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道侣大典

    江载月也有点不解, 观星宗内那么多漂亮的花草宗主不拔,为什么就盯上庄长老这一片地?

    祝烛星给出的理由也格外朴实无华。

    “他对月月说了我的坏话。不能吃他,就把他送的灵植全部拔光。”

    江载月:……宗主的记仇程度, 恐怖如斯。

    这几天易庙主和甘长老都没有出现,不会也是因为宗主做了什么吧?

    “那宗主也拔了庄长老千辛万苦培育出的灵植回来, 就当你们之间的恩怨两相抵消了, 毕竟庄长老研究的灵植,也有很大用处, 宗主总不能还想着把他的灵庄都掀了吧?”

    祝烛星慢吞吞地应了一声,雪白腕足举起一大捧一朵朵挤在一起的, 各式各样的灵植花草放到了江载月面前。

    “以后不拔他的了。”

    “这是给月月的, 我从其他地方采来的,月月不要给他。”

    果然宗主也看到了她偷偷把墓碑旁边的那些灵植送回给庄长老的举动,江载月忍不住捏了捏宗主的雪白腕足,暗自感慨了一句,宗主还是很有分寸的。至于易庙主和甘长老那边, 只要他们没有上门告状, 她还是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不过抱着这一大束灵气浓郁的灵植花草,江载月忍不住怀疑宗主这一无比正常的送花举动后面,是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

    她好奇问道, “宗主, 是谁教你送花给我的?”

    “月月, 不是喜欢花草吗?”

    祝烛星的雪白腕足冰冰凉凉地环绕着她的脖颈,又轻轻贴了贴她的脸颊。

    “月月说娘亲喜欢花田的时候,眼睛在发亮,所以我这几天一直在宗内宗外采集花草……”

    江载月还没有感动多久,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宗主话语中“宗外”的字眼。

    “宗主去宗外哪里采集的花草?这些灵植蕴含的灵气那么浓郁, 不会是你进了人家宗门库房里拿的吧?”

    宗主想了想,无比认真道。

    “是我在野外整株挖出来的。没有主人的灵植。”

    到底是没有主人的灵植,还是这些灵植的主人不敢拦他?

    江载月简直不敢细想下去,她有预感,如果再让宗主这样下去,说不定整个修真界里的野生灵植都要被他挖空了。她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灵植,何必如此暴殄天物?

    “凡间的普通花草已经很漂亮了,宗主挖一点给我也就够了,我不需要那么多珍稀的灵花灵草,还是说这是宗主想用来布置道侣大典的装饰?”

    祝烛星温吞地应了一声,雪白腕足贴着少女温柔的肌肤,一点点亲吻摩挲着。

    “我想把世上最好的,都给月月。”

    “常人不能这么贪心,”江载月捧着祝烛星的脸,少女柔声道,“我有宗主一个最好的,就够了。你还在道侣大典上准备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在少女柔软明亮的瞳眸注视中,祝烛星的雪白腕足轻轻颤栗着,想要给她她想要的一切,但最终他还是守住了底线。

    “是,现在还不能说的惊喜。”

    够了!

    江载月还能保持着笑容,心中的恐慌感越来越强烈。

    宗主到底给她准备了什么惊喜,才会到现在都不透出一丝风声?

    别到时候惊喜不成,反倒成了她的一重惊吓吧!

    不过她转念一想,算了,惊吓就惊吓吧,反正她和宗主的道侣生活,也就只剩下这么几天了。

    每每想到这里,江载月注视着宗主的目光都如同望着得了绝症的前夫一样,温柔平和了几分。

    祝烛星落进少女比平常更柔软温柔的瞳眸中,雪白腕足忍不住再度缠贴了上去,江载月凭借着顽强的适应能力,已经习惯了在宗主的缠吻之中继续分出一点注意力来吞噬异魔。

    她找到了沿着裂缝肢解“剑气”异魔并完全吞噬的窍门,与此同时,她对于界膜的压制程度也更进了一层。

    不知不觉间,三日的时间转瞬而逝,当江载月睁开眼,发现整个宫室都贴上了喜字,又换上了灼红绸布,方才有了今日是她和宗主道侣大典的实感。

    不过问题是——宗主呢?平日里黏糊得寸步不肯离开她的宗主,现在跑哪去了?

    江载月刚想喊人,下一刻,数十个眉目如画,身着羽衣霓裳的侍人端着喜服与各色珠翠,衣饰,款款走进了宫室之中。

    “请尊上更衣。”

    江载月的神情有一瞬间微微恍惚。

    不是,这给她干哪来了?这还是她的云池宫吗?这些陌生又漂亮的少男少女,该不会是宗主从外面强抢回来的吧?

    然而等这些侍人姿态优雅地走到她的近前,江载月刚才发觉到了这些人的不对劲之处。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这些侍人都向她展露出最完美无瑕,连肌肤和骨骼都没有过多动作变化,平滑得简直像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纸人缓缓地朝她走过来。

    感知到了自己的触手如同闻到了饭前甜点的香味,蠢蠢欲动的渴望,江载月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是异魔。

    她前几天就有想过,宗主所谓的“惊喜”,到底会给她整出什么样的幺蛾子?

    如今这种把异魔真的当成侍人的场景,只是她诸多设想中最容易接受的一种可能。

    而宗主既然放心这么做,这些异魔侍人应该没有太过明显的进攻性和危险性,想着这是宗主最后留在这世上的一段时日,难免会有一点突发奇想,江载月装作平淡不惊的样子点了点头。

    只是在异魔侍人给她洗漱梳妆的时候,她的触手还是做好了随时进攻的准备。

    不过不得不说,异魔服侍人的动作格外轻柔体贴,除了他们的手无比冰凉之外,江载月还真的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样之处。

    那些异魔也仿佛真当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侍者,尽心尽力地温声介绍道。

    “尊上,这是采自万天冰池的净水,可以调养肌肤,洗净尘垢。”

    “尊上,这件云纱仙衣的绫罗由无界海的鲛人织成,腰带的每一颗灵珠……”

    江载月陡然有一种无数个广告在她耳边同步播放的不适感觉。

    “不用说了。”

    她只是简单的一句,那些侍人就如同被按下了说话的开关一般,只是维持着最温柔悦目的笑意,面容统一而整齐地望向她的所在,神情没有半点移动与变化,甚至没有一点呼吸声,宫室中瞬间寂静得只剩下她的洗漱换衣声音。

    江载月心如止水地想道。

    很好,她现在真的有了一点被一群异魔包围的实感。

    不过这件淡红的云纱仙衣确实漂亮,外表像是蒙着一层轻飘飘的柔软雾气,泛出明亮洁净又不过分喧宾夺主的柔和光亮,江载月穿上身,感觉身体都轻了几分,甚至不需要灵力,她都能轻飘飘地浮上空中。

    但是这件衣服,该不会也是什么异魔吧?

    江载月警惕地检查了一遍,确定不是后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些异魔侍人肯定不能长久留下来,但是这件云纱仙衣确实可以成为她的日常衣物了。

    等等,这些侍人端过来的珠翠衣饰,该不会也是同等珍贵的宝物吧?

    白竹阁的法器库存,可没有这种偏向于日常的衣饰灵器。

    所以宗主到底是从哪里拿来的?这合法吗?

    虽然知道修真界根本没有什么约束成规的法可言,江载月还是有一种捧到了烫手山芋一般的沉重,她忍不住问道。

    “这些宝物是从哪里得来的?”

    侍人们安静地凝望着她,江载月突然想起了她刚刚发出的指令,“你们现在可以开口了。”

    侍人的声音轻柔,仍然带着笑意不急不缓道,“是尊上吩咐我们,端来给您的。”

    “宗主他是从哪里找到的?”

    “是尊上吩咐的。”

    经过几轮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江载月终于意识到了,她根本不可能从这些异魔的口中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江载月终于放弃了从他们这里问出答案,她决定直接去找祝烛星。

    “祝烛星在哪?”

    “尊上说,他刚刚察觉到了,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混进了宾客中,尊上已经赶过去处置了,他让我们先带您去看他准备的惊喜。主人放心,尊上不会忘了道侣大典的吉时。”

    …………

    “这一位,听说不过几日就要飞升了。”

    望着面前这一方高大的城池黑墙,一位端坐在浮空的檀玉辇台上,头顶着高冠,穿着玄色大袍的中年男子,仪容威严,却已经显出了几分衰老之色地叹道。

    “我至今尚未摸到大道之槛,竟有人已经越过苍穹,登上了我所望的道途之巅。”

    然而听到他的唏嘘感叹之声,周围同道之人中,却没有人敢出声附和一句。

    法剑门门主认出了这位是蚀日宗的一位长老,越宏真。

    蚀日宗以观参日轮,锻造无上法身闻名,曾是十大宗门中无比强势的前列。

    越宏真的父亲曾是蚀日宗的宗主,家族一脉世代相承,族中层出不穷的天才子弟进入蚀日宗,越氏不仅位于修仙世家前列,越氏一脉也出了多位蚀日宗的长老,越宏真便是其中的一员。

    第192章 祝喜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如日中天的修仙世家, 因为对魔宗尊主出手,越宏真的父亲连同族中多位长老为了谢罪全数自尽,只有当时还在闭关的越宏真逃过一劫。只是越家从那之后, 连同蚀日宗一并元气大伤,再没有与其他世家有过亲密来往。

    如此一位与祝烛星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物, 法剑门门主自然不会如此不长眼地邀请他来参加喜宴。

    然而谁能想到越宏真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观星宗宗主不日飞升, 今日举行道侣大典的消息,竟然偷偷摸摸地跟在他们身后, 等到了落星城门前,才终于现出踪影。

    一想到这位来此可能闹出的事端, 法剑门门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然而顾念着往日越氏一族的情面,曾远山只是拦在了越宏真身前,没有做出过多激烈的阻拦动作。

    “越道友,今日是那位尊上的大喜之日,如此多同道受邀前来此地, 无论往日有何旧怨, 越道友也不该在今日发难吧。”

    端坐在辇台之上的越宏真笑了笑,隐约现出衰败之色的纹路舒缓着,态度却是出乎曾远山预料的和煦道。

    “曾门主多虑了, 我今日上门并不是为了过往的恩怨。”

    见曾远山不信, 越宏真的脊背微微佝偻了一些, 低声叹息道。

    “越氏一脉如今人才凋零,只剩下我一人勉强撑起家中梁柱,我又不是得了失心疯的疯子,岂会以一介残朽之身,再起与那位尊上作对之念?今日我来此地, 是真心实意地想庆贺那位尊上大婚,也想借这大喜之日,求他亲口宽恕我族中弟子,不然我大寿将尽,越氏子弟没了我的庇护,一味躲躲藏藏,只怕一世都再无出头之日。”

    越宏真说得格外诚恳,曾远山看着他微微霜白的鬓发,也不由想起了越氏一族曾经在修真界风光无两,无论哪派宗门,都少不得给他们几分颜面的时日。而自从多位越氏修士谢罪自尽后,越氏一族害怕引来魔尊继续报复,刻意隐姓埋名,连同蚀日宗的山门都就此关闭,在修真界也没有了多少风声。

    如今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越宏真,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人模样,曾门主的心情也格外复杂,他不是不愿意给越宏真一个情面,只是一想到他可能被牵连的后果,他只能硬下几分心肠道。

    “越道友可否让我探查一下你的经脉?”

