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世界有多大(一) “你说世界很大,到……
成明昭, 原名田娜。
她的母亲叫成早秋,父亲叫田华,一个小学肄业, 一个小学都没读完,俩人都出生在南方临海的一个小村庄里,与其说是临海,不是说那本来就是一个小岛, 坐船要半小时才能到内陆。
俩人从认识到结婚不到一个月,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田娜。
田娜刚满三岁那年, 生父田华得病死了。那年成早秋22岁。在父母的介绍下, 她又带着女儿田娜嫁给了同村一个叫赵军的男人,田娜改名为赵娜。
等赵娜长到7岁, 赵军因为喝醉酒摔河里淹死了, 成早秋又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那一年, 赵娜变成了成娜。
她们所在的市是省里的贫困市, 所在的县又是市里的贫困县, 所在的镇又是县里的贫困镇, 所在的村又是镇里的贫困村。
村里只有一所小学, 成娜所在的班有十个学生, 在支教老师还没来之前, 只有一个中专毕业教书法的老头给他们上课, 老头告诉他们, 他们坐在全国最穷的土地上,他们是这个世界最穷的人。
穷和富在这群孩子的脑海里没有具体的概念,硬要说, 所谓有钱,可能就是每顿能吃肉,所谓没钱,可能就是每顿吃不起肉。在他们看来,食物,是衡量一个人财富多少唯一的标准。
这么说,他们这个小岛村,也分阶级,有些人就能吃的上肉,有些人穷的只能吃一个月小黄鱼。对于靠海生活的人来说,如果连鱼都吃不起,那就是真正的贫穷了。
没过多久,学校多出一位从内陆大城市飘洋过海来的老师,她叫高珂。在高珂没来之前,一直是那个教书法的老头给他们上课。他并不是教书法的,只因为他毛笔字写得好,逢年过节都给村里的人写对联,才自封的书法老师。
书法老头除了书法,不会教别的。上数学课时,他教大家数外面的树,窗外就两棵树,数完就等于完成了这节课的任务;上语文课时,他带着浓厚的方言,教大家不入流的民间打油诗,大家学会了,这节课也就结束了。
高珂老师来了以后,一切变得不同了。她教大家背九九乘法口诀,教大家24个韵母和23个声母,教大家念鱼的英文fish,海的英文sea。
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学外国人的语言,他们连普通话都没搞定,为什么要去研究外国人说什么?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一个女孩,高珂认得她,她叫成娜,每次课堂测试,她都是第一名。
高珂笑着回答她:“因为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很大,语言就像”她想了想,“就像你们坐着的小船,可以带你们去更广阔的地方,老师也是坐着船来的呀。”
成娜盯着她,似乎并不认可这番话,这个孩子的眼神很倔,好像藏着很多仇恨那样的倔。她才七岁,和她一样大的孩子只会托着下巴看窗外飞来飞去的小鸟。
村里愿意送孩子来读书的家庭并不多,因此教室里大家的年龄参差不齐,有十岁的,九岁的,十三岁的,八岁的,她只有七岁,这群孩子里年龄最小的,和她一样大的孩子有三个,她是其中一个。
“你说世界很大,到底有多大?”
高珂很高兴她能提出这个问题,她借此来到讲台前,问台下的十名学生:“大家知道地球上一共有多少个国家吗?”
大家摇头晃脑,要么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课桌。
别说答案,大部分孩子甚至不知道“国家”是什么意思。
有一个小女孩弱弱地举起了手。
“有有233个国家”
高珂很惊喜,“奉春,你答对了。”
成娜迅速回头看她一眼,又迅速恢复原来的姿态,脸色不太好。冯奉春赶紧把手藏进抽屉里,她和成娜同龄,但是课堂检测的成绩总是倒数第一。
她又弱弱地解释:“老师,我是看到了你办公室里的书,那上面画着一个很大的地球,是上面写的”
"奉春,你的记忆力很好,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那些厉害的人,记忆力都很好。"
“那可不一定。”成娜扯扯嘴角,小声地反驳。
高珂看向她,“娜娜,你将来也一定会成为很有出息的人。”
成娜抬眼看她,没说话。
高珂继续对大家说:“世界上有几百个国家,我们占很小很小的部分,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坐在这里,才需要学习。”
下课,成娜走到冯奉春面前,拦住了她的路:“你从哪儿看到的。”
“什么”冯奉春不敢看她,成娜身上有股可怕的气焰,就像她妈妈生起气来一样,她下意识感到害怕。
“你说的那本书,你知道的那些知识。”
“就”冯奉春结结巴巴地解释,“就是办公室里呀,高老师的桌上,我就是进去玩看到的。”
“你走在前面,带我去看。”她侧过身让道。
“可是可是我想上厕所。”
后面突然窜出一个男生,猛地把冯奉春一推,她本来就很瘦弱,这么一推,直接摔在了凳子上。
“蠢猪冯奉春。”
几个男生在她面前做鬼脸,领头的那个男孩和她们一般大,叫陈治非。陈治非小时候得过非典,被不知道哪来的邪方救回了一条命,所以爹妈给他改名叫治非,原来是叫狗蛋。
冯奉春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劲揉自己的后背,想哭不敢哭,想怒不敢言,表情忽而委屈忽而又愤怒,变化之多之快。
以陈治非为首的男生们还在叫唤,“连红色和绿色都分不清,噫噫噫,真笨,蠢猪冯奉春。”
成娜站在旁边看,看她慢慢站起来,慢吞吞挪到自己面前,小声说:“我带你去。”
俩人一前一后走在去往办公室的路上,本来应该冯奉春带头,但她刚才被推了一下,膝盖磕到了地上,头也摔着了,因此走在了成娜的身后。
成娜回头问她:“你怕那些人。”
冯奉春看她一眼,“没有啊,好女不跟男斗。”
成娜轻哼一声:“怂包。”
冯奉春有点不服气,又不敢直接忤逆她,于是忍着痛快步跟上她,“你不怂,那你怎么你怎么刚才就站在旁边看。”
“你想我帮你,”成娜回头看她,“为什么?他们打的是你,又不是我。”
冯奉春找不到话来反驳,只能闭嘴。她对这个成娜的了解只有一点点,她知道成娜是班里的第一名,知道成娜的妈妈嫁过两个男人,两个男人都死了,村里人说她老妈克夫,嫁那么多男人不嫌害臊。
除此之外,成娜究竟是什么人,她也不太了解。只知道她看上去很不好惹,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成娜和冯奉春来到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实际上就是一个教室,拼了几张桌子而已。
高珂正好坐在位置上,除了她,还有个男老师,叫霍志军,听说也是在这个小岛上长大的,大学毕业后就回来教书了,教的是语文。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到高珂面前,高珂放下红笔,笑眯眯地回头看着她俩:"怎么了?"
成娜掐了下冯奉春。
冯奉春痛地叫起来,幽怨地看了一眼成娜,然后对高珂说:"老师,我上课说的那本书,可以借给我们看看吗。"
“你说的是这本吗。”
高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黄皮、封面画着一只大大长颈鹿的书给她们,书封上印着《地理学与生活》。
“好像是吧”冯奉春也记不太清楚了,但还是接过了书。
高珂伸出手,分别摸她们的头,“送给你们了,拿回去好好看吧。”
俩人拿着书很快走出办公室,找了棵树坐下。
成娜问她:“你确定是这本?”
“我也不记得了,那会儿它是翻开的。”
“那你快翻,翻到你看到的那一页。”
冯奉春抬头看她一眼,嘟嘟囔囔:“你怎么不翻,就知道使唤我”
成娜把书拿过来,“那我自己翻。”
书的其中一页夹着东西,一打开就滑落到了地上。冯奉春捡起来打开,惊喜地告诉她:"就是这个!"
这是一张世界地图。
她们把地图铺在地上,上面有五颜六色的板块,密密麻麻的小字。
“原来这就是国家。”冯奉春小声感叹。
“错了,这是世界。”成娜说。
“世界?”冯奉春再一次去打量,“那也太太太太大了吧,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你要是都认识,这个世界就完了。”
冯奉春回头看她一眼,“你厉害,你厉害,不要老是说我好不好。”
俩人一起观察这张地图。
冯奉春突发奇想地问:“哎,成娜,你想去哪些国家?”
她从口袋里掏出平常游戏玩的粉笔,圈出了好几个国家,“我最喜欢这几个。”
“为什么?”成娜问她。
“因为名字好听啊,你看,比如这个‘美国’,听上去就很美的样子,里面的人,应该都很美,所以叫美国。还有这个‘阿富汗’,里面的人是不是经常流汗呢?所以才叫‘啊!富汗’我知道‘富’是很多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很多汗。”
“我不知道。”成娜摇摇头。
“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呢。”冯奉春笑,看见她的脸色又马上把嘴巴抿了起来。
俩人趴在树下,分着那支粉笔,一人画一个想去的地方,不一会儿,世界地图就被她们画花了。
“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去成,”冯奉春叹了一口气,“我连岛都没出过呢。高老师说我们这个地方很小很小,和世界相比,小的就像蚂蚁。”
上课铃声响了,她们收起世界地图回教室,刚才那几个挑事的男生趁着这个时间出来上厕所,几个人正好撞在一起。
那些男生把成娜和冯奉春重重一推,“眼瞎了啊?”
冯奉春垂着头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溜进去,余光瞥见成娜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没有给那群人让步的样子,她赶紧拉拉成娜,“你干嘛呀走啦。”
陈治非见她不让,直勾勾盯着自己,上前一步与她对视。
“看你”
话还没说完,成娜猛地揪住他的头发,往一旁的门角上撞。
第52章 世界有多大(二) “我也是你的跟班。……
第一下的时候, 陈治非感觉有什么暖暖的东西从额头上流了下来,脑袋嗡嗡的,没感受到疼, 垂眼一看,血像汗似的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男生们吓得往后退,冯奉春也惊呆了,大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陈治非瞧见红, 不等她拽着自己的脑袋砸第二下,就像烂泥似的瘫软了。
当天傍晚,陈治非的妈妈牵着陈治非上门讨说法, 说是讨说法, 实际上是来修理人。她一脚踹开成早秋家的大门,撕心裂肺地往里嚎:“都给我出来!”
成娜坐在板凳上扒饭, 成早秋往外望一眼, 不懂素未打过交道的陈天爱为什么会找到自己家来,还这么怒火冲天的。
家里俩老人先出来了, 狐疑地看着陈天爱, 问她:"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呢?"
“嫌别人嗓门大, 怎么不先问问你们外甥女做了什么!”陈天爱拽着儿子, 陈治非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一脸迷迷瞪瞪, 像个布袋似的被她扯过来又扯过去, 脑袋被纱布裹了一圈又一圈, 活像个阿拉伯人。
成娜借着厨房的窗口看见了, 忍不住勾起嘴角。
闻讯,成早秋也放下碗筷走了出去。陈天爱见了她,宛如见到杀父仇人一般, 声调更高了,她硬拖着儿子到她跟前,“成早秋,看你女儿做的好事!”
成早秋看了眼受伤的陈治非,转身走进厨房,问正在吃饭的成娜:“陈治非的伤是你弄的吗?”
成娜摇了摇头。
成早秋又走到屋外,对陈天爱说:“你搞错了,你儿子的伤不是我女儿搞的。”
“不是她打的是谁打的?那些小孩都看见了,都可以作证,就是你女儿拽着我儿子的脑袋砸墙上的!你还不认!我可以把他们全叫过来问问!我儿子脑袋上被你女儿砸出那么大的口子,你说怎么办?”
陈天爱把陈治非推来推去,“你说,是不是那个成娜把你搞成这样的?”
陈治非一脸呆滞,一句话说不出来。
陈天爱激动着激动着眼泪掉了下来,“我儿子都被你们砸傻了!”
俩老人也站出来说话:“陈天爱,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说,我看你是来骗钱的吧?”
陈天爱摇头晃脑地咆哮:“把成娜给我叫出来!”
成早秋倒是很淡定:"回去吧,天爱,不是我女儿做的。如果你非说是我女儿干的,那好,你告诉我,我女儿这么干的理由是什么。"
她说着看了一眼陈治非,“况且,她只有七岁,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我哪知道你女儿是什么理由!你们一家子都是神经病!怪不得你嫁了两个男人!克死了两个男人!你女儿和你一样,克夫命!长大嫁不出去没人要!嫁出去了也要把自家男人克死!”
俩老人拿起扫帚赶她:“出去!滚出去!别在我家乱说!”
陈天爱拽着儿子往后退,边退边呸,“我呸!我还不愿意来呢!我告诉你,再让我发现你女儿欺负我儿子,我非要把你女儿的脑袋也开瓢!”
晚上,成早秋洗完碗筷,听到父母坐在门口感叹:
“哎,我们是造了什么孽呦”
"没有人家的福气,天生没有这个福命。那个小兰,就是赵老二的女儿,以前是早秋的同桌,现在都已经生了两个了,第二胎是个儿子。我们家这个……也不知道是什么归宿……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成早秋快速收好碗筷,准备烧锅水给成娜洗澡,打开锅发现湿汪汪的,她转身去找成娜,到处不见人影,最后走进二人睡的房间,看见成娜已经换好了衣服,头发湿漉漉的。
“你洗完澡了?”
成娜点点头。
“你自己烧的水?”
她套上毛衣,继续点头。
成早秋上去,帮她把毛衣穿好,“以后不要自己烧了,万一被烫到怎么办。”
“我不会让自己被烫到的。”
成早秋想起今天发生的事,“陈治非真的不是你弄的吧?”
成娜摇摇头,“不是我。”
成早秋点头,“嗯,也是了,他平常在学校横行霸道,听说好多小孩都被他欺负过,尤其冯晓勇那个大女儿,被欺负的最惨,也许是走哪摔着了,正好你路过,就赖你一个小女孩身上了。”
第二天,成娜照常去上学,冯奉春守在教室门口,看见她来,担心地跑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你没事吧,没有挨揍吧?”
