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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浇灌心花

    不能让顾写尘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 霜淩脑海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十分清晰。

    大概是因为顾写尘绝不会支持她的想法,他一定会继续按着她强行飞升。

    霜淩紧张得心怦怦跳,幸好她是这世间最熟悉荒岚、运用最精妙的人, 袖中荒岚悄无声息地掩藏好了冥业冰莲的第二朵,快到几乎只是一息的事。

    顾写尘目光探究,但的确没有发觉什么。

    四周皆是白雾,远处隐有火光。

    他身形清冷, 眉眼低垂,从来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霜淩松了口气, 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 “我没事。”

    发现冥业冰莲并蒂而生,霜淩脑海中立刻划过很多种可能,但这些,她都不能和顾写尘说。

    顾写尘无疑是可靠的,强大的,甚至强势的。

    但他们之间就像这漫天的大雾一样终究隔着不同的立场。

    即便是能转生摆脱这具特殊的合欢圣体、摆脱和顾写尘绑定的情蛊,但她现在也暂时还不知道能去哪里。

    故土隐没, 合欢宗四散, 难道她还能回去上大学啊?

    只不过如果能养一朵冰莲, 那她在那诡谲神秘的圣洲之前就多了一条退路。

    同样顾写尘也多了一条退路!

    如果以后她能回到阴仪魔域, 那——当然就更不能对顾写尘提及半个字了。

    霜淩已经自责汲春丝对他的影响, 今后若是她彻底回到了魔域, 那也就将彻底和顾写尘相对而立。

    毕竟他怎么也不可能去魔域吧?他若能摆脱汲春丝, 当然是立地飞升,走那条本就属于他、而今终于没有人能阻碍的大道。

    现在既然知道了合欢圣女的金印都和帝君有关, 帝君自己或许就能掌控圣女,那所谓敕令对顾写尘的最后通牒, 让他截杀合欢圣女剖魔丹,其实也只是要他一个态度。

    要他对正道皈依。

    顾写尘是一个对任何人都没有归属感,天道之下独一人的存在。他并不愚忠岁禄剑宗,也并不听命于乾天圣洲,顾写尘只做出他自己的选择。

    但归根结底,他都要修仙飞升。

    看他一直以来他带她飞升带得有多变态、有多惨绝人寰就知道了,他是多想飞升的一个人啊!

    “…”霜淩祥和地闭了闭眼,按住自己袖中那团冰凉的花苞。

    再睁眼,看了看顾写尘。

    白雾恰好弥漫如指尖拂过那冰冷清晰的眉眼,他的瞳孔仍旧漆黑如星夜,盯她的目光很清寂专注,让霜淩莫名有一秒的出神。

    顾写尘伸手,指尖在她下颌上轻轻划过,“你悟了?”

    霜淩眨了眨眼,有点羞恼地打开他手,“…没有!我没你那么天才。”

    以前因为授剑带练所以习惯了,但她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太习惯顾写尘的接触了。明明他这个状态是很不对劲的,而他自己却似乎没有察觉。

    顾写尘收回手,眉目淡淡,“不要妄自菲薄。”

    他也还在研究罢了。

    但霜淩的确悟到了许多原著中并未清晰着墨的逻辑。

    显然,圣洲之内有人——或许是在任的乾天帝君,或许是在他之上有更高的存在,他们早就意识到这世间有荒岚这种比灵气与魔气都更为强大的修炼方式,也意识到阴仪魔域中降生的合欢圣体是荒岚最好的传承容器,所以他们早就开始加以控制。

    圣洲能从合欢宗之中挑出来天赋根骨上佳的人,将他锤炼成下一个天才,就像身覆蓝印的君唤。

    是为了效仿顾写尘吗?造出和他类似的天才?还是别有目的?

    大男主看似独走一条仙魔大路,实则也是在权力中心之间游走的玩偶,到最后他能接过九洲仙魔一统帝王的座位,很有可能是帝君已经得到了更高位,不在意人间帝位了。

    霜淩隐隐觉得这背后还有很多更庞大的真相,可她眼下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保全自己,保护好她的子弟,最后别牵连顾写尘。

    所以,冥业冰莲该如何使用?眼下怎么把夜宁救回来?

    “叶少主呢?”她捂了捂袖口,站起身。

    顾写尘眼神淡漠,剑尖在地上轻掠。

    正好此时叶敛和龙成珏也陆续甩开了三清宫的人,摸索着找了过来。多亏叶家独门的闭息丹有特殊香气,在这没有方向的白雾中能够指引。

    “有吗?找到了吗?”叶敛跑过来。

    霜淩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让开身,“在这里。”

    叶敛没急着去看花,先打开随身带的药箱锦囊,倒出小瓷瓶再给每个人服了一颗闭息丹,否则时效一过就没有用了。

    然后他才垂眸看向含苞的冥业冰莲——

    独自生长在荒芜地之中,此刻含苞未绽,合拱成一簇向上掐尖的莲瓣,片片闭合,等待着生命的浇灌。

    叶敛温和又激动地笑了,“没错,就是它!”

    然而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冥业冰莲的花萼之上,忽然微微睁眼,有一瞬的停顿。

    他看出来了。

    虽然叶敛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冥业冰莲,但叶家从小到大遍览天材地宝,各种奇珍花草,此刻也只有叶敛能看出细微的差别——

    这或许是一朵并蒂莲。

    生了两朵,可以转生两个人。

    但叶敛只是一瞬怔愣,然后就立刻垂下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人人都在讨伐合欢圣女,说她蛊惑九洲剑尊,罪该万死。

    可传说中,合欢圣女代代自魔域中自然孕化,谁又问过圣女本人想不想要这种传承?

    叶敛是一个内向的人,作为少主,这种过分的谦和在刀光剑影的九洲修界当中没有任何好处。但叶敛意外地能够理解霜淩的处境。

    他并不清楚霜淩作为合欢圣女一路是如何走来,但他知道霜淩同样也是个优越的执剑人,她并非靠蛊惑人心而成长。

    于是叶敛只是温柔地蹲下来,看向霜淩:“把它收好吧。”

    霜淩似是也明白过来,眼底一热,感激地握紧了手。

    顾写尘的眸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个来回。

    指尖不爽地捏了捏剑柄,表情平静。

    龙成珏十分新鲜地围着冥业冰莲四下转了一圈,“就是这个?凭这朵花儿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叶敛摇了摇头,“并非那么容易。”

    “即便有了冥业冰莲,也只是一个开始。”

    长生之术、转生之机,多数人求飞升也不过是为了永恒,可想而知此事的难度。

    首先要温养灵魄命火,以叶家医修道法冶炼,同时以复杂精密的药材和复生者的血引,精心浇灌冥业冰莲,复生的过程,也就是养一朵花的过程。

    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霜淩轻轻拢了拢袖中的那捧夜宁的命火。

    “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交给叶家,当然,我现在并不能给予十足的把握…”叶敛有些腼腆地低头,“坦白讲,叶家最初是因上上任帝君之命,开始进行百年构想,而这是第一次践行。”

    因为这种精密复杂的道法就已经经过了十代人的更迭完善,加之是到了叶敛这一代才终于从浩瀚古籍中觅得真正适宜的天材,今天得以找到。

    巽风战力并不强,这一术法如果直接交由帝族,那叶家将彻底成为圣洲的长生傀儡。

    这话不明说,龙少主也能理解得十成十。

    归根结底,当天下有共主的存在,即便他们是上洲也终归不过从属罢了。

    霜淩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她正要伸手,三清火却猛地窜天而来,火星差点就要迸到莲瓣之上,几人顿时十分一致地侧身遮挡。

    “在这里!找到了!”

    “合欢圣女,快快束手就擒。一出荒芜地,九洲高手都会前来追杀——”

    “妖女,劝你莫要再蛊惑顾少尊,不要铸成大错!”

    “叶少主,难不成你也要叛逃吗?”

    “乾天帝君有命,离火三清宫听令,大典之前必须要给顾少宗主抢到!”

    龙成珏不爽地啧了一声,转了圈双刀,“真难缠。”

    离火现在完全是圣洲的第一狗腿。

    明青嫣捂着流血的手臂,缓缓从白雾中走了出来,看着一袭星灰背负重剑的顾写尘,其实在荒芜地中传不出消息,而她……其实也不忍将顾少尊的行踪真的透露给圣洲。

    “封魔固阵大典的执刃,本来是你的。少尊。”

    霜淩其实一直觉得明青嫣是个很复杂的人。

    她既不愿与合欢宗有任何瓜葛,可在宗门之中又会在意合欢宗人对她的冷落。她既和大男主打得火热大修特修,心中又始终收拾出一块干净地留给顾写尘,仿佛顾莨是她的一场大型退而求其次。

    就像此时,明青嫣眼神哀痛,“少尊,九洲动荡,正道之士需要保护天下人不受魔害,你除魔卫道二十余年,怎会和魔修在一起?你定有你的苦衷。”

    “帝君敕令,不过是殷盼你的回归,天下谁人不知你的独绝?”

