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万般天才

    霜淩觉得, 顾写尘好像在一天之内就飞速地通了。

    悟了。

    就从她在荒岚暴涨之后说了愿意之后——

    那对他而言,似乎意义重大。

    于是,霜淩的心也莫名酸软了一点点。

    此刻无人山洞, 她坐他怀中,动也不敢动。

    霜淩清澈漂亮的眼底倒映出那人侧颜,冷白锋利的下颌到侧颈,收束在玄衣霜花的领襟之中, 背后双剑相互压制,明明是极其禁欲的氛围, 可他黑眸太过直白。

    说的话也太直白。

    他敢说, 她都不敢听完。

    天才似乎就是这样,一旦解开了他自己的难题,剩下的一切就是待解决和解决两种状态。

    很显然,顾写尘会直接把她解决得渣都不剩。

    汹涌又强悍的侵略感压在那双寒星般的黑眸中,让人看得心抖。

    霜淩揪皱了他胸膛的衣服,淡粉指尖和霜花暗纹缠在一起,憋了半天才红着脸憋出一句, “你…你还不能这么叫。”

    太快了, 太快了呀, 这件事不能按照你学东西的速度来——

    顾写尘眉眼始终十分平静。

    但动作却和平静大相径庭, 铜墙铁壁一样的臂弯圈着她, 让她屁股稳稳压在t上。腿骨之上肌理绷紧, 手臂卡在她胸腹之下, 低头,咬住她抗拒的唇瓣, 重重地磨了一下。

    声线很冷清,但开始含混带水, “…那叫什么?”

    “你说,我就叫。”

    霜淩根本无法指导他。

    明明只是亲吻,可霜淩的指尖几乎要融在那领襟上的霜花暗纹之间。

    封住全身经脉的黑雾之刺微微绞动了一瞬,痛麻的感觉弥漫开。可沿着脊背却有柔和的雾气渗透过衣襟,温和地拂捻,化成蔓延的酥。

    他开始研究结构。

    并且,迅速理解结构。

    于是她在亲吻中坐立难安,揪着他衣襟,在唇齿紧密连接中急促地惊叫了声。

    就一声,然后她明显感觉…座下难掩。

    那几乎是跳动的。

    像一只雄兔。

    的大小。

    霜淩氤氲的瞳孔几乎是愣住了。

    顾写尘也停了一瞬,衣襟之间四溢渗透的黑雾略微一停,可在他身后,魔主的无边雾影已经汹涌弥漫在整个山洞之中。

    像是欲孽百态,海浪般搅动拍岸。

    平静,汹涌,毫不掩饰。

    霜淩心头跳得像是在害怕一样。

    她慢慢退开一点,因为触感过于清晰,想忽视都难。最后她唇瓣和他离开一指距离,然后捂住脸,缓缓地,撞死在他胸膛上。

    天才,好像……什么都天才。

    完啦。

    哈哈。

    合欢宗说你是天下最强元阳难道你真的是呀!!啊啊啊。

    地底的灵脉被萤灯找出浅光,在地底交错,映出霜淩碎光晃动的水眸,显得慌乱。最后她只能礼貌虚弱地开口,“现在…现在也不是那个时候哈。”

    “的确——”

    顾写尘抱着她,下颌绷紧又松开,淡淡垂眸,“床都没有。”

    霜淩抱头:“啊啊啊。别说了。”

    她崩溃啦。

    顾写尘直接笑出声了。

    堕魔之后,果然七情六欲健全。

    霜淩是一个脸皮很薄的人,非常容易产生羞耻感。

    但顾写尘显然不会因为任何生理反应而感到羞耻,并且,他会迅速理解并学习,然后快速升级。

    霜淩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有同伴经过洞口、察觉到他们在这里鬼鬼祟祟会有多社死,她抱住自己哆哆嗦嗦发软的两条藕臂,一骨碌从他怀里站起来,圆滚滚地往洞口走。

    然后却被带着笑意的男人拉住了手腕,“等等,先别出去。”

    “你不是说了这里不行的吗…!”

    霜淩回头瞪他,还不忘小声捂着嘴。

    顾写尘仰头看她,笑意带动喉结微滚,指腹在她滑腻温热的腕侧摩挲一瞬,“往里走。”

    “里边有东西。”

    他不是一时兴起抱她进来的。

    虽然他的确一直有反应。

    “我的直觉提醒我,很重要,”他牵住她的手,“去看看。”

    …

    霜淩提着裙子,小心沿着漆黑的洞口往里,身后的身影跟着她,侧身没有挡住外边散进来的零星萤光。

    轮回阵中,他们不停路过同一个洞口,但其他人都在急着找到离开地底的出口,没有进入这四壁上像佛龛一样的山洞。

    霜淩方才完全被羞耻感和心跳包围,以至于她都没有深究——现在神识微微铺展,她也很快发现,这山洞深洞有个东西立在那里。

    山洞也不深,只是越走越发现,这山洞似乎也是人为挖出来的,土壤之上还划着意义不明的图案,顾写尘垂眸,黑履慢慢踩过。

    前边的霜淩很快就走到了头,发现尽头处——竟然立着一座白玉碑,半截深埋在土里。

    霜淩也有点愣神,“这里为什么会有碑?”

    声音绕着白玉碑轻轻震荡。

    最奇怪的是,这石碑材质上乘,却一个刻字都没有。

    这是一座深埋乾天地底的无字碑。

    霜淩前后左后地绕了一圈,确定这白玉碑上没有任何字迹,只好扭头看向顾写尘,“你刚才就看到了?”

    “嗯。”顾写尘点点头。

    他指尖指向外边,方才他们路过十个洞口,有七个是同一个,还有三个是其他山洞。

    而每一个山洞里,都立着类似的东西。

    霜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以神佛塑像为原点,环绕地底空腔的四壁之上,埋藏了许许多多的无字之碑。

    像是……像是一场无人可知的祭奠。

    霜淩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她用手轻轻抚过无字碑,微微蹙眉。

    顾写尘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

    那一刻,微弱的萤光勾勒出颀长的身形,他眉目半是在明,半是在暗,沿着眉骨到鼻梁的高耸连线,将他的神情分出虚实。

    看不出他的情绪,但似乎他已经想到了什么。

    霜淩回过头,看着他仿佛站在阴阳无界的交点——那其实颇像顾写尘如今的处境,站在仙魔两道之间,声名轰落四野,背后无人仰望。

    那恐怕就是他们出了乾天地底之后即将面对的。

    霜淩走回到他的身侧,与他并肩。

    外边传来了龙成珏遥远的声响,“娘的,天要绝我?”

    ——“这是轮回阵!走了八遍了!”

    好在,龙少主他的确是能看得懂的高手。

    声音在远处触壁传来,带着龙少主幽幽的怨念。

    “乾正,走对宫——巽卦杜门。”

    “杜门堵路,开门不开,换换换!”

    “艮位,走东北方!”

    山洞之内,顾写尘对上霜淩的目光,解释道,“辰戌相冲。戌为天门,辰为地户,天门不开,找地户之门。”

    霜淩看着他毫不意外的表情,呆问,“你什么时候看出的?”

    “刚悟的。”顾写尘说。

    霜淩恬静地沉默了。

    她心想幸好龙少主不在,不然他知道顾写尘早就看出来却不出声,恐怕又要多骂他好几遍。

    顾写尘垂眸解释,“再过三刻,过子时,恰好为庚戌日,方能破出。在此之前,走多少遍,也没用。”

    所以他才这么平静。

    霜淩摇头晃脑地叹气,今天也是被天才平等伤害的一天!

    她拉住顾写尘的袖子,拉着他一起走出山洞,远远地听见龙成珏还在因为伤口未愈而乱叫,脚步忽地一顿——

    她鞋尖停在了洞口之内。

    萤光洒落在她裙摆,霜淩忽然抬起眼睛,对上顾写尘早已看透的目光。

    无字之碑…

    神像之上的字迹…

    龙成珏是为了记住神像上消失的字迹,才用刀在手臂上刻字。

    那说明,这些石碑之上…或许也都曾经记载过什么。

    …只是被抹去了。

    霜淩心头一跳。

    顾写尘忽然开口:“我觉得熟悉。”

    他对人世很少好奇,但一旦有探究欲,就会直接动手。

    于是,霜淩看见,他那磅礴的魔雾蓦地倾出,从他身后如游龙一般探出,对着那酷似他自己的神像头颅,径直穿了过去。

    ——他在探灵神像?!

    霜淩震惊地追了两步,扒住他胳膊,“你疯了,神像怎么会有灵魄,万一它和你对冲怎么办?”

    神像已是死物,但其中蕴藏的能量足以支撑九洲灵气与魔气的供养,哪是凡人之力可以对抗的?

    “别怕。”

    顾写尘的黑雾笼罩那副枯悲眉目,盖住它封缄之口,他微微闭目。

    霜淩站在无字碑前,正对着顾写尘,以及远处洞口外的神佛之像。

    某一刻她的心口忽然微震。

    神像、顾写尘、背后的碑,像是被冥冥中的细线穿在一起。

    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她心底也在共振,如同被千丝红绳与之相连。

    情蛊…

    汲春丝,竟像是这其中的千丝万缕——连着她与顾写尘,连着他们与更多秘密。

    她额角浮了丝薄汗,脸也发红,心口砰砰跳。

    在重新醒来之后,她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情蛊力量的复苏。

    不知过了多久,顾写尘睁开了眼睛,黑眸里压着涌动的莲纹魔印,似乎他也觉得意外。

    神像没有灵魄,可是在神像之上,有无尽轮回迭代的“时间”。

    顾写尘的魔识无边无形,几乎也已经到达撕裂时空的力量,所以在某一瞬间,他感知到了过去的自己。

    在这里重叠。

    顾写尘看向霜淩,牵住她的手,十指缓缓交握。

    蛊意更清晰地套牢了他们两人。

    他平静开口,“这碑,像是我的。”

    霜淩心口蓦地一跳。

    第72章 是我命好

    霜淩后背覆了一层薄薄的汗。

    这是他的碑?

    是纪念他, 还是…祭奠他?

    她看见顾写尘这一刻站在光影交接,那远处经年缄默的高耸神佛,与他凡人之躯的雾影, 缓缓重叠。

    而她站在此处阴影下,同样与他细密相连。

    霜淩忽然有种知觉。

    走到这里,一路上有无数阴差阳错的巧合,可此刻站在顾写尘的碑前, 她感受到一种冥冥中的必然。

    他们都是被乾天帝君窥伺的人,他们被绞合在同一个目的之下。

    霜淩心头乱糟糟, 她结合进入乾天地底之后的诸多信息, 仰头看着顾写尘清冷的侧颜,终于小心地说出了猜测。

    “顾写尘,难道…你其实是神佛转世,所以才这么天才?”

    她声音紧张,觉得很有可能。

    顾写尘回神,黑眸眼底浮过浅淡又堪称狂妄的笑意。

    “我是凡人,”他伸手把霜淩往自己更近处带了带, 垂眸, “——我很确定。”

    肉体凡胎, 拓炼经骨, 大道并无捷径, 只不过他总开悟太快。

    顾写尘长睫垂落, 在眼尾覆盖出清浅的淡影。

    在他挺直的脊背之后, 古剑与魔剑正在隐隐对振,于是他心里也开始拼凑出一点…浮光掠影的惊动。

    霜淩仰头, 清澈的瞳孔认真,两只手比比划划, “那可能是因为你的身世——顾写尘,说不定其实你有神的基因!”

    “乾天帝君想利用你成神,但又不想被别人知道,所以把你真正的身份用敕令之力抹去了?这样,就算有其他人知情,他们也会被迫忘记。”

    顾写尘垂眸,眼底光影淡淡。

    身后的黑雾悄无声息逸散,缓缓围住在困斗中被损毁的巨大神像,帮底下的千机门弟子固阵修补。

    雾瓣弥漫,如神座之下的莲台。

    他明白了什么,但他只是低头。

    与少女相贴的胸腔之下,汲春丝缠绕的丹心正在相撞。

    顾写尘并未多说,然后更搂紧了她。

    霜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然乾天之下的神像为什么酷似顾写尘?为什么会有他的碑立在这里?他们一定是被动忘记了顾写尘的真实身世……而乾天帝君不知道这样改写了多少人、多少事。

    又是敕令之力…!

    霜淩抿唇,忽地伸出双手,青金色的荒息浅浅逸散,向着石碑探去。

    如果圣体之中运载的菁纯荒岚能对抗乾天帝君的敕令之力,那被敕令之力所抹去的记载和记忆,能不能逆转?

    她的经脉要穴还被黑雾封着,这荒息动用起来有些扯痛,但霜淩实在很想知道——她很能理解龙成珏的感受,如果一生都不知情、蒙昧地过下去也就罢了。

    可一旦清醒过一次,就再难忍受愚钝。

    他们闯进阴谋,怎能坐以待毙。

    霜淩的荒息渗透白玉石碑,触感温凉苍古,经年的默然矗立,片刻却没有什么印记被逆转回来。

    她不放弃,掌心努力流转出更多荒岚,却被顾写尘的黑雾拦了回来。

    “别动。”

    他揽住她,垂眸拎开她的衣领,目光顺着瓷白细腻的脊背往下看,薄汗让肌骨看起来更加温热,“…雾刺扎得深了。”

    霜淩努力地尝试过,荒息也凝结成花刺,可石碑无声无言,没有往昔留存。

    她泄气地放下手来。

    可惜她现在不敢放开经脉的封禁,否则她的荒岚之力又会无尽暴涨。如今,她的力量也成了她的掣肘。

    霜淩失落地叹了口气,“那我帮不到你什么。”

    “不。”他说。

    “你已经…帮我许多。”

    声音如碎玉清晰,霜淩抬起茫然的瞳孔,眼底映出了顾写尘奇异的神色。

    在他黑眸中,莲印被千丝缠绕。

    顾写尘指腹落在她丹田位置,“感受到了吗。”

    从刚才开始,霜淩就觉得汲春丝隐动,虚空中连接着她与顾写尘。

    男人黑眸落在她脸上。

    所以,汲春丝为什么会振动,你又为何在此。

    “汲春丝,也来自于它——”顾写尘指了指山洞之外。

    汲春丝,是那无言神像的造物。

    霜淩忽地睁大了眼睛。

    顾写尘在闯入她荒岚漩涡中压制魔气的时候,是第一次完全接触荒息。再到直接探灵神像,情蛊的震动更加清晰——汲春丝是古老荒岚温养而生之物。

    所以它才在圣女圣体中传承,因为圣女是世间最适合承载、入道荒岚的人。

    所以,汲春丝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是他们之间的必然。

    霜淩远远望着那神像悲悯的眉目,最后愣愣地问,“那你在神像之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为什么这是你的碑?

    顾写尘透过“它”的眼睛,看到了一瞬自己——

    负剑,漠然,一心大道。

    那一瞬或许是已发生之事,又或许是将发生之事。

    乾天地底以神像为轴纵横成阵,而他曾在这轮回之中出现,结局只剩一座沉寂的碑。

    如今,为何不同?

    今日的顾写尘再次出现在轮回之阵中,却没有化归死寂。

    他掌心按着心口,感受到汲春丝千回百转。

    因为,这是一个为情堕魔的顾写尘。

    他早已不在大道之中。

    顾写尘长睫之下,目光看着霜淩。

    汲春丝或许运转过千百回,他从未动过心念。

    可她不同。而他沦陷。

    霜淩是数千年来唯一的,为所有弟子回家、为了他不坠落、为了更高的自由——甚至甘愿自毁的圣女。

    而从她爆丹那天,他转身堕入魔业。

    大道轮回,以魔出局——从此掀开一张新牌。

    他眼底染上暗光。

    霜淩懵懂地看着玄衣负剑的顾写尘,他似乎有众多深意,交握的手指缠得很紧。

    携着汲春丝闯入世界的少女是顾写尘人生以来最大的变数。

    ……也是最大的转机。

    原来不是因为他最强,所以与她相逢结蛊。

    而是因为与她相逢,他才有了新的可能。

    “再去一个地方,就会有答案。”顾写尘眸光深刻。

    命数掀开一分天机,他还需要一个印证。

    “好。”霜淩点点头,也没问是哪里。

    总归顾写尘会给她明白。

    她后脊上的汗融进衣衫之中,汲春丝的热意融在骨血之间,它以灵流保了三年,如今正在彻底复苏。

    顾写尘的指腹轻轻拭去她颈侧的薄汗。

    霜淩仰头,看见外边泄了一分天光下来,清丽惊艳的眼眉被映亮。

    子时已过,他们可以离开轮回阵了。

    “还有——”顾写尘伸手揽住她,眼底清晰释怀。

    “现在,我知道怎么解情蛊了。”

    …

    “子时了!”

    “破!”

    “这次终于找对地方了!”

    外边的弟子们已经转了数圈,每次沿着卦阵走过一遍,又会回到原点,循环往复地在地底轮回。

    龙成珏手臂上的伤不能治,他疼得到处暴躁,才想起来破天门地户的相克时机。

    娘的,有失水准!

    不过顾写尘在这里,他都没指出来,那也不能怪他。

    龙成珏嘶嘶地捂着胳膊。

    好在坎水龙城弟子训练有素,四方布阵,以千机门的机甲萤灯为指引,终于在对的时间找到了轮回阵的开门卦位,蓦地探出了一丝从外裂进来的天光。

    “快快快,从那里出去!”

    众弟子很快鱼贯而出。

    龙成珏被弟子们抬着,心里松了口气,映着外边照进来的光端详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研究着自己刻下来的字迹,他始终觉得哪里连不上。

    轮回阵破出隙空,被重复的时间之中出现了与外间相连的裂缝,正常的天光终于大片从外泄露进来——

    龙成珏用袖子微掩上手臂伤口,地底空腔被更多天光映亮,他恰好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渐散的黑雾,他对上了那无口神明的眉眼。

    缄口之神,无言之像——??!

    说实话,正常人叩问佛陀,也不太会关注座上菩提长什么样子,五官如何。

    所以龙成珏这一眼看去,惊得差点掉下去。

    “少主!”

    “少主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势太重了?”

    “没…我没事。”龙成珏咬牙转回了头,飞身闯出乾天地底,回到阳间。

    他蹲在地上,飞升之墟在刚刚的地底大战之后进一步坍缩,后续他们还要重建这里,修补那座神像,以防灵脉被压断。

    龙成珏蹲了半天,回身看众人陆陆续续出来。

    然后看见玄衣负剑的男人。

    龙成珏又把头转了回去。

    娘的,顾写尘?你不会是神仙吧??

    不是,可是他要是神仙,何苦在人间修炼二十年??

    演给他们凡人看啊??有病?

    这位还又飞升又堕魔的——不对,神仙何须飞升,他身上一定有其他秘密。

    他们或许忘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这事恐怕也与顾写尘有关。

    龙成珏咬牙,捂着胳膊,仰头看天。

    然后他皱起了眉。

    身后的颜玥、叶敛、千机门众人,神色也微微变了。

    他们为了九洲灵脉,在乾天地底像没头苍蝇一样扎来扎去,可出来之后,外头已经天翻地覆。

    天象,大阴。

    天上乌云搅动如鳞,阴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头顶。最重要的是,九天之上,在曾经的玄武金銮正上空,出现了一条黑长的天裂,横贯苍穹。

    霜淩被顾写尘带着回到地上,看见这不祥天兆。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忙转头看顾写尘。

    乾天帝君荒息填补窟窿,敕令之力恢复,这意味着他对九洲的意念操控,也再次复苏。

    对苍生而言,他们刚刚才经过遥峙之约,才得知顾写尘就是残暴无边的炽月魔主——这本就是一个大好的时机,如今他能做的……就更多了!

    众少主随身的灵符玉随着他们回到地面而瞬间明灭亮起。

    起起伏伏的声音传了出来。

    霜淩眼睫颤了颤,顾写尘神色平静。

    他站在自己的遗迹之上,听四野声音回荡,并不回应。

    这片土壤之上,剑尊之名正在如山倾塌。

    轰隆作响。

    …

    “顾写尘要灭天!”

    “顾写尘!……他是虚伪的叛道者,他放纵欲孽,背叛了大道。”

    “我三十年的道心,如今毁于一旦!”

    “与合欢妖女搅合在一切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诸位且看头顶,天裂乃是灭世之兆,炽月魔功问鼎,入十就是灭世之人啊…!除了他,还能有谁?”

    “灵脉枯竭便是他捣鬼,如今天裂,也是他的手笔!”

    飞升之碑被人们推倒,万人踩过。

    对一个人的憧憬有多高耸,当他雪崩时溅落的雪花也就越多。

    飞升的废墟之上,颜玥龙成珏等人面面相觑。

    可世人不知,仙洲赖以为生的灵脉之源,也是这位魔主和合欢妖女帮他们争夺的。

    真正的“鬼”,就在天上。

    众人抬头看着天空,那力量无边无形,却让人时刻胆寒。

    敕令之力正在悄无声息地打下思想钢印,让九洲苍生深信不疑——天裂就是魔主所为,灭灵脉,毁大道——灭世虽难,但那可是顾写尘,他做得到!

    “当年乾天帝君对他的围剿,原来并没有错!”

    “他恨世自傲,他从不将普通人放在眼中,帝君当初就是为了阻止他才如此,最后却被荡平乾天,足见他的残暴!”

    “顾写尘罪大恶极,必入地狱。”

    这世间芸芸众生,压在帝权之下数千年,意难自觉。

    当乾天帝君重新恢复了荒岚之力,九洲上下思想被煽动的轨迹,开始在觉醒之人的眼中清晰显现。

    平光阁原本是推翻帝权之后的几洲平衡之点,达到一种公平。可如今他们再次发现,头顶的天依然压得喘不过气。

    这三年之间没落的下洲最先振臂高呼。

    岁禄剑宗摇旗呐喊,痛哭着因为收养顾写尘而覆灭的第一剑宗,仿佛艮山顾氏的衰落都是因为顾写尘这个灾星。

    “当年宗主所说的全是真情,你们却被顾写尘的盖世声名所蒙蔽,践踏宗主的真心!”

    “如今我艮山顾氏,宗主死得不明不白,少宗主被迫入魔,整个岁禄剑宗没有亏欠他任何,却换来这样的下场——!!”

    这消息顺着坎水搭建的九洲之网传音而出,引发更多的慨然激愤。

    “顾写尘,呸!”

    “亏他堕魔后我们还敬奉了他三年!”

    “简直是晦气!”