    这种问题放在同辈的道友身上,无异于一种挑衅,毕竟谁都不可能放心将自身的命脉,交到他人手中。如果曾远山起了什么害人之心,即便越宏真修炼的是法身大道,他的经脉也经不住法剑门剑修如此近距离的一击。

    越宏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的神色灰暗低着,像是极力忍气吞声,不敢惹怒面前掌握着掌握着越氏一脉命运的人物。

    “阁下请吧。”

    曾门主不觉得如何快意,但为了自身与所邀请道友的安全,他没有半分犹豫,他的灵气还是仔细地探查了一遍越宏真的经脉。

    而探查结果也让曾门主吃了一惊,确实如越宏真所说,他的经脉气息虚缓浮弱,生机也若有似无,只怕大限就在这几日,怪不得越宏真需要坐在辇台之上,因为他已经衰弱迟缓到了只怕连行动都有些不便的程度。

    如此一位大限将至之人,别说是对抗那位尊上,就算和他单独比斗,曾远山也会觉得自己胜之不武。这么看来,这位越道友只怕还存着以他自己的一命,换取魔宗宗主对整个越家谅解的打算。

    一想到这里,对于这位将死之人,曾远山自然也不像最初一般抱着格外明显的警惕之意,他叹息一声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越道友也跟我们一起进来吧。”

    只是对于他已经与周围人叮嘱过无数遍的内容,曾远山还是不厌其烦地继续叮嘱道。

    “不过越道友要小心,那位尊上或许不看重人族的礼节,但是他极为爱重珍视他的道侣……”

    曾远山不太自然地清了一下嗓子,还是没敢直接在落星门前说出,他当日看见魔门宗主对道侣言听计从模样时的震撼。

    “总之越道友一定不要冒犯到尊上的道侣。他亲口所说,那位江尊上会是下一代的观星宗宗主,而据我亲眼所见,江尊上也是性情格外温和,不喜杀虐之人,只要越道友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江尊上也一定不会与越道友计较越家过往所犯之事。”

    越宏真格外认真地将曾远山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中,他脸上显出几分感激之色地应道。

    “多谢曾道友提点。日后若有我越家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越宏真还没来得及说多几句,下一刻,观星宗紧闭的城门就陡然打开了。

    城门中走出的守卫,看似都是一群其貌不扬的凡人。然而他们面对着一群气势惊人的修仙者,行动神态都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就足够让众人心中一凛,明白这些守卫绝对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如此简单。

    只不过这些守卫沉黑坚硬的胸前盔甲上,如同是被一股巨力强行黏上了与他们冰冷麻木神情格格不入的一个个大红“喜”字。

    那些守卫站在他们面前,每人拿着一叠端正写着“喜”字的红纸,僵硬而冰冷道。

    “外人想要入城,必须遵守城中规矩。”

    “一是……”

    他们的声音有片刻的怪异,就如同被外力逼迫着,一字一句念出完全违心的话语。

    “必须随身戴上庆贺道侣大典的‘喜’字。若是丢失此字,不再视为城中宾客,立刻逐出落星城。”

    “二是在新人面前,所有客人都必须露出笑容,说出庆贺之言,送出赠礼。”

    “三是……”

    干巴巴地说出这两个字后,守卫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慢慢挤出一个弧度格外大,诡异得快要咧到嘴下的笑容。

    “……没有三。这是城中的规矩,所有人都必须一字不漏地背下,方可进入城中。”

    在场的修者都是久经风浪之辈,即便心中微微惊惧,也没人会在面上显出异色,而不过是听了一遍,他们都将这些规则牢牢记入了心中,没有一人敢说出一个错字,他们陆续通过了守卫的审查。

    檀玉辇台中,越宏真和辇台周围的越家人背完了这两条规则后,守卫却没有允许他们通过,守卫死寂的黑眸低了下来,死死盯着那沉厚浮空的辇台之中。

    辇台之中陡然传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稚嫩哭泣之音,辇台之后一位跟随的越家人的面色一变,“墨儿?”

    越宏真面色一冷,辇台中的一个暗格凭空推出,一个看着只有六七岁,面容稚嫩恐惧的孩童,从暗格里毫无缓冲地摔到了地上,却连哭都不敢多哭一声,看着那些沉默望着他的恐怖守卫,孩童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他手脚并用地爬上辇台,用力地抓住了越宏真的袖袍跪下求饶道。

    “祖爷爷,山墨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不小心爬进辇台里睡着了。祖爷爷,你饶过墨儿一回吧。”

    然而平日里格外心疼他的祖爷爷,冷冰冰盯着他的面容上却没有了丝毫怜爱之色,越宏真毫不留情地问道。

    “还记得入城的规则吗?现在背出来。”

    越山墨莫名地感觉到一股让他不敢如同往日一般撒娇耍赖的寒意,他打了一个寒颤,磕磕绊绊地将刚刚听到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守卫终于退开一条路,让他们能够进入城中。

    直到这时,越宏真身上的寒意方才完全消失,他重新将自己往日里爱护的这个重孙子抱到了膝头上,声音低沉道。

    “墨儿,你参加过几次喜宴?”

    越山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不算清晰的记忆,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祖爷爷,墨儿参加过三次。”

    越宏真皮肤皱干的手心慢慢摸着孩童微微颤抖的头。

    “那你应该记得祝喜的话怎么说,不用祖爷爷教你,对吧?”

    “墨儿记得!”

    越宏真微微闭上眼,“记得就好。”

    孩童的恐惧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呆在往日最宠他的祖爷爷怀中,越山墨很快就忘记了刚刚那些让他恐惧得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点的经历,他好奇地探出头,往远处望去。

    许许多多陌生高壮的大人,抬着十数米长的大鱼和神像,那些鱼又凶又丑,神像也高大到了让人感觉到很不舒服的程度。

    还有,那些刻在房子和城墙上的简单海兽图象,件件都是热闹稀奇的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的东西。

    可是——是他看花眼了吗?

    孩童忍不住探出头,往那些简单直白的巨大海兽图像上多看了几眼。

    为什么,那些图雕,好像,在动?

    他们,好像都在看着他,那张无边无际的渔网,看久了甚至给他一种下一刻就会网到他身上的感觉。

    孩童迟钝地察觉到了其中蕴含的危险,他立刻躲入越宏真怀中,不敢往周围再多看一眼。

    而比越山墨更敏锐的修士们,自然更早一步地察觉到了城中看似太平景象下隐约涌动的恐怖危险气息。

    他们的灵气探进这些看似普通的凡人与墙壁上,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再也传不出半点声息。

    而他们在这座城中行走得越久,城中百姓,与屋舍城墙的那些海兽图雕上,就有越来越多双恐怖的目光盯上他们。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中,外界也称得上一方主宰的修士们,此刻却感觉到了仿佛回到凡人之时,面对无可反抗的天地之力的恐惧与无力。

    他们先前都有听说过落星城中的一些恐怖传闻,如今亲身体验过,竟发觉那些传闻的恐怖远远不及如今亲身体验的恐怖一二。

    不过那些贪婪的目光触及到他们身上贴的那个“喜”字时,所有贪婪恐怖的气息都在一瞬间收了回去。

    在场的每个修士都似乎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凡人,而这座城池也变成了再安稳平静不过的一座普通城池。

    一道清越空灵之音陡然在他们面前平静响起。

    “是今日来参加喜宴的客人吗?跟我走吧。”

    所有修士警惕地往发声处看去,没有人察觉到他是如何出现的,而在看清楚那位声音主人的真容后,每个人都感知到了被过于诡异奇丽的色彩一点点入侵到整个身体,丧失所有清醒意志的恐惧。

    “你们可以闭上眼。”

    那道声音的主人不带丝毫情绪地说道,“我不想让你们融入我的海色里。”

    听清楚这句话,所有修士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猛然闭上眼。

    曾门主恢复清醒的速度最快,他不敢在看面前之人的真容,微微垂下眼,格外恭敬道。

    “有劳阁下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大团绮丽的色彩飘荡在他们身前,如同过于梦幻的萤火摇曳,又像是披着一层蛊惑猎物幻色的巨鲸,毫不在意地游动着庞然之身。

    “甘流生。随你们称呼。”

    “甘道友,”曾门主斟酌着字句,谨慎问道,“不知我们带来的喜礼该交到何处呢?”

    那人的声音仍然清越空灵,简直不似活物能发出来的声音。

    “我今日的职责,就是带你们引你们进入道侣大典的入座场地。你们的礼物,交给下个长老吧。”

    曾远山立刻识相地噤声,不知走了多久,那人陡然停下脚步。

    “到了,你们进去吧。”

    那团诡异而鲜亮的色彩猛然消失,然而还没等众人松下一口气,下一刻,十数尊没有丝毫生机的寂静雕像,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些雕像身上刻印着一个个大大的喜字,然而他们肌肤如活人般细腻的惨白面容上,却看不出丝毫喜色,空洞无光的眼眸,聚集在他们身上。

    只有被那十数尊雕像围绕在中间,一身羽衣鹤袍,微微阴沉着脸的的修士,看着有些活气。

    那修士捧着一本厚厚的簿子,冷面无情道。

    “姓名,门派,带了多少献礼,有何祝福之语,一个一个说。”

    那人的语气像是审讯,但是说的话却终于让有备而来的众人松了一口气。

    他们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了占据着一大片地的献礼,其中有珍稀无比的天才地宝,也有宗门长老精心炼制的法器符箓,更有万千种族的灵禽仙兽,甚至还有人送来了体质特殊,不仅是炉鼎之体,可以作为奴仆贴身侍奉的少年男女。

    对于这些稀世难得的礼物,易无事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记录着。

    只是当听到最后一种礼物时,他的脸色登时阴沉得更加厉害。

    “我们宗主的道侣大典,你送这些活人来做什么?是觉得我们宗主喜欢,还是宗主道侣喜欢?这些凡人能在观星宗活得了几日?”

    送礼之人看着易无事难看的面色,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式礼物只怕是拍到了马腿上,忙不迭地说道。

    “是是是,我现在就把人送回去。”

    易无事顿了顿,若无其事道。

    “人送回去,装人的这些箱子留下。”

    “都听阁下的。”

    至于祝福之言,众人事先早有准备,虽然捏了一把汗,但都顺顺利利地过关了。

    易无事这才让周围的雕像将那些礼物搬走带下去,他环视了在场的修士一圈,面无表情地冷声道。

    “我现在带各位入座。只是请各位记得一件事,不准在道侣大典上大声喧哗争斗,更不得破坏道侣大典上的一草一木。若是有人违反了此规……”

    易无事的目光重点在那个辇台上的孩童身上停留了一瞬,着重强调道。

    “负责守卫道侣大典的庄长老,可就不会像我一样给各位宽限的机会了。”

    众人自然连忙点头,孩童大着胆子探出头道。

    “前辈,山墨很听话的,一定不会如同寻常稚儿一样乱跑乱跳的。”

    对于一个普通孩童,易无事自然不至于像对待这些心怀鬼胎的修士一般冷面警告,他平静道。

    “跟我进去吧。”

    而等真正踏入了道侣大典的场地,众人方才知晓刚刚那位长老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地警告他们。

    修真界百年千年都难以长成一株的灵植仙草,如同随处可见的野草一般铺满了山地,瑰丽盛郁,在外界有价无市的稀奇灵花,在此地仿佛成了装点之用的寻常花卉。

    饶是曾远山这种安贫乐道,一心只有剑道的剑修,认出了其中几株灵植是他寻觅百年也不得,只有在极为凶险之地才可能长出的,能够养护催发道剑灵性的点灵玄花后,也不由红了一双眼。

    如果没有这一路上所见景象的威慑,曾远山一瞬间都生出了豁出性命,哪怕强抢到一片点灵玄花的花瓣,他都有信心在十年内将自身道剑的威力再提高三成的念头。

    与这些难以寻到踪影,甚至有些在外界已经完全灭绝的灵植相比,他们今日送的那些看似昂贵的献礼,简直不值一提。

    而他们的座位,竟然还被安排在这些珍稀灵植的包围之中,这简直如同把老鼠丢进了米仓里。

    如果不是他们头顶陡然出现了一片极为恐怖的树根藤蔓,藤蔓中露出几十张众人眼熟的,曾经做过杀人夺宝之事的修士死不瞑目的凄惨面容,如果没有刚刚一路上所见恐怖景象的震慑……

    曾远山闭了闭眼,他缓慢地吸了一口极为悠长的气,任由那些灵气浓郁,带着灵植香味的气息浸透他的五脏六腑,方才开口道。

    “各位同道,我们都是十大宗门出身的正修,各位所起之念,曾某也感同身受。只是请各位动手之前,想一想宗门的师友弟子,家中的道侣子嗣,再想一想,到底是这些身外之物贵重,还是自家的身家性命贵重。”

    说到这一句时,曾远山已经隐约泄露出了些许让人胆寒的剑气杀意。

    “若是有人真的敢在此地行这等鸡鸣狗盗之事,无需他人出手,我曾远山就与他势不两立。在座有谁自认能挡得住我寒霜道剑,就尽可出手。”

    听着曾门主如此正气凛然的话语,有人却立刻猜到了他此番话语的用意。

    魔宗宗主自然不允许他们在此时破坏他精心布置的道侣大典。可是这些仙草灵花,对那位而言岂不就是如草芥般低贱无用的装饰之物?

