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卖惨
一座孤零零的阁楼矗立在一望无际的黑色沼泽之中, 如同是辽阔岛屿上的一片孤岛。
先前在平定凡间动乱时吞噬了诸多异魔,体型也增大了许多的黑淮沧,陡然从平滑的沼泽上凸起一道人形。
“宗主!”
然而听到那道黑漆漆的人形的声音, 江载月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为何要学祝宗主的声音?”
黑漆漆得没有明显五官轮廓的泥人立刻改换回了原本的声音。
“我,我只是……想让您更喜欢我们一点。”
吞噬了不少异魔后, 黑淮沧似乎也生出了一点小心思, 它忍不住抱怨道。
“这里没有吃的,也没人和我们说话, 我们好闷啊,宗主……可以让我出去放放风吗?”
虽然黑淮沧在之前的行动中确实乖顺, 可江载月没有忘记祝烛星给她的劝告, 她也不准备将黑淮沧的胃口养得太大。
“你可以跟在我身边。但是没有我的允许,不能吞噬周围的一草一木,尤其是不能吞噬异魔和活物。如果你做不到,我把你变回原样。”
听着少女不带多少寒意的话语,黑淮沧却被吓得整个沼泽都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前些时日见证了少女悄无声息地吞噬掉比它更强大的诸多异魔后, 黑淮沧之前有多敬畏着前宗主, 现在就有多敬畏着现在的江载月,它吞掉的异魔越多,就越害怕宗主像吞掉那些比它更加强大的异魔一样吞掉它自己。
所以它这些时日苦思冥想, 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或许能让现在的宗主更喜欢它们一点的办法, 那就是模拟出前宗主的声音和样子。
不是说人族最喜欢睹物思人吗?经过多日的精心准备, 虽然还是捏不出前宗主的五官神韵,但它已经有信心,自己能把前宗主说话的神韵模拟出七八分,结果没想到拍出的马屁,还是拍到了马腿上。
黑淮沧垂头丧气着, 原本扩大的沼泽之身立刻凝聚压缩到人形之中,此刻格外老实道。
“我一定不会再乱吃东西了。”
然后它开始绕着少女眼巴巴转着,期盼宗主能从它现在的人形中看出几分前宗主的影子,更喜欢它一点。
江载月却不习惯看着一道高大的黑影如同陀螺一样绕着她转来转去,还挡住她的视线,她陡然停下脚步冷漠道。
“不好看,变回你之前的样子。”
黑淮沧深受打击地应了一声,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许久的造型,得到的还是少女不留情面的拒绝。
怎么讨人类的欢心这么难?
但它已经不敢多话,只敢乖乖变成绕着她脚边没有过多深稀的一滩黑色粘液,粘液中冒出密密麻麻气泡似的小眼睛,锲而不舍地问道。
“宗主,是我现在的样子更好看吗?”
黑淮沧现在的样子虽然还是很丑,但至少没有挡在她面前碍眼了,江载月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往阁楼中走着。
而听到少女应下的这一声,黑淮沧顿时信心大增。
它终于明白了!
人族还有一个特性是喜新厌旧,宗主现在可能不喜欢前宗主的样子,喜欢上它现在的样子了!
只要它沿着这个方向继续摸索,宗主总有一天会喜欢上它的样子的!
想到自己模糊形成的诸多记忆,黑淮沧所有眼睛大放光芒,它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未来宗主赞叹着它的模样,给它喂很多很多食物的一幕。
但是光靠外表的竞争力显然不够,它还应该让宗主看到它更多的用处!
于是它喋喋不休地开始打起了卢容衍的小报告。
“宗主,我觉得屋里关的那个人肯定是想逃跑。他这几天一直在求我找您,说他的身体出现了问题!他又不是人族,身体能有什么问题?肯定是想把我支走,然后偷偷逃跑。我才不信他的鬼话。所以我一直在盯着他,没有让它跑出去半步。宗主,我是不是很有用?”
然而听着黑淮沧的话,江载月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着。
楼阁中前所未有地安静着,她推开了茶室的门,卢容衍却没有坐在茶室之中,如同以往一般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她走上了第二层阁楼,这里多是卢容衍存放他写下的书籍的柜架,因为是临时加在囚笼之上的,这里与其说是第二层平楼,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方狭窄而不见天日的库房,她几乎没见卢容衍怎么出现在这里。
黑淮沧还在她脚下大呼小叫着。
“宗主,这里的人去哪了?该不会真的跑了吧?”
江载月此刻的心情不算太好,她突然想到了因为动用异魔的次数过多,观星宗内多位长老都出现了异魔失控的迹象,易无事因为之前就濒临失控过,症状比其他长老更加严重一些,已经回到无事庙中闭关修养了。
现在的卢容衍,归根到底还是易无事的异魔雕像。
易无事的异魔出了问题,只怕卢容衍的雕像之体也不会好到哪去。
进入这座阁楼之后,江载月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闭嘴。”
然而直到现在,她也没有等到卢容衍攻击的迹象。
江载月其实也没有太过忧心,无论卢容衍找到了什么攻击她的手段,经过在凡间清除异魔的磨练,她都有信心镇压下所有异魔的攻击。
然而走过一座座漆黑的书架,她还是没有看到卢容衍的踪迹。
等等,卢容衍不会是真的跑了吧?
直到走到最后一层书架,江载月的目光陡然落在了书架与墙角形成的一方狭窄的角落中,一道仿佛蜷缩的人影身上。
“卢道友?”
那道毫无起伏的漆黑人影中,陡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声,江载月似乎还隐约听到了瓷片碎裂的声音。
卢容衍的声音轻得仿佛是阁楼黑暗空气中漂浮的一颗微尘。
“江宗主,来了?”
江载月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她低下身,想要移开那座书架,卢容衍却轻声制止道。
“不要动。”
“你移开它,我就稳不住身体了。”
她没有再动,目光一扫,果然发觉了卢容衍的头颅,脖颈,以及身体以着一种不符合人能做出的的角度奇异扭曲着,就像是一具从高处摔下,肢体扭曲的雕像,大半的重量倚靠在书架上。
或许不应该用就像,现在的卢容衍本就是一座雕像。
江载月的心情沉重了几分,虽然早就知道异魔雕像不可能长久地维持住正常的人形,真正的卢容衍和异魔雕像本质上都和好人毫无关联,但是卢容衍的这座雕像从出现以来确实没做过什么背刺她的事情,也帮过她不少忙。
“我可以去问问易庙主,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卢容衍再度闷闷地笑了一声,他低垂下去的头慢慢抬起,显露出苍白温雅面容上一道道可怖的裂缝,而那裂缝底下,已经压抑不住正在生长蔓延出的密密麻麻的藤壶。
卢容衍此刻就如同承载着这片藤壶的脆弱容器,光是看着这恐怖的一幕,江载月心中就隐约有一种预感,即便易无事出手,也不可能救得下现在的卢容衍。
“我这幅异魔之身,本就不可能祈盼长久。”
卢容衍的声音从喉间那些破碎的裂纹中发出,更加古怪而低弱。
“可是,果然,我还是有些恨你的,宗主。”
“我不想变成异魔。”
听着卢容衍的话语,江载月也说不出口什么违心的承诺,只能安静地听着他有些混乱的话语。
卢容衍陡然提起了最后分力气,仰起头不甘地望着她。
“我是实力低弱,受尽欺凌的弟子时,你没有来。”
“我欺凌实力低弱的弟子,你却没给我一点重新做人的机会,就杀了我。”
江载月蹲下来,耐心地和他平视道。
“没能出生得早一点,不是我的错,就算我那时候出现了,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你。至于你欺凌弟子,那确实是你的错,你罪有应得。我如果那时候宽恕了你,谁来宽恕那些死不瞑目的弟子呢?”
卢容衍脸上的裂纹越来越多了,他身上从破碎裂纹中蔓延生长出的藤壶蔓延上他的脖颈,卢容衍沉黑的眼眸望着她,如同一个望着岸上之人的绝望溺水之人。
“我的真身死了,只剩下一座雕像之身,我为你写下这些典籍,为你与罗仇魔对抗。我如今真的要完全消亡了,你仍不肯施舍我几分怜意。即便知道我残败如此,仍不肯来见我。见了我之后,也不肯施舍我几句好话……”
江载月听得头皮微微发麻,虽然知道卢容衍是在故意卖惨,可架不住他真的这么豁下脸皮来卖惨啊。
江载月连忙制止道。
“停!卢道友,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我若能做到,肯定会答应你。若是做不到,你说再多这些也没用。”
卢容衍惨白的面容上裂纹扩大着,浮现出的笑容更加怪异而可怖。
“我恨你这一句,确实是真的。”
“原本我还在想,若是你在我雕像之身死前这一日,还不来见我,我就将这些写出的典籍都毁了。”
“可你还是来见我了,那我就不毁去它们了。”
第202章 天意
江载月算是听明白了, 卢容衍的症状已经发展到了死前说胡话这一地步了。
“别恨来恨去了,你不就是想活下来吗?我带你去找易无事,说不定还有办法。”
她的触手伸了出来, 正准备抱起卢容衍这具雕像身体,却发现她的触手触碰之处, 卢容衍身上的那些裂纹碎裂得更大了, 越来越多的藤壶如同畸形的苍白山堆一般,快要将卢容衍整具身体完全淹没。
卢容衍却如同回光返照一般, 盯着她的死寂眸光猛然亮了几分。
“你是谁?你是来救我的吗?师父要杀……”
他整颗暴露在藤壶之外的头颅完全破碎,头颅内蔓延而出的藤壶将瓷白雕像碎片完全吞没, 再也看不出丝毫人形。
江载月心中陡然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冷笑话。
好了, 卢容衍这下死得立地成坟,她都不用再想该去哪里埋他了。
但是一想到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好吧,可能卢容衍的卖惨还是有点效果,感觉她不尽一下最后的几分力, 就好像真成她欠他的了。
江载月叹了一口气, 她拿出镜灯,将那堆还要继续往外蔓延的藤壶全部收进了镜灯之中,然后走进镜山, 几步之间就来到了无事庙。
可易无事这边的状况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惨白畸形的藤壶在荒山中肆意蔓延着, 如同一片无穷无尽的海域,她甚至已经找不到最初的无事庙在哪里。
江载月降落在边缘锋锐的藤壶上,她试探性地喊了易无事几声,也没得到丝毫回应,方才放出了自己的触手。
她的触手似乎对于异魔有一套界限分明的进食标准, 易无事的藤壶与雕像激不起它们半点食欲,但是在江载月的迫使下,它们还是只能乖乖吞噬着藤壶,挖出一条通往藤壶核心的道路。
这次江载月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易无事,只是她找到的是大半个身躯与面孔都被藤壶完全吞噬的易无事。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肉,试图从藤壶缝隙中钻出,重新回到易无事身上,但是易无事血肉生长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他的身体被藤壶吞噬覆盖的速度。
而此时的易无事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意识,再这么下去,他只怕真的要变成完全失控的异魔。
经过这几日的休息,还有先前吞噬的不少异魔,她的精神值稳定也强悍了许多。没有了之前束手束脚的心态,她用上了之前的老办法,开始给易无事加精神值,不过这一次,她手中也有了不少宗门丹药的存货,也不用过度吝啬,可以直接往他的嘴里塞清心丹。
双措并举之下,易无事快要跌到零点的精神值,终于稳定了下来,他麻木地睁开眼,越来越多的血肉从藤壶之中一条条探出,藤壶发出脆弱不堪的爆碎声响,最后还是从血肉的缝隙中收回到了易无事体内。
只是易无事不用开口,江载月都能从他变得崎岖不平的皮肤下,看出那些藤壶还在挣扎生长,试图突破躯壳的迹象。
江载月冥冥之中突然生出了一种预感,如果易无事的异魔再这么爆发几次,即便她能给他加精神值和提供丹药,易无事也支撑不了多久。毕竟她的精神值加点和清心丹的炼制都是要付出不小代价的,不可能都用在易无事一个人身上。
易无事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开口恳求什么,瘦削的皮包着骨头的面颊,更显出几分习惯了痛楚的麻木。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宗主来寻我,是为了什么事?”