    在三年以前,在顾写尘的剑尖之下,九洲之内无人敢这样说一句。

    而现在,这个名字开始被苍生唾弃。

    霜淩听得灵符玉中的各种声音,指尖颤抖,忍不住搭在了自己的剑柄之上。

    身侧的顾写尘淡漠而立,任风吹过魔主的黑金衣摆。

    他早知会有今日,那又如何。

    可霜淩觉得不服。

    对她和顾写尘都不服。

    在岁禄的日子,在一切开始的时光里,顾写尘独守最寒僻之峰,年年公开练剑指点弟子,迎战一切来挑剑宗的敌人,作为岁禄七成战力,保艮山十余年上洲之位。

    这些也是能被敕令之力抹平的吗?

    而她也从未想要堕他大道,反而是头顶之人愚弄苍生数千年。

    霜淩心中有了更加清晰的念头,她的目光看向长空,帝君必须在九洲之上真正显现。

    他的丑恶,他的虚伪,他亲手做过的一切。

    而她如今是乾天帝君等待的下一个人,以身为引,她要更能掌控荒岚,等待机会。

    几人默默关掉了灵符玉,飞升之墟上,风声中沉默了几秒。

    龙成珏捂着自己的胳膊,看向顾写尘,“…我们会约束各洲的。”

    苍生蒙昧,人言苍白,但至少他们四洲,当年跟着顾写尘剑指乾天的人们,他们的血性还在。

    头顶的危机也在。

    顾写尘淡淡看了他一眼,黑眸中的魔印清晰可见。

    这的确是一个叛道得轰轰烈烈之人。

    可龙成珏心想,顾写尘他能离经叛道成这样,他连这样震惊九洲的事都干得出来,他要是真想灭世,还轮得到旁人置喙吗?

    他那魔功十阶尚且未破,龙成珏可一点都不想体会。

    龙成珏盖住手臂上的字迹,坎水龙城举洲之力,也要找到帝君都隐没了什么真相。

    哪怕会再次因为顾写尘破防,那又如何。

    在他旁边不远处,叶敛握紧手中青叶印。

    天裂出现,九洲三年和平已经停止,叶家也要承担苍生的责任——乾天帝君以命火灵魄与合欢圣体孕育传承帝嗣,数千年来如此,而如今巽风叶家在此道已经彻底成熟。

    叶敛垂眸。他会找到帝君命火的弱点。

    剩下的千机门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兑泽的立场一向简单——

    圣女带来改天换地的新炉息,改变千机门千年的炼造体系。他们永远追随圣女,也顺便追随圣女旁边的男人。

    颜玥从几洲众人中走出来,对顾写尘道,“少尊,我辈不会放弃。”

    无论如何,顾写尘仍是如今九洲最强的战斗力,霜淩能抵抗敕令之力的能量也无比珍贵。

    一次没能彻底推翻,他们仍有血性再来一次。

    坤地王族将会肩负起使命,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群山的守护者,坤仑三山之中还有未现世的灵脉,就算头顶之人放弃了这片土地,他们也一定是守到最后的一族。

    霜淩看着他们,掌心和眼底都发烫。

    她又感受到了道义,在她以剑入道之后的无数次,在人性之上辉映的道义。

    顾写尘牵住她的手,淡漠地点了点头。

    颜玥松了口气,她心中清楚一件事。

    无论顾写尘是否堕魔,是否卫道,他已不会弃人间不顾。

    因为他爱一人。

    就会爱人世。

    龙成珏抬眼看着远处的天裂,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平光阁要集各洲之力、甚至魔域之力,对抗“天”。

    顾写尘牵住霜淩的手,玄铁魔剑锐啸一声,横在半空,他抱她上了剑。

    剑尖直指东北方向。

    倏地驶出。

    君不忍在剑屁股后边颠颠地追,“少尊,你去哪里啊?——”

    众人目光都随之而去,看见天裂之下,那人眼尾成影,丢下一眼。

    “去成亲。”

    …

    霜淩在风里从他衣襟中探出脑袋。

    脸还在红。

    就、就这么当众说出来了。

    啊啊啊。

    她又把脸埋在他胸口打了几个滚,最后顶着乱了的头毛探出脑袋,“我们这是往哪?”

    “岁禄剑宗。”

    刚才他们骂得最欢。

    霜淩震惊。

    然后她心中油然而生——

    不!愧!是!你!顾写尘!

    骑脸回去。

    霜淩揉了揉自己的脸,心中也明白,顾写尘回岁禄,他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定有什么东西要看。

    尊魔之剑仍旧被踩着当交通工具,这次倒安分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荒息弥漫压制的缘故。

    一路平稳,可他们沿着仙洲掠过,霜淩就能听见形形色色的谈论,是她如今神识扩展太多的缘故。

    可她能听见,顾写尘自然听得更加清楚。

    越向艮山,声音越凶,从前因剑尊之名而荣耀,如今因剑尊之名而痛恨。难以想象如今九洲上下,岁禄剑宗竟然是最恨顾写尘的。

    霜淩听得不太高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转头对顾写尘道,“可以把我经脉的封印解开了吗?”

    顾写尘垂眸,在风中黑发微微凌乱,视线扫她,声音不那么淡漠了。

    “着急了。因为叶敛说不宜魔气入体太久?”

    “什么呀?”霜淩眸光十分纯善。

    “我是想,如果解开你的封印,我的荒息辽阔到足以覆盖大部分人,或许……我能让更多人从敕令之力下清醒过来。”

    看清头顶的天。

    看清楚谁在为九洲真相而努力。

    顾写尘的黑眸看着她,片刻后,压制荒岚暴涨的黑雾刺开始一点点抽离。

    …魔气入体太久的确需要拔除,此刻荒息也已平和。

    霜淩周身微微酸麻,黑雾灵活浮动,埋在身体里的刺也并不是固体硬戳,而是流动的,微凉的。

    当他缓缓抽离,霜淩竟然战栗片刻,有一点点微妙的舒服。

    她的脖颈仰了仰,弧度漂亮得像天鹅引颈。

    顾写尘垂眸看着,一边看,一边缓缓牵拉入体的黑雾。

    他的目光像是啮咬。

    霜淩转动着自己肩颈,咳咳两声,然后认真感受体内的荒岚之力。

    阴阳双合鼎内汪洋平静——远离了地底神像这个荒岚之源,果然就没有再发生狂暴的漩涡。

    霜淩尝试着运气,青金色花枝从掌心跃出,却被顾写尘按住了手腕,指腹沿着她的掌纹摩挲。

    “别浪费在无用之事上。”

    “留着给我。”

    他薄唇就在耳边,声音清晰如冷玉。

    霜淩转过头,不解地问,“为什么给你?”

    “你有没有想过,你体内的荒岚浩瀚难压,我同样魔气沸腾自噬,”顾写尘到底没忍住,低头亲了亲她莹白圆润的耳朵,“——你我命定,互相渗透。”

    你整个身体,你止不住的荒息。

    可以给我。

    他的指尖穿过掌心,交握在她十指之间。

    霜淩呆了呆,明明好像在说严肃的情蛊问题,可她眼前不知道划过什么画面,忽然脸红心烫。

    黑雾缠绕莲花,原本魔体与灵体互斥,体系天差地别,原本情蛊难解,可如今竟然有了方法。

    顾写尘把她搂进怀里咬了几口,低声含混,“所以…天作之合。”

    霜淩双眸惊讶地闪了闪,她的心尖被揉皱了些,人似乎也是。

    听见亲吻的水声,红着脸想埋起来,却又被扶着后脑支起脸,唇舌被叼走反复碾吮,嵌进他铜墙铁壁的怀抱里。

    “唔…”

    天作之合,还是天做之合啊,顾写尘…!

    顾写尘无声笑了瞬。

    从前错失莲花,觉得天生我如此,总是为难。

    现在呢?

    命数无尽苦中,汲春千丝滚烫地熨过肺腑,和她共振,从心脏开始泛滥,唯有将对方揉进骨血才算完整。

    原来天要我站在顶点,接住你的红线——

    是我命好。

    第73章 刻舟求剑

    霜淩看到了他眼底的郑重。

    天才孤傲的眼中, 竟有庆幸神色。

    像是深潭中浮动的光。

    对失而复得郑重,对出口成亲也郑重。

    魔气暴涨,会破阶灭世。荒岚暴涨, 会飞升降祸。

    他的眼睛说,天要你我纠缠,何其幸运。

    霜淩水润的瞳孔流转过光彩,然后悄悄在风中往他怀中靠了靠。魔主高大身形挡住阴天裂影下的冷风, 她抬头,看向远处隐隐勾勒出的故地群山。

    镇住经脉的黑雾彻底离体之后, 霜淩体内的荒息有小范围的暴动, 但魔物浓密地挡住四野,稳住她的力量。

    荒岚之力渐渐平息,维持在分神以上的水平,霜淩现在的内力已经足够感受天地自我,方形金丹在体内流转,因为荒息暴涨而时刻淬炼着筋骨。

    黑雾笼在她身上,和她逸散的荒息暂时达成某一种平衡, 当霜淩仍然隐隐觉得有将破之势, 只能小心控制。

    顾写尘也垂眸, 神识观察着她身体的情况。

    茅风巨蟒的蛇影在少女身后隐隐浮现, 终于彻底从三年的黑乎乎状态恢复了雄伟健美, 周身鳞片一如当年在坤仑三山中出现时的华丽诡谲。

    巨蟒的灵智同时和他们两人对话:“主人, 你好厉害, 不像某些人!”

    “看,看我!我又漂亮了!”

    茅风中蟒躺在鼎中睡觉, 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它只觉得那荒息太旺盛了, 它感觉像是遇见了海啸,万丈荒息无尽容纳,它变成了茅风巨蟒。

    风中,顾写尘对上它那硕大了无数倍的豆豆眼,对方流露出雄伟的不屑。

    黑雾漫不经心地顺着它的蛇影一寸寸绞散了。

    巨蟒扭曲尖叫:“主人,你看他,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霜淩也不会跟一条小蛇诉说自己的忧虑,它漂亮的眼睛只是弯起笑笑,“知道了,我会参考的。”

    顾写尘漠然侵散了它的蛇影。

    带点不爽在她莹白耳廓上咬了口,留下浅浅的红痕,“不许参考。”

    “唔!”霜淩捂住耳朵,不满地掐住了他的胳膊。

    顾写尘又有点满意了。

    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在地底荒岚漩涡中,她的力量如此暴涨,除了温养在阴阳双合鼎中的小蛇会有感觉,那还有——

    她所有合欢弟子的荒息莲印,都会一起被大幅加强。

    霜淩连忙打开灵符玉看,果然群星闪烁,移转腾挪,在遥峙之约后合欢弟子们都很着急,紫印长老的消息在最前。

    “圣女安好?”

    “勿急于进境。”

    霜淩汹涌暴增的荒息,果然影响到了以莲印相连的合欢弟子。

    顾沉商和夜宁都很担心她,他们还以为是她为了破局而不断进境,因为如今她和魔主正被九洲非议。

    但没人知道霜淩正在躲避进境,就像没人知道头顶的天才是一切祸源。毕竟哪怕是从前的霜淩也不会知道,有一天进境飞升会成为一件坏事。

    “顾莨已控制,艮山顾氏前后来魔域几次,未得。”

    “如今魔域亢奋,合欢弟子随时为圣女待命。”

    紫萱几句话把现在的阴仪情况交代清楚,如今万万魔潮恐怕都觉得魔主不日就要和仙洲开战了,那仙门上下更是对顾写尘如临大敌。

    阴仪封禁十年,顾写尘又消失三年,阴仪万魔对顾写尘的认知远不及仙洲,但只要魔主足够强悍,与仙洲足够对立,他们随时等待杀戮。

    顾写尘眉目淡淡。

    霜淩指尖在灵符玉上翻动,简单回复了紫萱,让他不要担心。

    顾写尘的下颌搭在她纤薄肩头,硌着她的软肉,看她回完了传信。

    紫萱倒是无妨。

    霜淩忽然又意识到什么——既然如此,君唤没有跟那十几个人造天才一起被控制,可能也是因为他腕侧也有荒息莲印?

    当圣女的荒岚之力无限增强,他终于也有了对抗那人的能力。

    霜淩终于松了口气。

    那君唤如今在哪里?上次阴仪出海口一别,他似乎也没有回到欲境。

    “想谁?”身后人问。

    霜淩仰着脑袋,没回答他。

    顾写尘垂眼半晌,把人揽得近了点。

    霜淩看着头顶乌云绞合的巨大天裂,像是苍穹上的伤痕。

    无云而雨,不祥天泣。

    真神埋葬在乾天地底,支撑着整座大陆。

    伪天却在抛弃这片土地。

    而岁禄剑宗,已在眼前。

    …

    “天地阳气不足为天裂!”

    “原本阴阳调和,九洲清平,如今为何失衡?只因魔气压重!”

    岁禄剑宗之中,几峰弟子们集中于主峰下的校场。

    望月潭前曾是岁禄大比、剑尊舞剑之处,如今宗主仙去,少宗主也中兴无望,他们岁禄剑宗何以落得这般田地?

    ——“都是顾写尘和那妖女的错!”

    顾年恨恨持剑站在人群之中,身后是顾璃。

    他们如今已是艮山顾氏旧部之首,七峰十二宫分崩离析,在魔域中就有四峰,这可是昔日的第一剑宗啊!如今却已经成了九洲笑柄。

    剑修除魔卫道,向来是最正派、最痛恨魔修的存在,谁知曾经九洲最高的剑修,就这样踩着所有人的信仰成了魔。

    他几乎践踏了所有修士!凭什么?

    “少宗主如今如何了?”有弟子沉痛地问。

    顾年长叹一口气,离火三清宫的人在营救明青嫣之后同样想要救回少宗主,要知道三清火对魔修有着很高的攻击力,想要救回不是不可能。

    “但少宗主他……”

    在遥峙之约上,顾写尘的脸出现在乾璃镜,与他遥遥相对那一刻,少宗主的道心、魔心,终于一起彻底碎了。

    最后顾莨在阴古魔宫前大笑大哭,曾经的仙门贵子、莨王风范彻底荡然无存,对天怒喊老天不公。

    顾年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说到底,顾濯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路边捡的狗就是如此。”

    “他到底没有流淌着我们艮山顾氏的血脉,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狗罢了。”

    “当初他包庇合欢妖女就足见人品,两人狼狈为奸,三年来竟被人误信为佳话,真是可笑。”

    顾年紧紧咬着牙,“还有杀父之仇,必报!”

    在海底陵宫,夺尊魔之剑时,顾长鹤被炽月一剑贯心,当时他就喊出了“顾”字,可顾年和顾璃还以为是在叫他们。

    “宗主、少宗主之仇,同样没齿难忘!”

    “如今他已是丧家之犬,引来天裂的不祥灾星,不仅殃及岁禄,如今更要为祸九洲。”

    “平光阁眼见苍生激奋,定要有所作为。等到他们围剿顾濯之后,离火、震雷、艮山三洲紧随其后——”

    “修魔之后最易走火入魔,听说魔功越高越容易反噬,这是顾写尘自己堕落,就怨不得我们这些昔日弟子……”

    “等等,天怎么更暗了?”

    岁禄剑宗的山阵之上腾起淡淡流光,符印转动,有人触碰了阵法!

    “谁?!”

    黑雾如月影,缓缓掠过崇山。

    一道清丽身影,率先轻轻落在校场之上。

    青丝柔软地随风掠过,少女容光独绝,皓彩一霎映亮所有人的眼底。

    众人在惊艳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这是……

    顾璃率先认出来,脸色难看:“是你?!你还有脸回到岁禄——”

    霜淩在风中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很不高兴,但是也学会了那人的平静。

    脸色如常,清丽生光。

    她确实也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他们会在这样的境遇之下重返剑宗。

    但是,他们凭什么不能回来?

    霜淩看着眼前的顾年顾璃,别说她身后有顾写尘,就算顾写尘不在,她的修为也足以砍翻一百个顾氏兄妹。

    这里还正好就是当年岁禄大比之处,霜淩看了看曾被她一剑挑飞的顾年,摇头一笑。

    顾年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好不容易被遗忘的丑态,心头火起,怒而拔剑:“兄弟们,这不知廉耻的合欢妖女胆敢闯入岁禄,真当我岁禄无人了吗——”

    霜淩心头竟也有了久违的战意。

    她到底是以剑入道,到底是心有剑意之人。

    只可惜,她还没拔剑,那些人的目光忽然开始颤抖。

    看着她背后缓缓升起的月影,手中的剑渐渐握不住了。

    “顾……顾……”

    玄衣负剑,那人的身影铺天盖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威压。

    这种压迫感,比从前顾写尘化神圆满的威压还要更高,因为还带着魔气阴重天然对灵气的侵蚀与压制。

    他的魔识已经居高覆盖整个岁禄,不在峰被封锁起来,不过,问题不大。

    顾写尘这才不疾不徐地落了下来。

    岁禄剑宗方才叫嚣得厉害,可此时已是惊涛骇浪,哑口无言。

    重回这里,群山之中似有回响,像是山脉之灵感知到熟悉的存在,可气息却已不同。

    顾写尘淡淡走到霜淩身后,看着这众多如临大敌的面孔。

    “阔别数年——”

    他开口了。

    毫不夸张,岁禄剑宗漫山遍野,七峰十二宫,所有弟子在他的目光之下,陡然站直。

    骨子里的臣服,来自对方二十多年的天赋和武力压制,融于血脉的崇拜和畏惧,同时觉醒。如今九洲之下人人激愤,可若说何处最敬畏顾写尘。

    岁禄无疑。

    剑尊的评价在岁禄的很多年里,都是他们汲汲营营渴望的。

    于是这一刻,所有弟子握紧手中的剑,吞了吞唾沫,然后听见那人归来看遍,开口说。

    “毫无长进。”

    顾写尘揽住霜淩,飞身掠向不在峰之巅。

    身后,无数柄剑当啷坠地,前前后后数百声。

    整个剑宗道心碎裂一地。

    …

    顾写尘回到艮山岁禄的消息很快震撼九洲。

    他想去,无人可拦。

    但是怨怼与日预增,迎着头顶的异象,人间怨念深重。

    天裂现世,灭世之兆,灵脉虽有所复,但天泣降下的雨水阴浊不堪。这种雨水助长魔气,压制灵气,导致百姓田野酸涸,川流受染。

    乱世已至。

    这当然是魔气所致!

    遥峙之约时,顾写尘分明已经不再掩饰他的野心和恶意。

    他是如今魔主,他一公开,整个阴仪魔域振奋不已,就等着越过东海海雾,吞噬仙洲!

    如今这炽月魔主更是堂而皇之地回到岁禄剑宗,向故地、向九洲挑衅!

    “请天降罚,灭掉此人!”

    “请帝君归位,君临天下,匡扶乱世!”

    “让顾写尘遭天谴!和魔族妖女一起死!”

    天裂之下,九洲惶惶。

    坎水龙城。

    从少主带伤回来之后,龙城上下都很担忧,把少主楼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少主多少年没受伤了?”

    “是啊,要是打不过他肯定会直接认输的,谁会伤他?”

    “隔壁叶少主还会因为顾少尊……哦不能这么叫了,叶少主还会因为被打输而道心破灭,咱们少主身上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啊。”

    “嘘,别说了,据说少主是自己划伤的——”

    龙城弟子,最低标准,人人都很八卦,爱传小话。

    龙城主一脸富态,扫开这些八卦的弟子们,绕过房门口散乱堆着的各种书册,进入儿子的内室。

    龙成珏正顶着一堆残页,焦头烂额。龙城主也没多问什么,低头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势,倒是无碍,已经开始微微结痂了。

    龙城主不多问,主要是因为这九洲四通八达,没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坎水之水流遍各处,比如他知道现在巽风叶家正在研究命火之术,知道兑泽千机门又换新炉息炼补天神器,知道坤地王城深处打开荒北之极,试图寻找新的灵脉,也知道他们年轻一辈的平光阁如今在和顾写尘合作。

    可从前龙成珏也对他们龙家的信息之力深信不疑。

    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夙夜难安,想知道他们究竟被改写了什么。

    龙城主身宽体胖,带着福相,“天裂之兆的记述追溯到百年以前,你要查什么,举龙城之力帮你就是了。”

    “那天裂的事就麻烦您了,查查如何能保农户的庄稼,”龙成珏抓了抓头发,盖住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这伤没让我娘知道吧?”

    “没有,我说你被牛碾了,不碍事。”

    “……”龙成珏沉默一瞬,“我这是为了记住某件事。”

    龙城主表示理解,“为父儿时也有过这种感觉,我记得那时我有个无论如何也有敌不过的对手,在有一次输了比试之后,心气难平,幼稚地在手心上刻字,但是疼到半路就停下了——”

    龙城主看了看龙成珏成片的划伤,“好儿子,还是你有骨气!”

    “……”龙成珏无语,转念却一愣,抬头问他,“这是你小时候的事?多小?”

    “为父几岁的时候吧,距今也已经沧桑百年过去了。”

    龙城主捋着自己的胡须,目光悠远。

    龙成珏薅了把头发,点点头,那可真够久远的。他转头想继续忙自己的事,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抬起头,“爹,我看看你刻的是什么?”

    龙城主十分大方地向他展开手掌。

    百年已过,修士砺骨脱胎,掌心的印记早就被磨平,龙成珏只看得见三个点的疤痕。

    “你还记得你那对手是谁吗?”

    “为父又不是天才,百年过去,如何记得?”

    龙成珏抹了把脸,看向楼外,被一群偷听弟子挡住的窗口外,天裂像一张蚕食人间的巨口,生吞着什么。

    到底是百年已过,自然忘记。

    还是曾有秘密,被敕令抹去了呢?

    龙成珏蹲在成堆的史册、传书之间,忽然向龙城宝库跑去。

    他手臂上的文字,他真的见过,到底在哪?

    …

    黑雾消散,山门露开。

    顾写尘看着这座封禁的山峰,目光望远。

    霜淩探出头,“山呢?”

    不在峰在岁禄剑宗最偏远的位置,垂直高耸,如今寒山成影,浓云围绕,已经看不见曾经入云端的剑尊之殿。

    顾写尘神色不变,轻轻抬手,尊魔之剑被他掷到了半空。

    “开。”

    十世魔主在剑身之中骂骂咧咧,杀鸡焉用牛刀,他们尊贵的残魂怎么能用来给别人开门?