    只要他们多显露出些许恭敬诚恳之色,那两位尊上将他们的表现看在眼里。道侣大典之后,他们再诚恳祈求一两株灵植,说不定真的就有几成可能得到想要之物。

    如此只要口头几句表诚心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于是接下来,每个人接连赌咒发誓,偷盗灵植,破坏道侣大典之人罪不容诛,他们定与此等心怀不轨之人势不两立。

    到了最后,连原本负责巡视典礼场地的庄长老都有些许疑惑。

    这些到底是参加大典的宾客,还是要拜入观星宗的弟子?

    庄长老现身问道,“你们是想拜入观星宗吗?”

    一瞬间,所有刚刚慷慨激昂的修士连忙摇头否认,他们努力解释,终于将面前这位大佛送走。

    他们终于都老实了下来,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学着曾门主的样子,原地打坐调息。

    哪怕带不走灵植,多吸取些这些仙草灵花的气息,对他们的修炼也大有裨益。

    曾门主进场之后,场中也陆陆续续的来了一些各大宗门的长老,散修。他们原本只是得到了这个消息,没有被曾远山邀请,但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到了落星城,没想到也被允许进入。

    只是许多人没有曾门主这般的有自知之明,庄曲霄悍然出手,杀鸡儆猴了几次,从外界而来的宾客们也都老实了下来,安静得如同一座座泥雕木塑,等着道侣大典开始。

    …………

    江载月跟着那些异魔侍人,看到了宗主给她准备的惊喜。

    一片辽阔无垠的蓝色海域,此刻冻结成了一整块黑不见底的寒冰。

    能够见到的寒冰之下,每一条雪白腕足都紧紧包裹着一只形态各异的异魔,异魔在寒冰中缓慢地挣动,努力寻找着破冰而出的时机。

    江载月脑中莫名涌现出了一个比喻。

    这个地方,就像是宗主特意给她准备的“冰柜”。

    “冰柜”里存放的这些异魔,就是宗主千辛万苦为她抓回来的“食物”。

    而宗主的腕足,就是捆住这些“食物”,不让他们乱动的“绳子”。

    怎么说呢?

    这真是一个朴实无华的,非常有宗主风格的“惊喜”。

    不过这个惊喜也相当于是一个存放着满满炸药的火药桶,一旦里面的异魔逃出来,那就会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惊吓。

    第193章 暴殄天物

    江载月正一个个数着其中冰封的异魔数量时, 柔软而冰凉的触感陡然缠上她的腰身。

    江载月不用回头,就准确无误地问道。

    “宗主回来了?”

    祝烛星微微冰凉的面容蹭着她的脸颊,雪白的腕足立刻贴紧了少女温热的身体, 他温吞缓慢道。

    “月月,我回来了。”

    江载月忍不住转头问道, “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宾客里?宗主抓住他们了吗?”

    祝烛星微微皱眉, 声音不变道。

    “都是弱小的异魔,我都吃掉了。但是, 它们的数量很多。”

    能让宗主亲自说出数量很多,江载月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多得连宗主都抓不完吗?”

    祝烛星点了点头, “它们会躲到其他人身上, 跑的速度也很快。”

    江载月,“那这些异魔有伤到人吗?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没有伤人,长得像这样。”

    祝烛星的腕足随意从远处拔出一颗跟蒲公英似的野花,雪白腕足一动,野花上的细碎绒毛就飘散到了空中。

    看着这幅场景, 江载月更迷惑了。

    “这些异魔伤不到人, 难不成是单纯来捣乱的?宗主觉得他们的幕后指使者是谁?”

    祝烛星摇了摇头,他温柔缓慢的声线听不出什么紧张的情绪。

    “我本来想把每个人的神魂,都搜查一遍。”

    江载月脸上的笑容差点凝固, 她很快反应了过来。

    “宗主最后没这么做, 对吧?”

    祝烛星慢吞吞点了点头, “月月,会不开心。”

    江载月松了一口气,她嘉奖般地轻轻摸了摸宗主的脸颊。

    “宗主做得很好。”

    毕竟宗主很快就要飞升,她和观星宗的弟子长老们还是要留在修真界里的。虽然观星宗之后也不会和其他宗门过多打交道,但是也没有必要用搜魂之法, 让无辜的宾客平添对他们的敌意。

    “不管那些异魔的幕后指使者想做什么,他肯定是想在宗主最放松的时候动手。”

    江载月很快下了一个决定,“宗主现在就带我去到道侣大典吧。我可以独自会见宾客,那人如果就在现场,他说不定见我落单,会想对我动手,宗主接到我的示意再动手。”

    江载月心中还藏着一个跃跃欲试的念头,即便那个幕后之人不对她动手,她也有把握通过辨认精神值的高低,在宾客中找出那位幕后指使者。

    然而她的脚步刚想一动,腰身却还被宗主的雪白腕足紧紧环抱着,牢牢锁在他的怀中。

    “宗主?”

    江载月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祝烛星的声音却有些沉闷地在她耳边响起。

    “月月,我不想让你独自去见他们。”

    “我担心,你会受伤。”

    江载月:?

    她心中陡然闪过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

    这个人该不会是有人假冒的宗主吧?不然宗主怎么可能会在他自己在场的情况下,说出这种担心她受伤的傻话?

    再看了一眼宗主让人眼花目眩的防伪精神值,江载月方才打消了这个有些荒谬的念头。

    但正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真的宗主,江载月忍不住提起了一颗心。

    难道藏在暗处的敌人真的很恐怖,恐怖到了连宗主都担忧救不了她的程度?

    江载月正色问道,“宗主,你是不是隐瞒了我什么事?你是不是受伤了?还是说幕后指使者的实力很强,你没有对付他的把握?”

    祝烛星缓慢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是不想,让月月独自去面对敌人。”

    关键她也不是第一次单独面对敌人,宗主怎么在这个时候又把她当成是手无寸铁的凡人了?

    江载月还是很不放心,反复地盘问了好几遍,终于确定了宗主应该只是单纯的恋爱脑病情加重,所以患得患失,担心她的安全,也担心在道侣大典上会弄出什么大乱子,影响他们结成道侣。

    没想到宗主也会因为一个普通的仪式而胡思乱想,江载月有些好笑又无奈,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腕足,少女柔软平静的淡黑瞳眸定定直视着他。

    “无论道侣大典上发生什么混乱,都不会影响我和宗主已经结为道侣的事实。这个大典只是一个仪式,我也会保护好我自己。如果真的遇到了极为凶险的异魔,我一定不会逞强对上,我也一定会来找宗主的。”

    “宗主现在放心了吗?”

    祝烛星漆黑的瞳眸中那些郁散不开的沉色,终于如同融化的冰雪一般消散开来。

    他再度变成了她熟悉的,温吞无害,完全不关心外界之事,只想黏在她身上的大怪物。

    “我会一直陪着月月。”

    …………

    等真正来到了道侣大典举行之地时,江载月有一瞬间为眼前之景微微屏息。

    观星宗内一处原本荒凉僻静的一片山地上,此刻灵气浓郁如雾,连绵成了一片望不见尽头,生机勃勃的繁茂花海,花海之中彩蝶蹁跹,也有灵禽鹤鸟立于其中,发出清脆鸣啼。受邀而来的修者衣冠雅正,姿容清绝,每一位都如同神仙中人,注视着他们的到来。

    而在这些宾客之中,江载月还看到了许多她无比熟悉的面容,里面有她眼熟的易庙主,甘长老,庄长老等一众长老,还有方师兄,袁师兄等熟悉的弟子,就连一些天道长老,此刻都作为宾客现身在此地。

    她和宗主降落于高台上,无数道目光落在她和宗主的身上,江载月有一瞬间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知道宗主很重视道侣大典,宗主应该也用了不少心思,可是宗主竟然能把道侣大典布置得这么正式而且……正常,这实在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虽然每位宾客身上贴着的那一个喜字,还是有些怪异,但这对于做了最坏的一种,宗主可能会把道侣大典弄成一场大逃杀式的异魔冒险,连她自己都可能要参加这场大逃杀打算的心理准备的她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格外正常了。

    可是现在,看着眼前这一幕,江载月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

    宗主真的很用心,他很认真地筹备这一场对他而言,应该没有过多意义的普通仪式,只是为了与她在众人的见证中,结为道侣。

    他也是很认真地觉得,能与她做一生一世的道侣。

    江载月现在都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那个猜测了。

    宗主是在装傻,还是他是真的傻?

    祝烛星的雪白腕足轻轻握住少女的指尖,轻轻捧起,直至与她十指相扣。

    祂的腕足轻轻一动,花海在一瞬间无声猛烈盛放着,每颗灵植爆发出极为浓郁的灵气,如同有点点星辉从花蕊中漂浮而起,一瞬间照耀得整片山地如同落下了无数颗碎落星点。

    曾远山听到了他的一位养育灵植的道友呼吸微微错乱着,连齿间都微微打颤的声音,他忍不住传音问道。

    “老贺,怎么了?”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贺衍天喃喃自语着,传音中透出了十足十痛心疾首的意味。

    “这位不知用什么功法催动的灵植生长,这一复开散灵,只怕灵植三成的灵蕴都要散尽,若他是我宗门之人,我非要……”

    然而即便是如此隐秘的传音,贺衍天不知为何也不敢再说下去。

    江载月突然感觉身体有些轻飘飘的,浓郁的灵气涌入她的身体,她的丹田之中原本多日没有什么进展的灵气气旋陡然破开,江载月仿佛听到了自己身体的筋脉如同竹笋一般从地底顶开土壤,往上节节畅通无阻生长的感觉。

    不远处的曾远山似乎看出了一点脉络。

    “老贺,你这回可是说岔了,这位可不是单纯的催花散灵,他散出的那些灵蕴,都是喂给他的道侣。”

    贺衍天的传音仍是有些愤愤难平。

    “就是暴殄天物,这些灵植若是在我等手中,自然能有更大的用处,他这么粗暴地逼出仙花气草的灵蕴,就是为了给一个引气期……”

    贺衍天的身体陡然晃了晃,然后陡然倒地,被不知何时蔓延到脚下的一条雪白腕足带走。

    曾门主头皮微微发麻,他立刻猜到了祝烛星只怕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传音对话。他不敢过多求情,只敢无声向那位宗主的方向拱手告罪,隐约查探到了好友只是被丢出了观星宗,生死无忧后,他立刻变回了与周围宾客一般的泥雕木塑,不敢再有过多动作。

    至于祝烛星为何在众人面前做这一番举动,曾远山很快也明白了过来,无非是在立威。

    修真界百年难寻一颗的灵植仙草,如今三成灵蕴都到了他道侣体中,已经表明了那位魔门煞星对道侣的看重。若是谁之后起了伤人劫财之心,也需想一想自己的这副骨头能经得起这位尊上几分揉捏。

    而这位江尊上看似修为不高,一瞬间却能容纳场中全部灵植三成的灵蕴,场中只怕任何一个修士都无法做到。这已经足以说明她的实力绝不像看上去一般简单,她的灵力修为可能不高,但只怕她的实力与那位魔尊宗主一般,也是天生强大的妖魔之体。

    一想到这里,曾远山的头脑陡然清醒了过来,原本生出的一丝难以抹去的贪念之心,此刻都慢慢消淡了下来。

    魔宗这位宗主飞升后,留下的这位道侣成了宗主,也不是什么好揉捏的软柿子。

    今日他和好友的言语肯定已经惹了那位尊上不悦,只怕他想要的点灵玄花也成了一场空。曾远山只能安慰他自己,罢了,他的道剑实在不必急于催生灵性,还是慢慢熬着吧。

    第194章 同心酒

    江载月再度睁开眼的时候, 只觉得与整片天地的连结都更紧密了一些。丹田中原本混乱无序的气旋如今已经隐约凝结,她的神魂往更远处延展着,如同展翅的飞鹏, 瞬间将无数景象收入眼底,她此刻甚至能够捕捉到灵气变化涌动的细微气息。

    宗主对她做了什么吗?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问, 原本立于花海中的一只仙鹤, 陡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啼,它飞升上空, 全身赤金如日,灵光散落为无数形如仙鹤长颈的金杯玉盏, 盛着让人闻之欲醉的酒酿仙液, 落入在场宾客面前。

    祝烛星握着面前落下的酒盏,他今日换上了大红的喜服,衬得眉眼更如沉夜寒星,冷峻出尘得让人恍然失神,他沉黑眼眸此刻倒映出她的面容。这一刻, 祝烛星像是换下了往日温柔无害的一面, 变成了她初见时的那个气场惊人得让人不敢开口的宗主。

    “我祝烛星,今日在此地,与江载月结为道侣。”

    “今生今世, 永不相离。”

    宗主一点点靠近她, 手上如仙鹤长颈的金玉酒盏轻轻勾住了江载月手中的酒盏长颈。

    他温柔缓慢道, “月月,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永生永世的道侣了。”

    “按照人族的规矩,喝下这杯同心酒后,我们就是真正的永结同心了。”

    江载月握住酒盏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不是, 宗主现在这副不再演的样子,真的很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往她的酒里下了什么药。

    该不会这酒也是什么异魔所化,她喝了以后就物理意义上的和宗主永结同心了吧?