“多担心你自己吧。”成娜走回自己的座位。
没多久,陈治非也来了,他的脑袋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非常搞笑。他路过成娜的位置,警惕地看她一眼,原先的愤怒变成了恐惧,虽然仍有不满,但他如今身上带伤,不好与她正面起冲突。
陈治非准备继续前行,忽然被窜出的异物绊倒在地。他回头,发现那是成娜的脚。
周围人纷纷回头,只见成娜上去,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又往桌角上砸。陈治非痛得哇哇大叫,痛得一点劲儿都没有,成娜还死抓着他往桌上撞,他哭天抢地地求助昔日的好哥们:“我要死了!救我啊!”
好哥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没人敢上前。
傍晚,陈天爱再次带着自己负伤的儿子跑到成家,陈治非脑袋上的纱布又厚了一层,他流着口水,迷迷糊糊。
她在成家大呼小叫,然后被赶出去,丢下一句狠话后带着体力不支的儿子走了。
隔了两天陈治非才来学校,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他特地提前了十分钟,趁着成娜还没来之前坐回自己的位置。
这一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他有惊无险地度过。放学,他等成娜走了才开始收拾书包,几个好哥们还在外面等他。
学校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陈治非终于走出教室门。然而没走几步,背后突然被人狠踹一脚,他直挺挺地摔在地上,艰难翻过身后,忽见成娜迎面骑了过来,两只手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冯奉春跟在后面,担忧道:“成娜,你别把他给杀了,杀人是要坐牢的。”
陈治非无法言语,脸涨得紫红,双手像鱼一样扑腾。
他的好哥们傻站在原地,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敢惹我,我就敢乘以十倍地还给你,"成娜把他紧紧掐着,“你妈妈来我家一次,我就揍你一次,看看是你妈妈的嗓门更大,还是你的命更大。”
“他、成娜,他拉了!”冯奉春捂着鼻子大叫起来。
陈治非的裆下多出一滩水。
成娜回头对冯奉春说:“他平常这么欺负你,你不生气?”
冯奉春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陈治非,她没入学前就总是被陈治非欺负,上了学后更是天天被他取笑霸凌,她当然生气。
可是,她没成娜那么厉害,她打不过他。
冯奉春和成娜对视上,忽然明白了她眼里的意思。
她慢慢走上去,鼓起巨大的勇气一脚跺在陈治非的脸上。
口子一旦开过,之后的几脚踹起来就相当简单轻易了。冯奉春疯狂踩他脸,“我讨厌你!讨厌你!我让你平常欺负我!欺负我!你去死!去死!”
心里的怒火泻了大半,冯奉春收回脚,发现陈治非的鼻血流了满脸,上面还沾着灰,看上去可怕极了。她却不见退缩,蹲下身努力冷静地对成娜说:“如果他死了,我和你一起坐牢。”
成娜看着她,笑了,最后松了手,陈治非劫后余生地喘了长长的一口气,翻身剧烈咳嗽起来。
她站起身,对旁边几个吓傻的男生说:“谁敢打报告,谁就是下一个。”
这天傍晚,陈天爱没再来。
陈治非在家养了一个月后重返校园,回来后性情大变,在学校一整天一句话也不吭,整个人变得战战兢兢,尤其惧怕成娜。成娜在哪儿他就不敢去哪,一看到她就浑身发抖,严重点还会拉裤兜。
上学路上,远远传来冯奉春的叫声:“成娜!”
成娜停下脚步回头,她像小狗一样一路狂奔来到她面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我们一起去上学吧!”
成娜盯着她嘴角的乌青看,“你被打了?陈治非干的?”
冯奉春摇摇头,挽起她的胳膊,成娜看了她一眼,没挣开,“不是他,是我爸爸。”
俩人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天空雾蒙蒙的。
“你爸爸为什么要打你。”
“嗨,”冯奉春无所谓地说,“哪有大人不打小孩啊,我昨晚没看住我的弟弟,让他把碗给摔了,然后就被打了呗。”
冯奉春有个弟弟,比她小一岁,经常和陈治非他们玩。
“他摔的,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是姐姐啊,”冯奉春说,“我妈说,我要给我弟弟做表率,他犯错,自然是我挨打咯。”
“蠢货。”成娜回头瞪她。
“你别生气啊,”冯奉春顺顺她的背,“是我被打了,又不是你被打了,你气啥。难道,你的爸爸妈妈不打你吗?”
成娜恢复平静,“正是因为被打的不是我,所以才说你蠢。”
俩人又手挽手地走在路上,她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没有爸爸,我的爸爸全都死了。"
冯奉春回头看她,明明是很悲伤的话题,成娜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伤感,反倒透出点奇怪的自豪来。
“哎,反正大人打小孩,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你没有爸爸,正好少挨一份打。”
“我不会让他打我,”成娜告诉她,“也不会让他打我妈妈,他要是敢,我会让他死的很惨。”
冯奉春扑哧一声笑了,成娜问她:“你笑什么。”
“没有,我觉得你的表情很像电视剧里那些坏人,你演的比他们还好,”冯奉春说,“我没有你那么厉害,陈治非我都不敢打,更别说我爸了,我要是还手,会被杀掉的!”
成娜目视前方,“那是因为你的脑袋不够聪明。”
“我知道我不够聪明,你聪明就好啦。”
冯奉春凑上去和她贴在一起,真诚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谢谢你啊,成娜。”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帮我教训了陈治非。”
成娜勾勾嘴角,“我不是帮你,我是在为我自己。那几脚可不是我踹的。”
“好吧,反正还是感谢你,这是我人生中最解气的一次!”冯奉春握紧拳头,又和她挨在一起,“成娜,那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朋友了呀?”
“我不交又笨又弱的朋友。”
“哦,”冯奉春点点头,觉得言之有理,突然想到一个妙招,“那我当你跟班总可以了吧!”
“跟班?”
“对呀,陈治非周围的那群男生,不都是他的跟班么。”
冯奉春抱住她的手臂,笑吟吟地说:“我也是你的跟班。”
第53章 世界有多大(三) “所以,我是不是井……
自从目睹了成娜的“杀戮”行为, 平常相伴陈治非左右的好哥们都不约而同地和他划清了界线,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屎屁尿横流的人。
于是乎,只有十个人小班默默形成了孤立陈治非的局面。
大家同样没那么喜欢成娜, 只是惧于她的暴力,被迫选择了沉默。早在没入学前,就有成娜打人的传闻。她妈妈是当地有名的寡妇,嫁一个死一个, 由此推断,作为女儿的成娜同样晦气不祥。
对于大家怎么想她这件事,成娜倒是没一点关心的样子, 照样该吃吃该睡睡, 到点来上学,课间和冯奉春在草堆里观察虫子。班里的女孩儿并不多, 包括成娜和冯奉春在内总共有三个, 第三个女孩只上了一个月的学就被父母带了回去。
当时还是书法老头教他们,书法老头劝了两句没劝动, 觉得不好插手别人的家事, 就这么不了了之。后来高珂来了, 她才得知班上还有一个小姑娘, 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来读书。女孩比成娜奉春都要大, 有12岁了, 才上一年级, 上了一个月就跟着父母回去了。
高珂特地去女孩家谈话了几次, 显然都是以失败告终, 因为那个女孩到最后都没来上学。有次,成娜和奉春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她,她怀里抱着一袋木薯粉, 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
冯奉春冲她挥挥手:“秦晓燕!”
秦晓燕本来没有打算理会,是她俩走到了自己跟前,才不得不停下来看着俩人。
“你要上哪儿去?”奉春问。
“我回家。”
“哦,”奉春点头,“为什么这几天没来上学,你生病了吗?”
秦晓燕深吸一口气,看向她,“冯奉春,这和你有关系吗?”
冯奉春不懂她的语气为什么这么不友善,说起来秦晓燕在学校也不怎么理人,她猜测是因为秦晓燕年龄比大家大,所以觉得玩不到一块去,每次课间都一个人坐在那儿,不知道想什么。
“我只想问你一下而已,你都不来上学,班里只剩下我和成娜两个女生了。”
秦晓燕没搭话,嘴唇抿得紧紧的,绷成了一条直线。
成娜看着她说:“你家人不让你读书?”
“没有,”她立马否决,“是我自己不想念。”
“为什么啊,”冯奉春听不明白,“我考倒数第一,我都来上学,你为什么不想念呀。”
秦晓燕正视她们,“不想念就是不想念,我觉得读书没用,也一点都不好玩,有读书的时间,我能帮我妈妈干完家里的活。我们这种地方的人,读了也没用,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这是在浪费时间。”
她说完,抱着那袋木薯粉绕过俩人走了。
隔天,她们到办公室找高珂借书,发现她不在,霍志勇指指外面,对她们说:“小高老师在树下打电话。”
她们又结伴来到之前研究世界地图的那棵树下,高珂坐在树根上,把手机揣进口袋,用手抹眼睛。成娜和奉春走到她面前,见她脸颊上亮晶晶的,是眼泪。
“高老师,你怎么哭了。”冯奉春问。
高珂快速地擦干泪,笑着抬头看两个人,“我没哭。打磕睡呢。怎么啦?”
成娜回答:“我们来找你借书。”
“好啊,”高珂站起来,“以后你们想看什么书,直接从我桌上拿就好了,不用问我,也不用还给我。你们想看什么书就告诉我,老师过段时间要去县城一趟,到时候带点书回来。”
冯奉春笑:“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书。”
高珂摸摸她的脑袋,“那我就什么都带一点,总有你们喜欢看的。”
成娜抬头问她:“秦晓燕再也不会来上学了吗。”
高珂蹲下,一只手抚冯奉春的脸,一只手抚成娜的脸,眼底有很浓的哀伤,这是她们从没见过的神色。
“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念下去。有问题,找老师。”
高珂没回答她秦晓燕到底会不会来上学,也没说自己为什么而哭,总之,后来的日子,她们确实没再在学校里见过秦晓燕。
陈治非被全班孤立后,也老实了许多,平常见到成娜都绕着走。俩人上一次对话,是成娜找到他,他是当天的值日生:“我的橡皮掉垃圾篓里了,你去给我捡回来。”
他来到垃圾篓前,拇指大的橡皮,单凭肉眼是找不到的。陈治非预感到不妙,回头看她,果真见成娜怡然自得地站着,嘴角舒展,对自己发号施令:“如果眼睛找不到,就用手去找。”
陈治非咽了口唾沫,不敢说不,硬着头皮去翻垃圾篓,正值感冒季,他摸了一手的痰和鼻涕。最终在底下找到了那枚橡皮。
“好脏,我不要,你给我擦干净。”
陈治非忍辱负重地回答:“我没纸。”
“你不是穿着衣服吗?”
他看向她,她理所当然地等候着。
陈治非拿自己的衣角去擦那个橡皮,边擦眼泪边掉下来。等橡皮擦干净后,成娜又说:“你知道橡皮是什么味道吗?”
他摇摇头。
“巧了,我也不知道,”成娜笑了笑,“那你帮我知道知道吧。”
他嘴唇颤抖起来,“橡皮不能吃,会死人的”
成娜收起笑,“你又没吃,你怎么知道。”
陈治非拿着橡皮,在她的注视下咬下一口,橡皮混着灰尘和鼻涕的味道,他的视线被眼泪模糊。
他已经知道了,成娜根本不打算放过他。只要她在一天,就会让他痛苦一天。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了二年级,小岛村出现了一点变化。早在两年前,有开发商看中了岛上的一处海滩,准备联合政府把那一块区域打造成旅游景点。小岛村的经济全靠捕捞和养殖撑着,如果能开发成旅游区,或许能带动当地的经济。
成娜放学回到家,她家早不是前一年的平房。去年年末,成早秋告诉老俩口,她打算把家里这栋旧屋给推了,在原来的宅基地上重新建一个新的二层小房。老俩口死活不让她动,说她反了天了,要把根给挖了,为此还哭晕死过几次。
成早秋也不和他们对着干,早年她靠养小鱼攒了点钱,这个计划埋在心里很久了。等老俩口哭完,她很快就找人把房子给推了,老俩口当天双双晕了。
搭新房请的是当地几个经验十足的老师傅,成早秋也参与了。她会混凝土,也会砌墙,砌出来的墙和干这行多年的工人一样好看。历时五个月,到了第二年夏天,新房搭建完毕也装修完毕。俩老人终于不说别的话了。
成娜在自家看到了语文老师霍志勇,他正好出来,见她就笑,上去摸摸她的头:“放学啦,娜娜。”
成早秋就在后面,她没回答。这段时间,村里在传霍志勇和成早秋的流言。
等霍志勇走了,成娜问成早秋:“他来我们家干什么。”
成早秋笑笑,蹲下来回答她:“娜娜,我计划开一间民宿。”
“民宿是什么。”
“就是来旅游的人住的房子。”
“住在我们家?”
“嗯!我考虑再建一层,二楼太热了。霍老师刚才在帮我们出主意呢。”
正在开发的海滩离她家不远,成早秋在听到风声的时候就已经酝酿好了这个计划。
很快,成早秋又扛着水泥袋子,一个人顶着炎炎烈日,一块砖一块砖地盖好了第三层,彻底完工后,她隔三差五就要坐船出去,不是跑公安局就是跑工商局,终于把该拿的证件和执照都拿到了手。同年,码头被翻新了,建了个更大的,多出了很多商铺,村里拖拉很久没修的公共厕所也修起来了。
陆陆续续的,来了一波游客。
成早秋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批顾客。
八月的天气,一家三口住进了成早秋的小民宿里。这家的女主人身材高挑,皮肤也白,男主人同样,俩人走在村里,就像两个巨人。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和成娜一样大,但是比成娜高出一个头,女主人天天“艾米丽”“艾米丽”地叫她。
成娜听出来了,那是英文。
有一次她坐在那棵树下,望着远处出神。高珂来到她身边坐下,问她:“在想什么呢,成娜。”
她回答道:“人生。”
高珂笑了:“怎么思考这些?”
成娜摇摇头,一时难以说清自己的心绪。
“有什么心事,可以跟老师讲,你的脑袋太小了,想这些会很痛苦哦。”
“老师,”成娜说,“你说世界很大,我们很小,所以,我是不是井底之蛙?”
