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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可我在乎

    顾写尘没飞升。

    他就在这里。

    如当头一棒, 把霜淩从茫然中敲醒过来。

    她像是被雪水浇透,开始觉得冷,唯有金丹融合的地方灼热。

    他说什么。

    他说选……

    “啊——”霜淩猛地回过神, 手忙脚乱地捂住丹田,试图运转经脉之间的荒岚之力,推拒随之归位的千丝情蛊。

    可那确实是她一剑剑一天天修出来的金丹,融于金丹的升起阴阳双合鼎之上铭文涌现。

    它本就是容纳天地荒息之物, 如今竟与这副荒息流淌的莲体,浑然天成。

    霜淩心中运转的九荒息岚心诀, 她手中稳固荒岚的混莲珠, 冥冥之中环环相扣,像是命定一般……她有关荒息的一切,全部聚齐。

    而附加条件,是那千丝万缕的情蛊。

    再一次繁复轻柔地流遍全身。

    等到金光全部吞没,殿内恢复幽寂。

    霜淩捂住灼热的丹田,感受到旺盛的力量回归,经脉之间丝丝发热。然后她终于颤颤抬眼, 对上那人的目光。

    顾写尘眸光漆黑。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他始终并未起身。

    相顾无言。

    都难开口。

    霜淩张了张嘴, 本能让她想要不死心地再问一问, 可她哑然看着这四周的一切, 黑金宫顶垂下森然冷光, 幽寂之中似有幢幢不甘的魔魂。

    杀意凝结, 恨欲丛生。

    这是阴古魔宫,集历代魔主之魔障。

    这里随他意念而动。

    “顾写尘是魔主”的事实如此清晰。

    可似乎正因为是事实, 才格外让人无助。

    炽月,是沸腾之玉。淞阳, 为寒山之日。

    原来他一直在给她信息。

    ……他以截然对照命名。他从艮山而来。他很久不用剑了。

    他说他曾经修道。他说他如今堕魔。

    但他没说他曾经九洲第一。

    更没说他如今魔宫问鼎。

    霜淩眼底也莫名红了起来,为什么啊?

    她捂着自己金光弥漫的丹田,看向对面那人看似平静的目光。可眼底魔气涌动得像是幽冥深海,带着堕魔之人毫无疑问、难以自控的躁郁和阴冷。

    霜淩记忆里的顾写尘停留在飞升前的那一刻。

    到今天他自己推翻了她有关于“顾写尘”的全部印象。

    可那年玄天当前,她用汲春丝稳住经脉,锁住金丹,为的就是能不损害对方一身的修为。

    然后呢?

    今日的顾写尘就这样孤决地倾泻他经脉之中、最后属于那剑修天才的全部灵流。

    从此真正地,这世上再无白衣剑尊。

    霜淩圆睁着眼睛,眼底说不清是被魔气熏染,被金丹的光芒刺痛,还是终于睁到了极致,她眼中缓缓漫上了水雾。

    为什么啊?

    九洲之内处处流传着这个人飞升的传说,四海之间都在谈论魔主临世对仙门的危机。

    你真是——从来惊世骇俗。

    她低头徒劳地看着地上掉落的灵甲短剑,那能够吞噬魔气重创魔主的利器,就躺在他们都够得到的地方。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覆下淡影。

    其实。你杀我。我不在意。

    霜淩心中的确有过挣扎,可最后还是重重地揉住了自己的眼睛。

    打破仙魔平衡的灭世之人就在眼前,她肩着宗门与正道的期盼而来,被推到这样的立锥之地,竟真的成了唯一能了结魔主之人。

    可她知道,她下不去手了。

    这把剑她捅不下去。

    她只能空茫地睁着眼睛,“怎么是你啊顾写尘。”

    顾写尘的膝压在石砖之上,黑袍矜贵,绣金线如山峦走水,他身上的气息也全都变了,他微微捏紧了手指。

    霜淩声音空空地说,“见到你应该很高兴。”

    顾写尘指尖微微一蜷。

    她都不知道多少次抬头看天,想起那个飞升成神的天才。

    她还常常窃喜,有关于你的传说,有我的一分托举。

    霜淩勉强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可现在世界好像完蛋了。”

    顾写尘的黑眸清晰,看着她,终于低声道,“…早就完了。”

    霜淩感受到得他身上压制过仍然汹涌的魔气,她带着混莲珠都依然能够感觉得到。

    可那颗在他身边的金丹却灵沛如瀑。

    丝滑地融进她的身体里,有如此强烈的触觉。

    随着修士结丹的归位,霜淩也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修为在哪里。

    原来,醒来吸纳荒岚的这短短月余,她竟然已经破境到了……元婴圆满的境界。

    好快啊。

    好厉害。

    霜淩茫然地感受着自己的境界。

    这是你曾经最想我做到的。

    快速进境。

    她感受了半天,终于茫然地抬头,“顾写尘,我破境了。”

    然后呢?

    …

    顾写尘眼底的魔影骤然千重。

    尊魔之剑在他的身后嗡鸣反噬。

    他也觉得痛,他矜贵的领襟之上脸色其实并不好,可他强行露出一点笑意。

    “这次不一样了。”

    他竟然试图在缓和气氛。

    那点强行的笑意像是冰川消融之时难以化开的裂痕。

    好陌生。

    顾写尘垂眸,“这次我不会逼你了。”

    霜淩的手攥住膝盖上的裙角,“然后呢?”

    顾写尘深吸一口气,解释道,“金丹会让你重新入道,修者一生只能结丹一次,它是你的唯一。”

    “而即便重来一次,你的命定情蛊还是会与我相连。”

    “因为无论是修道,还是修魔,我都会是天下最强。”

    “…汲春丝方圆万里,只会是我。”

    顾写尘微顿,然后看着她,“整个阴仪之内,你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生活,都可以。”

    他站在高位,就是为了如此。

    霜淩眨了眨眼睛。

    她努力想要理解他,可她摸着自己下腹部,抬手缓缓指着他的脸,终于有点崩溃地颤声道,“可现在我们连体系都不一样了啊……我们怎么解蛊?!”

    怎么解?修魔之人与修仙之人怎样消解?

    你魔阶登顶,我莲体托生。

    你带我入剑道仙门,转身却入欲孽之狱。

    这早就不只是汲春丝的问题了……

    “如今你连……魔主都当上了。”

    我的大天才。

    顾写尘那强行示好的神色终于微微绷紧,然后恢复了他熟悉的清冷微茫,“可我没办法…控制。”

    他勉强解释,“你说修魔也可以的。”

    “可我没说是你——”她声音终于挑高了一些。

    像是矛盾的软钩终于被拉长在两人之间。

    然后她声音带颤,握紧拳头,眼底发烫,“顾写尘,你骗我。”

    顾写尘的指尖收紧。

    他听见她轻声问,“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是顾写尘啊。

    顾写尘从她湿润的瞳孔中,看到一个新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的无措。

    他很少看见自己这样。但他知道这三年已有无数次。

    可如今他身后的剑也看得到。

    他日日压制,但只要一有空隙,尊魔之剑就翻涌不止,历代魔主的魔识压着他难得的弱势,开始疯狂暴涨。

    所有不死魔识都在伺机击破他,取而代之。

    这就是灭世魔头的诅咒。

    “炽月,放我出去玩玩吧。”

    “这就是合欢圣女?更漂亮了。”

    “你不破十,迟早被尊魔之剑吞掉哦。”

    顾写尘单膝重重压下,喉间蓦地一甜,伸手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强行支撑住清醒。

    他不想在她面前展示,他选择的这条路是炼狱歧途。

    哪怕他自己也已经知道了。

    “疯魔吧,杀戮吧,魔主就要如此——”

    “杀光踏入魔域的每个仙门之人,杀回仙洲。”

    顾写尘抬手,蓦地将指尖伸到灭魔灵甲的剑尖之上,生生刺破。

    霜淩下意识阻拦:“你——”

    鲜血涌出,灵甲渗透,这种方法不比刺入魔丹,但他识海中疯狂冲击的魔识瞬间连着他自己的魔气被削下一截。

    “你疯了?!”

    “千机门怎么还没死。”

    “这东西用什么炼的??”

    “炽月,你比我们更疯啊。”

    顾写尘那冷白寒峻的五官,竟然狠得几乎狼狈。

    霜淩怔怔看着他,她也想表现得冷漠一点,可她发现自己的心在痛惜。

    她想的竟然不是我白费了心思,也不是早知道就直接爆丹身陨,甚至不是她终究背负上了害他堕魔的罪过,而是想问他——

    你知道仙魔遥峙之约,魔主之容要出现在九洲之上吗?

    你知道你九洲之内无数信徒,他们都会看到吗?

    天下悠悠众口,要怎么编排诋毁你,从九洲清月跌落灭世魔头?

    她终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腕,她只是抿住了唇,问他:“顾写尘,修魔好吗。”

    让你在登天梯前转身下坠。

    “——我不后悔。”他含着血说。

    他从出生开始,就似乎剑指九天,人生大道日日清苦,他像是比机械更僵硬的机械,他只求飞升。

    可人生悔恨过,痛苦过,强烈地渴望过,他才能明白一点。

    “霜淩。”

    “我不想飞升了。”

    霜淩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听见他肯定地说。

    “其他的,我并不在乎。”顾写尘握紧手中嗡鸣震颤的尊魔之剑,眼底压出寸寸清醒。

    她也终于确定。

    她亲眼看见白月高楼轰然倒塌。

    她所认知的一切,遥祝的未来,这颗被他塑造的道心,重头再来。

    “你以为我在乎吗?我——”

    我也只是在乎你的名字。

    就在这一刻,魔宫忽然从四面震荡。火炮连着刀影剑光、与万千兽鸣同时进深,贯穿攻击着此地。

    被抽离的声音终于传来依稀。

    “圣女!”

    “圣女你在哪里——”

    …

    此时外边已经急疯了。

    炽月魔尊忽然拉入虚无,圣女原地消失,剩下的人被围困在万万魔众之中。

    阴古魔宫之中,那群瞳仁漆黑的宫魔已经迅速地围了上来。

    诛杀魔主的计划极速失败,而圣女是唯一的俘虏!魔主残暴嗜血,没有人知道霜淩会发生什么。

    平光阁四洲的修士们以及合欢宗弟子在大殿之中疯狂焦虑,黑色小蟒在人群踩踏之中左支右绌。

    顾沉商脸上都难看得十分明显起来。他分明说过,一旦危险,合欢全宗只保圣女,可是那一瞬间他们甚至来不及做什么,他的剑和夜宁的剑几乎同时撞到了一起,霜淩却已消失在原地。

    他们还是低估了魔主的力量,以及他对圣女的精准察觉。

    可在场万万魔众,圣女藏于其中,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仙门众人也是急切万分。

    “霜淩——”

    “霜淩你在哪?!”

    可他们的攻击已经激怒了在场所有魔修——攻击魔宫就是亵渎,是不尊魔主,是与整个魔域为敌!

    颜玥唤来漫天七阶以上的飞兽,此时顾不上仙魔遥峙之约,也顾不得在仙魔之间率先开战的罪名了,她只能御兽抵抗狂热的兽境魔修们。

    底下霜淩的那条黑色小蟒身上的鳞片似乎在温养中变了些花色,让颜玥莫名感觉到熟悉,但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个牛鼻子的牛魔率先抡起拳头砸了过来,然后一呼百应,在场万万魔修高呼炽月魔主之名,反杀仙门与合欢宗。

    龙成珏的爆破符篆阵法,配合千机门的无数火炮,倒是能够压制这些魔修,但是——

    “这魔也太多了?!”

    叶敛焦急地闭目感知气息,没有人知道霜淩被魔主拉到了哪里。

    单凭她自己,如何能诛杀?现在他们只求她能安全。

    叶敛凝神去探,霜淩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被浓郁的魔气层层包裹。

    好在她手中有叶家的青叶竹息,只要她挥洒出来,他们就能找到她。

    “杀!杀!欲境联合仙洲!”

    “背叛魔主,杀!杀!”

    “炽月魔主!炽月魔主!”

    阴古魔宫空阔的大殿化作血腥战场,魔修们陷入献祭般的狂热之中,然而——合欢弟子比他们还疯。

    “圣女!——圣女!”

    每个人几乎是狂暴状态,在荒息莲印之下人人爆阶,几乎是要把阴古魔宫掀了的架势。

    合欢宗弟子好不容易迎回了他们的圣女,他们已经无法承受再失去一次信仰。

    魔修的战斗残暴而直接,打到最后甚至会用肉体堆叠,万万魔潮直接如海浪一样压到合欢弟子之上,疯狂踩踏。

    “啊啊啊啊……”

    一道蓝衣流光忽然及时冲了进来。

    “君唤!”

    龙成珏狼狈抬头,惊叫一声。

    从天上回来之后,这位蓝印长老就一直在昏睡,但他或许是再次通过荒息莲印感知到了圣女的危机,醒来直奔阴古魔宫。

    化神的力量在这里得到充分体现,毕竟他已经是顾写尘之后最强的年轻剑修了。

    顾沉商朝他点点头,就在方才他也破境了八阶魔修,再加上君唤,他们今日一定要把圣女带走。

    君唤一剑掀开了堆叠的魔塔,场内的仙门与合欢弟子重新掌握了秩序。

    在一片混战中,他忽然看向魔宫深处。

    君唤安静地看了一会,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可他又抬起头,看向了大殿之上。在雪山之隙中,一轮孤月悬于空中。

    在月亮之上,更远的地方——

    一缕涟漪微微在暗色气流中涌动。

    再次……开始了……

    君唤指尖触碰莲印,缓缓握紧了剑。

    …

    霜淩隐隐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传来。

    是她的弟子们在焦急寻找圣女。

    她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咬牙翻身坐了起来。

    顾写尘静默地看着她。

    她也不知道她现在被顾写尘困在了什么空间之中,总归到处都是他的魔气,像密不透风的牢笼,困住她,更困住顾写尘自己。

    霜淩不能坐视她的弟子们与整个魔域厮杀,也不能让她的朋友们焦急担心,她至少要去给他们报信!

    霜淩现在的耳力足够清晰,她大概能分辨出声音的方向。

    她往后撤了一步。

    顾写尘缓缓站起身,他似乎压制住了体内反噬的魔气,又像是根本已经不再压制。

    说完那些,他身上只剩平静的疯感,冷静又像是祈祷。

    他垂眼,又掀起,“留在这里——”

    霜淩却忽然撒了一把粉雾,精准地包裹住他,然后转身就向弟子们的声音方向跑去。

    “我当你不是顾写尘——”

    她身影顿了一秒,背对着他。

    “…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的!”

    她仍然,想保全顾写尘的名声。

    她确实在乎。

    可顾写尘在那粉雾之中无声闭眼,脚下魔气却更加蔓延开了。

    ……抑制魔气的青叶竹息,叶敛给她的。

    他痛恨这种气息。

    黑雾猛地从他身后腾起,那人眼底漆黑,追着那跑远的少女。

    她循声而去,跑入阴古魔宫森白的廊道之中,每经过一段,身后就陷入黑暗。

    她像是这魔宫之中移动的光源。

    身后,顾写尘一步步跟着。

    他明明走得很慢,可和她的距离却在不断缩短。

    霜淩察觉到了,她红着眼睛咬了咬牙,又想耍她吗?魔主大人。

    她以手中灵甲短剑,体内更加强大的内力运转,除魔三式一路向前,劈开一条逃离的路。

    “霜淩!”叶敛的声音正好切入这片空间,“是你吗?我闻到青叶竹息了——”

    “我在——”霜淩连忙回应,想要告诉他自己没事,让合欢弟子千万不要自杀式暴动。

    可下一秒,身后的魔影骤然千百倍暴涨。

    彻底将她笼罩,转瞬之间,她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顾写尘隔雾看着她。

    他眼底漆黑一片,指尖烫得厉害。

    霜淩心头急了,她将自己的荒息运转到极致,可又发现无论是此刻的心法、手中的剑法,都和眼前这个人有关。

    她逼自己狠心,转身挥出去了一剑,想要挥退他。可那黑雾像是密不透风的怀抱一样搂紧了她,剑气回拢,撕裂了她的半截衣袖。

    莲息弥漫。

    在阴古魔宫之中,甜得明显。

    霜淩连忙拢住衣服后退,急着逃离。

    可那黑雾更加向上探去,落在温热皮肤之上,带着强压的怒欲。

    “顾写尘!”她探身挣动,可哗啦一声,领口连着灰褐的袖子全都被扯裂,露出了被藏在灰扑扑之下莹白清香的瓷肌。

    圆润白皙的肩头暴露在阴古魔宫之中,她皮肤薄软温热,颤了颤,抱住自己。可那黑雾顺着她的藕臂向上,所过之处,后脊开始发麻。

    他在愤怒,吞噬那清甜的莲息,他像是要揉碎这花瓣,淹没所有不该有的气息。

    像是对一朵花的征伐。

    可在浓雾之中,霜淩缓缓放下了挣扎了的手,她的指尖开始发颤。

    她任凭自己被那雾气吞噬,莲生黑水,贪嗔痴欲,点墨成浓彩。单薄盈滟的身形似被搂紧,修颈在雾色中像出水一般。

    霜淩不动,也不跑了。

    她只是颤抖着忽然开口。

    “顾写尘。”

    “你不飞升,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话音出口,终于开始委屈,说到最后一个字近乎哽咽。

    黑雾蓦地停下,顾写尘重重一怔,“不…”

    他的脸从雾中清晰露出,两手垂在身侧。

    霜淩眼泪掉下来了。

    顾写尘骤然开始无措。

    可我真的在乎你的大道啊。

    顾写尘。

    我真的在意你是万年独一的天才,在意你从出生被诅咒般的绝世天赋,在意你日日苦修剑剑为痕,在意你本能飞升成神——

    漫天魔气散落下来,像是他色厉内荏,披在身上的最后一层外衣。

    委顿在地。

    少女声音哽咽柔软。

    到这时候她也不怕他魔主之威了,她就是当年不在峰上小心翼翼一炷香内炼气的学生,她就是一个自不量力想要救他飞升的凡人,她就是想问问他——

    “你带走我的金丹,就是为了这个?”

    顾写尘瞳孔微缩,上前一步,又停住,属于魔尊的黑金色华贵衣摆拖曳在地,声音竟有一丝急迫。

    “不是的。”

    千头万绪沸水一般滚过他心底,酸痛像一场清醒。

    “我只是…”

    恨你告诉所有人…独不告诉我。

    恨你爱天下人,爱得太多。

    顾写尘眼底的魔迹汹涌翻腾却又被压制,最后终于变成金色莲花的纹路。

    黑雾弥漫成一个谨慎的拥抱,他像是碎了又重组,最后却只是指尖穿过她的,握紧了她的手。

    “…我只是想证明。”

    “我带着你丢掉不要的东西,万水千山,仍会找到你。”

    能不能。

    别忘记。

    第62章 别欺负他

    所以你是为了我——

    霜淩眼底碎光, 心头重重一动,觉得很沉。

    在这一方绝望之地,他蔓延的黑雾扫过她垂落的衣摆与指尖, 如手触碰,像是贪嗔痴欲的每一重形状,难以自抑,又竭力控制。

    入魔便以暴虐欲念为生, 下坠方能成就魔功——顾写尘一直沉沦得很清醒,却发现, 自己禁不住她含泪惊惧的眼睛。

    可到今天, 霜淩也只是重见他第一面,几句话,一点时间。

    巨大的落差和猝然的惊变就这样扑面而来。

    她好像到此刻,在肢体与言语的冲撞之中,才终于看清了黑雾之后的这个人,他就是顾写尘。她才终于明白三年光阴的分量,不再停留在她的印象。

    他说他带着她的金丹走过万水千山。

    他用足以飞升的全部灵流养活她自愿消散的胎仙。

    他在万万魔影之中仍然能够找到她匍匐的背影。

    所以, 那年以她伊始的莲□□魔, 到如今……从没有消失过啊。

    霜淩的心震了又震, 碰碎了眼底的水汽, 最后也泛滥起难言的苦涩酸意。

    她捂着自己的肩头, 感觉到冰冷的雾气在她裸露的清甜皮肤上重新织就新衣, 像是徒劳地掩盖他魔气失控后的狼藉。

    最后他们久别重逢, 词不达意。

    只有相撞了,才疼得清醒。

    该说什么?

    ——“那你修魔疼吗。”

    霜淩揪着袖口, 忽然出声。

    所有人都说你飞升了,你却修魔修到快要灭世。大道修行清苦, 而魔气如刀刺锻经沥骨……你疼不疼?

    这是你没教过我的。

    顾写尘的目光震了震。

    他握住尊魔之剑,指尖冰冷却开始回温,黑眸吸光,低声道,“……不疼。”

    和你爆丹相比不算什么。

    霜淩张了张嘴,最后心里沉甸甸的苦涩。

    但好像从这一句话开始,顾写尘漂泊千里的雾气终于恒定在这片海域。

    他像是为了佐证修魔之后并没有觉得苦,顾写尘指腹压在那冰冷漆黑的剑刃之上,剑尖毫不在意地杵在地面,斟酌着低声道。

    “修魔也不难,只要找到正确之书,一天就可以…”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霜淩的心里又酸又苦,捂住耳朵,真不想和他说话了。

    就你天才是吧?当众差点破十阶,当众差点飞升,你——

    可她奇异地…因为这同样让人破防的天赋,把眼前这个黑雾弥漫的顾写尘,重叠到了她的记忆之中。

    仙魔两道,天地之间,构成全世界最荒谬的一个人。

    顾写尘,你真是绝世荒谬的天才。

    但顾写尘就真的没有再说了。

    他越过雾气看着霜淩重新衣襟合拢后的下颌,绷着让他熟悉的弧度。就算是在气闷,她眼底却都是含苞待放的明亮生机。

    他看着这一切,他开始觉得有一点平静了。

    “失去金丹…就是无魂无魄之人,没有识海,只有气脉,只是一朵莲花。”

    霜淩静了静。的确,她现在是听不到别的人或物识海传音的。

    “若再有任何一次,身死人灭,再也救不回了。”

    他身后的雾影缓慢围绕着她,扫过她的踝骨,像是小心又占有的缱绻触碰。

    “金丹归位,你的胎仙复转,才算真的为人,”顾写尘目光深刻地看着她,轻声道,“修为重涨,识海可成,不再是无魂死物,所以我…”

    霜淩把头别开,闷闷答:“…我知道了呀。”

    金丹回归,就势必带回情蛊。

    她亲自爆丹,所以也非常明白——如果汲春丝不在,当年金丹就会跟着一起碎裂。

    这也是为什么顾写尘在看到她爆丹之后,觉得情蛊会反噬一起带走他。

    正是因为汲春丝代替了身陨之人的周身经脉护住金丹,所以霜淩保护了蛊中的另一方。而如今,这也成了继续养活她金丹的方法。

    更最重要的是,阴阳双合鼎是世间最适合吸纳荒息的圣器,与她金丹相融,已成命定。

    …霜淩听得明白。

    只是到头来,他们还是走回原点。

    她戳着自己袖口,有一点崩溃,又不知道能怪谁。

    他们好像都为对方想了很多,做了很多,然后,一无是处。

    霜淩的双瞳清澈茫然,最后长睫一眨。

    可是那能怎么办?生活还是要向前……她还是要保护自己,保护她在意的一切。

    霜淩定了定神,抿住唇,转头看向顾写尘,“今日别打——”

    可顾写尘手中的尊魔之剑锃然作响。

    剑中的历代魔主的残魂已经在他识海中肆虐滔天、表达不满——魔是欲孽,是暴力,是无尽杀生!