    “请把这朵天材交给顾莨吧,无论是你们二十多年的情分,还是乾天帝君的信任,都是可以弥合的。”

    明青嫣几步走上前,举着被霜淩砍伤的胳膊,破碎又坚强地认真行礼。

    “今日——我不是离火三清宫的公主,不是少宗主未来的妻子,我以岁禄不在峰弟子的名义求你,回归正道吧。”

    叶敛和龙成珏都被这凛然正气惊到了,这三清宫的小公主,到底是来摘花的还是来劝顾少尊的?

    半晌。

    顾写尘的表情终于动了。

    他看了明青嫣一眼,明青嫣心酸软成泥。

    顾写尘开口了。

    ——“你谁?”

    荒芜地恢复了寂静。

    龙成珏率先笑喷出声,“啊啊啊咳,明、明青嫣,她叫明青嫣,不是我都知道啊——她不是你峰下的弟子吗?少尊?”

    霜淩闭上眼睛,太尴尬了,她受不了这种场面!!

    旁边的叶敛显然感同身受地也闭上了眼睛。

    剩下明青嫣整张脸煞白,神色和道心在同一时刻完全破碎了。

    她嗫嚅着,“我,我是你曾经说的天……”

    “无所谓。”

    顾写尘冷淡抽剑,四周的白雾瞬间冻结凝重。

    磅礴的剑气像巨浪一样冲向明青嫣和三清宫的人。

    烦了。

    他出剑,就不是受伤这么简单了。

    …

    而此时,仙洲东部。

    “冥业冰莲生于亘古,有重塑经脉、转生灵体的功效。最重要的是……”

    心魔仍在鼓励着顾莨。

    眼下封魔固阵大典在即,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被送至正东南方的冥海之滨。

    它引导着顾沉商来到了大典开启之处,也即镇压阴仪魔域的大禁阵眼处——

    一路走来无数人在赞誉顾莨,赞誉他的正义之举,如果这次封魔固阵大典上剑尊不来,那他就是真的不顾九洲众生,一心只与妖女纠缠的九洲叛徒。

    只要顾莨能重塑经脉,成功在大典上执刃,它就有办法悄然引爆阴仪魔域。

    万魔被封禁在其中,那是无比庞大的魔气,只要全部吸入顾莨体内,与灵气融合成荒岚,他的仙魔之功仍会无比强大——

    顾莨在修魔一道是有天赋的,这点心魔十分相信。

    “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扶乩无误,冥业冰莲轮回相生,无独有偶——”

    “今年,应是双生。”

    心魔:“离火洲无论如何都能为你截留一个,这是乾天帝君的命令。”

    顾沉商沉默寡言地立在海滨,腰侧的灵符玉却一闪而过,金色莲花印第一时间给他传信。

    ——“冥业冰莲已得,可有复生之机”

    顾沉商木然了许久的表情终于动了动,缓缓闭上干涩的眼睛。

    圣女……

    再睁开,他低头看了看装死的顾莨,像是自言自语。

    “好了,冥业冰莲给夜宁了。”

    识海内,顾莨的心已经经不得任何刺激——

    顾莨:“什么,他说的是真的吗?!”

    心魔:“一定还剩一朵。”

    顾沉商看向远处:“都没了。”

    顾莨:“没了,他说没了!”

    心魔:“稳住——稳住!——”

    顾莨:“哈哈哈哈!——”

    冥业冰莲并蒂双生,都没有一个是我的!!

    顾莨像死鱼一样打挺,心里发疯狂笑。

    沧桑古老的心魔终于累了,他的宿主不会真的受不了打击就疯了吧。

    怎会如此,为何会如此,他明明是命数绝顶的大气运之子,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了?

    心魔飞快地计算着如何逆转,却忽然听见顾沉商继续在空气中自说自话地木然开口:

    “我要打开阴仪。”

    心魔一惊,随后心中狂喜。

    ——顾沉商你个浓眉大眼的死木头,想不到竟然这么有希望!

    顾沉商不语地看着遥远朦胧的海面。

    每逢三七,乾天圣洲落下镇阴钉,镇压封禁万魔的大禁。

    但其实这也是唯一,他们能够触摸到故土曾经轮廓的,唯一机会。

    他是出窍期的大能,在夜宁走后的这段日子里,他已经进境到了出窍中期,离化神都不算遥远了。

    而作为离开阴仪魔域最早的合欢宗弟子,顾沉商知道的事情更多。

    想开启阴仪,要破封魔大阵,需要血祭。

    给圣女以故土。

    还她以荒岚之水。

    心魔:“到时候在乾天帝君的支持下,合欢圣女必失所有,你所有的机缘都会回归!属于你的命格必将——”

    顾沉商拎起了顾莨:“就你吧。”

    顾莨:“??”

    顾莨睁开了眼睛,顾沉商已经开始用剑给他化符。

    “顾沉商?!你娘——且慢!且慢啊啊啊!”

    …

    顾写尘把所有三清宫的人都钉在了荒芜地里。

    擦着剑走出了荒芜地。

    龙成珏叹为观止地跟着一起走了出来,对这残暴的战斗力敬而远之。

    …所以啊。

    他早就说了。

    惹顾写尘干嘛啊??

    叶敛正小心地护着那株冥业冰莲,给霜淩讲解。

    霜淩捧着那团荒岚中的命火郑重给了叶敛,“我能随时感受到这团荒息的情况,叶少主,就……拜托你了。”

    少女目光清澈,倒映出他的人影,比起过于艳绝的五官,叶敛其实觉得她的眼神才是真的霜淩——如此生动,有不安或羞涩,也有韧性与大义。

    叶敛认真地抿唇,“我会的。”

    帮到她,也是帮到你。

    顾写尘静静地看着他们。

    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他插不进去。

    无事发生,但又似乎有事发生。

    他表情很淡,但砍完三清宫几百个人仍然压不住他身上的冷戾。

    龙成珏十分敏锐地往后撤了撤。

    东南方向的苍穹,已经隐隐有了金光浮动。

    他们坎水负责了一部分封魔大禁的修补,龙成珏看得清楚,“大典快开始了。”

    难免不想起帝君给顾少尊的最后通牒——让他携着圣女的魔丹前去。

    封魔大典上,各洲都会有人被派去,但荒芜地中他们能共进,封魔大典上却不能有半点关系。

    龙成珏收了刀:“少尊,你去吗?”

    顾写尘一直盯着霜淩看,唇角冰凉,“去。”

    霜淩顿时觉得腰子一凉,小心翼翼地捂住了自己。

    叶敛忧心地挡上前,“少尊,你不会——”

    顾写尘半阖黑眸,“去看看杀谁。”

    叶敛语塞。

    龙成珏闭眼。

    有时候真的很想像顾写尘这样嚣张地活一次。

    什么感觉?谁能告诉他。

    霜淩就呆呆地被顾写尘带上藏身飞舟,转眼向东南方的海面掠去。

    她扭着脖子最后看了眼叶敛和他怀中的命火冰莲。

    她想,她也会给自己种一朵花了。

    顾写尘不爽地捏住她下巴掰了回来,冰凉指尖落在她腰侧,剑柄顶住。

    霜淩警觉:“你还是要嘎我腰子啦?”

    顾写尘:“?”

    又是听不懂的东西。

    但,只在他面前说。

    顾写尘身上的冷戾感却莫名消散了几分,疏冷松散地圈着她,淡漠开口。

    “太慢了,你的进境。”

    短短三天,他已经将心魔从初始状态炼到了三阶。

    金色莲华初具雏形。

    霜淩小心守护着腰子,老实地点头,“我知道,我也在想办法了。”

    如今冥业冰莲已有,她想她知道该怎样向凝息地宝问出第三个问题了。

    “顾写尘,”她喊他,“你别急。”

    她一定会想办法解开的。

    顾写尘垂眸看他,也不知道他在急什么。但他多年平静无波的识海之中,大概隐约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

    而他习惯将一切压在自己重剑之下摆平。

    他搂住她单薄身形靠后,“体内运转七七周天,尝试用汲春丝反镇经脉,辅之你的心诀。”

    “——可以提升进境速度。”

    霜淩震惊地回头。

    每个字都是人话,怎么合起来听不懂了?

    当她还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无痛解开汲春丝的时候,有些天才已经开始利用情蛊给自己修炼了???

    顾写尘垂眸看着她乱颤的眼睫。

    不仅如此,顾写尘甚至可以根据魔的体系把她的九荒息岚书重塑一遍。

    只不过风险太大——是什么风险,自不必说。

    他怕他的两种体系都同时爆了。

    顾写尘垂眸看她,“总之,我会让你尽快结婴。”

    霜淩缓缓地破防了。

    真的,长年累月跟在顾写尘身边,谁能不破防呢。

    二十三年的好兄弟男主已经彻底玩废了,霜淩抢路当上龙傲天之后竟也感受到了那种悲愤。

    而站在山巅的人告诉你:“我可以等你。”

    “啊——”她痛苦地抱头,“你别说了。”

    顾写尘眉梢微微扬起一寸,“不够?”