高珂沉思了一下,“嗯你觉得井底之蛙是不好的意思吗?”
“当然,”她看高珂,“井底之蛙就是笨蛋,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她即使考到了班级第一,也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第一名放在外面的世界,或许连别人的脚后跟都不如。成娜想到,自己身边只有冯奉春、陈治非那群人,她接触不到更厉害的人,每天只能与他们交往或斗争,只能困在这些无意义的事上。如果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变成白痴,然后和白痴结婚,生下一群白痴,在白痴的地方了却终身。
“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大家抬头,只能看到自己头顶上的那一片天。”
成娜沉默着没说话,第一次感到烦躁和绝望。
“但是,”高珂告诉她,“一个人,只要想,就不会做一辈子的井底之蛙。既然看到了窗口,就代表有出去的机会,有看到更大片天的希望。”
“可是,”成娜盯着自己的鞋子,鞋头磨损得厉害,这双鞋跑不了多远了,“怎么出去呢?”
高珂握住她的手,“老师只能告诉你,读书。读书不是唯一的方法,但是方法全藏在读书里,读到一定的阶段,你自然会找到出去的路。”
成娜回头看她。
高珂笑了笑,继续说:“如果有一天你感觉迷茫,找不到书中的意义,找不到人生的目标,你就去背单词。”
“背单词?”
“嗯,背单词。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吗,语言是一艘小船,可以带你去更大的地方。这句话永远适用。实在不知道怎么做了,就去背单词。我知道外语对你、还有这里的其他学生而言很困难,但不要因为困难、太遥远而放弃它。它是开启世界大门的钥匙,你要把它紧紧握在手里,等转机来的那一天,它会帮你大忙。”
高珂目光灼灼地把她盯着,成娜说不出话来,感受到有一股魔力通过瞳孔流进了自己心里。
从那之后,她只要闲着没事,就会掏出英语书背单词。英语书是高珂送给她的,高珂告诉她,她所在的城市,很多小孩从一年级开始就在学英文、甚至更早。
有时候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猪的还大。
成娜见到了那位“艾米丽”,她取着一个英文名字,比自己高一个头,身上很香,衣服很好看,长得也很电视上的小明星。俩人初次相遇,对方先朝她伸出手:“你好,我的英文名叫艾米丽,中文名叫程臻。你呢?”
她握住她的手,嫩滑的像豆腐,“我的英文名叫Nana,中文名叫成娜。”
“你也有英文名呀。”她惊讶一笑。
她没有,不过从现在开始,她有了。
艾米丽的爸爸妈妈对村里的一切事物都显得那么好奇,他们第一次见老式灶台,第一次见旱厕,第一次知道自己餐桌上的鱼是怎么而来。
这些对于原住民而言是不方便、难堪,甚至痛苦的事情,在夫妻俩看来,是新奇的体验,是一次探险。他们坐在屋里,学着村口的老人摇蒲扇,感叹:“我们以后也在农村建一栋房子,太适合养老了。”
白天,成早秋兼职导游,带这一家三口在岛内兜兜转转。晚上,俩大人在楼下的厨房观看大铁锅炒菜,俩小孩则在房间里讨论起了别的东西。
艾米丽从自己随行的箱子里拿出一整盒芭比娃娃,拆开,里面有两个娃娃,她分了一只给成娜。见成娜只是拿着但是没有动作,她上手教她:“你可以动动她的胳膊,还可以帮她换衣服,给她梳头。”
成娜盯着手里的娃娃,艾米丽看她兴致并不高,于是问:“你不喜欢芭比娃娃吗?”
成娜摇摇头,对她露出笑脸,然后抚摸洋娃娃金灿灿的卷发,说:“我很喜欢,她真好看,你长得很像这个娃娃。”
艾米丽笑起来,搂着成娜的肩膀,“你喜欢我就送给你了。”
“可这是你的东西。”
“没事,我想要的话,我爸爸妈妈会给我买的,我家里还有好多好多。”她伸手抚摸成娜的头发,真心地夸赞,“你也很好看呀,就是瘦了一点,矮了一点。”
“你要多喝牛奶,吃鸡蛋,这样才会长高。对了,你上几年级呀?”
“二年级。”
“二年级?原来你和我一样大,我还想说,叫你娜娜妹妹呢。”艾米丽面露震惊之色,坐下来认真询问她,“那你在哪里读书呀?”
“这里。”
“这里?”艾米丽没注意到这里有什么学校,听她这么一说,随即展开了各种幻想,“那你学的和我学的是一样的吗?你们也有科学课、信息课、语文、外语、数学、体育、实践、美术、音乐你们也学这些吗?”
天真的艾米丽把这个小岛当成了另一个神秘的国度,迫不及待地想寻找俩人的相同点,或者不同点。
成娜绕开了这个话题,反问她:“这就是你在学校学的课程吗?”
“对呀,除此之外,我要学游泳、法语、泰拳”她掰着手指说。
“游泳,我也会,”成娜微微抬起下巴,声调比刚才高了点,“我会闷气,可以在水里憋很久很久。”
附近的小河她都游过,村里没有一个小孩的水性比得过她。
“哦,你说的是潜水吗,还有很多啦,这是不一样的。”艾米丽笑笑。
她一句不一样又让成娜重新变得沉默。
艾米丽拿着书包到她眼前,一本本分享给她看,“让我看看你的书好吗?”
成娜带她来到了自己和成早秋睡觉的房间,然后拿出自己的书包,想了想,抽出了那本《地理学与生活》。
“哇,这是什么书啊,我好像都没学过。”艾米丽惊奇地接过它,反复打量。
成娜微微勾起唇角,“这就是我学的书。”
“地理好像是初中学的吧?”艾米丽翻开书,那张世界地图滑出来,她及时兜住,然后在成娜面前展开,上面是乱七八糟的粉笔印记。
“还有张地图呀,为什么这些名字都被圈起来了,”艾米丽指着被圈的那些国家,“这个国家我去过,这个我也去过。”
她上下左右浏览下来,回头对成娜说:“你圈的这些国家,我好像大部分都去过。”
“我困了。”
“嗯?”
“我要睡觉了,”成娜拿着芭比娃娃对她说,“你回房间吧。”
艾米丽还没聊尽兴,但依旧听话地起身准备离开,她把书还给她。成娜注意到她手腕上那块白、金交错的表,“你的手表真漂亮。”
艾米丽举起手,“这个吗?这是前段时间我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欧米茄。”
屋内的光不如玻璃柜里的展灯,但不妨碍它依然折射出了动人心魄的光芒。
“很贵吗?”她没听说过这个牌子。
“不贵,”艾米丽摆摆手,“几万块而已。”
她走到门口,“那我先去睡觉了哦,晚安,娜娜。
“晚安。”
等艾米丽转身离开,成娜把手里的芭比娃娃丢进了垃圾桶。
一个星期后,艾米丽一家要回去了。
成娜在码头送别她,与她深深拥抱,艾米丽牵着她的手,眼睛红红的:“我真舍不得你,娜娜,如果你是我的妹妹就好了,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成娜点点头,予以她肯定的答案:“会的,艾米丽。”
她很快转悲为喜,“那我走了。”
她和父母登上船,冲成娜挥挥手,成娜也冲她挥手。
忽然,艾米丽叫起来:“呀!我的表呢?”
母亲问她怎么了,艾米丽东找找西摸摸,“妈咪,你送给我的表不见了。”
“没事,回去再买一条就好了。”
载着艾米丽的船缓缓驶走了。
成娜转身,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条金灿灿的手表。
第54章 骗子 “我是认真的。”
码头临行前说的一番话不过是特地场景脱口而出的特定台词, 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小岛村的成娜就只是小岛村的成娜,她只要呆在那儿,成为她众多旅游回忆中的一个片段就好了。
等着慢慢褪色就好了。
不应该在多年后, 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
程臻放下茶杯,这番回忆又让她重新品味了一遍成明昭。味道没有变,还是那么的令人作呕。
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偷,终其一生学会的不过是如何偷窃。偷别人的荣耀, 偷别人的人生。任何一个比她优秀、出彩、完美的人,都有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
她把目光投向那个‘下一个受害者’,薛烨桌前的那杯茶迟迟没有动过, 原先冒着热气, 现在浮着一粒尘灰。
这个过程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看他失去神采的脸就知道, 这件事他从来不知道, 他正在艰难地消化、或者说,根本消化不了。
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原来不过是个冒牌货, 没有那些光鲜亮丽的背景, 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为人卑鄙险恶。任谁能接受呢?
程臻微微一笑, 用同情的语气安慰他:“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不会相信, 或者难以接受, 没关系, 你可以好好想想。她不是成娜的证据我手里有, 你想要, 我随时可以给你。”
“我相信你。”薛烨抬眼看她。
程臻的笑容更深了一点。
“所以,关于她不是成礼女儿的事,知道的人有多少?”他摸着茶杯。
程臻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她目前掌握到的信息, 也只有成娜是小岛村的成娜,以及变成富有版“成娜”之前做的丑事,至于这中间,成明昭是为什么、以及怎么混到这个身份的,她还在调查。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她和严灿林,或者说,掌握八成信息的只有她们两个。
其余窥见边角料的人,大都被这个女人用各种方法做掉了。
“这你就不用关心了,”程臻说,“我是善意的提醒,薛先生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毕竟让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在家里,日后不知道会有怎样鸡飞狗跳的景象。”
她听到哼哼的笑声,看见薛烨低着头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程臻皱眉:"你笑什么?"
"抱歉,"薛烨深呼吸,调整了一下仪态,他正视程臻,“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确实不知道,听你的语气,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不多,我放心了。”
“放心?”程臻把他紧盯着,皮笑肉不笑,“薛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传闻薛鸿云没有把家族企业继承给薛烨的打算。薛烨从小在母亲的威严下长大,长大成了一个没有个性的软蛋,唯唯诺诺,不堪大用。婚后鲜少在商业活动上抛头露面,事事以妻子成娜为先,可以见得是一个没什么脑子的富二代。
她早就瞄准了薛烨,视他为最佳的切入口,以至于这些年频频和青林建立合作关系,她想,成明昭背靠的除了薛鸿云,就是这个柔弱无能的老公薛烨。
商业婚姻不过都是为了利益,这个薛烨也不过是家族的一枚棋子,再怎么愚钝也知道其中的道理。眼下妻子身份不明,无论如何都会起戒心。
如果成功了,成娜的好日子自然也走到了尽头。
不成功,顶多拿她当疯子,拿她的话当疯话。
真相已经释给他,终究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无论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往后这枚刺始终长在心里,膈应着他,这份感情迟早变质。
感情?生意人哪有什么感情。
不过,从眼下来看,她的判断似乎出了错误。
“我说,谢谢你,”薛烨拿起茶壶,替她倒了一杯茶,“这茶算我请你。”
程臻拿起包站起来,“看来薛总以为我在玩笑,既然如此,我就不奉陪了。”
“我送你。”
薛烨也站了起来。
程臻转身要走,忽然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她回头盯着他。
薛烨还是那张好好先生的笑脸,“喝完这杯茶再走吧?”
“不必了。”程臻挣了一下,没挣脱,随即勾起笑,“薛先生,作为有妇之夫,和别的女人这么拉拉扯扯不太好吧?”
对她引开话题的举动,他置若罔闻,反倒加重了力度,薛烨盯着她,放低音量:“程小姐,我太太的私事,我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
程臻握紧拳,狠瞪着他。
他抬起手,缓缓比了一个嘘。
她用另一只手给了他一巴掌,成功获得自由,“薛先生,你把我的手弄痛了,我想今天就这样吧。”
程臻说完,转身离开。
薛烨擦了擦嘴角,重新坐下来,摸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把她盯好。”
薛烨走下楼,坐进车中。成希看了眼后视镜,“先生,您的脸怎么了?”
“没事,你开车吧。”
薛烨抬眼,“小成,说起来,你的老家是哪来着?”
“我的老家在一个很偏的山村里,先生,你应该没听说过。”
“哦,”薛烨低头转了转戒指,“你家就你一个吗。”
“是的,我是独子,父亲死的早,全靠母亲一个人拉扯我长大,没有兄弟姐妹。先生,怎么了吗?”
薛烨点点头,笑了笑,“没什么,随便问问,专心开车吧。”
成礼大女儿成娜曾经流落民间,这件事算不得秘闻。只不过成家为了这个女儿回归后能够自由舒服的生活,没高调宣扬这件事,大概率用钱堵了媒体的嘴,这才没满报纸飞,但凡和成家走的近的都知道。
当初薛鸿云派人调查她的背景,查出来也不过这些。她在中国一个并不发达的地区长大,一路考上UCL的研究生,最终认回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乍一看没什么不对,但偏偏是这种找不出问题的卷子,越容易让人怀疑是不是作弊。
对于这个女孩,薛鸿云很有深究她的兴致。成家这么急慌慌认领一个多年不见的女儿,这个举动实在值得品味。要认真查起来不一定一无所获,只是成家的风云和她薛家没什么关系,说起来没这个必要。
她感兴趣的点在于,成娜为什么选择了薛家。她想干什么,爱薛烨?薛鸿云活了五十多年,不说工作上的经验,人生阅历早不是几页纸能概括的了。成娜看薛烨的眼神太令人熟悉了。
薛鸿云同样是英年早婚,她进门没多久父母就相继离世,她在家族里势单力薄,那群家伙只要想,玩死她是轻而易举的事。为此,她必须找到可以傍身的势力,一块坚实可靠的垫脚石,不能沦入四面皆空的境地。所以才选择了门当户对的薛烨的爸爸。
有了可以为自己托底的力量,才有试错的余地,才有施展双手的空间。
如果能切换到上帝视角,当初她看薛烨他爸的眼神,大概率和成娜看薛烨的眼神一样。
这份近似的人生经历,让她有了探索的欲望。她把这项任务交给了薛烨。
任务就是,查清楚成娜。
薛烨坐在车里,想到程臻的那些话,又想到当初找到了成娜生母的所在地,只要他见一见成娜母亲,有些事或许就水落石出了。
那天晚上,是他的生日,他计划第二天去一趟成娜生母的所在地,这件事他没有对明昭说。
明昭为他举办了生日派对,亲手做了一个并不好看的生日蛋糕,俩人都喝了一点酒,她靠在他怀里,像呓语一样道:“阿烨,生日快乐。”
“谢谢你,老婆,等你下次生日,咱们举办一个更大的宴会。”他吻她的发顶,逼自己暂时去忘掉要做的那件事。他爱明昭,这点不假,他怀疑明昭,这点也不假。两种心情牵扯着,使他就算不受于母亲的要求,自己也会去这么做。
他希望明天是个好结果,明昭没有骗他,他们的爱情比磐石还要坚固。
明昭环着他的腰,笑笑:“阿烨,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为什么?”