    而不是苍白无力地跟一个小姑娘解释这些没用的东西!

    “外边的仙门走狗都要打进来了。”

    “君岐那个老东西已经不在圣洲了?率领三境,杀光他们。”

    “炽月,不行就让本尊来——”

    顾写尘终于蹙眉,识海混乱。

    与此同时,霜淩头顶漆黑的空间开始绞动起来。

    漆黑魔雾无边无际,阴古魔宫又随魔主意念而动,方才她只是听见一瞬叶敛的声音,转眼就再次弥合——但此刻,魔宫之内的震动似乎越发明显了。

    攻击魔宫,就相当于攻击魔主本人。

    顾写尘的脸色明显在变白。他身形不动,但手中的尊魔之剑开始强力噬主。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幢幢千重魔音之中,他此刻没有那么恨了。

    只是有点烦。

    顾写尘垂眸看向手中的剑。

    霜淩看看他,又看看远处——头顶漆黑的穹顶被蓝衣一剑撕开一角,终于洒进了外边的一线寒光,更多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可从外却看不到她。

    “圣女呢?叶少主,刚才你看到圣女了?”

    “我听到她说话了,就在这附近。”

    “不能再等了,你看这些魔物——”

    此时,殿内已经混战一团。

    两道厮杀之间,宫魔拖长的声音还在继续完成魔主问鼎仪式。

    “庆——魔宫飨礼——”

    “敬奉炽月魔主——”

    那一唱二诵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异。

    颜玥和龙成珏等人盯着大殿之内的宫魔们。

    那些幽晦的身形像是魔宫之下冷色的烛火,他们巨大的黑色瞳仁没有什么情绪,在混战的魔修之间来回穿梭,收纳三境贡品,献上魔主的白骨炼火王座。

    他们像是千百年来都如此,精确地像是按照什么贵族之礼来进行仪式。

    神奇的是,当宫魔虔诚至极、三叩九拜、向上进献完毕,整座阴古魔宫之中幽然腾起暗金色的光芒,在这光芒笼罩之下,所有臣服于魔主的魔修,都开始杀意暴涨。

    “吼——”

    “杀!杀——”

    霜淩顺着一线缝隙,终于看得清殿中的情况,自己的弟子们浴血奋战,仙门众人也开始难以支应。她焦急地垫着脚向外边大喊,可声音被淹没在各种狂热的吠叫之中。

    身后的顾写尘脸色愈发苍白,黑雾掩盖了他全身,他在雾中阖目冰冷狠戾,抬手之间雾气暴涨而出,似要压制那些不断吟诵的宫魔。

    然而大殿之内,他脚下的魔影的确无边无尽,不断扩张到整个阴古魔宫之中,可所过之处,群魔狂欢。

    然后这嗜血的魔气又层层反推给魔主,让魔主更加混乱残暴。

    魔只有一个念头。

    杀戮。

    霜淩感受得到,顾写尘身上那种幽冷气息明显正在加重,额角的黑发被魔气吹拂。

    …他又像是要破阶了。

    啊啊啊!

    君唤只能找到她的方向,可魔主罗织的领域,他还是无法得进。霜淩想叫顾写尘把这一方空间劈开,可他眼底的魔纹正在极速冰冷地凝结。

    修魔果然根本就不稳定!

    霜淩抿住嘴唇,默念心诀。体内方丹运转,督脉上行,她的大脑深处好像终于复苏了一小片空灵的识海。

    她的金丹、方鼎、经脉间的荒岚、固息的混莲珠,所有一切浑然天成环环相扣,被汲春丝与另一人紧密相连,到最后竟然…从识海中听见了几分尊魔之剑中的声音。

    有无数人正在争抢…

    “炽月,本尊盖世神功等候多时…”

    “让本尊来。”

    “本尊会杀光九洲……”

    这是…历代魔主,嗜血,残暴,好战。

    霜淩看着那与阴古共生的宫魔们俯首献祭,高呼魔主之名,刺激魔修更加兴奋,她忽然意识到……

    这些宫魔敬主,但并不一定敬的是哪一任主!

    只要魔主足够强大残暴,无论是谁都可以。

    历代魔主身陨之后竟以残识长存,伺机夺舍侵占,以达永生。

    这,这竟然像是…乾天帝君?

    仙魔两界之主,竟然用类似的方式……以求长存。

    霜淩心口莫名一紧,忽而,听得一声长哨。

    “咻!——”

    …

    颜玥放下了手中的翡翠凝露哨。

    阴古魔宫的天空之上,缓缓出现了一轮堪比圆月的千机炮口。

    那炮口几乎遮住了原本悬于穹顶的孤月。

    仙门众人已经意识到今天无法善了,炽月魔主的残暴和实力远超他们的认知,既然已经开战,只有死战了——

    千机炮台由十只坤地飞翼巨兽从空中驮来,浮动的铭文之上涌动着浅浅的荒息。

    这是他们和千机门留下的最后后手。如果不敌对方,就以目前仙洲的最高火力,摧毁阴古魔宫,从而重创魔主。

    “君唤,沉商,夜宁,你们去护住圣女。”

    坤地王女沉稳地看向所有人。

    “两位少主,护住殿内符阵,擎拆长老去千机炮台操控,剩下的弟子们——”颜玥看着在空中振翅的飞翼巨兽,“尽快逃。”

    千机门下了血本,这一炮之威,是比照当年顾写尘飞升时的“寒山之日”所造。

    今日,为了诛杀九洲大害之魔主,他们不得不如此了。

    尽管这一炮之后将会发生什么,究竟能不能真的诛杀魔主,会不会引起魔潮反扑,并没有定数。

    但谁能站在仙魔之间,带来平衡呢?自古难全,唯有出击。

    那玉盘般的炮口之中,开始凝聚起灼目刺眼的金光。

    那是三年以来,仙门第一次掀起大战,东海对岸的仙洲都足以看到这片金光。

    九洲之间,无数人登高楼远望,有修为的干脆御剑飞至半空。

    “这、打起来了?”

    “和莨王吗?!”

    “按照遥峙之约的传统,魔主应运决出之后,不是应该先与仙洲露面吗?”

    “难道是莨王不愿震惊世人?毕竟曾是仙门世家公子——”

    “能让平光阁动用如此武器,顾莨魔功当真可怖…!”

    “难道仙魔两道就没有平和的希望了吗?”

    “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平光阁胜,我们的灵气已经越来越稀薄了。”

    ……

    而此时,身在欲境牢池中的顾莨正在用魔气融化铁链。

    他瞥见远处雪山上的金光,于是连忙透过铁窗看去,然后他开始拍水狂笑。

    “哈哈哈,千机门的老东西……还算有点用。”

    “自相残杀吧!蠢货们。”

    炽月魔主?管你是谁,他迟早报回欺头之辱。

    九洲上下,只会震撼于我的名字——

    阴古魔宫内。

    霜淩仰头看着那“太阳”升起,她转头猛地拉住了顾写尘:“快打开空间。”

    顾写尘在闭着眼睛,却精准抓住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

    睁开眼,眼底带着清晰的魔纹,语气却很释然,“你要把我交出去吗?”

    霜淩眼睫一动,抿唇,“你觉得呢?”

    “也可以,”他眼底漆黑无边,气息如幽冥,看着她,“堕魔的样子,你能接受吗。”

    霜淩咬住齿尖。

    事到如今,有太多事未能言明,可她也明白一个道理。

    她的识海中能隐隐听到尊魔剑的声响正在减弱。

    顾写尘压住了暴涨进十的魔阶,也压住了几千年魔主的恶意环伺,但为此,他几乎动用了所有魔气,脸色冷白,身形僵直。

    其实现在是最好杀魔主的时刻。

    他只要一出这方领域,会很好杀。

    但,大概是因为她在意他疼不疼,顾写尘已经觉得高兴。

    顾写尘身上的黑雾掩回身上,指尖一动,亲自掀开了这片魔域,暴露在抑魔竹息、爆破阵法、刀光剑影、金光巨炮之下。

    她就是他的一生豪赌。

    顾写尘此生最好杀的时刻,一身玄衣站在阴古魔宫之上。

    “圣女在那里!!”

    “圣女!!”

    “她被魔主俘虏了!”

    君唤、夜宁、顾沉商三道身影瞬间同时掠了过来。

    顾写尘站在黑雾之中没有动。

    他看见自己当年的寒山之日被仿照,在他头顶绚烂,一如那年他疯狂之下无边无尽的绝望。

    可这一次。

    霜淩仍然站在他的身旁。

    不是一柄小剑送丹来。不是孤身暴洒九天。而是,与他并肩。

    霜淩想,她明白的道理就是……她连人机顾写尘都没能捅得下手,你说呢?顾写尘。

    单薄少女高高举起了他的手:“合欢圣女在此!阴仪魔主——无意宣战!”

    巨日炮光骤然停下。

    如果可以,她来献上新的和平。

    …

    圣女带着魔主回到了阴古魔宫之中。

    为什么说是圣女带着炽月魔主,是因为那道黑雾身影真的跟在她身后。圣女说她一切安好,三境勿与仙门为敌。

    于是大战未起,魔潮退散,合欢弟子面面相觑。

    “圣女……”

    一条花色逐渐清晰的小蟒在人流中焦急地穿来穿去,蛇信子嘶嘶吐,颜玥看见它,忽然十分眼熟地把它抱了起来。

    曾经坤地三山,十阶古圣兽,和它很像…?

    叶敛看着霜淩随魔主离开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松开,她再次带来仙门的和平,她似乎不需要他的青叶竹息了。

    旁边的龙成珏却皱了皱眉。这魔主……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方好像没有他想象的嗜血残暴,但龙成珏敏锐的直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众人都处在和平结束战斗的惊疑中。

    所以,没有人看见,夜宁缓缓收回震惊的眼神。

    大概是并蒂生莲,她似有所感。

    而那天赋过高的魔功,那望着寒山之日的平静,以及那人握剑的姿势。

    ……天啊。

    夜宁活了这么多年,也第一次感觉到超越世俗的震撼。

    谁能想到?谁能料想?

    那位他真是……

    “怎么了?”顾沉商低头,牵住她的手。

    夜宁深吸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她想,霜淩是在保护那个人的声名。就像她自己也不敢想象,如果那个人不入飞升、堕魔为尊的消息在九洲传开……将会有多少人道心碎裂,然后入魔效仿?

    蔻摇在旁边忧虑地问:“沉商长老,圣女在魔宫暂留真的没问题吗?”

    顾沉商也是面色肃然,夜宁却轻声,“应该没问题。”

    “放心,仙魔遥峙之约,魔主会露面的。”夜宁摸着下巴,“而且,你们魔族的传统节日不是就要到了?”

    “喝酒的季节,暂时不会开战了。”

    宫魔们也竟真的重新安静下来,化作魔宫之中的幽灵,游走在森然宫道之间。

    霜淩跟着他们穿过这冰冷凄寂的宫苑,终于把魔主大人带回了他的寝殿。

    霜淩没有进去,但她站在门外,终于看清了他的旌旗之上绣的是什么。

    不在宫,不在峰,不在剑……还是再见了。

    而如今的那人越过门槛,身形终于微微一顿,几步后彻底单膝跪在空无一物的冰冷榻上。

    黑发丝丝垂落。

    心绪的剧烈起落,万万魔潮的回涌,历代魔主的侵蚀,顾写尘强压的平静早就成了一片失序魔场,再多一分魔气就要欲孽失控。

    那人枕着漆黑的剑,靠在床榻,黑雾弥漫整个寝殿。

    他在雾中打坐,冷白的侧颈之上缓缓浮动着黑金色的纹路。

    …原来你修魔就是这样修的呀。

    霜淩手捧着刚刚高举的和平,想了又想,终于在他寝殿一边坐了下来。

    荒息浅浅地弥漫在四周。

    阴古魔宫之内也根本不安全,当魔尊也没那么威风。

    随时都有可能被反噬,随时都有可能走火入魔,随时都有可能暴阶变成灭世混沌…谁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要你魔功盖世。

    她又听见了听见了剑中的魔音。

    “他怎么这么难吞…”

    “他到底谁,本尊以前见过吗。”

    “十代魔主化形入剑,他现在这个状态,一丝魔功就能魂灭。”

    “杀了他,杀了他,…”

    忽然,漆黑冰冷的剑柄被一只小手握住。

    她开始吸纳其中不安分的蓬勃魔气。

    不巧,她方丹之内,有一个接近飞升的人所有的灵气。

    好巧,她是这世上唯一能将灵气与魔气融合为荒岚的人。

    “这女娃疯了?!”

    “她要做什么?”

    “她不要紧,先吞了炽月。”

    炽月淞阳。

    走过万水千山的岔路,我都没对顾写尘下手,你们……

    霜淩握着剑柄,终于忍不住拍了这些坏魔一下。

    “别欺负他。”

    魔气忽然止歇。

    下一秒,她抬头,对上那人漆黑睁开的眼睛。

    第63章 七情六欲

    他漆黑的瞳孔中, 魔印正在缓缓退潮,熟悉的透蓝浮了上来,像是一池深潭, 又泛着什么波澜。

    顾写尘玄衣垂地,黑金色的纹路从他侧颈消失,那目光从长睫下漏了过来,仍在看霜淩。

    …他听见了。

    她刚才说的话。

    霜淩缩了缩柔软的指腹, 忽然开始不好意思,嗫嚅问:“我那个…吵醒你了?”

    顾写尘眼底映着她的样子, 压着点微弱的暗火, 唇角压住。

    “他们没欺负我。”

    尽管十代魔主,被封禁十三年,戾气幽怨累积,时刻夺舍。

    但,顾写尘是一个清醒到敢探灵自己识海的人。

    他对识海的控制已经非比寻常,甚至可以化雾为刀直接剐自己的脑子,否则这十三年未出的怨念足以让历代魔主吞噬新人, 取而代之。

    刚刚霜淩带走的魔气帮他更快压制住了沸腾的魔识, 但他那浅浅游动的黑雾却按住了她的手腕, 捏住, 缓缓移开。

    “不用这样。”

    “哦, 哦…”霜淩手中的尊魔剑柄玄铁如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那把剑。

    其实吸纳魔气的感觉也很糟糕。她现在到底是天生地养的莲体, 金丹复位之后才开始能够达到修者表里莹彻之态。而魔气侵邪,如果不是她体内的荒息高于灵气与魔气, 或者如果不是她金丹之内灵气足够充盈,她是做不到平衡地融合荒岚的。

    头顶的目光如有实质, 霜淩瓷白的脸颊慢慢爬上一丝韫色,“没欺负就好,我知道,你永远是最厉害的嘛…”

    “霜淩。”

    他眼底浮动的波澜终于聚成一丝清晰的笑痕,冰川消融,“但你可以欺负我。”

    霜淩的指尖微顿,心头忽地一跳。

    她不自觉地扣了扣那漆黑冰冷的剑柄,小声说,“我不会欺负你啊,我是在帮你,你的状态很不稳定。”

    三年速成近十阶的魔功,他比当年修仙的天赋还要夸张。若顾写尘能足够恶意到失去本心也罢,那他就会和十代魔主共生共处。

    但显然,他还在无边魔影之中恪守着清醒。

    顾写尘身形不动,黑雾却从她腰间把人托了起来,带她坐到了床榻上。

    他没有在笑了,大约是知道她是个很容易不好意思的人,所以这笑意十分微末,藏得很深很深。

    但其实,从圣女当众举起他的手,他就已经在笑了。

    再睁眼,她还在眼前。

    让别人,别欺负他。

    顾写尘一辈子都很难杀,做什么都很简单。

    可大道苦修二十五年,堕魔淬炼三年。

    他站遍两道的顶点,才终于找到一种属于他的活路。

    顾写尘的黑雾覆盖在她背脊三分处,嗅着她领襟之间的清甜,眉目间的冷戾一点,一点散开了。

    霜淩一直是个对别人情绪很在意的人,她偷偷瞥了他两眼,还是发现他在隐晦地笑她,于是故作冷静地解释道,“你知道我现在经脉之中都是荒岚,帮你压制魔气,我也能试着融合荒息。”

    “我知道,”顾写尘抬手拎起那柄玄铁长剑,毫不在意地抬手丢出去,嵌进坚硬的山壁宫墙上,“但我可以给你更好的。”

    霜淩隐约听见了历代魔主骂娘的声音,而顾写尘并不理会。

    他问:“霜淩,你为什么留下了?”

    “为什么帮我教训他们?”

    “为什么站在我这边。”

    霜淩张了张嘴,其实她也有很多很充分的理由,可顾写尘也不逼她回答,只是告诉她:“——我都很高兴。”

    霜淩眨了眨眼。

    高兴。好清晰的情绪。

    从前他是喜是怒都平静,他最常见的神态就是淡然,可到现在,修魔之后的顾写尘,开始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了。

    他在给她看。

    霜淩脑海里的那个顾写尘,那个因为仙魔两条路而割裂、而让她不敢认的顾写尘,开始被他自己填色描边。

    她白皙修长的侧颈垂下,露出头顶一个很乖的发旋,“…那我也高兴。”

    或许你真的能做一个好的魔主呢。

    或许这真的是一条新的路呢。

    我也变得更厉害,用我自己的方式——

    顾写尘指腹微微摩挲,黑雾托着她起身,像是一个拥抱,“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魔主行过宫楼,一切活物避退。

    霜淩跟在他侧后,看着他黑金色的衣摆掠在她鞋尖。

    这阴森魔宫里道道宫墙如劈,与帝王家整饬的宫苑截然不同,每条甬路的走向都随心所欲,山体之间连着楼廊阁道,以黑链鎏金裹着冰块相连,看起来原始又狰狞。那些雕刻的笔画和道旁的石象生与魔主陵宫并不相通,但同样暗光阴寒,如同雪山内里的黑金点墨。

    而这一切,全都随魔主一人心念而动。

    他抬脚向前,就凭空生路。

    霜淩跟着他一路向下,路过银鳞鬼火般的烛灯,上边全都画着金痕勾勒的炽月印,纸灯笼拓印着莲花。

    所有宫魔远隔百米就匍匐在地,恭送魔主。

    他们敬奉历代所有的魔主,无论是谁的魔识统治阴古,都意味着那就是最强盛的尊主。

    “尊主…”

    “尊主……”

    那人始终背影平静,路过这一切。

    做剑尊,还是做魔尊,被多少人敬仰,亦或被多少人痛恨,对他来讲,似乎都可以不重要。

    霜淩就这样跟着他,她想,顾写尘是一个因为天赋而自我的人,但她也是霜淩见过的,内核最稳,最强大的人。

    当属于正道白月光的光环散去,她开始真正地看见“顾写尘”。

    清寒雾凇之下,是旺盛蓬勃的金日。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清静无上的卫道者。

    他只要他想要的东西。

    在这样一个以前从未想象过的阴寒之地,在与当年飞升为神背道而驰的境地。

    她好像终于有点懂顾写尘了。

    …

    霜淩跟着走到了阴古魔宫的地底深处。

    在石壁的嵌凿的漆黑水晶冰锥下方,看见一口幽深无光的井。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甚至有一点回音。

    “阴阳鱼井。”顾写尘答道。

    这是一处垂直空间,回环四壁被雕琢描绘成了一整幅辽阔的阴阳鱼图,其中阴仪那一方显然更加漆黑明显。

    而那口井就点在鱼眼之处。

    黑雾缠绕在霜淩的踝骨和指尖,护着她走下高耸的台阶,走到井口边上,鼻尖微微抽动。

    “这里连接着荒岚之水的源头,”顾写尘站在她背后,声音清晰,“当时你跳下去的地方。”

    霜淩想起来了,合欢弟子被莨王率魔围攻,她为了找回荒息操控之力,于是跳下了荒水。而彼时他还捏造着身份——

    她怕他在魔域混战中被波及,觉得他是个灵力流失的可怜人,还兀自给他安排后路。

    霜淩后知后觉地尴尬,伴随着一点气恼,回身指着他。

    她的指尖从他眼尾滑向太阳穴,“你的疤呢。”

    像眼泪一样的。

    顾写尘身后的黑雾探入她的掌心,在指缝间缓缓流动,扣住,“现在不需要了。”

    他流过一次眼泪,七情六欲,已经学会。

    霜淩揣着手,心里哼哼两声,低头看这口井,那她感知到的就没有错,这里是整个阴古魔宫魔气最浅的地方。

    荒岚在随着水波微微徜徉。

    “阴仪之内处处弥漫着荒息,”顾写尘说,“但真正的源头,被藏在魔宫之中。阴古不开,真源不显。”

    又是被历代魔主垄断的资源…那他们的魔识是如何被炼化入剑,以求长存…

    仙魔两道,竟然殊途同归。

    霜淩转头看向黑衣静立的魔尊,这三年他一定也观察走访了许多。

    顾写尘完备顶尖的修为让他在魔气入体之后仍然能内守丹田,留住灵力,与暴涨的魔气并存——顾写尘是知道荒岚这个世间天机的,甚至他还看到过九荒息岚书的前几个字,但他却并没有修行荒岚。

    就像霜淩的猜想那样——因为他不能。

    在这阴阳鱼井之下,她能更加清晰地感知到那片金光…

    那是母体的光辉,是只有女性才能真正修行的炁蕴,是古老天地“孕化”的天机。

    乾天帝君并不能修荒岚,以之炼化他人,藏匿自身。

    历代魔主也不能修荒岚,以之存留魔识,伺机夺位。

    霜淩怔怔看向自己的掌心。

    青金色的荒息光芒从掌纹中微微腾起……合欢圣女也从未被人教过修行荒岚,长久来只作为容器。

    却恰好在她这一代,真正入了…荒岚道。

    同时,还有一件事至此也很明了。原著之中大男主一直搅动仙魔混战、融灵魔为荒岚,最后在九洲上下称帝——

    其实顾莨就从没有修成过。

    荒岚在他手中只是一种更好用的炁而已,但他其实从未真正修炼荒岚,所以到最后也只是人间称帝、遥叹顾写尘而已。

    原著中在坤仑山猎时,顾莨拿走了阴阳双合鼎,之后一直随身携带,他并不能像霜淩这样融入体内,其实早已是预示了。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男主式叙事。

    霜淩低头看着藏在阴古魔宫之中的荒源,再看看那个对待天机仍然平和的男人,忽然觉得,其实大男主也从来都并不真正在意飞升。

    他一辈子最在意的只不过是用各种方式、各种手段,超过顾写尘而已。

    那如果顾莨知道现在连魔主也……

    霜淩忽然捂住了眼睛。

    大男主,你…你那么百折不挠的人,一定能挺住吧!

    黑雾掠过她腰间的混莲珠,洁净冰凉地落在她眼皮上,他问:“怎么?”

    霜淩重新睁开眼睛,“…没什么。”

    莨之破,非人之过。

    不管了。

    霜淩双瞳认真:“可是,仙魔遥峙之约,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仙魔两道从古缔结的契约,当魔主诀出,会与仙门照面,彼此探探对方的虚实。霜淩对顾莨的认知没出错的话,这恐怕就是大男主日思夜想的“闪亮登场”、震惊九洲。

    原本十三年前,以圣洲封禁阴仪魔域为句号,仙魔之间已经没有平衡,这些传统也已经失效。但如今两界未起兵戈,有和平之意,古老的传统就会再次响起。

    顾写尘抬起指尖,黑雾像是他的另一双手,“现在还不稳。”

    无论是破阶,还是反噬,都有失控的可能。

    “压制尊魔之剑,还有一物。”

    霜淩连忙问:“是什么?”