    但顾写尘清醒状态之下他们完全被压制,只好骂骂咧咧地以剑尖为点,自上而下缓缓划破虚空。

    冰冷漆黑的玄铁刃掀开一道缝隙。

    瞬间,熟悉的清冷味道悠悠逸出,拂过霜淩的发梢,她怔忪一瞬。

    有人白衣换了漆黑,冰刃换了玄铁。

    不在峰仍在久等归人。

    顾写尘指尖轻划,整座山终于再次问世,壁立千仞,清冷无尘。

    两人拾级而上,远远看了一眼不在殿,旌旗在夜风中缓缓飘落,霜淩心头也飘飘荡荡,偷偷看了眼旁边的顾写尘。

    很多年前第一面,和如今实在天差地别。

    不在殿前前后后,实在有众多回忆,但顾写尘牵着她,并没有径直去殿内,而是带着她走到了后山。

    霜淩跟着他,在月色下来到满山断剑残片之前。

    这里曾是顾写尘的功勋,无数被他折断的剑刃、碎裂的兵器,无数手下的败将,成就九洲第一剑尊的不败传说,经年神话。

    如今这些残片仍然静静地躺在这片剑冢之中。

    霜淩问,“做什么?”

    “等一等。”顾写尘捏了捏她的指尖。

    夜色一点点降临,半空霜月轻悬,就连那不祥的天裂也似是隐匿,霜淩察觉到不在峰上雾气弥漫。

    开始,她以为是顾写尘的黑雾。

    但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什么,忽地抬眸看他。

    …是夜剑瘴。

    每次顾写尘进阶出关之后,满峰碎剑会携着无数大能的不甘之意,形成山野浓云。

    这是霜淩炼气之后遇见的第一件大事。那时的剑尊,让她子时入剑瘴,一夜刻苦,卯时再来学剑,仿佛历历在目。

    如今顾写尘以魔主之身,临十阶归来,对不在峰而言,他等同出关。

    满峰夜剑渐次苏醒。

    霜淩眨了眨眼,然后看顾写尘拎着尊魔之剑,对着剑中的十世魔主轻描淡写道,“去跟他们聊聊。”

    都是怨剑灵,可以互通有无。

    尊魔之剑顿时更加强烈地嗡鸣:

    “你不是还有一把死剑吗?!”

    “炽月,休要欺人太甚。本尊是你的长辈——!”

    “我等岂是你的传话筒?!”

    “这些败将岂可与本尊相提并论?!”

    霜淩也听得清清楚楚,但顾写尘立于雾中,显然不为所动。

    魔识骂骂咧咧,但他们是什么人,十世魔主都是曾让九洲生灵涂炭的灭世暴徒,他们看着这怨念丛生的剑冢,很轻易地起了坏心思。

    于是他们唤醒了这片峫雾之中,怨念最强的存在。

    这不知是哪位大能折剑之后所化。

    怨念深重,力量也格外强大。

    霜淩看见那双银鳞鬼火般的瞳孔在夜色中出现——是那日她与蔻摇等人遇见过的怨剑巨兽,满背都是碎剑,双目也插着铁刃,是顾写尘斩断的无数碎剑融合成的最幽怨体。

    她此时还不知道顾写尘是要来找什么,但很快,无数断剑在雾中隐现。

    像是众多双眼睛,幽怨地看着这折戟之人,银光流动,万箭齐发。

    顾写尘平静地站着。

    霜淩忽而想起从前顾写尘挑起万箭,让她一夜缠斗九百九十九万次,再看他如今面对满峰的剑,顿时有点幸灾乐祸。

    怨剑巨兽幽幽地向他们而来,他身形不动。

    夜色中,分不清是顾写尘的黑雾,还是这漫山遍野的剑瘴,像是隐秘的过往一般渐渐融合到了一起。

    其实他也无法记得,这每一把剑,每一个人,都是什么。

    这里已经是他已知的起点,顾写尘想要知道一些事,就需要回看。

    于是他径直走向那怨剑之中。

    怨气所化的巨兽张开巨口,满背的断刃腾起,当真汹涌地同时射出!

    “诶!”霜淩拔剑向前。

    可他的黑雾绞动如千触,挡住所有碎刃,手臂穿过巨兽之手,探向它的脑仁。

    探灵?这个也要探吗?

    但很快霜淩看见,他并不是探灵这怨剑体,而是直接寸寸碾爆,尖锐的啸叫从山野之上呼唤。无数碎刃闪烁出银光冰蓝,在夜色中像是爆裂的烟花一般,映亮了霜淩的眼睛。

    最后,他从四散的怨雾之中,握住了一柄最大的断剑。

    那断剑,就是怨剑巨兽最初的化身。

    月色之下,顾写尘缓缓垂眸。

    他以大道飞升为目标,一生战斗过太多人,所以他根本不会细数,不会深究,这座他三岁来到的山峰之后,到底断过埋过多少剑。

    但此时,顾写尘黑眸凝视,落在冰凉的剑刃之上。

    他看见剑铭暴露在空气中,一寸寸消失。

    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光滑无物。

    这也曾是他的剑。

    然后他忘记了。

    这一刻的顾写尘没有对抗那股遗忘的力量,可即便遗忘,他的黑眸仍旧落在这把剑上。

    没有剑铭的断剑。

    埋藏着他的无字碑……

    传说是浣衣妇的母亲,荒村无人的坟茔。

    这世界上,原来到处,都是被抹除的印记。

    关于他的印记。

    霜淩走到他身后,只看到空白的断剑,怔了怔。她忽然想到什么,瞳孔圆睁。

    他想印证的…是自己曾被遗忘过。

    顾写尘微微闭眼。

    不止一次。

    可柔软的手握住了他持剑的拳头。

    “我会记得。”

    霜淩的声音在月色中清晰笃定。

    因为九天之下,唯我入荒岚道。荒息之力让我清醒,超脱敕令之力——这次我看见你,我总会记得。

    顾写尘终于抬眼,撞入她的眸光。

    峫雾四散,他低下头。

    “啊!——”

    霜淩的手松开,捂住自己肩颈,眼底带着光,“你咬我干什么?”

    他的唇角落在她光滑温热的皮肤。

    ——“顾写尘,他们说你忘恩负义真是没错。”她恼怒地说。

    顾写尘的唇瓣碰了碰他咬红的地方,笑了一瞬,低声开口。

    “我在刻舟求剑。”

    世事已逝如水,他找到了自己的浮木。

    然后他闭上眼,黑金衣袖一翻,身后的不在峰蓦然从上到下寸寸变幻。

    霜淩愣了愣,闻到夜风中的莲花香,含苞绽放。

    但见满山红绸飘送,凤鸾缠柱。

    红烛灯笼映亮了向来清冷的不在殿宫,如此囍庆。

    霜淩脸颊也染了分朱色。

    对上他清晰中带着热意的黑眸。

    你是我刻舟求剑之事。

    长剑已矣,幸而我在人间,还有行舟。

    第74章 过目不忘

    今夜注定, 九洲震动。

    “他去不在峰做什么了?”

    “不知道,他回来到底是做什么?”

    “他把不在峰打开了!不会要从故地开始灭世吧?!”

    整个岁禄剑宗,从顾写尘回来的那一刻开始, 无边的恐惧就在到处蔓延。

    哪怕那人回来之后一人未杀,只说了八字而已。

    七峰十二宫全部熄灭烛灯,在庞大的月影掠过之后处处熄灭,藏在黑暗里探讨如何应对这尊杀神。所有金丹以上的修士连夜被集结在一起, 可顶着那句“阔别多年毫无长进”,几乎人人都是面容如土, 毫无胜意。

    因为他们清晰地感知到了, 那个万年难遇的不世之尊,在堕入人人唾弃的魔道之后,还是有着……他们远远无法企及的力量。

    他只是什么都还没有做,岁禄内部就已经开始溃不成军。

    “我们赢不了的!”

    “他……那可是少尊啊!!”

    “跑、要不跑吧,否则他真的动剑,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再等等!三清宫和震雷洲都已经派人过来了,即刻便到, 而且……你们看头顶。”

    月影之上, 天裂仍盘卧夜空, 昭示着天罚。

    “你们不记得了吗, 从前史书记载, 所有灭世魔主都会遭到天谴, 这是大道法则, 邪不压正…!他们没有好下场的!”

    九洲上下同时人心惶惶,不祥的天象与魔主的行踪, 一切都像是山雨欲来。

    剑宗弟子带着敬畏等过子时,而后, 从不在峰之上腾起了满山的夜剑瘴雾。

    剑瘴像过去无数年那样弥漫,那是每一次剑尊破境出关、所有弟子翘首以待的传统,如今依然如旧时那样再次浮现。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们本能地还是觉得敬畏,就像每个人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即便对顾写尘这个名字口诛笔伐,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忘记,他们入剑道的初心。

    有多少人都是在追逐那个惊才绝艳的不世天才。

    这样的敬畏让人更加懊恨,漆黑寂灭的七峰十二宫之间,无数双眼睛紧盯着那座最偏远的清冷山巅。

    然后,却看见不在峰之上红烛微光,鸾凤清鸣,在月夜中摇曳。

    目空一切,旁若无人。

    ——这、这是??成亲?!

    …此夜。

    浩瀚的月影浮现出炽热的金边。

    魔主的黑雾荡尽满山的夜剑瘴,涨潮般涌上殿檐下的红灯笼。

    像是谁的心在发烫。

    而事关那个名字,很快九洲皆知。

    就连平光阁四洲的人都各自震惊——有些人说要去成亲,就真的要成亲,根本不管别人死活。

    巽风叶家,命火道术前,青衣的少主慢慢低头。

    坎水龙城,有人从故纸堆里爬出来,捏爆水传音,大怒,“干!”

    无人在意的角落,莨王仰天长啸,凭什么他的婚事就可以被世人关注?!

    凭什么!!

    一夜之间,九洲上来对顾写尘的无尽谩骂为之一停,停得甚至有些尴尬。

    当所有人都揣测那人进攻仙洲,堕魔嗜血,灭世而来。

    而顾写尘,归宗开山,竟是为了?成亲——?!

    阴仪魔域中。

    两种力量场正在轰然回响。

    清冷阴古的雪山之巅映照金光,神宫之上冰莲光芒流转。

    在水墨之间,荒水行川,阴古魔宫与圣女神宫遥遥相对而望,像是古老的无声宣告。

    魔潮纷纷叩拜,兽境里的美人不甘垂泪。

    合欢宗内,紫印长老带领无数弟子,双手掌心向上,腕侧莲印露出,叩拜莲光。

    “圣女长盛——”

    “愿飨以天地之大元阳!”

    “盛大元阳!”

    每个弟子受圣女庇佑,腕侧莲印熠熠生辉,汇成光点。

    就连天空之上也是——

    在无人知晓的瞬间,一道极速的蓝影终于撞进了天裂之中。

    悬空中,诡异的浓云弥漫成墨绿的暗流。

    单薄的蓝衣穿梭在其中,脸侧被烧灼得发焦,像是一缕追踪万里、微不足道的浮萍。

    最后浮萍停在了某一处。

    君唤抬起手,用手腕贴了贴自己的额角,目光平直,“找到你了。”

    虚空中的轮廓缓缓流动,像是在笑。

    那人的巨大身影像是无数人的重叠,他的眉眼虚化在墨绿色浓息之中,意念如潮水层层叠叠地穿透他的脑仁,发出笑声。

    “你是我赐姓的好狗……”

    “嗬嗬……”

    君唤贴着那一缕圣女荒息,目光空洞,但保持着清醒。

    “她要成婚了。”

    “别打扰她。”

    那巨大身影隐隐从云后露出表情,在他身后,无数道金光正在汇聚,就快要汇聚成一个团圆九转的浩瀚金轮。

    “很快。”

    “最后一个……”

    十几条身影从虚空撕扯而出,同样神色空洞,一步步向君唤靠拢。

    …

    天空阴影绞动,无人知晓。

    霜淩在渐散的夜雾中直接被带到了不在殿前。

    他像是急切。

    急着亲吻,急着以吻呼吸。

    顾写尘带着她一瞬掠过不在峰的三千阶,那曾是剑尊日日挥剑劈出的剑痕,如今被寸寸雕琢莲印,像是步步生花。

    霜淩被顾写尘按在怀中,在风中听见他的呼吸,心脏跟着跳动。

    她看见了秘密,然后看见鎏金红灯笼沿着树影挂起,道旁的枯草在黑雾掠过之后化作黑金花穗,再如殷红,与金蕊点缀。

    于是夜风中浮动一路旖旎清幽。

    今夜之后,不在峰不再有夜剑瘴雾。

    顾写尘也再不只是顾写尘。

    他在他长大的地方意识到自己的命数,知道连自己都遗忘过自己,霜淩看着他从始至终神色都平静,只有动作开始变得躁动而失序。

    想要记住,或者被记住。

    也唯有怀中的人可以。

    做他的浮木,在他的长河。

    顾写尘从她的肩颈咬到耳廓,不重,但是处处红起,像是圈地一样。

    他没有出声。

    掠过鸾凤缠柱的殿檐,双剑被重重插在门外的旌旗之下,就连旗面也化作红绸,冰冷无情的两个字开始旖旎温柔。

    烛灯环绕,红纱垂地,从前这里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处处森寒清简,如今霜红喜庆,鸳鸯锦被,红枣被温出甜香。

    龙凤烛,红窗花,他的洞房。

    霜淩觉得眼前颠倒,后背压在柔软的被上,感受到他铺天盖地的确认,领襟缓缓散开。

    可天都快亮啦,顾写尘。

    霜淩鼻腔沾染上了他的气息,眼底氤氲,忍不住抱住了顾写尘始终绷紧的脊背。

    他像是无法摧折的剑刃。

    谁也不知道这把剑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可蛛丝马迹,稍有端倪,他应该就能看破绵延无数岁月的脉络。

    在未知全貌的真相面前,霜淩抵在他怀中,觉得有一点…心疼。

    “顾写尘——”

    她被亲到带了些柔软鼻音,抬起水润的眼眸,“…你还知道了什么?”

    他铺天盖地的亲吻略停一瞬,弥漫的躁意散开一点,漆黑眼底透着冰蓝,手臂撑在她脸侧,居高临下看她整个人。

    霜淩不太敢动,可又想知道。

    但他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和穿透力。

    于是霜淩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这里,不在殿前第一面——

    她第一次引气入体,合欢圣体发作,衣服全碎。

    单薄盈滟,尽数展露。

    他的目光也不闪不避,看得很平静。

    那时因为大道清坚。

    如今因为——黑眸滚烫,欲孽丛生。

    到今日,两相对,霜淩背抵床榻,在他的目光中,好像又回到了那日。

    她的脸腾地红了。

    顾写尘眼底也终于散开一点笑意,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在想什么?”

    霜淩差点咬到舌尖,不打自招,“我忘了。”

    顾写尘胸腔的震动传到她肌骨之间,他低头时,霜淩好像听见了那日炼气之后衣衫被气冲寸断的声音。

    “我没忘。”

    他黑眸清晰透骨,落在她身上。

    “我过目不忘。”

    每寸肌肤,每块骨骼,每处盈起陷落。

    他的眼睛和心记得非常清楚。

    霜淩的脸红得发烫,抱紧自己,紧盯着他。

    她不敢乱动,因为她觉得自己要被雄兔解决了。

    她明显感觉到了可怕的状态。

    就算没有那么夸张,但也…啊啊啊啊啊。

    不对。

    不行的。

    霜淩双手抵着他胸膛,却触到了结实蓬勃的肌理,他那玄衣领襟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黑发凌乱散落在她前襟上。

    冰蓝色的眸光认真,那一瞬,竟然带着坠落凡尘的蛊惑感。

    霜淩的心剧烈跳动了一秒。

    神佛如果破戒,也是这副模样吗?

    黑雾弥漫过整个房间,盖住无尽的红,变得浓郁。

    魔主的月影扩展到无边无尽。

    霜淩不知怎么,惊叫了一声,双手抵住,仰头软声问,“可你没回答我——”

    “除了被敕令之力抹除,你还知道了什么?”

    从乾天地底到岁禄后峰,沿着“顾写尘”的轨迹,她觉得他还看出了许多许多…

    可他并未言明。

    “不用知道。”

    顾写尘依稀露出几分笑意,气息强行调整一瞬,压低声调,“我怕你心疼。”

    霜淩怔住。

    …可她已经在心疼了。

    顾写尘的额角靠在了她的耳边,这个横贯仙魔两道的男人轻轻开口,“霜淩。”

    “我需要更强。”

    霜淩不解地转头,目光与他极近地撞在一起。

    或许其他也快要撞在一起。

    霜淩觉得很慌,很不解,她问。

    “你还不够强吗?”

    如果你还不够强的话。

    顾写尘笑了一瞬。

    霜淩觉得她没有看懂这一秒顾写尘的笑意。

    但她感受到了他低头时的气息。

    他说,“我受不了了。”

    你以为抱着你很好忍吗。

    “!”

    铺天盖地的心动,像是彻底征伐的前奏,可就在她闭眼的瞬间,不在殿外忽地金石声震。

    双剑在动。

    十几条人影出现在环殿上空。

    烛火动了一线,霜淩感觉到他的吻错位,落在了自己眼皮上。

    她忽然不安,“等等——”这是…

    “稍等。”

    顾写尘又笑了。瞬间消失。

    “他们都得死。”

    第75章 直接想我

    显然, 顾写尘处于平静的暴怒状态。

    被打搅。

    在这种时候被打搅。

    魔主的万重暴虐欲只是被暂时压制,但不是消失了。

    霜淩能感受到他抽身离开时平静的杀意,很熟悉的杀意——毫无表情, 但要你们所有人都死。

    因…因为他还在那个啊。

    他现在,整个人在雄赳赳状态。

    那个状态下…

    很难、不狂暴啊……!!

    月夜之下。

    玄衣缓缓出现。

    十几个目光空洞的人影,围绕着月色中透着暖融红光的不在殿。

    顾写尘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们,然后目光缓缓落在远处天际。

    天将破晓之前是一片浓郁的阴翳, 辽阔的天裂像是苍穹巨口,微微透出诡谲的笑意。

    像是在笑着俯瞰他。

    顾写尘眉目平静。

    他生来如此, 天不让他顺遂——但今日不行。

    顾写尘面色淡漠, 最后也很淡地笑了,缓缓抬手。

    斜插在大殿外的玄铁黑刃开始嗡鸣,最后“锃!”的一声拔地而出,倏然落入他的掌心。

    月下,剑刃出鞘一寸。

    刹那之间,七峰十二宫同时感受到了那股剑意。

    熟悉又陌生的,冰冷如幽冥的, 狂暴的剑意。

    来自九洲第一剑尊, 如今的盖世魔主。

    堪比飞升一样的浩瀚威压。

    整个岁禄剑宗乃至九洲上下顿时震动——

    “动剑了!”

    “顾写尘动剑了!”

    “他的目的果然没那么简单!”

    “他怎么可能回来就是为了成个亲这么简单?!”

    艮山上下, 消息顿时传遍全境, 就连魔域之中都得到了消息——因为龙少主在魔域待的那点时日, 已经借着荒岚水系上下铺设了坎水信息网。

    如今九洲同步, 传信极快。

    魔域之内, 万魔呼嚎,迎风高呼炽月之名, 即便不需煽动,声势也比莨王在时浩大百倍。

    “反攻仙洲!天裂不就是灭道征兆!”

    “这是报仇的大好机会!封禁十年之仇, 仙门那些臭修士早该还了!”

    仙洲之内同样上下震动。

    天泣之雨,绵绵落下,农田酸化烧灼,民生尖锐,无数人开始呼唤帝君归来。

    “灭道者天谴之!”

    “帝君必不会坐视不管!”

    天裂之中光芒微闪。

    这一夜天上地下注定不会轻易放过顾写尘。

    哪怕他,真的只是,想成个亲而已。

    霜淩捂着领襟跑到窗外。

    连带着脸红心跳地躲过不知何时散落一地的殷红金蕊花瓣。

    她的神识铺展,能感知到那些人的位置,环绕着顾写尘。岁禄更远处,所有金丹以上的修士都在紧张待命,尽管他们不知道是谁来突袭顾写尘,但他们随时都会跟来补刀。

    顾写尘还是抽出了尊魔之剑。

    他现在虽然已有压制之法,但到底随时有反噬的风险,霜淩掌心青金色翻涌,紧张地穿过夜色找到他的表情。

    然后她捂住脸,心想救命。

    在那个…状态下的顾写尘,他简直把魔主的躁郁狠戾毫不掩饰地挂在眉梢之间。

    如果仔细看,他冰冷侧颈之上,还有一道不知道谁的指甲划出的红痕,像是神佛坠欲,情念横生。

    霜淩扶在窗棂上的手指发烫地蜷紧了。

    今夜这些人得到了风声,还是被敕令所命,所以选择在顾写尘最不备的时刻出现,作为正义之师来剿灭魔主吗?

    九洲上下,仙魔矛盾、天地矛盾,一切都在加剧。

    但他们今天挑错了日子。

    顾写尘这个时候真的很、凶、残。

    尊魔之剑在半空划弧,那分明是寂静无声的。

    可是下一秒,所有人影,连带着方圆一里内的山头,全部削平,轰然坍塌!

    “啊啊啊啊!”

    “主峰断了——庆云、始影、乘鸾都塌了!”

    霜淩扶住窗棂,半个身子探出去,看见众山倾塌,大陆地动。

    有人欲求不满,强到可怕。

    她忽然想起方才顾写尘在她耳边的喟叹——他说他需要更强。

    他还不够强?

    他还要变多强啊啊啊。

    霜淩指尖不自觉带着热意,指腹像是存下了形状和温度的记忆,触碰肌理的知觉难以磨灭,蓬勃的力量感和滚烫体温一起,烘融成难以抵抗的诱因——

    清冷孤月的天才,竟然学会了惑人。

    是学会的,还是无师自通,霜淩也不知道。

    霜淩捏了捏自己脸颊,很烫,然后,越来越烫。

    她的指尖忽地一顿。

    等等。不对。

    她的方丹正在加速流转,她原以为是心跳太快,浑身血液跟着流动,可现在阴阳双合鼎正在流转发烫,温养于荒岚汪洋中的小蛇不安地游动,摆了摆尾。

    庞大的蛇影难以控住,在她身后不稳地出现了一瞬。

    霜淩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她立刻抬起头,可已经来不及。

    狂暴的荒息漩涡在大殿梁下凭空出现,然后兜头将她笼罩——

    那十几个人今夜出现,不是为了趁顾写尘沉溺而灭他…

    从一开始,这又是冲她来的!

    他们是帝君荒岚炼化的傀儡,在乾天地底之后重新被提线,今夜在敕令之力下,携地底神像中的荒岚而来——

    他们在以人身成阵,即便化作坟冢,也能从虚空中抽出荒息。

    送她暴涨。

    逼她飞升…!