她起身,用湿漉漉的目光望着他,“我的母亲生下我就走了,22岁这年我才见到我的生父,我的出生日期是外婆随便填的,我不知道我是哪一个月、哪一天出生。”
她带着一点凄凉的笑,用很轻的语气说出了从前并不愉快的经历。薛烨心一抽,抚摸她的脸:“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之后你的每次生日,都是一次崭新的开始。”
他把她重新抱进怀里。
明昭像小兔子一样缩在他的怀抱里,那么的脆弱。
“阿烨,谢谢你。除了你,我没人可以依靠了。”
薛烨的身躯一震,一股前所未有的愧疚如同山洪暴发一样在心腔里奔涌。明昭,他的恋人,他的妻子,如此的爱他、信任他、依靠他。而他呢?终究逃不过商人的劣根性,事事权衡,一切都要以自身利益能够最大化为出发点,容不得一丝亏损。
他长成了小时候最讨厌的样子。
隔日,薛烨没去那个地方,再次见到母亲时,他禀告情况,确实如同薛鸿云第一次查那样,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薛鸿云没有找他话里的漏洞,只是点点头,手一挥让他退下了,后来也再没提起这件事。
三人都默契地保持着一种沉默的平衡。
回到家,薛烨重新提起笑脸,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他循着味道来到厨房,看见明昭刚刚打开烤箱,她摘了手套,伸手去碰,被烫得立马缩回手。
“被烫到了?”
他赶紧走上前拿起她的手指反复翻看,又牵着她来到水龙头前用凉水冲洗,“以后这种事交给莲姨就好了。”
明昭站在他身边,自责:“我想烤点小饼干,忘了要戴着手套了,我太笨了。”
“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再不行,就叫我来拿。”冲了一会儿,薛烨看了看她的手指,还是有一点红。
明昭笑,“没事的,只是被烫了一秒。”
“一秒也是烫,一秒也会痛。”
“你怎么了,今天那么紧张?”她笑吟吟地摸着他严肃的脸。
薛烨反握住她的手,“我只是不想你受伤。有事一定要叫我好吗,娜娜。”
“那你也有事怎么办?”明昭笑,“你要是在公司怎么办?”
“你打电话给我,无论我在哪里,都会第一时间到你身边。”
“好夸张哦。”
薛烨攥紧她的手,“我是认真的。”
晚上,明昭拿着一杯水和一粒药到他身前,“别忘了吃药,吃完药好好睡一觉,瞧你今天又紧张兮兮了。”
薛烨盯着她掌心的那枚药,笑了笑,“说起来,安迪跟了我们那么多年,是不是该给他涨工资了。”
明昭在他旁边坐下,“确实应该给他涨工资了。先把药吃了再说吧。”她把手递上去。
薛烨从她掌心拾起那枚药,眨了眨眼,“娜娜,你还记得我给你买的城堡吗,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啊。”
见他迟迟没动作,明昭把药从他手里拿过,“最近我也睡不好,还是我先吃吧。”
她微微一笑,把药放进口中。薛烨一动不动地注视她。
明昭就着水把药咽了下去,吃完看见他的眼圈红得厉害。
他并没有那么迟钝,对于明昭的很多行动,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不忠、她的狡猾、她的谎言,他都知道。
薛烨红着眼睛盯着她,没人能不恨她。
“怎么了,阿烨?”
彼此心照不宣,心知肚明,她仍在面不改色地明知故问。
没有比成明昭更可恶的骗子了。
薛烨没说话,闭眼上去吻她的唇,吸取她唇上的水分。等舔干净了,又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吻。
明昭尝到了一点咸涩,轻轻推开他,“怎么哭了?”
他搂住她的腰,再次吻上去。
为什么不拆穿,为什么帮忙隐瞒。
因为爱她,所以就算有办法,也没办法。
就算是假的,也爱。
第55章 恐惧 “我明明对你那么好,为什么?”……
程臻回到家, 把包一甩,从大衣里摸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她走到落地窗前,望着林立的高楼, 心中的烦躁跟着烟一起被吐了出来。
她干了一件蠢事。
干了一件不输于严灿林的蠢事。她早应该想到的,薛烨再蠢再傻也是成明昭的老公,一个被窝睡出来的能是什么人?
她太天真,竟然带着少年匡扶正义的热血去做这件事。到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是在成明昭这个女人的计算中。她既选择了薛烨, 就代表有十足的把握能拿捏住他,所谓薛家的独子,不过也是她成明昭手里的傀儡。
她自以为准备充足, 打算以此为突破口, 击碎成明昭的美梦,结果却成了自投罗网。
程臻闭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烟。
她们手里掌握的东西, 都不至于给成明昭致命的一击。她知道成明昭就是那个小岛村的成明昭,不是现在名声显赫的成娜。但是, 她为什么能成为成娜?既然不是成家的亲生女儿, 她又为什么能拿到身份?这些她们一概不知。
如果身份是被她抢来的程臻摇摇头, 不是如果, 是肯定。她亲眼见过成明昭, 见过她的妈妈, 和成家没半点关系。她也曾猜测过, 搞不好就是姓成的男人在中国留的一夜情呢?如果对象正好是成明昭的妈妈, 那么似乎也说得通她为什么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是, 她后来去过那个小岛村,曾经呆过的那间民宿成了空屋,住里面的两个老人都离世了。当年那个旅游项目因为资金链断了, 半路夭折,只剩下一片狼藉。
她走访过附近的村民,成明昭一家在很多年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儿去,他们也不知道。程臻却知道,后来成明昭一家搬到了城里,还和她上了一个初中,俩人的矛盾是从那年开始的。
当然,她也在那个城市找过了,依旧没找到成明昭的母亲。
不仅是这两处地方,她和严灿林几乎把整个中国都翻遍了,仍然没找到有关她母亲的任何消息。这个可以佐证她真实身份的人物,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世界上。
就是这一点,让程臻几乎能断定她的身份是假的。倘若她真是成家那位大小姐,何苦费尽心思把自己的生母藏起来?如果不是,按照流传的说法,成家的大千金确实曾在中国跟着母亲生活过,两者有相似之处,所以才能够被成明昭钻空子。
既然她不是真的成娜,那到底有没有真的成娜存在?还是成家为了争夺继承权编出来的假人物?
如果有真的成娜,那她现在在哪儿?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程臻的脑海里,虽然她不清楚真相,但她清楚成明昭,她绝不是那种愿意给人做棋子,仍由他人摆布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真的成娜存在,但已经不在了。
成明昭完全做得出这种事。
程臻又吸了一口烟,她和严灿林有考虑过从真成娜开始调查起,但几乎无从下手,真成娜的所有消息都在成家那儿,放出来的很少,对外只有曾经在中国生活、后来到英国读研这么几个无关痛痒的信息。
她们的目光又从真成娜身上转移到真成娜的母亲身上,如果能找到真成娜的母亲,一样能戳穿成明昭的骗局。
为了这条线索,她们花了大量的时间。先是从成娜的学校查起,真成娜是伦敦大学学院的研究生,学籍资料没法拿到手,但她们却从中得知到了一个关键信息,成娜录取时的名字是叫姚娜,后面认了父母才改姓为成。
那么就是说,如果真成娜的母亲没有另嫁他人,姚就是她母亲的姓。
中国叫“姚娜”的千千万万,姓姚的也数不过来,真要地毯式搜索,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
程臻偏偏就这么干了。
严灿林之所以与她合作,是因为她恨成明昭。她对成明昭的恨源自于弟弟的死,她不相信自己弟弟的死是自杀,认为是成明昭精神控制导致的结果。
而程臻呢,严灿林问过她,她这样执着要扳倒成明昭,是因为什么。
程臻不得不回忆起中学的那段时光。
小时候去海岛的那段记忆早就被抛到脑后,包括那条遗失的手表,什么成娜、赵娜、周娜,她都已经渐渐忘却。
上了初中,她没料到会再次见到这个人,而这个从前在小岛村上土里土气、又矮又瘦的女孩,换了一个名字,叫成明昭。
她看上去比小时候健康不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保持沉默,或者笑得勉强。从前她就是因为这个勉强的笑而喜欢她,谁不喜欢看到别人困窘的笑呢。
成明昭和她在一个班,开学第一天就找上了她,她热枕地握住她的手,“艾米丽,你还记得我吗?”
她的英文名早就不叫艾米丽了。程臻很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她力气大得吓人,只能被迫去打量她,“你是?”
“我是Nana,之前在码头,我答应你还会再见的。”
多久之前的事了,谁在乎?
程臻不动声色地审视她的着装,似乎比从前得体了不少,她在这所中学读书,那就代表也在这座城市生活,看来她家发财了。
程臻笑了笑:“哦,是你啊,我记起来了。”
“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嗯,我也没想到,以后好好相处吧。”
开学第二天,程臻被选为了班长,她的能力很出众,如果老师不用考虑其他小孩的想法,她甚至还可以担任文体委员、英语课代表、美术课代表。
不过班长这个名头已经大于一切了。
虽然成娜家发财了,但她的谈吐还是那么质朴,这份质朴令人怀念,程臻很快和她成为了朋友。
程臻会告诉她很多东西,比从前的那些还要多。她会告诉她,她平常吃穿用度都是什么牌子的、最近又去了哪里旅游、培养了哪些爱好。
每次聊到这些,成明昭都会在旁边认真倾听,偶尔会单纯发问,比如某个某个牌子是什么、某样食物是什么、某个爱好是什么。
程臻也很慷慨,一一为她解答。她无知的眼神像双手一样,把她轻轻地托了起来,感觉实在很好。
这个学校的人,除了脑子好的以外,其他都是非富即贵,找到一个忠实的倾听者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如同当年在小岛那般,程臻又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妹妹,隔三岔五就会送各种各样价值不菲的礼物。
中学生活比想象的还要美好,唯一煞风景的就是班里一个叫易萱的女生,她父母同样很厉害,家里是红色背景。程臻和她十分不对付,俩人从班干竞选开始就是敌人,程臻高她三票成了班长,她则成了文体委员。
学校里经常经常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程臻作为班长,大事小事都要过目,而易萱相当有个性有主见,俩人谁也不服谁,经常因为理念不合产生激烈的争吵。
程臻不喜欢她,觉得这个易萱是因为没拿到班长的位置,所以心怀不满,处处给她使绊子,不愿意顺从。无论从那个方面来看,她拿班长都是实至名归。
易萱同样不是好惹的主,虽然程臻是班长,但班上真正的人气大王是易萱,大家都喜欢和易萱玩,其他班干也很巴结她。程臻名义上是班长,权力却早已经被架空了。
因为这个人,程臻好几个晚上都被气得睡不着觉,她和易萱在美术跳舞唱歌等文艺领域实力不相上下,一有相关的活动,俩人总会产生激烈的摩擦。
然而真正的导火索是那次美术展。
学校准备开一次美术展览活动,要求各班提交一副作品,用来当天展览。到时候会有各校老师、优秀学生、家长观看。
提交一副作品的意思也很简单,那就是谁最好提谁的。
班主任提前一个星期在班上通知了,让全班的每个人都提交一副,她再从中选出最好的交给学校。
对于这件事,程臻很上心。她花了一个星期才画完了那幅画,保密做得很好,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画了什么。直到最后一天,她完成了最后一笔,把画搬进了美术室,用布盖着,害怕带回去又带回来,中间会出什么岔子。
反正就放一个晚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第二天早,她去美术室拿画,掀开布,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随后惊声尖叫起来。
程臻的画被黑墨水泼了,泼到一块白净的都找不到,自然也看不出画了个什么。
她怒气冲冲地跑回教室,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是她干的。
程臻来到易萱的面前,抢过她刚刚拿出的画,撕了个粉碎。易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家伙,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个废物,既然不想我被选上,那你也休想!”
程臻浑身被怒火包裹,声音尖锐,气喘得像只老虎,没人敢靠近她们。
易萱终于缓过神,看着遍地的碎片,她的怒火冲破天灵盖,直接站起来一把把程臻推倒在地上,“你脑子有病吧!”
俩人很快扭打起来,易萱气得满面通红,眼眶盈满愤怒的泪水,论体力,她敌不过程臻,程臻从小学泰拳,一个锁喉就把她拿下了。
易萱拼命踢她、挠她、各种骂她:“你敢打我!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神经病!你知道我妈是谁吗!你知道我爸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敢欺负我,你选错人了!”
班主任赶来后,这场战斗才被迫终止。
俩人都挂了彩,易萱更严重些,她忍不住哭起来,面对老师,面对程臻的指控,她万般冤屈地说:“我根本没有拿墨水泼她的画!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画在美术室!不是我干的!”
程臻只是冷笑,除了易萱还能有谁?全班都知道她和易萱不对付。不过她也把她的画撕了,这下谁也别想好过就是了。
由于那栋美术楼新建没多久,监控覆盖不完全,而且美术室也不止一个班用,来往的人实在太多,要找那个犯罪嫌疑人无疑是大海捞针。这件事只能以两人的画都被毁收尾。
不过班主任带来了好消息,因为天气原因,学校准备把活动挪到下个月,这代表她们还有机会和时间创作。
程臻并没有那么开心,灵感是很宝贵的,不是次次都能求来。
不过经此一战,可以确定的是,她们不会再给对方好脸色了。
隔日,程臻去交作业,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忽然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同样在场的还有易萱,以及她旁边站着的女人。
程臻没急着进去,而是躲在门口,妈咪他们不是送完她就走了吗,怎么还会在办公室里?
