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温度。
冰凉的,像是冬日的残雪。
那只手也并不细腻,指腹处带有薄茧。
但他却又觉得,这双手带有惊人的烫意。
像是要将他洞穿一样。
他听到有声音从自己的心口传出,震耳欲聋。
这种感觉就和他第一次见到云霜月的时候一模一样。
“扑通——扑通”
是什么异物要从自己的喉管中逃出来了吗?
陆行则面无表情地想。
姐姐,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我会对你感到如此熟悉。
云霜月将手放到自己脸上的时候,他就尝试过调整自己的表情。
但是失败了。
他最先在云霜月为他挽起头发时露出了微笑,是从那个长得和他很像的男人脸上学来的。
弯弯眼睛,扯起嘴角的两边。
这时候要表现出喜悦的样子。
是姐姐要找他帮忙吗?
他见过母亲还在的时候,那群恶心的人求着她的样子。她拥有镇子上最好的祈福技艺,经过她手的寻常符文会比之前更能让魔物畏惧。
但母亲后来生病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消息很快传了出去,那群人就像远离魔物一样,远离了母亲。
包括一开始求着她的那群人。
姐姐,你会和他们一样吗?
你会靠近我之后又抛弃我吗?
我能帮到你什么呢?如果我束手无策,你会不会马上离开我呢?
他感受到女人指尖从自己的发丝间穿插而过的感觉,就像一阵风那样。
身上穿着云霜月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新衣服,他垂在袖管中的手活动了一下。
握紧,松开。
如此循环往复。
凭借这双手,真的可以抓住风吗?
姐姐,你想要让我做什么呢?
我的身上空无一物,唯有可以嗅到你味道的鼻腔,用来注视你的眼睛,和见到你开始就为你搏动的心脏。
或许还有一身滚烫的鲜血,不知道是否可以帮你煨暖终年沁寒的双手?
剜出这幅形骸里用作支撑的森森白骨,不知你是否要抽出来根最漂亮的,磨成发簪用来挽起你的头发。倒想教你择一节最莹润的,雕作玉簪是定要浸透我的髓液,好教它缠绕青丝是不至于硌疼了你的云鬓。
姐姐,要试试吗?
但之后云霜月又打开了包裹,一件件将里面的东西拿出。
那个雕刻精细的东西是什么。
哦,姐姐说这是长命锁。
那个小蛇形状的玉佩还挺有意思的。
好吧,姐姐说那雕得是条小龙。
那个发着光的线团颜色还挺多的。
姐姐对我笑了一下,和我讲它是五色结。
看到这些东西,我的心口好像有些酸。那个感觉是酸吗?应该是吧,那群人经常往我身上砸未成熟的橘果,咬开来就是那个味道。
那我这时候该露出什么表情?
想要姐姐的同情,想要她的手不再隔着丝帕触摸我的脸庞。
或许我应该哭泣。
他将扬起的嘴角下压,金色的眼睛也睁了开来,秀气的眉头皱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留下泪来。
调整好表情,那双眼睛也不忘追逐着云霜月的动作。
女人拿出来了一把桃木剑。
这是什么意思呢。
……
她发现我丢开的石子了吗?
她知道我会杀人了吗?
她会讨厌我吗?
陆行则有点无措,但他又很快想到女人这是将剑送给自己,那便不会有厌弃他的心思。
他很快安心了下来。
那这把剑是什么意思呢?
或许姐姐是想让我杀人。
姐姐,你想要我帮你做的是这件小事吗?
但下一秒,云霜月的手就贴到了男孩的脸颊上。
女人告诉陆行则,她想他自己保护好自己。
保护好自己?
陆行则面上的表情变成空白。
她过来的眼睛,漆黑明亮,像春水一样柔和。
但陆行则莫名觉得恐惧。
他觉得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不然为何他连呼吸都无法做到?
但等他好不容易吐出一口气,又疑心云霜月那似水的眼眸里,是否留存着滚烫的火焰,让他的呼吸如此灼热。
这时候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什么样的表情可以挽留住一个什么都不想从他身上拿走的人?
什么样的表情可以挽留住天地间那一抹最轻盈的,却又是最无情的风?