    他把她的脑袋支起来,低头看她殷红唇瓣濡湿发颤,低头飞快地贴了一下。

    “还可以更快。”他眼底终于丝丝缕缕黑线缓慢勾勒莲纹。

    只不过更危险。

    他怕飞升。

    霜淩睁大眼睛,唇瓣一触即分,她立刻转头,看着他亲了人依旧很平静的神情。

    好半天,霜淩终于通红着脸、但严肃地跟他说这件事,“顾写尘,你不能这样。”

    “哪样?”

    霜淩抿紧了嘴唇,“即使是你救了我,你也不能这么做。”

    顾写尘掀起眼皮。

    “你觉得是我是因为救了你。”

    霜淩补充:“哦,还有我的宗门。”

    顾写尘笑了。

    他的笑意实在罕见,冰川融水又沸腾的样子,平静涌动着不平静。

    霜淩竟然觉得有点畏惧。

    远处,遥远的东海隐隐出现,那是阴仪被封禁的方向,只是无人知晓它到底在哪里。

    霜淩的胳膊碰到了袖中那朵冰莲,看着故土的方向,她又不畏惧了。

    “你还不如像一开始想的那样直接把我砍了,”霜淩捂着腰子,十分勇敢地复刻他的话:“我先死,你后死,不用怕。”

    顾写尘点点头,“殉情?可以。”

    他低头撬开她齿关就亲了下去。

    霜淩睁大了眼睛,在冰冷滚烫勾缠的一瞬间,看见了他眼底未阖的莲花印。

    “…!”

    东海之上,顺延海线万里,延伸到九洲处处,那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同时落下。

    一道紫色红光在巨大阵法中隐约闪过。

    九洲正道都在等顾写尘的出现。

    而顾写尘决定浇灌心里的那朵莲花。

    不管任何人愿不愿意。

    第42章 故土出现

    他眼底有魔印。

    在顾写尘锋锐眼尾闭阖之前, 霜淩看见了涌动的……莲花纹样的魔印。

    出现在九洲第一正道剑尊的眼中。

    这个认知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霜淩唇角滚烫,眼底惊颤, 在他触碰到舌尖的时候才骤然打着哆嗦回神。

    霜淩猛地推拒他,想要仔细问问:“顾写尘,唔——”

    然而却被不由分说、十分轻松地按住。他身形比她高大太多,光是一只手就能完全按住她的后脑勺, 让她脖颈微微仰起。

    寒山松雪,被烈日映照。他的触感冰凉又滚烫。

    汲春丝中蛊双方的肢体接触, 经脉之间有种超乎寻常的四溢灵流, 霜淩打着颤,努力清醒,忍不住想掐醒眼前的人。

    那是魔气。

    是魔气啊顾写尘!

    你疯了吗?

    怪不得他最近行为这么怪异,这么出格,他在被魔气影响。

    那么这些情绪都不是真正的情绪,而是魔气浸染带来的沉沦……贪嗔爱欲,这本就不会出现在顾写尘的世界里, 是汲春丝影响的……是合欢圣体的影响!

    霜淩呼吸被掠夺, 眼底蔓延湿润, 急切又焦灼。

    她好像真的误了他的大道。

    霜淩在为这个人的大道着急, 而他已经亲到了她的舌根, 霜淩浑身一麻, 干脆手肘膝盖全都上阵, 可是推不动他分毫。

    顾写尘就按着她,咬住唇瓣里里外外亲了一遍, 明明干的事已经这样超乎他的常理,可眉梢神情都始终是冷冷的。

    怎么会有人学这些事也这么快啊??

    霜淩身上也越来越冷, 最后霜淩眼底沁着热意,羞愤地直接咬了他一口,顾写尘微微一顿,这下是真的退开了。

    然后他平静地微撩衣摆,挡住。

    垂眸看她。

    那双漆黑冰蓝的眼底像是有剑意硝烟缓缓弥漫开,荷尔蒙和黑气一起翻涌,锋利中浸透清冷美感,带着极强的侵略意味。

    霜淩连退好几步,心跳得极快,捂住发红的唇角。

    气息太灼烈,她甚至有点腿软,竟然有些不敢看他,又不能不直面这一切的问题。

    “顾写尘,你怎么……”霜淩喘了口气,捂住唇角,“你疯了?你好好修炼为什么要沾染魔气?”

    她的眼神像是看那种天之骄子考试帮人作弊一样,你看不见这头顶的封魔大禁吗?

    察觉到他有了心魔之后,他这一切举动就都有了解释。

    顾写尘淡漠地看着她,“沾染魔气,你吗。”

    霜淩哑口,虽然她并不修魔,可顾写尘的一切却的确因她而起。

    “你先控制一下,”霜淩叹了口气,“我会有办法的。”

    只要她能种好花,能摆脱情蛊和圣体,那顾写尘也就能免受影响了。

    “很难控制,”顾写尘眉眼冷静,抬手擦了擦她唇边的水渍,“你呢。”

    霜淩连忙举起双手,眼中惊亮:“我可没沾啊!”

    顾写尘的指腹在她唇瓣上压了压,“我说这个。”

    霜淩呆住了。

    顾写尘淡淡问,“你能控制吗。”

    反正他不能。

    想继续。

    霜淩从没见过染了魔气的人是这样的。

    冰冷,强大,好像已经完全疯了,但又好像一切尽在掌控。

    他依旧不对他做的任何事进行解释。

    藏身飞舟中的空间狭小,他们挨得很近,但是互相并不理解。

    霜淩不知道说什么好,胳膊小心地碰了碰袖中冰莲。

    同时,顾写尘看向自己识海中的那朵含苞欲绽的金莲。

    心魔,只是很少的一缕魔气。

    他当然没有要修魔的意思,没有这个必要。

    天地灵气修炼起来对他而言已经很简单,何况他还要带她一起飞升。

    只不过魔的体质过于直白简单,总共只有十阶,他像是试验一般,很轻松地就理解了这个体系如何修炼——需要以浓烈的爱欲恨浇筑,炼化魔气。

    碍于先天情绪平淡,他已经较慢地试着炼化那一缕心魔,却发现——

    仍然很快就能破阶。

    过于简单。

    顾写尘很平静地看着她,“闲来无事,研究一下,等等你。”

    她还没结婴,距离化神还需要很久。

    霜淩的羞愤退潮。

    自己缓缓闭眼:“…………”

    真不想跟他说话,真不想活了。

    真的很怕大男主听见这种话,又很怕大男主听不见这种话。

    最好还是让顾莨听一听吧——霜淩露出痛苦面具,不然破防的就是我了!

    魔气也能炼着玩,你是不是有病?

    有病了但是嘴还能亲人,可怕的很!

    霜淩也学他,冷淡地转过头,小脸肃穆地看向远处海天交汇处的金光。

    所有人都在等待九洲剑尊皈依正道,而这个人他根本不在意,他狂得很。

    “顾写尘,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你可以问问你手中的剑。”

    她的北鼻剑也始终在她手边,所以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顾写尘手中剑的冰冷孤正,万法玄妙。

    在霜淩有了自己的剑意之后,真正地像个剑修一点点成长那样去看待人世间,她是真的……佩服他的。

    不能继续下去了,顾写尘对世间万物的掌控力太强,所以他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她这场魔祸终究是要离他远去。

    找好地方种好冰莲,解开情蛊解脱双方。

    负起自己的责任,结束一切——霜淩眼底澄澈,认真地握住了拳头。

    “…我不会堕魔。”

    顾写尘看着她,像是给了她一个保证,“只要你好好修炼。”

    十年飞升,在我身边。

    我可以等。

    …

    “顾写尘来了吗?”

    “没有啊,他若出现,能没有感觉?”

    “那帝君可要……”

    东海之滨,海雾弥漫,封魔固阵大典已经开启。

    镇阴钉落下之后,开始以此处的阵眼为中心,在九洲四海之内缓缓呼应,构成辽阔而巨大的封魔大禁阵网。

    此处算震雷洲界之外,帝君并未出现,但帝权之威压无处不在。

    人们仰望天空,没有看到那道月白色负重剑的身影。

    负责押送四十九枚镇阴钉的千机门人散落处处,阵眼位的擎拆长老颇为骄矜地捋了捋胡子。

    就算来了,能让你们看见?他们千机门的藏身密器可不是吃素的。

    此刻,霜淩和顾写尘刚刚落在东海边崖外的一棵树上。

    繁茂的树冠掩映着他们的身影,千机门的藏身密器也的确高级,顾写尘化神的威压被藏得滴水不露。

    此处是封魔大禁的阵眼,九洲已有许多人被派遣到这里,参加固阵大典。

    没人知道,顾写尘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不久前见过他们的龙少主和叶少主也坐在点阵位前,还有和他们在荒芜地打了一架的三清宫人——上四洲的人都需在此,坤地王次女坐在他们旁边,脸色隐忧。

    “那今年到底由谁执刃啊?顾少宗主吗。”

    “也没看见啊?”