江载月提起镜灯,将卢容衍的雕像碎裂之事告诉给他。
易无事格外干脆道,“把他放出来吧。”
镜灯中的藤壶落了地,还想要往周围生长,易无事格外冷漠地捏住了那些藤壶锋利的边缘,任由它们割开了他的手掌。
他手心的血肉用力地蠕动着,方才挤出了几滴淡红的血液,掉落在地上的那堆藤壶中,藤壶原本肆意生长的速度慢了许多。
还有藤壶想从易无事手掌探出,却被易无事用力地按住,慢慢推回了身体之中,他的骨头发出格外轻微的碎裂响声。
江载月此刻的心情格外沉重,即便她从宗主留给她的几个小库房中得到了不菲的一笔丹药,可一想到宗内和易庙主一样濒临失控的诸多长老和弟子,她突然觉得手头上的那点清心丹还不够一人一颗分润的。
但是眼下易无事的情况已经到了,不靠外物都难以维持理智的地步,江载月还是分出了一小瓶丹药给他。
易无事没有拒绝,他直接将一整瓶丹药全数吞下,麻木冰冷的面容上才有了一点人气,主动开口道。
“我现在还能支撑一个月。等我失控了,宗内全部的雕像都会变成异魔。”
易无事的嘴唇动了动,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他不想死之类的话,但或许是在观星宗全数出动清除异魔的战役中,与少女培养出了足够多的默契,看着江载月凝重的面色,他突然觉得,他其实什么都不用再说。
如果他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江载月一定会救他。
而如果江载月不救他,那么……或许,天意就是如此。
宗主不可能耗尽宗内之力,只救他一个人。毕竟宗内又有哪个人不想活下来,或是觉得自己不该活下来?
他生死的决定权,不在他的手上。
江载月这次救了他一次,他就还有这一个月的生机。
宗主不想再救他,他也只能死在宗主手中。
明明他一生中对生死的恐惧压倒过一切,但是在死里逃生的这一刻,易无事看着少女冰冷如雪的面色,脑中陡然闹出了一个压不住的念头。
被江载月吞噬,或许比被异魔完全吞没理智,更轻松一些吧。
知道他畏惧死亡的宗主,或许不会让他经历过于漫长的抵达死亡的痛苦。
而话一说出口,他心中的畏惧就轻了许多。
“如果我失控了,宗主就要吃了我吧。被藤壶切割开血肉的死,实在太慢了。”
江载月微一皱眉,易无事的病情也发展到了临死前胡言乱语的程度了?
“易庙主,你冷静一点,现在还没有到十死无生的地步。祝宗主已经和我说了,他飞升之后就去清除天魔了,你再多撑一些时日,他或许就清除了原本降临于你身上的域外天魔。”
易无事却没有被她的话安慰住。
“域外天魔?那根本不是人族可能触碰的存在。即便前宗主成功了一次,两次……他还能一直成功杀下去,将域外的所有天魔都杀灭吗?江宗主不是都感觉到了吗?凡人身体中的异魔只是被截断了与天魔交接的力量通道,天魔也不是那么容易清除的存在……”
易无事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因为他心神的动摇,江载月直观地看到了他的精神值再度稳不住而缓慢下跌的迹象。
异魔居然还能这么趁虚而入的吗?
“够了!”
江载月冷声道。
“你是宗主还是我是宗主?我说了,祝宗主能够杀灭天魔,他就一定有杀灭天魔的实力,庙主就安心养着,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江载月转念一想道,“对了,反正庙主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帮梅晏安照料灵虫,或者是去帮庄长老炼丹,庙主自己选一个吧。”
易无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声音有几分嘶哑道。
“你就不怕我异魔失控,连累了他们?”
江载月冷静道,“我会安排人看着你的,若是他们也有失控迹象,庙主记得也第一时间告诉我。”
易无事有几分无奈,即便是前宗主,也没有使唤过异魔失控的长老,对了,前宗主都是直接吞噬,或者把他们赶到落星城中的。
难道他自己临死前,也不能得几分安宁吗?
然而心中这般想着,易无事心中不知为何却轻松了许多。
宗主让他听令,那他就听她的命令吧,能有一丝活的希望,谁又愿意就这么去死呢?
“好。”
他应了下来,看着脚边的藤壶。隐约有再度凝聚成雕像的趋势,索性再度割舍出几片皮肉,落入藤壶之中。
那些苍白的藤壶得到了血肉的供奉,终于凝聚起了一座边缘锐利,如同用无数瓷器碎片拼凑融合而成,而瓷器裂缝又隐约显现出密密麻麻藤壶的卢容衍雕像。
只是这次的卢容衍模样,比先前更诡异畸形,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样子。与这尊雕像相比,易无事崎岖不平的肌肤,都显得更加正常了。
那座雕像似乎恢复了几分浑浑噩噩的神志,只是看着自己由碎裂瓷片和藤壶参杂而成的身体,他破碎瓷片般斑驳的面容上慢慢浮现出一个让人看了只觉得毛骨悚然的笑容,声音也格外刺耳难听。
“多谢,江道友,给我,复生之机。”
易无事陡然开口道。
“我活一个月,他也最多能支撑二十天全然清醒。我现在不敢动用过多的异魔之力驱使其他雕像,仅够支撑他动用灵力,宗主不如物尽其用,放他去炼清心丹吧。即便卢容衍并非善类,他也应该明白怎么做能够让自己活下来。”
第203章 两张脸
卢容衍喃喃自语道。
“活……下来……”
“我自然明白, 该如何活下来,这一点宗主不必忧心。而且,以我现在的容貌, 即便来到白竹阁中,那些弟子也认不出我的模样, 宗主也大可放心。”
江载月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言相劝未免显得太过虚伪,直接应下卢容衍的这番话, 似乎又有些不近人情。
她索性坦诚道。
“既然当了观星宗的宗主,我会尽力找到救下你们的办法。不过在炼丹之前, 卢道友, 你还是先跟我去看看灵虫骨巢里的灵虫,因何发生动乱。”
卢容衍这张堪称毁容的面容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神色,他的目光有一瞬间似乎落到了江载月肩上的灵偶身上,但最终真正落回了江载月身上。
他轻轻应了一声,“我信你。”
易无事也应道, “我也相信宗主。”
江载月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一行人来到灵虫骨巢中。
不过一段时日,白竹阁中的灵虫已经繁衍生长成一番不小的规模,此刻填满了大半个新砌的池子。
但即便是江载月这个不熟悉灵虫的人, 她都能感觉到此刻灵虫状态的不同寻常。黑白两色的灵虫不约而同地从巢内爬动出来, 开始彼此互相啃食吞噬, 发出窸窣的响动之声。
这幕场景让人头皮麻,然而卢容衍却如同毫无感觉一般,他径直跳入灵虫骨巢当中,灵虫沿着他的脚爬上他的身体,试图钻入缝隙的那些藤壶之中, 不过片刻就覆盖了卢容衍的大半身体。
卢容衍带着这一身爬动的灵虫,毫无停滞地钻入骨巢中,江载月安静等待着,不过片刻,一个全身爬满漆黑和雪白灵虫的人形就从灵虫骨巢里钻了出来。
或许是对于藤壶和雕像不感兴趣,钻入缝隙中的灵虫又从裂缝中钻出,卢容衍捏住一条努力扭动着身子的灵虫,放到了江载月面前。
“这些灵虫不像是因为食物和巢穴而躁动,更像是受到了刺激,感知到了危险而想要逃生。”
受到刺激?
江载月立刻想到了薛寒璧,他的异魔月珠是让人感知到剧烈的疼痛,姬明乾本就不喜欢灵虫,如果是他特意卖苦肉计,刺激那些灵虫袭击他,达到借着伤势摆脱在白竹阁历练的目的,那灵虫突然动乱就完全说得通了。
或许是看出了她神态的变化,卢容衍陡然问道。
“宗主是否有了怀疑的人选?”
江载月点了点头,“如果卢道友亲自接触异魔,可有确定真凶的完全把握?”
见卢容衍应下,江载月心中也逐渐生出一个念头。
让薛寒璧留在宗内,终究是一个极强的不稳定因素。尤其是在宗内诸位长老和弟子异魔都有些不稳的情况下,如果这次查出薛寒璧确实是灵虫动乱的真凶,那就没有必要让一个人不肯好好干活,又心怀不轨的弟子继续留下来了。
直接揭穿他的真面目,然后送他上路,就当是她给姬明乾一个最好的结局了。
薛寒璧的住所,就在灵虫骨巢附近。据说这是他主动提出的,为了能更好的照顾灵虫。
简陋的木屋透出一种格外荒凉的气息,江载月甚至能隐约闻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
推开门,江载月就看到一道单薄的身影躺在床上,血水浸染了整个床面,还在不停往下流淌。
而她走进一看,几乎认不出这是薛寒璧原本的样子。
青年的身体如同在河中泡过一夜的浮尸,他的皮肤微微肿胀着,如珍珠般光洁明亮的月珠从那些肿胀的伤口裂缝中颗颗密密挤出,仿佛是以血肉为养料而生出的白色花蕊,
即便已经看过了许多模样畸形恐怖的异魔,看到这一幕,江载月的头皮还是微微发麻。
如果这是苦肉计,她只能说姬明乾也确实太能对自己下狠手,果然此子断不可留。
卢容衍平静地走近,他直接从薛寒璧伤口中拿起一颗月珠,看似光滑如珍珠的月珠,在接触到卢容衍的手的那一刻,如同强酸腐蚀沙石一般,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嗤嗤声响。
卢容衍恍若未觉地继续捏着那颗月珠,任由藤壶碎屑从他的指尖脱落而下,他在仔细感受着月珠带给人的强烈疼痛。
过了半响,他陡然开口道。
“灵虫恐惧的不是这种异魔。”
难道灵虫动乱之事真的和薛寒璧无关?