    然而事已至此,她除非是不想活了,才可能在此时此刻反悔。

    江载月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给自己加着精神值,然后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然后仿照宗主刚刚对她说的道侣誓言,对祝烛星也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

    听着少女一字一句坚定的誓言,祝烛星漆黑得透不见丝毫光亮的瞳眸,如同冰湖的寒冰碎裂,融化为了一池春水。

    这一刻,宗主身上原本浓郁的非人危险感彻底消散,祝烛星再度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温柔无害的宗主,冰冰凉凉的腕足软绵绵地重新缠回到了她的身上。

    而经过这一重让江载月莫名有些心惊肉跳的环节后,接下来就到了她精神一震的搜查幕后黑手的时候。

    场中的宾客修士都已经辟谷,但宗主仍然遵守着古老的喜宴上菜传统。

    庄长老的浓黑树须藤蔓,易庙主的雕像,还有在场中晃荡得如同一个大号彩色电灯泡的甘长老,他们此刻都在认认真真地做着一件事,那就是给在场的宾客送菜。

    江载月这回总算明白宗主对他们乱说话的惩罚是什么了。

    而那些长老们送过去的佳肴,看似五香味俱全,让人不禁食指大动,可是看着送菜之人如此诡异恐怖的面容,场中的宾客也实在没有勇气多动一根筷子。

    江载月此刻带着宗主此刻一桌桌地敬酒过去,她也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然而她一眼望去,每位宾客的精神值都格外正常,修士们笑脸相迎着,祝福着他们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愣是没有察觉到一点异常,而宗主听着每一句祝福的话语,都认真地说着谢谢,配合着喝了许多杯酒,江载月忍不住传音问道。

    “宗主,你发现哪个修士不对劲了吗?”

    祝烛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缓慢而又坚定道。

    “他们,都是好人。”

    江载月:?

    祝烛星捏着酒杯,他往日冰寒漆黑的眉眼,此刻完全舒展着,仿佛是一个再亲近人类不过的大怪物,无比认真道。

    “他们都祝福了我和月月,他们很好。以前他们做的错事,我都原谅他们了。”

    不要因为一句话就轻易相信他们啊!

    江载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宗主这么好骗,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但是看着宗主少见的亮晶晶瞳眸,江载月忍不住摸了摸他此刻微微发红的冰凉面颊。

    “宗主是喝醉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会醉的。”

    祝烛星认真地握住她的触手,让她的触手轻轻贴住了他跳动得极其迅速的心脏。

    “我不会如同人族一般醉酒。月月,我把今天喝的同心酒,都存进了心脏里了,这样我们一辈子都会永结同心了。”

    江载月觉得宗主真的是醉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么离谱的傻话。

    她觉得有些离谱,又忍不住带着一点好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总不会是宗主自己发明的习俗吧?”

    看着少女明亮含笑的柔软瞳眸,祝烛星有一瞬间很想把他的道侣也塞进他今日格外不受控制的心脏里。

    “不是我自己想的,”宗主认真纠正道,“是我在人间典籍中查到的,只要新婚夫妇在大典上埋下一坛新婚时的酒,仙神就会保佑他们白头偕老,等到黄泉之下,还能再喝到今日的这一杯同心酒。”

    “不过凡人酿的酒可能百年就坏了,修士酿的酒也不一定能存放千年,”祝烛星漆黑眼眸望着她,仿佛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格外郑重道。

    “所以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把新婚的酒放进心脏里,一直存着,等到万年,万万年之后,我还能留着这些同心酒。仙神也会保佑我和月月,直到那个时候也永远在一起。”

    江载月原本想说,相信这种所谓习俗的宗主实在有点傻。这世间最厉害的修士是他自己,天上的那些星辰也不过是一个个域外邪魔,他要到哪里去找什么能保佑他们长长久久的仙神?

    然而对上祝烛星微微发亮的漆黑眼眸,她少见地突然不想再说什么话,而是慢慢凑近他,轻轻碰了碰他唇瓣上还带着的那一点淡淡酒液。

    明明她先前已经喝下过一盏同心酒,可是这一刻,江载月似乎才尝到了酒液中让人一梦难醒的沉郁醉意。

    就当是,她已经和万万年后的宗主,喝过这一杯同心酒了吧。

    江载月睁开眼,轻柔地推开了宗主还想亲下去的脸。

    “你不觉得难受就放着吧,哪一天不舒服,要记得取出来。人不能因为不能长久的外物而伤害到自己,明白吗?”

    祝烛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认真保证道。

    “没有外物能伤到我,月月不用担心。”

    江载月没有再多劝,她接下来跟着宗主敬酒敬遍了每一桌的宾客,但愣是没有发现到一个精神值不对劲的修士。

    说不定那幕后指使者没敢出席宴会,只是在观星宗外遥控着那些弱小异魔作祟呢。

    想到这里,江载月也不过多为难她自己。

    一个粉雕玉琢,笑容灿烂的孩童,从宴席桌底下跑了过来,他举着一枚栩栩如生,如同恣意游龙交缠在一起,白璧无瑕的玉佩,捧到了江载月面前。

    “我叫越山墨,祝两位琴瑟和鸣,比翼双飞……”

    孩童的欢快声音涌进耳中,江载月脸上的柔和笑意还没有完全露出,看着孩童脸上猛然下跌的精神值,她下意识地想要出声提醒宗主。

    然而她的声音没有从喉咙中传出,江载月转过头,只看见祝烛星死死盯着她,漆黑瞳眸在一瞬间变得极其冰寒而恐怖,他的瞳眸倒映出雪白腕足猛然缠紧之中,她的身形陡然消散一空的景象。

    刚刚还站在他们面前的孩童,身体已经如同一片吹散的蒲公英一般,还没等他的道肢触碰,就已经消散一空。

    而失去了道侣的观星宗宗主,也放下了最后一丝理智的束缚。

    祂完全不再维持他的人族形态,身体中爆发的无数雪白腕足贯穿他今日准备的喜服,每一条道肢将在场的每一个人,哪怕是观星宗长老都死死捆住。

    更多的雪白腕足还在往远处无穷无尽地蔓延着,搜寻着祂的道侣的气息。

    可是,没有……

    少女温热的触感和柔软的气息,还留在他的唇边。

    可是她就这么在他眼前,没有半点迹象地消失了。

    祝烛星抬起头,祂空洞漆黑,非人冰冷至极的瞳眸一点点扫过场中每一张惊恐慌乱的面容。

    祂不似人的冰冷恐怖声音一字一句从贴近着每个人的雪白腕足上重叠,形成冰寒至极的重声回响。

    “我的,道侣呢?”

    “你们,把她藏到哪里了?!”

    …………

    江载月有点懵。

    她刚刚那一瞬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好像踩进了没有实处的空洞里。

    而能看清周围景象的时候,她心中一惊。

    怪不得幕后指使者能在宗主眼皮底下带走她,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江载月很难用言语描述他此刻看到的景象,她此刻所见之处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空白,但是她又像被困在一个狭窄的蜂窝中,无数密密麻麻的“孔洞”拥挤着她的身体,她能够感知到这些“孔洞”的存在,却难以形容他们的样子。

    她的身体此刻也格外沉重迟缓,难以调动起自己的触手去对付他们。不过这些“孔洞”似乎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江载月控制着自己往一个“孔洞”中看去。

    婴孩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哭,她睁开眼,竟然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抱着她轻声安哄的熟悉女人面容。

    “月儿不哭,月儿乖……”

    江载月心中一片冰冷,那个幕后指使者想用幻境之类的手段来对付她?

    然而在她生出这样对抗似的念头时,她却陡然拥有了从这一处“孔洞”中挣脱而出的力气。

    第195章 孔洞

    江载月奋力地从那一处狭窄的孔洞中指挤出, 看着周围无边无际的空白,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再度往另一处“孔洞”看去。

    她再睁开眼时, 看见了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同事面容。

    “载月,你去哪了?”

    江载月迅速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 没有灵力气息, 没有触手。

    她再看了一眼玻璃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有精神值!

    她的精神值竟然和上一辈子的自己一样, 维持在格外平稳的九十之上。

    她再看向快要被她遗忘的值班室,目光从周围人的面孔上扫过, 孔洞约束挤压她的力量越来越小, 江载月一瞬间甚至有一种感觉,当孔洞的力量完全消失后,她就会完全地停留在这里。

    她毫不犹豫地顺着孔洞,重新回到了空白之地中。

    江载月接下来再顺着数个孔洞探去,她回到了自己幼时在江家的那一刻, 回到了在地球上还是个小学生时的时候, 甚至回到了自己在地球上刚刚降生,父母都在的那一刻!

    她也终于确定了一件事,那些“孔洞”都是她自己在过去存在的每一个时刻。

    而在看到父母的那一刻, 她有一瞬间闪过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为什么她不可以回到最初的起点, 从一开始就阻止每个遗憾的诞生呢?

    如果她能真正回到出生那一刻, 她或许有把握能够让父母活下来,或许不用再经历江家被折磨的日日夜夜,或许她也不必进入观星宗,遇见宗主……

    当然,遇见宗主并不算她的遗憾。只是她与宗主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他或许也能心无挂碍地飞升,更留有余力地对付域外天魔,单纯为祂自己而活着……

    无数纷杂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然而感知到孔洞力量要消失的那一刻,她最后在襁褓之中睁开眼,努力地看了一眼女人和男人期盼的面容,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到了这片空白之地。

    江载月的脑子很快恢复清醒。

    先不说留在孔洞之中,是否算是真的回到了过去,光说这是幕后指使者的异魔,就决定了她绝不能真的顺着他的意思,跳入幕后之人布置的陷阱中。

    她突然在道侣大典上消失,宗主肯定会急着来找她。

    她现在还没看见宗主的身影,要么是幕后指使之人的异魔已经将宗主绊住,要么就是此地的异魔无法轻易从外界破入,宗主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此地。

    现在只能自救了,江载月尝试了诸多联系外界的法器,再调动灵力,却都如同泥牛入海。

    这里似乎就是简单的“孔洞”聚集而成的空白之地,什么手段都派不上用场。

    等等,江载月脑中陡然涌现出一个念头,她是否能在这些“孔洞”中找到宗主?既然其他手段没用,那么孔洞中异魔拟出的宗主,是否能成为一个突破点?

    江载月继续钻入了孔洞中,然而那些孔洞中宗主出现的时刻少的可怜,有时她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孔洞的力量就快速削弱崩塌。

    江载月不敢赌,她如果在孔洞完全消失前没有回到空白之地的后果。

    她快速地在无数个孔洞中钻进钻出,直到钻入了不知第几百个孔洞后,她的身体陡然被无数条雪白腕足陡然缠住。

    “宗……”

    江载月还没有欣喜地喊出一个字,祝烛星无比苍白而空洞的一张脸就贴近她的面前。

    江载月的笑容陡然凝固在了脸上。

    不,那不是,她熟悉的祝烛星。

    祂的全身似乎都只剩下了一张薄薄的,无比苍白的人皮,人皮底下没有血肉,而是完全由腕足撑起,由于太过用力,皮下凸显出道道诡异的裂痕。

    祂全黑的眼眶死死盯着她,微微开阖的嘴如同一个黑洞,透不进丝毫光亮,发出无比含糊的,江载月听不懂祂发出的躁动声响,无边无际蔓延开的雪白腕足仿佛淹没了整个世界一般,每一次用力拍打着地面,都会发出极为恐怖而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响。

    这已经完全不像她记忆中的宗主模样,更像是披着一层薄薄人皮,但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类理智与记忆的恐怖怪物,在向她发出一声又一声疯狂而恐怖的嘶吼。

    江载月往不远处望去,方圆百里之地都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地,干涸得列出道道的凹痕,整个世界更是给她一种荒芜得已经不存在任何活物的感觉。

    然而仿佛被她移到旁处的目光刺激到了,宗主抱住她的力道更加大了,大到江载月几乎感觉自己的血肉之躯要承受不住的地步。

    “宗主!”