她看到自己父母对着易萱以及她的身边那个女人不停点头哈腰,离得不太近,只能听见模糊的“对不起”之类的字眼。
程臻的脸猛地变烫,她从来没有见过父母这副模样,也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屈辱。
易萱洋洋得意地站在那儿,作为罪魁祸首,毫不知耻地接受她父母的道歉。
大人都走后,易萱和老师聊了几句,这才走出教室。在暗处的程臻忽然叫住她:“站住。”
易萱回头,发现是她,随即露出笑容:“怎么,看爽了吗?这就是惹我的下场。”
程臻拿着作业,从阴影处走出来,盯着她的面孔,忽然抬起手。
“来,打,”易萱没躲,甚至把脸凑上去,“你打一次,你的父母就会向我鞠躬一次,你打一次,你父母就遭殃一次,你打呀。”
程臻用了浑身的力气把手收回来,抱着作业撞开她走了。
她带着满腔的悲愤、委屈、不甘,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成明昭来到她面前,见她那叠作业又原样地带了回来,抬眼间,程臻的脸上就多了一行泪。
成明昭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去她掉下来的泪珠,“艾米丽,你别哭,我在呢。”
俩人躲在走廊的尽头,程臻抱着她放声大哭。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委屈、那么无力。
成明昭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没关系的,还有我。”
是的,就算易萱不喜欢她,就算易萱带头让全班排挤她,她也并非孤立无援,至少成明昭还在她身边。
打架事件过去半个月后,俩人又发生了争吵。
起因是易萱午饭回来发现自己新买的爱马仕包包被人丢进了还没来得及倒的脏水桶里,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程臻蓄谋已久的报复。
有了上次的经验,易萱没有气冲冲地跑去找程臻对峙。她先大叫自己的包包被丢进了脏水桶里,引起四面八方人的注意,大家围在她身边,一面安慰她,一面替她猜忌。
“不会是班长搞的吧!”
有人说。
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他们刚刚结束了一次大扫除,程臻就是负责扫班级的,有足够的作案空间,也有足够的作案理由。
程臻和成明昭回到教室,发觉大家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感到很不舒服。尤其人群中站着易萱,第六感告诉她,一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果然。
有人直接问她:“程臻,是不是你把易萱的包包丢进了脏水桶里?”
程臻大脑空白,“什么”
她冲到脏水桶前,看着里面那枚陌生的包,立马否认,“我没有,我见都没见过她的包。”
“除了你,还能有谁?”
同样的问题抛给了程臻,她的脸涨红,死死瞪着易萱,“你要是不信,可以找老师调监控。”
有人说:“可是我们教室里面没有监控啊,包是在教室里面被丢的,监控只能看到走廊啊。”
易萱挥挥手让对方别说了,她大发慈悲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管是搞的了,既然你是班长,你就帮我捡起来吧。"
“不是我丢的,我凭什么给你捡?”
易萱又用那种眼光来看她,和那天在办公室门口一模一样的眼光。
程臻想到了父母道歉的模样,牙一咬,伸手上去把那只包包从脏水桶拿出来丢在地上,“你满意了吧?”
她说完,转身推开人群回到座位。
“谢谢你啦,班长。”易萱在后面喊。
半个月后,大家纷纷把自己的作品交了上去。
经过这个月大大小小的风波,程臻已经对能不能选上这件事没有多大期望了,因为她的心思无法聚焦在创作上,自然创作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
她天天想着易萱、易萱的父母、以及班上站队易萱的那群人。
很明显,她被孤立了。
一个星期后,画展开了。程臻顺道去看,说是顺道,其实内心还燃着微小的期待。当然,大概率被选上的是易萱,不过这也没那么重要了,她这个卑鄙小人靠什么选上都不妨碍卑鄙的本性。
程臻来到初一年段,一张张一幅幅浏览过去,忽然停下脚步。
她睁圆双眼,嘴唇在颤抖。
那是什么?
那面墙上,明晃晃挂着她之前那幅被毁坏的画。
不,不是她画的,是和她一模一样的另一幅画。
程臻目光落在右下角。
——成明昭。
程臻大脑空白,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分不清是愤怒还是震惊,亦或者是不可置信,她几乎是飘着来到教室,把成明昭带到了操场。
“那幅画是你的?”
成明昭一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模样,点点头,“怎么了,程臻。”她上去牵住她的手。
程臻一把把她的手甩开,“你还好意思说怎么了?”
心口堵着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程臻哽咽了一下,“你为什么会有我的画?”
成明昭摇摇头,“程臻,那是我画的。”
“你撒谎!”程臻吼出声。
看着眼前这个假装无辜的人,程臻好像明白了什么,浑身忽然发凉,就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
美术室的钥匙,只有老师和各班的学委或者班长才有。她把画放进去的时候已经是放学时间,不会再来人。
而钥匙就放在她身上,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
程臻冷不丁起了个寒战,那天她和成明昭准备一起放学回家,走到校门口了,成明昭说有东西没拿,又跑了回去。
“是你泼的墨水,对不对?”
程臻又想到另外一件事,那天大扫除,教室里除了她,还有成明昭。
她上前一步抓住成明昭的肩膀,疯狂摇晃:“那个包、那个包也是你丢的对不对?啊?是不是?”
“艾米丽,”成明昭想挣脱,但挣不开,困惑地望着她,“你怎么了?怎么可能会是我?”
“你还狡辩!”
程臻用力把她推倒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止都止不住,“你这个撒谎精!卑鄙小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挑拨我和易萱?我明明对你那么好,为什么?”
“艾米丽”
“别叫我艾米丽!我恶心。”
程臻咬着牙关,真的有了想吐的感觉。
成明昭坐在地上,还是那张无害的脸,她弱声为自己辩解:“程臻,画是我自己画的,你的画不是我弄的,易萱的包也不是我丢的。”
“你还胡说!”
程臻控制不住,上去给了她一巴掌。
成明昭坐在地上,埋着脸,久久没有说话。
“成明昭,你也不想想,没有我,你在这个班算什么?”程臻俯视她,“你不就是一个村里卖鱼的,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她怒不可遏地说完,只听到咯咯的笑声,见成明昭一点点抬起脸,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真好玩。”
成明昭伸手理了理头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最后慢慢站起来,“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程臻,没了我,你在这个班算什么?”
程臻瞪大眼睛,没料到能从她嘴里听到这番话。
“所以这些都是你干的对吧?你在利用我?”
程臻悟出来了,“你在嫉妒我?”
“没证据的话别乱说,”成明昭掸了掸裤子上的灰,抬起手看见一处擦伤,“真狠啊 ”
"你还敢狡辩"程臻双眼通红地上去抓着她的肩膀,“你是嫉妒我对吧?因为你嫉妒我,所以害我?”
成明昭任她摆布,对着她哼哼笑,什么也没说。
“程臻,大庭广众霸凌同学,真有你的。”
背后传出易萱的声音,程臻循声望去,是她,还有她身边的几个跟班。
“只是因为成明昭的画被选了,你的没有,所以就欺负人家?啧啧啧,什么人啊。”
程臻松了手,成明昭跌坐在地上。易萱上去把她扶起来,“你别怕她,成明昭,我知道你也是无可奈何才和她玩,毕竟遇到这种野蛮的人,一般人也不敢反抗。”
成明昭没回应,只是擦了擦眼泪,对程臻说:“程臻,我以后再也不参加这种活动了,你别再这样说我了,行吗?”
程臻早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她往后退一步,看着和易萱站在一起的成明昭,看着她的脸,第一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第56章 阴险 “艾米丽,好久不见。”……
程臻不是很想回忆这件事, 因为成明昭,她度过了最黑暗的两年,因为成明昭, 她从众星捧月的位置上跌落,被人孤立排挤,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
作为罪魁祸首的成明昭活得风生水起,离开她走向易萱, 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可耻。
不过可以想象的是,易萱的结局不会比她好,成明昭就是一株菟丝子, 看似柔弱, 任何被她缠上的植物都是死路一条。她的目的就是吸干对方。至于这俩人的关系走向了何种结局,程臻没法得知, 因为她转学了。
就像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引发德克萨斯的龙卷风一样, 不好的事一件紧接着一件来到她身边。先是成明昭的陷害导致她在班上彻底孤立无援,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 再是父母的公司暗遭他人毒手, 陷入经济纠纷, 双双被列为了失信人员。
种种因素下, 她转学了。
程臻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 不管飓风因何产生, 她都不会放过那只蝴蝶, 并且发誓如果再见到成明昭, 一定会亲手捏碎她。成明昭最爱的把戏就是假他人之手看狗咬狗, 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用一副好人的假面混迹在人群之中,不沾一点骚。
她必须要亲手促成、亲眼看到成明昭落魄、孤立无援、低声下气的模样, 就像曾经在小岛村听到她说起外面的种种,她那恨且怨又无可奈何的眼神那样。
关于地毯式搜索国内姓姚且符合种种条件的人的这件事,最终是有了非常好的进展,她们在失踪人口里找到了一个叫姚彩芳的女人,她上有一个老母,下有一个女儿,但本人不知为何在一年前失踪了。
她们去姚彩芳母亲的出生地拜访,老人早已经被接走。当地人说,是她那个孝顺的外甥女把她接走享福去了。老人家的外甥女叫姚娜,自小和她生活在一起,从小成绩优异,中考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三年免学费,还获得了一笔奖金。
虽然找不到这两位母亲,但她们已经从村民口中得知了关键人物,姚娜。于是程臻她们到她的高中打听,然而姚娜的班主任已经退休了,只从一位快退休的校领导那儿得知,姚娜最后考上了一所不错的985。
学校有光荣榜,过去了那么多年,上面的人早就换了无数批,找张照片比登天还难。留下的只有往届考上清北的学姐学哥的头像。
她们又顺着这条线索,去了姚娜的大学,可奇怪的事发生了。
姚娜的人生线就像在大学里彻底中断了一样,任凭她们怎么也找不到与她有关的消息。她从前的室友全都出了国,分布在世界各地,好不容易找到其中一位联系方式,对方也只回答了一句“不太熟”,然后挂断电话,半个月再打过去已经成了空号。
按理来说,社团活动、校内的各种宣传应该都会留下她的身影,然而偏偏就是什么都没有。学校确实有姚娜这么一号人,她最后也确实拿到了UCL的offer,但就是一张照片,一个视频都找不到,得到的只有口头和文字信息。
“你不觉得太蹊跷了吗?”
程臻和严灿林不是本校生,也不是警察,自然无法继续深入调查。
“也许是觉得我们很可疑,所以没对我们说实情。”
程臻并不觉得这事会这么简单。她连学校的公众号都扒了,每年新人入校、军训、社团纳新都有推文,然而姚娜那届及她之前的内容全都不予以显示。她还混了好几个往届的群,唯独姚娜那届毕业生班群被解散了。
一个人不熟,两个人不知道可以说是巧合,毕竟人的记忆确实有限,关系也不一定都好,但互联网上的资料、现实里的资料都能被清得这么干干净净,就很难不让人怀疑了。
“你是说,是成娜做的手脚?”严灿林觉得程臻的妄想症比自己严重多了,“这可是大学,不是她一个小人物可以随随便便操控的。”
程臻冷笑一声:“她是一个小人物,她身边那些人可不小。”
有这种背景和手笔的人,她第一个想到了易萱,可是时间过去那么久,这俩人难不成还有来往?以易萱的个性,不一定会答应她做这种龌龊之事,当然,她本人也没多磊落。只是何苦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姚娜的痕迹就像有人刻意抹去了一样,留下的只是传说。无论她就读过的学校还是她家亲朋好友、乡里乡亲,都交不出一张本人的照片。这一切刻意的就像怕人发现不了似的。
原先,程臻觉得成娜的手段不过如此,无非是背靠权贵,提前打点好了一切,抹杀的动作这么粗暴,不被怀疑都难。现在,她反倒觉得这一切是成娜的一种挑衅。
她料到她们会去查,于是像下五子棋一样,把四面八方的路都堵死了,纵然手段明显,她们也对她无可奈何,只能痛苦地困在原地,即使知道了大部分的真相又怎样?谁会信两张嘴巴。
“可是,我听说,成娜进入成家之后是做了亲子鉴定的,”严灿林彻底想不通了,“如果是假的,成家会放过她?”
“你问了个好问题,”程臻看着来来往往的大学生,“除非,他们双向奔赴。”
如果成家和成明昭这个冒牌货双向奔赴,那么她们面临的阻力会比原先预测的大很多,很多很多。
将是成千上万倍的,不可计量。
程臻抽了半包烟,严灿林回来,见一地的烟头,放下手里的菜来到她面前,"少抽点,天天抽这么多,还没搞倒成明昭,你就先把自己给抽死了。"
程臻没心情理会她的指责,回头看她:“你去哪儿了?”
“去给我弟扫墓。”严灿林把新鲜的菜拿出来。
自从弟弟去世,家里的产业落败,双亲也惨烈地离世后,严灿林兜里几乎不剩几个子。最落魄的时候,是程臻找上了她,收留了她。
这套房是程臻的,现在成了俩人的住所。
程臻富家千金的好日子在中学后也渐渐结束,不过她头脑聪明,顶着父母身上巨额欠款的压力仍把自己的产业置办了起来,公司的利润一半要拿来还钱,一半还要用于经营运转和她个人平常的开支,对比从前无忧无虑花钱的日子,现在可以说是收紧裤腰带在生活。
只是从小养成的消费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正所谓由奢入俭难。这套房,那辆车,那几个反反复复带出去的名牌包,全都是她贷款买的。当然,都是正品,不是二手货,她从不买次的。
严灿林知道自己寄人篱下,所以很早就主动担负起了一日三餐。
程臻来到她对面,“严灿林,万一当年你弟弟就是自杀,和那个女人没关系,你准备怎么办?”