江载月半信半疑,卢容衍的目光陡然落到床上人事不省的青年浮胀面容上。
“他的脸,不对劲。”
江载月细看之下,确实发觉薛寒璧肿胀得连五官都有些模糊的面容,隐约间确实给了她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感觉。
她喊了几声薛寒璧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索性用透明触手按住那层过于浮涨的人皮,然后轻轻一划。
伴随着未成形的月珠与脓液出现的,是五官轮廓无比清晰,占据着薛寒璧大半左脸的又一张面孔。
佘临青?
看清那张闭着眼的面孔后,江载月猛然一惊。
佘临青不是已经融入郑阳羽的百脸之中,而失控的郑阳羽也被宗主完全吞噬了吗?
为什么佘临青的面容现在还会出现在薛寒璧脸上?他和灵虫动乱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江载月突然没那么急着处理薛寒璧了,就在她准备用搜魂之法获取薛寒璧的记忆时,佘临青那张眉眼紧闭的脸上突然睁开了眼眸。
他看着不远处的少女面容,神情突然有些许恍惚,下意识地开口道。
“江……道友……”
然而他这一开口,发出的竟然是薛寒璧的声音。
佘临青陡然一惊,他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他的手陡然摸上自己的面孔,却摸到了一大一小两张不一样的五官轮廓。
“我这是怎么了?”
江载月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她原本以为这幅模样的佘临青是某种异魔,结果她居然真的在佘临青的那张完整的脸上看到了一个精神值,这个精神值看着竟然还算正常,而薛寒璧的身上本来是没有精神值的。
那么这算什么?薛寒璧身上长出了一个佘临青?
江载月没有急着动手,她试探性地问道。
“佘道友,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佘临青的面容上显现出极其痛苦之色,他的记忆自从进入血兰谷后,就破碎模糊得不成样子。
他现在还能依稀想起被江载月救下,劝说韦执锐的场景,但是……薛寒璧……见到薛寒璧之后的事情,混乱成一团浆糊……
他的身体内部似乎长出了又一张脸,那张脸覆盖着他的脸,控制了他的意识,然后……他又完全被什么吞没……
佘临青的记忆越发混乱,他张开口,口中透出的血肉接连呕出血水与月珠。
看着自己吐出来的东西,佘临青难以置信道。
“这是……什么?”
原本陷入昏迷的薛寒璧,也被全身泛起的剧烈痛楚唤醒。他艰难地喘着粗气,下意识睁开眼,竟然看见了床边出现了一道他心心念念许久的少女身影。
“月……”薛寒璧猛然改口,“师尊……”
“师尊,你终于来看我了……”
然而被薛寒璧以及他左半边那张佘临青扭曲面容上的眼睛定定注视着,江载月此刻有种头皮微微发麻着,连触手都不是很想靠近他们,有一种想把这两个人都打包埋了的冲动。
薛寒璧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隐约感觉到左半边脸颊传来格外异样的疼痛,下意识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了格外惊悚的另一个人的五官。
他体内的灵力一动,手上立刻汇聚出一面清晰可见的银镜。
薛寒璧看着银镜中自己怪异可怖,还长着佘临青面孔的两张面容,脑中有一瞬间完全空白。
少女刚刚看见的就是他如此畸形丑陋的面容!
薛寒璧这一刻完全不想问佘临青的面容为何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他脑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挖!
把这些恶心的东西,从他身上全部挖下来!
他在江载月眼中,应该是如同满月一般完美无瑕的!
只要他把这些畸形可怖的东西挖去,他就一定能变回最初的样子。
薛寒璧没有半点留手的意思,他以手为刃,活生生割下自己大半边面皮,溅射流下的血液几乎污染了大半床铺,然而他恍若未觉,继续撕扯下身上那些浮胀的表皮,几乎在一瞬间,他就将自己活生生撕成一个筋肉模糊的血人。
血人转过那张面目模糊的脸,想要向她扯出一个笑容。
“师尊……我可能是有些病了。再疗养一些时日,肯定就能长好了。”
江载月眼睁睁看着这堪比恐怖片的一幕在她面前上映,再看着薛寒璧扯出的僵硬微笑,她突然想通了,不需要她再使什么报复手段,昔日高高在上的姬明乾,如今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这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她没必要再花心思在这人身上了。
透明触手刺入薛寒璧体内,江载月决定为过往的一切画上一个干脆的了断。
然而触手刺进去的那一刻,江载月的动作陡然一顿。
薛寒璧体内,为什么长了这么多脸?
第204章 异魔之种
如同一个个臃肿挨挤在一起的畸形肿瘤, 无数张大小不一的柔软面皮挤在薛寒璧内部的血肉筋脉之中,每张脸上都有着格外清晰的五官轮廓。
那是无数张佘临青的脸,却覆盖着薛寒璧体内的血肉, 就如同以这具身体血肉为食长出的密密麻麻的蘑菇。
江载月立刻将自己的触手伸了回去,有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一种触碰到这些面孔的她的触手, 也会被这样的面容覆盖的恐怖感觉。
薛寒璧的气息越发虚弱,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伸出手想要留住少女的身影, 却看见江载月毫不留情地拉远与他的距离。
一旁模样恐怖的畸形石雕男人却走了过来,将手伸进了他伤口的血肉之中, 薛寒璧刚想要动手反击, 就被卢容衍毫不留情地打晕。
卢容衍认真地按了按薛寒璧脸上的又一张面容,再从他扩大的伤口血肉中撕扯出一张只是大小有些区别的佘临青面容对比着,如同仵作检验着手下的尸体。
过了片刻,他终于确定道。
“宗主,是他体内的这种异魔影响了灵虫。”
江载月微微皱了皱眉, 她实在不愿意让她的触手吞下这么恶心的异魔。
但一想到那些更为宝贵的灵虫, 她还是耐下性子问道。
“如果我把他体内的人脸异魔吞了,躁动的灵虫会恢复正常吗?”
卢容衍却没有立刻开口,他继续翻弄着那些人皮, 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
“这些人脸与郑长老的异魔有些许相似, 却并不完全相同。我需要再和灵虫骨巢里的灵虫比一比。”
江载月自然没有异议, 她相信卢容衍应该不至于在关系他自己能否活下来的灵虫上动什么手脚。即便他真的生出了这种念头,她也有对付他的把握。
他们重新来到灵虫骨巢旁,卢容衍再度跳下,这次他在靠近池底的灵虫中翻找着,跳上来的时候, 手上带着几条灵虫的死尸。
“宗主,你看。”
即便不喜欢虫子,江载月还是耐下性子仔细看了一遍,仍然没有发现这些虫尸身上有什么异常。
“有什么……”
不对!江载月的目光突然在这些虫子的眼睛和口器上停顿着,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虫子给了她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为什么,这些灵虫会给她这种似乎在不久前见过的熟悉感……
江载月猛然看向薛寒璧左脸闭上眼的那张佘临青面容。
这些虫子,为什么会给她一种和佘临青极其相似的感觉?
卢容衍沉声道,“宗主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这些灵虫应该就是恐惧被这种异魔侵蚀,方才发生了动乱。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此人身上长出的那些人脸未必是异魔真正的完全体。不过这个异魔像是还存有能够沟通的理智,如果能找到控制它的办法,应该就能解开安抚灵虫的动乱。宗主可以将这人交给我处置吗?”
江载月点了点头,反正异魔在她手中最好的下场也不过就是吞了,交给卢容衍说不定发挥点作用。
她原本还想要让卢容衍帮她看一看宗主留下的灵偶,但一想到他肩负的重和仅剩的寿命,最后还是改口道。
“那你和卢阁主先留在此地,我去找庄长老一起商量灵虫和清心丹炼制之事。”
炼制清心丹的诸多环节里,也少不了庄长老的灵植供应。梅晏安传讯给庄长老那么久,庄曲霄还是迟迟未至,江载月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庄长老那里又出了问题。
卢容衍点头应下,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易无事也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江载月看了他又掉了一点,快要掉到两位数以下,摇摇欲坠的精神值,还是忍不住再给他加了一点精神值。
只是她肩上那个格外安静,快要被她当成一个饰品的宗主灵偶,却在这时慢慢叫了一声。
“月月……”
江载月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将灵偶捧到手中,认真检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也没有听到灵偶继续说出的只言片语。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灵偶发现了她在给他人加精神值,向她给出的警告?
江载月若有所思着,卢容衍看着她手上的那具栩栩如生的前宗主灵偶,却陡然开口道。
“宗主竟然留下了此物?”
江载月举起灵偶问道,“卢道友认识?”
原本一直盯着江载月的灵偶,倏然一百八十度地转过头,雪涔涔的脸上,漆黑无光的眼眸如同两颗黑不见底的珠子,定定地盯着卢容衍。
卢容衍轻笑一声,明明感知到了格外悚然的杀意,他嘶哑的声音却听不出太多畏惧道。
“我若是说了,来日这颗异魔之种长成了,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
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谁让宗主于我有大恩呢?如果他真要对我动手,宗主应该会护住我吧?”
江载月实在受够了卢容衍话语中夹杂的若有似无的试探,她的触手包住灵偶的身体,确保整个灵偶都完完全全在她手中。
“你说吧,我不会让它对你动手的。”
不过听到卢容衍说的那个异魔之种,江载月心中已经隐约生出了一个猜测。
果然,卢容衍开口道。
“这具灵偶等同于孕育异魔的‘花盆’,前宗主切割下了他的一部分天魔之体,放入这盆中,只要时日再长一些,‘盆中之种’就会能摆脱本体对它的束缚,重新生长为新的异魔。”
卢容衍的声音隐约带上些许笑意道。
“看来前宗主真的很爱重宗主,宁愿他留下的种子将他取而代之,也要确保宗主的身边只能被他留下的影子环绕。”
听了这番话,江载月唯一的感受是,卢容衍还是太闲了,才会在生死压力的危机不断迫近的当下,还在拼命给她上祝烛星的眼药。
“这是我和前宗主的私事,就不劳卢道友费心了。卢道友还是想想怎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吧。”
卢容衍轻轻叹了一声,即便他现在的面容仍然如同被无数碎瓷片拼凑而成的畸形怪异,但他低头轻声叹息的时候,如岁月浸润般的温雅气韵,还是透着让人心生亲近的温和之感。
“我只是为宗主担忧而已。这灵偶长成前宗主的模样后,宗主是否会留下他,可这灵偶终究不是前宗主,他若是生出别的心思,到了那时,只怕观星宗又会起一场风波。”
卢容衍失笑道,“不过可能也是我多心了,宗主不必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但日后宗主若想阻滞灵偶生长,可以随时来找我。这灵偶的神智只怕百十年间就能发育完全,时间越长越难以阻滞,宗主还是要小心些为好。”
卢容衍看向她,这次没等江载月开口,就主动道。
“我知晓以我的身份说这些只会惹人厌烦,不过这确实是我发自肺腑为宗主考虑之言,我不会再提了,若是宗主无事吩咐,那我就先去忙正事了。”
江载月放出手中的宗主灵偶,用宗主灵偶和卢容衍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的音量说道。
“以后你要是感觉到有人私下里针对你,就肯定是这个人动的手,你来告诉我,我会帮你教训他。但是你现在不能杀人,听明白了吗?”