    “顾少宗主眼下声名正盛,若不是他,圣洲还能选谁?……”

    没人知道,此时的顾莨——也在现场。

    顾莨被顾沉商绑成了一条人形符,鲜血淋漓的身上,写满了魔域的符篆。

    “够了,停下!顾沉商!你忘了艮山顾氏收留你这么多年的恩情吗——”

    顾沉商的剑尖顿了顿,然后更是下笔如有神。

    一脸木讷地一刀三刀五刀,尽显合欢宗大能的资历。

    顾莨的血已经要被放干了,想他堂堂岁禄少宗主,竟然被一个合欢宗的余孽搞得如此凄惨!

    心魔要他忍。

    “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卧薪尝胆,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莨咬牙阴恻恻地怒吼:“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也活不成!”

    心魔语塞,若不是他残存的力量只够他生死绑定一个宿主,他早就跑了。

    可当初他窜逃出来时顾莨还是光风霁月的岁禄少宗主,是世间大气运集成,谁知道会变成如今模样?

    心魔只得徐徐解释:“他的符篆,我能识出。顾沉商是合欢魔修的紫印级别,位置极高,他写的符篆是唤醒术,越过禁阵去唤醒沉睡在魔域之中真正的巨魔,开启阴仪魔域……”

    顾莨浑身带血:“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心魔:“我可以以你体内残存魔气,改写那符篆的流向。封魔大禁绵延万里,由四十九枚镇阴钉围绕,只要将你的魔气集中于其中几枚,令其失衡,就能爆破阴仪魔域。”

    “以魔域生灵之息,充盈你身,涅槃重生——”

    顾莨的心动了。

    其实若是嫣儿帮他拿来了一朵冥业冰莲,他即刻就能恢复经脉,可惜!

    谁帮夜宁抢走了冥业冰莲?

    还用说吗,自然是合欢圣女——而合欢圣女背后是谁?

    顾莨的心头刀刻一般滚过那个带血的名字。

    顾写尘……顾写尘……

    心魔:“只要你今日魔功得爆,立刻就能破境出窍。”

    “这个进速,便是顾写尘的天赋也已不算什么。”

    顾莨被顾沉商拎起来,心底冷笑:“好。”

    …

    另一头,霜淩看着远处天际的封魔禁阵。

    顾写尘在她身后靠着,眉目压着冷戾,像是难以释放般。

    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从南边的坤地向北部的乾天,点位呼应,金光浮动,缓缓流回东海之滨,霜淩能感受到每一处留下的荒岚之息。

    她稍稍松了口气,的确是稳定的,不会像原著那样爆破阴仪。

    忽然,一道紫红的血色在阵眼上空的阵法中一闪而过。

    闪得极快,根本没有人发现,可是所有镇阴钉都在霜淩的感受范围内,她立刻察觉了异常,握住剑就要出了飞舟。

    顾写尘眉目冷恹,淡淡起身跟着,却被她一把按住,“你不用陪我出现。”

    他没嘎她腰子,不是带着圣女的魔丹来求和的,以他现在模样,只要一出现必定就是大战。

    而顾写尘心魔已生,更具不稳定因素,要是当众魔功发作,顾写尘这一辈子的飞升之路就算全完了。

    顾写尘平静地看她片刻,“那你去结婴吧。”

    霜淩:“??”

    霜淩:“你知道二极管吗,顾写尘。”

    顾写尘:“?”

    不是这个极端,就是那个极端。

    霜淩沉痛地离开飞舟,悄悄向阵眼方向掠去,顾写尘就抱着剑看她。

    又说他不知道的东西。

    很好。

    果然,那紫红阵光正在扩大,向阵中飞快渗透,霜淩暂时不清楚那是从何而来,但她必须稳住所有镇阴钉——即便现在无法开启阴仪,但她要给弟子们留住故土。

    九荒息岚心□□转,阴阳双合鼎发烫,菁纯的荒息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海雾中,弥漫向阵眼,牢牢稳住。

    那紫红微光却骤然狂渗,直冲禁阵之中。

    同一时刻,火光在紫色中猛起,竟有爆破之势。

    于是境形成了三股角力,形成对阵之势!

    “等等,你们看禁阵!”

    “这是怎么了?!”

    天空上方的禁阵同时被紫光渗透、被金光炸破、又被一股巨力控制在原地。

    ——那是顾沉商在以血祭唤醒万魔、顾莨借机爆破出口、霜淩控制着四十九枚镇阴钉稳住局势。

    什么东西轰隆作响。

    接着,一道阴凉荼蘼的气息缓缓散向四方。

    在三股强大的力量巧合冲撞下,古老的阴仪魔域竟然从隐匿中露出了一线轮廓!

    禁魔十年的仙洲,年轻一辈只有模糊的记忆,此时缓缓显露。

    “阴、阴仪魔域?!”

    “那是阴仪吗??”

    霜淩睁大眼睛,发丝掠过脸侧,蓦然转头看去——

    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故土。

    像是骨子里血脉的指引,她心中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亲切向往。

    灵符玉上银河亮起,千流万水,终归汪洋。

    霜淩好像忽然知道自己那朵花应该种在哪里了。

    不知怎么,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顾写尘的方向。

    帝音在这时缓缓降临,雄浑的声音层叠而出。

    “封魔执刃,举剑落阵,永禁魔域——”

    半空中那道紫光在怔愣一瞬之后,立刻渗进阴仪魔域出现的那一线裂缝之中。

    魔域之运,到来了。

    帝君敕令一下,一人缓缓越众而出。

    座下的龙成珏叶敛等人一起看去——

    竟是小王爷?

    他倒是一直非常崇拜顾少尊,以他替代执刃,尚算合理。

    但龙成珏看了眼君不忍,又看了看他小姨母颜玥,缓缓摸了摸刀。

    …不对劲。

    君不忍额上是豆大的冷汗,双手颤抖地举着封阵剑,脸色全然没有往日的嬉皮笑脸,眼神木然又恐惧,脸色透着灰败。

    可君不忍此时的境界,竟然被拉到了将近化神的水准——

    霜淩藏在一边树后,也睁大了眼睛。

    “小王爷何时破的境?!”

    “最近这是怎么了,难道乱世出英雄,天才扎堆出现了?”

    不…是又造了一个天才。

    霜淩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君唤。

    那日乾天分别后,君唤没有能在仙盟盛会上击败顾写尘,在他们叛逃的时候也没能阻拦,他被弃置了吗?

    霜淩觉得很不安,忍不住又看向了顾写尘的方向。

    座上,颜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封魔大禁的阵眼需要极高的修为注入灵力、把剑精准插入阵眼从而封阵,若是这阴仪魔域没有露出一线,君不忍按照过往走个过场、的确能封得住。

    但现在,这显然不是他能封住的。

    君不忍举着剑站在阵眼位,像是承受了巨大痛苦,竭力向下插剑。

    霜淩看得心中不忍,而颜玥几乎已经坐不住了。

    君不忍的是坤地与乾天的联姻之子,虽有君姓,从小却更多在坤地王城生活,因为与帝嗣无关,只是帝族旁支,所以他从小到大过得还挺幸福。

    颜玥起身:“帝君,他不能——”

    帝君并未现身,也并不停止。

    君不忍竭力落剑,发出痛苦的叫声。

    霜淩脑袋里乱糟糟一片,君唤是被挑走用荒岚炼化成化神的修为,君不忍短期内能提高这么多级也绝不是正常路数,还有顾莨连跃三阶之后被圣洲帝君的关注……

    所有信息指向同一件事,圣洲在塑造天才。

    甚至是像君唤那样,以顾写尘为模板——

    学他的剑、他的进境,试图捏造出更多个像顾写尘一样的天才。

    为什么要那么多天才?

    圣洲在稠缪什么?

    君不忍在阵眼中颤抖哆嗦,最后抬头看向小姨母,眼中带着恐惧的泪水。

    颜玥终于无法忍受,霍然起身。

    她飞身出现在阵眼之上,揽住君不忍就躲到了一边。

    君不忍离开那股按着他的恐怖力量,仿佛这才回魂一般,抱着颜玥就嚎啕大哭起来。

    惊恐,那惊恐的状态…

    霜淩在君不忍的畏惧之魇中见过。

    君不忍畏惧的并不是帝君,而是比帝君更上位的那个存在。

    虚空中,帝权之手轻描淡写地伸出,阵眼便被轻易封住。一道紫光趁着这点空隙,彻底成功进入了魔域。

    雄厚的压迫感从天空中落下,古老洪钟般轰向颜玥。

    “干预封魔,罪同叛道。”

    “坤地颜氏——尔敢反焉?”