    她清晰地感知到“孔洞”完全收缩坍塌的迹象,但是这一次,江载月没有选择离开。

    虽然眼下的宗主不是最好的沟通人选,但是祂空洞地望着她的漆黑眼眶,仿佛已经彻底失去理智,只剩下最后一丝本能留守在这里,无望地等了她不知道多少个百年。

    这个“祝烛星”明明不像她记忆中的宗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江载月在祂身上看到了一些让她难以挪动脚步的身影。

    祂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江载月心中隐隐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她用力地按住祝烛星的面孔,额头轻轻贴上他冰冷的额头,让祂冰冷漆黑的眼眶看向她的眼睛。

    “宗主,你还记得我,对不对?”

    雪白腕足抱住她的力道不减反增,江载月快感觉自己都要无法呼吸了,她努力用触手对抗着这股力量,目光仍然极其诚恳地看着宗主漆黑的眼眶。

    “宗主,看着我,我是江载月,是你的道侣。我们在不久前还刚刚喝过同心酒,说过一辈子都不会再分离的,但是在酒宴上我们遇到了一个叫越山墨的孩子,我掉进了一片古怪的地方,来到了这里。”

    “宗主,你在道侣大典后,等了我多久?我知道你听得明白,慢慢告诉我,好不好?”

    她的触手轻柔抚摸着躁动不安的雪白腕足,祝烛星静静“注视”着她,祂仿佛听不懂她刚刚说的那些话,腕足仍然大力地想要让她包裹进他的人皮之中。

    江载月原本还想努力挣动的触手,在触碰到了宗主胸膛的那层单薄人皮下,一块格外坚硬的铁器般的东西时,陡然顿了顿。

    她突然有了些许预感,透明触手轻轻摸了摸那块拳头大小,铁器触感的硬物,宗主的人皮底下就裂开了一条漆黑的裂缝,一条雪白腕足握着一块被挤压成块,几乎看不清上面灵鹤纹路的冰冷球块,放到了她的触手中。

    酒盏里的酒液像是经过千年万年的岁月侵蚀,不过刚刚被扭开,酒的味道就全数散去,最后只剩下一点淡红的酒液。

    江载月低头,嘴唇轻轻碰了碰那点酒液,比起酒,那其实更像是掺杂了血液腥味,带着发酸味道的苦水。

    她仰着头,将那点又苦又腥,难以下咽的酒水渡到了宗主的唇中。

    祝烛星陡然安静了下来,祂没有了舌头,祂的舌头早在不知何时,就连同着这具身体的血肉一并被混沌饥饿的腕足完全吞噬消化。

    祂原本应该连同这具人形的皮囊一起吞噬,可是混沌的头脑中似乎残留了最后的一丝理智,没有弄破这张月月亲口说喜欢的人皮。

    是……月月……在亲祂……

    混沌空洞的本能再度微微萌生出一丝清醒,酒液落入祂空洞的身体内,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可是……痛苦……难过……饥饿……一切都变成最原始的饥饿……

    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暴虐渴望,让祂几乎想要将肉眼所见到的一切都吞噬下去,都吞进祂的身体里,与祂融为一体,这样……祂就能找到……

    不……找不到……

    不管吞噬多少,祂都还是找不到……

    找到了……祂现在,找到了……

    混乱本轮中一丝一缕萌生出的理智越来越多,祂张了张口,那股永远无法被填饱的饥饿与痛苦,终于如同寻到了主人一般驯服地安静了下来。

    祂终于记起应该如何生出唇舌,唤出那声许久没有喊出的名字。

    “……月……月……”

    江载月抱着那张单薄的人皮,一点点感受着祂如何被逐渐长出的血肉与筋骨重新充盈。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她刚刚在道侣大典上抱住宗主的时候,但是看着宗主完全漆黑的,没有半点与人类瞳眸相似之处的漆黑眼眶,江载月此刻无比清醒。

    这里不是举办道侣大典的地方,她不能在这里过久停留。

    真正的宗主还在等她,如果她留在了这里,真正的宗主或许就会变成现在的这副样子。

    眼前的“宗主”拥有宗主的精神值,江载月还能感觉到祂身上与宗主隐约联系的,宛如出自同一本源的力量,这也是她没有在“孔洞”消失前离开的原因之一。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祂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宗主,却又似乎是这个孔洞异魔模拟出的未来某个节点上,拥有宗主记忆与力量的祝烛星。

    第196章 假的?

    江载月不确定眼前这个被异魔模拟出的“宗主”与真实的宗主存在的界限在何处, 但不妨碍她半真半假地试探道。

    “宗主,你能不能帮我?”

    她看着祝烛星漆黑空洞的眼眶,有一瞬间觉得手中握住的残破心脏重得有些握不住, 但还是一字一句道。

    “是异魔将我困在了这里。现在的这一切都是假的,等我们破开了这里, 我们就能回到道侣大典的那个时候, 也就不会让你再苦等那么多年。”

    “假……的……?”

    祝烛星嘶哑的声音如同寒风吹进深不见底的山洞之中。

    她的透明触手轻轻握紧宗主缠紧她的每条腕足,她没有半点恐惧地贴近祝烛星苍白冰冷的面容, 如同诱哄般轻声道。

    “宗主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少女淡黑的瞳眸注视着他, 散发出格外坚定而澄净的光亮。

    “相信我, 不会舍得一个人抛下宗主那么多年。”

    “我会带你一起回到道侣大典的那个时刻,我们的道侣大典其实还没有完全结束,宗主忘了吗?还有最重要的一环,等着我们一起完成。”

    “所以,宗主, 把你的力量都交给我, 好不好?”

    祝烛星雪白的腕足连同他的身体,都如同一具死去太久,失去了所有温度的尸体。

    祂空洞的漆黑眼眶对着她, 即便是皮下重新长出了血肉与筋骨, 祂也完全失去了江载月熟悉的祝烛星的温柔无害。

    祂此刻更像是披着一具简陋的人类皮囊, 完全掩饰不住皮囊之下想要将少女全身上下的所有血肉完全吞噬的真正天魔。

    江载月却如同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般,无比认真而坚定地望着他。

    她的透明触手也学着宗主的腕足对他的动作,一点点轻柔缠上他的腰身,轻轻抱住他的脖颈。

    在她的吻触碰到宗主冰凉坚硬的唇舌的那一刻,江载月尝到了一点淡而无味的水液味道。

    那是从祝烛星漆黑眼眶中掉落下的血水, 却又像是他无声流下的两滴眼泪。

    “……好。”

    祂平静缓慢的声音终于透出了些许往日的影子。

    “月月,吃我。”

    江载月呆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宗主的脑回路。

    不是,她让宗主把力量交给她,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吃掉他之后,拥有他的力量啊!

    江载月忍不住加重了一点力道,掐了掐宗主的脸颊。

    “我不是要吃你,是让你听我的话,等等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现在听明白了吗?”

    宗主似乎并不明白这两者的区别,只是本能地把失而复得的道侣抱得更紧了一点。

    如果等待到此刻的祂是虚假的,那么祂为什么要把祂的爱人,还到所谓的真实的,道侣大典时的那个祂面前呢?

    祂甚至已经遗忘了祂原本拥有的人类名字,也失去了身为人类时的大半记忆。

    祂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会对她百依百顺的祝烛星了。

    祂其实什么都不愿意明白,只想顺应着混沌暴虐的本能,将祂的道侣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里。

    然而祂的腕足却似乎有着它自己的意志,本能而温顺地落到了少女触手柔软的缠绕之中,就连祂自己的声音,也背叛了祂的渴望,低沉嘶哑道。

    “我,听月月的。”

    江载月原本提起来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一点。宗主现在这副漆黑眼眶里流着血水的模样,虽然乍一看还是很恐怖,但少祂还愿意听她的话语,这已经比江载月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还要好上许多。

    她静下心来,控制着自己的精神值,重新模拟出了一个她刚刚钻进钻出研究了无数遍的“孔洞”模样。

    只是或许因为她没有真正见到孔洞核心的模样,她模拟出来的这个孔洞有些微微不稳,她的触手控制不了孔洞的进出,但是有着宗主出手,祝烛星的雪白腕足带着她,毫无阻碍地钻入了那些孔洞之中。

    江载月陡然感觉到比她刚刚感觉到的窒息还要更恐怖无数倍的孔洞无处不入的挤压之力,但是宗主雪白的腕足保护缠绕着她,那股压力慢慢消淡着。

    祂听着她的话语,无数条腕足在同一刻挤入周围细密狭窄的“孔洞”之中。

    “宗主,你看到了吗?”

    祝烛星与无数个孔洞中的祂自己对上视线,在某一瞬间,祂突然明白了刚刚少女告诉祂的那些话。

    祂确实不是她想要的那个时刻的他。

    祂只是她要寻找的祝烛星,存在于失去她的未来长河中的一刻投影,祂的力量与祂在不同时刻的同一本源之中完全切断了关联。

    当这处孔洞异魔完全消失的时候,就是祂与诸多孔洞中的投影重新回归本源之时。

    祂与无数个孔洞中的祂都明白了这一点,祂们同享了他的记忆,无数双漆黑的眼眶在一瞬间聚集到雪白腕足包裹的少女身上。

    ……留下来

    ……把她留下来……

    同样都是祝烛星,祂们同样都是江载月的道侣,祂们为什么不能将她留下?

    只有留下了江载月的祝烛星,才是真正的祝烛星。

    祂听到了无数道祂身体中泛出的贪婪恐怖心音。

    可是,现在,祂抱着她,她就在祂怀中。

    只有真正抱着江载月的祂,才能感知到雪白腕足包裹中少女不安的心跳跳动,和着那点喂他一同喝下的那点苦酒,浸润同步到祂心脏每一寸的颤动气息。

    祂突然安静了下来,认真听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心音许久,才听到少女带着些许疑惑的轻柔声音。

    “宗主,你找到了吗?”

    如同是镜面之下的沙石顶着镜面的力量一寸寸破碎凸出,空气中逸散开来的不同寻常的异魔轻微波动,终于让神智濒临极点的祝烛星清醒了过来,祂下意识将触手刺入力量来源之处。

    与祂同源的熟悉力量如同鱼儿跃入水中一般,不仅不逃不避,还主动地向祂的身体中涌来。

    祝烛星近乎本能般地吞噬了这股莫名的力量,与此同时祂也终于得到了这股力量中蕴含的全部记忆,以及,祂失而复得的道侣。

    “月月,我找到你了。”

    失去江载月,神智完全崩溃的无数年混沌记忆格外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明明他还没有真切经历过,祝烛星却有了从千万年之后的时空长河末端跃回源头,每一点血肉脏腑都碎裂重愈无数遍的实感。

    江载月抱着宗主紧绷如弓箭一般微微颤抖的身体,她还有些没有从刚刚孔洞的挤压之中反应过来的恍惚,就对上了远处被雪白腕足紧紧抓住的修士们或是恐惧到极致,或满是哀求之色的人脸。

    而在这些人脸中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观星宗弟子与长老的面孔后,江载月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这是已经从异魔里回到了真正的道侣大典上?

    江载月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气,就感知到了宗主越发将她缠紧,几乎想要将她的血肉都融进腕足中的恐怖力道。

    “宗主,我回来了。”

    她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她正准备开口,让宗主至少放过场中无辜的观星宗自己人,就听到一声陌生又熟悉的稚嫩声音,在她脚边响起。

    “我叫越山……”

    粉雕玉琢的孩童还维持着她之前在道侣大典上见过的笑意满满的模样,准备说着讨人开心的祝喜话语。

    祝烛星的身体猛然绷紧,无数雪白腕足瞬间要吞噬这个罪魁祸首的异魔宿体。

    然而还没等到雪白腕足真正触碰到孩童,下一刻,孩童的身影就如同一片吹散的蒲公英,陡然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一道异常疯癫的笑声突兀在场中响起。

    “没用的!……你们都要死!……世人都要死在今日!都要为我越家陪葬!”