宗主灵偶呆呆地用雪白腕足缠住她的手指,仿佛什么都听不懂,又仿佛根本没有寻仇的意识,只是缓慢地喊了一声。
“月月……”
江载月就当他是听懂了,将灵偶重新放在了她的肩上,然后毫不掩饰地让黑淮沧跟上卢容衍,同样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你跟着他,如果他做了什么坏事,就来告诉我。”
反正卢容衍都敢在她面前上祝烛星的眼药,她也干脆用这种等同于看管囚犯的方式,提醒他认清楚自己的位置,这一点也不过分吧?
说完之后,她干脆地通过镜山离开了此地。
而得到了明确任务指示的黑淮沧,也格外认真地跟上了宗主交代他要认真看守的“犯人”。
只是看着雕像模样的男人久久停留在原地,碎片拼凑而成,堪称毁容程度的可怖面容上无声显露出的怪异笑容,它忍不住冷声问道。
“你笑什么?”
卢容衍没有回答它的问话,就如同场中之人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异物。
而易无事听着卢容衍方才的一番话语,此刻只觉得无比心累。
卢容衍的存在用的都是他的异魔之力,怎么卢容衍变成了雕像,都还是净干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重新加大了几分异魔之力,控制着卢容衍面上浮现出的情绪是一片冰冷的几乎空洞的苍白后,易无事方才冷漠开口道。
“不用管他,他会开始做正事了。”
…………
宗主的灵偶很少说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和卢容衍分开之后,灵偶靠在她的肩背上,开始非常迟钝缓慢,如同卡带一般地开始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
“月……月……”
“月月……”
它似乎就会这么两个字,脸上也没有过多的神情变化。
江载月脑中却突然涌现出刚刚卢容衍说的那番话。
这具灵偶,会在百十年后变成又一个宗主吗?
第205章 眼睛
这样长成的宗主, 还会拥有祝烛星完整的记忆吗?
如果那时候她没有飞升,灵偶是会逼迫她飞升,还是会对她生出别的念头, 强迫她留在他的身边,或者是夺走她的宗主名分, 自己重新成为观星宗的宗主?
不得不说, 虽然知道卢容衍的这番话,很大可能是在挑拨离间, 故意在她和宗主之间埋下一颗猜忌的种子,可是这一刻, 看着手中那只乖乖望着她的灵偶, 江载月确实无法再像之前一样全然放心地当它是一件宗主留下的死物。
她轻轻用触手戳了戳灵偶的面颊,灵偶不躲不避,雪白的细小腕足仍然试图抱住她的触手。
“月月……”
江载月笑了一下,她突然想通了。不管这灵偶以后会成长到什么地步,只要它没有真正做出伤害或者逼迫她的举动, 它就还是宗主留给她的礼物, 她没有必要因为旁人的一两句挑拨而做出什么多余的防备之事。
毕竟百十年之后,如果她的精神值没有出现问题,她吞噬了足够多的异魔, 自然也会变得足够强大, 无需提防一个小小的灵偶。
而她也不会被任何外物束缚住, 哪怕是观星宗宗主这个位置,到了那时或许对她也没有了任何用处,她也不惧怕任何人的抢夺。等她得到了真正的逍遥自由,她可能还会启程去寻找自己前世所在的那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到了百十年后, 都只会作为一幕幕精彩旅程,留在她的记忆之中。
“我不会相信那个坏人说的话的,宗主别担心。”
或许是听懂了她的话,一直慢吞吞喊着她名字的灵偶终于安静了下来,乖巧地回到了她的肩背上,只是比从前更加黏糊地抓住她一缕头发。
江载月来到了庄长老的灵庄中,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凡间的奔波,灵庄比从前更幽静了许多,田地间仍有弟子在侍弄着灵植,只是数量比从前更稀少了一些。
江载月很快锁定了几张熟悉的面容,她直接通过镜山,来到了袁常足面前。
袁常足手中原本提的木桶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如今瘦得连原本的圆脸都快维持不住,下颌线都清晰了几分。
“师……宗主!”
袁常足搓了搓手,有几分不好意思拉近乎,却完全遮挡不住眼中冒出的热情光芒道。
“宗主怎么来了?宗主是专程来看我们的吗?”
袁常足还格外热情地往旁边招呼道,“方师弟,快过来啊!宗主来了!”
方石投的身体也比原先高大壮实了几分,原本就微黑的俊朗面容更加添了几分平实的沉静之感,此刻看着少女出现,他脸上也出现了几分不可置信的喜色。
“宗……宗主……”
虽然在之前清扫凡间异魔的时候,他们几个弟子没有机会跟在江宗主旁边,但是都看到了江宗主妖魔时的果断英姿。而曾经的师妹变成了长老,又一跃而上变成了观星宗的宗主,即便知晓师妹天天资过人,方石投回想起刚入宗门时的师妹跟在他身边时的场景,还是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但他还保留了几分理智,明白少女此刻来灵庄应该是为了正事。
“宗主是来找师尊的吗?我可以为宗主引路。”
江载月看出了两人的拘束,她点了点头道。
“方师兄带我过去就好了。我先前不是说过,两位师兄私下里还可以叫我师妹吗?不用这么拘谨,我以前也受过师兄们不少的照顾。”
袁常足拍了拍方石投的肩膀,声音还是透着几分没有底气的热情。
“这不是,我想着今时不同往日了吗?不过师妹这么说了,我也就托大跟着喊师妹了。方师弟他笨口拙舌的,我和他一起带师妹去找师尊吧。师尊这几日都在闭关,灵庄里的灵植都出了不少问题,我们都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方石投讷讷地应了一声,明明身形是几人中高大的,可他此刻只敢偷偷摸摸地看着师妹雪白清丽的侧脸一眼,又一眼……
然而陡然间,少女墨发后透出了一双漆黑恐怖的眼睛,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如同是深海底下涌现出的恐怖怪物,死死地盯着踏入他地盘的猎物。
方石投的脚步陡然一顿,身后陡然冒出了一层冷汗,袁常足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劲,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方师弟?”
仅仅是同那对眼睛对上一刻,方石投此刻都感觉全身血肉都如同被浸到冰窖里一般,由内而外地颤抖发冷,几乎难以挪动一步。
但一想到那双危险的眼睛出现在师妹身上,担忧少女遇到危险的情绪还是压倒了他本能的恐惧,他咬牙问道。
“师妹,你的头发里……有眼睛……”
“什么眼睛?”
袁常足被吓了一跳,他往少女的墨发中远远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有啊。”
江载月一下就明白了方石投说的眼睛是谁,她把自己肩背上的祝烛星灵偶捧了出来。
“师兄刚刚应该是看到它了吧?它是前宗主留给我的灵偶,没有什么危险的。”
方石投欲言又止,他刚刚仅仅适合这具看似无害的灵偶对上一眼,就感觉到了本能警示给他的莫大危险。
即便那是前宗主给师妹的临别之礼,可这样一具危险的灵偶落在师妹身上,真的不会给师妹带来什么危险吗?
方石投还是忍不住想要劝告,却被袁常足猛然加重的力道拍了一下。
“原来是前宗主留下的灵偶,这灵偶,真是别致啊。”
袁常足感叹了一声,“这灵偶要是能留下来帮我们种地,说不定我们的灵植还能长得更多一些。”
江载月顿了顿,她突然有点心动了。
反正宗主的灵偶跟着她也没有什么别的用处,如果它真能在灵庄里派上用场……
然而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灵偶的雪白腕足缠绕着她指尖的力道更大了,它盯着江载月,还是只会喊那一声。
“月月……”
然而在江载月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它身上的那一刻,灵偶的一条雪白腕足猛然增长着,想要勒住袁常足的脖子。
江载月立刻察觉到了它的这一动作,触手及时地按住了宗主灵偶的腕足。
袁常足还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仍然期待地望着她。
江载月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这具灵偶,还是有些危险。”
她真怕如果她不在这里,灵偶别说是干活了,说不定就立刻释放自我,开始绞杀时刻了。
算了,还是让它留在她身边吧,也方便她看着它。
“如果灵庄需要,我会问问白竹阁能不能做出类似这样的灵偶。”
袁常足的神色似乎有些惋惜,但也没有过于强求。
而灵偶也重新安静了下来,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留在少女肩背上,只是这一次,袁常足也感受到了那双眼睛投来的森冷寒意。
他们很快来到了庄长老的屋宅,袁常足敲了几下门,但也没得到屋内的任何回应,江载月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些不安的情绪。
她示意袁常足他们留在屋外,自己通过镜山来到了屋中。
屋内一片漆黑,门窗紧闭着,没有透出丝毫亮芒,但是江载月闻到了格外浓郁的泥土腥味,以及游动的长蛇般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声响。
她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屋中的黑暗,也很快能看清屋中的景象。
稻草人……
无数个稻草人伫立在屋宅之中,死气沉沉的面容在黑暗中一点点转向她所在的方向,屋内比屋外高起的半人高的红土淹没着这些稻草人,红土中探出的黑色根须在稻草人身下游动着,如同一条条失去方向的黑色蜈蚣,在寻找着食物的气息。
不好!庄长老果然也濒临失控了。
江载月没有后退半步,她的触手陡然抓住一条黑色根须,想沿着它们的源头找到庄长老的位置。
然而在透明触手触碰到黑色根须的那一刻,那些黑色根须就如同被突如而来的刺激逼得发了狂,稻草人在瞬间抓住她的触手,黑色根须缠住她的双脚,想要将她一点点拖入红土之中。
经过多次异魔的战斗历练,江载月已经不会再如同从前一般慌张失神,她直接反客为主,其余触手一并刺入脚下的红土之中,将更多隐藏在泥土之中的黑色根须尽数挖了出来,然后顺藤摸瓜,终于将隐藏在泥土之下的庄长老也一并拔了出来。
庄曲霄此刻紧紧闭着眼,他身体上冒出的各处密密麻麻根须隐约将他的本体围绕在其中,即便他此刻没有任何意识,本能的进攻也足够给江载月制造不少的麻烦。
江载月耐下心如同搅着糖丝一般,将这些根系捆绕到她的触手上,再将那些靠近的稻草人的头全部打掉,屋中层出不穷的异象攻击方才安静了一点。
她给庄曲霄塞了几颗清心丹,又加了几点精神值,方才看见庄长老慢慢睁开了眼。
庄曲霄如同身处在幻梦中一般,他咳嗽了几声,身上原本挣扎的根须慢慢脱力软了下来。
他沉黑的瞳眸落在了少女身上,仿佛是回到了少女曾经屋顶翻入院墙找他的那一刻。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第206章 揭穿
江载月:?
庄长老这是神志还没有清醒呢?
“庄长老, 庄长老,你还记得我吗?”