    可此刻顾写尘身陷上头的暴怒之中,挥剑狂杀,血洒满地。

    霜淩蓦地陷入旋风中。

    仿佛又看见了那双虚空中的眼睛。

    …

    苍穹之上。

    天裂像是凡间与天外的交界。

    越过天裂,或许是神的世界,但肉体凡胎未可知晓。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一道蓝衣狼狈地被击飞数千米,又在半空云层中调整了身形,御剑飞回来。

    他看着天裂深处的巨大身影。

    那人像是在笑似的。

    那巨大的轮廓似乎越来越清晰,端坐在虚空天裂之中,以繁星银河为背,金色光轮成就帝王之座,千万光线化作崭新的树木根系,在他身下延伸向黑暗之中。

    他似乎是正在遂意,开始融合,他的声音也从层层叠叠之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嘶哑中逐渐连贯,像是终于一点点勾勒出完整自我。

    “那十几人……你拦不住的……”

    “这几年,他们在我身边……进境比你快……”

    君唤静静地立在半空中,没有说话。

    他不能回答他,一旦回答了这道声音,他的清醒也难以为继。

    君唤的手腕始终贴在太阳穴上,缓缓举起剑,脊背仍是挺直的。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有了些情绪。

    “你和他很像,但还是远远不够。……”

    君唤提着剑,剑铭上是一朵蓝色莲印。他的确是众多炼化之人中天赋最高的,在一遍遍地冲天之后,重伤后自愈,他竟以痛进境,几乎已经到了化神圆满的境界。

    帝君欣赏地看着他——是的,那目光透过重重墨绿雾气,堪称欣赏。

    “可惜……可惜……”

    而君唤的剑已经第无数次向他劈了下来。

    劈入天裂虚空,那人似是在笑。

    除了真正接近神的力量,凡人之力很难触及他的本体。千年来圣女以荒息为线、爆破他的那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灭天之行。

    然而如今,从天裂之上望向九洲,人间星火点点,处处义愤填膺。

    点点念力向帝君汇聚。

    君唤无法真的伤到他。

    但,他真正的目的也不是弑君。

    君唤的身形环绕在天裂之中,被阴浊之气烧灼,苍白脸色变得灰黑,但他并不退后,转剑一探。

    剑尖蓦地挑向那巨大身影藏匿的背后,那金光之中——

    巨大身影上,帝君的表情变得更加玩味。

    在一点点勾勒轮廓后,他的神态,语气,都开始更加鲜明。

    像是已经准备好一场进化新生。

    帝君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君唤的剑,转瞬已在千米之外,却十分玩味地问——

    “你怎么知道…她的身体在我这里?……”

    墨绿色荒息掠过,那人大方地向他展示出来。

    于是,君唤空无一物的瞳孔中,缓缓映出了一团金光聚散而出的人形。

    ——皓彩华光,盈滟无伦。

    金光拢成的人形背后,肩胛骨上三分处,金色红莲熠熠生辉。

    “这就是你找了三年的东西?…”

    君唤死板麻木的表情终于微微变了,握剑的手咯咯攥紧。

    爆丹之后寸寸碎裂于空中的圣体,被古荒息隐秘控制起来……果然还在。

    “想要你的圣女?”那人带笑。

    “很快就可以了。”

    …

    殿上,霜淩根本来不及运气,体内暴涨的荒息已经在经脉之中飞快流转。

    阴阳双合鼎不受控地开始暴风吸纳。

    十几个被炼化的高手以死缠住顾写尘,哪怕只有一时片刻,就足够荒岚道再次破境。

    之前被黑雾压制过的力量瞬间越过分神之界!

    天边甚至有惊雷滚动——

    霜淩在浩荡的气息之中几乎睁不开眼睛,发丝与衣角被吹皱乱飞,她模糊间看见自己掌心的青金色光芒一点点大炽,最后甚至凝结成光剑——

    她的境界顺着经脉飞速攀升。

    无法自控,无法停下。

    漩涡之中似乎有影影绰绰的身影,鬼魅般向她极速靠近,全都有着深不可测的修为,像是来自古老的时空。

    霜淩惶急地下意识反手一推,那强大的古老修士竟然瞬间像破布一样,被她直接轰了出去。

    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

    漩涡中不断有人靠近,那似乎是古荒息中残存的人影,霜淩慌乱地伸手去推,人人尽碎。碎裂的面孔在螺旋中扭曲裂变,隐约像是笑脸。

    一张张满意的笑脸。

    满意她飞速进展的速度。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眨眼之间,霜淩感觉到内力浩瀚狂暴。

    她…她现在…

    是什么境界了?

    霜淩开始害怕,碎裂的人影绞碎在荒息漩涡之中,像是来自古老的光阴,她听见了层层叠叠满意的笑声。

    她的发丝被风吹得扯动生痛,经脉滚烫,她又想起顾写尘说的话。

    他说他要更强一点。

    “可我……”

    霜淩看见更多条残缺的人影像提线木偶一般向她而来,霜淩只能无力地双手推出,浩荡的力量顺流倾斜,那些人顿时如断线纸鸢,蓦然轰飞。

    又有更高的身影冲了过来,已经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真实。

    霜淩的手在抖。

    她想要封住自己的大穴,可她运气时,荒岚更加暴动。

    她现在强到谁都打得过,如果九天之下她也无人能及,那她可能真的要…飞升了。

    霜淩的手挡在眼前,耳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年在此处,顾写尘对她说的话。

    “十年之内,我必带你一起飞升。”

    “你先死,我后死,别怕。”

    后来他在登天门前转身入魔。

    到今日霜淩也发现,原来他们都不愿意,独自飞升了——

    人影覆盖下来,霜淩绝望地挥拳去挡。

    “啪”

    狂暴的力量落在血肉的掌心。

    他接住了。

    身后轰然裂开一道地缝,那人岿然不动。

    没有碎裂飞远。

    霜淩心松了一瞬,又害怕地抬头,“顾写尘,我停不下来…谁都打不过我了。”

    她在无限变强,无法控制。

    黑雾穿过荒岚封入她的经脉,然后宽大手掌包紧了她的拳头。

    “别怕。”

    他的黑眸从漩涡中寸寸出现,战意未散。

    他垂眼看她,情绪翻涌。

    “…我可以。”

    漩涡化作风雨,他的魔气与荒息交融在一起,渗进肌骨里,融为一体。

    “作为你的夫君。”

    “我总可以。”

    …

    荒息重新封在体内,黑雾入体三分。

    内力越过分神之境,恐怕再往上就要引来天劫。

    她在惊惧中紧紧揪住眼前人的衣襟,仰起纤细的脖颈。

    荒息散开之后,天泣成雨,苍穹之上若有妖股惊动,人间开始泄洪。

    顾写尘搂住他,齿关咬合一瞬,眼底躁郁地看了眼长天。

    …君岐。

    他已经急不可耐。他等待了太久。

    那又如何。

    天要如何,他们不必遵从。

    顾写尘重重抱住怀里的人,压在胸膛之上。

    然后翻手撕开空间,抱着她跌入哪里。

    霜淩忽然意识到,他们身上并没有大红色的喜服。他在相逢的剑尊之殿,以阴古魔宫遥敬圣女,身着魔主的玄黑鎏金袍衫。

    而她裙摆上是描金朱红的金莲圣女印记,绸纱浮动着奢靡的珠光,拖长长迤逦,和他袍裾交叠在一起。

    霜淩想起很多年前的玄武金銮顶前,她身不由己被困在凤辇红衣之间,就是那一日,寸寸爆丹而裂。

    那是顾写尘刺眼的场面,所以他逆反其道。

    霜淩经脉滚烫,喘息了几息。

    而吻已经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

    他始终在暴虐的状态下。

    …居高不下。

    霜淩感受到了。她被按住,贴着侧搏动的节律。

    黑雾如触探进衣衫的每寸缝隙,如若无阻,衣服完全镂空一般,沿着曲线蔓延。

    少女还是会脸红,可一夜惊动过去,她心里也有了不服气。

    细密又酸软,带着刺弥漫开了。

    花好月圆,天要阻拦他们,凭什么?

    弱也不行,强也难过,凭什么?

    从三年前到现在,修仙不行,魔也不行,凭什么?

    霜淩仰头,看见顾写尘阖目的眉眼。

    他特意闭了眼睛,没叫她看见暴虐的杀意和过于猩红的欲念。

    霜淩心想。

    就算有一夜安宁都不可以吗?

    就亲,就亲,就亲亲。

    就抱!

    她带着说不出的恼怒,觉得天命对他们太薄情。顾写尘隐匿不说的真相也在她心里沸水般滚过几遍,最后变得一起委屈。

    她伸手搂住了顾写尘的腰,仰身主动在他唇上碰了碰,唇珠漂亮湿润,像是月夜树下落了一颗甜果。

    顾写尘闭目汹涌的雾气一顿。

    “凭什么,我不服。”她说。

    她张嘴就是嗷呜一声,牙齿差点碰在一起。

    果子咬人啦。

    顾写尘睁开眼睛,眼底冰透蓝光。

    她的气息清甜温热,像是温水池莲,很清浅。

    却能溺毙他整个人。

    霜淩再接再厉,又主动磨了磨他的唇角。

    “……”顾写尘几乎不需要感知,知道他此刻的欲念写都写不出,难以形容。

    为了亲他,少女仰起,纤薄的脊背柔韧地化成一座拱桥,他铜铁一般的手臂伸到她腰窝之后,严丝合缝地卡住,捞进怀中,胸腔相贴。

    “…别不服。”

    “直接想我。”

    霜淩漂亮的瞳孔掀起,撞见他几乎是崩塌的神色。

    她的心也一动。

    他在想,他目光想得太汹涌,简直是战斗的形态。

    他就像是执着一柄巨剑一样。

    然后吻得超级凶。

    战斗的硝烟,未尽的魔息,顺着他领襟幽幽逸散。他宽大的手掌扶拢住她整个耳骨到侧脸,唇瓣顺着她齿关找到柔软湿滑的舌尖,开始重重地,牵拉吸吮。

    带出对方喉间的呜咽,像是要把灵魂一起拖出来沉沦。

    霜淩尚且没意识到主动一下的后果,但她被亲到呼吸失衡,鼻腔哼诉,迷蒙抬眼间看见……

    顾写尘在脱衣服。

    冰雕强悍的一副身形。

    他身上带着九洲剑尊的剑痕,又有魔气汹涌的苍冷白。这像是全天下最强的一副身躯,块垒肌理如同天神造物,冰蓝色眸光跳跃,颈侧青筋暴露,喉结滚动。

    蓬勃的力量感和冷白的破碎意味,被他披散的黑发缠绕出岌岌可危的平衡。

    一边脱,一边低头亲她。

    双手缚在身后解出衣袖的瞬间,他像是被枷锁套牢,唯有头颅低垂,臣服在她身前。

    举世难遇,仙魔荡遍,独一人的顾写尘。

    低头自缚于她眼前。

    “想我。”

    “直接想要我。”

    霜淩的心湖终于强烈地晃动了一瞬间,不可控地生出了圈圈涟漪。

    汪洋荡漾。

    她的心动好像也失控了。

    …

    天地之间全是危难。

    而衣袍之下,重剑压身。

    少女终于开始畏缩,靠在他怀中悲痛地哭了声。

    这是不行的,物理上不行的。

    冰息重剑一米九,难道是配你的——

    “不行。”她认怂,柔软地垂头。

    “我后悔了…!”

    少女自知逃脱,小心抬起眼睛,“可以吗?”

    顾写尘摸住她脸颊,停下来,他在狂躁的时候神色其实堪称漠然,冷脸冷硬 ,可到这一刻,笑意竟然弥漫开了。

    “可以。”

    霜淩松了口气,却听得血肉之间,千丝万缕地花开。

    他黑眸中浮现清晰莲纹。

    “可是——”

    “情蛊发作了。”

    在重逢二十三天之后。

    在此刻。

    第76章 榻上爆阶

    怎么发作在这一刻。

    霜淩整个人都愣住了。

    黑雾化刺入体压着她暴涨的荒息, 而他也将要未要,冷白的额角浮汗,眼底暴风攒动, 却犹带笑。

    像是笑她依然不记得。

    从第一次发作,到后来的每一次,他都会告诉她。

    很多年前他会带她在冰冷飞瀑下冷静,要她追上他的修为。

    现在——他掌心之下, 她的道意几乎快到了当年他们初遇时他的水平。

    顾写尘没打算让她逃,所以这时候在笑, 在她耳边喟叹着啮咬, “…你甚至快要化神了。”

    “!”霜淩背抵着不知道哪里,心中慌张又惊跳。

    经脉间热意已经发作,开始如千万蚂蚁蜿蜒向上爬,所过之处像是花苞抽芽,又像是痛痒。

    可是她就算化神了,也会疼啊!!!

    谁被重剑劈开能不疼啊!她现在又不是合欢圣体,没有那么逆天的恢复能力。

    霜淩热得脸发红, 在他怀中打了个滚, 到处硬邦邦的, 不好滚。

    …这个修为, 她从前从未设想, 如今也觉得悬浮。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天才垂眸, 从未想过第二种解法, 竟然真的有破蛊的可能。

    可细想去,此事其实从来无解。

    九天上下群狼环伺, 有人图穷匕见,无论是谁飞升, 都会被吞噬。

    “所以,选一。”他齿尖微磨,垂眸,黑雾也如风暴,腾起在这片虚空。

    魔是欲念万重,修魔之人锻体淬骨,贪嗔痴念深重。越深越涌。

    撕裂的虚空中,浓雾腾如同牢笼。

    他根本没想放过这朵新生的花。

    她像是被魔雾浇灌的冰荷,纤细藕臂穿过黑雾伸出来,无力地搭在那里,就有种引人摧折的意味。

    此刻少女衣襟半散,圣女的华服彻底凌乱,但还完好穿着。领下瓷白的肌骨似掩,像是未剥开的莲子一般。

    暖融的甜香开始蒸腾。

    顾写尘眼底清晰,倒映出她发丝凌乱唇瓣殷红的样子,长睫淡影之下的瞳孔,漆黑的暴风正在一点点凝聚。

    在这种情况之下发作,他可以说不会有什么理智了。

    霜淩的手指无力地扯住他衣带,在这种时刻,顾写尘不笑的模样,其实是极端冷漠的。那副顶级的皮相之上,带着修魔三年化不开的戾气,居高临下看人,有种随时把你撕碎的侵略感和随意性。

    他就用那双冰冷黑蓝的眼睛看着她,一点点迫近。

    好凶好凶。

    雾潮铺天盖地,让人不自觉窒息。

    只能吸嗅他的情欲。

    绝对的力量差距终于压下来,霜淩像是被围困的惊鸟,不自觉引颈。

    只是一点点。

    疼。

    疼!

    万重魔气侵邪,剑难动。

    天生他如此,真的……为难……

    寸步难行。

    她漂亮的眸中一下子涌出水光,瞳仁像是被水洗过的珠玉,即便在晦暗无光的虚空之中,也透光明亮,又如萤火之灯,微弱地映照出他模样。

    齿关咬紧,下颌线锋锐清晰,神情凶悍冷漠。

    让霜淩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柄断剑。

    霜淩掐住他的手臂,哭道,“顾写尘——”

    “别喊我。”他声音也冷,额角汗意滚落,剑痕一样。

    霜淩一下子哭了。

    怎么这么凶啊!

    顾写尘猛地吸了一口气,她一哭,他神色近乎狼狈。

    “别喊我,”他手臂弯折在她脸侧,甚至都没敢动手摸,“……我会疯。”

    五脏六腑像是在烧灼,被种下三年的汲春丝千回百转地缠绕。

    他眼底的冰透蓝色缓缓透出赤红。

    身后的黑雾裂动如有实物,像是他化形的心魔,他以情蛊双解,阴阳调和,长剑出鞘。

    但不能强行劈开。

    脊背如弓,侧脸绷紧地咬出了齿痕,窒热让他差点发疯。

    少女在失声流眼泪之后,发现他没有直接把她生劈活剥,浅浅感受了片刻,慢慢痛感终于没那么强烈,卡着甚至有点说不出的酸麻。

    阳气与阴气平衡,她经脉间的热意似乎就稍微平息了一些。

    所以霜淩稍微挪了挪。

    可是瞬间,他就把她重重拖了回来,脸侧埋在她颈窝之间,渴极般地吸了口气,“别动。”

    霜淩乖觉地停下,心跳着,听见他低喘后开口。

    “…我要破阶了。”

    魔功就是贪嗔痴欲。

    他入魔的心印就在怀中。

    于是,每一息都在暴涨。

    霜淩捂住眼睛抬头,他声线炽热,说出来的话让人头昏眼花。霜淩在痛麻中听见他这种熟悉的语气,气得嗷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肩头。

    还装逼……还装逼!

    你这种时候在装什么!

    剑进一寸,只是一寸,像是冰息重剑带着猛烈的魔气直灌而来,生痛中看见他绷紧的额角,冷脸已经像是恶狱修罗。

    这是荡平万魔的魔主。

    衣衫之下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衣衫之上他冷漠到像是能把剑捅她千百来回。

    强烈的画面冲击还有无孔不入的冷热荷尔蒙,终于让霜淩头晕目眩,忍不住叫出声。

    “别叫。”他说。

    什么都不让干。

    “啊啊啊!”

    声调带着钩子,她就叫,就叫,呜呜呜嗷。

    顾写尘像是想笑,但脑海中的魔影魔印魔气重重已经让他难以控制,蓬勃的胸膛起伏一瞬,腔体进气然后又缓缓呼出,灼得惊人。

    他强行闭眼了一瞬,伸手探了一下。

    快撑裂了。

    顾写尘齿关咬紧,然后在霜淩高高低低的呜咽之后,魔雾绞成平流,用尽毕生最强的自控力,缓缓离开。

    魔修锻体,无上魔功,坚不可摧。魔功等阶越高,越是如此。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碎骨断筋。

    说那是冰刃不过如此。

    强捣莲心会烂。

    霜淩惊讶眨眼,“你好了?”

    “不。”

    还没开始。

    霜淩发出十八加三年从未有过经验的软弱惊呼:“不是都捅了吗!”

    “那只是十分之一。”

    霜淩:“!!!”

    什么!世界崩塌了。

    他声调尚算平静,只是手臂青筋仍起。

    她眸光颤动,再抬头,对上他冰冷的眸光,那是九洲第一的极端冷静,和近乎天才才能有的自控。那是只属于顾写尘才能做出的反应,他压着眼底赤红,平静地对她说。

    “根据我的判断,如果我继续下去。”

    “你会死。”

    干到死去活来。

    霜淩的心剧动了一秒,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被A的。

    他是真的很客观,很直白,说出了他真的会干出来的事。

    他第一次,克制不了,真的会死人。

    霜淩从刚才开始就在偷偷掐他的手指颤颤收了回来。

    但他青筋毕露的颈侧,血红一片的眼底,开始失去力量准头的指尖,所有的一切都让霜淩明白。

    他用尽全力克制的爱意。

    霜淩怔怔看他半晌,那双黑眸仍然冷得结霜,像是要碾死众生一样的睥睨,可他分明小心翼翼。

    霜淩忽地神兽抱住他,然后团团菁纯的荒岚莲息涌了出来。

    他黑雾如他,她荒息也同样如她,凝形而出。清甜的荒岚之息化作条条花枝,在虚空之中摇晃蔓延,而后一圈圈裹住了“他”。

    少女柔软地搭在他肩头,呼吸间柔软又心动,然后荒息花枝层层如缚——蓦地绞紧。

    顾写尘忽地把她强按在怀中。

    花枝像是她的掌心。

    他汗意冰冷的额头对上了她的,灵台印合,神识在一瞬间相交。

    狂暴的气息相撞而碰。

    遥远阴仪之中,阴古魔宫与圣女神宫同时灯火通明。

    魔识与神识化作一片夜海。

    霜淩感觉到旺盛的冷气灌入发烫的经脉,然后整个人从脊柱向上弥漫开酸麻的肿胀感,像是密密麻麻的蚁足走过,随后化作一片平坦的舒适,让她指尖开始微微发抖。

    识海交融,花枝缠巨剑。

    他在暴涨的气息之中找到她微张的唇瓣,从舌面咬过上膛,亲到近乎昏厥,手掌胡乱地上下掠过。

    霜淩仰起了头。

    识海交融的瞬间,他们像是进入某一种虚空之中的虚空。

    顾写尘看见她,她也看见顾写尘,看见生来的一切,从此刻走回初点。

    回到三年前他瞳孔天崩地裂,回到出生时孑然暴露于天雷,甚至溯回更久远的、被掩埋过的岁月。

    一瞬而过。

    识海交融过电,像是顺着他们的五脏六腑镀了个来回,痛麻之后是滔天的爽,霜淩声音颤抖。

    “别忍啦。”

    “顾写尘,你也可以被爱。”

    顾写尘眼底翻涌,在阴阳无界的漩涡之中重重仰起脖颈,喉结滚动。

    霜淩被他托起,低头与和他额间相抵,说着说着竟然觉得眼泪汪汪。

    “比如被我爱。”

    他瞳孔一缩。

    “——轰隆。”

    一瞬间,黑雾狂暴逆涨,在虚空中凝成巨大如山的剑影,撕破了他的虚空。

    世界的声音如潮水般再次席卷,九洲四野同时魔气如瀑,灵气压灭。

    一道无边无尽的浩瀚月影,像是路过人间的神明。

    彻底肆虐。

    顾写尘破阶了。

    那一刻,他心里和身体同时溃不成军。

    十阶魔神。

    灭世相生。

    …

    震动持续了三天三夜。

    九洲上下,仙魔两道,掀起了翻天覆地的海啸。

    “十阶魔息,你们感受到了吗?!”

    “谁能感受不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个修士的灵力还能运转自如?”

    “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巨魔之源,他会毁掉整个仙洲的灵脉!”

    可没有人知道引爆这场海啸的人到底在哪。

    不在峰彻底陷入黑雾之中,岁禄剑宗乃至闻讯而至的所有义士,化神以下的修为甚至无法靠近山门。

    顾写尘再一次进入了苍生无法可知的境界。

    九洲历史上的历代魔主,都在将破十阶之前遭到了天罚,这才得以阴阳平衡,邪不侵正。但这一次,那个人再次越过了这道界限。

    在绝对的天赋面前,一切都是虚妄。

    “怎么办……”有人喃喃地跌坐。

    天泣污浊之雨遍洒,盐海水倒灌仙洲水系,十阶魔出引发地动,人心惶惶。

    难道,仙门末法,当真到来了吗?

    灭世之劫从古听闻,却从未真正出现。但如果是那个人……如果是顾写尘,他完全做得到啊!

    不安的氛围笼罩九洲上下,这一次,消息最灵通的坎水龙少主竟然是最后才知道的。

    他在一片狼藉的书册战场之中抬起头,震惊。

    “什么玩意,他破阶了?!”