    江载月顺着那道声音发出处看去,只见被雪白腕足抓住的一个面容青紫,发冠散乱,神情癫狂含笑的中年男人,死死望着他们所在之处。

    “可惜了,我的好孙儿!竟不能将这妖魔的道侣一同带走!可惜……”

    那中年人笑不出一声,就气绝当场。

    易无事的声音陡然响起道,“宗主!放我下来,我的雕像有用!”

    祝烛星却根本不在意这些吵嚷声响,祂仍然一心一意地紧紧抱着怀中的江载月,失去少女千万年的混沌与恐惧记忆仍然在影响着他的神智,江载月喊了几声,除了让祝烛星抱得更紧以外,根本等不到他的丝毫反应。

    算了,还是自力更生吧。

    江载月勉强伸出一条触手,抓住了宗主原本扣住易无事的腕足。

    原来扣住易无事的那条雪白腕足陡然一松,下意识丢弃了捆紧的猎物,缠绕到了江载月的触手上。

    江载月靠着这个办法,继续解救着被宗主腕足捆住的庄长老,甘长老。

    而得到了自由之后,易无事也没有片刻耽搁,他毫不留情地将那死去的中年人尸体丢进了他脚下密密麻麻蔓延出的藤壶群中。

    不过片刻之后,藤壶群中就出现了一具与刚刚死去的中年人一模一样,只是神情极其惨白空洞的雕像。

    第197章 奢想

    易无事盯着那尊雕像, 飘然若仙的羽衣翻涌着,已经按捺不住体内异魔的躁动。

    就是此人作祟,毁了他们劳前劳后奔波的道侣大典, 还牵连了他们被宗主一同责罚。

    易无事阴沉道,“名字。”

    雕像苍白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神情平静得没有先前半点怨毒之色。

    “越宏真。”

    “你都做了什么?”

    雕像平静道, “我把我的孙儿带进了道侣大典,想借助他的妖魔之力, 杀了魔尊的心上人。”

    无数道哀求之声陡然从雪白腕足抓住的那些修士身上发出。

    “尊上,我们与此人毫无联系, 之前更是毫不知情啊!”

    “尊上, 是越宏真失心疯了。您处理越家人就好了,不要牵连我等无辜之人啊!”

    而亲口同意了越宏真跟随他们一同入城的法剑门曾门主,此刻更是后悔不迭,他心底暗暗叫苦,努力思索着与如何与越宏真撇清联系, 就听见有人开口道。

    “如果场中有谁与越贼牵连, 那肯定就是法剑门门主,他是和越宏真一并入城的!”

    曾远山不用抬眼,仅凭声音就能认出开口之人就是与他曾经结下旧怨的叩天阁阁主。

    “如果我真和越贼勾连, 那我第一个动手的也应该是先杀了你这个老贼。”

    想起结下的新仇旧恨, 两人不能动手, 索性横眉怒目地破口大骂,其间曝出的对方种种黑历史让周围修者都瞠目结舌。

    江载月已经没心思去管那群乱成一锅粥的修士,想到了那个消失的孩童,再想起越宏真刚刚说的那句话,她此刻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重, 立刻问道。

    “你刚刚说的让世人为你陪葬是什么意思?”

    雕像的声音异常平静道。

    “既然世上无人能胜得过天魔,那我就引域外天魔降临世间。”

    雕像此话一出,原本对战的火力还在双方身上的修士,此刻都将怒火转移到了越宏真身上。

    “你这个疯子!你才是真正的妖魔!”

    “你到底做了什么?”

    江载月想到了她在那些孔洞中经历的一切,她心中陡然浮现出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

    “越山墨的真身不在这里,是不是?孔洞中的那些时刻,能让异魔降临到人的身上?”

    她的这句问话没头没尾,其他人听不懂,只有越宏真听懂了。

    雕像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是的,所以已经来不及了。山墨的每一处碎象,都融进了无数凡人身上。只要他们原本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刻承载异魔,那些凡人此刻就一定会承载异魔。你们可以杀得了千人万人,但是能铲除世间的每一个凡人吗?”

    “只要有一个人能在你们手中活下来,这处世间就会被天魔真正降临。我杀不了魔尊,这世间总有天魔能替我杀得了他。”

    “这就是报应,这就是当初你们杀了我越氏诸多长老的报应!”

    雕像的脸上显露出越来越大的笑容,他身上也显露出越来越多的细密裂纹,快要超脱了雕像的控制。

    易无事皱了皱眉,藤壶蔓延到雕像身上,努力维持住它的完整。

    江载月此刻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未来的时刻中,看到那片满是荒芜,毫无生机的世界。

    如果真如越山墨所言,世上原本不会被异魔降临的凡人,哪怕只因为未来时刻中某个极其微小的可能,异魔现在就会降临到他们身上,那么观星宗就不可能再成为凡人与异魔间的一道安全屏障,即便是宗主,也不可能将被妖魔降临的许多人彻底隔绝。

    天下会真的大乱,这世间也不会再曾有一片真正的净土。

    但是江载月此刻还抱着一丝侥幸。

    万一越山墨的这句话只是危言耸听,并没有那么多人被异魔寄附,如果她和观星宗的长老弟子全数出动,说不定能控制住被异魔侵染的凡人数量,事情也不会演变到最糟糕的地步……

    然而宗主还在抱着她,雪白腕足抱住她腰身的力道,没有一丝一毫放松的迹象。

    “宗主,我……”

    宗主第一次在她没有开口前,就拒绝了她的要求。

    “月月,不好。”

    祂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时刻中,妖魔肆虐人间的景象。即便是以祂的力量,也救不了已经变为异魔的诸多凡人。

    而祂现在,也有了祂自己的私心。

    “我们不管他们了。他们惹的祸事,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

    他们想让天魔降临,那就让天魔降临,他们想要整个人间,祂就把守卫了多年的人间让给他们。

    祂现在什么人都不想守了,祂能读懂所有人看向祂的眼中蕴含的恐惧与怨恨,或许从一开始,人族就不需要祂这个异类的看护,被天魔吞噬也是所有世界最后都难逃的宿命。

    祂已经不想勉强任何人了。

    祂只想守着他的道侣,即便世间变成天魔降临的混沌之地,他也有把握在诸多天魔的包围中,保护祂的道侣。

    所以,他们不去管任何人,就只有他们……

    “不行。”

    然而少女简单的一句话,就打破了祝烛星所有的奢想。

    江载月不是没动过独善其身的念头,她自认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心地良善的好人,却没有办法坐视整个人族都被异魔完全降临。

    被异魔降临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好一点的,就如同观星宗里的易庙主,庄长老,他们可以凭借人族的身体驾驭异魔的力量。可即便是观星宗里所剩不多的长老,也随时有完全失控,完全变为天魔一部分的可能。

    如果他们再坐视不管,那么或许到最后,这个世间都会变成她在孔洞里亲眼见到的,所有生机都完全磨灭,连宗主都完全失去理智的浑浑噩噩模样。

    在这样的世界里,即便她活了下来,她也迟早会变成和宗主一样的疯子。

    江载月轻柔地摸上了祝烛星冰冷的脸颊,她静静看着宗主沉黑的眉眼。

    “一个人犯下的错事,不应该牵扯到旁人。我知道宗主这些年为了守卫这一片天地的太平,不惜将整个观星宗都作为囚笼,把所有被异魔侵染的人,连同你自己都关进了这处囚笼里。”

    江载月这一番话不仅是对宗主说的,同样是对看着这一幕的诸多修者所说。

    “宗主已经为人间做了许多,那么接下来,也应该我们去守人间了。宗主还有几日就要飞升,飞升之后,你还要去对付那些异魔背后真正的天魔,你就留在宗里养精蓄锐,不要再管其他杂事。至于那些被异魔侵染的凡人,我们自然会去救的。”

    江载月的目光转向了那些陡然沉默下来的修士,她微微高声道。

    “各位道友,你们既出身名门大派,此刻正是人间危难之时,你们也应该与我们这些观星宗之人一起,去守卫人间太平吧?”

    众多修士面面相觑,听着少女刚刚的那一番话,无数人瞬间如遭重击。

    什么?魔宗宗主搜罗那么多弟子,根本不是想称霸人间,而是将观星宗作为囚笼困住异魔,守卫人间的太平?!

    而魔宗宗主飞升也根本不是为了得道逍遥,而是要对付凶猛异魔背后更加恐怖的域外天魔?!

    江载月的这一番话,实在是颠覆了他们心目中对于魔宗与那位杀星根深蒂固的认知。

    曾门主此刻大着胆子道。

    “江尊上,您为何说尊上飞升,是去对付天魔?难道我们宗门这些年飞升的老祖,无暇传回信息,也是去对付域外天魔了吗?”

    看着众人陡然一震的期盼眼神,江载月有一瞬间迟疑着,思考是否要告诉他们,他们宗门飞升的老祖已经变成了域外天魔食物的残酷事实。

    然而宗主已经冰冷开口道。

    “死了。”

    “他们都被域外天魔吃了。”

    难以置信的修士们陷入一片死寂当中,随后爆发出一阵喧哗吵闹声响。

    “怎么可能?”

    “我宗门老祖,怎么可能会落入域外……”

    然而开口的修者质问到一半,方才无比恐惧地想起,就连曾经十大宗门联合出手的多位长老,也不是眼前杀星的一击之敌,更何况那些域外更加凶残的天魔?

    所以他们飞升上仙界,之后便再没有丝毫音讯传回来的诸多老祖,就真的成了域外天魔的腹中之物?

    修士们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下来,有人甚至道心破碎,当场筋脉震碎,晕了过去。

    而剩下的大部分修士也是神情惨淡,有些甚至恐惧而绝望得敢对上宗主与祝烛星的目光。

    连老祖都不是域外天魔的对手,他们这些在凡人眼中看似高高在上的修者,又有何能力与那些源源不断增长的妖魔对抗?

    即便魔门宗主不想杀他们,甚至反过来庇护他们,他们似乎也没有丝毫胜算。

    察觉到场中越发低糜绝望的气氛,曾远山脖颈上的青筋根根爆起,他厉喝一声道。

    “糊涂!两位尊上守卫了人间多年太平,难道我们这些百姓供奉的名门正修,面对真正的妖魔,就只能坐以待毙吗?即便我们对付不了太强的妖魔,可我们至少能救回那些没被妖魔侵染的凡人!”

    第198章 代价

    “如此危难之时, 我们各大宗门更应该齐心协力,不辜负两位尊上对我们的厚望!我法剑门在此立誓,一定追随两位尊上, 杀灭妖魔,庇护百姓, 守卫这世间太平!”

    场中原本还有些迷茫绝望的修士, 目睹着曾门主眼中凛然不可正视之芒,精神都为之一振。

    即便形势如此危急, 法剑门门主也依然如此锐意昂扬,他们这些与曾门主修为相近的修士 , 难不成还没有与曾门主一样宁死不屈, 守卫人间的决心吗?

    “好!我百战宗也同法剑门一起,杀灭妖魔,庇护百姓!”

    “我渡生派亦然!”

    “……”

    眼看着这群人终于表露出了和他同进退的决心,曾门主面上流露出动容神情的同时,心中也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的这群同道, 没有蠢笨到无可救药的程度。妖魔正面厮杀, 只怕十个他们也抵不上一个观星宗长老。也就是说在这片与异魔战斗的战场,他们还不是真正的作战主力。真的要对付那群异魔,还得靠观星宗。

    如果他们此刻就失了信心, 刚刚明言不愿参战的祝尊上只怕真就把他们当成了和越宏真一样的心怀鬼胎之辈, 或者是烂泥扶不上墙之人, 最后观星宗如果真的无人愿意出手,那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如今各大宗门至少面上愿意表露出齐心协力的态度,这至少也能让那两位尊上看在眼中,对他们这些名门正宗多些愿意扶持的信心。

    曾远山转过头,正准备向两位尊上表明自己一番同道的态度, 却发现场中的两位尊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糟了!莫非是真的看他们不过眼,两位尊上真的要丢下这副烂摊子,不管不顾了?