她说着抽了一口烟,勾着嘴角,这是一个充满恶意的假设。
“他是自杀,但,他为什么会自杀?”聊起这个话题,严灿林难得平静一次,她抬起眼看程臻。
“没遇见成明昭之前,他一直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从来没有伤害自己的想法,他喜欢运动,有自己热爱的事物,对人真诚。遇到她之后呢?一切都变了。”
严灿林把肉洗净,一刀刀片,“他变得爱哭,敏感,每天成明昭长、成明昭短,还说自己要娶她,到处借钱只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家里的人也因为他操碎了心,弄得一身病,而那个女人呢?”
她扯扯嘴角,“她在和别的男人游山玩水。”
在被成明昭欺骗、利用、抛弃,变成疯子之前,他们都以为自己会是那个例外。
严灿东是如此,程臻也是如此。
好在,她还没走到最后一步,不过她相信,成明昭身边的疯子信徒肯定不少,要不然也不会让她过得这样顺风顺水。
在瞄准薛烨之前,她的目标是成明昭的表妹权西野。她细细调查过薛家的关系,可以肯定的是,权西野和她爸爸还有大伯站都在同一个阵营,眼中钉和肉中刺都是薛鸿云。而这个由薛鸿云亲手放进来的儿媳成明昭,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权西野绝不会喜欢她。
她的原计划是拉拢这位大小姐,然而那通电话过去后,差点把自己的行踪给暴露了。难以想象,成明昭这个毒妇,哪儿哪儿都埋了眼线。论阴险,她确实不如成明昭。
说起来,她俩也不是第一次自爆,以成明昭的敏锐度,一定发现了。以往被她发现的人,失踪的失踪,自杀的自杀,为什么成明昭没有对她们下手?
这种表面风平浪静的景象才是程臻最为疑惑和担心的。
还没来得及深想,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传来一阵震动。
她摸出一看,是一通陌生来电。
俩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了莫名的不安。
这是程臻的私号,除了严灿林,没人知道,平常更不会有人打进来。
程臻接通。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
终于,传来一声柔和低沉的女声:
“艾米丽,好久不见。”
第57章 合作 “原谅我好吗?”
程臻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成明昭再见面。她知道这一天会来, 也准备好了。
会客室的大门没关,能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不是别人, 确确实实是成明昭,她正在专心致志地斟茶。
程臻站在门口,没急着进去。
“进来吧。”
她这才进去,来到成明昭对面坐下, 背不敢完全靠在椅子上,始终紧绷地挺着,紧绷的不只有背, 从接到电话那一刻到现在, 她的神经都没有放松过。
重逢的场景在脑海里演示过无数遍,但还是没料到会是眼前这样闲适清幽的氛围。越是平静, 越是危险, 她需要时刻保持着警惕。
这个成明昭,一路走来, 双手早已污秽不堪。人命在她眼里不过草芥, 自然不如自己的富家生活重要。
当然, 如果完全为了安全考虑, 她大可以不来, 那份捏碎程明昭的心情里是带着赴死的决心的。就算死, 她要拉成明昭垫背。
“给。”
成明昭把沏好的茶放在她面前, 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 嗓音温润, 听不出一丝攻击性,“尝尝我的手艺。”
她的一言一行都散发着暖阳般和煦的气息,只是身上那件西服黑得太过, 把她面孔勾勒得过分清晰,尤其是那双同样漆黑的眼睛,袭面而来的不是令人放松的温暖,而是一种难言的压迫。
程臻把她久久盯着,好半晌才垂眸看了那杯茶一眼,“跳过这些环节吧,成娜。不是诚心的茶,我不会喝。”
“是吗,”成明昭恍然,“我听薛烨说,你很喜欢喝普洱,看来是他弄错了。”
薛烨的背叛在程臻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传话会传得那么快,忍不住扯出了一丝冷笑,“得看是谁泡的。”
她话中带刺,但成明昭脸上丝毫没有被她扎疼的反应,依旧无动于衷地顺着话说:“艾米丽,好久没见到你了,你现在过得好吗?”
“好的不得了,成总,你呢?”程臻坐直,直视她,“冒充别人的日子,过得舒服吗?”
成明昭用手背挡着嘴笑了一下,“艾米丽,你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她把手伸上去牵住她的手,她手心温热,敷在手背上反倒令人起鸡皮疙瘩,成明昭满眼真挚,“原谅我好吗?”
她明明知道她说的不是这个。
程臻没把手抽回来,盯着她说:“我能原谅你,那姚娜呢,她能吗?”
成明昭反复摩挲她的手,像研究古玩一样认真,“变粗糙了,还有茧子了,看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程臻用力把手抽回来,“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你想玩什么把戏大可以直接展示。我们之间没必要遮遮掩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做了什么,同样的,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做了什么。”
成明昭扬起嘴角,往后仰靠在她的紫檀木嵌珐琅扶手椅上,“那你可以告诉我,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程臻不喜欢她卖关子的腔调,“我的出现让你感觉到危险,成娜,无论你表现多么宽容随和,都掩盖不了你现在不安、警惕、仇恨,仇恨我,恨不得把我给杀了。”
她交上了自己的答案,“我说的对吗。”
成明昭摇摇头,对这大相径庭的回答感到失望,“我怎么会恨你,艾米丽?你是我从前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感激你。”
“我喜欢你的做派、你的腔调,还有你送我的芭比娃娃,以及你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虽然现在价格已经掉得一文不值了。”回忆起从前,成明昭笑了笑,“你展示了我最想要的模样,你是我的恩人,我的榜样。”
“别跟我说这些。”程臻冷脸打断她。
“你刚才说的并不是我正在想的,”成明昭叹了一口气,“我想的是,叔叔阿姨们的身体还好吗?前段时间我太忙了,没法亲自拜访,只能让人给送去几束花和一些微不足道的礼物,化疗的日子很不好过,你的母亲也瘦了很多。”
程臻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豁地一下站起来,“成娜,你有本事就冲我来。我不怕跟你斗,但你敢动我父母一根手指,我一定会把你碎尸万段。”
“艾米丽,你在说什么?”成明昭被她突如其来的言行吓到,“冷静点,快坐下。我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我只是在关心叔叔阿姨,关心你。”
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微笑,“家里那笔欠款还完了吗,听说公司现在经营的也很吃力呢,需要帮忙的话,千万不要吝啬。”
程臻彻底看懂了她的意思,也笑了:“成娜,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来到你面前,就代表我手里已经握着足以捅你一刀,让你半身不遂的证据,你最好认真掂量掂量,少威胁我。”
“怎么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成明昭苦笑,万分不理解,“朋友有难,我帮一把有什么不对?”
她站起来,慢慢走到她面前,反复打量她的脸,笑着说:“还是和洋娃娃那样漂亮。”
成明昭替她挽起掉下来的碎发,边整理边说:“别再做危险的事了,明明身上那么多软肋,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试着乖一点吧?你乖一点,我会帮你解决你的所有烦恼,这样难道不好吗?”
程臻双眼一抬注视她:“你觉得我会助纣为虐吗?”
成明昭笑一笑,重新牵起她的手,“我是纣吗?”
程臻任她握着自己的手,“不如先说说,你准备拿什么收买我?”
“为什么要用收买这个词?我不喜欢。”
成明昭放下她的手,“我们是合作,你拿到你想要的,我也拿到我想要的,是双赢。”
如果成明昭想要动手,不会等到现在。如果她真要威胁,她的父母早就危在旦夕。看来她的存在确实让她感受到了威胁,以至于成明昭第一反应不是灭她的口,而是封她的嘴。
程臻有了新的想法,“成总,先给我看看你的诚意吧,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毕竟我恨你恨得太久了,一时半会,没法说服自己。”
成明昭微微一笑:“艾米丽,请慢慢地、好好地、认真地考虑吧,不要和好事过不去。”
程臻看她一眼,准备离开。成明昭叫住她,把那杯茶从桌子上端起来,“喝完再走吧。”
程臻把她手里的茶看了一眼,“之后有的是机会喝。”
成明昭悠哉地拿起那杯茶抿了一口,“别害怕。”
程臻转身离开。她走出公司,来到街上,这才发现自己气喘吁吁,前胸后背,包括手心,都出了一层汗。她到路边的饮料贩卖机前买了一瓶冰水,拧开咕噜噜地灌进嘴里。
“成明昭想和你合作?”
严灿林就在青林附近的咖啡馆坐着,她怕程臻有去无回,所以提前在附近蹲点,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好第一时间报警。虽然这么想很夸张,但按那个女人的调性来看,不一定做不出来。
程臻点点头,难以想象的同时又不难想象。难以想象在,成明昭知道她们是铁了心的要揭穿她,非但没有对她们下手,反而发出了求和的讯号,这不像她平常的作风。
不难想象的是,她们的存在对她而言有足够的威慑力,侧面也证明了她们现在行动的方向正是成明昭的七寸,所以她一时半会没法动手,只能尝试用好处堵嘴。
无论如何,目前来看,成明昭是不准备和她们零和博弈的,否则早就可以这么做了。虽然,依旧弄不懂她的行为。到底是真怕,还是另有目的?
“那你答应了吗?”
程臻点点头,又摇摇头。
严灿林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没想过和她合作,但是她这么说,我有试试看的兴趣,我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和狼对着干一定没有狼狈为奸的效果来得好,既然她想和我利益互换,我为什么不呢。”
“也许她是真的怕了,不如好好利用这次机会,直接扒了她的皮。”
程臻摇摇头,“你太小看这个女人了,她愿意提出的东西,绝对是所有手段里最温和的一种,这是她的警告,如果不顺从,对我们来讲没好处。既然她递给了我们胡萝卜,就先吃着。”
严灿林倒不觉得她这种做法是好的,总有种莫名的担忧,但眼下留给她们能走的路实在太少了:“也许能借此机会,找到她当年冒充的证据。”
“等着瞧吧。”程臻把咖啡一口饮尽。
回到家,柏林正好带着行李出来,成明昭问:“准备回去了吗?”
“我可不是来旅游的,”柏林说,“我还有工作上的事要处理,只是顺道来看看你平常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看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肆意畅快,连孩子都有了,早知道我就不应该来,免得破坏你的天伦之乐。”
成明昭帮他理了理领口,“都怪我们没招待好你。”
“我没兴趣留在这里旁观你们的夫妻生活,”柏林盯着她,话锋又一转,“不过我也不会那么快回去,你需要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晚一些,我会把另一处的地址给你。”
“一路顺风。”
柏林低下头想去吻她的嘴,被成明昭轻轻躲过,“薛烨呢?”
“不知道,也许在楼上。”
“姐夫还在家,你就敢这样。”成明昭用恶趣味的语气问他。
“谁管他?”
柏林如愿碰到她的唇,然而没时间深入了解,他临走前握了下她的手,“等我正式接替,回来我身边。”
“快上车吧,别延误了。”
成明昭送走柏林,独自上楼,"老公?"
浴室传来薛烨的声音,淋水声也停了,“老婆?怎么了?”
原来在洗澡。
“没什么,只是没看到你有点心慌,慢慢洗吧。”
薛烨笑了一声,“等我,我马上就洗好。”
成明昭踱步来到他换下的衣服前,那件西服被晾在桌上,她伸手抚摸袖口上的那四粒扣子,其中一颗的色泽略有偏差。
她轻轻一拨,纽扣脱落在手心,闪烁起红色的微光。
第58章 Mommy “要不然玩点有意思的?”……
程臻和薛烨的对话全被收录进这枚纽扣里, 同步上传到了成明昭的手机上,她躺在家里的办公室里,一边喝着热可可, 一边听人说起自己的往事。
这么多年过去,程臻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冒进、自信、毫无耐心。还是和从前一样,被她耍得团团转。
薛烨从浴室里出来, 带着腾腾的热气来到她面前,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袍,“老婆, 等久了。”
他上去想要吻她, 成明昭微微偏头,“柏林走了。”
“嗯。我都听到了, 他一早就在整理行李。”
成明昭去望他的眼睛。
俩人第一天谈恋爱起, 薛烨就是那一双讨好的双眼,像摇尾乞怜的狗, 怕她离去。又会因为她偶尔的施舍而闪烁起光芒。
现在, 他用一种平静而悲伤的目光回应她, 不再那么动荡不安。这个薛烨, 在感情上比狗还敏锐。成明昭伸手摸他的耳垂, 烦恼地揉, 怎么办好呢, 他们这对同床异梦的夫妻, 不厌其烦地演绎这种恩爱的戏码, 只为了静静等待其中一方能够坦诚或者彻底崩溃。
薛烨原本还能继续假装下去,也希望成明昭陪着自己假装下去,只要她愿意配合, 这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然而眼下又因为她躲避吻的动作,以及无声地凝视感到心口闷痛。
成明昭没有用往日热络亲昵对待爱人的眼光看他,她的眼神充满了思量和计算,她在想什么?她要说什么?
拜托,无论是什么,都不要说。薛烨在心里绝望请求,他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愿意装聋或做哑。
“薛烨。”她念出他的大名。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
薛烨受不了了,上去抱住她,怎么拥抱都还是感到很寒冷。成明昭的心好像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怎么努力都够不到。他顺着她的身体缓缓地跪坐到地上。
“娜娜,我知道,我所有都知道。”
他的脑袋抵着她的膝盖,反复用脸颊蹭她的小腿,扯出一点干哑的哭腔,“别这么做,好吗。”
成明昭俯视他。
“别和我离婚,”薛烨靠在她的脚旁,“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就算不爱我,也让我留在你身边,好吗?”
薛烨仰起头,双眼红得厉害,嘴唇也干涸出了一道道口子,他极为小心地、哀求地仰视她,声音和目光都在发抖。
成明昭叹了一口气,蹲下来,把他的脸庞望着,“这是你自己说的哦。”
薛烨点点头,安静地落下泪。
她伸手擦去他的泪,“好孩子。”
这人哭起来的样子实在太漂亮了,心事把他折磨的又瘦了些,想必这些日子都没有完整睡过一个好觉。他本来就是敏感的性格,一点小事就杞人忧天、难以入睡,如今更是神经质到了一个极点,竟因为一个她的动作就神经衰弱成这样。
不过这样的薛烨很美,眼尾红红的,眼泪又把他的脸颊打得湿淋淋亮晶晶的,眼神实在太不安了,有种生命在别人手里的脆弱。
薛烨是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短时间内不会变,她需要靠这个身份行一点有意思的事。这个男人,简直怕得要死了,等那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他会像严灿东那个家伙一样去死吗?想到这个,她笑了,忍不住开始有了期待。
当年严灿东不知怎么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接电话的是她卧室里的另一个男人。
“你是谁?”