庄曲霄终于从那美梦一般的幻觉中清醒了过来,他微微垂眸, 脸上终于恢复了完全清醒时的冰冷肃静之色。
“……宗主。”
而看着屋中的乱象,他也很快回忆起了自己失控时做的事情。
“多谢宗主出手。不过如果我感知没有出错, 宗主刚刚喂给了我三颗清心丹, 三颗丹药的丹效应该不足以支撑我完全清醒,宗主还动用了什么手段吗?”
没想到庄长老反应如此敏锐, 竟然一下就捕捉到了她给他加精神值的异常。
江载月也没有隐瞒的打算,庄长老还是可以信任的, 而且以她现在的实力, 她也不害怕庄长老可能起什么小心思。
“这是我的一种异魔能力,可以减轻异魔对他人神智的侵蚀程度,只是不能频繁动用。”
江载月简单地说了一下使用精神值的代价,而她也做好了如何应对庄长老开口增加他自己精神值的准备。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庄曲霄沉默了片刻后, 面色更为冷肃地开口道。
“这种能力对他人是福, 对宗主来说却是一件祸事。日后若非必要,宗主还是不要对他人动用这种能力。”
江载月应了一声,随口道, “我相信庄长老, 除了宗主以外, 我也只告诉过庄长老,我的这种异魔能力。”
当然,薛寒璧,姬明乾这两个已经在她心中被开除人籍,江载月说出这句话也不带半点心虚的。
庄曲霄的神情却有些错愕, 这是他离开墓碑以后,少见地流露出如此波动巨大的情绪。
他深深地看着江载月,肃冷的面容此刻满是郑重之色。
“……宗主放心,我不会将这处绝密之事泄露给他人。我……”
庄曲霄顿了顿,他低声承诺道。
“我也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江载月点了点头,她这时才想起她来找庄长老的要事。
而听说灵虫骨巢发生了动乱,灵虫的生长,连带着清心丹的炼制都可能受到影响,庄曲霄沉吟了片刻。
“我先和宗主去看一看灵虫如今的状况,再下定论吧。”
他们重新来到了灵虫骨巢中,灵虫的状况确实称不上乐观。卢容衍试图将灵虫以及薛寒璧身上的佘临青面孔分离,却发觉这只会加速寄宿生灵的死亡。
薛寒璧的气息已经格外微弱,佘临青的眼眸也紧闭着,都陷入了昏迷之中。
江载月看着佘临青脸上的精神值,陡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佘临青还拥有精神值,那是不是说明现在的他至少在精神值层面还没有变成一个完整体的异魔,还拥有变回一个修者的可能?
那么如果她给佘临青的精神值加点,会发生什么?
想到这里,江载月也跟着这么做了。而随着佘临青的精神值不断升高,薛寒璧脸上覆盖着的佘临青面容,陡然睁开了双眼,而佘临青的面孔也如同融化的胶水一般,继续往薛寒璧的面容上覆盖着,甚至有占据薛寒璧本来那张脸的可能。
江载月陡然停下手,不是因为她在这时候可怜起了薛寒璧,连带着宽恕了姬明乾,而是她忍不住想到,薛寒璧的这具身体肯定不是姬明乾的真身,那么等佘临青的面容覆盖薛寒璧的面孔后,这具身体醒来的会是佘临青还是薛寒璧?
如果是佘临青,姬明乾之后不会又造出一个身体,又偷偷摸摸来靠近她吧?
不过她对姬明乾已经有了防备,姬明乾即便再以什么面容靠近,她也能看出他毫无精神值的异常身份。
只不过以防万一,江载月还是扒拉开了薛寒璧的眼睛,她对着薛寒璧松散的瞳眸,轻声喊出了一个无比熟悉又格外厌倦的名字。
“姬明乾。”
薛寒璧的瞳眸猛然颤抖着,仿佛被少女的声音唤醒了深埋于记忆中的本能。
曾经在他怀抱中巧笑嫣然的少女,似乎和他眼前冷淡地望着他的少女面容,在此刻完全重合。
“月……娘……”
他喊出了那个无比熟悉,仿佛是刻进他血肉中的名字,修长的指骨用力地向她伸出,想要触碰那张在他每个梦境中出现,令他魂牵梦萦,却在他拥抱上的那一刻化为冰冷虚无的面容。
“跟我……回去……”
少女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层红纱,她清黑明亮的瞳眸望着他,就如同曾经温柔钟情地望着她命定中的夫婿。
红纱……红纱……
薛寒璧的脑中陡然被一道重锤猛然重击着。
他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少女身上的那袭红色衣裙,不是为了嫁他而披上的嫁衣。
她已经……已经嫁给了他人为妻。
而他只能站在那群肮脏污秽的虫子中,眼睁睁地看着她穿上那袭他无数个幻梦中才会出现的喜服,站在魔宗宗主身边,雪白清丽的面容上带着他无比熟悉又陌生的明亮笑意,与那人在无数宾客的簇拥中喝下同心酒。
她怎么……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明明说过,她是钟情于他的仙人之妻,她还说过,她倾慕……
薛寒璧浑浑噩噩的脑中又陡然浮现出少女冷面嗤笑后,如同灵鹤般一跃而下的轻松身形。
对了,骗他的,她说过,这都是骗他的……
不过,没关系……
在用术法偷窥道侣大典上的每一幕的时候,薛寒璧就安慰自己。
她既然能骗住他十数年,那么在道侣大典上的表现,肯定也是骗过所有人的。他最了解江载月不过了,那个无心无情之人,怎会因为这不到一年的相处,就会爱上他人,甚至到了甘愿嫁给他人的地步?
她不爱他没有关系,她骗了他这么多年也无妨,她肯定还骗了那个所谓的魔宗宗主,骗了在场的所有宾客。她一定不是真心实意嫁与那人为妻,所以没关系,只要那个魔宗宗主飞升,只要他还能以弟子的身份留在她的身边,他就一定还有让她真正喜欢上他的机会。
不喜欢原本的姬明乾吗?没关系,他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与姬明乾不一样的人。
他甘愿低头做她的弟子,甘愿以百倍千倍的痛楚诞生出月珠,换取她哪怕一瞬间的目光注视,他白甘愿待在这肮脏恶心的虫巢之中,忍受这所谓的历练……就为了等到那个机会,那个她会重新倚靠在他身上,永远留在他身边的时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哪里露出了破绽?哪里让她识破了他原本的身份?!
自知伪装的身份被拆穿,他再无以薛寒璧的身份留在江载月身边,祈求少女垂怜的那一丝可能,薛寒璧完全撕破了最后一丝伪装。
他没有被佘临青面容覆盖的瞳眸如同恶鬼般死死盯着江载月,脸上暴露在外的通红血肉与青紫经脉因为过于用力而痉挛颤抖着。
没关系,他还有下一次,还有无数次再接近少女,完成他原本计划的可能,只要他能够补全他这次露出的破绽。下一次,再下一次……他还有让江载月爱上他的机会。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薛寒璧声音微微挑高了几分,这是姬明乾熟悉的发声习惯。
“月娘,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正因为知道薛寒璧的身体不可能在少女面前继续活下,薛寒璧无比迫切地几乎将每一刻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刻,他的眼睛因为情绪激动而狰狞凸起。
“月娘,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你一定不是心甘情愿成婚的,你也是被逼迫的对不对?没关系,我知道你还爱我,你才能认出我……”
薛寒璧喃喃自语着,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
江载月早就料到她揭穿姬明乾的身份,姬明乾不会心虚,只会在她面前暴露出更肆无忌惮的一面,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都死到临头了姬明乾还能这么冥顽不灵。
她冷声道,“我为什么能够认出你,是因为你从神魂里散发出的恶心味道。不管披上什么人皮,我都能闻出那股恶心味道,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认出了你,没有揭穿你,只是想看你能演到什么地步。”
看着姬明乾一瞬间放大的瞳孔,江载月轻描淡写地补上最后一击。
“还有,我是心甘情愿和宗主结为道侣的。你也不配和宗主相提并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可能会喜欢你。”
薛寒璧的脸上在一瞬间爆发出极其怨毒的扭曲之色。
不!他不相信!这是假的!她说的一定都是假的!她休想能够摆脱他!
无数颗月珠在一瞬间从他的血肉中朝少女喷溅而出,姬明乾在这一刻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让江载月尝到他品尝过的这股百倍千倍的恨意与痛苦!他无数个日夜中都想把她变成被他的血肉与骨头磨碎包裹的月珠,他以世间最极致恨意打磨而出的月珠,也会让她感受到同他一样的……
江载月的触手一动,然而还没等她真正动手,她和薛寒璧中间的卢容衍就接住了大半的月珠,少部分溅射向远处的月珠也被庄曲霄的树须接住。
卢容衍瓷器碎片拼凑而成的面容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他只是认真地将那些月珠收入瓶中。
“或许这种异魔还能作为丹药原料。”
庄曲霄跟着把月珠递给卢容衍的同时,低声问江载月。
“宗主,需要我动手杀了他吗?”
“不需要,”江载月平静道,“他的这具化身或许还能派得上别的用场。”
听着少女的话,薛寒璧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扭曲而狰狞,生机却在一瞬间弱了下来。
第207章 夺舍
他能猜到少女想将她的这具化身留给谁。
可是, 休想!
他努力斟酌着江载月的喜好,精心打造而成的这具化身,即便是腐烂为一滩血泥, 也绝不留给任何人!
即便她厌恶他,憎恨他, 以后看到这张脸, 也只能想起他的名字!
“月……”
薛寒璧微微张开嘴,那两个字还没有说完, 雪白腕足就一瞬间贯穿了他的喉咙,薛寒璧的头猛然后仰着, 身体的最后一点生机就此断绝。
“宗主?”
江载月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肩上的宗主灵偶, 它死死盯着那具生机完全灭绝的尸体,确定他完全死透后,方才收回了腕足,这时它似乎才意识到少女的那一声是在喊他,呆呆而无害的眼眸继续对上少女的双眼。
“月月……”
江载月的心情有些惊疑不定。
不是, 卢容衍虽然说了这是宗主留下的异魔之种, 可是这“种子”成长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从一开始只能呆板地复读宗主给她的话,到了后来似乎有了一些自主反应,会主动喊着她的名字, 现在它都能快准狠地直接把薛寒璧弄死了, 以它这恐怖的成长速度, 该不会用不着百十年,它就能成长到原先宗主的高度吧?
江载月试探性地问道。
“宗主,你现在是用本体操纵着这具灵偶,还是灵偶里生出的宗主意识?”