    顾写尘刚要回答,却顿了一顿。他眼底带了微不可查的笑意,心底的酸热和从前不同,他低声问,“…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霜淩脸一红,“我…”

    顾写尘压住唇角,黑雾如触,碰着她的指尖,声音仍旧清冷。

    “——冰息重剑。”

    他三年不曾拿起的旧剑。

    代表九洲剑尊的一切。

    霜淩怔了怔,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沉沉的过往,问他:“你把它放在哪啦?”

    “和你北鼻剑,破荒剑,一切埋在你离开的地方。”顾写尘眉眼清晰。

    霜淩的心口蓦地绞紧。

    那我们会拿回来的。重回仙洲,一切开始的地方。

    “你可以在这里修炼,”顾写尘道,“我也会找到平衡。”

    霜淩闭目,能感知到漂浮的荒息在缓缓涌入她的经脉之中。顾写尘已经看明白她如今的修炼方式了,他不再逼她练剑,他认可她是独一无二的天才。

    霜淩呼了口气,“那…我要一直要待在你的魔宫里吗?”

    她的合欢弟子可能会担心。

    “你可以等一等。”顾写尘眼底清明,“黑金心穗花蒂落,月血树就会结果。这是新的季节了。”

    他的黑雾舐去她指尖袖口残存的所有青叶竹息。

    他可以养花,比任何人都养得好,…

    “主——人——”

    “主!!人!!——”

    半黑不黑的华丽大蛇悲痛地爬行过来。

    顾写尘听见,微微一顿。

    但这一次,霜淩也抬起了头。

    她金丹归位,识海复苏,终于能听见这曾温养于阴阳双合鼎中的声音。

    茅风中蟒绕着霜淩阴暗扭动,以为她还是听不见自己,只能悲痛地说:“都怪这个该死的人类把我养得面目全飞,但现在我的皮又展开了,你看我,你看我,你看——”

    霜淩眨了眨眼,抬头看顾写尘。

    他眉眼间不是很高兴,冷漠地看着这条长大了很多倍的蛇。

    霜淩却莫名开始想笑了。

    原来这条蛇就是她的蛇,他带着她的金丹走过九洲时,也带上了她的宠物,把它养成黑的。

    仙魔唯一的不世天才,唯一不擅长的事情,她好像知道了。

    她摸住了茅风中蟒的三角蛇头,看着它疯狂乱眨的豆豆眼,抿唇笑了,“茅茅,你受苦了。”

    “!”蛇蛇乱窜,“啊,主人你听见了,顾写尘他罪孽掏天啊啊啊——”

    成吨的坏话倾泻而出。

    顾写尘的指尖冷漠地动了动,黑气弥漫,最后还是没动手。

    霜淩始终低头,双肩耸动,藏住唇边笑靥,然后在心里偷偷告诉茅风中蟒。

    但是…其实你也得谢谢他呀。

    魔主大人往后靠了靠,指尖微微一动,同一时刻,阴古魔宫之外的门扉消失,挡住了外边的来人。

    他看着低头和蛇碰碰的少女,半晌后也轻提唇角。

    养不好灵蛇又如何。

    他不后悔入魔。

    酸涩恨爱,七情六欲,他终于都懂了。

    …

    叶敛站在阴古魔宫之外,终是叹了口气。

    他担心霜淩在这里浸染太多魔气,莲生灵体会受不了。他从药箱中拿出封着青叶竹息的瓷瓶,最后轻放在魔宫的门口。

    身后,龙成珏跃下刀尖,抬头看了眼雪山之中的宫门,“你留在这里,我和颜家人先回去。”

    叶敛点头:“仙洲如何?”

    龙成珏回头,与坐在飞翼兽上的颜玥遥遥对视一眼,表情竟然都不是很乐观。

    龙成珏飞升上了兽背,颜玥看了看头顶的“炽月”,心中微微揪紧。

    仙门与魔域的和平刚刚达成,新的变故又悄然出现。

    天道不安啊。

    魔宫另一角,君唤同样也在抬头望天。

    他穿着破旧的蓝衣,握着一把破损的剑,守在阴古外的石墩上,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思考,更像是在出神。

    顾沉商来叫了他几次,“走吧。”

    圣女以己身稳定局面,合欢弟子严守在魔宫四周,圣女若有任何问题,腕侧的莲印会有反馈。

    他似乎能感觉到,这莲印之中的圣女之息变得越发强盛。霜淩已经是历代圣女之中修为最高的存在,无论是通过采阴补阳还是其他,顾沉商都默默骄傲。

    女子当自强,强才有权力。

    君唤仍看着头顶的天空,在雪山山巅之上,一轮金边孤月静静悬空。

    可他的目光似乎在月亮更上,天外之天。

    对于蓝印长老,顾沉商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本就是木讷之人,而君唤比他还要空白呆板,两个人站在一起,可以几天几夜地不说话,但又都知道对方是能够信任的人。

    夜宁陪在顾沉商旁边,知道这俩人是说不出三句话的,于是出声问君唤:

    “天上有什么?”

    头顶的阴云缓缓遮住月亮,魔域之中的月血树开始结出酒香。

    君唤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夜宁摊了摊手,就知道,一个两个都是闷葫芦。

    她拉住顾沉商的手,准备去找找这魔族特产的月血树,可脚步却忽然一顿。

    然后她回头看着君唤。

    她已经猜出炽月魔主就是那位……

    那君唤在天上看到的。

    是谁?

    …

    阴仪魔域之中,魔气愈盛。

    月血树是散落在阴古魔宫山域之中的古木,只有当魔主现世,才能得见。

    这是魔族的盛大节日。

    因为月血树的果实就是树本身,当黑金心穗花全部蒂落,月血树就会流出乳白色的酒液,酒香弥漫整片阴仪三境,引发争抢。

    这一切,霜淩却忽然不知。

    霜淩在阴古魔宫之中修炼,阴阳鱼井中的荒息源源不断,她沉在温凉的井水之中,莲生清香弥漫,茅风中蟒游动着陪伴她。

    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的金丹迅速与流淌荒息的经脉重新融合。

    她的修为真正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心境,心法,学过的剑式,悟道的剑意,破境过的瞬间,共同构成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

    荒岚道中……唯一人。

    弥漫的黑雾缠绕在莲息之中,像在处处嗅闻。他每天来看,安静地陪许久,然后又安静地离开。

    …进境太快。

    连他都不知道教什么。

    顾写尘在檐下的暗影中笑了一声。

    他摸了摸心口。

    他想这大概是欣赏和骄傲。

    月色下,整个魔域已经开始争抢。

    万万魔潮涌动在阴古魔宫四周,兽境魔物在抢夺月血树酒这件事上颇占优势。

    魔主的雾影纵贯整个阴仪,他看了片刻,抬脚,走向树下。

    顾写尘本人一出,万魔立刻避退,对力量的绝对臣服让他们纷纷匍匐在地。

    “尊主!”

    “尊主——”

    像是剑气劈开潮水,玄衣身影平静地穿过魔潮,停在了最高的那棵月血树下。

    顾写尘拎着一只竹筒,在月光下等开花结果。

    阴阳鱼井中。

    霜淩被水洗过的清丽眉眼微微一动。

    旺盛的荒息萃炼之下,她体内的力量轮转过无数个轮回,将要突破修为之界——

    从元婴圆满,迈入分神之境。

    这太快了…这样的速度,就算是未入魔前的顾写尘可能都没达到。

    他也会惊叹吧…!这个念头在心尖滚过一圈,她唇瓣莫名一勾。

    可在霜淩睁眼前的瞬间,却心口一震。

    阴阳鱼井四周的漆黑蓦然高远,她在虚空中似乎对上了一双眼睛。

    漠然浓绿。

    霜淩从脊骨爬上一种原始的战栗,哗啦一声从水中冒了出来。

    雷光悄然追着少女而来,在月色乌云中破开一线天光。

    她快要破境了!这件事要告诉顾写尘。

    她似乎感知到了危险,这件事也需要告诉他。

    霜淩提着湿哒哒的裙角穿过黑链冰块连着的楼廊,试图找到魔主的身影,却到处都没有找到,最后转头,看见了被无数魔影避让圈出的一棵纯白高树。

    那人正在树下。

    霜淩穿过魔群,用荒息吹干着发丝和裙裾,向那背影跑过去。不知为何,魔潮也为她让开了路。

    ——“顾写尘!”

    他早就睁开了眼睛。

    平静的眼底甚至有一丝眼看花开的笑意。

    霜淩急忙忙地拉住他黑金色袍袖,远处四下的魔修顿时低低哗然,心道圣女果真勇猛,连魔主大人都敢上手……

    霜淩喘了口气,抬眼对上他清晰的黑眸。

    “我要破境了!”

    “我还、还看见了一双眼睛,我觉得很不祥……”

    顾写尘垂眸听着,黑雾从身后弥漫,开始严丝合缝地围住她。他看进她清澈的瞳孔,探究着她的情绪。

    “你这么着急?”

    他心底似乎感受到了微酸的酒意,明明他还没接到月血树的结果。

    但他竟然尝到了甜味。

    “我是呀,我着急呀——”霜淩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可她本能地觉得不安。

    顾写尘忽然低下头。

    黑雾漫过他锋利的眼尾,藏住一片韫色。

    他看她看得这样认真,终于让霜淩再次感到了不好意思,捏着自己还濡湿的袖口,往后退了退。

    “怎、怎么了?”她紧张地问。

    顾写尘离她很近,气息也轻,目光像在寻找——

    好的,坏的,都想告诉我。

    守护我的道。

    问我疼不疼。

    不让别人欺负我。

    在意我如何自处。

    在意世人如何看我。

    顾写尘的竹筒里“啪嗒”一声,落下了第一滴清酒。

    他站在月光里,玄衣黑发一身孤冷,可却闭眼,深吸了口气,终于想笑。

    少女有点恼地退了退,“你看什么…”

    “霜淩。”

    “我在找你也心悦我的痕迹。”

    他眼底如夜坠星。

    找到了一点。

    第64章 是我心动

    也、也什么?

    头顶是清冷孤月, 他眼底的浅淡笑意让霜淩晃了眼。

    她蓦地揪紧了自己的袖口。

    四周各种声音正在喧嚣,此夜是阴仪的节日。

    “月血树结果了!”

    “有酒了!有酒了!”

    而魔主的竹筒里,滴答, 滴答,莹白玉色,酒香盈起。

    “尊主降福三境——”

    “这是炽月魔主的馈赠!”

    万魔如潮向最高树下的人影叩拜,可那黑雾藏住他们两个。魔气先透过她的混莲珠, 然后才涌动四周。

    霜淩闻到了月血树酒的浓香,和他领襟之间的洁净。

    她看着顾写尘, 心底快要破境的骄傲和对未来的惊惧同时落地, 心口清晰地叮当一声。

    难道是酒香太馥郁,浅浅地染遍了空气,所以她开始觉得微醺。明明没有喝酒,霜淩却悄悄觉得心口像被酒曲酿了一遭。

    心悦你的痕迹。

    我,我有吗。

    顾写尘说完那句话,心头滚过千万遍的酸恨都退潮而去,他又重新找到了一种笃定。

    虽然现在找到的痕迹还不多。

    但他很擅长寻找。

    顾写尘为她接着最先落蒂的月血树酒。

    树下, 少女的脸红得要破皮一般, 露荷掐尖的清淡甜香弥漫而出, 她盈润唇角像是藏着甜酒, 凝在形状漂亮的唇珠上, 一抿就被会压破。

    顾写尘的视线就落在那里, 视线压着她的唇瓣。

    霜淩从心紧张到鞋尖, 她在月夜雾色中看着眼前的人,那双总是冰冷淡漠的黑眸多了很多情绪, 多到让人不敢看。

    成魔之后,他眼底的冰蓝色辉映出不同意味, 冷白下颌绷紧如削,仍然清冷,却似乎有种得偿所愿的释然。玄衣之下,冷雾隐隐带着冰霜气息,触碰却滚烫。

    他…他好像忽然就从一尊冰块被雕琢成了眉目清晰的真神。

    欲念丛生,又矜持克制。

    霜淩终于反应过来,可是不,不对啊。

    哪有这样说的,哪有说你也如此的——

    她从那种喝了酒一样的微醺中醒过神来,抿唇时脸颊浮起浅涡,羞恼地离他远了一点点。

    而且,现在的重点也不是这个!你都在关注什么呀顾写尘!!

    可黑雾明明无形,却避无可避,像手臂一样箍在她身后,退无可退。

    她单薄身形像是一揉就碎的花茎。

    让人想用力。

    顾写尘暴力压制到很远的重重魔音在识海中窸窸窣窣响起。

    “上啊,炽月,我知道你想。”

    “废什么话,一个女人,你直接干啊。”

    “你行不行?”

    “本尊从未见过你这般的魔主。”

    顾写尘眉目垂下,懒得理会这帮死了千年的怨魂,继续在自己识海里不要命地放毒,以暴制暴地压制魔音。

    …懂什么?

    弥漫的黑雾在她颈侧如指尖轻轻触过,勾缠在少女唇角之外,没有细探。

    这里从前他亲过。

    当着人亲过。强硬亲过。

    现在他的经验是——

    得她想亲才行。

    黑雾像手臂箍住她的腰,缓缓带向前,霜淩和他挨得只剩一拳距离,可头顶的雷光穿破云层,一瞬映亮她红透的脸颊。

    她脸真的烫,焦急,又羞恼。

    霜淩攥了攥拳头,眼睫微微卷颤,“我说的是认真的,你能不能先关心一下重要的事?”

    顾写尘看着她点头,“在关心。”

    这是一个被他教得很用功的小天才。

    霜淩掐了掐指尖,指向远处,“我的天雷要降下了,我觉得有人在暗中观察…”

    既然她修荒岚道会有天雷,那就说明在天地大道之中,修荒岚,真的可以飞升。

    那么那些早就接触了荒岚却未能飞升的人,他们会如何弥补?

    顾写尘的目光压过她唇瓣,掀起眼皮,“——你放心进境。”

    剩下的他会看着。

    无论是正道还是魔道,两界之主修到最高处,都是无边无形,化尽虚空。

    顾写尘已经研究了三年,他也很想知道,冥冥中的千丝万缕到底有什么联系。以及,有没有什么东西,曾经被所有人…或者被他忘记。

    他站在过两种体系的巅峰,这次……他大概能找出一种不同的路。

    而她——

    “你好好做天才就行。”

    顾写尘黑金色的袍袖微抬,一手圈住了她单薄的身形。

    霜淩的心又是一跳。

    这样被他承认,像是站在他已经很高的掌心,仰头看长天。

    月血树酒盈满了竹筒,夜空终于被雷劫映亮。

    …

    “打雷啦!打雷啦!”

    “这是天在赐福月血树酒!”

    魔修们看到了穿过浓云,降临在水墨阴仪之中的一线雷光,这里世代以魔气为生,天不降福,也不考验,他们甚至看不出这是雷劫,以为这是天象之福。

    毕竟,修魔即便突破十阶,也绝无可能飞升。

    而霜淩在金丹归位之后的第一次突破,竟然是在魔域之中。

    这本该是很奇怪的。

    黑金色的心穗花瓣在空中被洒得漂浮起落,千奇百怪的魔修围绕着阴古魔宫外的月血树,唱起了属于这片土地的古老歌谣,舞姿像是野蛮的角斗——

    这的确是阴仪的节日。

    魔潮围着月血树,跳起了舞。在节日里,魔也会忘记残暴。

    她的合欢弟子们也可以在今夜尽兴。

    霜淩从顾写尘手中接过那竹筒,喝了一口。

    月血树的酒,像是荒岚之水一样温凉,带着草木气息,味道很清香,有微微的酸甜,并不辣人。

    “你不喝吗?”霜淩问。

    “我现在不能醉。”顾写尘垂眸。

    雷光落下来了。

    霜淩没有再看到虚空中的那双眼睛,但她心中鼓着劲,无论是谁在窥探,这次的合欢圣女都不会再被任何人操控。

    她拥有对自己的全部掌控权,荒岚道下,她是唯一人。

    在她身上开始缓缓盈动出冰莲的气蕴,这一刻,每一个合欢弟子的腕侧都会发烫。

    圣女的荒息莲印永远庇护他们。

    圣女正在越来越强。

    雷光终于降落到眼皮之上,霜淩听见无数魔修在夜色中呼嚎,说今夜的月血树酒是天上落下来的。

    “炽月魔主承接了天上的降福——”

    霜淩感受到那黑雾仍护在周围,她掌心缓缓落下了黑金色的花瓣,她心头定了下来。

    手中的酒筒,头顶的雷光…身后的胸膛。

    这大概是她短短修行过程中最难忘的一次渡劫,竟然没有感到害怕。

    金丹复位后重新伸展的浑身经脉开始重新砺炼,至高心法与一切再次圆融,她绷紧了侧脸,让自己直面突破。

    身后的人始终在。

    霜淩忽然想起什么,在光影交错中勉强转过脸,看见他始终笃定的黑眸。

    “可你不怕雷了吗?顾写尘。”

    他似乎牵住了她的手。

    “早就不怕了。”

    “我只怕你。”

    …

    分神之境破。

    霜淩在雷劫之后静坐了一整夜。

    再睁眼时,清澈的眼底漫起青金色的微光。

    她周身萦绕着浓郁的荒息,体内的方丹与阴阳双合鼎相融,充盈而徜徉。

    霜淩能感觉到,她的修为并不能超过真正的分神期剑修,但她的荒息内力的确已经突破到了下一个等级。

    她调息片刻,抬手一挥。

    殿内四面嵌凿在雪山之壁中的门扉全都轰然飞出,长廊尽头的炽月印烛灯同时破散。

    “…!”好强。

    她如今可算知道大男主为什么对此道痴迷,因为如果真的炼成,进境快到如梦。

    从前她根本不敢肖想顾写尘的化神之境,如果以荒岚为炼,这竟然已经不是幻想。

    不得不说,快到她都有些害怕了。

    茅风中蟒在碎石碎木中东躲西藏地爬行过来,在霜淩身上日益充盈的荒息温养之下,它被养黑的鳞片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华丽,傲然地从小蟒形态变得雄伟了许多。

    “好玩好玩,主人砸得好!”

    “顾写尘的房间就该砸!”

    霜淩这才发现她坐在谁的榻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没有被褥没有枕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

    那她把顾写尘的魔宫拆了呀…!

    以前也就罢了,可现在——霜淩像是想到了什么,脸忽地一红,转而想,她是因为渡劫的时候顾写尘还帮她了,所以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实在是没素质。

    霜淩嘀嘀咕咕半晌,好在很快,宫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开的门扉之后,睁着漆黑瞳仁开始无声无息地修补。

    霜淩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茅风中蟒的头,“他呢?”

    蛇蛇吐信:“不知道,不知道他在练剑啊,不知道。”

    霜淩笑得弯了弯眼睛。

    某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生活。

    月血树下的狂欢持续了一天一夜。

    这一夜,欲境弟子们也受到圣女增强的鼓舞,纷纷加入其中。

    ——所有合欢弟子展开了如火如荼的阴阳双修。

    顾沉商肃穆的脸上有几分堪称慈祥的意味,“好,好,圣女会欣赏你们的。”

    把夜宁乐得受不了。

    在花月酒中,整座阴仪魔域都沉浸在一种群体的兴奋之中。

    兽境之中争抢月血树酒发生了众多流血事件,邪境为了向魔主表达敬意厮杀进阶了一众高阶魔修。

    霜淩穿过阴古魔宫,透过窗棂俯瞰整个阴仪三境,她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历代魔主那么嗜血、暴虐、好战。

    九洲正道各自为营,有各洲巨擘、宗门世家,即便从前有乾天圣洲在头上,他们最终也是遵从各自的姓氏。

    魔域却不同,三境异常辽阔,魔修人数众多,体能恐怖,却完全尊于一人之下。

    顾写尘并不行使这种权力。

    他的无边魔影笼罩阴仪,但多数时候仍然安静。

    霜淩顺着空气中浅浅的雾影一路找了过去,却在走进楼廊的时候顿了顿,然后加快一步走了过去。

    颜玥和龙成珏他们回到仙洲之后,很快就传来了信,被顾沉商递到了魔宫之中。

    霜淩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顾写尘一身黑金缎袍,掌心压着尊魔之剑,垂眸扫过那信笺。

    ——仙洲,灵脉全断。

    仙魔两道因圣女而建立起的和平再生变故。

    他抬眼看向霜淩。

    …

    平光阁水镜之上,坤地王女、坎水龙城、巽风叶家、兑泽千机都在其中。

    霜淩也出现在影息之中,众人见她一切安好,心中稍安。

    魔主并未现身,几人倒是松了口气。

    “过去九洲灵脉除阴仪之外,都以乾天圣洲为源点,四散输出。”

    龙成珏道,“当初顾少尊飞升之后,虽然圣洲原地化为一个深坑,但灵脉深入地脉,并未被寒山之日伤及。”

    “但如今,灵脉全都枯竭,同时,阴仪魔域却魔气大盛——”

    显而易见,魔气阴浊,灵气阳清,魔气吞噬灵气,这正是仙魔两界永恒的对立之源——因此在这一时机,所有人都会觉得灵脉枯竭正是魔主临世之故。

    阴古魔宫的存在会让所有魔修亢奋,魔气大盛,在此之前,东海的确已经开始了魔气侵邪。

    这几日,九洲上下已经开始觉察,抗魔之意日益强烈。

    唯有再次封禁阴仪魔域,方能恢复九洲之灵脉!

    几洲家主焦头烂额——见识过那位魔主的力量,难道封禁阴仪是什么很简单的事吗?!

    灵脉都已经有枯竭之势,再打阴仪魔域,岂不是找死。

    霜淩心头一动。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她在荒息破境时感受到的那双眼睛。

    颜玥透过水镜,谨慎道:“如此,遥峙之约时,魔主的现身与否将会备受瞩目。”

    众人只能看向霜淩。

    霜淩眨了眨眼,穿过水镜,看向座上的玄衣魔主。

    大殿之内只有他们俩,顾写尘半阖着目光,看似没有听,但巽风叶家倒是没有和霜淩多说什么——

    于是顾写尘一手拎着尊魔之剑,一手支着太阳穴,点点头。

    然而就在众人都以为事情可以较为平和地解决时,一个巨大的岔子出现了。

    谁都不知道顾莨是怎么阴暗谋划又有谁在帮他,然后又怎样以魔气渗入水镜,通过平光阁在九洲之内连结的信息网,发出这样的声音——

    “九洲诸位,我乃岁禄少宗主顾莨,也是阴仪魔域中的莨王。”

    “我在魔域卧薪尝胆,练就八阶绝世魔功,却被宵小之徒偷去——炽月魔主三年之中一直隐匿不现身,从未有过任何夺位之势,我在魔域之中纵横捭阖、运筹帷幄,为的就是能够带来仙魔两道间的平衡,避免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我是艮山岁禄的少宗主,是仙洲养育的顾氏弟子,即便堕魔是身不由己,但我既知自己有此天分,便是天道要我扛起大义!”

    “炽月魔主偷走了我拿到的阴仪古籍,偷师后魔功大业已成,果然危及九洲!莨自知堕魔,愧对仙门,罪无可恕。但莨不能不担负起天道降下的大任——”

    消息传得飞快,平光阁已经迅速切断了水镜在九洲之间的传音。

    合欢宗得到消息之后动作也很快,飞去欲境牢池中提人。

    但在灵气断绝的境地之下,九洲之内迅速掀起了对炽月魔主的抗议。

    “与其如此,不如拥顾少宗主为阴仪魔尊!”