    “他破十了?!他干啥了他突然破阶?!”

    龙成珏反应了半天,才终于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心里咯噔连着咯噔。

    他踩着一地的书差点滑个跟头,跑到窗户边,心头不安地看苍穹之上的天裂——

    顾写尘破十阶,魔道之主真正应运而出。

    颜玥站在坤仑三山之顶,忧虑的目光隔空和龙成珏想到了一处。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仙魔两道就与阴阳鱼一般平衡交错,从前是仙门统治九洲,魔主应运诀出。

    而同理——

    当仙门空悬,魔主却出。

    那仙门之主,也会应运而出啊!

    那个人,他原来是在等这个——!!

    金光缓缓从天裂散落。

    万万魔潮顺着海雾渡海而来,沿海混战成一片,内陆天泣灼地,魔气灭灵。在这样的时刻——

    虚幻的玄武金銮再次浮现在乾天之上,神兽之颈探向虚无。

    “你们看啊!”

    “你们快看西北乾天方向!”

    “帝君现世了!!!”

    平光阁四洲同时出现在水镜之上,清醒的人都在凝重。

    他们都很清楚一件事。

    当顾写尘以灭世十阶而出,此刻帝君的出现,相当于绝对的正义。无人会不觉得这是仙道应魔祸而生的希望。

    生民所向。

    苍生所信。

    那将无法抵消敕令之力。

    …

    穹顶之上,有人端坐银河金光尽头,闲适地问对面佝偻的蓝衣身影。

    “看到了吗?”

    君唤整个人变得破破烂烂。

    衣服已经化作堪堪维系的破布,衣衫之下的伤口缓慢愈合,他一手手腕还抵在额角,双目死死盯着那道在他墨绿掌心中、金光聚拢的人身。

    那巨大的身影似乎微微摇头,指尖一动,强压着君唤低下头颅。他也控制不好力量,他的颈椎骨立刻发出了一声被绞断的脆响。

    君唤的头终于软软垂了下去,看着天裂之下。

    在乾天的核心,这片废弃三年的飞升之墟上,重新凝聚出了金光的玄武金銮。

    而无数金光是从九洲处处凝聚而来。

    苍生仰望远处乾天的方向,帝君危难时再现,如天神降临。当处在绝望之下,人们就会向神明敬上一种东西。

    生民的念力。

    无数光点如星瘢,在这片神弃的大陆上,向天祈求和平。

    “我们仍愿世代奉帝族为尊。”

    “求帝君降下天罚,惩戒顾……那个人!”

    “为正道开太平,我族愿全心献给帝君。”……

    当他们以念力汇入玄武金銮顶,敕令之力的钢印已经在九洲之内,四处传染。

    君唤木讷痴困地看着那里,然后缓缓抬起头。

    那巨大的身影似乎心情很好。

    他开始操控那团金光的人形。

    他为捏出了纤细的四肢,精细地调整着那副空绝惊艳的五官,甚至重新给金色红莲圣印描边,一举一动,像是造人的神明。

    那人身的金光开始凝聚。

    若有当年仙门起义的人在场就会清晰地看出来这是什么——那年就在玄武金銮的凤辇前,那少女自碎于天,给了帝君千年来第一重击。

    而那时他即刻消失,原来是为了拢住她四散的原身——!

    “嗬嗬……”

    合欢圣体,怎么能那么轻易浪费。……

    那可是帝族千年来的好东西。

    现在……她有了更好的作用……

    墨绿色荒息包裹的手缓缓伸出,探入金光,在下腹处停留,神色更加满意。

    君唤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

    他从枯涸的喉咙间溢出一声,强心握住手腕,转瞬就想离开。

    告诉圣女。

    或者像那次一样。

    在灵符玉上千里奔袭,让她逃。

    可是君唤刚一抽身,转瞬就被半空中的涟漪绞住。

    他的腕侧莲印离开太阳穴一瞬,帝君的敕令之力立刻无孔不入。

    “别着急。”

    “不用着急。……”

    “一切都会好的。很快。……”

    君唤无法动弹。

    他眼底冒出了像眼泪一样的东西。

    巽风叶家。

    叶敛正拿着记载得密密麻麻的册本,仰头看向乾天方向。

    在他身后,是叶家医法道术凝聚的药池,空气中一片清苦,有幽光微亮。

    青光像是慈悲,熄灭又亮起。

    不知持续了多少遍。

    叶敛从清苦的药味中回过头,看着池中缓缓聚拢的命火灵魄。

    他已经掌握了控制命火的方式——

    这种方法,比魔修的“探灵”更精准,没有那么残暴,也更加隐秘。

    从乾天回来之后,叶少主就一直关在楼中。他收集了盘亘在巽风洲界内散落的命火灵魄,这些人竟然百年未散,修为极高。这说明这些人肉身未陨,可叶家竟从不知这些人的存在。

    叶敛可以确定,如果命火灵魄代际传承,会逐渐削弱,原本的魂魄意识被一点点蚕食。

    如果能归拢到始祖帝君历代靠圣女传承的帝嗣命火……

    可他怎么才能找到帝君的命火?

    叶敛隐隐觉得,这很重要。否则霜淩就要危险了。

    另一边。

    坎水龙城。

    龙成珏埋头苦找多日,对着他手臂上的血痕看出花来,也没找到一个字迹的对照,反而从各种深埋地底的残片中找到了一些毫无印象的祖辈。

    这些人从未被父母辈提起,可从古谱中的只言片语却看得出卓越天资。

    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十阶魔气正在横扫整个九洲,没人知道顾写尘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

    会不会彻底狂暴,会不会被魔剑反噬,霜仙子又如何?

    无论如何,他们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那部分——

    龙成珏手搭在窗前,遥望远处的玄武金銮顶,脑海中忽然抽丝剥茧地亮了一瞬,忽然跳了起来。

    对啊,玄武金銮!

    他确定自己见过那种字迹,他就是在那里见到的!

    当年的乾天圣洲,发生了什么事?

    他猛地看自己手臂上已经结痂的血痕,就是乾天圣洲,就是那里。

    当时他做了什么?

    可金光蓦地天降。

    仙门之主以正义之姿,重临九洲,落在玄武金銮之上,无数生民跪地叩拜。

    他正好踩在地底的神像头颅之上。

    巨大的身影之上,终于有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

    汲春丝缠入骨髓,三天三夜才平息。

    顾写尘给她掩好衣襟。

    神色恢复清冷。

    霜淩处于昏睡状态。

    一边迷糊地睡着,一边做梦骂他。

    顾写尘的魔气爆了又灭,熄了又燃,唯有荒息能压住他。

    三天,神交百次,探进数次。

    最终没伤她,因为她已经彻底累晕过去。

    “下次就会好了。”顾写尘抱她在怀中,顺着额角亲到眼尾,然后含住她犹在呓语的唇瓣。

    “顾唔……写尘……不是人…唔……”

    顾写尘垂眸笑了声,认真地告诉她,“下次就真不是了。”

    至少吃到五分之一。

    晨曦染上天色。

    他长睫微垂,其实听得见九洲之内无数的声音。

    生民请命,敕令行遍。

    魔剑之内,残魂暴动。

    魔潮高呼他的名字,苍生痛斥他的祸患。

    还有苍穹之上——

    可顾写尘抱着怀里柔软垂头的少女,认为这一切都没有给她穿衣服重要。

    霜淩摇摇晃晃,睡着了又有些不踏实。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可他怀中又很宽厚结实,霜淩的头磕磕绊绊,被他掌心扶住。

    她吃到了苦头,也尝到了一点甜头,扒在他怀里半晌,朦胧地睁开眼。

    清醒过来,他唇齿就又黏人地吮了过来,抬着她的下颌亲掉她还没出口的疑问。

    十阶巨魔到底有多可怕,那是一种超越修仙飞升等级体系的存在。

    顾写尘身后无边无尽的黑雾已经成剑,剑身映着月影,已经可以……横贯整个大陆。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反应。

    可他正在低头,亲吻第一万次。

    像是荆棘丛生的花木,沿着花枝一寸寸地纠缠。

    霜淩仰头吞咽着,舌尖也有一点甜了,却觉得还有事没说。

    “你够了呀…”

    可天光之下,他眉目背对窗影,冷硬消融,忽然低声问。

    “所以你说爱我…”

    霜淩心头跳空一拍,脸色酡红。

    在羞恼之间,她的双眸被远处金光映亮了眼尾。

    那是一瞬的事,可她忽然揪住他的领口。

    她的心跳空……身体也在空。

    “顾写尘!——”

    顾写尘原本还眼底玩味,却忽然魔影腾出,四面八方围困住她。

    “霜淩?”

    霜淩在虚空中看到一双眼睛。

    然后这具身体,忽然开始了抽离。

    她像是被什么人拖出这具托生三年的冰莲灵体,那她要去往哪里——?

    那一刻,霜淩仓皇抬眼,顾写尘眼底已经暴魔万重。

    “霜淩!——”

    第77章 他要灭世

    冰莲所化的身躯, 温凉柔软的骨骼,细腻如莲藕的肌理…所有顾写尘三天三夜接连触摸、寸寸亲吻到上瘾的线条,开始…寸寸消散碎裂。

    她的目光在惊疑恐惧中消散。

    她的身上开始碎裂成万千萤光。

    顾写尘……!

    霜淩好像感受到了是怎么回事——可她来不及说了。

    “顾……”

    青丝如瀑坠地, 霜淩的瞳孔开始扩散,她盯着远处玄武金銮的方向,和更远处苍穹之上的漆黑天裂。

    顾写尘瞳双手紧抱,眼底开始蔓延开发疯的前兆。

    从情欲中抽身, 发现她已无法抱住。

    突兀又精准地给了顾写尘致命一击。

    她不只是在被抽离出这具身体,她的莲体本身, 正如流沙般消散——

    以冰莲托生的肉身不能再次离体, 如果不是金丹尚在,这一次她就是必死。

    彻底消失于世间,死得无法挽回。

    顾写尘的眼底已经是暴怒状态,但大脑还在冷静转动——莲生体不是她的本体。如果她爆丹陨灭的本体再次出现,她的灵魄就会被强召——可那本是不可能的。

    有人做到了。

    有荒息的人…

    顾写尘低头,齿关咬紧一瞬,眼底已经魔气暗涌, 但还在飞速思考。他瞬间黑雾成阵, 向内倒冲, 模拟荒息形成浓郁漩涡。

    他双手指尖捧起四散的莲体, 灭世魔雾徒劳地化作厚重囚笼, 但那莲体已如水散开。

    可黑雾汹涌地收拢, 却如竹篮打水, 拢不回来。

    霜淩的表情好难过。

    “别怕。”他一字一顿。

    冥业冰莲的气息向来浅淡悠逸,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浓郁。像是随着肌骨的拆碎, 花萼瓣簇被碾碎,甜到腻醉的花汁如血液流淌到他的指尖, 甜到崩溃。

    他甚至只来得及叫她的名字,她的命火灵魄就彻底被抽离而去。

    顾写尘愣了愣。

    掌心之下开始失温,几息之间,少女人影彻底消失。

    最后一刻,她的头颈柔软地靠在他胸口位置,就像这三天三夜里她每次累得气恼的样子。

    雾气之中,顾写尘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空荡掌心。

    可正因为这几天神识深度交融,以骨血皮肉相亲,达到他此生从未有过的亲昵,将识海与心意相通,所以——

    他也更能清晰地感知这一刻,对方神识的抽离和碎落。

    汲春丝千丝万缕地缠绕他们,而此刻又抽丝剥茧地分离他们。

    汹涌浩瀚的黑雾最后团团围住了一捧消散的莲花香,困住一捧注定消散的空气。就在一刻之前,他的舌尖抵在她津甜的喉咙之间,湿漉黏腻地无法分开。

    然后一切烟消云散。

    紧密相贴的灵台终于覆灭。

    ——她这具身体当真死在他面前。

    顾写尘心中的理智轰然倒塌。

    绷紧的身影之下,那人指尖一点点攥紧。

    冷白见骨。

    风动不止,这一刻的顾写尘其实表情很淡。

    除了漆黑透蓝的瞳孔微微扩散,他的表情堪称平静。从头到尾,在意识到他的力量不足以停止这场抽魂之后,他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可是,整个地在动。

    地上的碎石在惊恐地弹跳震颤。

    然后——岁禄群山,七峰十二宫,以不在峰为半径的艮山地界,在同一时间坍塌!

    四面八方向下重重深陷,夷为深坑,平地砸进地脉之中。

    在全域轰然作响!

    “他果然动手了!!!”

    “他当真要灭世,快!传讯九洲,顾写尘真的要灭世了啊啊啊!”

    剑影入月。

    那人在九洲上空腾起。

    纵贯大陆的剑尖正对正西北乾天,直指苍生叩拜的玄武金銮——

    顾写尘冰冷的眉目在半空中缓缓出现。

    玄衣黑金色的衣摆猎猎而动,他半阖的眼底向上一寸,看着长天。

    为什么。

    要这么对我。

    猜出自己的隐晦命数之时,他尚且还能淡漠从容。

    但到这一刻,魔主的恨,当真滔天。

    为什么?

    尊魔之剑中,十世魔主兴奋地绞动,残魂扭曲如金蛇狂舞,狂热地助长着持剑之人心中的恨意。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身为魔主,怎么能不暴虐痛恨。

    从前炽月心中的恨只关于情爱,那种恨是一种酸痛,太绵,太浅。

    但——恨道,恨天,恨苍生就不同了。

    “炽月,天道负你,就灭了这天地,让九洲血流遍地,燃烧赤火。”

    “本尊愿尊你为主——”

    “十世魔主之力,送你屠遍人间,成就魔神功业。”

    顾写尘目光冰冷地抬起手,他在重重魔音之中辨别——命火灵魄蕴存于方形金丹,飞去了哪里,他就砍到哪里。

    然后,万里剑影穿月,带着不言自明的怒意,在九洲大陆上劈下了第一剑。

    由东向西,纵贯地陷。

    …

    “啊啊啊啊!”

    “啊啊啊!他疯了,他走火入魔了!”

    这一刻,终于是坐实了魔修破十而灭世的预言。

    “顾写尘果然要灭世了!”

    “快,快稳住他——”

    “敬祈上天,帝君降世,苍生愿献上自我,以求太平——”

    九洲上下没人真正见过飞升之后的顾写尘,没有见过他成神的样子。

    但这一日,众生见到了入魔破十的顾写尘。

    恐怖如斯。

    艮山、离火、震雷三洲率先统一,所有高阶修士联合起来抵抗顾写尘,短短一月不到,这个名字已经彻底成了罪孽的化身。

    很快,平光阁四洲也惊疑不定地做出了反应。

    ——稳住、稳住他啊啊啊!

    顾写尘清醒状态下他们尚且还不能保证反剿帝君能成,如今他先发疯——

    坎水龙城都被震断了两条川溪!!友军也在挨打啊!

    他们都不知道顾写尘为什么突然如此,虽然破阶入十,但他不是稳定了三天吗??

    所有人都清楚只有霜淩能控制住他,可今日怎么突然就疯了?!

    龙成珏已经废寝忘食地翻找了好几天,终于,他找到了一个他见过一面的小东西,然后重重跌坐在坎水龙城的宝库内。

    他将那东西紧紧握在手中,上边的字迹同他手臂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他心中来回反复地跳了好几下,心头隐隐有猜测,可真相似乎太过渊源深刻、古老宏大,以至于他以凡人之力,很难看清。

    但他终是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见过,并且给兑泽千机门送去了信——这个东西,他们也见过。

    此刻九洲众人遥远望去。

    但见悬空天地间的一道黑影,头顶天裂。

    那人仍是肉体凡胎,可身下的魔影却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的范畴。

    历史上并未有被明确记录的十阶巨魔,但仙洲已知修魔锻体,之所以十阶比照修道的飞升水准,就是因为到这个程度,魔会修心。

    以心灭世,无人可堕其心智,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等等,你们看,有人去挡他了!”

    “义士啊!”

    “那些是什么人?”

    十几个残缺的身形缓缓升至半空,麻木空洞,但犹在螳臂当车——被敕令之力操控,要在生民面前以正义之名阻击顾写尘。

    但苍生不懂,他们仰天高呼。

    “是帝君的护卫!是乾天圣洲的高手——”

    “帝君来救世了!!”

    “帝君——”

    无数人激动叩首,生民的信仰之力如金光点点汇入玄武金銮,然后,敕令之力无声无息地流遍九洲。

    可是,想挡住顾写尘,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已经一路砍到了乾天上空。

    不声不响,像是在找什么。

    那十几个人根本看不清眉目,在乾天地底神像之时龙成珏他们也见过这些人,他们就像是完全被操控的帝君傀儡。

    没有意识,无法挣脱,不惧伤痛,自愈之后不死不休。

    他们环绕围住了黑衣持剑的魔主。

    可颜玥、龙成珏、君不忍他们心中同时升起清晰的念头:拦不住的。

    那是乾天之下炼化的无数天才,若是他们真的能追上顾写尘,那如今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所以顾写尘到底怎么了啊?!

    龙成珏看了许久都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发疯,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正在焦虑之时,灵符玉猛地亮起,叶敛的传音急急而来。

    “并蒂莲…灭了一朵。”

    他的声音近乎在抖。

    她会死……

    巽风。

    叶敛跌跌撞撞地冲出药池楼,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张,甚至失魂落魄。

    莲生灵体,无魂无魄无丹心,为医法道术所不能救。这次如果真的身陨,那就是彻底人死如灯灭,救不回来了。

    霜淩她……

    “少主,少主你怎么了!”

    “少主你去哪里?外边危险啊——”

    另一头,龙成珏愣了半天,最后猛地仰天大骂了一声,差点把手中那个东西扔出去。

    完了。

    谁人要灭世?!

    帝君再次把圣女夺走——我看他才是不想让我们活!!

    东海相隔,阴仪魔域之内。

    同时有万人抬头——

    合欢弟子在第一时刻感受到,圣女留下的莲印变了。

    荒息之力仍在,莲印也仍在,可却在一点点变浅,另一种他们所熟悉的莲印之力——最原始传承了数千年的莲印,似乎正在蠢蠢欲动地复苏。

    “长老,这是什么意思?”蔻摇紧张地看着,如今魔域已经几乎空了,魔潮潜入仙洲侵略,只有整个合欢宗还驻守在圣女神宫之下,害怕给圣女带来麻烦。

    “圣女这是有事还是没事?”按理说这些时日圣女大采元阳,还是那位爆阶的元阳,应该是好事才对。

    顾沉商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就在这时,夜宁蓦地推门而入。

    “出事了。”

    夜宁常是笑盈盈的,来到合欢宗之后和所有弟子都相处融洽,与紫印长老的木讷死板大相径庭,所以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

    “我能感觉到,并蒂双生莲碎了一朵。”

    顾沉商猛地起身,身后山呼海啸。

    “圣女!”

    “圣女——”

    …

    霜淩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她像是飘摇的一颗莲子,像在长风中,又像在深海间,沉浮去落,摇摇欲坠。

    但潜意识里霜淩清楚,那是她的命火灵魄再次离体,似乎比上次离开的距离还要远。

    第一次她在玄武金銮前散尽,然后渡海东行,魂归阴仪荒水,种了下来。这一次她要种向哪里?

    她睁不开眼睛,也伸不开手,她仍是有意识的,可却无法操控自己。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哦,她现在是没有身体了。

    她被抽离了那具冰莲托生的肉身,也离开顾写尘身边。

    顾写尘——想到这个名字,霜淩在朦胧的状态之中忽然清醒了一点。

    她心中有种清晰的意识,是合欢圣体在牵拉她——那是来自圣女代代的传承,像是某种生命本源的召唤。

    强大到她根本无法抵抗。

    但如果不是顾写尘以全部灵力保她金丹到如今,重塑识海,守住魂魄,今日再有一次这种事,她会死得干干净净。

    她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之中。

    那顾写尘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霜淩不知道自己飘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失去了时间、空间、距离的概念,只觉得度过了漫长的漂泊。

    她心想,原来没有明确终点的颠沛与等待,是这样的感觉。

    顾写尘带着金丹找了她三年,这次他还能找到她吗?

    想到这里,她有点难过,又有点担忧。

    霜淩如同在汪洋之中,回到了母体,她听见生命的原始呼唤。有双一直注视她的眼睛,像是乾天地底的神像。

    可她是一团没有身躯的命火,她无法表达,也没有人能看见。

    直到她一片漆黑的神识中渐渐勾勒出一道金边的身影。

    那身影单薄又丰盈,只是寥寥线条,就有种难以磨灭的美感。最灼目的是,在那身影的背后肩胛骨上,有一捧全新的金色莲华。

    …圣体。

    在乾天之上碎身之后,又被荒息重新归拢炼化出来了!

    她不受控地被那道身影吸了过去,然后听见一道层层叠叠的声音传来。

    “你很不错。…”

    霜淩心头剧跳,感觉到自己整个灵魂都被附着在那道金光身影之上,阴阳双合鼎融合的金丹猛地落入了圣体金身的下腹丹田处。

    然后,她开始有了视野。

    她看见一双被墨绿色荒息缠绕的手,似乎要越过腹腔,触碰到她的金丹。

    霜淩:“!”

    她根本无力反抗,那种力量像是压顶一般,那双手径直而来。

    可就在触碰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方丹之上亮起千丝万缕的交错光线。

    那是汲春丝,可却已不是万千红绳。

    红线在亮起之后就寸寸变黑,渡上细密的黑雾。

    那是顾写尘留下的!

    ……魔主的封线。压制住阴阳双合鼎中无限暴涨的荒息,同时护住她的金丹。

    那是三天三夜解情蛊的过程里,顾写尘搂着她,吻遍每寸肌骨的同时,一寸一寸镀上去的。

    霜淩眼睫一颤。

    想起他掠过曲线反复摩挲的指尖,和清晰含笑的眼睛,如今那双眼睛应该是冰冷风暴的模样。

    万千封线带着冰刺般的魔气,绞断了探来的墨绿色荒息,那人到底收回了手。

    “啧。……”

    那道声音层叠如水,声音似乎不满,可又有一点欣赏的意味。

    “不愧是。……”

    帝君的手微微一动。

    霜淩整个人被彻底纳入复位的圣体之中,圣女归位,经脉寸断的痛感瞬间也同时归位!

