尖微动,人间就是一场春去冬来。

    这是成神的顾写尘。霜淩知道。

    那要做她什么?做她的丈夫,她的引路人?

    “这里。”顾写尘的指尖点在她眸子之下,开口。

    “做……你眼里看着的人。”

    霜淩撞见他的眼睛,慢了半拍,心跳有力。

    半晌后才终于后知后觉地不爽起来——可是怎么到哪都是顾写尘教她!!这个可恶的天才,把他拖出去糟蹋了!

    他压住她手,胸腔震动,唇角带笑,“我似乎也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讨厌了。”

    九万道题和九万次挥剑,何其相似。

    过度的天赋和难改的冷漠的确很……招人厌。已经飞升成神的顾写尘圈着她在怀中,矜持地自我思考起来。

    可准备糟蹋他的那团软软身影却停了停,扒头看看他。

    然后她的脑袋在他胸口蹭蹭,柔软的毛茸茸。

    “不讨厌你了呀。”她小声说。

    无论是少年时的学神,还是眼前成神的不世天才。生命加诸于顾写尘的一切,最后都是为了遇见花开。

    换种方式,还是…喜欢。

    “…我知道。”

    他眼底如星坠着,笑意清醒,爱意也清晰。

    声音一如当年峰上,折竹碎玉。

    “你知道什么?”她用脑袋撞了撞他心跳有力的胸口。

    当然,那些年顾写尘强行带飞她的时候确实讨厌……!

    可是。

    “我知道——在我教你剑法,带你练剑的那些年,甚至,在你选择离开我之前。…”

    而今白衣仍然。

    “你也已经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