    “顾莨必能为仙魔两道带来和平!”

    “八洲世家、平光阁都在做什么?乾天帝君在时尚能封禁阴仪,如今他们却连攻打炽月魔主都不敢吗——”

    霜淩真的十分震惊。

    她对顾莨说出的每个字都感到震惊。

    大男主,你——你……

    阴古魔宫中一片清静,然而九洲上下无人知晓,有个人他再次回到了议论的中心。

    再抬眼,顾写尘正安静地看着她,手中拎着日日反噬、日日压制的尊魔之剑。

    他身上的黑雾蔓延而来,浅浅地围着她,把她拢了过去——

    “遥峙之约时,我会现身。”

    霜淩抬眼,眸光动了动,那你真的准备好吗——

    九洲剑尊。

    如今的炽月魔尊。

    顾写尘垂眸看她,眼底似乎又压了些笑意。

    她的痕迹,又多找到了一点。

    “在此之前,找到冰息剑压制。”

    “也找回你的剑。”

    霜淩眨了眨眼,“那我们——”

    顾写尘目光深刻,“回仙洲。”

    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分开前的路口。

    …

    魔主离开阴仪,但阴古魔宫不能消失。

    在白骨阴火淬炼的王座上,顾写尘留下了什么,霜淩没有看清,但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飘动翻转过来的旌旗——

    “不在”

    一如既往,冰冷如初。

    霜淩踢了踢鞋尖,心底哼了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高冷。

    又没那么高冷。

    要离开阴仪,她竟然还有一点点不适应,心中还有很多问题。

    顾写尘如今是魔修,是实打实的魔修,阴仪之中处处都是魔气,但九洲却不是。

    而他的识海之中还有十代魔主的反噬,手中那把尊魔之剑也并不安稳,凭她一个人在顾写尘身边,如果他失控,她能压得住吗?

    冰凉的黑雾忽然碰了碰她的指尖,牵着她往回看。

    玄衣魔主从大殿深处走了出来,看了看她暗带忧虑的神色,抬手,忽然在她眉心点了点。

    “又在担心我?”

    霜淩这次认真点头:“很担心。”

    顾写尘唇角微微提了一瞬,拎起手中的玄铁。

    “别怕。”

    “我给这把剑写了一套剑法。”

    霜淩终于惊讶地睁大眼。

    魔剑,你也能??

    别说霜淩震惊,十世魔主,从没见过用剑的同类。

    他们的盖世魔功无边无形,或是体若熔岩,身如高山,无坚不摧,凶悍狂暴。尊魔之剑是极容易噬主的,这点即便是顾写尘都会中招。

    他们没人用剑,这太花哨了,没有用手直接撕碎别人更爽。

    没见过。

    可霜淩见过了。

    顾写尘在她面前,再次挥动了剑。

    好像已经过了太久,久到霜淩都忘了那些被他手把手练剑的时刻。

    可那是顾写尘的剑…

    只要一剑就能让人想起全部璀璨生辉的记忆。

    九洲之间,人人谈论他的飞升,年年都有人期待,能再见一次剑尊的剑意。

    玄衣翻动,黑金色霜花掠过,游龙潜渊。

    而今他握住与从前全然不同的剑柄,从玄铁黑刃之上递出一眼,清晰锋锐的眼钩之下,依然是为尊之意。

    霜淩莫名攥紧了指尖,心扑通扑通。

    顾写尘这套剑戾气很重,以暴制暴,甚至算是自我挞伐。然而反噬却被他强行镇压,他是雪山之巅,俯瞰仙魔两境。

    最后流光上剑,他踩着万魔争鸣的剑身,向她递来一只手。

    “上来。”

    霜淩愣愣的,看着久未用剑的那个人。

    这套剑当然不用她学习了,可为什么…

    她摸了摸心口,觉得心跳加快,额角脸颊也跟着红透。

    霜淩紧张地捂住脸,两条软乎乎的胳膊无力地抱住自己。

    顾写尘挑眉。

    她眼底漫上一层水汽,问顾写尘:“是,是情蛊发作了吗?”

    顾写尘微怔,然后垂眸看她。

    他眼底开始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笑欲。

    霜淩懵懵地抬头看他,指尖透出清莲淡粉,香得像是一捧揉怀里就会碎掉的花。

    顾写尘的指尖蜷缩半晌,低声告诉她。

    “没发作。”

    他带着时过境迁的一切回到他的故土之前,竟然再次因为她随口一句而释然。

    “霜淩。”

    “距离你我情蛊发作还有二十三天。”

    顾写尘低头看她,忍不住把她拉进了怀中。

    霜淩愣了片刻,然后掌心捧住了自己红彤彤的脸:“…哦。”

    那原来。

    是我心动啊。

    第65章 但我在忍

    顾写尘的剑。

    无论是剑尊之剑, 还是魔尊之剑…总之,当他手中握剑的时候,就是举世唯一。

    霜淩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像是人间万象,每分每秒,每寸剑意,都带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深邃浩瀚。

    当他执剑之时, 风也是他的,天也是他的。

    …然后心也是?

    霜淩甩了甩脑袋, 可是好尴尬好尴尬, 她竟然误会成了情蛊。

    不是很想说话了…!

    霜淩捂住脸,然后捂住嘴,最后捂住脑袋。

    但顾写尘大概是很想说话,他眼底渐次带过很多意味,藏在漆黑冰透的眸色中,最后一点点转深。

    圈着她的手臂也微微收紧,低头, 埋在她颈侧很低地笑了一声。

    他一笑, 霜淩更是羞耻到发麻, 捏住自己发热的指尖。

    可恶可恶。

    尊魔之剑被顾写尘踩在脚底下, 揽着她一起, 霜淩站在他身前, 觉得这把剑一定是很不满所以才一直在嗡鸣。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心口, 一定是剑在震,所以她心也颤。

    他们此时在阴仪最西, 荒岚之水入海口,准备飞向久违的仙洲。

    对两个人而言, 都有非比寻常的意味。

    霜淩抬起眼,透过海雾看向远处的大陆。

    玄铁黑剑御于空中,魔主与圣女行迹没有对外宣告,毕竟以顾写尘如今身份拿走冰息重剑,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以故剑压制魔剑,不能横生枝节。

    但身后却传来一道破空追来的声音。

    顾写尘眉目压低了些,微微斜睨。

    一道蓝影。

    霜淩连忙回头去看。

    回归故土之后,君唤的情况好了许多,身上的蓝衣换了一身,只是整个人仍然是清瘦空洞的。

    多数时候君唤都在昏睡,但是每一次,他都是最先发现圣女的人。

    就像那年在乾天古祠庙前提醒她别进去,又在灵符玉上奔袭千里提醒她“回”。

    尊魔之剑立刻升高,霜淩只好挥手喊他:“我没事——君唤!不用担心。”

    别说顾写尘现在的力量,她自己也有了分神水平的荒岚之力,走到哪里,她的弟子们都能感知到她安好。

    此去仙洲如果顺利,今后仙魔两道就能相安多年,他们合欢宗弟子也不需要再次颠沛流离,向外寻找出路。

    君唤站在阴仪的岸边,默默地抬起头。

    顾写尘漠然道,“用不着他,走了。”

    修仙,还是修魔,这个人比他差得远。

    “我知道,我只是…”霜淩叹了口气,认真对顾写尘解释道,“叶敛给君唤做过检查,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几乎全都是愈合过的痕迹,还有很多强行突破的地方,连叶家都束手无策,我只希望他能正常地生活下去。”

    顾写尘眼底冷淡,笑意没了。

    一段话酸了两次。

    他的目光终于冷淡地落在那人身上。

    此刻,魔主身上没有黑雾藏匿,他手臂揽住霜淩,眉目清晰,带了点居高临下的嘲意,垂目看着那边的蓝衣人。

    君唤的目光似乎并不意外,依旧是一潭死水。

    他望着圣女身后的高大玄衣人影,其实在那日魔宫之内,他就已经感受到了。

    君唤是按照这个人炼化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十分了解顾写尘。

    虽然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按照顾写尘炼化。

    圣女会给他答案,他也想给圣女答案。

    他要再去看看。

    君唤仰望了片刻,最后伏地行礼,双手平举,露出腕侧的荒息莲印。

    那是流落在外的弟子之中,霜淩画下的最后一枚。

    霜淩深吸了口气,心想这次回到那里,一定不一样了。

    她的荒岚之力越来越强盛,圣女连结的莲印都在生生不息地互相辉映。

    一定可以的。

    顾写尘单手摩挲着她下颌转了回来,脚下的尊魔之剑飞速驶出。

    海雾掠过足尖,阴仪远在身后,由东向西,他们像是奔赴江湖而去。

    君唤,欲境,阴仪故土,渐渐变得遥远。

    越过漫天雾气,整座仙洲的轮廓开始在眼前徐徐勾勒,霜淩的心莫名一紧,在风中回头看了看顾写尘,他垂眼回看她,表情看不出意味。

    “其实君唤更像是以前的你。”霜淩忽然说。

    没有情绪,不畏苦痛,不像人类。

    顾写尘眉梢挑起一寸,眼底有一分说不出的意味。

    “但你现在情绪多了很多…”霜淩用鞋底踩了踩尊魔之剑,“他们还在反噬你吗?”

    尊魔之剑震得更厉害了,像是骂得很脏。

    她可以帮顾写尘收敛魔气,但他并没有让她这样做。

    顾写尘垂下眼睛,在破开海雾的长风中看他,黑发掠过额角,抚在她唇边。

    “在反噬。”

    “但我的情绪和他们没关系。”

    顾写尘在风中开口,圈住她靠在自己怀里。

    魔剑撞入灵气渐薄的仙洲上空,鼎沸人声随风送来,霜淩却听见他说。

    “修魔之后,我有很多想法。”

    “但我在忍。”

    …

    穿过东岸震雷洲,落在坎水与艮山之界,再向西北,就是曾经的乾天圣洲。

    如今遥望,已无高耸入云的玄天帝阵。

    四洲强盛,立平光阁,平衡仙门之势。

    虽然各大世家已经得知了灵脉枯竭的危机,但还并未见祸于九洲之间,只是各洲比之从前隐隐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焦灼。

    霜淩稳稳落在地面,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听见熙攘的市井之音,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临水竹篱,酒旗沙岸,茅舍炊烟,人声交错在洲际之间,有着各洲不同的乡音。

    这里离艮山最近。

    顾写尘淡漠而立。

    霜淩和他戴上了从前一样的笠帽,她站在顾写尘身旁,忍不住想听听,三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在谈论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坤地的灵脉已经断了,我亲家是坎水龙城子弟,他们的消息最灵通。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因为那炽月魔主是将破十阶的灭世之魔!魔气大盛,必噬灵脉。”

    霜淩连忙转头看向顾写尘。

    离开时人人谈论顾写尘。

    回来时人人谈论的,依旧是顾写尘。

    这仙门的声息倏然而至,上到天下到地,人声鼎沸之间,终有物是人非的辛辣。

    而那人眉眼微微抬起,不置可否。三年来他走过天下各处,早有预料。

    再往前走,正好便是艮山脚下。

    如今岁禄剑宗早已没落,可道旁却立着一尊白玉清月丰碑。

    香烛缭绕如仙烟。

    霜淩走过去,便见上边的刻印。

    ——淞阳剑尊飞升之念。

    霜淩的心微微一颤,抬手拂了拂碑上的灰尘。

    明明只是立了三年,看起来却已经古旧。但丰碑之前仍有香烛,人间已经把顾写尘作为神来敬奉。

    这是回到仙洲必然会遇见的场景,霜淩心中也有预期,这也是为什么她那时候那么一心维护他的大道。

    对这个世界而言,如果连顾写尘都不能飞升的话,那修行大道之苦,还有什么意义?

    那才是真正的道心破碎。

    顾写尘握住她沾了灰尘的手,轻轻扫过,然后牵在袖口之下,没再松开。

    大概顾写尘自己也知道离经叛道。

    但他仍然这样做了。

    可转身之前,霜淩眼前忽然划过她以为他飞升那日的场景。她孤注一掷,以荒息连接虚空中乾天帝君那庞大身影,某一瞬间,她隐约像是感知到了对方。

    他像是也在等待飞升。

    可如今顾写尘并没有飞升。

    那九洲之内,下一个还会有谁飞升?

    霜淩被如今的魔主牵着走向村市,眼睫却忽然一颤,低头看了看自己另一手的掌心,想起那日在阴阳鱼井中隐隐感觉到的注视。

    以荒岚入道,日进千里。

    下一个最有可能飞升的人,是她…

    …

    “怎么?”顾写尘低头问。

    霜淩摇摇头,等到了乾天圣洲,拿回他们的剑,或许在曾经的遗迹之处,能找到些什么。

    道旁茶馆里的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喝了口浓茶,叹道:“却说那年,淞阳剑尊荡平乾天圣洲——”

    霜淩连忙竖起耳朵听,他们现在还不知圣洲内的情况。

    “诸位都知道,圣洲之内如今是什么情形,那方圆千里的深坑之中,埋藏着顾写尘飞升的秘密,如今被各大世家森严戒藏,凡人不得而知哪!”

    霜淩眨了眨眼,什么秘密,他其实没飞升的秘密吗。

    “但这其中的情恨之事,欲说难言——当年顾写尘因合欢圣女了却情劫,大道飞升,如今圣女却沐水重生,于阴仪魔域,再引炽月魔尊为之倾倒!仙魔同劫,足见这合欢圣女,何等绝色!……”

    一声轻笑传入耳中,霜淩顿时尴尬得坐立不安。她甚至不敢看顾写尘的表情,拽着他就往前跑了。

    可是到处都是关于他的讨论。

    “遥峙之约还有三日,那炽月魔主可会现身?”

    “我登高隔海以千里目术看到过他的魔影,那简直是无边无际!”

    “如今震雷洲东海地界不断有魔修侵入,皆高呼炽月之名——当年乾天帝君在时,至少保十年禁魔安稳,如今……”

    “但也不是全无办法,莨王就是如今唯一希望。他虽然堕魔,但心志未变,他是向往仙魔两道和平的。”

    堕魔原本是仙门禁忌,特别是世家子弟,当年顾莨堕魔被发现还要向乾天圣洲谢罪,但如今,在炽月的残暴对照之下,顾莨倒情有可原了。

    “以莨王修魔之天赋,的确能够压制炽月——”

    “顾莨少宗主这一生也当真是波澜壮阔!若写成话本,当是名角。”

    霜淩终于听沉默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情忽然就轻松了许多。

    总会有人更破防,最破防。

    霜淩释然地松了口气。

    顾写尘黑金色的袖口之下,牵住她的手,低头看她,“怎么?”

    霜淩摇摇头,抬眼看她,“我们现在就去乾天圣洲吧!”

    拿走自己的剑,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顾写尘的目光扫了扫这市井人声的街巷,“稍等。”

    他牵住霜淩的手,像是根本没听这些风言风语,淡漠清冷。

    然后,从街头到巷尾,所有能入口的东西,盛满了霜淩的储物袋。

    他从头买到尾。

    这段时间霜淩在阴仪合欢宗也没少吃东西,仙门的吃食之中并没有荒息流淌,但味道确实比原生态的魔域好了太多。

    “好了好了,够了…哎!”她手忙脚乱。

    霜淩眼看他付给小摊贩的东西都远远超过价值,张张嘴,最后又忍了下去。

    当了魔主之后。

    他真的,很有钱。

    整座阴古魔宫深嵌在绝落地的雪山之中,黑金色岩壁之内全都是名贵的晶体和兽角,从前阴仪封禁之后这些东西在仙洲价值连城。更不要说身为魔主,他还受三境供奉。

    当然顾写尘一生也从来不在意这个就是了。

    最后一处小贩卖的是糖人,霜淩看着非常新奇——修仙界捏的糖人果然不一样,这里又离艮山岁禄最近,那糖人竟都带剑呢。

    顾写尘扫了一眼挂糖人的小推车,眉目一顿,然后伸手付钱,买下了最顶上最复杂的那面糖人。

    他看了看霜淩。

    霜淩很高兴地接了过来,低头,先小心地舔了舔糖人的剑尖。

    真是糖做的,甜得很。

    这捏糖人的也是修者,这有修为的手艺,做出来的果然栩栩如生。

    顾写尘垂眸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眼底划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冲淡了一身清冷。

    “好吃?”

    “好吃的!”

    这糖浆比她自己用槐花蜜做的糖棒更香醇。

    糖人不仅有剑,从头到脚做的都颇有威风。它的四肢双腿也画得很清晰,身上还穿着衣裤。

    霜淩欣赏地对着光看了半天,然后嘎巴一下咬掉了它的脑袋,嚼嚼嚼。

    顾写尘唇角一提,抱着胳膊看她。

    但糖人的脖颈之下,身子是一整块,霜淩在身上舔了舔,咬不动,然后只好先去咬它分开的腿。

    粉色舌尖在双腿之间一闪而过。

    顾写尘原本看着,忽然转过了头。

    冷白色的下颌线微微绷紧一瞬,走线清晰而收敛,抱着胳膊的胸膛下起伏了一瞬。

    她唇角蹭到了糖渣,形状饱满漂亮的唇瓣被糖水覆盖了一层蜜色。

    腿上分开那块的糖比脖子要厚,她用唇抿了抿,然后才终于咬住了。

    “很好吃,”霜淩含含混混地说,“就是太难吃了。”

    街上人来人往。

    顾写尘忽然闭眼,向前走了几步。

    魔主大人的背影挺拔而紧绷,漆黑的剑柄从窄韧的腰后露出了一截,冷中带热。

    霜淩呆了呆,抬头,“你去哪?”

    去冷静一下。

    顾写尘眼底压着明灭的莲花魔印,走出三步,又回来拉住了她手腕,一旋身带到了街巷角落,下腹绷紧。

    这糖人画的是飞升的他。

    第66章 坚不可摧

    霜淩离他起伏的胸膛很近。

    黑金色领襟之间的气息洁净幽冷, 但被体温镀过,出了些热意。

    顾写尘胸膛的肌理带着恰到好处的蓬勃,随呼吸起落时, 险些要碰到她。

    霜淩尚且不明就里,怕碰上衣服,连忙把手中的糖人举起来。含化到一半的“持剑糖人”在半空中,流动出晶亮的靡丽色泽。

    她干脆把腰腹咬下一块, 含进嘴里,然后才抬头看他。

    这才看见他眼中魔印。

    霜淩怔了怔, 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顾写尘正在调息, 但充满欲念的黑雾还是在无人巷尾缓缓弥漫开,他低头,“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霜淩紧张地往巷子口探了探,不知觉扶住他手臂,压低声音,“碰见熟人了?认出你了?谁呀?”

    这里是艮山地界,确实很有可能。

    顾写尘闭了闭眼, 被她柔软掌心按着的小臂肌肉绞紧, 黑雾顺着她指尖爬上了她衣领之外的瓷白颈侧, 氤氲地和黑发融在一起, 像是细触。

    她说话时, 清甜的莲尖与浓密的糖味裹在一起, 吹到人昏。

    魔欲, 难压。

    他长睫覆影,缓慢开口。

    “我说, 你咬的,眼熟吗。”

    霜淩呆了呆, 然后偏头,看看自己手中面目全非的糖人。

    转回来,看看眼前这个眼中暗火的人。

    ……顾写尘,一个全世界都在模仿的男人。

    他此刻没什么表情。

    但眼里全是情绪。

    霜淩的脸腾地就红了,“对,对不起啊,我承认我咬你头的时候大力了点…”

    顾写尘低头贴了上去。

    像是要咬回来一样。

    很凶的姿势。

    霜淩唇瓣上蓦地一冰,然后有了湿滑的热意,她的心忽然一跳。

    然后开始咚咚地乱跳。

    依稀熟悉的触感。

    气息却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

    他舌尖钩过她紧张闭合地唇峰,重重一舔,少女背抵着墙面,差点滑下去。

    可这是大街上…啊呀!

    霜淩一手举着被舔的糖人顾写尘,一手被顾写尘本人压住嫩藕般的手腕,在动脉上摩挲而过。

    她忽然就开始细细地哆嗦。

    大脑晕晕乎乎,冒出很多念头,眼睛不敢睁,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做顾写尘的手办,做人机对打也就罢了,连路边捏的糖人都是你…!

    我恨,我恨这个崇拜顾写尘的世界。

    唇瓣被重重碾过,齿尖似乎碰到了她的唇珠,用力到像是要当成一块软肉生吞入腹。明明只是被压在原地,但力量的绝度差距之下,她竟开始虚软脱力。

    顾写尘对着她的唇瓣舔过来回。

    藏在衣袍中的魔剑不停嗡鸣,感知到剑主欲念丛生,便开始魔气汹涌,无孔不入地让他陷入混沌发疯。

    想撕裂。挞伐。驰骋。

    在欲孽中沉沦魔业,成为灭世的新主。

    顾写尘重重地吸了口气,然后气息压到极点,猛地松开了她。

    他的手臂肌理绷紧而后又缓缓压平,撑在她耳旁的墙壁上,最后重重地舔舐了她唇瓣和嘴角的所有糖渍。

    甚至没敢撬开她的齿关。

    他深吸了口气,像是把莲花甜吸进肺中,然后低声道:“…我们去拿剑。”

    以冰息重剑压制尊魔之剑。

    不然他可能发疯。

    霜淩晕晕乎乎,眼底韫红,像是被雾气浸染过的荷尖,“哦,哦,好,快走。”

    她头重脚轻地跑了。

    啊啊啊。

    大街上!大街上啊!

    顾写尘低头看了眼自己,终究闭了闭眼。

    魔修锻体,坚不可摧。

    硬到可怕。

    …

    霜淩的脸红了一路。

    为了避免交流,她吃了一路。

    顾写尘也没说话,眼底压着点难以释放的东西。

    …他看起来也像是想吃点什么。

    霜淩出手如电,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

    好在顾写尘买的吃的足够多,这一路她就没停下。

    等尊魔之剑指向西北方,悬空停在已经破败的乾天界碑之处,霜淩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曾经玄天帝阵的界限。

    如今那金符通天的帝阵已经化作历史,霜淩抬眼望去,更深处的圣洲的确被其他阵法围禁了起来,方才从空中御剑而来,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况。

    仔细看的话,那阵法浅水流动,模糊透光,应当是坎水龙城的手笔。

    水阵之上以波纹滚动着禁止入内的字样。

    他们一路走来,也大致能对当下仙洲的情况有个了解。

    当年跟随剑尊反攻乾天圣洲之后,四洲崛起,剩下三洲没落。虽然已经不再有“圣上下”的洲界之分,但艮山岁禄旧部,离火三清宫,还有墙头草的震雷洲,如今显然已是下洲之列。

    回到仙洲,格局依然改天换地。

    但这个地方,还停留在他们分别时的样子。

    霜淩往嘴里塞东西的手缓缓停了下来,被顾写尘一手牵住,开始轻轻重重地捏了起来。

    再往前,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记忆深刻的瞬间。

    霜淩身后,黑雾弥漫四溢,圈住了她踝骨,然后一路向上,裹进她的混莲珠里,渗入她的衣襟。

    顾写尘没有说话。

    但他开始觉得,焦虑。

    “走吧,”霜淩深吸了一口气,“去拿剑。”

    穿过坎水龙城的阵法并不算难,顾写尘半阖着眉眼,抬手轻轻一划。

    水阵之上顿时有黑雾蜿蜒成流,很快就悄无声息地勾勒成一个入口。

    他们乘剑越过这层模糊的结界,霜淩一抬眼,呼吸微窒。

    她这才终于看到了。

    ——当年的,遗迹。

    方圆千里,寸草不生。

    霜淩呆呆地站在剑上,举目看向四周。

    曾经,那里是高耸入云、神兽引颈的玄武金銮顶,是乾天圣洲帝王回环的宫殿群落,无数高阶修士与宫人穿梭其中,灵气浓郁如雾染,繁华深处藏着一个又一个秘密。

    如今这里只有一个巨大的,辽阔的,深坑。

    霜淩几乎是震撼地感受着三年前那一日的后续。

    你…

    顾写尘眼底冷恹更甚。

    黑雾隐隐变重,扣住她腰间。

    焦虑感冰冷攀升。

    霜淩心头大动。

    在阴古魔宫彻底认出他之前,她的记忆都停留在那年九百九十九道天雷隐现,他择日就要飞升。

    而现在,重新回到一切的遗迹之上,才发现回忆都是废墟,这里片瓦不剩。

    方圆千里之内,那人曾以一个原点为中心,荡平了所有建筑、人迹、生机,曾经馥郁的灵气几乎消散一空。

    广袤地表呈现放射状地坍裂,像是太阳曾经坠落于此。

    最后只有一把剑插在那里。

    冰息冷刃。

    在天光之下近乎透明,却仍然肃杀难当。

    冰息重剑从认主之后,从没有过这样的委顿。而现在,它斜插没入地底,像是天神陨落的残影。

    霜淩有半晌无法回神,她在心里想……这怎么像是飞升呢?