明昭笑吟吟地坐在床头,用唇语示意男人开免提,她要听。
“我是谁不是很明显吗,三更半夜打电话给别人的女朋友,我还想要问问你,你是谁?”
“女朋友?你把手机给明昭,我要和她说话。”
男人回头看成明昭,成明昭伸手接过手机。
“灿东。”
严灿东在那头笑起来,“太好了,明昭,你没事就好,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为什么手机号也换了,我找你找了好久,我快担心死了。”
“你这话好奇怪,我能有什么事?”
男人来到她身边躺着,埋头过去吻她的脖颈,成明昭笑着打开他,“别搞,痒。”
俩人的嬉闹声传到手机对面,严灿东的声音很快又低沉下去,“明昭,那个男人是谁?”
“你猜猜看。”
他有些急躁和不安,但还在努力自我安慰,“明昭,你的朋友也太不知分寸了,这么晚了还打扰你睡觉,你快让他回去。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订机票,或者、或者我去接你也行,你在哪儿,你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接你。”
男人指了指脑袋,小声对她说:“他这儿有问题。”
成明昭捂着嘴笑了。
“他还在你身边吗,他是不是赖着不走?你把手机给他,我去跟他说,这个狗崽子”
“好了,严灿东,”成明昭拿着手机说,“这是我男朋友,你别再这么说了。”
“呵呵,”对面笑了,“明昭,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看上了一辆车吗?我给你买下了,我现在就去接你,咱们去提车。”
“不用了,留给你自己吧。”
对面沉默了。
终于。
“成明昭,”那边渐渐出了一点哭腔,“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你不能和我谈恋爱的同时和别的男人谈恋爱,成明昭,你不能背叛我,我什么都没了,只有你了。”
“灿东啊,”成明昭长叹一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谈恋爱?”
“你仔细想想,有这回事吗?”
“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在自作多情而已。”
严灿东那边抽泣不止,“我给你买房子、买车子、买包包”
"这些都是你自愿的,我从来没找你要过,你不能冤枉我。"
“你和我亲了、和我抱了、和我做.爱了,那是我的第一次”
"严灿东,你不要像小孩一样,成年人谁会把这些当一回事?"成明昭告诉他,“你应该好好去睡一觉。”
“你让我怎么不把这些当一回事?成明昭?可是我爱你,你要我怎么办,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哭泣起来。
“你还小,不懂什么是爱。”
“我懂。”
成明昭打了个呵欠,准备挂电话了,“你要是真爱我,就去死吧。让我看看你诚意,说不定我会考虑一下你。”
严灿林很守诺言,真的去死了。可惜,她当时在外面玩得开心,没能到现场观光这份特殊的献礼。人虽然没了,但是买的车还在,成明昭忍着悲痛独自一人把车提走了。
薛烨靠进她的怀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快起来的心跳又是为了谁?他什么都不想再去深究,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算是以灰尘的身份也没关系。
当天下午,江玥从医院里出来,动身去了ktv,他和江凤来一人一个麦,声嘶力竭地唱:
“为什么最迷人的最危险!”
“为什么爱会让人变残缺!”
“为什么那么痛还敢拿胸口再挡锐利伤悲!”
“我的心已经等你好多年!”
“爱不说满到自己快湮灭!”
他手一挥,“下一首!”
江凤来播了一首张敬轩dj版《吻得太逼真》,拿着麦,用中年人浑厚的嗓音唱:“和你吻吻吻吻你吻得太逼真,让我把虚情假意当作最真心的亲吻,怪自己来不及区分,你对我是酷爱还是敷衍”
江玥没唱,歌词在他眼里慢慢变得模糊。
江凤来唱嗨了,把他往旁边一推,独自solo,“我想问问问问我该怎么脱身,你却说花花世界不必当真~”
江玥坐回沙发,默默抹了一把眼泪。那天晚上成明昭对他说的话一直在脑海里回响,他听完的那一刻,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嗡地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跳闸了,眼前一片漆黑。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病床上,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
开始的几天,他时不时冷笑,又时不时狂笑,口中大念“成明昭好你个成明昭”,说完癫笑不止。护士被他吓得不轻,医生们怀疑他是不是在来之前磕到了头,送他去做了ct,然而并没有什么异常,于是就这么被留院观察了。
后来的几天,他时而大悲嚎哭,时而嘤嘤低泣,嘴里还是念叨着“成明昭好你个成明昭”,护士已经见怪不怪。
直到出院这天他才恢复平静。江玥走出医院,坐进车,吩咐江凤来去最近的一个KTV。
成明昭不爱他这个事实,他已经接受。
只是忍不住想喝农药而已。
住院的最后他闹着要跳楼要上吊,医生说再这样下去只能移交给附近的精神病院了,江玥这才安静下来。
如果去了精神病院,就见不到明昭了。那他先不死了,至少也得最后看她一眼再去死。
这些都不是最难受的,他真正难受的是,成明昭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个,而薛烨什么都明白。
他不值得信任吗,他连被骗的资格都没有。
江玥想到成明昭扑朔迷离的学历,那个扑朔迷离的弟弟,扑朔迷离的婚姻,真实情况是怎样的他到现在仍然不知道,自己从未有过知情权,也不在成明昭亲近的人的范畴里。
想到这个,江玥忍不住吸吸鼻子,眼泪又要掉下来。
任凭明昭爱他也好,不爱也罢,精子库就精子库吧,至少是他不是别人,江玥都能说服自己去接受,唯独这个没法释怀。他知道,他一点儿也不讨厌明昭,还是很爱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爱的不得了。
讨厌的只是自始至终什么都不懂的自己。
江玥从ktv出来,江凤来载着他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她用过来人的口吻说:“哎!爱情,有啥好爱的一天天?拍偶像剧呢!别爱来爱去了,看开点,人都是别人的老婆了,你在这哭鼻子有什么用。”
江玥摇摇头,没法和她说清,“姨,你不懂爱。”
“我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就知道赚钱最重要,赚钱、喝酒、吃肉,偶尔来点烟抽抽,日子别提多美了。”江凤来嘿嘿一笑。
马上就要快到家,他抬眼往前一看,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成明昭。江玥立马叫停:“停!我要下车!”
他打开车门走出来,跌跌撞撞地来到成明昭面前,几天不见就恍若隔世,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该说什么好呢,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能说什么台词才能被她关心呢。
“江玥。”她面向他。
“我、我在。”他还是下意识站直了。
“身体好些了吗?那天你晕倒,我很担心。”
江玥点点头,心中又因为她关心的话语荡起一圈圈涟漪,可她不爱自己,到头来,涟漪只是自己投给自己看的倒影而已。
他的心因为她快乐,又因为她而悲伤。
“不打算请我进去坐一下吗?”成明昭笑。
江玥神情恍惚,把她请进屋。成明昭找了个沙发坐下,“逢玉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三个小时放学。”
“看来时间还很充裕。”
江玥抬头望她,不知道什么意思。对视上后,他又移开目光,“我去给你倒水。”
“放一片柠檬,谢谢。”
江玥给她端来了一杯柠檬水。成明昭没接水,抬头看他,“你不开心吗,好像对我有些冷淡。”
“我没有”江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睫毛往下垂了垂,“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差劲,不配见你。”
“为什么这么说?”
“那天薛烨跟我说,我对你的了解,连十分之一都没有。我信誓旦旦说爱你,我们恋爱了那么多年,结果我什么都不懂,我”他已经说不下去了。
成明昭站起来接过那杯水,微微一笑,“那你想多了解一点吗?”
江玥望着她。她把柠檬从水杯里拿出来,咬了一口,面不改色地嚼,又来到他面前,把剩下大半片柠檬放进了他的嘴里,酸的很。
“不想吗?”
原来没有爱的人也能接吻。柠檬味充斥在他们之间,江玥觉得自己的心和柠檬一样酸酸的。
“你不专心?”走到门口,成明昭松开他,“看来没有很想要了解我。”
见她要转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上去含住了她的唇。
早年他们还年轻,工作占据了大部分生活,对性始终保持着某种敬畏,深入了解的次数并不多。喝完酒的那次是俩人为数不多的疯狂时刻,直到现在他还会时不时回味。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克制占了首位。
他以为克制是对成明昭的一种尊重,然而现在来看好像并不是。
成明昭抓着他的头发,摁到了身下,“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那头黑发摇了摇。
她从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和火机,点燃后放进嘴里,余光瞥到柜子上的数据线,“要不要玩点有意思的?”
江玥抬起脸,不知道她说的有意思是指什么。
明昭把他推下去,又蹲在他面前温柔地说:“给你五秒,想一个安全词。”
“安全词是什么”
"实在受不了的话,你可以用它来告诉我。"
“我什么都受得了明昭,你相信我,我经常健身的”
他话还没说完,数据线就抽到了脸上。
“呀,一不小心打到脸了,”明昭伸手摸摸他肿起来的嘴角,“很疼吧?”
“Mommy”
江玥泪光闪闪地望着她,“用这个,可以么。”
第59章 主人 “Goodboy.”
“呃”
江玥咬紧嘴唇, 双手别在背后被数据线捆得死死的,动弹不得。成明昭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什么都没做, 就有感觉了吗?”
他摇摇头,“别这样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江玥从小老实到大,遇见明昭后才算做了几件叛逆事,所以这种体验, 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内心被耻感啃噬,啃着啃着又生出一点微妙,为此感到十分难堪。不过面对的是成明昭, 就算她什么都不做, 只是看着他,他都有感觉。这种事他当然不会说。
成明昭从抽屉里找出一根蜡烛, 凑近用嘴里的烟点燃了烛芯, 滋滋一阵响,转眼长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烤亮了她平静的脸。
天还没黑, 为什么要点蜡烛?
他不解其意, 只见明昭端着那只蜡烛来到自己身前, 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紧接着把蜡烛一倾斜, 融化的蜡啪嗒啪嗒滴在他的肩头、后背上。
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肉泛起措手不及的灼痛。他像受惊的兔子似的抖了两下, 本能想躲, 蜡油却像小雨一样缓慢而有序地淋在身上, 所到之处是火烧似的疼,避无可避。
成明昭蹲下身,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看见他的额头出了一层细汗,胸膛起伏得厉害,“耐力好像也没有说的那么厉害。”
“你也会这样对薛烨吗。”他用那双湿乎乎的眼睛望着她。
“都这个时候了,”成明昭笑起来,手往锁骨下走,他哼,声音像绵羊,她眼里毫无波澜,只是把他当傻瓜一样看着,“还有心情吃醋。”
她就这么蹲着,悠然自得地玩,蜡烛在他眼前忽明忽灭。
“别”他哆哆嗦嗦地哀求,“拜托你。”
成明昭充耳不闻,她把蜡烛稍稍抬高,往下倒,滚烫的蜡落在皮肤上,就像烹热的油,第一滴掉在左胸膛,第二滴溅落在更下方,江玥倒进她的怀里,像条瑟缩的狗。
“Mommy……”
他受不了,投降了。
她慈爱地抚摸他的脑袋,反手解了那根数据线,江玥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两边。“不行了吗?”
江玥埋在她的颈窝里,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干哑地申请:“另一边也想。”
成明昭笑,对着他耳朵说:“你真够贱的。”
江玥不吭声,安静地红着耳朵,被这么羞辱即使很自惭形秽但依旧很爽。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贱,明昭说的一点不错。不过那又怎样?什么自尊道德。他已经什么都不要也不在乎了,他就想死在成明昭的手上。
成明昭用力把他推开,起身坐回床旁,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她对他抬抬下巴,“跪好,畜生。”
江玥端端正正地跪在她腿边,感觉畜生比他的真名更能唤起他的认同感,浑身皮肤都在泛着痒和疼,他却浑然不觉,真的像个畜生一样眼巴巴地望着她。
成明昭伸出手掌,和他对视,江玥小心地把手放上去。
她笑了,“Goodboy.”
另一只手在半空画了个圈。
江玥四脚着地,像狗一样转了个圈,重新面对着她,忍不住张嘴对她哈气起来。
手落在他的黑发上,夸奖随之响起:“做得好。”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狗粮,是放在客厅里给比格吃的那袋狗粮。成明昭把手递上去,“好孩子,吃吧。”
江玥盯着她手心里颗粒分明的狗粮,想也没想地跪行上去,埋头吃了起来。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抬眼看明昭,她笑着,看来对此很满意,他吃得更加大口起来。
掌心里狗粮吃干净了,他一下下舔着明昭的手指,一根根地含在嘴里吸,舌头像狗舌头一样又长又热又湿。
“谁允许你偷吃的?”
她那只手反过来掐住他的脸。江玥露出做亏心事被发现的心虚和胆怯。
不等他忏悔,一个巴掌劈头盖脸过来了,江玥被扇倒在地上,刚想爬起来,又被一脚踹翻,数据线啪得一声鞭在身上,他疼得一个激灵,却没有一点反抗的念头。
“没我的允许舔我的手,你这头畜生,爬过来领100下惩罚。”
江玥颤颤巍巍爬过去,背对着明昭,任她鞭策。不一会儿,后背就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线谱,漂亮的像一张抽象画。作为画家的成明昭很满意。
江玥艰难地转过身,抱着她的脚说:“让我服侍你吧,主人。”
“你叫我什么?”
“主人。”
明昭露出笑容,“我喜欢这个称呼。”
江玥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她,只看到如太阳般璀璨的笑脸,于是也跟着笑了,叫得更欢:“主人!”
“可以不要废话吗。”
他又挨了一巴掌。
“作为畜生,你打算怎么服侍我?”