灵偶仍然呆呆的,像是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一样, 只是本能地用雪白腕足缠住少女伸过来的手指。
“月月……”
它似乎只会喊这么一声,江载月忍不住用手指继续戳了戳它的脸,甚至更过分地用两根手指将他的脸微微捏起,却也没有等到它有什么反抗的动作。
它还是只会呆呆地望着她,完全看不出刚刚将薛寒璧一击毙命的凶残样子,只会含糊地喊着。
“月月……”
算了,江载月遗憾地收回手,以后她还有时间继续钻研灵偶的具体情况。
现在还是处理好薛寒璧和佘临青的后续吧。
不过等江载月转过头的时候,薛寒璧脸上原本大半占据了他面孔的佘临青面容,如同彻底除去的最后一道障碍,快速地将薛寒璧剩余的脸完全覆盖。
薛寒璧的身体里没有了呼吸,原本急速衰败的血肉却如同被按下了一道暂停键,佘临青猛然睁开眼,他黑寂的眼眸转了转,整具身体陡然坐了起来。
江载月和在场的长老都做好了出手的打算,佘临青却没有再做出其他举动。
他肌肤上暴露的伤口快速愈合,只是生长出的血肉是近乎死人般的黑青色,就连面容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冷的阴翳。
他开口时,发出的已经是接近于他原本冰寒低沉的声音。
“我不认识什么姬明乾,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此人身上。”
佘临青格外干脆利落地交了明牌。
“我也不会与观星宗任何人为敌。只是我能隐约感知到,此人的身体对我有很大的用处。”
佘临青的目光落到了他场中最熟悉的江载月身上。
“江道友能否暂时将这具肉身留给我使用?我保证不会做出危及宗门之事,也愿意配合各位查探我身上这股异象的来源。”
只能说确实是修仙世家出生的精英,佘临青很快判断了场中局势的强弱,也摸清楚了自身的定位和作用。
江载月与场中的几位长老传音几句后,很快应了下来。
“可以,不过还请佘道友先收回你对灵虫的影响。”
“灵虫?”
佘临青冰寒锋锐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困惑之色,然而等她看清了卢容衍拿出的与他轮廓相似的灵虫模样后,他立刻就感知到了灵虫体内似乎有一种与他格外亲近的力量。
这股亲近的力量就如同一丝丝摸不清,看不着的细线,让他有了一种他可以驱使这条虫子,甚至将它变成他的身体的感觉。
不过他是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变成虫子?
佘临青很快按捺下了这股莫名的念头,他试图收回灵虫中的这股力量,却感觉这股力量如同此刻的他占据了薛寒璧的身体一般,也占据了灵虫的身体。
灵虫,也如同他的手脚一般,是他天经地义不过的一部分?
这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然后就再也难以抹去。
“江道友……”
佘临青似乎有几分难以启齿,但还是开口说道。
“我感觉,这虫子,好像也是我。”
他闭上眼,脸上的困惑之色越来越大了。
“房间里,还有很多很多个我……”
江载月脑中灵光一闪,她似乎猜到了佘临青的异魔能发挥什么作用。
但这还需要更进一步的验证,江载月丢出了她许久都没有显现出的“小江”。
“佘道友,你试试能否影响我的这个傀儡?”
江载月没有直接说出这是她的异魔,佘临青也没有过多犹豫,他注视着少女身边那道虚幻而僵硬伸出手的人影,努力将身体里这股莫名的力量投射入那道虚幻的人影之中。
江载月盯着自己的异魔,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单个异魔会在她没有调动精神值的情况下,往下降精神值。
而“小江”原本虚幻而模糊的面容,此刻像是被擦掉了原本笼罩的浓雾,逐渐清晰呈现出佘临青的面容。
床上的佘临青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有些许不稳的起伏着。
“江道友,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到你的傀儡很烦躁?他像是想要找到什么东西……”
佘临青说着,他脸上的灰冷阴翳之色越发浓重,就连神情也快要变得如同她的异魔一般空洞而麻木。
江载月立刻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她想要收回了她的异魔,却似乎感知到了一股沉重的滞留在“小江”体内的阻力。
她没有犹豫,加大了与那股力量抗衡的力度,很快,她收回了她的异魔。与此同时,她也能隐约感觉到一股外在的异魔之力似乎被她从“小江”的体内抹去。
床上的佘临青身体如同脱力一般倒下,他的精神值又下跌了几点,但是脸上那股麻木之色消淡了不少。
“我,我这是怎么了?”
江载月此刻终于对佘林青的异魔能力有了七八分的确定把握。
不得不说,如果是这种能力,佘临青或许真能派得上不少用场。
然后还没等她开口,佘临青就看向她,声音急促几分地问道。
“是我的心疾,一定是我的心疾又发作了。江道友,刚刚帮我关闭了心窍吗?”
察觉到几位长老投来的疑惑目光,卢容衍甚至还光明正大地问道。
“心窍是什么?”
够了!她绝对不允许她之前披的心医马甲暴露在其他长老眼中。
虽然她的能力说是异魔的“医生”也不为过,但过去正儿八经的扮演“心医”经历暴露,还是多少有种把过往黑历史告诉给他人的头皮发麻感。
江载月云淡风轻道,“凡人时期的一种称呼罢了。”
与此同时,她不忘传音给佘临青,确保堵上他的嘴。
“佘道友,不要随便透露我的过往。只要你听从我们的要求,我会控制住你的心疾。”
佘临青这时方才如梦初醒地反应了过来。
他刚刚也是一时情急,不然绝不会在他人面前透露与江道友过多之事。
即便知道了魔宗诸多妖魔的恐怖传闻,他还是相信一开始就救下过他的江载月,绝对与那些妖魔诡异害人之能毫无关联。
“我明白了,江道友。”
而得到了佘临青的配合之后,江载月也传音告诉给了在场的几位长老,自己确定的佘临青的异魔能力。
——“夺舍”。
没错,虽然异魔的用效五花八门,她的镜山可以用作传送,易无事可以生成诸多与本体一样的雕像,但是佘临青的异魔功效其便放在众多异魔中,也算是比较邪门的一种。
他竟然可以夺舍他人的异魔,为他自己所用。
而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也是因为他早早就通过夺舍抢回了自己的主动权,甚至脱离了郑阳羽的掌控,能够以人脸,甚至是月珠的姿态存活在他人身上。
所以佘临青也能夺舍诸多灵虫,乃至于暂时代替了她的“小江”存在,如果不是她先前吞噬了诸多异魔,精神值也远比他强悍,或许“小江”会被他完全占据,也变为他的一部分。
这种异魔能力实在是过于诡异,如果佘临青再强大几分,甚至能够夺舍多几个恐怖的异魔,比如说那个叫越山墨的孩子异魔配合使用,说不定他还真的能够成为和罗仇魔类似的棘手存在。
不过罗仇魔是经历了岁月的沉淀,才能拥有数百座墓碑的异魔配合使用,也才会如此难以应对。佘临青的异魔能力看似危险,可只要他在能力发展的早期被人发现,就不可能会发展到罗仇魔的这种程度。
不过转念之间,江载月和几位长老都达成了共识。
佘临青的这种异魔能力只是看上去危险,但只要他们有了防备,这种能力反倒可能发挥大用。
比如说——
“佘道友,你能控制那些灵虫繁衍吗?”
第208章 梅阁主
佘临青的神情陡然愣住, 他有想过自己的这种怪异能力若是被人发觉,或许会用在对付敌人,哪怕是在潜伏刺探上。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 会听到少女如此离奇的要求。
“灵虫,繁衍?”
佘临青艰难地重复了这几个字, 不可置信地问道。
江载月却格外严肃地点了点头, 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这些灵虫对清心丹的炼制有很大的作用。清心丹有镇定异魔,凝神静心的功效。佘道友, 如果你的异魔能够繁衍出更多的灵虫,从而能炼制出足够多的清心丹, 就能救下宗内许多人的性命。”
江载月不忘用传音强调道。
“清心丹也能救你自己的心疾。”
听着江载月列出的如此重大的灵虫用处, 尤其是繁衍这些灵虫可能对自己的病症有用,佘临青也淡下了原本的震惊之色,他仔细思索之后,发现自己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虽然让成为了他一部分的灵虫加速繁衍这一点,听上去有些许怪异, 但佘临青没有忘记, 他的真身还是一个人族,那些灵虫原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在他这一次苏醒后, 才如此怪异地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如今让这些灵虫繁衍, 本质上不伤及他的真身, 之后那些灵虫即便是真的死去,对他自身也没有任何影响。
这般想着,佘临青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沉声道。
“我愿意相信江道友,只是我还有一个请求, 等清心丹炼制完成后,江道友可否分我一些丹药,以便我能稳定住这具身体?”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江载月很快应下。
“当然可以。”
只是佘临青操纵灵虫繁衍这一点,是江载月自己的猜测,她心里虽然有大半的把握,但还是提议佘临青当场试验一次,检验他的异魔成效。
在少女灼灼的明亮目光中,佘临青少见地生出了些许不太自在的感觉。
即便那是虫子,可在他的感觉之中,那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罢了,只是虫子的寻常活动,他没有必要多想。
佘临青冷漠深黑的眉眼中泛起些微波澜,很快又平息下来。
“好。”
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
“控制灵虫繁衍,由庄长老确定就够了。我现在需要准备其他炼丹的原料,宗主可否来帮我?”
检验灵虫之事,确实不需要那么多人在这里浪费时间。
听到卢容衍的问话,江载月一口应了下来。
佘临青的神情却在这时发生了些许变化,“宗主?”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少女,“你,阁下……是观星宗的宗主?”
回想到自己与江载月初次见面,到后来结识熟悉的每一幕,佘临青的脑中陡然生出莫大的荒谬感觉。
如果江载月就是魔宗的宗主,那他千辛万苦进入观星宗刺探,差点身死道消的经历,都是为了什么?
还有,她装成是新入门弟子与他来往,还有他曾经劝说江道友远离危险的那些话,难不成都是魔宗宗主白龙鱼服,拿他取乐的一场笑话?