    人人都说这是顾写尘飞升之后的尘世——

    只要亲眼看过,就能明白。

    这到底是飞升后的痕迹,还是发疯后的狼藉。

    这是霜淩离开的地方,是顾写尘心灭入魔之处。一切好像都散落在那一日的光热与硝烟之中,但眨眨眼,好像还能想起那一天心头的释然和酸涩。

    黑雾弥漫上来,渗透进她的衣襟,像是要把碎裂过的身影层层拢住,霜淩在那雾气之中按住了顾写尘的手背。

    她眼底一点点坚定下来,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他们还有未完成之事。

    比如那一日的乾天帝君——她以荒息连接隐匿在虚空之中的始祖帝君,用爆丹之力创伤了他,然后呢?

    他能以敕令之力改写九洲记忆,几千年以圣女荒息圣体传承命火、维系统治,身在虚空跳脱五行……这样的存在,他很难被凡人杀死。

    霜淩的脑海开始抽痛。

    爆丹之后,她的命火远赴荒岚之水的尽头,在一霎绚烂前的记忆随着三年的花开被水流冲淡。

    可直到站在这里,霜淩脑海中开始涌现无数碎片。

    金丹归位,识海开始恢复,魂魄弥合记忆,她想起——

    帝君曾开口,像是层层叠叠无数人的声音。

    他身形巨大,像是无数种融合。

    他在帝辇之中对顾写尘说过,你要飞升了。

    在古祠庙中他炼化出了许许多多失败的“顾写尘”,而霜淩在荒息连接他的最后关头,意识到顾写尘就是他等待的最后一个飞升之人。

    那么如今顾写尘没有飞升,他会如何做。

    霜淩总是觉得自己看到过什么,可那浮光掠影的细节却因为并不重要而被错过了。

    如今乾天圣洲荡然无存,九洲帝君不复存在,就连帝族也几乎全被屠戮,他几千年的统治都毁在这一人身上——

    她的额角被人捂住,顾写尘的声音在雾中响起,“我也在等。”

    这次,他倒是不怕,随时飞升了。

    霜淩心头忽然一动,睁开眼,那灵脉的枯竭难道……

    “快,快!

    “传说冰息神剑就在这里!”

    几个人影穿过阵法,飞快地向深坑中心的重剑而去。

    霜淩回过神来,目光连忙追了过去,着急回头,“顾写尘,你的剑要被别人挖走了。”

    那不知是哪里来的修士,越过坎水龙城设立的护阵,野心勃勃地来拔顾写尘的剑。恐怕这些年,这里已经偷偷来过无数拨人。

    毕竟,除了顾写尘,谁不想飞升呢?

    顾写尘却很平静。

    或者说从回到乾天圣洲之后,他就一直处于诡戾的平静,来填补那种渗透骨髓的焦虑感。

    从天到地,都是他不想回忆的回忆。

    顾写尘慢慢垂眸,看她在自己雾气弥漫的范围里。

    他似乎好一点,又似乎完全好不了。

    眼底的魔印仍在明灭,霜淩急得拽他,“快去呀,那可是你的剑!”

    顾写尘其实很笃定。但因为笃定剑只属于他,所以其他的焦虑感,仍然如跗骨之蛆。

    “嗯。”顾写尘终于应了声。

    指尖摩挲,然后忽然低头问她,“那你是喜欢我的剑,还是我。”

    她有情蛊的反应,也是因为他重新执剑,挥了新的剑法。

    霜淩愣了愣。

    他怎么,这怎么,这种话怎么直接说出来的?

    不是,这个时候,这是重点吗?

    霜淩怔忪看他,被他那漆黑直接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他目光里溺着强烈的探知欲和别的什么欲。以及,像是以为已经弥合,但其实还是会痛的神情。

    霜淩的指尖跟着麻了麻,被他目光逼得开口,“我是…”

    几道身影快速掠向重剑,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干什么呢!”

    那声音喝止了几个偷闯的修士,但并没有发现他们。

    顾写尘抬眸看了过去。

    他的剑,别人拔不走,他非常确定。

    但现在似乎不止于此。

    这声喝止其实是提醒,因为那伙人刚刚靠近冰息重剑千米之内,忽然就浑身烧灼,像是被烈日极近地炙烤,惨叫着地向后连连退去。

    霜淩怔了怔,然后看向喝止的人,是守在这里看灵脉的龙成珏。

    龙成珏也很苦。

    灵脉的源头就在这里,在某人飞升之后埋的剑尖之下。

    没人能拔出剑,更没法靠近其中,平光阁已经苦恼了多日,如何深入地底探查灵脉枯损?

    顾写尘你他娘的,你倒是飞升了!——

    龙成珏恨恨地垮起了脸。

    霜淩这才明白过来,她回头看了看那人半掩在黑雾中的冷白侧颜。

    九百九十九道雷劫与自毁飞升时的光热,让这片土地化作常人难以入内的禁地。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水阵是为了保护。

    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是瞎说的,几洲世家之所以围禁这方圆千里的圣洲地界,不是因为这其中潜藏着什么他们知道的秘密,反而是为了保护普通人。

    因为顾写尘的冰息重剑埋在这里,当年九洲同望的寒山之日,汇入那屹立的剑柄之中,承载了一个将近飞升之人的滔天威势。

    寻常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怪不得擎拆长老他们要按照你来搞军备——顾写尘,你是核弹吗?她这样想,心口却也有点迟来的酸涩。

    顾写尘仍然垂眸看着她。

    没得到确切的回答。他的黑雾向里渗透。

    他还有一个想过千百回的问题。

    你那一刻呢。

    …

    龙成珏面容难得严肃,很快,他身边又出现了几道人影。

    平光阁如今最急迫的问题,就是这里。

    遥峙之约在即,顾写尘的剑插在这,他们没办法深入地下,去看乾天之中的灵脉之源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

    此事一日不解决,仙魔之间的矛盾愈锐,灵脉枯竭一日,上下众众对魔主愤慨一日,他们就更没胜算。

    龙成珏并不真的相信炽月魔主是个好人,在他身上,他感受不到任何对魔道的统治欲,也没有任何对修仙界的在意,这样的人恰恰冰冷至极,难以交流。

    而且,对龙少主而言,打开乾天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在当年仙门起义攻占乾天之后,坎水龙城一直着力在九洲全境寻找真正的历史。龙城千百年以水系流通,信息至上,他们有着最高的敏感度——这件事关系着真正的九洲未来。

    但是龙城弟子在他的安排下暗中走访八洲,没有任何收获。

    最后,唯一没能深入探查的——

    就是眼前的乾天圣洲,方圆千里,这飞升之墟。

    在这柄剑压住的地底,或许有他们渴望的答案。

    龙成珏抬眼,和叶敛、颜玥打了个照面。

    今日平光阁几洲少主汇聚在此,就是为了解决这个紧要问题。

    否则,到时候顾莨那个脑残再煽动起来,他们都难以招架——顾莨别的不行,修魔确实天赋异禀,嘴又欠。

    叶敛先飞身去检查了那几个擅闯者的伤势,简单封住了穴位,喂下稳固经脉的丹药。

    飞升的吸引力实在太强,这三年有无数人不信邪地前赴后继,就是做着如剑尊一样的幻梦。

    “他这把剑真的没有割断灵脉吗?”

    “要断,三年前就断了,”千机门派来的大弟子道,“我们研究寒山之日的时候检查过,这柄剑中已经没有灵气了,处于封剑状态。”

    那灵气的枯竭一定另有原因。

    “能不能硬闯?”颜玥问。

    “我试过啊,浑身灼痛,受不了,”龙成珏焦虑地薅了薅头发,心里又在恨某人的名字,忽然转头问叶敛,“你们不是有止痛符吗,最高能保到什么程度?”

    叶敛却怔了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开脸,“保这种灼痛,没有问题。”

    “那如今也唯有这个办法了。”

    以符阵为引力,千机门的牵拉炼器从上而下,剩下以他们为首,找来三洲高阶修士,三边着力,同时向外拔剑。

    “试试吧。”

    几人对视一眼,同时飞掠而出,不知怎么,他们忽然都想起了那年那个人。

    巨大的圆日之下,他那样的疯狂。

    当真是飞升了吧。

    …

    ——“哎!”

    霜淩当然不忍心看他们硬闯。

    她能感知得到,她的两把剑也在这里,就在冰息重剑之下,同源共振。

    她想她也可以拔出来的。

    她没来得及看身后顾写尘的表情,从尊魔之剑上踮起脚尖,飞身就向冰息重剑的原点飞了过去。

    这道身影一出,立刻引起了几人的注意,龙成珏正想严厉地喝止,却忽然认出了那纤薄的身形,“霜——”

    叶敛也忽然抬起头。

    然后,他们所有人看见,黑雾弥漫在少女身后。

    被压制过的、仍然影影绰绰的浩瀚魔气,如月影般缓缓掠过这片废墟。

    “炽……炽月。”

    众人心头巨震。

    他,他怎么离开了阴古魔宫?!

    他来做什么??

    叶敛却最先反应过来,急急向前,“霜淩,小心那边——”

    他将手中还没来得及分发的三角压物抛掷过去,霜淩听见声音,连忙回头。

    对于叶敛,霜淩始终有着极高的信任,她白皙的指尖越过那试图阻拦的黑雾,精准地接住了那个东西。

    十分熟悉。

    像是一种回环,霜淩低下头,握紧在掌心。

    止痛符。

    黑雾中的人影垂眸看见,忽然微微顿住。

    然后,他终于伸出了手,伸向自己绝望之下深埋的剑。

    “炽月要拿走冰息剑?!”

    “怎么可能??”

    顾写尘骨髓中的焦虑感终于慢慢挛缩,那对天才而言,本就是稀缺而罕见的情绪。

    比如此刻,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当年被霜淩紧紧攥在手中、而他至死都不肯问一句的青叶印信封里,到底是什么。

    顾写尘带着她落在曾经的废墟之上,指尖离曾经的剑越来越近。

    远处的仙洲众人如临大敌,但是又不敢轻举妄动。

    “无妨,那可是顾写尘的剑,不是轻易就能拔走的。”

    “再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顾写尘身上的黑雾散开了几分,他的眉目被雾气染过,垂眼看霜淩。

    三年后站在这里,现在顾写尘懂了,他又感觉到了被蒙在鼓里的恨意。

    可是比起嫉苦,酸恨——原来你那时不疼。

    …我也庆幸到发疯。

    他像是很想重重嗅闻她如今完好的每一寸肌骨皮肉,或是重重地深刻地亲吻,在魔气汹涌的欲念里,他思考了片刻,滚烫掌心握着她的手一起,落在了剑柄之上。

    “如果我理解得没错,这也是爱。”他看着霜淩说。

    “我愿意你赢。”

    这次,下次,永久。

    霜淩站在死亡的遗迹之上,仰起头,“可我也怕你输。”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梦魇。

    她的手握住他的,一起拔出冰息重剑雕刻寒日的剑柄。

    “所以爱没有输赢的,顾写尘。”

    烈风瞬间从中心呼啸至八方,被他夷平的旷野之上回荡起长鸣。

    于是风吹散了他的黑雾。

    九洲之内,终于有人看清了他的眉目。

    ——“?!”

    ——“不是,你、你?!!”

    第67章 触碰他口

    核弹开始真正爆炸。

    站在核爆中点的人仍然平静。

    那人黑发被劲风吹得凌乱, 曾经的九洲剑尊白衣不再,唯有眉目仍如清冷疏月——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少女,眼底暗热。

    顾写尘想, 他可能也拥有了止痛符。

    他的酸恨得到了抑制。

    霜淩说出那句话之后,有些不好意思看他,更不好意思看远处仙门朋友们的表情。

    总之——三年前就算两败俱伤,如今我们无关输赢…彼此而已。

    霜淩觉得她一定是无师自通。

    在这件事上, 她一定比顾写尘天才。

    于是她唇角抿出浅涡,低下头, 感受着掌心冰冷封尘的剑意, 曾经荡平九洲的清光一点露出。

    上古冰息重剑,终于再次问世。沿着飞升之墟,向四野纵横波动。

    如同天神再临。

    在顾写尘堕魔之后道心碎裂,所以以灵气沥炼的重剑不再听从他的召唤。

    但同时,在顾写尘之后,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让它认主,于是它封剑在此三年。

    此刻, 顾写尘是纯靠臂力将它寸寸提起。

    冰息重剑仍然留在那日的肃杀中, 它感知到了尊魔之剑的汹涌, 开始嗡鸣震颤。

    霜淩指尖划过, 将荒息注入其中。

    那尘封的剑身忽然划过一丝冰蓝色的流光。

    她人生的第一把剑就是从冰息重剑而来, 如今她仍然与她的小剑相通, 同样地, 她也能感知顾写尘的剑。

    在上古冰息剑的凛然正气之下,尊魔剑开始震颤。天地之间, 灵气与魔气便如阴阳两极,相生相克。

    尊魔之剑被压制了几日的安分假象顿时撕破, 它察觉到了这种来自纯厚灵气的压制感。

    “炽月,你疯了?”

    “尊魔剑才是你的力量!”

    “本尊要杀了你——”

    潮水一般扭曲缠绕的声音开始并进,重叠,最后变成同一道声音。

    十世魔主凝成一缕迅速攀升的黑线,沿着尊魔剑的玄铁之刃,迅速向他的虎口处咬去。

    炽月修成无边黑雾,其实早就可以破阶到十,只是被他自己压制了下去。只要他们帮他冲破体脉直接进阶,就能陷入暴虐混沌之中。

    “本尊教你做魔——”

    魔气凶恶,吞噬灵气上清——可就在那道黑线即将蚕食她的血脉之前,却忽然撞上一道熟悉却无法利用的气息。那是在阴古魔宫地底,阴阳鱼井之下,神秘的荒息。

    历代魔主死后的魔识也在互相残杀,存活下来的十代都曾是为祸九洲的狠人,同时,他们全都是男子。

    但在这一代魔主身旁,他们遇见了荒岚道中的圣女。

    重重魔音,霜淩听得清清楚楚,瓷白的脸颊绷紧。

    她在剑气中一字一顿,“都说了、别欺负他——”

    霜淩的分神期内力足以凝荒息化形,在这一时刻破天荒地凝成了一道细密的花茎,顺着顾写尘冷白手腕蜿蜒而上,挡住了飞来的黑线,寸步不让地反向消融!

    顾写尘怔怔垂眸。

    他握剑的手上,一半是攀升的魔渊,一半生莲。

    像是心脏的两瓣。

    他握住冰息剑的手彻底用力,生生把它拔出来,冰蓝流光划过天际,他将它再次斜插在背后——

    顾写尘再次身负重剑,背上属于他自己的高山。

    以弃剑的愧疚,正道的鞭笞,压住随时处在失控、暴阶边缘的魔气,压制他的杀业。

    有冰息剑在,至少他不必给自己的识海放毒。

    也不需要,连亲吻都克制了。

    霜淩眼睛一亮:“退下去了!”

    来自上古传承的灵蕴从冰冻剑身中缓缓逸出,极阳压制住极阴,终于在他身上达到平衡。

    顾写尘低头,目光刮过她放松弯起的唇瓣,在唇珠上停留片刻,最后指尖扶住了她以荒息凝结出的花茎,眼底带着点滚烫笑意。

    “你保护我啊。”

    她对荒岚的掌控力再次越阶到了新的境界,那花茎之上甚至有细细密密的柔软绒毛,长出花苞和蕊,凝气化形。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菁纯的气息。

    霜淩的脸莫名也红了些,散开了她凝结的荒岚。

    “收…收好你的剑。”

    “现在你也是两把剑啦!”

    顾写尘反手握住她的掌心,目光从那消散的花形上撕了回来,“…嗯。”

    他将尊魔之剑同样背负在身后,与冰息重剑,一玄铁漆黑,一冰冷透白,交错成一个巨大的、反差感强烈的双叉。

    标志他如今彻底站在正邪之间。

    在剑尊与魔尊之间。

    在白与黑之间。

    他只捧一朵莲花。

    …

    冰息重剑被拔出,天雷盖地的封禁灼息渐渐消散,顺着剑尖之下,乾天后土开始坍缩。

    现在可以下去探查灵脉了。

    但,龙成珏、颜玥、叶敛、以及千机门大弟子,所有人正目瞪口呆,完全无法回神。

    像是暴风雨经过,巨大的震撼和怀疑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这种太过强烈、极端的反差,在回过神后,然而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场闹剧。

    千机门的大弟子率先反应过来,压着嗓子骂了声,“不是吧,我们仿照顾写尘炼对战机甲也就罢了,这魔主怎么也模仿他啊??”

    颜玥沉吟了一下,“…难道,这魔主曾是顾少尊的拥护者?”

    毕竟比起“炽月魔主是顾写尘”,其他任何解释,都比这个解释更有信服力。

    而且模仿剑尊的确不算非常稀奇,毕竟他是九洲唯一,至今无法被打破的神话。看她侄子君不忍早年就一直非常崇拜剑尊,经常去不在峰讨打,一招一剑都要学他。

    叶敛也静了静,青衣袖口下的指尖微微攥紧,心中不安。他微微张口,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忽然想起两年多以前,在霜淩殒身九个月后,他曾在巽风叶家见过那人一次。那时他真的是从上界回来,还是……

    最后,沉默了许久的龙少主终于吸了口气。

    然后他猛地跳起来:“娘的,就是他!”

    “就是他啊啊!”

    “娘的,顾写尘他没飞升啊!!”

    龙成珏看出来了,他火眼金睛,耳聪目明,所以他最先崩溃。

    因为他记得!

    当年在西境、坎水与兑泽之界,他和霜淩二人截杀九阶魔物天狐的事——那时候为了破千岁天狐男风馆里的时间阵法,他点过这水阵,如今头顶的与之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是辽阔千倍的尺寸。

    而那时候,那个人,他就是现场学会了这阵法的卦位,用冰息重剑精准落在阵眼。

    现在,炽月魔主,他的落点和当时一模一样。

    你说一个魔修能会这些?!

    可能吗?他是天才?!

    龙成珏破防了,一边破防一边想笑,一边想笑一边骂街。

    有病啊??谁会不飞升啊?!

    叶敛忽地一怔,再看向那黑金衣袍的高大之人。

    所以,少尊这次,是学会了吗。

    ……怎样养一朵花。

    叶敛的掌心松了松,白皙侧脸怔忪片刻,然后心底怅然酸楚。

    有人玄衣负剑,交错为牢。

    看样子,即便是顾写尘,也付出了旁人无法企及的代价。

    龙成珏已经反手掏出水镜,准备把消息极速传回龙城,旁边的千机门人也已经开始怀疑人生。

    “就是顾写尘,”龙成珏抹了把脸,确定地说,“他修魔修成了灭世水平,快想想办法——”

    此时此刻龙少主也终于想起了那些他隐约觉得不对的细节,为什么这魔头三年前解禁阴仪的时候毫无踪迹,为什么这魔头当众爆十阶还要压制,为什么欲境他们对上的时候他从未开口……

    龙少主想骂不敢骂,敢怒不敢言,现在此人是强到了仙魔两道离谱逆天的程度。

    他要到处散播他的丑闻…!

    颜玥眼中惊疑不定,心中也掀着滔天巨浪,但是她立刻按住了龙成珏。

    “不行,这个消息不能传出去。”

    顾写尘飞升坠落为魔主——这个消息一旦扩散,在九洲之内的惊爆不亚于他们脚下的这片天坑。

    这世道,灵气衰枯,修炼无门,若是再得知连顾写尘都没……

    那正道之中,谁还有希望?

    如果炽月魔主是顾写尘,那他们其实有了新的希望。

    颜玥看向霜淩,心中的惊浪奔涌而成当年的场景——其实,真正站在摇摇欲坠的两道之间,仍然是这一个少女。

    龙成珏也冷静下来了,手中的水镜一用力,捏成了一捧水,哗啦浇在地上。

    “…你说的对。”

    倒不是他想维护顾写尘的飞升之名,只是现在的少尊……啊不,炽月尊主他到底是什么情形,堕魔之后是正是邪,他们还无法确定。

    当务之急是压下此事,找到灵脉的问题,在遥峙之约上维护好两道和平。

    冰息重剑已经是这块地的阵眼了,它一抽走,地面就开始坍塌。

    终于,龙成珏做好了心理建设,清了清嗓子,向着站在剑坑那里的人影谨慎地打了个招呼。

    “顾……顾……”他又卡壳了。

    不是,怎么称呼他啊?

    龙少主归来仍是少主,这家伙他从少尊当成神仙又变成尊主。

    凭什么,顾写尘?

    顾写尘听见了。

    没搭理。

    霜淩正趴在剑坑旁边扒拉出自己的剑。

    北鼻剑,破荒剑。

    她仔细用荒息拂过尘土,然后重新佩戴在身上,不知怎么,也呼地松了口气。

    这下全了。

    剑修,还是要握住自己的剑才行。

    扑棱着身上的土,被顾写尘拉起来,圈在自己臂弯之间。霜淩转头看向神色复杂的众人,开始有点尴尬。

    怎么解释呢?

    顾写尘抱着胳膊,一袭玄衣,眉目冷淡,并不打算解释。

    颜玥率先友好地笑了一下,“少尊,好久不见。”

    顾写尘扫了他们众人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这气场。这冷感。

    真的是他无疑了。

    这时候也没时间寒暄您老是怎么想的不去飞升当魔尊去了——

    颜玥向前走了几步,那灼痛果然彻底消散,她心中定了定,继续向他们走去,“少尊,时间紧迫,我便直说了,现在乾天地底的灵脉——”

    话音未落,脚底忽然一阵颤动。

    众人一惊,拔剑之后这么快就坍缩了?