江玥埋低脑袋,低到地板上,用嘴碰她的脚踝,顺着这个路径可以走到目的地。他自有属于他的办法。他对成明昭的熟悉不比薛烨少。
一切结束后,成明昭闭上眼小憩。
江玥没睡,他认真地凝视她的睡脸,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睫毛、鼻尖,然后痴痴傻笑,无论怎么看都喜欢的不得了。
他伸长手臂,看着浑身的伤痕,仿佛这是荣誉的象征,如此令人愉悦。
收起手,江玥又继续打量成明昭,怎么有人醒着和睡着是两副面孔呢?不对,如果是明昭的话,应该有三副面孔。
她笑起来像冬日里的太阳,虽然没那么暖和但还是让人忍不住叹口气觉得自己得救了,不笑的时候十分威严,像潜伏在河里的鳄鱼,盯得人直发毛。
而她睡着的面孔,介于两者之间。那么宁静,有着平日里难见的亲近感。
就算曾经在一起多年,他也不得不承认,成明昭身上有一股很强烈的疏离感,好像谁都进不了她的心,仿佛所有人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她在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别的东西。
他躺平,凑过去用额头挨着她的额头,她呼出来的气息又被他尽数吞去,暖暖的,带着明昭身上的味道。
她是蜷着睡觉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早些年,他经常睡着睡着半夜醒来,发现怀里的人不见了,回头看见明昭一个人缩在床边静静地睡。
这个姿势让人很难完全靠近她。江玥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睡觉的时候,分明还是个不安的孩子。
他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详宁静过,好似得到了无穷的力量。薛烨说的对,他并不了解成明昭,无论是过去的成明昭,还是现在的成娜,他知道的都很少。
所以,所以。
从现在开始,他要自己来,他要一点一点去了解成明昭,好的成明昭、坏的成明昭、活生生的成明昭。他要爱活生生的她。
成明昭慢慢睁开眼,感受到自己的手正被人握着。
“做梦了吗?”他问。
成明昭缓慢摇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着,“刚才没有。”
“之前经常做梦吗,”江玥始终平躺在她身边,把她温柔地望着,“都有梦到什么呢?”
成明昭轻轻笑,低声回答:“梦到你变成了一条狗。”
江玥也笑了,“能出现在你的梦里,那也太好了。”
成明昭睡眼惺忪地单手支起脑袋,“除了你这一条狗,还有薛烨,还有”
她没继续往下说,他却期待地看着她。
“还有谁。”
“你想听?”
江玥摇摇头,“我不在乎,只要你开心就好。说起来,明昭,你压力大的时候都会干什么?你之前喜欢上了棒球,现在还喜欢吗?”
“嗯哼,”成明昭眨眼,她累了,又躺下去,“下棋,或者做.爱。”
她释放压力的途径很简单:下象棋,这是大脑上的放松。做.爱,找各种人做.爱,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在床上反应都不同,很有趣,这是身体上的放松。
江玥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你最近遇到了什么压力,我可以帮你解决吗?”
成明昭抬手去摸他的脸,“嗯,确实。我想要收购明悦。”
她没有一丝犹豫地说出来,他也没有一丝犹豫地点头,“好啊,本来就是你的,因为你,才有了明悦,你想要,就拿回吧。”
明昭望着他,笑了。
卧室门被敲响,传来逢玉的声音:“喂,我进来了。”
江玥弹射起来,马上捡起旁边的衣服穿上,“你等下!先别开门!”
等她推开门,两位大人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床上,逢玉小跑到明昭面前,“我就知道你在!我在沙发上看到你的包了。”
江玥解释:“那个,明昭是来和我谈工作上的事的。”
“你们谈得废寝忘食了啊,都不知道来接我!”逢玉翻个白眼,“幸好有凤来小姨,不然家里真的一个靠谱的都没有了。”
江玥一看手表,大惊失色,“这么迟了?!”
“对啊,你还好意思说。”
他挠挠头,有些心虚,不敢回答,又把明昭瞟了一眼,明昭倒是很淡定,“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她站起来对江玥说,“过几天开个会吧。”
逢玉扯扯她的衣摆,"要不然,你今天别走了吧。"
江玥瞪大眼睛。
逢玉鼓起勇气说:“我都在你那住了多少天了,你也应该礼尚往来,在我家住几天才对。你可以和我你可以睡我的房间。”
明昭面露难色,“可是薛烨”
她从床上跳下来,“哎呀,我忘了他了,没事,等下我跑过去跟他说你今晚在我家住就好咯。”
明昭看向江玥,“会不会太打扰你们了?”
江玥在被子上画圈圈,“我都可以的”
逢玉把俩人都看了一眼,“搞什么啊,我都出生了,你们还装什么不熟啊。”
第60章 一家三口 “你知道我只喜欢你。”……
洗完澡后, 逢玉牵着成明昭来自己的房间,一一介绍里面的陈设。她一蹦一跳地来到自己的柜子前,展示上面大大小小的恐龙模型。
逢玉踮脚取下上面一只比脑袋还大的, 介绍给她听,“这是霸王龙,”她把霸王龙夹在怀里,又拿起最近的一只, “这是甲龙。”
她怀抱着两只龙来到成明昭身边,“你喜欢恐龙吗?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恐龙,恐龙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霸王龙。”
成明昭从上至下看了一遍, 最后拿起了一只带翅膀的, “我喜欢这个。”
“这是翼龙!”
逢玉脸红扑扑地看着她,藏不住眼底的兴奋, “我也喜欢翼龙, 它是第一种会飞的脊椎动物,比鸟类还要早出现, 早了差不多有八千万年!不过翼龙不是恐龙, 翼龙是翼龙目的。虽然它们都是蜥形纲, 但恐龙属于蜥臀目和鸟臀目。”
她转身去书柜前翻找出一本书, 跑到成明昭面前念起来:“英国研究发现, ‘翼龙幼仔一出壳就具备飞行所需要的条件, 因此, 它们有可能立刻开始了不需要双亲照顾的独立生活’。”
逢玉合上书本, 扬起下巴看她, “它很帅,我也要和它一样帅。”
成明昭笑了笑,抚上她的脑袋, “你已经很帅了。”
逢玉咧开嘴角,又很快收敛,“所以呢,你也是吗?不需要双亲就能独立的生活,像翼龙一样强大。说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婆外公,我爸他也没提起过。”
成明昭蹲下来,与她平视,“逢玉,你会见到的。”
卧室门被敲响,传来江玥的声音:“逢玉,该喝牛奶了。”
逢玉回头,“门没锁。”
江玥推开门,手里还端着一只盘,盘上放着一杯奶,像中世纪的奴仆一样来到她面前,“给,早点喝,早点睡觉。”
逢玉凑上去嗅了嗅,忍不住做出呕吐的表情,“它难闻死了!”
江玥没有丝毫让步,“那你就捏着鼻子喝,喝完上床睡觉。”
她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惧怕丝瓜、猪肉,还有牛奶。
丝瓜吃起来像浓浓的鼻涕,猪肉嚼起来有股猪圈的味道,牛奶闻起来像是三年没洗澡的小宝宝,每一样都令她闻风丧胆。
但偏偏江玥在这些事上格外执着,一步不肯退让。
逢玉接过牛奶,想避开江玥的监视,于是往成明昭身上靠,“你说,那么强大的翼龙,肯定也不喝这个东西吧。翼龙都不喝,那我是不是也能不喝?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要每天喝奶呢?”
成明昭对她说:“嗯,你是想像翼龙那样高大强壮,还是想变成书上的小麻雀?”
逢玉又看向江玥,他抱臂站着,像个士兵,生怕她逃跑似的。两边都劝不动,她只好拿着那杯牛奶皱眉痛苦饮下。
“牛奶能长高这有科学依据吗?”逢玉扶着脖子努力去忘记它的味道,“会不会是忽悠人的?”
江玥松口了气,接过杯子,“去刷牙吧。”
“我一个人吗,”逢玉看看他俩,“你们做大人的难道不刷牙吗?”
于是三人都来到浴室,江玥用冲牙器给逢玉冲好了牙,再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给她,她戴着牙套,刷牙需要很小心,得要大人帮忙检查,他想为她刷,但逢玉不同意,并且义正言辞地表达了自己是大人的观点,坚持的很,一把拿过了牙刷。
江玥从柜子里翻到了早之前一个做电动牙刷的老板送自己的产品,崭新还没用过。他替明昭挤好了牙膏,递上去,“你要是不想用这个,我现在就出去给你买新的。”
“不必了,只是一个晚上而已。我也不是小孩,不需要帮我挤。”明昭接过牙刷。
一个两个都说自己不是小孩,那这个家到底谁是小孩,江玥迷迷糊糊给自己挤上了牙膏。
逢玉在中间,大人分别站在她的左右手,三人对镜刷起了牙。借着镜子,他悄悄去看一旁的明昭,眼前的景象,仿佛他们是平凡而又幸福的一家三口。
画面太过美好,以至于他都不敢睁大眼去看,朦胧的像梦,似乎只要一旦集中注意力,就会醒来。
有一瞬间的美好就足矣,他已经心满意足。
明昭刷完牙,抬起逢玉的下巴替她检查牙齿,“嗯能有个九分吧,刷得还可以。不过最好平常还是要爸爸帮你仔细清理一下哦。”
逢玉合上嘴,“那你也给我看看你刷的。”
明昭配合地打开嘴,让她检查。逢玉作势看了一番,学着她的样子点点头,“嗯,也有个九分吧,不给你满分是怕你骄傲,再接再厉。”
江玥哭笑不得,自从逢玉上牙套后,每次刷牙都是他帮忙的。这小丫头,一见到明昭就变成独立强大的“翼龙”了,什么都能自己来,做完还非得要等她评价才安心。
他也凑过去,准备张嘴,“那也看看我的。”
逢玉推开他,“别挡道,我要出去,我要睡觉了。”
江玥默默把嘴合上,给这位小大人让出一条通道。他抬头和明昭对上眼,讪笑,“其实我们平常关系挺好的。”
只是有点好过头了,因此逢玉总是不拿他当大人看。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亲子关系和谐,不至于老了后被逢玉殴打。
明昭两步走到他面前,在他快闭上嘴的瞬间,把大拇指放了进去。
江玥眨眨眼。
她的手指有牙膏的薄荷清香,撑开了他的牙关。
“洗的也不错,给你八点五分吧。”
江玥懵懂失神地望着她,咽了咽唾沫,在她把手抽回的那刻往前踉跄了一步才站稳,等回过神,明昭也走了。
他后知后觉捂住胸口,深呼吸,他都这么大年纪了,竟还和怀春少男一样小鹿乱撞个不停。
逢玉盖上被子,问明昭:“你想和我睡吗,想的话我可以把床分给你一半。”
江玥魂不守舍地站在旁边,想到刚才那旎旖的一幕,就忍不住频频低头笑。
“你不敢一个人睡觉?”明昭问。
“我敢,我当然敢,从前你没来,我一直是一个人睡觉,”逢玉梗着脖子说,“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随便问问,那你要和谁睡,你要和江玥睡吗?”
江玥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下意识回答:“好啊,我床蛮大的。”
察觉到说了什么,他马上改口,“不过、不过还有别的房间,没必要挤在一起。”
明昭吻了吻她的额头,“晚安。”
江玥带她来到了自己旁边的卧室,打开,是简约的原木装修,浅灰和淡绿的交汇,风格实在太明显了。明昭上前摸着被褥,冰凉丝滑,显然刚换没多久。
“好像我的房间。”
江玥环顾一圈,说:“本来就是你的。”
“每一套房都有你的房间,”他苦笑了一下,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只是你不在而已。”
明昭坐在绿色的床上,仿佛置身草原,她向前盯着江玥淡淡忧伤的脸,嘴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既然知道我不会回来,为什么还要留一间房,为什么不给逢玉找个后妈?”
江玥盯着她,第一次直观看见了成明昭恶作剧的样子。说起来早前他完全没发现她的这一点,总觉得她单纯又善良,是天使一样美好的女孩,又和花一样充满不自知的魅惑力。
“嗯?”她尾音轻翘,比起答案,她更享受看别人五味杂陈的神态。
“你明明知道”江玥低下头,既已明白她是故意的,仍没法避免被她的话搅动的心绪纷乱,非要人把心剖出来给她看才肯放过。
“知道什么?”她凑近了些,像在围剿他。
江玥抬眼把她一看,“你知道我喜欢你。”
他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你知道我很喜欢你。”
“你知道我只喜欢你。”
所以,不会存在那些情况。他的目光只会追随她,寻找她,再也注意不到其他事物,自然也不会喜欢除了成明昭以外的人。这种话曾经不少人对他说过,他每次听每次都气个半死。这些人不过因为他的身份而奉承他,还都没奉承到点上,既把成明昭说的一文不值,也把他对她的爱说的一文不值,还把无关的人说的一文不值。
明昭居然也用这句话试他,他感到郁闷和委屈。先前,他分不清到底对明昭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之后明白,恨也只是一种痛苦的爱。现在,他脑袋里除了想怎么爱她、爱各种各样的她,已经做不了别的事了。她还这样问,还这样说,真伤人。
成明昭勾起唇角。
永远没什么比拿到别人的真心并且随意抛掷更好玩的游戏。她喜欢看别人对她要死要活的样子,喜欢一遍遍听人呕心沥血的真情,最喜欢的,是看别人幽怨的恨意。
她享受别人对自己的仇恨。
爱恨本为一体,恨的尽头是爱,爱的尽头是恨,最后都是解不开的在意。
江玥也好,薛烨也好,之前的男人也好,未来的男人也好,本质都是她给自己找的乐趣。男人是很简单且愚蠢的生物,只要给他们一点伪劣的爱,他们就会像蚂蚁一样聚在一起,为了一口吐在地上的痰不懈努力,甘之如饴。
趁着有这样的时光,他忍不住问:“明昭,你说那张一百块是骗我的,是”
"是真的,因为骗到你,我还吃了一个星期免费的肯德基。"说起来是份愉快的回忆,复贺兰她们很讲义气,明昭嘴角上扬地告诉他。
他彻底闭嘴,不再抱有任何形式的幻想。
半晌,他终于嘟着嘴唇说:“你真过分。”
当然,更过分的是,他知道了,知道她是个坏蛋,且照样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