    …………

    江载月没心情听场中那些修者纷纷扰扰的议论,她选择直接跨过界膜,直接去看凡间的情况到底有多糟。

    只能说比她想象中的场景还更加糟糕,大片大片的寻常百姓毫无知觉地晕倒,他们身上的精神值缓慢下降,逐渐浮现出了异魔寄附的气息。

    江载月也试图将触手伸入他们神魂内,将异魔剥离出他们的身体。

    可往日无往而不利的道肢,遇到“孔洞”这种几乎微小得如同病毒般的异魔,在不能伤害凡人身体的情况下,就有种用拖拉机挖一颗小沙子,无处下手的感觉。

    她可以摧毁那些弱小的残象,却必须要连同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都一并绞杀。意识到这一点后,江载月就不再执着于将异魔剥离出具体的人体内。她的触手继续往远处蔓延着,直到遇见身上完全没有异魔气息的惊恐凡人,方才将他们放入界膜隔绝的一处安全之地。

    然而这种堪称大海寻珠的举动效率实在太低,江载月这时才想起了那些宗门修士,她让他们尽快回到宗门,派出人手搜寻那些没有被异魔侵染的凡人,护送到宗门之中保护起来。

    越山墨的异魔只针对凡人生效,在这种时候,宗主曾经手下留情,留下的修真界宗门修士派上了格外大的用场。

    想到这里,江载月忍不住又夸赞了几句宗主曾经的善举在此刻起到的作用,然而祝烛星还是一言不发地抱紧她,一路上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江载月隐约感觉到宗主应该是受到了她突然消失的刺激,即便她此刻温言劝他回府休息,可能是担心她又如同之前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他也寸步不敢离开她。

    因此江载月也没有再开口多劝,只是此时晕眩过后,再度醒来的凡人越来越多,或许那些人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凡人了,异魔降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身上显现出了越来越多让人头皮发麻的异状,有些甚至神智完全失控,已经在寻找并吞噬周围无辜的百姓。

    即便她将这些失控的异魔关进了镜山之中,还放出了观星宗几位信任的长老与弟子出手,也已经快要阻挡不住如同潮水般肆虐汹涌的异魔。

    江载月脑中忍不住冒出一个冷笑话。

    该不会还没等她当上观星宗的宗主,观星宗就要没了吧?

    就在江载月准备思考将这个世界让给异魔,她不如带着剩下的那群凡人和修真界宗门的人进入观星宗后,如同一个挂件般沉默陪伴在她身边许久的祝烛星终于开口。

    “月月,我有救下他们的办法。”

    江载月第一反应自然是喜出望外,然而看起来看着宗主格外冷峻的神色,江载月很快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劲,她一下变得无比警惕。

    “宗主,你说的这个办法,不会是要牺牲你自己的性命吧?”

    如果真是这种狗血选项,她宁愿带着剩下的活人举界大搬迁,也是不可能同意的。

    祝烛星冷峻的轮廓此刻更加冰冷,他苍白的面容格外绷紧着,就像是强行逼迫着自己开口,一字一句道。

    “异魔终究是天魔的一部分,只要我现在飞升,将那处孔洞在域外的天魔吞噬。这些凡人身上开启的孔洞就会陷入沉寂,他们就会变成原本的模样。”

    “只要我杀的天魔够多,这世间也迟早能恢复真正的太平。”

    听着宗主如此美好的设想,江载月的脸色却没有变得轻松,她定定看着祝烛星,触手按住他的脸,逼迫他对上她的视线。

    “那么宗主要付出什么代价?”

    如果天下有这么好的事,宗主应该早就这么做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提出来?是不是这其中蕴含着连他自己都没把握安全度过的生死大险?

    一想到这里,江载月在某一刻突然有些想要应下宗主先前问她的那个问题,可是理智就如同一块沉甸甸的重石,堵住她的喉咙。

    不行,即便宗主不飞升,她和宗主不去管这世间杂事,躲入只有他们两人的世外桃源中,可这世间总会被天魔完全占领,他们真的能永无止境地躲下去吗?

    更何况宗主先前已经说过,这世间还存在着祂看不到的敌人,正在缓慢侵吞着他的神智,到了宗主的理智完全丧失的时候,他也终究还是要走入死地。

    所以从头到尾,宗主就只有飞升这一条路可走。

    “我唯一要付出的代价——”

    江载月无比沉重地望着他,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是要和你分离百年,才可能有重聚之日。”

    江载月:?

    有一瞬间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不是,这到底算什么代价?

    她和宗主本来就不可能永远……

    看着祝烛星沉黑得宛如失去了所有光亮的双眼,江载月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可能对宗主的打击真的很大。

    这也是她不知道第几次意识到,宗主真的很喜欢她,比她以为的喜欢可能还要更多。

    姬明乾伤害过她,所以她利用甚至反过来伤害姬明乾时没有半点愧疚之心。

    可是宗主与姬明乾不同,他甚至和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不一样,他拿给她的喜欢,从一开始就是纯洁无垢的。

    他从没有害过她,甚至还帮过她许多,所以她也不忍心伤害他。

    那么,就让她最后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等到宗主飞升之后,百年不见她飞升,他自然就会明白人族之间的喜爱之情有多么虚无缥缈,他也应该会变回那个心无情爱,也毫无挂碍的天魔,那个最纯粹无情的祝烛星。

    “没关系,我很快就会飞升的。”

    江载月轻轻捧住祝烛星的脸颊,少女淡黑的眼眸久久凝望着他的双眼。

    “所以宗主不要过于想念我,也不必过于心急。等到百年之后,我们自然会再度相遇。”

    “在那之前,你先保护好你自己,无论你能杀多少天魔,我只盼着你能平安。”

    祝烛星的声音越发嘶哑,他紧紧抱着她,冰冷的腕足简直像是想要将她压进他的胸膛之中。

    “月月,我原本已经想过不飞升……”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因为知晓此时再说也是无用。

    江载月知道了宗主很委屈,她没有催促,只是轻轻摸了摸宗主冰凉顺滑的墨发,其实她也不是全无遗憾。

    如果早知今天是她与宗主相见的最后一日,她至少应该给宗主准备一件送别的礼物,可是现在,无论送什么都来不及了。

    对了,她最后试试给宗主加些精神点吧。

    她从前只尝试过扣除宗主的精神值,却从来没有给他加过一点精神值。

    江载月轻轻贴上宗主的额头,这是她第一次不带任何私欲,也不带丝毫得失之心地给一个人加精神值。

    祝烛星还沉陷在混沌未来中的浑浑噩噩的神智,宛如被一道清风吹拂而过,陡然清晰了几分。

    “月月……”

    他抱着怀中气息虚弱几分的少女,模糊地意识到,是江载月对他做了什么,而她也为此付出了某种代价。

    祝烛星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种以江载月受伤为代价换取的他此刻的清醒。

    “停下!”

    第199章 飞升

    江载月也没有真要把自己搭进去的意思, 感知到自己的精神值快要降低到一个极其危险的边界,她也很快停下了原本的动作。

    祝烛星主动拉开与她的距离,他清醒地意识到江载月的这种力量对异魔即将失控的修士的吸引力, 祂更加格外严肃地告诫道。

    “月月刚刚做的事,很危险。”

    “除了我以外, 月月不要对任何人施展这种异魔之力。”

    江载月认真地点了点头, 精神值加点对于不少逐渐走向失控的修者来说无异于是一味猛药,她也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

    不过必要之时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 但是现在为了让宗主放心飞升,她还是顺着点他吧。

    雪白腕足缠住她腰身的力道更紧了, 祝烛星冰冷修长的指骨紧紧扣住她手腕的力道, 有一瞬间几乎让她以为宗主不会松开手。

    然而最后,他还是逼迫着自己一点点松开了禁锢住她的力道。

    “月月……”

    宗主的声音有些许嘶哑,祂注视着她,最后拿出了一件原本只是想讨她欢心的礼物。

    一个只有手掌大小,面容呆滞无神, 与宗主却是十足十相似的傀儡娃娃, 傀儡下半身也是密密麻麻的雪白腕足,但因为小巧玲珑,这个相当于缩小版宗主的傀儡娃娃看着没有宗主那么可怖, 反而肌肤生光, 就如同一具随时都可能真的活过来的小人。

    祝烛星将一条断裂的雪白腕足塞到了那具傀儡口中, 傀儡吞下后呆滞的面容上似乎就有了一丝灵光,它格外乖巧安分地爬上江载月肩膀,靠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张呆呆的脸。

    江载月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祝烛星温柔缓慢道。

    “月月, 外域危险,我飞升之后可能无法穿透此界的灵机与你联络,但我会在斩除天魔后,尽量通过这具灵偶向你传回讯息,灵偶之中也有我的一丝力量,你吞噬完我放在冰原中的异魔后,可以吞噬这具灵偶,我便会知晓你即将飞升,届时定会在原初之地接你。”

    江载月从没有发现宗主原来也能说如此多的话,他认真地叮嘱着,还询问她是否要他扫清观星宗的其他天道长老,江载月一一应下那些叮嘱,又拒绝了让宗主过度耗费力量的出手后,祝烛星终于无话能再说。

    江载月安静地望着面前的祝烛星,她突然有些遗憾,如果早知今日宗主就要飞升,或许她前几日能与宗主留下更多值得怀念的记忆。

    可惜世事难料,今日已经是她与宗主此生的最后一面。

    她也只能将与宗主的最后一面,努力刻进自己的记忆中。

    最后亲了亲祝烛星冰凉绷紧的唇瓣,江载月轻声道。

    “宗主,祝你此行一路顺遂,得偿所愿。”

    …………

    祝烛星飞升了。

    宗主的飞升就如同他曾经降临到她面前一般,没有闹出过多声息。

    江载月也来不及过多感伤,就专心致志地投入了转移凡人,围困异魔的行动之中。

    各大宗门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逐渐转移没有被异魔侵染的百姓。

    至于异魔侵染程度不太深,也没有失控的大部分凡人,江载月没有转移他们的时间与精力,她只能带着观星宗众多长老与弟子或击杀,或关押起了异魔完全失控,已经完全变为天魔爪牙的那一部分妖魔。

    然而与降临到这个世界的异魔相比,他们的力量还是过于微小,而动用的异魔力量过多,宗内的长老与弟子也都到了异魔失控的边缘。

    江载月已经能隐约感觉到,这已经是他们此界所有修士动用力量的界限,如果再强撑下去,别说是观星宗长老与弟子,就连外界那些动用灵力搬运凡人的修士,哪怕冒着被她斩杀的风险,也会四散溃逃,毕竟抵御逐渐成长起来的部分弱小异魔,也有些超乎了这些修士原本的承载之力。

    江载月终于停下手,她的脑子胀痛得有些厉害,这种胀痛感觉可以通过给其他人加精神值而消除一点,却不能太过频繁动用,不然只会越来越痛。

    她有些缓慢地低下头,这些日子以来吞噬的全部异魔塞得她从没有吃过如此饱的饭的腕足,竟然撑得有些难受,甚至主动向她传来了拒绝食物的烦躁感觉。

    她的触手不知何时似乎长到了与宗主差不多的大小与雪白颜色,再看向周围那些或恐惧或敬畏的眼神,江载月有一瞬间似乎明白了,成为所有人眼中那个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中的“高人”,到底是怎么样有苦难言的一番感受。

    宗主,你再不把那个孔洞在域外的天魔杀了,她就真的要罢工了。

    江载月面无表情地想着,雪白的触手烦躁地微微着,少女身上隐约散发出的恐怖异魔逸散之力,让周围跟随着她的宗外修者更是一言不发,生怕自己成为这位尊上接下来杀鸡儆猴中的那只鸡。

    观星宗宗主刚飞升不久,毫不留情吞噬并清扫诸多异魔的江载月,已经成为了众人眼中比已经“洗心革面”多年的前宗主更凶残可怖的杀星。此刻别说是宗外的修者了,就连宗内从前与江载月熟悉的诸多长老,如今也不敢在新宗主面前造次。

    只是比起从前对待前宗主的恐惧与敬畏,诸多与江载月熟悉的宗内之人宁愿冒着自身异魔失控的危险,也更想为少女减轻她肩头的几分压力。

    不过他们的力量确实到了极限,众人也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每一次汇合时的氛围都会更加凝重。