    那一刻霜淩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可出奇地,她那一刻出奇地清醒。

    她掌心覆上黑色封线镇住的方丹,感受到闲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后她开始真正理解这个世界。

    从一开始,霜淩以为这是一本以大男主为主的爽文。但当她身处其中,才发现大男主根本不是大男主——

    他悟到的仙魔同修之路早就有人知道并且运用了千年,他一统两道的帝位是头顶那人不要的,他所做的一切——所谓集天地气运的天道之子,不过是在按照对方拟定的道路,做一个名为大男主的NPC。

    顾莨在翻越了顾写尘这座高山之后才开始了自己的大男主之路,却不知道顾写尘早就被锁定,被献祭于长天,他其实从来就没有赢他的机会。

    所以也没有什么原著,什么书,所有这一切,都是“他”预定的剧情。

    高坐长天,看千流汇通,然后坐享其成。

    霜淩之所以那一瞬间想到这些,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了顾写尘对汲春丝的控制力。

    在原本以为的剧情中,顾写尘在被合欢圣女勾引,强行破蛊,然后修为尽毁。后来渐渐消失于公众视野,大男主强势而起,撑起岁禄、名震九洲,称帝天下——现在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视角偏重,让人将目光放在大男主这个所谓的“天选之子”上。

    可他真的毁了吗?

    他在之后的时日里能悟到汲春丝反镇经脉的方法,用以保她的金丹流转;

    能用魔气寸寸覆盖情丝蛊意,压进他自己的掌控之中;

    ——难道在强行破蛊的那一瞬间,他没想到吗?

    他一定想到了。

    并且,他一定也护住了自己的金丹。

    那是一个修仙能二十年飞升,修魔能三年大成灭世的天才啊——他怎么会消失呢?

    可后来为什么顾写尘的确湮没于“剧情”之中,的确再也未能起来?

    只有一种可能。

    他其实,已经飞升了。

    却被——

    霜淩猛地睁开了眼睛,命火灵魄完全归于圣体之中,她看见墨绿色荒岚中的巨大身影,看见自己身在虚空天裂之中,银河压着金色光轮,圣洁到诡异。

    “为了修复你,我花了不少力气。……”

    一道嘶哑连贯的声音,带着笑意,轻轻对她说。

    所以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了——

    那年她在玄武金銮顶上以荒息与帝君相连,用爆丹之力重创了他,极限一换一,那时帝君带走了她碎散的圣体。

    等到时机成熟,强召她回来。

    因为她的金丹,如今承载着九天上下最接近飞升的力量。

    霜淩终于弄清楚了状况,也痛得清清楚楚。

    这具身体当初是实打实地四分五裂了,即便被荒息重新炼好,也如破镜般不可能完全重圆。

    她觉得四肢百骸都在疼,身陨又强行重组,她感觉自己像是小时候电视上的雪花,寸寸痛散,又被强行粘合在一起。

    好疼……

    霜淩无法呼吸,眼底不受控地蓄满了泪珠。

    顾写尘都没有让她这么疼,只要她喊痛,他就会在意地抱紧她,换一个不痛的地方。

    可现在,像是剥离了叶敛的止痛符,她终于重新感受了一遍那日的触觉,可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她那可怕的修复力正在极速泯灭消除这种痛感,然后用一种难以形容的速度,愈合一切。

    合欢圣体……经脉宽韧到极点,是情欲圣体,也修炼圣体。

    霜淩长长地抽气了一瞬。

    剧痛彻底消弭,合欢圣体再现人间。

    圣女抬起了被泪意打湿过的倔强眼睛。

    墨绿色荒息包裹的巨大身影在天裂尽头隐隐浮现,像是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

    痛感虽然消失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恐怖的能力落入敌人之手,几乎是在明确告诉对方:可以随便虐。

    霜淩的四肢已经重新抽长,在一团金光之中坐稳,以她那颗方形的金丹为花蕊,莲台新生。

    她没有说话,努力地重新掌握着自己的四肢,指尖一点点轻勾,悄无声息地感知着体内的荒岚之力。

    她悄悄地活动着指尖,庆幸的是重归合欢圣体也仍是依托荒息,与阴阳双合鼎之中两次暴吸的荒息同源,她的力量几乎被全部跟了过来。

    是阴谋危机,可也是她的倚仗。

    流转的荒息在经脉间游走,然后碰到了方丹之外千丝万缕的黑线——冰凉带刺又柔软,像那个人一样。

    他保住她的丹心,又用尽全力留住她。

    可天从不遂他的愿。

    “如何?……”

    “还满意吗。……”

    霜淩捏紧了拳头,觉得很愤怒。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顾写尘。

    “就因为顾写尘过于天才吗?”她对着那道身影开口。

    帝君……君岐。

    当年乾天古祠庙中见过他以万树为源,如今他的背后有一道金光流转的巨大圆盘,他坐在那里,仿佛触手可及,又似乎隔着无数层虚空。

    他笑了。

    “你还是不懂。……”

    话音如潮水般浸透人的识海,霜淩咬紧了舌尖。

    帝君真的在笑。

    他像是千年未有如此愉悦的时刻,所以忍不住和这个小家伙多说点什么。

    “他也……没有告诉你……”

    “但我猜……他应该……猜到了。……”

    话音落下,这片天裂虚空忽然震动。

    有人打进来了。

    这片虚空之中的流速不同,外边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一道剑光狂暴地在黑暗中勾勒出形状。

    霜淩猛地回身,在一线缝隙中看到了脚下陆地——他们正在乾天上空。

    脚下就是虚幻重铸的玄武金銮顶。

    帝君以民生所念,金光加身从天而降,对抗那个——魔影万里、毁天灭地的灭世祸患。

    霜淩猛然间明白——他每一步都算得如此精确,不仅能用最好的身体让她飞升,还能逼迫顾写尘彻底失控灭世。

    从此顾写尘成为九洲历史浓墨重彩的一笔、被苍生唾骂千刀万剐的魔主。

    帝君如神降临,享信仰之功德。

    霜淩的心头一颤,“顾写尘……”

    那道冰冷漆黑的身影缓缓出现,九洲上下已是一片狼藉,他在盛怒之下无人能挡,已经彻底成了万民唾骂之灾。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曾是九洲清月,大道独行之人。

    下一剑已经再临。

    但一线缝隙之间,那双黑眸找到了她的身影。

    终于一顿。

    重重松了口气。

    霜淩对上他的目光,眼底发红,想要冲过去,可根本无法突破这片虚空。

    身后响起释怀的笑声。

    顾写尘的狂暴短暂停止,然后一剑划出,寒月向下。

    整个乾天,天塌地陷!

    那一刻,深陷地底的神像缓缓露出。

    那双悲悯的眉目终于重见天日,在光明的照耀下,露出了那张无口缄默的脸。

    顾写尘站在神像之前,抬起剑,隔着虚空,指向霜淩背后。

    眼底冰冷却赤红。

    找到了。

    霜淩心头一撞,像是宿命的钟声敲响,蓦然回头。

    她看见墨绿色浓荫的荒息深处,那道巨大的身影终于云开雾散,缓缓露出了表情——

    如果说神像还只是酷似顾写尘——

    那乾天帝君。

    长着一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

    他的身形扩展数倍,像是将他的天赋、力量、修为——一切无限扩展。

    霜淩心头巨震。

    她在那一刻终于明白顾写尘为什么告诉她,自己需要更强。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九天上下无人能拦他分毫。

    他最终要战的是自己。

    第78章 荒芜陷落

    顾写尘的眉目清晰又深刻。

    他的神色没有怎么变化, 看起来并不意外。

    但那双黑眸眼底寸寸魔纹生成莲印,霜淩看得清楚,认得清楚。

    这才是顾写尘。

    所以, 霜淩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形容眼前这个从墨绿色荒岚中散尽而出的身形——

    那是一个拼凑出的,巨大的“顾写尘”。

    那一刻,她站在神像、顾写尘、君岐之间——像是一颗被吹到宿命风口的莲种,惊得簌簌。

    合欢圣体背后的肩胛骨缝开始阴冷酸痛, 金印却灼灼。

    她看着乾天帝君高坐天裂之下,背后的金光轮盘流转出璀璨虹光, 垂目看向他们这些凡人。

    他的身形非常巨大, 让人震惊的不仅是他和顾写尘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他像是等比例放大无数倍的顾写尘。

    每个熟悉的五官都在虚空之中抽动,像是飘忽的信号,又像是无数图层叠加出的面孔,看起来那样熟悉,又那样不真实。

    所以——

    霜淩握紧了自己冰冷的指尖,心头忽然开始震颤地理解顾写尘那些未尽之言。

    乾天帝君炼化了那么多仿照顾写尘的天才, 如今又把最后的目标放在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顾写尘这次转身堕魔, 一切都会按照他的设计走下去。

    可她一直忽视了一件事, 被炼化的众多人绝大多数都比顾写尘年长, 炼化的时间也远比顾写尘修炼的时间长——只说君唤一人, 他作为蓝印离开阴仪谋出路的时间甚至比顾沉商还要早, 他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被帝君胁走、成为乾天古祠中的一个试验品。

    可要知道,顾沉商离开阴仪去往岁禄的时候——顾写尘还没出生。

    所以乾天帝君为什么就将这些天资出众的人按照顾写尘的方式炼化呢?他怎么知道顾写尘一定会飞升成功?

    这不仅说明乾天帝君不止需要偷走一人的飞升成果, 还说明——

    顾写尘一定成功过,且已经被他窃取过了。

    霜淩的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这场阴谋亟待警惕, 可直到这一刻,她看着眼前这被叠合的熟悉五官,却带着不属于顾写尘的神色。

    她才终于明确惊觉……帝君早就已经成功过,顾写尘也早就发觉了。

    所以他会在乾天地底找到他的无字碑,他会在岁禄不在峰后找到被抹去剑铭的断剑。

    霜淩站在这一刻,不知道千丝万缕的宿命将她置于何处。

    可她冥冥中知道这草蛇灰线的隐幽命数,自己也身在其中。

    她转回头,隔着天裂虚空的一线缝隙,对上属于顾写尘的清冷眼眸。

    所以,他夺走过你的一切,拼成自己,是不是…?

    但是在敕令之力下,他们全都忘记了,包括顾写尘自己。

    所以如今顾写尘要对抗的,就是他自己曾经拥有的力量。

    何其…可怕,何其伤心。

    顾写尘目光深刻地看着霜淩,唇形似乎动了动。

    霜淩几乎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眼底发热。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你呀!——

    然后,黑金玄衣的魔主闭了闭眼,剑指帝座,冰冷俊逸。

    帝君微笑回目,毫不意外。

    从始至终,他丝毫不意外会被顾写尘找到,然后打上来,像是这一幕已经发生过一样。

    他非常闲适,又十分愉悦,这与真正的顾写尘完全割裂。

    虚空中,他的声音缓缓送入他的识海。

    “好久不见。……”

    “啊…也不是……很久……”

    君岐与他遥遥相对,身形巨大高耸,坐在奢靡寒萃的帝王礼服之中。他含笑的声音如潮水般从四周推向中空,荒息寸寸散尽,那张脸微笑地看向虚空之外的顾写尘。

    顾写尘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剑尖不偏不倚、不动如山地指着他。

    他身下的土地已经是一片惊动,霜淩这才看得到她被抽身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顾写尘把乾天弄塌了!从前荡平圣洲不算,如今连地底的灵脉都不放过!”

    “伤及九洲灵脉,顾写尘罪无可恕!!”

    “他彻底疯了!修魔果真如此!”

    但此刻,顾写尘的黑眸直视着与他相同、硕大数倍的瞳孔,眼底却仍然清醒得很。

    九洲苍生都说他疯了,他在灭世。平光阁四洲都不敢插手,怕他发狂之后误伤全洲,直接团灭。

    顾写尘找人几天,整座大陆就西北塌陷,处处爆破。

    就连他手中的剑也在不安分地骚动,魔气汹涌。

    “君岐这老货还没死?”

    “他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样,炽月。”

    “那应该见过你的脸啊。本尊怎么完全不记得。”

    “本尊也是。”

    尊魔之剑中,十世魔主的残魂跃跃欲试地教唆着他:“现在九洲都看见你灭世的样子了,一不做二不休,屠遍他们所有人。”

    “杀。”

    “杀——”

    顾写尘身影如寒山。

    那双黑眸透着冰蓝,下颌微微绷紧。他看起来没有情绪,可爱恨千重,压在莲纹中。

    他很清楚他是谁,也很清楚那个人,不是他。

    却拥有他的力量。

    顾写尘此刻站在乾天地底的古神像之上,踩着苍生念力重新凝聚的玄武金銮,对着天,下一剑已经劈了出去——

    他只想要人。

    一剑挥出的瞬间,苍生头顶的天裂轰然震动,剑波竟能让苍穹泛起恐怖扭曲的涟漪!

    这就是十阶巨魔的力量!

    霜淩紧张地盯着这一剑,可尽管九洲天象都已经因剑波而变幻,脚下的天裂却没有破开。

    君岐始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某一瞬间,他像是无数层、无数时空拼凑出的顾写尘。

    神像之口,敕令之力……层层叠叠,无数碎片,塞得身体膨胀巨大。他高居九天,俯视生民,背后的金圆轮盘流转出炽热光芒,墨绿色荒息缭绕,他像是真神一般。

    可做的事却毫无悲悯。

    顾写尘一剑劈开了天裂扭曲的时空界限,但真想闯进来,没那么容易,先例就在这里——

    君岐抬了抬手,一团碎骨头一样的人形就被丢了出来。

    霜淩的眼睛猛地圆睁。

    这下,鼻尖连着眼底都跟着红成了一片。

    那身蓝衣已经被烧灼到碎烂,斑斑的血痕凝在布料之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腕侧莲印的地方血肉模糊,身上也没有好处,可衣裳之下的身体却仍在墨绿色荒息中修复、痊愈,像是诅咒一般。

    原来君唤已经找到了帝君,先于他们所有人。

    因为君唤是被炼化最深,被按照顾写尘的模板炼化到最高的产物,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可却已经是化神圆满的修为。

    所以当年他是最先明白帝君没有消失的人,他对圣女的觊觎从未停止,如今更是从简单的传承帝嗣、到将飞升的阴谋落在她的头顶。

    所以他没有回到阴仪,他在天上找了三年。

    最后借着圣女烙印的荒息一缕,以灼伤之势,强行突破进了这片天裂虚空之中。

    他已经独自努力了这么久,仍然无法阻止她被扯回帝君控制的圣体之中,君唤难以露出情绪的瞳孔里写着痛苦和歉疚,“圣女……”

    霜淩怒红着眼睛摇头,“别说话,保存体力,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君唤的出现让她瞬间明白,为什么当时君唤回到阴仪的时候曾说,“在天上,看见,顾写尘。”

    他看到的,就是君岐……

    霜淩一双水洗过的明亮瞳孔染上愠怒的红,怒目瞪向那道巨大的身影。

    这是她的弟子,在帝君手中就像一团垃圾,被随意折断又随意安好。

    圣女如此,顾写尘也如此。

    在帝君的眼中,一切都是工具而已。

    可他最初也只是一个偷窃古神之口的凡人——

    拥有敕令之力后,他仍是不得飞升的肉体凡胎,却已经在几千年统御九洲的光阴中,把自己当做了神明。

    “别生气。……”那张脸微笑地看着霜淩。

    远处的顾写尘漠然看着他的目光,眼底暴虐如冰层起。

    第三剑,破天而来。

    那是毫无保留的滔天之势。

    可君岐并没有动,团起来的君唤却忽然像是被无形的提线牵引,站起,展平,举剑。

    然后、蓦地冲出了天裂之中——转瞬就到了顾写尘眼前,要用残骨去接他的下一剑!

    顾写尘眸中漆黑的暗涌顿时一顿。

    “啊!”霜淩惊叫出声。

    隔着天裂虚空,顾写尘听不见她的声音,可剑还是顿了一瞬。

    他也清楚君唤冲上去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了圣女上下求索,所以,即便已经是失控边缘的顾写尘,第一次堪堪将自己的剑转了角——

    可魔主之威,汹涌之力,根本无法消弭。

    君唤被荒息送出去的位置和角度像是被精准控制,那道偏转的剑气瞬间从西北向东,在九洲之上劈出了一条清晰的裂纹。

    从西向东,从仙洲向魔域,这道剑痕纵贯东西。

    要紧的是……

    “荒芜地……荒芜地破开了!”地上,有人失声惊叫。

    整个九洲被白雾弥漫无法生存的荒芜地包围,向来泾渭分明,无人可探查,而现在,大雾沿着地面的裂缝,开始向内倾泻。

    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西境的無蕴之崖也裂开了!”

    “这条裂缝,它、它连到了阴仪魔域!!”

    渡海而去,贯入阴仪的绝落地——那是古魔栖息之处,也是阴古魔宫的腹地。

    “他要连接仙魔两境!顾写尘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哈哈哈顾濯你也有今天!”

    “整个仙洲中部都裂了!!整座大陆,裂开了!”

    霜淩的瞳孔猛地睁圆,侧目去看乾天帝君,他目光闲适而满意。

    这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终于开始显现——

    九洲之上,众目睽睽,炽月魔主开始屠戮苍生。

    顾写尘的剑尖终于微顿。

    这并非他本意。

    可是目光顺着看去,他的魔雾剑影已经…横贯天地。

    没人会信。

    …

    霜淩被按在君岐身边,她的心越来越凉。

    合欢圣体中的荒岚之力在缓慢增长,如果不是魔主封线困住了金丹,霜淩现在可能已经被圆满献祭给君岐了——

    成为他拼凑的一环。

    霜淩的神识像是无限铺展,她能感受到地上每个人的动态。她被强冲到化神的荒岚内力,在回到合欢圣体这具本体之后……变得更加强大。

    她能看见九洲上下的伙伴们四下惊呼,也看见合欢弟子登陆仙洲四处寻她。

    从仙门到阴仪,修道者与魔域众,在长天之下何尝不是同样的被剥削者。

    所有人都只是想要太平世道而已。

    君唤已经在敕令之下,开始和顾写尘对打了起来。顾写尘眼底燥郁越发明显,失控感更加强烈,他可以暴杀他数百次,可偏偏他要保他。

    这样打下去是两败俱伤,所有人都在努力,唯有始作俑者作壁上观。

    霜淩拼命地想着办法,她看见坤仑古老群山的地底,颜玥带着王族弟子灰头土脸地钻出来,险些在地动之下被埋了,可是每个人眼中带着久违的欣喜。

    这片大陆之上并非只有乾天帝族座下有灵源,他们找到了虽然稀薄,但已经悄然孕化出的灵脉——那就是新的希望。

    可颜玥等人的笑容刚维持片刻,就看见天上地下,天崩地裂,顾写尘三剑改天换地。

    霜淩看见平光阁水镜之中飞快地传递着消息。

    龙成珏和千机门研究着那串已经找到的文字,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还有更近的地方,叶敛背着药箱出现在乾天之下,他是平光阁四洲最先赶来的。

    叶家的医法道术再次升级,他仰头看着顾写尘冲顶的背影,抿唇,眼中的光芒逐渐清晰。

    叶敛的目光沿着再次出现的玄武金銮,闭目感知,身上青叶竹的符光浮动笼罩——如果能找到乾天帝君的命火,他们就有一分希望牵掣住他。

    可他们都不知道,敕令之力会在什么时刻降临,他们能否记得自己心中的信念。

    霜淩垂落在身侧的手攥紧,她一直在悄悄观察君岐。

    这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有机会找到他弱点的近处。

    在凡人面前,敕令之力几乎是无解的,否则帝族也不会统御九洲数千年。

    可还有人能对抗这种力量,不只是霜淩自己——她看向远处被操控和顾写尘对打的君唤。

    九天之下,只有信仰能对抗信仰。

    君唤没有像那十几人一样,在帝君恢复修补之后立刻被操控,是因为他有荒息莲印。

    而她还有无数弟子,同样庇佑于她,免于敕令之力下。

    荒岚之力,除了为母体女性所有,还需要心怀正念,为万众所向。

    所以,唯有圣女可以。

    霜淩指尖的荒息悄然凝聚,她要让乾天帝君暴露出来——他最难以攻破的地方,一是强大的敕令意念,二就是无边五形的虚拟。

    只要她能精确他的位置,集众之力,总能更有胜算绞杀他。

    这是离他最近的一次,不能错过!

    霜淩飞快地重新掌握着荒岚,圣体一点点恢复,指尖开始透出浅浅的花枝。

    君岐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的确是无数代之中最特别的那一个。也,很有天赋。……

    那双熟悉的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分艳羡。

    艳羡,这根本不是会出现在顾写尘眼中的神色。

    所以君岐也很快让那羡意散开了。千年之下,他从凡人之躯走到今日,他已经不需要仰视任何人。……

    于是他饶有兴致地开口,声线灌入霜淩的识海。

    “你不觉得。我和他……很像。……”

    霜淩忽地抬眼。

    那的确是一模一样的脸。

    有一瞬间,她不确定君岐问的是顾写尘,还是乾天地底的那尊寂灭神像。但霜淩语气认真而笃定。

    “不。”

    少女身后的荒岚花枝忽然腾起,同时,地上每一个合欢弟子腕侧莲印都开始发烫,指向天空中的位置,无数头颅立刻抬起。

    “你连我都比不过。”连我的金丹都要觊觎——

    帝君微微一笑。

    “何况他呢?”

    霜淩蓦然用花枝团团围住了君岐,身后,顾写尘也按着君唤,沿着那缕逸散的荒息,猛地砍入了天裂虚空——

    “顾写尘!”

    他们终于同处一片时空,身后有风极速而来。

    霜淩还想说什么,她想问你和君唤有没有事,还想说你别急、别怕——

    只有你是顾写尘,我很清楚——

    但她什么都没说,却在一瞬间和顾写尘高度默契。

    一剑裹着她的荒息,径直劈向了金轮之前的帝君——

    君岐果然根本不能直面他的剑。

    一声叹息化开,他立刻消失在原地,同时,脚下这片艰难闯入的天裂虚空原地消散。

    几人凭空出现在苍穹之下,罡风骤烈,将他们瞬间推出去千里,霜淩被虚空中一双手握住。

    而脚下的乾天陷落——

    那尊千年不见天日的神像,忽然清晰出现。

    帝君层层叠叠如潮水的声音,弥漫在长天,一如从前——

    “顾濯,灭天,伪神,毁道,负苍生。”

    “诛杀。”

    敕令之力……再次覆盖九洲。

    帝君,帝君来救世了!

    那一刻,所有人抬眼看向乾天方向,看到了那尊神像。

    “顾写尘?”

    “顾写尘这是在供奉自己?!”

    “他灭道毁天,却竟然自立于圣洲!”

    “他以为自己是神?!”