    可紧接着,一面幅距辽阔的、纤薄如翼的乾璃镜,竟从地底缓缓升了起来。

    与此同时,遥在阴仪之内,阴古魔宫之前,同样的乾璃镜缓缓升腾至半空。

    九天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了这绵延横贯的乾璃镜。一面在曾经的乾天圣洲之内,一面在对面的阴仪魔域之中,那这便是……

    “今日便是遥峙之时?!”

    “这、这炽月魔主便如此等不及吗?——”

    怎么偏偏此时到来?

    颜玥眼底一惊,转头看向龙成珏,“不是魔主问鼎仪式十日之后才到约定时间吗?”

    仙魔之间,隔海对峙,互相致意。

    这历代遥峙之约,有一结束就开始混战的,也有以一方胜利封禁为结局的——如今场景,怎样收场?

    他们才刚刚得知炽月魔主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这么急着推动?!

    顾写尘表情漠然。

    霜淩悄悄用双手包住了顾写尘的一只手。

    终有这一日,他要面对曾经敬仰他的苍生目光。

    为何堕落,为何逆道。

    她的掌心紧张到沁出了汗。

    顾写尘双剑在背,人已经平静。

    在乾璃镜未亮之前,拿起她的手轻轻啄过指尖。

    然后,镜面大亮。

    阴古魔宫之前,一张巨大的脸露了出来。

    霜淩愣了一下。

    然后愣了两下。

    画面中的人桀骜邪魅一笑,面向九洲:“诸位,想不到是我吧。”

    …

    此刻。

    九洲上下,人人引颈仰望。

    “是顾莨?顾少宗主!”

    “当真是他——”

    “果然如莨王所说,他修魔之天资无人能及,原本在魔域势头最盛,那炽月魔主是偷师小人。”

    “仙魔两道的和平,还得依托顾少宗主了!”

    顾莨在乾璃镜上的面容十分从容。

    他早就感知到了——魔主不在阴古魔宫。

    他已经伺机等候许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等到了机会。

    在欲境牢池的惩罚之中,他得到了天道的垂眸——

    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即便离火与艮山旧部偷偷潜入魔域试图救他,顾莨都忍了下来。

    因为他感受到一双来自虚空的眼睛,从九天之上,看向他。

    他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再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可他被牢池削弱的魔功再次大盛。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他顾莨,仍然是世间大气运之子。

    顾莨隐隐有种天命之感。

    他像是被天命委以重任,他必要这样做。

    “炽月魔主放纵魔气,炼毒魔雾,侵邪仙门,如今更是用卑劣手段,损害九洲灵脉!”

    “我是仙洲之子,没有谁比我更清楚灵脉对仙门的重要性。我顾莨纵然在魔域三境集结魔兵,得万千拥护,魔功盖世,却从未想过攻击故土。”

    “如今炽月魔主渗入仙洲,定是为了彻底侵毁灵脉!好让魔兵过境,以报十年封禁之仇!”

    “仙门之辈,万万不能放过他——集结天下之力,也要截杀这恶果!”

    另一边。

    乾天这边的所有人:“………………”

    颜玥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脸。

    霜淩听到这里,总算从顾莨那一堆的自夸中找到了他的目的。

    首先,他要借势把灵脉枯竭的罪过推到炽月魔主身上,煽动全民对魔主的怨怒。

    然后,让仙门各洲替他削弱炽月的力量,再两败俱伤——当然了,大男主怎么可能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好心?他从一开始,从更早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在搅动仙魔混战了。

    头顶的政治演说还在继续,大男主显然已经准备良久,终于说出了最直击痛点的话。

    ——“为此,我将永远不破十阶。”

    龙成珏差点滑一跟头。

    不是,你??

    可这句话一落,仙洲上下,民众哗然:

    “他、顾莨天资如此,竟然自愿不破?!”

    “顾少宗主竟对仙洲有如此深情,早知他大义如此,当初……当初他的光芒定不会被顾少尊所掩!”

    “他一直是一个被低估的天才啊!”

    乾璃镜上,顾莨的眸光深情,凝视着仙洲故土的方向。

    他心中爽得发紫发涨,承袭天命之后,这一刻,九洲所有目光,终于崇敬地汇聚在他一人之上。

    不再有任何人的高山覆影,可以盖在他的头上!

    他这一生本就是绝世天才!顾莨闭眼,一字一句地说:

    “我以万中无一的修魔天资,向天起誓!”

    “莨,主动弃炼绝世魔功,不破十阶,不做灭世之人——炽月一灭,我以我身,保九洲太平。”

    声音振聋发聩,名动九洲。

    一时间,正站在乾璃镜下的几洲少主都纷纷收到了来自各家的消息:

    “速归平光阁”

    “共议截杀炽月之事”

    “炽月不亡,灵脉不复”

    灵符玉明明暗暗,几人都有些尴尬和心惊,看向那个玄衣之人。

    九洲此刻前所未有地团结统一,全境沸腾。

    顾莨看着遥峙对面一直暗淡的乾璃镜,他极目所见,用力去听,特别保留的灵符玉中,传来了九洲上下此刻的震撼。

    “少宗主——不,莨王!”

    “莨王!我艮山拥护莨王!”

    “离火愿为少宗主之志效劳。”

    “拥护顾莨为立,截杀炽月魔主,仙魔之间方得和平!”

    “九洲当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顾莨发狂地享受着这一刻,忍不住看向长天,发出咆哮:“啊啊啊啊!”

    顾濯,我也有今日!你也会为我震撼!

    他一边咆哮,一边看着眼前那面乾璃镜缓缓亮了起来。

    在咆哮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了。

    九天之下,所有人仰望这一刻。

    顾写尘开口——

    “我就是炽月。”

    一切声音,停止了。

    九洲上下,全境全域。

    天光骤静,云也停摆。

    九洲街巷市井之间,遥望着那乾璃镜上的画面,天地失去颜色。

    在场几位少主因为先一步得知,所以受创程度大大减轻,他们看着乾天的地面,先是拔出了冰息重剑,又飞出了遥峙之约的万里乾璃镜,如今坍缩更加剧烈。

    “等不及了,走!”

    “少尊,探出灵枯因由,九洲自有答案。”

    地底轰然崩开一条裂缝,几洲少主对视一眼,飞身下落。

    霜淩毫不犹豫就跟着跳了下去。

    顾写尘的手臂勾住她腰带,带进怀里,转眼消失在地面。

    剩下飞升之墟外,九洲四海间,姹紫嫣红,爆炸成碎片。

    阴仪内。

    欲境,夜宁勾着顾沉商的肩膀,笑得不可抑制,眼泪狂流。

    顾沉商木讷的眼中都有了几分震惊,那圣女…最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阴古魔宫外。

    只有顾莨石化地站在原地。

    他像是一个已经枯死的东西。

    过了许久,才终于彻底倒塌了。

    “为什么。”

    空气中缓缓飘来这三个字。

    巨大的伤害终于封死了他所有退路,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修魔还是修仙——

    他能不能赢顾濯一次?

    他想问问老天,为什么?为什么!

    既然不想让我赢,为何要让我来做这件事?!

    “老天爷,我顾莨贱吗?!!?!”

    他终于咆哮着哭出了声。

    …

    霜淩被裹在顾写尘怀里一路下沉。

    地脉之中,一片中空,灵脉原来如地下河一般交错,像是巨大的树木根系。此处是从前的玄武地底,乾天圣洲正中禁地,帝族们的宫殿群,是灵脉最氤氲之源。

    地下光线无法渗透,越向下,越是漆黑。如果灵脉没出问题,理应越深越是灵气越氤氲,可现在却只有风拂面,灵气越发稀薄。

    霜淩把脸往他衣襟里藏了藏,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们像是被人送到了这里似的。

    回到乾天,拿到故剑,遥峙之约,地脉坍裂…

    霜淩摇了摇头。

    但他们本也需要找到灵脉问题所在,洗脱炽月魔主的罪名。

    脚尖触碰地面的时刻,霜淩心头也莫名落了地,她长长地呼了口气。

    仰头,看见昏暗中顾写尘垂下的视线。

    是啊。顾写尘就是新的魔主。

    这下,终于所有人都知道了。

    九洲清月沉到夜色中,他也仍能做一轮月亮。

    没飞升不是罪名。

    霜淩决定不再惋惜了。

    她心里压着的石头就这样被他搬开,有风灌了进来。

    地底空间交错复杂,霜淩也不知道他们沉降到了哪里,四下似乎是很广袤空旷的一片地带,隐隐有水流汩汩而过,但没有其他人。

    霜淩抬头,却听见顾写尘低声道,“现在能自控了。”

    “嗯?”她没反应过来。

    黑雾弥漫四溢,像是浮动的欲孽之焰,他指腹揉着她耳骨,垂眸。

    “…好好亲一会。”

    霜淩在昏暗中睁圆了眼睛,察觉到他手臂卡在她肋骨下窄细的一截,然后低头,气息铺天盖地。

    顾写尘凭着直觉停在这里。

    他闭眼,和她莲花荒息融在一起。

    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到情蛊发作那天。

    霜淩被他困在石壁之间,灵河荒芜地淌过,可他心脏血液搏动如注,透过胸腔,跳动声旺盛地撞向她耳边身上。

    顾写尘的指腹顺着她动脉向上,一手掌心贴着她颈侧,指尖安抚地揉过耳骨,另一手抬起她胳膊,顺着荒息凝成的花茎那样吻过温热皮肤。

    像是亲吻她的花序。

    霜淩的心口剧烈跳动,好像被月夜蛊惑,向他靠近了些。

    心跳盛大。

    然后她眼前的荒息渐渐清明,在黑暗中能够视物,她看清了顾写尘垂落的眉目,冰下暗火那般。然后……越过他的肩膀,她忽然看见了什么。

    少女身形忽地一颤,被他围困。

    可她却颤着伸手,葱白指尖缓缓抬起,落在他线条锋利的脸上。

    主动碰了碰他冰热的唇角。

    这是一个很浅的触碰,顾写尘却瞳孔微缩,背脊猛地挺直。

    气息暗涌,他握住她指尖,却发现她在抖。

    霜淩看见…

    在这巨大的空间之中,屹立着一尊巨大的神佛塑像。

    藏在乾天最盛的玄武金銮地底,藏在暗无天日处。

    眉骨,眼珠,鼻峰,鬓角,雕琢入微。

    唯有嘴部是空白的。

    无嘴之人,无口之碑。

    霜淩探着他的唇角,心跳大盛,指尖战栗,“顾写尘…”

    除此之外,这尊巨像的眉眼。

    都和你,一模一样。

    第68章 做人反应

    亲吻被打断, 顾写尘的气息中带了点不爽。

    可霜淩来不及关注,她摸着顾写尘的嘴角,心头转过很多念头。

    显然, 那塑像不是顾写尘。

    九洲上下处处都是对他的模仿,因为他是万年难遇的天才,是所有人以为的唯一飞升之人。

    可这尊塑像的陈旧,显然超越了顾写尘短短二十几年人生。

    它像是万古幽立于此。

    但为什么和顾写尘眉目酷似?又为什么缄口?

    霜淩在难言的心悸之中,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不是那年顾写尘放弃飞升、荡平帝族, 那乾天地底的一切永远不得而知。

    霜淩缩在他怀中, 双眸轻眨,想不明白,“顾写尘,你是什么神仙下凡吗。”

    顾写尘低头,眼底掠过漆黑魔印,气息缓缓沉降。

    “我是人。”

    他干脆牵着她的手,向下碰触停留。

    那怀抱铜墙铁壁, 其他坚硬如铁, 顾写尘垂眸, 在她触碰他唇角的指尖上咬了下去。

    “看到了吗, 人的反应。”他说。

    霜淩低低惊叫了一声, 耳朵尖炸得红了。

    这。

    这你。

    你比石头的塑像还y——

    “我不是这个意思…!”霜淩心头又慌乱, 又悸动, 最后只能可怜地收回指尖,揪紧了他的前襟。

    “我知道你很那个, 但你先别那个。”霜淩用脑门磕了磕他的肩膀,像是努力认真地拍肩。

    他垂眸。

    “你不觉得震惊吗, 顾写尘,乾天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塑像?为什么会长得像你…”霜淩的嘴藏在他肩膀后,像是怕被那神像听见一般,呵气很浅。

    这是乾天地底,曾经的玄武金銮之下,九洲最重要的灵脉之上,这里却有一尊酷似顾写尘、却没有嘴的神佛像。

    这太诡异了。

    顾写尘圈着她,眉目间带着几分的难以释放的燥气,压着她在怀里咬了几口,根本不分咬的是哪里。

    下坠之时,他的魔识就已经描摹出了这里巨大的人形。

    但顾写尘没有回头去看。

    他知道有很多答案要找到,并且隐隐有些猜想。

    但这些都没有他想做的事重要。

    谁想做神?

    他就要□□欲凡人。

    所以他顾写尘拎着她的后颈,单手撑住她后脑勺,沿着唇瓣齿缝找到了她的软舌。

    于是霜淩的惊呼变成了呜咽。

    “有…有人看…”她漂亮的侧脸终于被酡红晕满。

    那巨大神佛塑像是眉目清晰的死物,可站立在这里,像是一道目光。

    “无妨。”顾写尘说。

    有谁在看,都得亲完。

    霜淩“唔”地被他圈禁住,贴在冰冷滚烫的硬邦邦,她心口猛跳,睁着眼睛忘了闭,看见眼前这副欲念丛生的眉眼。

    的确和神像岁月中枯寂悲悯的目光不同。

    拥抱她的顾写尘,凶悍,直接,情绪起伏,反倒让霜淩有了种…活生生的安全感。

    “嘴张大一点。”他甚至在指导她。

    霜淩又猛地感到了羞耻,脚尖蜷缩。

    “你们人呢?——”

    “都有没有事?”

    “老天,这是什么啊?!”

    远处有同伴的声音传来,他们似乎不在同一深度,这声音触壁而弹,最后像是从四面八方、被切割得断断续续而来,空旷的声音回荡得不知深浅,难以辨别方位。

    其他人似乎到了神佛塑像的底部,或是散落在其他部位,都没有看到无口之颜。

    霜淩听见别人的声音,立刻羞耻感上头,往后退了退。唇舌还连在一起,他低头追了过来,气息藕断丝连。

    虽然离得很远,但霜淩还是有种莫名的被围观的禁忌感,小声说,“好了,不能亲了!”

    可是她一开口,舌尖又抵了进来,沿着舌面和上膛一起,吞吃出声。

    霜淩的脸通红,双臂被他拢在自己腰后,她被动感受到了九洲剑尊、如今魔尊那绷紧如弓、力量感滔天的腰腹肌理。

    最后亲到无法呼吸。

    霜淩眼底氤氲,掐住他手臂肌肉。

    冰息重剑归位,明明可以控制魔气了,怎么亲得更狠?

    顾写尘闭目,亲到她整个化在怀里。

    因为过于强悍,顾写尘时常让人忘了,他还有一副顶级皮肉。

    以及他的蛊惑能力。

    “这边有人吗?”

    各洲少主不光自己下来,这里还有散落的弟子们,霜淩似乎感觉到低处有脚步声靠近,终于急得对着他舌尖咬了一口。

    “…嘶。”

    唇息终于片刻抽离,顾写尘似乎吸了口气。然后唇角却压不住似的,在昏暗中提起一点。

    无边的雾色流淌,像是他在满意。

    被咬之后他反而更高兴。

    霜淩推着他梆硬的胸膛,唇瓣殷红微肿,眼底羞怒。

    什么神?他绝对不是神。

    他也不是清冷孤月了。

    他就是七情六欲染遍的狗…!

    顾写尘眼底带笑,想要低头,再让她用力点咬。

    可辽阔空间之内,灵脉的荧光忽而微弱亮起。

    霜淩怔了怔,抬眼看去。

    乾天之下,万条灵脉被探照而出,漆黑地底空间有了光亮,像是一尊神佛立于星河。

    在无人可知的地底。

    顾写尘终于抬头。

    九洲灵脉之源,地底无言之像。

    凡人仰颈,与神汇目。

    …

    “擎拆长老说这个管用?能点亮所有灵脉吗?这里这么多……”

    龙成珏率先找到了周围的几个同伴,好在大家都没散得特别远,他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点亮坎水灵符玉,让颜玥叶敛他们过来。

    旁边,千机门的大弟子手中捧着一盏巨大的机甲萤灯,精工炼造的外壁被镂空,透出其中明灭的绿色荧光。

    “请不要这么说,它会听见的。”大弟子是擎拆长老座下首徒,他不满地护住了手中的萤灯,这可是炉息最好的千机变一号炉里炼造出来的器物。

    除了带来荒息的圣女,兑泽弟子不许任何人忤逆他们的造物。

    “好的,好的。”龙少主十分识时务,双手竖起,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此事。

    他现在很焦虑,刚才顾莨那一番演说本就煽动性极强,然后顾大天才在乾璃镜上突然的出现,更让遥峙之约成为彻底的滚滚天雷,在九洲之间轰炸开。

    他现在不用点水查看,都能知道整个信息网之内有多沸腾。

    尽快解决灵脉枯竭之事,别把这盆脏水真扣到魔主身上——否则九洲苍生和顾写尘本人,他们都没法摆平。

    千机门的技术水平也确实过硬,机甲萤灯亮起之后,四下的灵脉开始呼应。这是专门探究灵脉的炼造之物,因为兑泽西境本来就是灵气最稀薄偏僻的地方。

    大弟子奉师命带来了最大型的机甲萤灯,它能够感知到空气中浓郁的灵蕴,然后与之共振,让灵气如萤火般被点亮,汇聚成光点——

    粗细长短,轻重疾徐。

    在空阔的地底空间之中,灵脉走向如江河,从中心,向八方,萤火如炬。

    光的脉络之中,断裂、凝滞之处,就会格外清晰地显现出来。

    霜淩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灵气是天地间无形之蕴,却像暗河一般流动,交错如织,都被深埋在曾经的帝权之下。

    大大小小的灵脉依地势而变化,即便是地底世界,仿佛也有山脊参差、沟壑轮廓的不同,绘成一卷山河图。

    比如向正南的坤地灵脉最富巨粗犷,向西兑泽等下洲之界的脉络则纤细许多……

    这就是九洲仙门的倚仗,千百年来的秩序。

    也是无数人大道漫漫的缘起。

    只是如今这灵光全都微弱,脉络断断续续,像是枯涸叶片上的痕迹那样不可寻。

    所有人不由地都看向灵脉微光最盛的源头——

    那里耸立着一尊极高的塑像。

    有四肢,有躯干,看起来像是人一样。

    “这到底什么东西啊……”

    “神像?”

    龙成珏看向刚找到位置过来的颜玥、叶敛等人,他们几大仙门世家,从未听说过在乾天圣洲之下,有这样的存在。

    这也绝非近几年动工之物,它已经屹立在此不知道多少春秋。

    龙成珏心里想着乾天帝君那些统御之力,心底一头雾水,却又有种敏锐的直觉。他暗暗起了些心惊,翻遍九洲也找不到的真正史实,还是只有在圣洲之内才能找到答案。

    那么,站在九洲灵脉之源,肩起曾经的乾天圣洲,这神像到底是什么?

    千机门弟子手中的机甲萤灯开始光芒闪烁。

    “灵脉的断折似乎就是从源头……”

    龙成珏点点头。

    “我们往前看看。”

    半空中,霜淩同样看着这尊神像。

    她的荒息在悄然弥漫,感知着地底,灵脉源头的气场强大,像是一个巨大的空腔,几千年无人到访。有经年累月的腐朽,也有长眠于此的石碑。

    荒岚之息是高于灵气与魔气的存在,能够探查、压制,霜淩如今的荒岚之力已经能够凝息化形,她能感知到的也越来越清晰。

    她能感觉到,灵脉的衰枯的确是因为这尊神像,但又不止于此……

    神像底下。

    千机门机甲萤灯已经闪烁指示,众人沿着最辽阔的灵河向上游走。

    人在地脉面前,像是巨河旁的蚂蚁。而那尊神像却立在巨河之上,像是真的……更高维度的神明。

    溯流而上,不知道走了多久,萤灯忽然速闪,示警断裂之处,几乎就在那巨大神像的足下。

    “就是它的问题,”大弟子指着萤灯的光,明确点头,“灵脉在这里断开,然后回流!回到了神像里——”

    众人纷纷对视一眼。

    “是这尊像在抽走所有灵气!”

    龙成珏几人围了过去,沿着萤光去看,真的能看到隐隐的回溯。然后他们又分别在几个方向的灵河上游巡查,机甲萤灯都发出了相同的示意。

    这说明,四面八方的灵气,的确都在向这尊神像之中倒流,这就是九洲灵脉枯竭之象的原因?!

    龙成珏松了口气,至少问题能找得到,他们要应对的还是一个死物,那就好办多了。

    他和颜玥等人交换了意见,既然如此,截断神像倒吸灵气的输送线就可以,既然如今乾天圣洲都已不在,平光阁有权这样处理。

    人群中唯有叶敛没动。

    他撩衣半蹲下来,触碰着脚下的土壤。灵河之旁的地面枯涸阴冷,已经失墒。

    他在空气中轻嗅,乾天之下,灵脉之源,似乎还有别的气息。

    …

    “闻见了吗?”

    顾写尘的手臂圈着少女的腰侧,指尖碰了碰她的下颌。

    霜淩的荒息凝成纤细伸展的花枝,在神像四周绕了几圈,终于慢慢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灵脉四周不仅有灵气…还有魔气。”

    在乾天地底的神像之外,同时存在灵气与魔气。

    霜淩转头,对上顾写尘的目光。

    他似乎并不意外,毕竟他是此地唯一魔修,也是世上魔功最高的人。

    从踏入这地底空腔开始,他背后的两把剑,都有反应。

    霜淩大脑中隐隐像是想到了什么,可又觉得颠覆以往的认知,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因为这个世界的叙事之中,从没有讲到过这里。

    脚下的仙门众人已经开始了行动。

    都想速战速决,解决了灵脉的问题,他们还要回到地上解决烂摊子——没有了头顶的帝权,所有人都在承担各自的职责。

    如今在乾天圣洲深处,他们对着这尊正对玄武金銮顶的神像,劈下了第一刀。

    霜淩的心头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们对神像动手开始,她心中的不安就在扩大。

    “这什么石头做的?这么硬?”

    “小心点,别脏了灵脉暗河。”

    几洲弟子汇聚在暗河之旁,开始列阵,共同凝聚灵光为剑,对着神像一足挥了下去。

    这一击,石足似乎终于断裂开一线,但是所有人都遭受了极其强烈的反冲击,瞬间几十人同时吐血飞出。

    “噗!——”

    同一时刻,霜淩终于察觉到了、

    浓稠的,古老的,荒息……

    从断裂的神像之中,缓缓地逸散出了第一缕。渗入她的肌骨。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这样浓稠阴寒的墨绿荒息。

    霜淩忽地探身向下,被顾写尘稳稳勾住,她急急地向下喊:“不对,先别——”

    可虚空中似有什么在绞动,像是无声的开口。

    然后,那神像之中骤然闪过一道光,像是地底之灯骤然明亮。

    接着,所有修士们的目光停滞了。

    龙成珏,颜玥,叶敛,千机门弟子,所有人同时停了一瞬,然后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接着,不顾内伤,开始猛烈对着神像进攻!