    龙成珏在座下心头一紧。

    定性严重了。

    在顾少尊率先叛魔之后,九洲倾轧终于开始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大男主在九洲之间的纵横捭阖,真正罪恶的源头高悬于顶,开始隐现。

    霜淩有些仓皇地看向坤地王次女。

    若不是岁禄剑宗之上公然曝出顾莨的事迹,现在王次女是顾莨的正妻,也会被顾莨大肆利用,同样成为大男主和圣洲之间利益切割的第一块蛋糕。

    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在更强大隐秘的力量面前流离失所,霜淩小心摸索着自己的命运线,其他人也同样。

    坤地王城卫兵团团冲了出来,围住王次女和小王爷,这下场面彻底无法回头。

    龙成珏推了叶敛一把,“巽风不要蹚浑水,你不是还要帮霜仙子吗?”

    暗地里怎么帮都可以,但一旦明面上沾了魔,他们就一句话都不能多说了。

    叶敛满目忧虑地握紧指尖——可是战争,无论是仙魔之间,亦或是九洲之间,都会让无数人受伤。

    无论哪一洲的人,都是人啊。

    混乱中,霜淩悄悄冲向颜玥。

    越近,她越能感受到君不忍身上潜藏的荒岚。

    果然是被炼化的天才……

    乾天圣洲在储藏天才,想要储藏很多个“顾写尘”。

    无论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们的战力都绝不是坤地能抵挡的。

    霜淩出手悄无声息地压制了炼化君不忍的那股荒息,趁乱遮掩,出现在颜玥身后。

    这位坤地王女其实已经有了逼近分神的实力,在战场上并不俗,她以为身后是偷袭暗杀之人,咬牙急急回身挥剑,却被少女身法轻盈地躲开。

    分明来人的修为并没有特别高,但身法和剑意都是顶级。

    见是霜淩,颜玥惊讶地收了剑,却听少女压低声音急问:“凝息地宝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要不要用?”

    问问今日坤地如何破局——

    颜玥怔住一瞬。

    坤仑山猎之后,至高级别的凝息地宝送给了霜淩,她如今被九洲围剿,竟会在这样的时刻来到她的身边。

    帝族图穷匕见,十年平和将破,王族面临逼反,只有这个背负正道所有骂名的女孩来问她,能不能帮到她。

    如果这样的人是合欢妖女,那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是正义?

    头顶的玄武帝族,当真是值得俯首的正道之尊吗?

    颜玥笑了,一笑之间,身为王君之女的气度尽显。

    “不必,坤地送出的王族谢礼,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们也绝没有那么脆弱——”

    话音一落,仙洲正南方缓缓地动。

    坤仑三山之间,天地异兽尽在于此。上古时帝族与王族一体共生,但经过这数千年的权力更迭,一切都已不同。

    幸而王族颜氏占据古脉,血能操控百兽,鱼死网破,也能放手一搏。

    霜淩心中震动,阴阳双合鼎中的汪洋缓缓震荡,释放出更强大的力量,古圣兽在她心中发出旷古的清呼。

    ——“颜氏,你当真要反?”

    颜玥冷笑,就算不反,他们的灵脉也已经被掐断济给离火了。

    君不忍这时已经清醒过来,惊恐地拉住颜玥:“小姨母,不能反,他不是咱们能对付的……”

    “他……他就是想让我像少尊一样,他想让我飞升……没关系,这样总比王族全灭要好啊!”

    霜淩心中一动,果然!

    可还不待她细问,忽然一道剑气精准袭来。

    她立刻轻妙地侧身避开,却发现这道剑气并非攻击她,而是径直入了她手中。

    ——是那柄封阵剑。

    封禁阵眼的剑被无形的力量按在她的手中,死死粘住,甩都甩不掉。

    帝权之手按在了她的头顶。

    “换此人,封阵。”

    霜淩陡然僵硬,她虽然戴着面纱,但众目睽睽下,难保不被看出身份。

    可她却像是不受控一般,被一股力量带着起身,一步步走向阵眼。

    叶敛立刻认出,睁大双眼。

    他直接就要起身,却被龙成珏一把按了回去。

    霜淩每走一步,浑浊浓重的荒岚便缠了上来。

    啊?这是想换而炼化她??

    她猝然惊醒,竭力回头,看向飞舟的方向。

    霜淩好像忽然明白了,因为如果圣洲想要创造顾写尘那样的天才——

    那这世上最懂他剑意,最按照他的速度进境,最是走过他的路、练过他的法、承袭万千的人——

    是她啊?!

    霜淩被那股力量猛地按在了阵眼之上,她撑剑半跪站起。

    狂风吹开了面纱一线,倾世容光泄露三分。

    “合欢圣女?!……”

    “那就是……”

    霜淩像是要被一股巨力吸走,想要把她带到哪里,可很快,她脸上的面纱又被一只冷白的手淡淡覆好,压住。

    四下寂静。

    抬眸,顾写尘正在看她,表情淡淡地问。

    “你看了我三次。”

    “想说什么?”

    说完,我把他们都杀了。

    第43章 尽头种下

    不知怎么, 那瞬霜淩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摁住他。

    顾写尘垂眸,眼底弧光冰透。

    到今天霜淩已经明白,顾写尘这个人, 有些时候越冷静事越大。

    现在他这个样子,就像是要淡淡地砍翻全世界,然后当众爆个大魔。

    拿自己的正道之路踩着玩。

    “顾写尘?!”

    “少尊——真是少尊来了!”

    “少尊会听从帝君敕令,剖圣女魔丹吗?”

    “你、你们方才你们看到了吗, 合欢圣女的真容。”

    “我只看见了一瞬,天啊……惊鸿一瞥, 不过如斯…”

    ……

    “醒醒!你们也想被蛊惑吗?!”

    “方才禁阵出了问题, 一定是合欢圣女想趁机打开阴仪魔域,只是被帝君识破了。”

    因为他们二人的出现,沉寂的封魔固阵大典彻底掀起波澜。

    顾写尘的目光没有半分偏转,就只淡漠地看着霜淩,长睫覆影,看不出多的情绪。

    霜淩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看了顾写尘好几眼,那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她好像是隐约觉察到了圣洲之内的诸多疑云, 和她有关, 也和顾写尘有关。

    那种压在她头顶的控制力量, 像是随时都能把她抽离, 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上。

    但顾写尘出现, 摁住了她。

    她现在也按住他的手, 和他眼底隐约浮起的魔印。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刚才她有可能被圣洲的力量带走吗?

    那的确对他非常不利。

    霜淩手中被强行按住的那把封阵剑,其中隐约流动着浑浊厚重的荒息。让阴仪魔域中的合欢圣女、站在封魔禁阵的阵眼之位、让她亲手落下封阵之剑, 简直是刻意的讽刺。

    站在无数的目光之中,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虚空那古老空漠的视线。

    她现在似乎有了两个被圣洲关注的身份, 一是被帝族用来孕育帝嗣的合欢圣体,二是有希望按照顾写尘来捏造的下一个天才。

    所以那道目光探究,觊觎,高傲,作壁上观。

    看小老鼠晕头转向在命运之中,并冠以正义之名。

    霜淩始终有种被盯住的阴冷感。

    代代合欢圣女,究竟有多少被利用?被献礼,被孕化,然后怎样被处理?

    而那隐秘的最高权力,又这样榨取了多少人。

    她的瞳孔透出隐忧,按着他随时准备砍人的手,“顾写尘,这帝君有古怪,我很担心。”

    顾写尘看她片刻,淡淡地从身后祭出了冰息重剑,“不用担心。”

    她被顾写尘从半跪状态拉了起来,两方化神之力在无形中对冲,刚才那柄怎么都甩不开的剑就当啷落在了地上。

    按在霜淩头上的控制力量也随即消失。

    “至少你学会了先看我。”顾写尘平静地说。

    然后,冰蓝色的刃光照亮阵眼。

    上次就是这把剑,生生捅穿了乾天圣洲赖以为尊的玄天帝阵,古圣兽通天巨蟒带着他们直上九天。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心生澎湃之感,哪怕立场已经彻底对立,这世上谁人不慕强者?

    顾写尘的剑一动,场面的局势彻底紧绷,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擎拆长老在台下隐隐坐不住,心里长吁短叹,他们有了藏身密器怎么还是出来了?明明可以好好藏着的!

    但今日这局面,要是圣女出了事……他们千机门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了。

    四十九枚镇阴钉都能被她一人稳住,这是何等神力?这说明圣女被开发的潜力尚不足十分之一!

    龙成珏和叶敛同样也面色紧张地看着场中情况,不知不觉间,上洲已有三洲向霜淩与顾写尘倾斜,九洲局势发生着悄然变化。

    离火三清宫的人振臂高呼:“围剿坤地!王族早有不臣之心!”

    “虽为帝族姻亲,却与魔孽为伍,自甘堕落!”

    颜玥率先反应过来,把已经清醒过来的君不忍扔在一边,起身飞快地说:“少尊,这次,坤地愿与你站在一边!”