    以寂灭枯悲的神像为原点,荒芜地彻底包围九洲,与阴仪绝落地相连。

    霜淩在风中感受到了荒芜地白雾之中浅淡的荒息,看见无数人涌向乾天之下的神像,像是讨伐神明的愚众。

    她终于真正地理解了君岐的目的。

    他要众生推倒神像,让荒息彻底逸散,要她在荒芜地中自然飞升;

    逼顾写尘站在苍生对立之处,送生民自毁九洲,埋藏他在人间曾作孽的一切。

    ——成神离开。

    霜淩在风中仓促回头,天地之间已是白茫茫一片,只有隐隐矗立的缄口神像。

    说不出任何辩驳。

    恰如此刻的顾写尘。

    当荒芜地与绝落地相连,征伐不断的仙魔两道同时被困,无数人都涌入神像脚下,想要推倒那张脸。

    窒闷无光的荒芜地息弥漫整座大陆,除了能生冥业冰莲,所有修士、凡人都无法生存。叶家纵有凝息丸,可能分得到全天下人吗?

    这一切都是顾写尘剑下之罪。

    屠戮苍生,莫大的罪名。

    从这一天顾写尘成了刻在九洲历史上的灭世之人……空前绝后,覆水难收。

    她向后是他的罪名,向前是他的旧路。

    霜淩觉得心脏被千丝抽紧,有一瞬被那只巨手压得喘不过气。可她知道苍生被愚弄,被命令,那绝大多数都是无法挣脱、甚至不知挣脱的普通人。

    这双手才是枷锁。

    怎么做,怎么做?

    她忽然一顿。

    她看着那隐现的神像之脸,忽然想到了办法。

    但接着,霜淩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再次感觉有风灌来,接着一剑远隔千里,精准砍向她的身后。

    她的发丝在风中被斩断了几根,身后墨绿弥漫的手一松,霜淩转身看去,见玄衣负剑而来。

    顾写尘的脸色难看得的确是要屠遍所有人,背负千古骂名和一切。

    她看见顾写尘如风一样冲向自己。

    很神奇,这一刻同样在玄武金銮之上。那一年他也是这样奔袭而来,只来得及看她碎落。

    这一次,霜淩在他扑面而来的风中,张开双臂——

    “他夺走过你的一切,拼成了他自己,是不是?”

    回顾顾濯这一生,从无人不敬羡的九洲第一天才剑尊,到今日罪孽滔天的灭世魔尊。

    每一步都无法挽回。

    可此刻他极速穿云而来,仍如清冷月影,急迫地拢住了她。

    重重抱进怀中。

    拥抱像是一种轰隆巨响。

    霜淩听见耳边冰凉灼热的呼气,还有他急躁的心跳。

    “疼吗。”他问的是。

    他的掌心指骨笼在那朵金色红莲上,手臂箍紧。这副身体……在他面前四分五裂过,根本来不及任何。

    重新弥合碎裂的身体,也是重新经历一遍阵痛。

    霜淩怔了怔。

    她现在已经不疼了。

    缠在她金丹之上千回百转的漆黑封线都在蜷缩收紧。

    四周天塌地陷,浓雾蔽日,不见星月。

    可她感觉到顾写尘抱她的手臂越来越紧——他这样的骄傲人,眼中竟然也会出现类似委顿的神色。

    “这次也没来得及给你止痛。”

    霜淩再次怔然,在他怀中,清晰认识她所认识的顾写尘。

    九洲至此。

    他不觉得负苍生。

    …但觉负她而已。

    第79章 求生之门

    顾写尘抱住她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掌心笼在她后脊肩胛骨上的金色莲印,以黑雾凝线,丝丝缕缕地渗透穿过。

    魔主封线, 如法炮制。

    他将这枚重新回归的莲印、圣体被操控的印记,重重包裹。

    像是顾写尘独特的成结。

    帝君力量全部恢复,敕令之力甚至遥胜从前,对这具合欢圣体的控制力有多深远, 顾写尘根本不想知道。

    经历过两次,已经足够。

    再有一次, 他确实很难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

    霜淩靠在他起伏的结实胸膛上, 后颈微颤地仰起。

    顾写尘搂紧她,看着黑线如雾弥漫浮动,在她玉瓷温热的肩骨肌肤上穿过,微微泛红,与莲印的金色辉映在一起。

    顾写尘心底绷紧的弦这才松了一寸,垂眸看她。

    霜淩没有吭声,黑雾封线穿透肌骨皮肉仍是微微痛麻的, 可她清楚顾写尘在做什么, 他在手动为她织一道最后的防线。

    她水洗的瞳仁认真仰看, 长睫卷颤, 唇珠微抿。

    九洲被魔剑劈成截断, 荒芜淹没四野,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说他要灭世,可这双黑眸浓云散尽, 眼底透蓝如初,明明清醒得很。

    在无人可知的岁月里背负一切的人, 又在光天化日里被万民唾弃。

    霜淩眼睛很酸,又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君唤呢?”她扒住他的衣袖。

    “没死。”顾写尘低声回答。

    当初在仙盟盛会剑尊之号争夺时他就放过君唤一次,以剑把君唤钉死在一个地方,如今这招也奏效,捆住他的四肢手脚,好过被君岐在手中肆意操控。

    霜淩点点头,荒息莲印仍在,她对合欢弟子的影响也在。

    可天下这无数的人,顾写尘无法钉住所有人,她也无法让所有人清醒。

    敕令之力唯有荒息可以抗衡,可霜淩的荒岚能覆盖全天下吗?当初她以爆丹身陨,阴阳双合鼎中的万丈荒息才够所有人清醒了一瞬。

    如今普天之下都是被操控的人,怎么办?

    即便是龙成珏、叶敛他们,已经知晓敕令在九洲过境后的无声改变,却也没有真正能抵消这种神力的方法。

    霜淩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下这沧桑巨变的世界。

    天地间一片霜白,荒芜地与绝落地相连。无灵的白雾,渡海的魔气,一切都在绞杀普通人。

    人们前呼后拥地涌进乾天,涌上那尊神像,以为自己得到了帝君的救世指引,殊不知救世之君早就遗弃了这片土地。

    不用想,君岐此刻一定在虚空之中欣赏着这一切。

    他用荒息攥住了霜淩,但没有和顾写尘的剑硬碰。

    他并不出手,是因为他无需出手,也不能出手。

    “君岐不能用剑,他的身体像是虚化的,”霜淩在风中屏息,识海中低声飞快地说着自己在帝君旁近处的观察,“我们只有拖出他的真身,才有可能击倒他,否则他永远是无可解的。”

    顾写尘手臂揽着霜淩,垂眸看她。

    霜淩的语气很急,抬起清丽的眸光,“他虽然偷走了你的力量,但是不能用剑,他的本体还是不堪一击,我们不是全无胜算。”

    顾写尘下颌微敛。

    …不止于此。

    但她眼底已经红过又红,顾写尘不打算剖开告诉她。

    “没关系,他既然需要偷,就说明他自己不能,”霜淩叽里呱啦地分析着,在他耳边不停地嘀咕,“无论是敕令之力,还是修为能力,这说明他本身是一个天资很差的凡人,现在他想让我吸走神像的荒岚然后飞升。但同样的,这敕令之力就会……”

    她很亢奋,在发现乾天帝君拼凑成顾写尘的样子之后,她一直很亢奋。

    像是怕他在自己诡谲难测的命数之前感到难过,所以她一个不算太善于言辞的人,挤满空气似的说个不停。

    “所以我还有个办法——”霜淩看向顾写尘。

    顾写尘低头封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瓣。

    他咬住她,用了点力气,像是躁郁的厮磨,又像是确认她的存在。

    舌尖挤进她的齿关,顺着她的舌面重重舐咬。

    于是霜淩的亢奋就像是皮球泄了气,顺着他发烫的舌尖,呵气唔唔出声。

    柔软指腹不自觉捧在他的侧脸。

    这张面孔,向来冷感。触手就能碰到很硬的骨骼,绷着线条锋锐的一副漂亮皮相,可这种淡然冰冷之下是烧不尽的暗火,就像他难于出口的爱一样。

    这才是顾写尘,她分得清。

    顾写尘终于松开她,前额顶在在她的鼻尖,声音犹似冷静,像是告诉自己,“…回忆一下。”

    霜淩揪住他衣服,回神不解,“这就需要回忆了?”

    顾写尘黑眸清晰:“忘记,很可怕。”

    霜淩抿抿唇瓣,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但她揪住他衣襟的手更紧了些,魔主黑金色的绸衫被她彻底捏皱,像是印记一样。

    “九洲上下,不会全然忘记你的光辉。”她认真说。

    顾写尘看着她,眼底深邃地压着什么,但没有纠正她。

    霜淩牵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看向地面上讨伐“顾写尘”的众生。

    “我有办法的。”

    …

    “顾写尘,呸!”

    “推倒他,帝君就会救世!”

    苍生在俯瞰之中如蝼蚁,被敕令指挥得团团转动。那人在几千年的帝座之上,就是用这种目光统御九洲,所以他渐渐忘了自己也是凡人。

    万千蝼蚁在白雾之中密密麻麻地乾天而去,像是企图扳倒巨物的蚁群,带着各洲千年来积累的所有力量。

    兑泽千机门扛着寒山之日的巨炮,她看见擎拆长老身后原本背着净化荒芜地的灵甲,她在千机门中的时候见过,因为兑泽是离荒芜地最近的边缘地带,整个千机门都设立着这样的灵甲——他带出来,原本是想尽力净化白雾,却无法抵抗敕令之力的操控。

    千机弟子们从西境走出,是最远的边境,一路碰见平光阁的人。

    巽风、坎水、坤地,所有人都无法抗拒那股力量,所有人都在对抗“顾写尘”这个名字。

    集生民之力,灭掉真神,然后霜淩会在暴涨的荒息中彻底达成君岐所求的飞升,而且九洲上下也会彻底坍塌毁灭,灵脉尽失,荒芜遍地。

    这万民之中有普通凡人,有漫漫修道之人,这些他们甚至不能直接下手去砍——而这也正是君岐闲适的阴毒所在。

    他知道顾写尘很清醒,更知道圣女心有不忍。

    他看出霜淩当年能在乾天之上为了所有弟子、为了顾写尘飞升而选择自己爆丹,今日也绝无可能为了避免自己飞升为养料、而痛杀所有凡人。

    于是这一切成为绞杀她和顾写尘的死循环。

    人们憎恨顾写尘灭世,信奉帝君,敕令之力加深,神像覆灭,霜淩必然飞升、组成他的最后一环。

    霜淩隔着荒芜的白雾,对上神像那缄口悲悯的面容。

    她心中的想法一点点成型,背后的金色莲印更加发烫,穿过浓雾,传递到每一个与她相连的合欢弟子那里。

    人们误以为这是顾写尘的神像,所以感觉到愤怒。

    “呸!”

    “顾写尘还敢以自己为神像!”

    “什么九洲第一剑尊?当年他在这里三次折桂,还在这里飞升,谁知道后来能这么丧心病狂?”

    “看见这张脸就恶心!”

    那座无言的神像被苍生万众刀刀剑剑地劈砍,那张酷似顾写尘的面孔开始有了深深浅浅的伤痕。

    在淹没的岁月中,它无法为自己辩驳。

    人们忘记过顾写尘的名字,可这一次敕令之力没有抹除他的存在,是因为这个名字已经彻底跌落浑浊。

    可这其中有一个因果逻辑。

    帝君需要毁灭神像来让荒息彻底冲破霜淩的飞升之限,但同时,他的敕令之力本就来源于神像,他是窃取了神之口才拥有这种力量,所以当神像衰弱直至彻底覆灭,当他所求圆满,也就不再需要、不再拥有敕令之力。

    换句话说,如果霜淩能感知到的荒岚力量越来越重,正说明他的敕令之力也正在削弱。

    还有一点,是霜淩被缚在他身边意识到的事——君岐在意世人的目光。

    或许这是他作为凡人的骨性,或许是成神的需要,神需要善而悲悯。所以他隐匿在背后,将顾写尘推到风口浪尖,让万民自己毁灭神像——就是为了不脏其手,不让毁道灭神的罪名落在自己头上。

    否则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他此刻作用在生民之上的敕令,只有一部分来源于神像之口,更大一部分来源于苍生自愿奉献的信念。

    那虚幻凝结的玄武金銮顶,就是生民念力,这九洲之间无数修道之人、信奉之心,自愿献祭而出的意识。

    既然如此,就让苍生自己疑惑。

    对敕令之力最可行的反击,就是让人们意识到被改写的矛盾,意识到被操控的意识,只要有一瞬的清醒就够。

    而霜淩恰好有这个能力。

    她手中的荒息正在悄悄凝结。刚才那一瞬间,在君岐试图攥住她的瞬间,她也留下了自己的一丝荒息,所以她现在能够感知到君岐隐匿虚空中的位置。

    而乾天之下,她还能感知到自己的弟子们。

    这就是他们能反抗的空间。

    神像之上刀枪棍棒的金石撞击声不绝于耳,霜淩和顾写尘飞身向神像而去,像是阻拦。

    从神像中逸散的荒岚精准地传向身负阴阳双合鼎的少女,以她为旋涡开始了吸纳。

    可就在未到之前,她身后的荒息忽然暴涨——这一刻,霜淩的花枝竟然也已经能够延伸千里,化神之下的荒岚之力开始展露真正的力量。

    这是危机,也是她能倚仗的——

    浓重的莲息在苍穹之上精准地套中某个身形!

    然后下一秒,千花万刺化作牢笼,紧密不放地困住那个身影,墨绿色的荒息与她菁萃的气息相撞,霜淩回身叫了声,“在这里!”

    不等她话音落下,汹涌黑雾已经弥漫四溢,顾写尘的剑压着她的荒息,以裂变空间之势猛地劈了下去。

    荒息之下,空间碎裂一线。

    君岐并未动,他巨大的身影露了出来,没有被劈到分毫,表情似是无奈。

    他出现在黑雾之中,甚至温和地摇摇头。

    “你们。找不到。……”

    “我不会……让你们伤及第二次。……”

    可那花枝与剑意并非向他击杀,从他出现的瞬间,黑雾蓦地散尽。

    他暴露于空中。

    就在九洲上下对顾写尘的恨意和怨念达到顶峰的时刻,玄武金銮之上,帝君的巨大身影露了出来。

    推向神像的苍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帝君如神天降般的现身。

    ——“是帝君!!”

    “帝君在上——帝、帝君?!”

    那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清晰地俯瞰众生。

    于是苍生抬头,看见了……巨大的顾写尘?

    是啊,最矛盾的存在不就是君岐本人吗——

    霜淩猛地收回花枝,将云层全部挥开,让这一刻足够清晰,震碎敕令之下的生民信念。

    帝君不是偷走了顾写尘的一切?

    那就自己承受这骂名啊——!

    “顾写尘是帝君??还是帝君是顾写尘?”

    “等等,那这神像到底是谁?”

    “它不是顾写尘?”

    九天之下,以生民信仰构成的敕令之力忽地停顿一瞬,突兀的矛盾感强行刺破了每个人的意识。

    所有人的狂热变得茫然。

    那顾写尘到底是灭世之人,还是天降神明?是害他们,还是救他们?

    帝君就是顾写尘?

    “那……那是帝君灭世?”“啊?!”

    “那我们该信谁??”

    信仰构成的敕令之力在某一瞬间退潮般散开,平光阁四洲的人率先从矛盾感中回神,猛地仰头。

    龙成珏握着手中那颗珠子,捂着自己的手臂,脸色难看地咬住舌头,在人群中大喊:

    “他又用了敕令之力!醒醒!”

    “杀帝君!”

    他们跟顾写尘叫什么劲?!这神像推倒了他们也全完了,他们真正要反的从来都是那个人——

    就这一刻的情形,甚至来不及互相通知,几洲瞬间就同时做出了反应。

    寒山之日的巨炮、坤地万千古兽、坎水龙城的法阵、叶家对命火的索引,同时出现——

    霜淩心中剧烈地跳了跳,她就知道!

    只要有一丝喘息的缝隙,觉醒的人就不会放任自己混沌。

    九天之上,君岐那张闲适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瞬的凝滞,微微蹙眉,转瞬就要消失。

    虚空以他意念而动,他只需要再次藏起来就可以暗中推波助澜。

    千年以来,从来如此。

    可是下一秒,辽阔巨大的乾璃镜从东西两境之间升起——

    合欢弟子以身为炬,高举着乾璃镜升空。

    帝君自可以消失,但乾璃镜已经清晰地印记了这一刻。然后清清楚楚、不可磨灭地映照给众生看——

    这张被推上灭世骂名、又被当做救世之主的脸。

    那这个名字,这个人……

    “圣女!”顾沉商夜宁、蔻摇温朝他们远远地望着霜淩,眸光清明,猛烈地挥手,腕侧的莲印仍旧发光。

    霜淩重重地松了口气,她的弟子们……

    当一切都会被改写,当人们愚忠地信仰千年统治的伪君,当脑中的记忆也无法信任——只有信仰,能对抗信仰。

    这是圣女能做的,只有圣女能做。

    顾写尘持剑站在她身后,眸光深刻地看着霜淩。

    以单薄之身,对抗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力量——

    为了他这个名字。

    为了拯救他的人生。

    长风中,顾写尘的齿关轻轻咬紧,指尖收紧了剑柄。

    苍穹之上,君岐的目光终于有些变化。

    这张脸被发现了。

    很麻烦。……

    那就没办法了。总是要走到这一刻。……

    墨绿色的荒息开始四处弥漫。

    平光阁四洲的人率先跟着各自的少主而动,虽然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顾写尘又成了帝君,但是显然帝君不是好人——

    四洲振臂高呼,对着头顶的那道巨大的身影、那张熟悉的脸轰击而去——

    霜淩握紧拳头。

    你种下的恶果,在这一刻为你自己重合。

    万千光影同时轰向那道身形,这一刻九洲苍生,仙魔两道,终于都意识到了帝君的问题。

    可这时,荒芜白雾中的神像忽然闪过一道强光。

    …

    霜淩这一口气根本来不及松下。

    在乾天地底的时候,当神像亮起光芒,就意味着敕令之力的发作。而这一次,这道光芒耀眼到将雾霾映成了白昼。

    霜淩忽地抬眼看向四周。

    九天之下,所有人的面容木讷怔忪了一瞬,然后在白雾飘摇中,缓缓地,迷茫地望向天空。

    就在刚才。

    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

    霜淩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忽然开始颤抖。

    她也清晰地感知到了脑海中被抹去什么的感觉,像是抽丝剥茧地分离,清晰而又残忍。

    她用层层荒息一遍遍涤荡自己,让她保持清晰。

    可她能如此,其他人能吗?

    九洲在一瞬间寂静。

    喧嚣停了下来。

    顾写尘轻轻落在了乾天玄武的地面上。

    那道玄衣负剑的身影,穿过凝滞的人群,走向被围困的神像。

    仍旧孤寒清冷。

    这里有那么多张熟悉的面孔,比如已经对他恨之入骨的艮山顾氏。顾年等人混在推倒神像的生民大军之中,对顾写尘慷慨激昂的怒斥却停了下来。

    他们目光茫然,忽然不记得自己刚才在骂谁了。

    有这个人吗?

    人群中,叶敛的眉目也变得茫然,低头看着手中的医法道术符。

    叶少主依稀记得自己十年前曾被谁打破过道心,从此才真正弃剑,继承叶家医法。

    是谁呢?有过这个人吗。

    君不忍骑在颜玥的飞行兽上,莫名地看看自己手中仿制的剑,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断过那么多柄。

    龙成珏站在另一头,摸着自己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刻字和手中的珠子。他想起他爹说,百年前自己有因为无法战胜而恨到在掌心刻字的人……而他好像,也忘了。

    更远处,千机门长老扛的巨炮垂了下来,不解地看着炮筒上的铭文——“寒山之日”,谁起的这么好听的名字?

    是在模仿谁吗?

    “……”

    顾写尘就这样静静地在人群中开路,穿过无数人,走到缄口的神像之下。

    霜淩跟在他身后。

    步步艰难,遍体生寒,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蓄满眼眶。

    她路过一场又一场遗忘,走到最后,她甚至看见了藏在人群中、还未收起狞笑的顾莨。

    那是大男主一生做梦都想翻过的高山,刻骨的执念。可顾莨竟然开始模糊了。

    三岁那年,他因为谁而嫉恨丛生?和谁并肩比较了近三十年?他修道又堕魔,为什么从来不能登顶?

    就连顾莨都忘记了。

    霜淩眼底发红,一遍遍用荒息荡尽识海,她感受到逸散的荒息正在窜入她的经脉,荒岚道的力量又在大涨,可她已经无法控制。

    原来当九天之上,乾天帝君暴露之后,他……

    抹去了这张脸。

    抹掉了这个人。

    抹除了“顾写尘”。

    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偷走顾写尘的力量,拼凑自己;也不会知道是他作壁上观,推波助澜后遗弃苍生。

    绝望。

    无声无息的绝望。

    玄衣负剑的身影停在了神像之前。

    孤身一人。

    他早就知道他会如此,也知道他早就如此过。

    在敕令之力下被遗忘,然后从头再来。

    顾写尘没有回头,他不确定霜淩能不能记得,因为敕令之力已经从头到尾地成功过多次,掩埋起那个秘密,没有任何人能豁免。

    就连顾写尘自己都差点在那一刻遗失自己。

    可如果她真的不记得他,他会疯。

    所以没有回头。

    身后,霜淩的眼泪终于滴落在地,像是要砸出记得住的痕迹一样。

    她张了张嘴,在那一瞬间,她爆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力量。

    荒岚道的尽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霜淩也不知道。

    或许是君岐梦寐以求的飞升吧。

    少女身上的衣襟忽地被炁吹开,青色与金光同时流光溢彩,交织千万回,在这人间筑巢一般想要重建属于她的秩序,逆转蔓延的遗忘,改变千年的蒙昧。

    那竟是一种无限接近于神的能力,来自于女性……逆转,复苏,生命,生生不息。

    ——“顾写尘!”