    像是被勒令如此……

    龙成珏的表情很难看,有过一次之后,他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可是当那种力量笼罩而下,九洲修道之人根本无从抵抗。

    霜淩睁大眼睛,倒退一步,撞上了顾写尘的胸膛。她眼底漫上熟悉的惊恐。

    虚空中那双眼睛似乎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乾天帝君。

    敕令之力……

    他没有死,他仍在人间蛰伏。只是当年那场大战让他丧失了大量行动力,所以他草蛇灰线,暗处观摩。

    霜淩电光石火之间忽然明白过来,不是神像在倒吸灵气。

    乾天帝君无法动身,没有实体,是他以灵脉枯竭为引,引他们下来。

    他想要碎裂神像,得到其中的荒岚。

    可这一刻,霜淩却忽然意识到了更可怕的事实。

    神像之中蕴藏的是最古老的荒岚,而它一侧为灵气,一侧为魔气,它站在阴阳无界之处。

    神像之上向仙洲输送灵气,神像之下向阴仪输送魔气。

    整个世界,仙魔两道的气蕴……都是由这里的荒岚分化而出……

    所以不是神像在倒吸灵气,而是灵气与魔气,本就从它之中而来……

    这绝不是人间能有的力量。

    这是远超于世界、更高维度的存在。

    霜淩颤抖地抬头,对上缄口石像的眉目。

    它无法言说。

    但这是神明…

    霜淩已经无从知晓它酷似顾写尘是巧合还是玄机,她察觉到冥冥中的一切,远超于所谓原著的叙事。

    从顾写尘不入仙门,坠落飞升开始,一切都已经变道。

    底下的修士们已经服从敕令之力,开始不计后果地以肉体凡躯攻击神像,然后被强烈反冲。

    她散开手中的荒息,试图像当年一样对抗这种力量。

    在她身后,顾写尘也缓缓抬起了手。

    霜淩忽地回头。

    她因为对荒息的控制力所以才能不受敕令之力的影响,那顾写尘呢,他不会也——

    顾写尘抬起指尖,对向虚空中的某个点。

    霜淩顺着看去,发现他指的正是神像鼻子之下的空白处。

    …缄口之神。

    神为什么会自缄其口?

    霜淩的心也忽地动了一下。

    像是印证,虚空再次绞动。

    当敕令之力发作,神像瞬间流动光芒。

    所有修士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地,他们全力攻击着这尊带来九洲灵气的神像——如果因此死在地底,这些人皆是各洲少主,势必掀起更尖锐的对立。

    九洲民众都会将之归咎于新一任魔主。

    顾写尘会成为一个振聋发聩的骂名。

    但在那神像的光芒之下,他们全都无法挣脱。

    霜淩指尖汹涌地释出荒息,看着神像一瞬亮起的巨首,终于明白了。

    敕令之力……

    敕令之力其实是神像发出的。

    乾天帝君,以凡人之躯,为何能以这种神力统御九洲数千年?

    他切掉了神之口。

    给了自己。

    从此,拥有敕令之力。

    从此他甚至可以困禁神明自己。而后建立帝统,操控灵脉,坐控荒岚。

    改写历史,篡改记忆。

    原来九洲诞生于一个古神的巨人观。

    …

    身后,顾写尘对着神像的指尖开始凝结光点,霜淩连忙按住他,转身:“你醒醒,不要被他控制——”

    抬头,却对上了那双仍然清醒的黑眸。

    顾写尘仰头对着那神像,大概是千头万绪地意识到了很多,最后忽然低声一笑。

    “我修仙尚且能抵住。”

    那年在玄武金銮顶上,所有人都被敕令之力短暂地抹去了记忆,只有顾写尘仍然清醒,在金銮顶的凤辇上抢夺圣女。

    “……如今,我修魔啊。”

    霜淩眨了眨眼。

    顾写尘身后寸寸升起黑雾。

    然后,漫天魔雾化作滔天黑焰一般,自上而下如注腾去,轰隆一声,在地底空腔如冰冷暗火狂烧。

    “……君岐。”他精准叫出了虚空中的名字。

    他的黑雾寸寸挡住了那无言的神像,像是覆灭一般,可某一瞬间,霜淩却仿佛在那肖似的眉眼之中看到了某种宽慰。

    几千年前,始祖乾天帝君也只是一个凡人。或许是他利用了古神对凡人的善意,又或者他是意外窥探上界天机之人……

    在古神的身上,他成为了九洲帝统,千秋代际,驾驭苍生。

    然后,也想要成为神。

    他至今停留在九洲下界,因为他还没能成为神。

    他等不及了,所以他直接放弃这片土地,完成他的目的。

    黑雾如巨浪围住了古神像,顾写尘以一人之力,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所有修士的围攻。刀枪剑戟没入他无边的黑雾之中,瞬间就会被幽冷暗火销金融化。

    那是强大无边,足以灭世的至高魔功。

    魔气挡住逸散的古老荒息,霜淩的荒岚终于能散开,凝成花枝,精准地送向所有人。

    漫天危机之下,只有他们两人清醒。

    虚空中,那墨绿色的荒息终于汹涌泄出,压向黑雾,强大与古老的对撞,像是一场旷世争夺。

    顾写尘悬于半空,身影寒冷。

    玄衣衣摆烈烈飘动。

    在巨大的神像面前,他毫无疑问是个凡人。

    他以肉,体凡胎,仙魔两道,所有修为,都来自一天天沥骨修炼。

    可是他能感觉到,他的确与这尊神像有关。

    他也忘记过什么,答案正在靠近。

    顾写尘抱着胳膊,指腹碰到了他两把冰冷的剑刃。

    那尊酷似他的神像,在岁月中无口而封沉,而他静了片刻,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女,薄唇微张——

    神明缄口,历史荒芜。

    凡人被卷入洪流,唯有滚滚向前。

    但也好在他是凡人。

    在飞升之前转身堕魔道。

    在神明之上叩问心上人。

    ——“你什么时候和我成亲。”

    霜淩震惊抬眸,清丽的脸颊两侧,青丝正被风吹乱。她两肩蜷起,唇瓣还红红的,看起来颇像一团惊鸟。

    顾写尘眼底带了丝笑,在这一刻,神情却认真郑重。

    霜淩心尖发烫,可下意识也回应了他的问题,“不,不应该说道侣吗?”

    顾写尘黑眸声线都平静。

    “我已经没有道了。”

    霜淩眨了眨眼,啊。

    她看向远处墨绿交织的恶意,心想,这大道不要也罢。

    顾写尘眉间黑雾弥漫,可眸光疏朗,玄衣之下血肉清晰,依稀仍是当年那身清绝剑骨。

    他能问。

    他得问。

    “所以你愿意和这个堕落之人成亲吗。”

    心上人。

    第69章 以魔封缄

    谁会在这样的时机说这样的话!

    啊!

    可霜淩站在风雾中, 心脏竟然乱撞。

    她眼底映着那人身后的暗火,又不得不承认…

    当高山崩于前,顾写尘双剑横在天地间。神佛浩荡之身, 不及他一人背影。

    顾写尘实在是一个……

    他拎着剑说,黑眸平静,“——我都想好在哪成亲了。”

    霜淩捂住脸,脸也红得像红盖头了。

    知道了, 知道啦!

    她再次抬起眼,想回应, 瞳孔却忽然看向他身后, 急道:“小心!”

    墨绿色像是虚空中探出的一只巨手,猛地向顾写尘伸来。

    玄衣回身侧挡,习惯性抽剑,然后他的指尖停了下来,直接朝着这墨绿色巨手撞了上去。

    霜淩惊呼:“顾写尘!”

    那如刀身影却直接穿过巨手,向着神像头顶而去。

    霜淩这才发现,原来荒岚凝成的巨手只是虚空折射出的幻象, 在那之后, 另一只巨大的手掌赶在黑雾将至之前, 伸向了神像的颅顶。

    因为敕令之力的鼓动, 所有修士们自戕式毁灭神像。古神之躯早已在此封尘数千年, 被抽走荒息, 分化成灵气与魔气, 僵朽地存在着。到如今,他终于自下而上、处处裂开了缝隙。

    神躯之中, 浩瀚到足以支撑整个九洲的荒息,开始被那只手巨量地吸走。

    帝君果然是为了荒岚吗——?

    顾写尘黑雾随之狂轰而去, 两边同样是无边无尽无形,浓黑的魔雾与古老的气息对撞,整个地底空腔开始剧烈震颤。

    可荒岚到底是高于魔气的存在,虚空中,那人敕念一动,地底的灵脉竟然直接被拔地抽出,灵河中的光点蓦然洒落,魔气黑雾跟着就轰了上去。

    可顾写尘听见地上人在尖叫:“不要——!!”

    几洲修士们在魔气的压制和霜淩的荒息之下,终于从敕令之力下抽回一丝清醒。即便还分辨不清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在做什么,但是灵脉的崩塌刻之惧在每个修道之人的骨子里——

    随便毁掉一条灵脉,就有可能是一个宗门,一个姓氏的败落。

    “少尊,别伤灵脉!”

    霜淩掌间菁纯的荒息弥漫,心同样揪紧——她能理解,到这一刻其实没有人会在意那被切断浸染的灵脉是通向哪一洲、哪一门的,他们的命运都是一体的。

    顾写尘魔雾微滞,到底被掣肘一步。

    他汹涌的魔雾不能直接覆上灵脉,转而从背后包抄,腾地截断那虚空中伸出的巨手。那墨绿色的气臂果然折断,可是下一刻,掌心仍然重重地拍在了神像的灵台之上!

    神像之内顿时光辉流转。

    在漫天泄露的墨绿色荒息之中,霜淩隐隐看到虚空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正在迅速填补荒息。

    是当年那一击!霜淩睁圆眼睛。

    帝君一直在蛰伏,等待重新得到古老荒岚来修复残体。

    是这样吗?这就是他引他们来的目的?

    因为那年霜淩以爆丹之力,加上顾写尘盛怒下的反击,让乾天帝君的本体遭受了数千年来第一次真正的伤害。

    可因为顾写尘的冰息重剑镇在这里三年,唯有他自己能够拔出,只要冰息重剑镇压在飞升之墟上,就没有人能踏入乾天地底。

    所以他才步步引导,等待的就是此刻?

    墨绿色的荒岚迅速填补进那窟窿之中,团成一颗心脏般,同地脉一起搏动。强大的力量开始弥合,念力如波浪一般扩散,蛊惑着地底的所有修道者。

    霜淩对顾写尘急急出声,“别让他吸走!”

    “——好。”

    顾写尘身形四散如风,雾气之中,他的指尖碰到身后剑刃。

    强敌之前,仍然平静。甚至顾写尘很清楚,这种力量远超仙魔两界与阴阳之外。但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是,他恐怕需要剑。

    他的指尖伸向了兴奋嗡鸣的尊魔之剑。

    …

    霜淩看不清眼前的状况,但她咬牙在汹涌的魔气之中将心诀无限流转,凝荒息为花枝,洒向神像之下的每个人。

    醒醒!

    莲息像是天降甘露,颜玥猛地掐住自己,用力回神。头顶的魔气挡住了神像中外泻的荒岚,同时也得以让霜淩的一缕荒息传递到所有人鼻息之间。

    敕令之力……他们也反应过来了,又是帝君的力量!

    魔气浓郁如瀑,黑雾如有实质,弥漫在整个地底暗河之上。这样强烈的浸染让人完全无法呼吸,花枝般清新的荒息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几洲修士们陆陆续续回神,低头一看,发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负了伤,神色皆变。

    龙成珏脸色难看,咬牙猛地抬头——再次出现了。这三年他们在九洲奔走,但帝权的疑云始终仍在头顶。

    颜玥的脸色也逐渐苍白,王族是几千年来最熟悉乾天帝族的人。因为他们世代与帝族姻亲,知道更多内情。

    但颜玥从不真正认识帝君,现在,更是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虽然他们暂时没出什么大事,但这件事的恐怖之处就在于,如果那敕令之力想让他们死,他们甚至没有还手之力。

    “等等……”旁边的弟子们开始掐住脖子,虽然从敕令之力中逃出来了,但这魔气的侵略感实在太过浓重,“我感觉要……走火入魔了……”

    叶敛缓过神来,立刻在人群中散开青叶竹息,织成网状抑制魔气,让众人得以喘息。他神色忧虑地看向头顶。

    巨大的神佛在地底暗河之上不言不语,这一切似乎都暗示着什么真相。

    九洲如何而来?灵气如何而来?

    在远高于众生的帝权神力之下,他们是否还能记起曾经遗忘的东西?

    龙成珏咬了咬牙,凝水为珠,一捧兜住青叶竹息,在自己脑袋外边套了层水膜,然后拎着刀就冲进了被森然黑雾层层包围的神像之中。

    “龙少主!——”

    龙成珏太想知道了,对信息的流通和把握一直是他们坎水龙城引以为傲的能力。但敕令之力的存在让这一切都变得失去秩序和逻辑,失去真实感。

    他至少要去看看,这神像究竟是什么。

    龙成珏闯入魔雾之中,龙城弟子被留下来听从颜玥指挥。她看了看头顶那黑与墨绿色的对冲,凝神调息,开始指挥在场各洲弟子。

    此时此刻,已经无关洲际之别——

    “所有弟子,守护灵脉,辅助少尊。”

    “成阵。”

    …

    霜淩依稀透过重重雾气看见众弟子布阵,知道他们应当是恢复了神智,这才松了口气。

    她低头看看掌心,明显感觉到在进入地底、神像逸散出荒息之后,她对体内荒岚的控制力再次提升了。

    她可以同时凝结出无数层荒息,凝结成形,更精准地送出去。同时,她自己也的确没有受到帝君的控制——

    霜淩心中稍定,抬眸看向顾写尘。

    此时,他的掌心已经握住了漆黑玄铁的尊魔之剑。

    霜淩心头顿时一跳。

    她知道始祖帝君承神之力,深不可测,而没有剑的顾写尘,终究难以发挥出十成的力量。

    可是他现在不能用冰息重剑,尊魔之剑中,历代魔主的魂识仍在——上次顾写尘拔出尊魔之剑就险些破境十阶,一旦如此,盖世魔功将会吞噬人心,成为混沌的杀戮之器。

    霜淩紧张地看着他,唇瓣嗫嚅,不知道是相信他,还是阻止他。

    如果阻止顾写尘,今天这里的所有人恐怕都走不出去,一旦各洲之人死在魔主的魔气之中……甚至如果她死在这里,她的合欢宗也不会善罢甘休。

    无论如何,顾写尘都站在风口浪尖之上,腥风血雨之中。

    “轰!——”墨绿色的巨臂扫向那缄口的神像,穿过圆月黑雾冻结后碎裂。

    顾写尘在漫天冰棱中微微侧目,玄衣悬于空中,他看了霜淩一眼。

    一刹间,霜淩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给自己的心找一个锚点。

    拔剑之后,一息意志尚存,也要压制自己爆阶。

    霜淩心中发颤地握紧双手,如今她也真的觉得顾写尘强到像是一种诅咒。

    偏偏你太过天才。

    玄铁之间缓缓抽出,一寸寸冷光映出了他的眉眼。

    同时,浩荡魔音横贯而来。

    “你还是需要我们。”

    “炽月,越过十阶,本尊帮你杀。”

    “君岐这老不死的早该死了。”

    “来……杀戮吧。”

    霜淩咬牙将荒息运转,注入他背后的冰息重剑,冰蓝色的流光亮起,压着那万千魔音。

    但正因为她紧紧闭着眼睛,因此没有看到——

    那墨绿色的巨臂似乎向她偏转了一点角度。

    黑雾与墨绿浓息仍在冲撞,整个地底空间都在震颤,已经纤细不堪的灵脉随地震而波动,看得人心惊胆战。

    四洲弟子站在东南西北组成大阵,全力笼住神像之下的地脉。

    “固灵,如归!”

    “抱守,定阵!”

    他们能辅助顾写尘的很少,能做的就是不成为他的掣肘,护住地底这纵横交错的灵脉之河。

    偏偏就在这时,十几条人影从虚空中蓦然出现。

    霜淩率先感受到了气息的波动,震惊睁眼,“是他们。”

    当年在乾天圣洲之中的……所有仿照顾写尘、被荒岚炼化的天才……那些高阶修士!

    他们再次恢复空洞之躯,像是提线的木偶,听命于天。十几条身影摇摇晃晃地向一众修士而来,他们的修为全都在化神期上下!

    这说明,乾天帝君的力量果然已经恢复了。

    这些被他荒岚炼化的人造天才们,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统治之下。

    霜淩认出了这些空洞的面孔,忽然看向头顶,那君唤呢?

    君唤会再次受到帝君的控制吗?

    霜淩捂住自己腕侧,心头隐忧,但至少这一次她的背后没有合欢金印,她不会再受控制,就尚有转机。

    地上成阵的弟子们全都如临大敌。

    随着那十几人一起出来的,竟还有一张众人熟悉的面孔——

    “君不忍?!”

    颜玥看到他,叱了声,“你跟着他们干什么?还不赶快滚过来!”

    乾天覆灭之后,君不忍这些年东西南北乱窜,在今天之前,他都一直是仙门最后一个帝族,最后一个君姓者。

    君不忍懵逼地探出脑袋,“我一直在九洲上下寻找这些人啊!”

    君不忍曾经被一同炼化过,用那种浓稠阴冷的气息锻体,让他成为不惧伤不怕痛的修炼器物。因此他一直想要找到当年的线索,想知道为什么所有天资好的人,都要按照顾写尘来炼化?

    当帝君消失之后,曾经在圣洲深处的那些人造天才全都消失不见。君不忍沿着他们的轨迹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发现了他们,然后就被一股力量抽到了这里??

    他四下看去,看见半空中藏在黑雾中的玄衣身影,揉了揉眼睛,“小姨母,我死了?我见到少尊了?”

    颜玥咬了咬牙,“是,你死了。”

    难不成你见我我也死了?驴孩子。

    眼下情况已经糟糕到不能更糟糕。

    十几个化神期上下的高手,听命于头顶的帝君,加上帝君本身的神力,他们一起围剿顾写尘一个……

    一旦少尊死了,他们也会跟着灵脉一起被埋葬在这地底,到时候九洲灵源枯萎、世家倾覆,天塌地陷。

    乾天帝君早就遗弃了这片土地与苍生。

    时至今日颜玥终于明白了——成为帝族还不够,帝君想成为神。

    “别慌,不要改变阵位!”

    “不给少尊添乱就是在帮他了——”

    叶敛凝神看向半空,“魔气更重了——”

    十几条人影同时飞至半空中,在某种力量的控制下围成半圆。

    霜淩紧张地盯着局面,全力控制荒息渗入冰息重剑,压制尊魔剑的汹涌。因此她再次没有意识到,这半圆的圆心正悄然落在她的身上。

    随后,十几个高阶修士同时面无表情地挥剑,破开无边黑雾,砍向了那尊缄口神像,似是想让他彻底碎裂——

    “锃——”

    一柄玄铁之刃,原地划弧,冷然挡住了他们。

    半空之中腾起清晰的剑光。

    顾写尘,动剑了。

    神像底下静默一瞬,君不忍尖叫:“啊啊啊啊少尊!少尊!”

    来自魔主身上的万丈魔气,在空气中裂变成一个可怕的黑洞,他的剑沿着黑洞寸寸绞杀过去,带着明确的杀戮、暴虐、幽冥之气,冲进墨绿色的荒岚之中,暴力地斩断了他与神像荒息的连接。

    摧枯拉朽,魔气滔天。

    没人知道他如今是否清醒。

    “这……这……”

    然而就在这一刻,虚空中那巨大的手臂骤然消失。

    汹涌剑气横冲进虚无,剩下两边的十几人围成一个括阵,并不直接迎战,而是以身避开魔气,半圆为弧,让中间变成一截风管——

    连接着神像的裂口,和——远处的少女。

    所有人都以为,帝君攻击神像获得荒岚是为了修补自己,所以只会阻止对方得到。

    可却没有料到——对方反而是想让你拥有。

    霜淩眼看墨绿色的荒息如洪灾向她而来。

    她兜头撞进了无边无尽的古荒息之中。

    …

    霜淩体内的阴阳双合鼎自发开始了运转。

    这是能容纳天地万丈荒息的存在,无论有多少荒岚之息,她全都能够吞噬。

    这一刻,半空中仿佛被精心搭建成了一条通道沟渠,将她嵌套在其中。然后以她为原点,或者说以她的阴阳双合鼎为原点,忽然形成了一个吸力强大的涡旋。

    荒息的漩涡,可以绞断任何其他魔气入侵。

    她被牢牢地按在了暴风眼中心。

    她的身体开始疯狂地吸纳荒岚。

    浩瀚阴冷的古老荒岚像灭世洪水一样汹涌,将她从头到尾容纳在其中。

    霜淩的鼻息被这种炁灌满,浑身上下的每个气口、每寸经脉、全身肌骨,都迎接了这荒岚的洗礼,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某一瞬间,她呼吸着荒岚,似乎与一片阴霾之中矗立的神像短暂相连。

    她听见了他的叹息。

    神明被小人缄口,神躯早已死亡。

    可她听到了他残留亘古的叹息,而后,点化在她灵台。

    霜淩的大脑仿佛被人开智一般,忽然得知了神的示意——

    荒岚是上界之炁。

    那是神呼吸的空气……

    她正在承受神息的洗礼。

    可是她的心却忽然一点点凉了下来。

    荒岚之力无法无天地冲入她体内,一遍遍洗经伐髓,拓炼经骨,她感觉到自己的内力正在惊人地飞涨。

    在阴古魔宫的地底,她浸在藏有金光的阴阳鱼井之下,那时的修炼速度就已经快得惊人,短短几天就从元婴圆满跨越到了分神期的内力。

    而现在,至高浓度的荒岚将她彻底包裹,这、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感受到自己体内的荒岚之力在飞速地膨胀,她指尖动一动,甚至开始感知到狂雾之中每一道人影的方位、每个人的力量等级,因为……因为她的力量开始迅速地超过他们。

    霜淩终于在这种极速的进境中感到害怕。

    她明白了……帝君真正的目的。

    他引所有人下地底,撬开神像,引动荒息,是为了她!

    他知道修行荒岚道就是修神道!

    帝君是困禁神明的凡人,他在等人飞升,他可以借由别人的飞升来达成目的。

    所以,在顾写尘也飞升失败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甚至从当年阴仪仍在封禁时,在那场封魔固阵大典上,她被迫握住封阵之剑,以荒岚力控禁阵点位——那个时候,他就应该已经在关注她了。

    只是那个时候,顾写尘仍是飞升之前最近的人。

    可后来,他转身堕魔,与飞升彻底背道而驰。

    于是帝君蛰伏三年,他的目标换成了她……

    他引众人下乾天地底,引所有人击毁神像,不在乎其他人发现乾天圣洲的真相,最重要的目的不是为了开辟荒岚、修补自己。

    ……他,他在助她荒岚道,送她飞升。

    霜淩的心头巨震,那种内力膨胀的感觉完全无法控制。

    她被按在神的呼吸之中,开始剧烈害怕着进境。

    在这样狂暴的吸纳之下,胎仙运转,经脉发烫,阴阳双合鼎光芒炽热,连温养于鼎中的茅风巨蟒都感受到了恐慌。

    九荒息岚书在心中自发运转,破荒剑与之嗡鸣共振,混莲珠巩固着这些爆冲的荒岚……

    她像是冥冥之中这一切机缘的命定之人。

    她所有的一切,都在帮她进境。

    霜淩在旋涡中彻底失去方向和感知,巨量的荒息压得她无法动弹,只有极速膨胀的力量。其实那只是短短一瞬,却像是过了漫长时光,她终于猛地咬住舌尖,在弥漫的大雾中回过神,开始强行逆转。

    她双手结成诀,立在下颌之前,闭目反镇。

    以汲春千丝笼住七经八脉,灵台清明,逆行心诀!