    仙盟盛会时,局势不明朗,但现在他们已经被推着入了局。

    顾写尘率先叛魔,他们已是下一个。王次女非常认得清形式,从九洲动荡开始,帝族就没想放过占据天地古灵山的坤地王族。

    今天彻底将他们逼反,为的不过是切割他们坤地继承的古址。

    若不反叛,只有灭亡。

    坤地虽能驾驭万兽,但一直以来都是上四洲中战力最薄弱的,今日即便能战,也是鱼死网破——但若加上一个顾写尘,情况立刻大不相同。

    眼下他们是最先挑战帝权的两股势力,合力是最有利的。

    颜玥压低声音,下定决心,飞快地向他们:“我们王族与帝族姻亲千年,帝君迭代继任数位,但是王族内部一直有隐秘传闻说……帝君其实,从来没有死过。”

    霜淩双瞳微微睁大。

    乾天古林祠庙,那片被掩藏的荒息之中,藏的难道是始祖长生帝君?

    顾写尘微微蹙眉,想要回忆什么,但又似乎并没有任何回忆。

    颜玥看了看头顶,“这次大典过去帝君要选帝后,并不只是为了孕育帝嗣,而是说明他现在这具身体应该已经不行了——百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帝君出战,他强不在战力,而在于敕令与控制力。”

    颜玥认真看了眼霜淩,最后对顾写尘郑重地说,“少尊,王族是对帝族最熟悉的人,我们可以合作。”

    霜淩飞快地消化着颜玥透露出的消息,那团迷雾又向她展开了一点——真正的帝君,难道是仙洲创立之初的始祖之人?

    他一直拖着不死,肯定是终生卡在某个境界,无法飞升。

    所以他要靠模拟顾写尘这个万年一遇的修道天才,来炼造飞升?

    从君唤到君不忍还有更多他们并不知道的资质者,被始祖帝君当做试验品——若能成功用荒岚炼化其他人,是否就能炼化他自己?

    是这样吗……?霜淩惶然看向顾写尘,心中一阵恶寒。可她又隐约觉得,绝不仅仅如此。

    她,合欢圣体,作为帝嗣的孕育载体,肯定也在这种代际传承中被迫发挥了作用。

    她和顾写尘都是漩涡中的人。

    霜淩浑身发冷,但小臂触碰到那朵冰莲花苞,心情又镇定下来。

    没关系,她可以把他们俩都从漩涡中拉出来。

    颜玥在这一番投诚示好之后,其实略紧张地看着顾写尘。

    谁不知道顾少尊多年来独来独往,即便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剑宗也能说抛就抛,他真的能接受盟友吗?

    然而霜淩一把握住顾写尘的重剑:“好!”

    她飞快直接地就替他答应了,毕竟乾天帝君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利用她也利用顾写尘,这种情况下他们不联合起来难道等着被搞?

    如果头顶的正道早已腐朽,顾写尘才是最能站在九洲之前、代表大道的那个人。

    顾写尘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没有拒绝,九洲无人能破的那柄重剑,就随意地被少女拨楞着。

    “嗯。”他同意了。

    颜玥都不免一怔。少尊竟然,就这么,轻易就听了?

    那……那多亏霜淩没有以魔修灭九洲的心,若是她有这个心,你这九洲剑尊难不成还要转而修魔?

    颜玥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的世界观被打碎重塑了一遍。可恕她直言,少尊这看着也不像是喜欢霜淩啊?

    顾写尘这种人也会喜欢谁吗?

    颜玥一瞬间心头万绪掠过,但断不可能失去这个机会,她立刻拱手行过王礼,随后白虎号角遥遥吹响,南部王城传来回响。

    整个九洲由南向北,地动开始了,像是昭示着一场大事的开启。

    所有人一起向远方看去,霜淩也跟着远目。

    当大男主这面旗帜倒下之后,真正的恶意开始显露——但她想,这正道终究有无数好人,能撑起下一个十年的平和。

    “颜玥,你竟敢反叛圣洲!王君怎会放过你?!”

    一道声音从天空中突兀地插了进来。

    “?”霜淩听出是谁,甚至有点亲切地抬眼看去。

    说实话,太久没见过顾莨,她都感觉有点惊喜,想不到男主的出场方式还是这么特别——

    他整个人像是被炸成了血花,从头到脚写着不知名的符篆,阴沉愤怒从海雾中掉下来。

    “顾少宗主!”

    “是顾少宗主!”

    顾莨刚才被顾沉商当炮仗炸,等顾沉商潜入阴仪后,他找准机会往旁边摔了下来,一边俯冲,一边咆哮。

    “帝君在上,仙盟盛会之后,我遭合欢魔修所害,但今日幸不辱命,保住了封魔大禁,不被魔孽所破——”

    “我代表正道众生,强烈谴责叛魔者!”

    今日风云际会,这些纵横捭阖本该是他来做的,坤地会成为他的第一片政治土壤,借势而起。

    无妨,他顾莨仍会是天地气运之子,终究能东山再起。

    那冥业冰莲花开并蒂,就算一朵给顾夜宁用了,另一朵呢?谁用?

    截杀合欢魔女,找到另外一朵!

    他要借着乾天帝君的手,夺回他的一切——

    一剑冰蓝破海而出。

    浩瀚剑气掀开了浓郁的海雾,直接碾上顾莨烂风筝一样的身体,把他打进了海里。

    咕噜噜冒着泡消失,海面只剩下一团血。

    “……”

    这一剑是一个开始。

    顾莨完成了他真正的血祭。

    顾写尘的剑没有停下,在虚空中划过一个半圆。

    清冷冰蓝的幽光映亮周围,寂静一秒之后,浩荡的剑气若雪崩一般通天彻地。

    帝君在虚空被剑气扫荡出隐隐的轮廓,他的真身并不在此地,目光却如有实质,看着眼底隐隐涌动黑气的顾写尘,和他身后那个能掌控荒息的合欢圣女。

    顾写尘眉梢冷戾更甚,眼底弧光冰冻。

    颜玥冷冰冰地握剑,“他不在这里,甚至上次仙盟盛会之上的帝君,也并非真的‘他’。”

    帝君统御仙洲数千年,绝不是那么轻易能被推翻的。

    未来,他们需要联合更多人。

    离火三清宫、震雷赶来的祝家、乾天所有护阵修士,全部涌出,千余人开战。

    “围剿叛魔者!围剿魔孽!封魔大禁是九洲之本——”

    “以合欢圣女之血献祭封魔大禁!”

    龙成珏也得跟着表态,他翻着双刀跳出来假装保护空气,“少尊,岂有此理,冷静啊——”

    我们还在底下呢,不要误伤!

    顾写尘侧颜冷清,横剑扫过千钧。

    星灰衣摆猎猎而动。

    君不忍蹲坐在一边,呆呆看着顾写尘的剑,从双目失神到渐渐恢复狂热。

    圣洲内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他颤抖着跪倒在那里,不敢看远处那个如古木盘根的人。他们想塑造更多的顾写尘,君唤已经是一个失败品,君不忍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成功——

    对啊,谁能成功啊?

    君不忍从那种精神控制中脱离了出来,陡然意识到:我为什么要成为顾写尘?

    修界万年也就出一个顾写尘啊,我谁啊,我配吗?

    君不忍支棱着就站了起来,站在颜玥身边。

    坤仑巨兽从南部群山而起,百米飞鹰呼啸而来,群鸟如浓云,山间草木地动,万兽倾巢而出,撕咬过大地。

    最强的剑意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十年之后,九洲之间第一次内斗开始了。

    擎拆长老一边躲在人群中假模假样地放假炮实则保护霜淩,一边忧愁地透过琉璃镜看向封禁动荡的阴仪魔域。

    九洲倾轧还意味着一件事。

    这片大地上仙魔对峙千年,当仙洲互相倾轧争霸——魔域之中,也会有魔主应运而出。

    十年禁魔之后,谁是新的魔主?

    天下不会太平了。

    …

    顾写尘对仙洲修士毫不留情,东海之滨很快就被血染红。

    霜淩的破荒剑也在不停挥动,想杀她的人一点不在少数,她却始终分神去看头顶的顾写尘。

    冰息重剑的剑刃已经完全被血染红,他的状态越来越凶了。

    嗜血,杀戮,这是滋养心魔的。

    “啊啊啊!——”

    “顾写尘,我真是看错了你!”

    “我们百人一起上!”

    圣洲的修士直接被砍倒无数,即便是战力最强的乾天圣洲也是元气大伤。

    他们都隐约有种感觉,顾写尘怎么比上次出现,又更强了?

    他究竟都做了什么?!

    霜淩越来越焦虑了,他做了什么,他还抽空修了点魔啊他!

    她的荒息悄然跟着顾写尘,很快察觉到他剑尖之上凝出越来越强烈的能量。

    霜淩立刻抬头,这架势,他不是要爆魔,就是要破境!

    不要啊顾写尘!

    不管是哪个都不行啊!