江载月很快意识到佘临青是误会了什么,她快速解释道。
“我和佘道友初次见面的时候,确实还没有拜入观星宗。只是后来拜入宗门了,我与前宗主结识,又与他经历了许多事,最后结为了道侣。如今前宗主飞升了,我便成了观星宗现在的宗主。这一点应该不影响我刚刚对佘道友的承诺。”
佘临青的神情还是有些恍惚,他醒来之后,遭受到的冲击就一次比一次更大。
先是自己的意识出现在了薛寒璧身上,他占据了薛寒璧的身体,后来又被江载月要求加速繁衍灵虫,到现在又得知与自己熟悉的江道友成了魔宗的宗主。
“我明白了,宗主。”
佘临青垂眸,没有再多说什么。
江载月突然想起了佘临青进入观星宗,可能是背了刺探观星宗宗门情报,偷窃宗主星沙的任务之事。
现在宗主飞升了,还把星沙留给了她,虽然如今的她也无需担忧任何外在宗门的威胁与试探,但江载月还是不希望佘临青生出太多的小心思。
她饶有深意道。
“佘道友,在你意识不清的那段时间里,宗门里发生了许多事。凡间因为异魔肆虐而发生了动荡,观星宗带着十大宗门的修士一起出手,方才镇压了动乱。如果你想回佘家一趟,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只要佘临青从他的家族那里,得知了观星宗内她与众多长老弟子的实力和现状,即便他原本心怀异心,只要还存有一丝理智,应该也不会再生出什么不好想法。
即便他还有这种心思,她也不是不能以势压人,逼迫佘临青为他们所用。只不过这是最坏的一种做法,毕竟发自真心地做事,和被逼迫的工作效率肯定不一样。而佘临青如果心怀怨恨,万一对灵虫生出什么玉石俱焚的念头,那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大损失。
听着这如此具有诱惑力的提议,佘临青想了想,却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以我现在的……身体,即便回到了族中,我也不敢与族人亲近,不如留在观星宗为宗主尽力。”
无论是佘临青说的是真是假,他既然这么说了,江载月就当做她真的信了。
“好,那佘道友就安心休养吧,以后你可能还有变回常人之身,回到族中的机会。”
她不忘画了一个又圆又大的饼,鼓励佘临青好好拉磨……哦不,是好好干活。
佘临青原本冰寒的神色看上去缓和了一些,“我会的。”
江载月再看向庄长老,“那也辛苦庄长老了。”
庄曲霄轻轻摇了摇头,“分内之事,宗主交给我吧。”
她这才与卢容衍一同离开,前去筹备炼丹的原料。
白竹阁的弟子与密库如今都掌握在梅晏安手中,她不准备让卢容衍重新接管除炼制清心丹以外的其他事,也不准备让他与白竹阁的其他弟子有过多接触。
根据她这些时日的观察,梅晏安已经能将阁内弟子安抚得很好,炼器炼丹之事也安排得井井有条,虽然他在炼气炼丹之道上的水平还比不上卢容衍,但综合人品与能力,他已经是所有弟子中最适合的白竹阁阁主人选。
只不过那时她还没有成为宗主,梅晏安也没有主动提出成为阁主,而在她成为宗主之后,凡间异魔动乱时,梅晏安也带领着诸多白竹阁弟子一直稳定地充当着供给丹药的后勤方,江载月已经决定尽快将他的阁主身份完全确定下来。
不过在此之前,她准备先告诉梅晏安,宗门对他与卢容衍的安排,以免他因为卢容衍的出现而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
“我等会儿会让梅师兄过来,卢道友最好不要开口。”
卢容衍平静地应了一声。
“这是自然。一介异魔雕像,怎配议论宗主的要事?”
江载月忍不住看了卢容衍一眼,她怎么觉得卢容衍阴阳怪气的功力又有提升?
不过他如果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破防,等会儿还有的是他破防的时候。
江载月直接看向易无事,“易庙主,宗主任命长老的时候,需要通知其他长老一声吗?”
一路上格外安静的易无事应道。
“前宗主一般不会通知其他长老,只是需要更改宗规上对应长老的规则,其他长老便会从变更的宗规典籍中知晓此事。”
卢容衍立刻猜到了少女要任命的长老是谁,他终于像一尊安静的雕塑般不说话了。
江载月这时方才心满意足地找来了梅晏安。
“师……”
看到了有外人在场,青年立刻收起了脸上流露出的大大笑容,他恭敬道。
“宗主。”
江载月也没有多端什么宗主架子,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梅道友,你是否愿意当白竹阁的阁主?从今以后管理好阁内事务,悉心教导弟子,传承师门之道?”
梅晏安此刻仿佛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中,他呆愣了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明明已经实际上掌控了阁中的所有俗务,可是这一刻,看着少女望向他的饱含着信任的温柔眼眸,梅晏安此刻头脑一片发白,他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他……他真的能做好这个新的白竹阁阁主,不让师妹失望吗?
“梅道友?”
江载月耐心的给了他一段思考的时间,方才再度开口问道。
“你想好了吗?”
梅晏安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无比郑重地承诺应道。
“我愿意做白竹阁阁主。从今以后,我一定会照顾好阁内弟子,细心管理阁中事物,传承下我所学的大道,还有——”
梅晏安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眸光明亮地望着少女,大胆地加上了一句他私心而生的承诺。
“我一定会永远听从宗主的吩咐。”
他会成为江载月最信任,也最有用的长老,不让白竹阁给她添一点麻烦,让阁中的所有人都成为她手下最忠实的助力。
他愿意一直在背后默默陪伴江宗主,哪怕是百年千年,直到她愿意看到他……
江载月笑着点了点头,虽然知道梅师兄这么说,可能是在拍马屁,可是做宗主的哪个不愿意看到自己宗门里的长老做出如此诚恳表忠心的承诺呢?
“梅阁主,日后你若是想好了白竹阁新的阁规,可以交给易庙主更改。今天我让你过来,还为了第二件要事。”
江载月的目光落在了从她开口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的卢容衍身上。
第209章 恶心
她还以为她和梅晏安说话的时候, 卢容衍会忍不住乱插嘴,没想到他原来也有能认清楚局势的发展的一刻。
而青年明亮喜悦的眼神跟着少女的目光落到了角落上的那尊雕像时,他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
即便卢容衍如今的面容畸形扭曲, 他也很快凭借熟悉的本能厌恶感,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卢容衍。
曾经的白竹阁阁主, 也是他曾经的师尊, 为了满足他自己恶毒的私欲,逼死了他诸多同门。如果不是师妹出手, 他只怕也早已踏上了相同的死路。
即便他知晓真正的卢容衍已经死了,现在存在于此地的不过是卢容衍的一缕神魂, 一尊不再是人的雕像, 梅晏安心头对这人的警惕与恨意仍然没有半分消淡之迹。
他知晓这人看似温和的外表下,比毒蛇獠牙更恶毒的内心,为了保护他同门的师弟师妹,为了保护……江宗主,他每一日都提醒着自己绝对不能忘记此人的威胁, 他也想过了十数种如何劝诫师妹不要轻信他的方式。
不过如果说今日以前, 梅晏安心中师妹的担忧远大对雕像的忌惮,那么在江宗主正式任命他成为白竹阁阁主之后,梅晏安已经完全确信, 师妹绝对不会轻信这个口蜜腹剑之人, 即便这人出现在此地, 也一定是因为卢容衍的雕像对师妹还有别的用处。
至于具体的用处,梅晏安其实也能猜到,他如今炼气炼器的水准确实比不上卢容衍,师妹才有用得上那人的地方。但那人已经是一个死人,不会再有技艺长进的机会, 等到他炼器炼丹的能力超过了那个死人,师妹自然会将那处雕像重新送回到易庙主手中,不再让那尊雕像有半点出现在他人面前的机会。
卢容衍自然也从他那个过往的弟子,如今的梅阁主眼中看出,这个蠢货已经被少女安抚得很好,至少不会像从之前一样受了一点刺激,就站在少女身前朝他汪汪大叫。
不过,梅,阁,主?
卢容衍眼底闪过一丝寒光,他最好也有能长久安稳地当着这个阁主的本事。
“宗主……”
再抬起眼的时候,卢容衍已经收敛了刚刚所有外露的锋芒,他只是温柔平和地喊出了宗主两个字,沉黑的眸光仿佛带着无数种难以言说的怅茫情绪,静静地望向江载月。
“祝贺宗主,又多了一位忠心的长老。”
如果这样的神情是出现在他曾经的那张脸上,确实极其让人心软动摇,然而此刻,江载月看着那些边缘锐利的碎瓷,还有裂缝中若隐若现的密密藤壶,她只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然后开始思考。
卢容衍这是真老实了,还是装作认命了?
不过江载月也没有纠结这个念头太久,毕竟她只需要卢容衍在不闹出任何事情的情况下,给宗门炼出足够的丹药。如果他现在是装的,他最好能装得足够久,不然如果坏了炼丹的大事,说一句冷酷一点的话,以卢容衍过往的所作所为,她也没有再留下他的必要。
她转头看向梅晏安,“梅阁主,宗内现在急缺清心丹,所以需要你尽快搜集炼制清心丹的原料,再开辟一间无人能接近的炼丹房供他炼丹,易庙主和黑淮沧都会看守好他,你无需忧心。如果他有什么炼丹外的额外要求,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你可以随时与我联络。”
梅晏安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
“好,我都听宗主的。”
卢容衍望着江载月,轻飘飘道。
“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是有一点,梅阁主既然能联络宗主,我也想有联络宗主的机会,不然太长时间见不到宗主,我会心神不宁,无心炼丹。”
听者如此厚颜无耻之言,梅晏安再度刷新了对于此人恶心程度的认知。
“宗主,他绝对是心怀不轨!您千万不能相信他这等哄骗之言。”
一直很安静的易无事也在这时开口道。
“按理来说,我的雕像不应该完不成布置的任务,除非是他身上发生了异变……”
卢容衍对梅晏安那句毫无杀伤力的骂声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听到了易无事的话,他下意识往少女身边走近了几步,声音带上了些许隐忍的压抑之意道。
“若是要将我交给易无事,宗主不如亲自杀了我。”
“够了!”
江载月面无表情地开口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炼丹,他们几个有多吵一句的功夫,说不定都能多练出一颗清心丹。
她随手丢给了卢容衍几张白竹信笺,“都去准备吧。”
梅晏安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看到少女脸上微微不虞的冷淡之色,青年原本俊秀如鹤般的面容立刻淡下了刚刚骂卢容衍的愤怒之色,他收住了声音,只敢再走近江载月几步,小声地传音问道。
“师妹,生我的气了吗?”
看着梅师兄紧张不安的,如同耷拉下耳朵的小狗望着主人一般的明亮眼眸,江载月心软了几分,温声传音道。
“我没有生师兄的气。只是炼丹之事如今更为紧急,我不愿再拖延片刻,师兄也明白我的所思所想,对不对?”
梅晏安猛地点了点头,认真保证道。
“我一定会尽最大所能搜集好炼丹原料,绝不会让师妹担心。”
果然只有梅师兄最让人省心,江载月欣慰地点了点头。
然而陡然间,梅晏安眼色一变,卢容衍不知何时也再靠近了少女一步。
“我现在就开始炼丹,宗主愿意旁观吗?”
江载月正准备说不要,毕竟她也不是炼丹专业户,没必要掺和炼丹之事。然而她的目光突然落到窗外那片肥沃的土壤与异常肥硕庞大的瓜果上,江载月脑中再度闪过了曾经出现过的一道念头。
梅晏安之前说沃土丹能够让寻常的瓜果长到数倍之大,卢容衍也说过这些沃土丹对土地与灵植危害,只是庄曲霄存有某种顾虑,不敢将外人炼制的丹药用在灵田身上。
曾经的她没有宗主的身份,即便心中存有疑惑,也不敢向庄长老问出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她有了宗主的地位与要求各位长老配合她的能力,如果庄长老仅仅是因为不信任卢容衍,才不敢动用沃土丹来培育灵植,那么现在是否能解决他的这个顾虑?
江载月这么想着,也没有过多迟疑地转身去找庄曲霄。
“宗主?”