    可是荒岚太汹涌了。

    她逆转的速度甚至已经赶不上它顺着毛孔渗透的速度。

    只要在吸纳,就在进化。

    只要继续下去,她真的会以荒岚道飞升。

    她掌心开始有了明明灭灭的青金色光芒,那是完全无法自控的强大荒岚之力,开始破体而出。

    霜淩忍不住张开唇,想要呼叫。

    一道黑雾化作细刺,精准地落在她眉心。

    霜淩终于从压制中睁开了眼睛。

    黑雾如人形,强行穿过荒岚的漩涡,以人身为阵,从头到脚地包住了她。

    挡住那无孔不入的荒息。

    霜淩的心忽地踏实了下来,顾写尘没有被尊魔之剑反噬——

    她在狂动的气雾中无助地攥住他衣襟,眼底恐慌,告诉他:“顾写尘,我…我不能飞升。”

    飞升之后,是下一个阴谋。

    熟悉的声音顺着耳骨传来,“好。我也没破阶。”

    他的黑雾用最轻的方式缓缓探入她周身经脉大穴,抗住强心提高的内力修为,魔气带来了微微的刺痛感,但这种刺痛感反而让霜淩真正觉得踏实了下来。

    这魔气浸染了莲花。

    旋涡中他搂住了她。

    她把脸藏进了他的衣襟,那种暴涨的、不受控的力量终于被他强行压了下来。

    荒息不再被无穷吸走,四周的涡旋开始停摆。

    从没想过有一天,在无人知晓的九洲地底,她会担心自己飞升。

    霜淩怔怔地抬眼,终于从雾霭中看清他的眉目,她小声控诉。

    “我竟然变得像你一样讨厌了,顾写尘。”

    从前人人修炼苦求进境,只有你要控制自己,别和我拉开太大差距。

    顾写尘眉梢微微挑起,托着她,整个压进自己怀里。被魔气浸染之后的莲花,他想从上到下闻遍。

    “我那样很讨厌吗。”他并不自知。

    霜淩在他胸口上点点头,脑袋上下蹭蹭地点头,蹭乱了头毛。

    “很讨厌。”

    顾写尘低头,在她微红的鼻尖上轻啄,“没办法——”

    “那我也愿意。”霜淩小声回答了他上个问题。

    顾写尘一怔。

    天地同鸣如心跳。

    第70章 这种粗细

    这条路上只有一个人能与她并肩。

    在渐渐安全下来的心跳之中, 霜淩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

    她揪着顾写尘的衣襟,幽冷雾息挡住了一切滔天洪水,把她笼罩在安全的月影之下。

    于是霜淩在“无尽变强”的惊恐中, 扒拉住了一个比她更强的浮木。

    于是她整个人悄悄地踏实了下来。

    顾写尘的掌心贴在她脊背,黑雾如细密的木刺,穿透她的几个穴位,镇住她疯狂吸收荒岚的经脉。

    有点疼, 霜淩蜷了蜷肩膀,掐着顾写尘的臂肌忍了下来。

    顾写尘就任她掐出大大小小的指印。

    等到强烈冲击经脉的古老荒息渐渐停止, 霜淩动了动指尖, 眼睫一动,发现只是短短一时片刻的爆吸,她体内的荒岚力竟然就几乎越过出窍期。

    这个速度,快到根本不是人力能达到的,哪怕是顾写尘这样的绝世天才都不可能。

    霜淩没有任何喜悦,她只觉得忧心忡忡。

    她的入道,是跟随九洲剑尊而来。她爆丹之前的每次进境都历历在目、清晰可感, 那是她哭天喊地的修炼、颤颤巍巍地追赶, 一天天一剑剑修炼出来的。

    霜淩直到结婴之时, 她的剑意、剑法, 她的心法、身法, 都是与内力相匹配的。

    换句话说, 那样的修为她能够自洽。

    但现在却不是, 就像是有人把浩瀚的力量强行塞到了她的身体里,比用荒岚炼化不伤不痛的修行机器还要粗暴。

    这是在用荒岚直接突破她的肉身。

    霜淩抬起指尖, 感觉到青金色的流光浮动,内力已经能够对战方才的那些高手。

    她甚至有了更辽阔的神识, 更清晰的感知力,比如她现在就更加能感受到,她抱着一个多么强大的能量体。

    远超这地底空腔中的其他存在,黑雾无边无尽,魔功深不可测。

    霜淩把脑袋往这危险的魔头衣服里藏了藏。

    …必须要小心了。

    变强本来是一种好事,但无止境地变强,强到最后——有人手握镰刀,等着收割,这实在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等始祖帝君得到了飞升之果,他会怎么做?

    过去那些未能成功的失败品,除了君唤和君不忍,剩下的已经全部沦为帝权之下的强大傀儡。

    如果顾写尘当初真的飞升大道,下场又是什么?

    霜淩心头始终不安,那样狂暴的内力疯涨好像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了痕迹,让她心有余悸。对方显然已经为此稠缪数千年,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今日,更像是一个开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顾写尘并没有被尊魔之剑反噬,也没有失控破阶。

    四周的荒岚漩涡失去了入口,终于缓缓散开,虚空中的巨大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十几个傀儡高手也随之消失无踪。

    唯有寂寂古神像,还矗立在九洲灵脉之上。

    霜淩仰头看顾写尘。

    顾写尘一直没说话,臂弯内圈着她,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霜淩说他很讨厌——但她愿意开始,顾写尘就在出神。

    他的识海漆黑无边,始终有一朵金色的莲花。

    它现在,开得很灿烂。

    那金光照在幽冥般的识海中,像是一轮明日,照得他发烫。

    顾写尘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他所做的一切事,堪称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无论是身为正道剑尊时明知合欢圣女身份还授她一切,亦或是人在飞升之前头也不回地堕魔灭道,又或是为了寻一人而探杀无数人——

    顾写尘没有人教,不与人亲,独自强大地长大,没有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世俗观念。

    但就在刚才,他竟然开始觉得人世可爱。

    他不会让任何人灭世。无论是头顶的天,还是他自己。

    因为这人世,他决定好好过了。

    顾写尘垂眸,看了看怀中气息紊乱的少女。

    霜淩仍然有点害怕,扒拉着他的胳膊探头看着四周,“可你刚才是怎么穿进来的?”

    刚才那样的荒岚狂暴漩涡,哪怕是她这样修炼之人都难以突破出去,何况荒岚足以压制魔气与灵气。

    顾写尘垂眸看了她半晌,才开口,“正因为荒岚高于魔气,我也靠它压制了魔剑的反噬。”

    霜淩呆了呆,唇瓣傻傻张开。

    不愧是你…绝世天才。

    因地制宜,随时开悟。

    霜淩拍了拍他被自己掐皱的衣服,若无其事,悄悄抚平。

    顾写尘看起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

    可惜时机不好。

    “都有没有事?!”

    “那老东西跑了?”

    “少尊呢?打赢了?——”

    底下的声音传来,顾写尘思考了一秒,忍住了。

    他现在对整个世界的容忍度都很高。

    墨绿色浓稠的荒岚逐渐散开,方才的十几个高手与尊魔之剑缠斗片刻后,也随着帝君的消失而化于虚无。

    余下众人皆是狼狈,弟子们的护阵却一直被牢牢地坚持着,总算保住了绝大多数的灵脉。

    颜玥清点着各家人数,好在没有伤亡,帝君的出现似乎并不是真的为了灵脉,而是为了……那个能与敕令之力的对抗的少女。

    叶敛同样仰头看向神像之上。

    方才浓郁的气息狂涨,他能感知到,霜淩体内流淌的“炁”与这神像之中逸散的“炁”归属同源,甚至远远高于灵气与魔气之分。

    这是一种高于现有修炼体系的道。

    但不论是修炼什么,急剧升级都是在对经脉生拉硬拽,有很高的风险,更不要说霜淩才托生回来不久。

    “我上去看看。”叶敛低声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叶家最至高的医法道术负责,还是单纯担心霜淩,叶敛在混乱的空间中感知着莲息的方位,飞身而去。

    霜淩正被顾写尘揽着。

    她身上狂涨的荒息已经消散,却依稀透出了几缕魔气。

    叶敛着急地向前了几步,清俊的脸上带了点迟疑,但终是忧心地对顾写尘开口:“……以魔气入体,对她有很大风险。”

    霜淩愣了愣,身后,顾写尘微微眯起眼睛。

    “少尊,她是冥业冰莲托生的灵体,”叶敛察觉到他的魔气灌入了哪些穴位,急得白皙面孔微微发红,“莲心虽已长好,但时间短暂,托生之术比母体孕育成长加速数倍,需要小心养护。”

    叶敛能感受到对方面色越来越不善,可是他却说得越来越快,“魔气入体不深,尚能祓除。但万万勿触天泉、天池两大穴,还有风府穴……”

    霜淩知道叶敛是一个有慈悲心的医修,也知道他为自己担心,她心里真的感激,她永远为他人的温暖善良而心怀感恩。

    所以她向他走了一步,认真地的对叶敛点头:“我知道的!叶少主,方才实在是情况紧急,迫不得已。”

    顾写尘黑眸微微眯起,眼尾锋锐如钩,寒光掠过一瞬,在他俩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就酸了几个来回。

    比他更早养花是吧。

    比他会养。

    顾写尘的指腹摩挲了几下,暴力压制过的内府闷窒不爽,想碾爆几个人。

    …但还能忍。

    毕竟她都答应他了。

    顾写尘现在可以放过全世界。

    叶敛一边说着,一边大致看过霜淩的情况,好在魔气入体之后的确有利于她经脉稳定,心中浅浅松了口气。

    再一抬头,却惊道:“少尊,你……”

    顾写尘唇角竟然渗出了一丝血迹。

    但他神色平静。

    “无妨。”顾写尘指尖搭在胳膊上,轻轻一抬,深色的血迹就消失了。

    霜淩愣了愣,转身忙问:“你还是被反噬了是不是?”

    动用尊魔之剑,风险本就极高。外有强敌,群狼环伺,剑中的十世魔主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即便冰息重剑的威压抑制着他们,无穷魔音仍然贯穿他的识海,无限滔天催生他的魔功。

    所以顾写尘看似是在外斗,实则是一边杀外人一边杀自己,既要对抗深不可测的帝君敕令,又要自毁识海中的反噬。

    就算是天才,也很难。

    这就是站在最高点灭道入魔的代价。

    无论是道法还是魔功,他都太强,所以才如此为难。

    霜淩看着他藏去血迹的唇角,有点着急了。

    你……你疼也要说啊。

    叶敛缓缓垂下眼。

    霜淩转头看向叶敛,带着一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顾写尘也没有体会到的急切,问他:“叶少主,魔功内伤,有没有办法?”

    “——不用。”顾写尘打断她,眉目淡漠地把她圈了过来,“死不了。”

    他不需要谁治。

    特别是叶敛。

    叶敛微微张了口,然后又咽了去,最后无奈道,“少尊,叶家的凝息丸无关灵魔体系,对人体经脉都有益……”

    “对对,谢谢!”霜淩连忙道谢,双手拱成一只碗,眸光亮闪闪,认真地伸手来接。

    顾写尘眉眼更加不爽。

    霜淩才不管——生而为天才,便从不需要向谁求助,那怎么行呢?

    可叶敛垂下的眼睫一颤,看着霜淩柔软的掌心。

    他生来腼腆,却很能理解人心与情绪。他知道反而是这样的反应,才说明在她心中,顾写尘真的越来越重要了。

    为强者低头,是她的温柔。

    叶敛心底叹息,将药盒轻轻放在了霜淩手里。

    …

    “少、少尊打赢了?”

    底下,君不忍狼狈地扒拉着神像之足,半天后才探出脑袋,“它走、走了?”

    几洲弟子陆陆续续地检查着伤势,头顶的墨绿色巨手已经彻底消失不见,神像也停止了辉光,君不忍终于敢站起身。

    他对帝君的恐惧简直是深入骨髓,实在没有想到在外边混了好几年之后,一回来不仅帝君没死,少尊也没飞升。

    要是少尊都没飞升,他以后还怎么飞升?他还想和他一起位列仙班呢。

    颜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她实在想不明白,问道,“帝君当时怎么会选中你?”

    其他人仿照顾写尘炼化飞升,好歹还有几分可能,君不忍哪有半点可能?

    君不忍顿时从石头后边跳了出来,“小姨母,怎么能这么说?我天资的确不错啊,而且他一直说还不够……还不够……什么的。”

    颜玥眉心一跳,是什么还不够?

    始祖帝君除了需要这神像之中的“炁”,以保代代传递命火,达到长生……那为了成神,他还需要什么?

    颜玥转头看向四周,问旁边的弟子,“龙少主呢?”

    经此一遭他们已经清楚,不是神像在截断九洲灵脉,而是帝君在操控它——这神像之上一定有什么端倪。

    坤地颜家坐拥九洲最古老的坤仑群山,她对这种古老造物有种直觉,神像,他们要保下来。

    坎水的弟子也格外着急,小心地避着灵脉,四处搜寻。

    “少——主——”

    “少主你在哪——”

    “你们看到龙成珏了吗?”

    半晌后,神像背后传来带着嘶声的回应。

    “…我在这,嘶。”

    …

    龙成珏附在神像背后,手臂血流如注。

    他的血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淌,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时间回到少尊和帝君开打之前——

    龙成珏闯入黑雾滔天的魔气之后,明显感觉三种气蕴在强烈对撞,每种力量都强悍无匹,他只能以水为牢,把自己绑在了神像之上,这才得以向上攀爬。

    坎水龙城的人对信息的采集和整理能力向来是最强的,他一接触到神像,掌心和指尖就在四处摸触,首先就发现——这神佛塑像的材质是他从未见过的。

    连龙城少主都从未见的岩石,实在罕见,它坚硬又通盈,触之如生,明显潜藏着巨大的能量。

    龙成珏用弯刀使劲磨砍下来一岩石碎屑,只是这样,就已经被强大的神力冲击到眩晕。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水牢被强风裹得倾斜了些,他仰头看,正好对上了这尊巨大神像的垂目。

    无口之神,诡谲,神秘,而且……眼熟?

    怎么这么眼熟?

    龙成珏附在神像上继续爬,爬到了中部之后,他的掌心开始摸到了凸起凹陷的纹路,像是……某种文字?

    龙成珏非常敏锐地感知到了不寻常,立刻开始顺着纹路前后左右寻找,然后就一路爬到了神像的背后——在督脉、神道之上。

    这里,清晰地雕刻了字迹……!

    是记载……龙成珏立刻意识到,这种古老而无人知晓的原始记载,潜藏在乾天圣洲的地底,压在九洲灵脉之上,一定未被敕令之力改写过。

    头顶的黑雾仍在和墨绿色巨手对轰,龙成珏直接横空把自己掼了过去,掌心盖在那一片文字之上。

    那字迹沿着神像脊柱自上而下,可这并不是九洲之内的文字,龙成珏并不认识。

    但他总觉得,这种文字他在哪里见过……

    坎水龙城接触的人和物实在太过繁杂,见识过、经手过的宝物也数不胜数,就说从前年年开设赌局,过手的九洲天才地宝就不胜枚举,但龙成珏仍然觉得很眼熟。

    他一边使劲回忆,一边沿着笔画描摹,按照字序的停顿,那三个字依稀像是个名字,后边似乎有他看不懂的字数……不管了,他想着,先记下来再说。

    可就在龙成珏准备拓印下来时,眼前的雕刻文字竟然开始抚平,一点点,凭空消失。

    龙成珏瞳孔收缩。

    当有人触及到某个信息,字迹竟然会凭空消失!

    龙成珏瞬间从骨头缝里生寒,这说明,他们手中的历代记载、史书工笔,都无法再相信。

    不光如此,他感觉到自己的脑海也在随着字迹的消失而开始被抚平。

    ——他在被动忘记这个信息!

    龙成珏只犹豫了一瞬,然后一咬牙就把刀抽了出来,对着那神像,将字迹刻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血流哗哗淌出。

    九洲之内若没有真相,那就是一辈子蒙昧。

    龙少主受不了这个。

    …

    “少主!少主,你这是怎么了!”

    “少主你的手——”

    “叶少主呢?叶少主!!!”

    龙城弟子都快哭出来了,他们坎水一直居于上洲,龙少主向来机敏聪慧,识时务且不好战,何曾流过这么多血?!

    叶敛此时还和霜淩他们站在一起,闻声立刻回头,飞身落下。

    霜淩连忙拽住顾写尘:“我们也去看看!”

    “嗯。”

    几人前后落地,叶敛立刻被簇拥过去,龙城弟子们多是阵法符篆高手,对伤口束手无策,今天叶少主倒成了顾写尘之外最忙的那个。

    叶敛双指按住上臂穴位,低头检查。

    “不碍事,皮外伤,”叶敛仔细看过伤口,却一怔,转头看向龙成珏,“这个落刀位置……你自己划的?”

    龙成珏目光有些迷茫,众人皆是一惊。

    “少主?!”

    “你为什么要划伤自己?!”

    叶敛同样不解。

    但他还是掐诀止血,从袖中拿出愈合伤药,准备给他敷上。

    可被他一提醒,龙成珏的眼底清明了一瞬,连忙挡住。

    “留着!别治!”

    他低头看手臂上的血痕,在看不懂的字迹之外,还标记了一个坎水龙城独有的走信符。

    ——“勿忘”

    龙成珏心中一震,彻底清醒过来,他自己在告诉他自己:有某种力量在抹去他的记忆,别忘记,记住它。

    龙成珏抹了把脸,对众人解释道,“这是我在神像上找到的刻字,九洲从未见过的文字,我怀疑是神迹,与乾天帝君这老东西的秘密有关。出去之后我要研究一下……或者说,这应该和整个九洲都有关系。”

    众人皆是神色惊疑,纷纷对视。这一次下到乾天地底,挖掘到信息量已经远超他们的预想。

    龙成珏一边疼得嘶嘶叫,一边摇头困惑,“这字我认不出来,可我总觉得……眼熟。”

    霜淩一直在旁边低头看,双眸微怔,她也觉得眼熟…

    她心中似有所感,可刚划出的伤口新鲜外翻着,写得又急又模糊,血还在不停地渗,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只好等这伤口结痂之后再做打算。

    顾写尘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站在人群中,他一直很平静。

    但强大的气场一落地,所有弟子的后背就挺直了。

    飞升了三年的人忽然以魔主之身出现,并且在地底以滔天魔气对抗乾天帝权——

    人群中的少尊玄衣淡漠站立,周围的修士们却自觉避开了一个圈。

    颜玥等几洲少主对视一眼。

    他们不能在地底停留太久,如今外边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

    顾写尘在三年后再次给九洲一轮惊雷,他们还有众多事要解决,趁着乾天帝君暂避少尊锋芒,他们得尽快出去。

    颜玥最后看向众人,下了定论,“总之,灵脉依托这尊神像,不能销毁,我们要重新填补裂隙。”

    霜淩也跟着点头,如此最好。

    荒息不再外泄,能保住灵气分化,继续送往九洲。同时,也不会被阴阳双合鼎无穷无尽地吸纳而走。

    于是兑泽千机门和坎水龙城弟子一起,以法设阵,以器重整。

    剩下的人开始寻路出去,因为方才的地缝已经在困斗中塌陷,地底再次被深埋。

    霜淩最后看了眼这尊无口神像。

    自下而上望去,氤氲尘埃漂浮,已经看不清那副酷似顾写尘的眉目。可那目光仍像是俯瞰众生的长天,悲悯又枯败。

    或许只有解开神像背后的字迹才能知道更多。…

    众弟子小心避着灵脉,沿着下来的方向,找到了空腔四壁上古旧的藤道,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霜淩和顾写尘缀在人群最后,落在藤道之上,她这才忽然发现四壁上有佛龛一样的山洞,深处不知伫立着什么。

    一路走过去,竟然遇见了很多次这种山洞。

    人群走得越来越散,到各个方向寻找出口,众人都知道,若是暴力毁塌,乾天倒是不要紧,但地底的灵脉经受不住。

    可等到霜淩第十次路过类似的山洞口,终于疑惑了。

    顾写尘一直平静地跟在她身侧。

    霜淩问:“这山洞为什么这么多?”

    顾写尘:“有七次路过的是同一个。”

    霜淩震惊地转头。

    顾写尘也平静地回目。

    霜淩:“你怎么不早说??”

    顾写尘牵住了她手,扣在掌心,淡定地说:“这里是一个轮回阵。我在思考别的事。”

    霜淩震惊了,怪不得乾天帝君一击得中直接抽离,他知道他们走不出去,只会在原地打转——

    霜淩急忙垫脚看同伴,“那我们得告诉他们呀!”

    顾写尘捏着她的指尖,“龙成珏会看出来的。”

    霜淩睁圆眼睛地瞪着他,“龙少主还负伤呢。”

    顾写尘面无表情,缓缓抱起胳膊。

    他全是内伤。

    他受到的击杀,随便落在别人头上,已经死了十个来回。

    可是顾写尘的强悍,常常让人忘了他也会受伤。哪怕霜淩刚刚才为他要来凝息丸。

    “哦,哦…”霜淩眨了眨眼,有点歉疚地揉了揉鼻尖,然后,她自己一直紧绷的肩膀也缓缓松了下来。

    顾写尘也不是要事事都冲在最前,至少破阵之事,的确是坎水龙城最强。

    最强的天才也需要偶尔怠工。

    霜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浑身经脉的酸痛感便扑面而来。

    此时还在地底,神像中的荒息并未完全消弭阻隔,她浑身上下几大穴都被顾写尘的黑雾化刺封着。

    “过来。”顾写尘垂眸。

    霜淩揉着自己的手腕,“怎么啦?”

    顾写尘垂眸片刻,干脆卡住她腰侧,飞身把人带到了旁边的石洞中,霜淩惊得扒住了他,“干、干什么?”

    “研究。”他说。

    石洞中狭窄昏暗,他指腹落在她上腹处穴位,一根黑雾如刺插在这里,镇住经脉。

    “我的魔气在你身体里,你能承受吗?”

    霜淩眨了眨眼,老实巴交地说:“有点疼。”

    还有点酸,有点麻,不过等出了地底应该就好了,叶敛说这种程度的魔气没关系的。

    可她不知道黑雾无边无形,那就是顾写尘本身。

    顾写尘垂眸,开始对着她的身体研究,神色严谨地像是在探究一本绝世剑谱。

    霜淩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可他神色甚至很坦荡认真,在为什么事情未雨绸缪。

    “…这种粗细已经不行了。”

    能感受到,他真的是很客观地在探讨生理问题。

    霜淩的脸忽然就爆红。

    可恶的是她都听得懂啊,她好歹是合欢宗圣女——他他他!

    “那以后你怎么办?”顾写尘皱起眉,开始思考,“我太大…”

    霜淩猛地捂住他嘴,掌心贴着滚烫唇息。

    大家都是修士,都是高阶修士!万一能听见,她真的没有脸走出去了!!

    她以头抢地,用脑门在他胸口自杀,压低声音问:“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我这样也讨厌吗?”顾写尘认真地问。

    霜淩在他紧绷的胸膛肌理上撞墙,听见他有力搏动的心跳,圈住她的臂弯开始收紧,抱她坐在身上。

    顾写尘冷白侧颈仰起,黑眸看她。

    “可从你说愿意开始,我就想亲死你了。”

    “我只是一直在忍。”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