    “霜淩!”叶敛却在这时正好叫住了他。

    他趁着场面混乱,飞快移到霜淩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夜宁的命火已经被栽种好,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

    他们叶家世代有人为帝族行医,他能知道的、古老的秘密甚至更多。

    帝嗣的传承在寻找怎样的母体,这次帝后册选其实是在找谁……叶敛看向霜淩,心中下定决心,袖中攥紧那颗温凉的珠子。

    霜淩焦虑地回头:“夜宁怎么样?”

    “很稳定,别担心——”叶敛此时也顾不上男女之阶了,他向来洁净的青衣衣袖也染了血,借着袖子的掩映往她手中塞了一个东西,语速飞快地对她传音入耳,“圣洲已经派了人去叶家搜查,他们知道冥业冰莲的存在了。”

    “我已经把她的冥业冰莲藏起来,这是一颗引命珠,嵌刻着完整的叶家仙医道法,以你的血滴灌后放入花蕊,三个九天之内,身死而命火归位。”

    然后就是漫长的花开。

    或许她能避开诡谲的命运,带来仙魔的和平。

    霜淩心口一震,握紧了那枚珠子。

    叶家已有长生之术,却不愿献于帝王,而是选择尽可能抹平仙魔尖锐的矛盾。

    这就是她所眼见的正道,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愿顾写尘放弃她的道。

    霜淩眼底和心口都发烫,点头:“谢谢你!”

    没人能听见他们这几句对话,但头顶的剑气更加狂躁了。

    化神一剑挥出,无数人喷血倒下。

    霜淩急得握着珠子,四下看去,忽见海雾中紫光微闪。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那道紫光是什么,是紫萱啊!再加上刚才突然炸出来的顾莨,她顿时明白了禁阵上的三股角力来源。

    霜淩盛着破荒剑,荒岚弥漫间悄然融入雾气中,看见一线相隔的封禁阵中,顾沉商已身在阴仪之中。

    “还有一线缝隙。”顾沉商的口型告诉她,“封阵剑没有落下。”

    圣女,回到故土吧。

    霜淩却回头看了一眼——

    雾气弥漫中,顾写尘出剑越发冷血。

    霜淩摇摇头,以荒息托着一捧冰莲,另一手掌心是那枚引命珠。

    有人为了保护我甚至生出了金色莲纹的魔印,我也可以用这枚冰莲救回他的大道。

    从小霜淩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要相互回应,就像合欢宗子弟们对她拳拳热忱,她也要保护他们。顾写尘为了她的宗门与正道反叛被九洲追杀,她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回报他。

    霜淩化气为剑,点破自己的指尖,鲜红血液滴落在那颗青翠珠玉之上,浅淡清润的光芒之后,消失于冰莲含苞的蕊心之中。

    荒岚托着这朵冰莲越过禁阵之界,消失在故土那一侧。

    “请把它放在荒岚之水的尽头。”

    然后她也会带着其他弟子一起回去的。

    …

    做完这一切,阴仪的轮廓彻底模糊下去,但这一次,霜淩的心口却放松下来。

    她有了一个可去之处。

    有了一条清晰的后路。

    霜淩飞身而起,看见顾写尘重剑之上凝结的巨型光阵,几欲爆破——

    她冲过去抱住了他,清澈眼底映出他犹带戾气的眉眼。

    我很快就会离开,顾写尘,你的心魔很快就会消失啦。

    她也就不用再被摁着飞升了!

    啊啊啊啊!

    “顾写尘,你可千万不要当众爆发出什么魔气,也别突然进境。”

    霜淩团团按住他,一脸正直地问,“不然,你还飞不飞升了?”

    顾写尘眉目冷淡,缓缓敛目看她。

    少女温暖柔软,环住他戾气难掩的气息。

    大约是感到有点满意,持重剑的手缓缓放松,轻描淡写地环住了她。

    “当然飞升。”

    还要带你一起飞升。

    “你不让我打了?”顾写尘视线往下一扫,所过之处,没人敢和他对视。

    霜淩点点头,“走吧。”

    帝君根本无法直接现身,护送颜玥他们离开后,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凝息地宝。

    如果一切都能解决,那顾写尘可以直接飞升而去,做他的神仙去了。

    到时候帝君还算什么?

    顾写尘却好整以暇地把她搂住,在剑气弥漫中轻碰她耳侧。

    “你还没破境,那你打。”

    霜淩:“?”

    霜淩:啊啊啊啊!

    顾写尘,忘恩负义,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最后是颜玥看不下去,带着坤地的人跟在顾少尊身后撤离东海之滨,无人能挡。

    离火三清宫的人与圣洲修士对视一眼,后者微微摇头。

    无妨,他们还有更重要的准备。

    颜玥带着君不忍,被一路护送到了坤地边境。

    王君早已在此等候,这个优雅威严的女人,似乎一息之间面容就苍老了数岁,却没有任何责怪颜玥的意思。

    这天,这帝。他们王族反就反了。

    王君和王女开始和顾写尘商量今后的事,脸色凝重。

    所有人都知道,九洲格局已经开始变动。

    霜淩蹲到了一边,乖头乖脑,从自己袖中摸出了那个四四方方的青玉盒子。

    她背过身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对着那石盒中一汪翡翠般的山之菁萃。

    当初她问凝息地宝的第二个问题,是问汲春丝有没有第三种解法。

    它说的是“不可知”。

    而非“无解”。

    不可知,那就是知道,却不想让问题人知道。

    为什么?

    现在霜淩又经过了种种,好像有了答案——因为需要问题人身死脱身,所以不可知,不可答。

    所以现在霜淩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她吸了口气,小心地低声问:

    “以第三种方法解开汲春丝之后,对方还会受到情蛊反噬吗?”

    那一汪翡翠再次如湖水泛起涟漪,圈圈点点,如细雨落下,片刻后,湖面再次恢复了平静,翠绿之上缓缓浮现水痕字迹:

    “丹在,则不会。”

    霜淩睁大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

    头顶覆盖了一道清冷的身影。

    霜淩连忙收好凝息地宝,使用了三次之后,它变回了一块水汪汪的翡翠。

    可不敢让顾写尘知道,这对他而言岂不是逃避考试?刚才他还想让她考过元婴再走呢。

    还是…等交卷之前再告别吧。

    她回头,眼前高大清冷的身影却半蹲下来。

    两人一时离得很近。

    顾写尘淡淡看她半晌。

    这会不抱他了。

    星灰衣摆落地,他拾起她的手指。

    顾写尘垂眸,吻在了她食指…那刺破滴灌引命珠的伤口上。

    霜淩的指尖骤然蜷缩,从指腹到腕侧麻成了一片。

    天生敏锐的野兽含舐着她的伤口,声音冰冷带着压迫。

    “…你问了什么?”

    第44章 永远恨你

    霜淩顿时有点紧张。

    他不是在和王君说话吗, 还能注意到她这边的动作?

    在顾写尘过来之前,霜淩刚略带不舍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凝息地宝告诉她将金丹留下就能不让双方遭受情蛊的反噬,但她这颗方形的金丹到底也是自己一天天一剑剑修炼出来的。

    造型如此特殊, 总会舍不得。

    而且,她也没死过,自鲨是什么感觉?

    什么时机爆丹,怎么爆呢?

    这好像是顾写尘唯一不能教她的东西了。

    对顾写尘而言, 修为是他立身的根本,他一心飞升, 虽然从出生起就过于天才, 但日日挥剑九万次,也一样是勤勉清苦。原著中即使他开局就被汲春丝爆破,修为尽毁,但仍以落魄之躯坚持修炼。

    在男主的视角中那样的顾写尘很可怜,但霜淩却越发明白,只有这样的人,才真正称得上唯殚于大道, 臻于飞升。

    她心里一时乱糟糟的, 抬头对上顾写尘的目光和问题, 小声说, “我是问…怎样解开汲春丝。”

    怎样让他们两个都能自由。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片刻, 笃定点头, “看来你很想飞升, 不错。”

    霜淩张了张嘴,“…”

    在天才的世界里, 果然没有第二种选项,更别说第三种了!

    霜淩真诚地说:“其实我想死。”

    顾写尘低头, 唇角啄在她指尖伤口上,“那不行。”

    不痛,很痒。霜淩不自在地蜷了蜷指尖,那触感温热濡湿,而他眼底漆黑一片,仍有隐隐的魔纹,这种情况与日俱增。

    顾写尘或许觉得他可以随便修魔玩,但在原著中仙魔同修的那个人有多丑恶,霜淩简直再清楚不过——而且魔是无法飞升的啊!

    你清醒一点啊!

    “这个,怎么弄的。”顾写尘轻啄着伤口,眉眼平静又有点疯。

    他自然能看出这是自己刺破的。

    为什么要刺破自己的手?