    她终于还是清晰喊出他的名字。

    顾写尘脊背微顿,负剑回身。

    那一刻,看见少女眼底金光乍现,身后流动如冰火之莲,冲击着黑雾的封线。

    惊艳无数年。

    她以荒息之力,强行曝散逆转,重新找回他的存在。

    用这种强大的力量对抗着虚空降落的敕令,她渐渐感受到这个名字被重新写在她心里,她的荒息无边蔓延,笼罩这无数的人,最后竟真的以一己之力,开始奏效。

    被停滞的人群细微地动了起来。

    “我肯定记得你啊。”她声音呜咽。

    顾写尘终于怔然。

    然后她弥漫的力量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站在她的秩序里,他看见复苏。

    她让他的名字重新复苏,被他遗忘的自己也开始重启。

    如果说霜淩的荒岚道对抗敕令之力,能让众生不被动遗忘,那对顾写尘而言,他竟在那一刻从头到尾垂直向上,想起全部。

    顾写尘忽然伸手,少女如流光撞入怀中,他重重地抱住,低头亲吻她的指尖。

    唇角冰冷战栗。

    顾写尘牵住她的手,两人站在那伤痕深浅的缄默神像之前,仰头,轻轻闭上眼睛。

    原来这就是起点。

    霜淩看见他薄唇微启,听见他说出两个字。

    “…母亲。”

    我带心上人来见你。

    霜淩猛地睁大眼睛,再次仰头看去,对上神像那缄口难言、悲悯枯寂的目光。

    因为酷似顾写尘,所以他们都本能地觉得这是一尊男性之像,可是对啊……对啊!荒岚是只有女性才能掌握的力量,是母体般带来人间的上界之炁,是一种向善的清息,是帝君一辈子无法入道的法门……

    她的指尖被顾写尘牢牢握紧,她在颤抖,或许他也战栗。

    九洲遗忘顾写尘,遗忘神明。

    遗忘神女被污蔑为浣衣妇的每一次。

    遗忘他们被除名。

    顾写尘抬起霜淩柔软滚烫的指尖——可有人破开浓雾。

    然后竟有了出路。

    第80章 何以天才

    顾写尘眉目平静, 看着那双枯灭的神像之眸。

    光阴轰隆而过,吹起了他的衣摆。

    他握紧了掌中霜淩的手,像是再次找到自己在人世间的锚点, 轻轻闭上了眼睛。

    霜淩怔忪在原地。

    在神明难言的目光之中,她感觉到自己从后脊一路发麻,识海中嗡鸣如金钟。

    这世上被抹去了太多,被愚弄过太重, 像是宿命送他们来到这一刻。然后过去经历的一切如隐线脉络,被淡光映照, 开始明灭勾勒。

    霜淩脑海中似乎电光石火地闪过什么, 可是太快了,她抓不住。她只是被顾写尘紧握着指尖,迎着神像悲悯温和的垂目。

    如今看来,那的确是母亲的目光…

    她侧目,在九洲寂静的风中看见他如出一辙的清冷侧颜。

    世人皆知顾写尘是万年难遇的不世天才,生父不详,生母只是一介浣衣妇。但事到如今, 还有什么可信什么真实。

    原来顾写尘并不是无父母的野种, 他的母亲也不是传闻中卑贱低微的浣衣妇, 甚至他的母亲或许并不是想他死在雷劫之中——这一切, 是敕令之力的撰写。

    那是困禁神明的卑鄙凡人, 对神明的一场除名和污蔑。

    霜淩心头有太多思绪, 纷飞如絮, 眼底燃着光一点点明亮。

    她想起一次在岁禄剑宗的秘法洞天中接触到荒岚,得到最适宜荒岚道的心法九荒息岚书, 那时候等待她的也是息人女。

    她在荒水尽头、在所有地方感受到的荒息,是那样温和有力的生命之源。

    荒岚是神女带来人间的呼吸。

    然后她死而化作神像, 在乾天圣洲的地底不见天日地支撑整座大陆,后代被无限剥削,声名被覆盖尘土,这一切都在敕令之力下进行了不知道多少年,如今,神明反被苍生攻击。

    深埋的真相,只揭开冰山一角,都恶意到触目惊心。

    霜淩的指尖冰冷,心头却越来越滚烫。

    “我们保护她。”霜淩握紧顾写尘的手。

    不让神像坍塌。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转身看她。

    她周身的经脉,体内的金丹,心中的法诀,都在为荒岚而流转。

    青金色的息光弥漫在神像之下的土地上,霜淩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使命早就落在她的头上,冥冥中她与荒岚有着绵延不绝、无法割舍的关联。

    只有她能对抗敕令之力。

    顾写尘一直在思考。

    从霜淩以荒息复苏了“顾写尘”这个人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更多。

    他没有悲伤,也没有震惊,他仍然平静地接受一切,暗涌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压得很稳。甚至他的大脑在习惯性地迅速分析现状,找到对策。

    在他们面前有两个难解的结——

    要消除君岐偷于神口的敕令之力,就要毁灭这尊母亲神像,荒岚的逸散会冲破霜淩的封线,送她荒岚道飞升。

    同样,要以荒息让所有人从敕令中清醒,霜淩的荒岚之力也会无限增强逼近于飞升,被窃走化作最后一环。

    他们是这秘密之中同样被缠困的两个人。

    顾写尘的手抬起,平静扶过自己两把剑,轻声告诉霜淩。

    “世人可以忘记我。”

    无需冒险让所有人觉醒。

    霜淩却满身华光,花枝漫天,抬眸声音柔软坚定。

    “可你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

    世人之中不仅有无数的陌生人,还有那些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的伙伴们。

    这一次,他们再次为了反抗帝权汇聚在此,集众之力,远比独扛更有希望。

    于是青金色的荒息在他母亲的神像之下四处弥漫,如风掠过,然后,遗忘中蒙昧的人开始了更大范围地骚动。

    那些人们的表情茫然又困惑。

    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又似乎正在想起什么?

    是什么?好像是那个人……

    可很快,神像之中蓦地光芒更盛一瞬。

    君岐再次通过神口发动了敕令,像是在嘲笑霜淩蚍蜉撼树,轻而易举地压住这些企图挣脱的愚民,声音层叠如潮水——

    “夫伪神无口,乃灭九洲灵脉之源。”

    “毁之,方得生。”

    顾写尘淡漠抬眸,霜淩握拳抿紧唇瓣。

    历史的叙事又在此刻被修饰颠倒。

    虚空之中弥漫的敕令之力明明没有重量,却像是压在头顶的巨山,压灭众生心头刚刚兴起的反抗微火。

    人群缓缓反应过来,记忆像是重新搭上了线。

    “哦…哦对……我们来乾天就是为了灵脉啊!”

    “是啊,九洲的灵脉全都开始干涸,原来就是因为这尊神像,幸有帝君指引!”

    “快,继续啊,攻破它!”

    他们亲眼目睹,人们浑浑噩噩地接上自己的记忆,蒙昧地完成了再一次的自洽。

    如果没有人掀开这抔土,虚构的土壤就会再一次压实。

    埋住一个人的名字。

    葬送九洲的未来。

    人群继续如群蚁啮咬巨物般向神像攻去,刀枪剑戟乒乓作响,甚至更多的凡人只是在用双手去推她。

    霜淩加大了荒岚之力的涤荡,试图唤醒更大范围。顾写尘站在她身前,以剑鞘挡住这些普通人。

    恰是普通凡人,才最难以对抗,也最容易被煽动。

    荒息在经脉间流转发烫,阴阳双合鼎不停九转,四周的凡人开始迟疑地停了下来,可是更远处的地方仍有无数人因为敕令之力奔涌而来。

    霜淩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影响多少人,神像之下方圆十里?方圆十里之外呢?这全天下呢?

    霜淩一咬牙,试图冒险冲破顾写尘压住她金丹的黑雾封线,被顾写尘的指腹精准按住,就在这时,一群动荡的人影穿过凝滞的人群而来。

    “圣女,圣女!”

    霜淩忽地抬头看去,以顾沉商为首,她的弟子们腕侧荒息莲印都在发光,每个人都压在自己太阳穴,竟然保持住了清明。

    “我们看到了蓝印长老——”

    霜淩忽地看向顾写尘,他平静回眸,他把君唤放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君唤提醒了所有弟子。荒息莲印,可以抵挡。

    当她的荒岚之力越盛大,他们的莲印也越深刻。

    “圣女,现在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少尊,你也在这里?”

    所以,她的弟子们,没有被敕令抹去“顾写尘”的记忆。

    原来普天君威之下,已经有人因她而挣脱。

    霜淩心头发热,对九洲而言,阴仪欲境合欢一宗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在那些流落的年代里,他们作为仙门卧底四处谋生,是不能被发现的魔修余孽。

    可微不足道的人们也会点燃希望的光火。

    她的弟子们,从那年渡水回归故土,到今日万里奔袭再来。不是只有帝君在窃取生民念力,他们的信仰也会组成圣女的力量——

    于是遥远的圣女神宫亮起金光,霜淩的荒息更加大盛,少女盈滟一身,身后升起一朵含苞的冰莲,在荒芜的白雾之中绽放——

    光芒所过之处,有越来越多的人停了下来。

    人,一旦心中有过觉醒的种子,就会被真相的清风吹拂,然后奋力挣脱。

    ——“娘的!”

    在所有人之中,龙少主果然是最先从那种茫然中挣脱出来的。

    龙成珏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还未完全痊愈的刻痕又渗出了血,他在疼痛中呼吸着那阵菁纯的气息,终于清醒过来。

    “娘的!他想抹去顾写尘啊?!”

    他瞪着头顶白茫茫的一片——乾天地底的神像和顾写尘长得酷似,头顶的帝君也有一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然后敕令之力最后想要抹去的…也是顾写尘。

    龙成珏扣着自己的血痂,疼得龇牙咧嘴,握紧手中的珠子,各种猜测开始如水系串联,开始真正地触目惊心。

    可有些人虽然讨厌,但那样倾世的天才,怎么可能真的消失??

    只要有疑惑,只要心中有了怀疑的种子,他就会反反复复怀疑,来来回回自证。他们坎水龙城祖上走镖,千年来以水流通信息,他们最要紧的就是真实和准确。

    龙成珏排布着周围所有的龙城弟子,他们虽然还未清醒、也没有真正能抵抗敕令之力的方式,但是他知道霜淩的圣息能带来清醒,所以他早就排出了新阵,以卦位吸引圣息,让所有人置身其中。

    这极大地缓解了霜淩的压力,她不再需要漫天无限地释放荒息。

    终于在青金色的光芒之中,坎水以及平光阁四洲的人们开始渐渐地回过神。

    龙成珏松了口气,远远看着神像之下那道身影,掌心的珠子正在发烫。

    如果没猜错的话,如果没猜错……

    他心中有一种荒谬的、可怕的猜想。

    龙成珏张了张嘴,可甚至无法开口说。

    叶敛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和他对视一眼。颜玥、君不忍,还有千机门的长老,几人很快也在荒芜白雾中重新点亮位置,意味着他们和四洲弟子们已经都在霜淩的荒息下清醒过来了。

    一切都像三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样。

    不,但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

    苍穹之上,似乎有人不悦地微哂。

    蝼蚁安敢反天。

    神像之中再次亮起炽白的光芒——但这次,他们全都躲进凝聚圣息的大阵之中,终于第一次躲过了敕令!

    头顶的苍穹开始不悦地绞动成波纹裂痕。

    阵法之外,普通人仍然继续汹涌地向神像攻击而去,被顾写尘稳稳地用未出鞘之剑挡住。

    在他身后,霜淩努力地释放出交织成网的荒息。

    青丝吹尽处,侧颜圣洁如霜雪。

    平光阁众人遥遥望见,在某一刻好像真的看见了神圣的所在。

    叶敛闭目,仔细在这片空中寻找着他要找的东西——命火,乾天帝君的命火若能找到,叶家的至高道术就能成型。

    万兽与火炮也同时对准长天,在这一刻,只为脚下的土地。

    龙成珏握紧拳头,平光阁四洲弟子同时得令——

    “护住神像!”

    “神像才是真正的灵脉之源!”

    “成阵,去!”

    不论是顾写尘,还是任何人事,他们纵是□□凡身,也有掌握自己记忆的权力。

    龙成珏忽然抬手,指勾作哨,对着远处的霜淩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他确定,只有解开“顾写尘”的秘密,才有可能真正撼动头顶那个人——!

    他猛地把手中的东西抛向了他们。

    人群之中,顾写尘正一剑挡开民众,背后的神像再次亮起光芒,却有四洲弟子带着阵法围护上来。

    霜淩控制着身上越发暴涨的荒息,忽地回身扬手,啪了一声,接住了龙成珏抛来的红色珠子。

    她低头,定睛一看,忽然睁大眼睛。

    两行古老字迹,自然汇入脑海。

    这是……

    狐珠。

    千岁狐仙之书,曾有两句话。

    她的心头忽然震了一瞬。

    抬起眼,对上荒芜白雾中,顾写尘清晰的眉眼。

    …

    “别信他!别信帝君!”

    “帝君要是真为了九洲苍生,为什么龟缩三年?”

    “为何不亲自动手?”

    “护住神像,醒醒啊!”

    荒芜地的白雾已经彻底挤入九洲,仍有无数人在敕令之力的影响下,但第一次,开始有大批的人反抗那种力量。

    坎水,巽风,坤地,兑泽——仙洲过半的人数。

    长天之下,第一次有了群体性的反抗。

    “你们看天上!”

    “不能呼吸了!灵气已经完全消失了——”

    天空之上再次出现了巨大的天裂,天泣降雨,统御数千年自以为神明的帝王,彻底被生民的反抗激怒了。

    空气中的灵气彻底灭绝,最后空气也开始稀薄,凡人开始脸色发紫,修士们纷纷凝滞。他在告诉反抗者,他甚至不需要出手,就能轻松地摁死万万人。

    霜淩握着狐珠,怔怔地看着神像之下的顾写尘。

    他眼底漆黑透蓝,像净澈的深海。

    沉静地没有告诉她更多。

    可她的大脑开始闪过无数信息,纷杂地压都压不住。

    神像背后的字,在龙成珏发现之后就被抹除消失。地底的石碑是抹去顾写尘的无字碑。神像那行字同样出现在狐珠之上。这行字这一切…与飞升有关。

    她明白了龙成珏的猜测,他把这个答案交给她来最后解。

    霜淩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可天空正在急剧绞裂,帝君要给蝼蚁凡人一个教训。

    “嗬嗬。……”

    他开始不耐烦了。

    千年等待,只差最后一环。

    君岐已经不想久等。

    天裂开始降下酸蚀的雨,所过处众生尖叫痛呼,皮肤溃烂,天象焦噬凡人,损毁神迹。

    于是那座高耸矗立的神像,顺着眉心裂开了一条缝。

    汹涌的荒息更加散落,趁霜淩怔忪无孔不入,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也快要飞升了。

    保神像,就会保他敕令。毁神像,她就会飞升。

    就算霜淩的荒岚之力能让很多人觉醒,可是帝君不死,一切不会终止。可他藏在虚空中,他们如何打?

    即便是顾写尘的战力也无法施展。

    “别怕。”这次,顾写尘对她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枯灭的神像。

    他已经想到了方法。

    荒芜白雾之中,霜淩听见顾写尘的声音仍如折竹碎玉,低声告诉她,“——把你压不住的荒岚,给我。”

    那一瞬,她对上那人垂眸笃定的神色,仍是九洲上下,无所不能的样子。

    “可……”

    顾写尘趁着最后一点时刻,低头抵在她额前,像是在母亲的神像面前印证。

    “作为你的夫君,我会有办法。”

    暴涨的荒息腾起。

    渡到那人玄衣负剑的身上。

    霜淩知道,顾写尘不能入道荒岚,他是男人,所以无法以荒息为力。

    可是那一刻,她忽地睁大了眼睛。

    在苍穹天裂之下,他缓缓抽出了他背后的两把剑——

    “娘的,他要出手了。”

    “全力配合他!全力配合顾写尘!”

    “他是谁?还没想起来?他是九洲的活祖宗他——”

    玄衣悬于半空,背负神像的双目之前,那一刻,冰白与漆黑的光芒同时在顾写尘身上出现。

    冰息重剑古沉。

    尊魔之剑亢奋。

    然后同时,嗡鸣震动。

    ——他的上古冰息重剑,重启了!

    在失去灵力转身堕魔之后,顾写尘就并不能唤出冰息重剑,所以在飞升之墟重新拔出之后,他一直是靠力量背负着它。

    但这一刻,那把真正承载剑尊之意的冰刃之中开始闪耀出清透的光芒,霜淩与之相通的剑心也同时震动。

    他怎么打开的冰息重剑?!

    霜淩身上难压的荒岚源源不断冲向那玄衣的背影。

    他蓦然挑起两柄旷世之剑,双手反压,灵气与魔气同时灌入其中。

    从荒岚……到灵气与魔气……

    他……!

    他们早就知道灵气加魔气可以融合荒岚。

    可他在那一刻,悟到了如何——分离荒岚!

    将暴涨的荒息同时抽离成灵气与魔气,强灌他的仙魔两剑——!

    霜淩眼底流动着两种天地之气,像是晃动的盈光,心头巨震。她知道,因为神像……神像数千年来以神躯为源,以荒岚供给仙洲的灵脉与阴仪的魔渊,无人知晓地支撑着整个九洲仙魔两道。

    他在意识到神像是母亲的那一刻,悟透了。

    每一次,他都会找到办法。这就是举世唯一的天才。

    两把旷世之剑同时被唤起,那汹涌的灵流和魔气同时归分两处,浩荡地涌入两剑之中。

    可这还没有完,顾写尘面容沉静,当他同时运起仙道与魔道的两把顶级之剑,挥出万钧雷霆之力——这其中的灵气与魔气又轰然相撞,在空中汇聚融合成荒息!

    以荒岚分化、动用仙魔两剑。

    以两剑合一、挥出荒岚之力。

    因为,唯有以荒息才能攻击到君岐。

    ……天才。

    绝世的天才。

    他用这种方法,学会了使用荒岚!

    这一刻,黑发凌乱之下抬眸。

    顾写尘的战斗力终于能真正发挥。

    …

    一道虹光长劈九天。

    暴碾天裂。

    举世惊呼。

    那是九洲第一剑尊,也是天下第一魔主。

    顾写尘同时找到了他所有的力量,站在仙魔两道的顶点,站在阴阳无界的交点。

    终于兼容了他这离经叛道的一生。

    霜淩在震撼中忍不住望向那缄口无言的神明——石像已死经年,没有情绪,可会不会你的眼中也曾流露出欣慰的光。

    天才。

    为何他会如此天才。

    顾写尘的剑光顺着九天之上一路荡平,酸蚀的天泣之云竟直接被全部搅散,就连天光都穿透白雾倾泻。

    空中绞动裂变,他剑尖挥出荒岚,开始追踪君岐。

    极致的天赋,让他才刚刚上手使用荒岚,就已经精准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的分层。

    他玄衣侧身,一剑横出,精准劈向了藏匿的帝君。

    找到了!

    只有荒岚能连接帝君藏身的虚空,才能打得到他!霜淩紧张极了,身上的荒息源源不断地渡到顾写尘身上。

    而他的剑意不负众望,在苍穹之上铺天盖地,根本无法躲藏。

    那一刻,君岐巨大的身形终于在苍穹中出现。

    “出来了!”

    “娘的,他果然躲着看!”

    帝君漠然垂目,身后的金光轮盘流转,看着这一切。

    他眼底似乎是复杂又讽刺,最后又在微笑。

    看着这挣扎的众生。

    顾写尘双剑反压,同时毫不犹豫,暴虐交错的黑白剑光同时轰然落在他的身上。

    “轰!——”

    那一瞬,君岐的身形四分五裂。

    “啊啊啊!成了!”

    “他死了?”

    霜淩心头骤然欢喜,可下一瞬,她的眼睛睁得更大。

    九洲在一瞬间再次寂静。

    顾写尘的剑尖微停,掀起眼眸。

    君岐那层层叠叠巨大的身影的确被砍得四分五裂,身后的金光轮盘同时溃散。

    可他原地,化作无数重。

    化作了一百个……虚幻的顾写尘。

    …

    “没有用的。…”

    每一个顾写尘静默立在长天之中,环绕成圈。他们的丹田处都有一颗圆满流转的飞升金丹。

    每一个顾写尘手中的武器,身上的衣物,脸上的神色,都各不相同。

    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帝君。

    霜淩忽然心头发抖。

    不,那不是一百个顾写尘,细数之下那是九十九个。

    所以,还差最后一个。

    君岐的意念如潮水在空中散开,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喟叹。

    “你总是。如此。天才……”

    这千年间,无数人,比不上你一个。

    这一刻,苍生都在疑惑不解,可霜淩浑身都开始发抖。

    那玄衣的背影一丝不动。

    霜淩心中所有纷杂的乱线终于被生痛地牵扯清晰。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一触即懂,为什么他什么都会,为什么他几乎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领悟,就能悟透一切。

    为什么他活着就是在修炼,活着就在不停进境,好像走在一条已经进行了无数次的大道之上。

    霜淩捂住自己腹腔中那颗被他全部灵流保住的金丹。

    掌心压着狐珠上的古老字迹。

    九转而飞升

    百炼而…成神

    她被顾写尘真实的命运击中,眼前模糊间,蓦然想起了冥冥中的很多次暗示。

    从息人女得到九荒息岚书前,气海中曾出现过一百个白衣顾写尘;

    在魇魔的困境中,她阴差阳错化出的魇境,也是一百个顾写尘;

    在乾天地底的空腔四壁,埋藏顾写尘的无字碑,如果她当时去数,那漫天壁龛恐怕只差一座就到百位。……

    她早就涉身于他的命数之中,他早就猜到,只是从未诉苦。

    虚空中,君岐的意识缓缓发出声音。他的目光落在霜淩身上,看出她离最后一步飞升,也只差他指尖一点。

    百丹将成。

    所以君岐的目光堪称温和,看向天地之间,那双剑独绝的黑衣人。

    “第一次飞升,你用了五百年。……”

    “到今日。……”

    “我已经等你很久。”

    在风里,霜淩看着那道玄衣背影,眼泪哗一下掉下来了。

    顾写尘脊背挺如寒松,依稀仍是负剑而立的少年人。

    那把骨头从没弯折。

    可这一刻霜淩也终于全都懂了。帝君在人间绸缪千年,窃取多次,等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平庸的凡人之躯,窃取神口得到神力,却没有修炼天资,不得飞升。

    于是一场敕令下的造神开始演进。

    飞升百次,才能融成一个神。

    所以这里的九十九个顾写尘,全都是已经用各种方式飞升过,被苍生敬仰一生,然后被苍生彻底遗忘的。

    每一次,他的飞升金丹,都被剖走了啊。

    霜淩捂住自己被他守住的金丹,眼前已经模糊到无法视物,大滴大滴的眼泪发烫滚落,依稀看见那玄衣身影转身而来,掌心接住她的眼泪。

    “哭什么…”他似是无奈地低喃。

    怎么能不哭呢?

    为何你如此天才,为何你强到像是诅咒一般,为何你天生如此总是为难。

    原来从历时五百年到仅需二十五年。

    在这一世转身堕魔前——

    顾写尘已经独自飞升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