所以,我该怎么做。
做不到微笑,做不到悲伤,伪造出来的假意,真的可以短暂拥有过真实的风吗。
在这空茫的一瞬,他突然学会了恨。
最真的恨。
恨这天地间的春风为何不独独拂过他一人的脸侧。
恨她为何偏偏就是那无欲无求的圣人,竟一丝一毫都不想从他身上拿走。
我的躯壳,我的血液。
他感觉自己的牙有些痒。
纷杂的情绪交织,男孩蹭着云霜月的手侧头别过脸,将她的一根手指叼在嘴里。
那极致的爱恨无法找到宣泄的出口,于是就蚕食主人的胃,让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饥饿感。
想要把她吃掉。
这样她的血液是不是就能和自己融到一起,她的白骨是不是也能严丝合缝嵌入他的躯体?
想要把她吃掉。
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口中的手指动了一下,竟不是慌不择路地退出去,而是反手摸上了他藏在深处的犬牙。
他从那恐怖的饥饿感中拔出一丝神智,暗金色的眼珠黏在女人脸上。
只见面前的女人一无所知,还泰然自若调笑着:“果然还是小孩子,牙齿都不尖。”
云霜月的手指被湿润的口腔包裹着,指尖被圆钝的牙尖抵住。
她摸了两下,觉得陆行则本人长大后的牙尖多了,前世从她手里叼走东西的时候,总会不小心划到她。
“你把他,当成我了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和眼前的男孩声音很像,却明显比他更成熟。
后背突然抵住了一个宽阔又灼热的胸膛,一阵清爽的气息将云霜月整个人都包裹住。
“云霜月。”她听到那个人说。
视线变暗,周围的光线被遮了起来。那人没有束发,发丝从云霜月的头顶吹落下来,如蛛丝一般把她缠进去。像是刚刚沐浴完,发丝还带着湿润的水汽,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她所有能呼吸的空气中。
因为接触到了空气,湿润的发丝带着凉意。被它刮过的地方,让云霜月有种被蛇信舔过的奇怪感觉。
是陆行则本人来了。
但他是怎么无声打开房门,悄然到她身后的?
云霜月感觉有股力道扣住了自己的手腕,紧接着指尖的温热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冰冷的丝帕,那柔润的布料紧紧裹着云霜月的指尖,像是要将什么秽物擦拭干净一样。
这个动作将云霜月整个人都嵌入了身后陆行则的怀中,和丝帕与她指尖的距离一样,她和陆行则之间只剩下衣服的布料了。
她甚至还能听到陆行则的心跳声,沉重,急促。
和陆行则本人慢条斯理擦拭她之间的动作一点都不一样,让云霜月产生一种违和感。
她仰头和陆行则对视,漆黑的发丝遮挡了房间内大部分的光线,将他的脸都衬得晦暗了。
“你怎么过来的?”
陆行则一开始没说话,他的视线从云霜月的脸上慢慢划过,最终停留在她嘴角那颗红痣上。女人因为仰头的姿势,整张脸都进入他发丝织就的空间里,连那修长白净的脖颈都缠绕着他湿润的发丝。
他轻笑,随后将头抬起了一点,身体却没有后撤。
屋内的光线因为陆行则的退让的动作,终于照亮了他的脸庞。
很正常的表情,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不着调样子,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晦暗就是云霜月的错觉一样。
但下一秒陆行则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有些无法理解。
“我在你身上放了两滴我的心头血,只要我想的话,我随时可以传送过来。”他扬着嘴角,随口就说了出来。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云霜月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你什么时候──”
像是欣赏完她急切的表情,陆行则恶趣味得到满足一样:“骗你的,是青髓剑动了。”
那日御剑进入小镇之后,陆行则并没有将自己的本命剑收回,而是继续放在云霜月那边,说给她防身了。
青髓剑也很高兴,没等云霜月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就自动缩小为一把通身碧翠的小剑,像玉佩一样挂在了云霜月腰间。
平日里云霜月就带着陆行则的本命剑在火曼儿他们面前晃来晃去,三个人中愣是没一个人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就算感觉到不对劲了又怎么样呢?