江载月摆了摆手,匆忙丢下一句她有要事问庄长老,示意他们可以开始筹备炼丹之事后,就匆匆离开此地。
而少女离开后,屋内几人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下来,即便是刚刚笑的最灿烂明亮的梅晏安,此刻脸上的阴沉漠然神色,也与宗内那些异魔不稳的长老没有多少分别。
没有江载月存在,他们懒得多用一句话,一个眼神进行交锋,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尽力完成少女吩咐他们做的事情。
江载月回到了庄曲霄与佘临青所在的小屋中,佘临青的脸色比她之前离开的时候更加冰寒难看,然而那些在地上滚动缠绕在一起的灵虫,却让专心致志盯着它们的庄曲霄显露出了少见的温和神色。
“庄长老……”
江载月一开口,地上那些原本缠绕在一起的灵虫不知为何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瞬间弹跳到了佘临青身上,重新缩回到了他身上被血水打湿的床被之下。佘临青下意识抱紧那身床被,甚至不敢对上少女此刻投来的眼神。
庄曲霄则迫不及待道,“宗主,灵虫确实开始交合了,只是它们具体的繁衍时间还未能确认。”
“辛苦庄长老了,”江载月也不忘问佘临青一句,“佘道友可有感觉身体或者神魂有哪里不适?是否需要丹药修补?”
佘临青感觉着那些床被下贴上他的虫子的黏腻触感,亲近的同时,却也有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厌恶感。
他的身体为何会变成连同虫子都包含在内的恶心魔躯?
即便他对家族与宗门仍然忠诚,只怕见到他这副恶心的模样,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没有变成和观星宗那群魔修一样的妖魔了吧?
感觉到自身变成一个无人可接纳的异类同时,佘临青也感觉到了,仿佛整个人被世间万物排斥的疏远冰冷感。
尤其当江载月出现的时候,与他本是一体的恶心灵虫身体出现在少女眼下,更让佘临青感觉到几分天之骄子的他从没有感受到过的几分卑微低劣的自惭形秽。
然而听到江载月这一句简单的关心,他冰冷死寂的身体仿佛再度从恶心的灵虫之躯变回了一个寻常的人类。
他抬起头,声音有几分低沉道。
“没有难受的地方,只是有些,恶心,有时候我甚至想要直接碾死它们。”
江载月本来是奔着庄长老来的,听到佘临青的话,她立刻将注意力移到了佘临青身上。
碾死灵虫?这可不行啊,这些灵虫可是宗内现在最重要的宝贝。
江载月温声安抚道,“佘道友,你刚刚清醒,感觉有些不适应是正常的。但是你的异魔能为宗内长老弟子,还有你自己做出更大的贡献,我们不会觉得这些灵虫恶心,佘道友也不必多想。”
听着少女温和开口的话语,佘临青终于慢慢抬起头,他冰寒紧绷的轮廓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却似乎有随时碎裂的危险,佘临青沉黑瞳眸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江载月问道。
“宗主……也不会觉得我现在的妖魔之身,很恶心吗?”
第210章 搬家
想着佘临青那在薛寒璧体内的无数张脸, 江载月其实也有点不太适应,但是想到了那些灵虫之后会变成的一颗又一颗清心丹,她又想到了无数颗叠在一起的金子。
江载月望着佘临青的黑眸, 前所未有地诚恳道。
“自然不会。世人皆知良药苦口,可谁会真心讨厌苦口的良药呢?佘道友的异魔, 对观星宗所有人来说就如同是这味苦药, 没有人会计较药中原料,佘道友无需多想。”
佘临青看着少女被一层阳光镀上温柔光晕的雪白面容, 思绪突然回到了他与江载月初见时,少女认真地告诉他, 她是能治他心疾的心医时候的模样。
那时的她都不会嫌恶他这样一个患有古怪病症的病人, 如今的他在江宗主眼中,或许也与初见时的他没有什么分别吧。
想到这里,佘临青突然不再畏惧族人或者仙门可能投射在他身上的怪异目光,他也变成了江载月熟悉的世家公子从容冷静的模样。
“多谢……宗主,临青定不会让宗主失望。”
佘临青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位置, 从前他只会对族老, 或者仙门长老这类的人物这般自称姓名。而他此刻的称呼转变,已经等同于承认少女是他真心认可的上位者。
也许他应该与从前的那些过往完全断绝,此后便当自己是真的魔宗……观星宗的普通弟子, 为宗主尽力。
江载月还不清楚佘临青一个转眼间就出现了这么多念头, 见佘临青真心应了下来, 她也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
真要闹到撕破脸面的地步,原本就所剩不多的灵虫如果又死上一堆,那多少个佘临青都补不上这样的损失。不管佘临青现在的表现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他能稳下来给他们干活,就算他还想试探宗内的什么情报, 她也可以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不了稳定下宗内的情形后,他们再秋后算账。
江载月心里这般想着,面上的笑容不变,她给佘临青又塞了几瓶疗养身体的丹药,还主动提出给他更换一处住所。
毕竟这片屋宅已经他们刚刚的一番行动弄得肮脏不堪,现在都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道,她也想趁机将佘临青与卢容衍的住所分隔开,以免这两个同样心怀不轨的人万一凑到了一起,到时又惹出了更大的乱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完全信任佘临青,也不敢真的将所有灵虫的安危都压在他的身上,所以她决定开辟两处灵虫骨巢:不受佘临青异魔影响的灵虫骨巢仍在此地继续正常繁衍生长,而一部分被佘临青影响带走的灵虫可以开辟另一处灵虫骨巢。
这样方便两相验证,确定他的异魔灵虫对清心丹炼制有无其他影响。日后即便佘临青对灵虫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也能确保造成的灵虫损失最低。
而听到她的提议,佘临青沉思了片刻道。
“那我的洞府可以搬到宗主附近吗?”
江载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肩上的祝烛星灵偶一眼。
然而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祝烛星都飞升了,现在的云池宫已经完全由她做主。云池宫的宫室还有那么多,别说搬进一个佘临青,就是再多搬进几个长老,也绰绰有余。
不过佘临青既然敢这么提议,就说明他贼心不死,还存着要刺探观星宗情报的念头。
没关系,她就把他留在眼皮底下,他只要肯努力干活,私底下的小动作再多都无所谓。只要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危及她和观星宗利益的举动,她都可以暂时容忍。
想到这里,江载月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那佘道友不如住进云池宫吧,也正好可以和我做个邻居。”
然而听到她的话语,佘临青还没来得及应下,原本一直沉默安静的庄长老面色却有些许变化。
“……宗主,不妥。”
江载月疑惑地问道,“庄长老,我刚刚的话有何不妥?”
庄曲霄突然有些哑言,即便佘临青有些危险,以江宗主如今的实力,也不可能压制不住他。而且前宗主已经飞升,江宗主让一个外人搬进云池宫之事,也轮不上他一个长老插嘴。
可是这一刻,看着少女淡黑瞳眸中投来的淡淡疑惑目光,庄曲霄却感觉有一点火星仿佛在胸膛燎起,然后在他的身体里越烧越猛。
一道危险而堪称逾越的想法陡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一个无根无底的外人,都能与江宗主比邻而居,那他……为什么不可以?
原本到口中的劝诫之言一变,庄曲霄沉声道。
“既然宗主需要此人繁衍灵虫,想必灵虫繁衍和生长之地还需要人力看守,我可否也在云池宫开辟片瓦之地,方便时常来看护灵虫?”
没想到庄长老在工作上也如此尽力,她还没有提什么,就表明了自己自带床铺和干粮干活的决心,江载月深感欣慰,她直截了当道。
“好,择日不如撞日,佘道友和庄长老今日都搬进来吧。”
江载月打开了镜山,她决定在白竹阁和云池宫中开辟一条稳定的镜山通道,在她允许的情况下,所有长老都能直接进入云池宫找她议事。
只是办公区域和生活区域还是要分开,毕竟长老们可以007长期工作,她不想工作的时候,还是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她的休息生活。
这般想着,江载月调整了一下云池宫内的枢纽阵法,五分之一比较荒凉的岛屿被她设置成了外来长老可以随意进出的区域,这里也刚好可以作为灵虫骨巢繁衍生长之地,还有他们的洞府坐落之地。
剩下的岛屿则被设置成不容许他人窥探与随意踏入的位置,金鲛和她的弟子,以及她的异魔仆从,墓碑都在这片私人区域,江载月也不打算有过多改变之处。
界定好区域后,江载月方才告诉给了两人此地的一些禁忌之处,并且有言在先,不允许他们过多改动岛屿的布置,若是改造需要触及阵法禁制,也必须得到她的允许。而若是有人的异魔失控,对岛屿造成了损坏,也需要承担赔偿与重建的代价。
听着她的话语,佘临青与庄曲霄的脸色都格外郑重而严肃,每一条少女的要求,他们都默记在心底,承诺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只是灵虫骨巢的新建不是一时片刻就能解决的问题,佘临青暂时安置在了新洞府中,他能暂时安抚灵虫的异动,确保它们因为新环境的改变而造成的死伤损失降到最低。
庄曲霄则去找梅晏安,卢容衍商讨起了新建灵虫骨巢之事,而听到庄曲霄的话,两人对江宗主的安排都没有任何意见,只是都不约而同地问道。
“我也可以搬进云池宫吗?”
“宗主,我也可以在云池宫中可以开辟一片灵田吗?”
看着卢容衍,梅晏安投来的祈求目光,江载月自然全都应下。
长老要主动在办公区域安家工作,作为宗主的她怎么能熄灭大家如此高的工作热情呢?
她温柔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如同看着自己给自己浇水施肥,茁壮生长的一拨韭菜。
“都来,都可以来。”
在所有人热火朝天地建造洞府之余,江载月终于想起了她原本要和庄长老说的要事。
她将沃土丹之事和庄长老一说,庄曲霄原本少见的带着些温和的面容重新变得冷肃。
他认真思考着江宗主的这个提议,说出了他的一些顾虑。
“宗主,其实在知晓白竹阁内的沃土丹时,我就偷了些许沃土丹。”
等等,“偷”沃土丹?
江载月有些怀疑是不是她的耳朵出了问题,然而庄曲霄少见地露出了些许不自在的神色。
“我之前确实有些信不过卢容衍直接给出的沃土丹,所以是动用了些许手段,直接从白竹阁弟子手中偷取的一些沃土丹。我也担心沃土丹会破坏我的灵田,所以我只在另一片无人之地尝试了种植灵植。”
“凡间的普通瓜果蔬菜,还有普通灵植确实会长得更加肥硕,结出的果实种子也比先前更大更多,不过需要耗费的肥料与灭虫灵药数量更多,需要看护的弟子人手也更多。这其实原本算不上什么代价。但是我发现了一点——”
庄曲霄的声音低沉道,“沃土丹培育的灵田里,生长出的灵植会有更多怪异之处。它们或是比先前更有灵性,或是会多生出一些类似人和活物的怪异血肉,有些还会发出怪异的似人声响,甚至还能如人一般行动。而五行三通树,就是我在这些怪异灵植中发现的最有用的一种。”
“它没有炼制成清心丹前,就有压制异魔的能力,炼制成清心丹后,功效更大几分,也是对宗内弟子与长老最珍贵的药材。”
江载月没有想到,庄曲霄不仅在之前已经用沃土当做过尝试,而且五行三通树还与他的尝试相关。
“那庄长老为何不一直培育筛选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