    陡然间,江载月隐隐含着几分暴躁意味的眉眼陡然一松,原本一直如同一个挂件般呆在她肩上的小傀儡突然一动,格外模糊的声音与颤动让江载月下意识将那具傀儡抓到了手中。

    “……月……我……吞了……”

    终于分辨清楚傀儡传音的一字一句后,江载月按捺着心头涌上的狂喜,吩咐各人过去查看各地百姓的异样。

    果不其然,宗主消灭了孔洞所在域外的天魔后,那些原本变为了妖魔的百姓,身上极为微小的孔洞异魔完全消失,通过孔洞从未来某刻降临而来的异魔也因此完全沉寂,即便身上还有一些异魔气息,身体还残留些许异变,可至少大半神智已经恢复得与寻常人无样。

    而如果真如宗主所说,他在域外继续吞噬天魔,那么或许不仅是这些凡人,就连观星宗内困扰着诸多长老与弟子的异魔都会逐渐陷入沉寂,甚至完全消失。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真的有可能变成她幻想中幸福安稳,不存在异魔与精神病人的世外桃源。

    一想到这个可能,江载月原本疲惫而胀痛的触手与身体都多了几分力气。

    即便身体已经紧张到了随时可能脱力的地步,江载月还是强撑着平静无事的模样,将这个喜讯告诉给了其他人。

    听到这个好消息,疲惫不堪的宗外修者们甚至顾不得仪态,在这十数日的奔波中,几乎没有哪个修士还能顾得上维持原本神仙中人的仪态。

    他们发疯似的大笑大喊着,有些甚至当场相拥而泣,差点没把江载月吓得以为他们也感染上了什么异魔,精神值开始疯狂下降了。

    直到看到了这些人的精神值正常,江载月才终于放下了一颗心,确定他们只是纯粹的高兴疯了,应该过会就能自己缓过来。

    而观星宗的长老和弟子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才是真正的群魔乱舞,当场真的有人精神直失控,差点就地变成需要被回收的异魔,江载月立刻出手控制住他们,勉强加几点精神稳下来丢入冰原,她感觉自己也到了出手的极限。

    她挥了挥手,示意场中修士先回到宗门暂时休息,过几日再慢慢准备把搬迁的凡人重新放回原处,以及后续的安抚善后等事宜。

    而她一开口,在场诸多敬畏的目光投注而来,不知是谁先开口道。

    “多谢尊上仁德,力挽狂澜,平定妖魔之乱。”

    “叩谢尊上与观星宗诸多同道出手,我派感激不尽。”

    ……

    源源不绝的恭维与感激声从场中各地响起,如果放在平时,江载月或许还有心情和他们寒暄一下。

    然而此刻,她累得快要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了,只是为了不浇灭场中格外火热的气氛,她装作没有任何异样的平静模样开口道。

    “也多谢各位同道这几日来的勠力同心。”

    她随口一说,场中却有诸多人激动得涨红了脸。

    同道,尊上愿意称呼他们一声同道,岂不是已经认可了他们这些天的努力,真正将他们当成了可以并道而行的道友?

    “愿为尊上效力。”

    “我流尘宗日后愿为尊上效犬马之劳。”

    够了,客套话还没完没了了。

    看着这群人热情高涨,还指望她多说几句的模样,江载月简单干脆道。

    “处理完妖魔之祸,再与各位闲叙吧。”

    她最后动用了镜山,终于把这群依依不舍的修者送出了观星宗。

    第200章 灵偶

    而对于剩下的宗内长老与弟子, 江载月也没有过多客气。

    “诸位这些时日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人群中似乎还有一些人向她走来,想开口说些什么, 江载月这次真的累得一句客套话都不想多说,随意挥了挥手, 回到了云池宫中。

    回到熟悉的宫室中, 江载月累得连动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一觉睡下,不知道睡了几日几夜, 等到醒来的时候,暖洋洋的金灿阳光从窗外照入, 江载月睁开眼, 身体中的已经疲惫完全消失,可十数日以来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多闭上一刻的精神此刻懒洋洋着,让她难得有再赖一会床的冲动。

    空旷的宫室格外安静寂寥,她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连呼吸都没有的异魔奴仆们, 如同壁画一般分列宫室两端, 随时等待她传唤的样子。

    再想到现在的观星宗已经没有了宗主,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涌上江载月的心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坐拥天下,但是从此变成孤家寡人的感觉吗?

    这感觉……好像也不坏啊。

    江载月忍不住被自己的念头逗笑出声, 她突然感觉发丝有点痒痒的, 顺着痒处一抓, 原本还抱着她发丝不动的宗主傀儡娃娃,那些小小的雪白腕足不仅没撒手,反而又继续贪心地又抱住了她的手掌。

    江载月将宗主的傀儡娃娃高高捧起,傀儡娃娃才不得不松开了她的发丝,小小的雪白腕足缠入了她的指缝, 看上去无比乖巧粘人的模样。

    看着傀儡和宗主一模一样的完美面容,江载月忍不住轻轻呢喃了一声。

    “宗主。”

    傀儡娃娃似乎听懂了她的这声呼唤,嘴唇微微张开,腕足也更加紧地抱住她的手指,却如同卡了带的机器一般,只会喊出两个字。

    “月……月……”

    江载月捏了捏它柔软冰凉的腕足,摸了摸它光滑墨黑的头发,再轻轻戳了戳它的脸,突然有一种宗主不是飞升了,只是变小变呆了一点,还是留在她身边的感觉。

    已经足够了。

    以后看着这个傀儡娃娃,她会想起曾经和宗主共度的那些快乐时光的。

    江载月捧着轻若无物的傀儡,忍不住亲了亲它冰凉的脸颊。

    宗主模样的傀儡还是呆呆地看着她,只是不会像从前一样还靠近她亲过来,它只是轻轻地又喊了一声。

    “月……月……”

    江载月唇角的笑意一点点落下,她这时方才有了一点宗主已经真正飞升离开的实感。

    她把举着傀儡的手放了下来,傀儡娃娃沿着她的手臂重新爬到了她的肩膀上,安静地呆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江载月心中原本生出的几丝淡淡感伤情绪还没有持续太久,就感觉到了梅晏安留给她的白竹信笺微微震颤。

    难道是宗门内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江载月微微皱眉,她拿出信笺一看,却发现梅晏安传讯告诉她,灵虫陡然发狂,照亮灵虫的薛寒璧不慎被灵虫袭击,受了重伤,如今昏迷不醒,体内的异魔也即将失控。

    江载月轻笑一声,确认了姬明乾就是姬明乾后,她可不信灵虫发狂,薛寒璧受伤会是什么突发意外的情况,多半是姬明乾自导自演,想要卖惨从而逃脱在白竹阁养虫子的历练。

    她现在闲下来了,正好有时间去看看薛寒璧又给她献上了怎样的精彩表演。

    江载月精神百倍地起了床,她打开镜山通道,毫不犹豫地踏上了白竹阁的地界。

    梅晏安在灵虫巢穴前事先等了江载月许久,青年俊秀如鹤的沉稳气度,在看到了江载月后,立刻变成了按捺不住唇角笑意的喜悦之色。

    “师……”然而一开口,梅晏安很快就意识到了身份的变化,他连忙改口道。

    “宗主,灵虫现在还有些异动,它们还拒绝进食。我刚刚传送给庄师叔了,庄师叔还未赶到。薛师弟现在还没有清醒,宗主是想先去看薛师弟,还是去看灵虫巢穴?”

    因为江载月先前已经向他透过了,要警惕薛寒璧的口风,因此梅晏安对于师妹……江宗主弟子意外受伤之事,也没有太过惶恐。

    只是看着少女略微冷淡的面容,梅晏安忍不住在心底想道,师妹如今的仪容气度,比道侣大典上他仰望的时候更加疏离出尘了。

    应该是前宗主在举办道侣大典那一日就飞升了,留下了师妹一人,师妹至今有些闷闷不乐,毕竟飞升与人间的生死相离无异。也许……他应该在师妹难过的时候,多陪伴师妹几分。

    这般想着,梅晏安对待江载月的言行又想亲近几分,又顾忌着宗规不敢妄动。

    江载月看出了梅晏安言行举止下的些许束手束脚,她还是不太习惯众人敬她如神明一般,不敢靠近寸步的模样,对于熟悉的亲近之人,她也不想因为称呼而过多疏远。

    “师兄私下里还是如同以前一般唤我师妹就好了。我们先去看灵虫吧。”

    梅晏安抬起眼,青年眼中的亲近之意更明亮了几分,如同整个人在一瞬间脱下了重重的一层面具。

    “师妹……好,我们现在就去看灵虫。”

    然而梅晏安的笑意还没有完全在脸上显现,他陡然察觉到了少女墨发中幽幽传来的一股恐怖视线。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人脸上,整个身体顿时如同被无数针扎一般变得僵硬不能动。

    ……宗,宗主!

    不,前宗主为何还在这里?!

    江载月捕捉到了梅晏安脸上的受惊之色,她顺着青年目光凝视处看去,自然地将趴在她肩后的宗主傀儡捧了出来,正巧她也想要问问梅晏安这具灵偶的相关之事。

    “这是宗主留给我的灵偶,似乎不仅仅是异魔,其中还有着机关作用。”

    原来只是一具灵偶。

    梅晏安这时方才恢复了一点镇静,却还是不敢直视那具与前宗主过于相似的灵偶面容。

    江载月又问道,“师兄可能看出它的来历和用处?”

    宗主的灵偶实在过于恐怖,它漆黑的瞳眸看似呆滞无光,却给他一种它在注视着一个死物的感觉,但一想到这是师妹的要求,梅晏安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然而当他的手靠近,想要从少女手上接过这具灵偶时,梅晏安突然感觉到了,仿佛最初见到前宗主时,前宗主带给他的无比沉重冰冷,难以直视的压力。

    这绝不是单纯的法器能够做到的,这具灵偶果然没有看上去的这么简单。

    梅晏安的脸色凝重了几分,他的手实在不敢触及人偶,只能拿来一处匣盒,示意江载月把灵偶放入其中。

    “师妹,我可能需要细细钻研一番,才能确定这具灵偶的来历和用出,不如师妹将灵偶放入此盒,让我带回去……”

    然而梅晏安的话还没有说完,江载月就感觉到了手上原本捧着的轻若无物的傀儡重量陡然一重。

    不好!这具傀儡似乎是想要攻击梅师兄。

    江载月立刻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她两手并拢,立刻将灵偶握紧在手,重新捧回到了身上。

    灵偶似乎也没有与她强抗的意思,宗主傀儡身上原本散发的冰冷危险感陡然一轻,它又乖巧地趴到了江载月肩上,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江载月若有所思,难道这具灵偶还有离开她之后攻击外人的本能?

    那确实不能轻易把它留在外界,不然即便灵偶只有宗主一条腕足的威力,也足够它在观星宗大开杀戒的了。

    察觉到了梅晏安有些欲言又止的目光,江载月最后摇了摇头。

    “还是罢了。多谢师兄好意,可是这具灵偶现在还是离不开我。日后若有时机,我再向师兄讨教吧。”

    失去了一个借助灵偶陪伴师妹的机会,梅晏安心中升起一股失落之情,但宗主灵偶沉沉压在他身上的目光终于移开,他还是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江载月脑中陡然灵光一现。

    梅晏安可能一时半会儿看不出这具灵偶的详细情况,可是卢容衍应该有这样的眼力吧。

    不过宗门大比后,她就只见了卢容衍一面,然后让黑淮沧继续看着他默写炼器炼丹的典籍,她现在去见卢容衍,未免又要听一通他的阴阳怪气……

    可是灵偶之事关系宗主,还有灵虫动乱之事,或许用不上庄长老,直接让卢容衍来看,他应该能立刻判断出灵虫动乱的起因。

    江载月很快下定了主意,不过如果是要去请卢容衍,那就不方便让梅晏安陪同她一起了。想到这里,江载月停下脚步。

    “师兄,你先去忙你的要事吧,我想独自进灵虫巢穴里看一看。”

    江载月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确,即便梅晏安原本做好了抛下白竹阁俗务,专心陪她的准备,也不敢违拗师妹的意思,他只得轻轻地点了点头,依依不舍道。

    “那我先回阁中了,师妹可随时通过信笺联系我。”

    送走了梅师兄,江载月也没了最后一丝顾忌,她直接通过镜山一步来到关押卢容衍的阁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