本命剑如同修士的半身,失去它就如同砍断剑修的一条臂膀那样。他们怎么样都不会想到,陆行则会把对剑修来说这么重要的东西直接放到一个陌生女人身上。
这如同将自己的半条性命,半颗心脏给予出去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件事的含义云霜月本人却不知道,就如同她不知道前世陆行则抹在她储物戒上的那滴心头血一样。
“我在青髓剑上设下阵法,你要是遇到了什么危险,青髓剑就会和我神识产生共鸣,将我传送过来。”陆行则慢悠悠解释着。
云霜月想捏下他的耳朵算作惩罚,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陆行则攥在丝帕中。
她动了动,想让陆行则放开。却见他就用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脸,也不知道在看哪,反正手是一点没松。
直到她打算启唇,嘴巴刚张开一条缝,陆行则才突然将她手放开。
“我刚刚在和小则讲话,何来的危险呢?”云霜月想将男孩牵过来,他好像从陆行则本人出现开始就一直沉默着。
在陆行则本人将房间内的光线遮去大半后,男孩那双和他极为相似的金色眼瞳也表现出一股幽暗的意味,像是幼年蛰伏的野兽。
“不危险吗?”陆行则将头微微低下,下巴搁在了云霜月的头顶:“他都要把你吃了。”
头顶的发丝传来牵扯感,云霜月意识到陆行则好像在用下巴蹭着玩。
“又说什么胡话……”
没理会头上动作的陆行则,云霜月将手放到男孩面前,示意他过来。
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陆行则本人。
他将自己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嵌入云霜月摊开的手中,微微施力迫使云霜月张开的手指合拢,让二人的手成为十指相扣的样子,严丝合缝。
云霜月搞不懂他为什么一到这里就开始做些莫名其妙的动作,就比如眼下这样。
对面的男孩一直看着他的动作。
陆行则又笑了一下,但云霜月这次却看不清他表情,因为陆行则的下巴压在了云霜月的头上。
“可以走了吧,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陆行则对着自己的分身做口型。
那家伙当然能看懂,也一定会离开。
他最清楚他自己了。
果然,那个赝品终于舍得把自己的眼珠从云霜月身上扣下来了。
他看着自己,两双金瞳在昏暗的房间内遥遥相对,暗流涌动。
最后年幼的那双眼睛先移开目光,选择避开锋芒。
“姐姐,我先出去一下。突然想起有件事情忘记做了。”
男孩对着云霜月挂上了熟悉的微笑,转身离开。
却在到了门口那边停住脚步,转过身又学着陆行则刚刚的样子对他笑笑,一只手状似不经意地扯扯头上新多出来的发带,随后才打开房门,大步跨了出去。
“这……”
云霜月不知道短短几秒时间发生了什么,毕竟陆行则这一大一小两人的动作都是背着她完成的。
还在想着发生了什么,耳边却扑来一阵呼吸产生的热气:“云霜月,你把我的发带给他了吗。”
陆行则将头从云霜月的头顶挪开,却没有起身,反而把脸凑到了她的耳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说出来的话有种奇异的粘稠感,混杂着他未干发丝带来的水汽,让云霜月的微微起了一阵颤栗。
她觉得氛围有些怪,于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陆行则的问题:“你今天怎么回事?好了,从我身上下去吧。”
“什么怎么回事,我一直都这样。”陆行则将云霜月放开,他的抱怨夹着别的不知名的情绪:“明明是你回来之后一直都不怎么理我。”
“若是一直这样理会你,那才是不合适。”云霜月纠正他。
“那你为什么送那个赝……那个我的分身发带呢。”陆行则坐到了云霜月对面,弯着眼睛扬起嘴角:“你把他当成我了吗。”
他上高中的时候偶尔刷到了校园墙,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哈哈,代餐?
那天云霜月将那些东西打包的时候陆行则就在旁边看着,他觉得有些微妙。
好像她也将那些东西一一补给了幼年的他一样。
都说“照影”和主人极为相似,而陆行则的“照影”就像和他一比一复刻出来的那样。
地球上的他拿了个什么剧本呢,早死的妈,有钱但好色的爸,不过那些数额超乎想象的财富都在他这个所谓婚生子的手上,外面那堆和葫芦娃一样的私生子也不会自讨没趣凑到他面前。
听起来挺无聊的对吧。
所以他也不会时常想起来这段记忆,直到云霜月给他的分身装东西的时候,才从角落里扒出来。
要是他在现代遇到云霜月会怎么样呢?
这些东西,你也会一一补给我吗。
“你把他当成我了吗。”他问了第三遍。
不可以的,不可以完全把他当成我啊,云霜月。
这一世,我还没有发带呢。
我还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