    霜淩努力地抽手,在顾写尘的敏锐面前,她简直小心翼翼。一连两个问题都是她不能直接回答的,可他总是直接问到关键。

    手根本抽不出来。

    “阴仪禁阵…我看到沉商了,”霜淩只能一脸沉重地瞎编,“他需要我的一滴血。”

    对不起了,紫萱弟子。

    为圣女背锅一下。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片刻,点头,“那下次我要他一万滴血。”

    霜淩:“!!”

    完了,他的心魔愈演愈烈了。

    ——嗜血!!杀戮!

    从前顾写尘一剑能破万人,也依旧清冷如月,剑意清静,现在他好像真的快要变态了。

    霜淩焦虑地按住他:“不要这样,你正常点。”

    顾写尘淡淡反问,“怎么不正常?所以你刚才问了什么。”

    霜淩在他平静目光的逼问下,把那块已经变成翡翠的凝息地宝拿出来,“……我在品鉴它的成色。”

    顾写尘根本不信,“你想问什么,问我也可以。”

    霜淩听到这里终于有点不服,揣着手嘟嘟囔囔地反驳他:“顾写尘,你毕竟还是个人,你不是什么都懂的。”

    “的确。”顾写尘淡漠点头,“但什么我都可以懂。”

    比如叶家的东西,他也可以很快学会。

    霜淩捏紧拳头,又被他装到了!!

    偏偏有些人说这种话都真的能实现,徒留别人破防,她还能怎么办,只能无能狂怒打空气。

    霜淩振奋地抬头:“顾写尘,你等我——”

    他低头含住了她的指尖。

    霜淩后脊一麻,连忙抽手,“你干、干什么!”

    口腔濡湿地覆盖她创口,带来微麻的刺痛,舌尖舔过皮肤刺破之处,片刻后,她指尖的伤口就弥合了。

    顾写尘松开她,抱着胳膊,冰冷薄唇上微染韫色。

    “医道也不难。”

    所以什么事要和叶敛沟通?

    霜淩捂着手,白着脸,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旷世变态。

    九洲倾轧一起,他好像要开始日全世界了??

    先别日,你先别日。

    顾写尘就用这副平静的眉眼继续靠近,逼问她,“叶敛能帮你什么?”

    他天生精准的感官能够察觉出一丝不寻常,霜淩和他之间,有了他不知道的事。

    霜淩无法承受他这平静的骤雨,抱着脑袋,“别问了,和你没有关系。”

    他能帮我好好活着罢了。

    顾写尘很淡地笑了一下,眼底冰冷的弧光缓缓映过:“哦。”

    “那你起来修炼吧。”

    “还有一套剑法很适合你,只需要练三百式。”

    无所谓,只要她的修为能追上他就行。

    顾写尘眼底漆黑一片,牵着她的手拉起来,“这个和我有关。”

    霜淩抱头,打滚,“啊啊啊。”

    很快这个也和你没关系了!

    ……

    ——“少尊,霜姑娘,请吧。”

    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一日黄昏,坤地王城再次郑重迎接他们。

    从今天开始,顾写尘已经不再是孤立的叛道者。

    新的格局正在九洲之间落成。

    霜淩和顾写尘是坤地洲目前唯一的盟友,但哪怕只有两个人,王城还是以最高礼节相迎。在这样的时节,千年王族礼节的古朴华丽中透着凝重肃杀之感。

    今日无疑是仙洲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夕之间上四洲已然变天,如今坎水龙少的信息网直接爆炸——从南到北,从上洲到下洲,所有人都在议论坤地反叛、顾写尘彻底为合欢圣女与正道撕破脸。

    ——虽然顾写尘本人的态度着实让人难以琢磨。

    剑尊又换上了他月白压金的外袍,依旧是九洲清月,身负重剑,不染尘埃。

    说他被合欢圣女蛊惑了,那实在是不像,他看起来仍旧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冰冷至尊。

    但若说他全然没有感情,可又怎么会为她叛离宗门、对抗正道,甚至任由一个少女为他做决定?

    他们之间必有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但顾写尘淡漠的态度让王君和王女心中不免有些不确定,虽然目前他们联手,但顾写尘个人的去留仍然是随心而动,无人能够左右。

    王君和王女对视一眼,只能先尽力稳住对方。

    王族已反,不日圣洲就会联合其他几洲以平叛之名、堂而皇之地攻打王城,好在,王君从上次坤仑山猎之后就已经有所准备。

    他们坤地世代守护坤仑三山,所有颜氏子弟都有御兽血脉,单凭修为,他们的确是上四洲中最弱的,但所有子弟乘驭高阶仙兽,在战场上亦能大放异彩,战力提高数倍。

    千余巨兽,飞禽猛鸟,构筑最凶悍的防线,保护坤地所有百姓。

    那是从坤仑群山发出的震动。

    霜淩点点头,心里也跟着震动。

    她所眼见的真正的正道,都在为了保护苍生而努力,而非搅动战争,切割利益。

    而现在,真正的正道正在走向顾写尘这一边。

    少女身后缓缓浮起了茅风巨蟒的鳞片蛇影,她是从坤仑山中得到了阴阳双合鼎与万年蛇丹,若是需要,在她离开之前也会尽自己的全力。

    世界人民大团结,许愿世界和平,这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

    颜玥上次在仙盟盛会已经见识过一次,王君却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单薄少女竟能饲育通天彻地的十阶古圣兽……!!

    没有颜氏这样天然的血脉,仍能自如御控,毫不影响自身,同时练出顶级的身法与剑法。

    王君和王女再次对视一眼,若她生在坤地,若她不是魔修圣女……他们将会以最高天材地宝培养她成为大能!

    天才啊……

    王君二人并不知道,就在不久前另一洲的长老们也发出了同样的长叹。

    但顾写尘意识到了,他抱着胳膊,淡漠扫过几人。

    总之她在哪都很招人喜欢。

    顾写尘和她们谈论起了接下来的九洲局势。

    霜淩摸了摸自己的丹,悄悄退出大殿。

    今夜九洲无人入眠,人人都在这洪流之中。

    离开前,透过月梁下的格窗,她看见顾写尘侧颜淡淡,立身清正。他白衣无尘,领襟压花,那副后脊始终挺直,如他手中霜冰剑刃。

    像她第一眼见到顾写尘。

    他身在大道,也为大道。

    说实话。

    霜淩很喜欢他一直这个样子。

    …

    到了宫人安排的住处,霜淩才坐下来,从袖中拿灵符玉,唤亮了自己的金色莲印。

    她一出现,散落在九洲处处的合欢弟子们立刻如群星点亮。

    这一看,这里甚至有离她很近的弟子,潜逃到了坤地之中。封魔固阵大典之后,他们都知道如今九洲动荡,也知道阴仪魔域曾经露出了一线,圣女身在漩涡之中,可还好吗?

    金色的荒息莲印亮起,所有漂泊的子弟就会感受到那股清和温暖,知道她没有事。

    灵符玉上以光点勾勒出了整个九洲的轮廓,映亮霜淩的眼底,而东方更遥远的海雾之中,没有出现光点。

    那是顾沉商消失的方向,那一片就是阴仪魔域的一部分。

    霜淩不知道能否和魔域内联系得上。

    顾沉商身上也有她重新打下的荒岚莲印,可仙洲十年禁魔之所以叫“禁”,是因为在年年重固的封魔禁阵之下、整个阴仪魔域之中会保持人为的死寂,万里魔气凝滞,万魔凝固化石。

    他带着她的冰莲进入还未解封的阴仪,会遇见怎样的情况,也是难测。

    此时,顾沉商正在逆水而上。

    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带着他的信仰与希望。

    在很多年以前,顾沉商是第一个离开阴仪向外寻找出路的人。在很多年以后,他成为了第一个回到阴仪,带回新生的人。

    等他将圣女的莲心放在荒岚之水尽头,就会给这片禁阵撕开一个口,让沉寂十年的魔气重新流动起来,让魔主重新应运而出。

    而他身后,一道身影缓缓爬过。

    “嗬……嗬……”

    “无人能绝我……”

    顾莨在心底阴暗地狂笑。

    顾写尘那一剑直接把他打到了海沟里,谁知顾莨在这里,刚好撞上了阴仪魔域的边境。

    在深海里,谁能知道阴仪魔域的边境在深海之中!

    古老心魔沉吟了许久,最后由衷地说。

    “你不愧是…大气运之子……”

    顾莨阴恻恻地趴在地上,像水鬼一样缓缓爬走。

    命运将他带到了魔域,还能说明什么?

    他阴暗的目光穿过阴云,看着这片传说中的土地,没想到竟是如此广袤。

    在仙洲经年的渲染之下,阴仪魔域是极其可怖蛮荒之处,魔物如行尸走肉,没有儒法道义,只有阴恶与纵欲。

    可他偏偏正是仙魔同修的唯一人,他也偏偏知道,当仙门重新动荡争霸,魔道亦会应运而出新主。

    顾莨阴暗地爬了起来。

    天道在他落魄之时送他来到这里,说明什么?

    说明命运是让我成为新一代的——魔主!

    …

    另一头。

    霜淩没有等到顾沉商的光点,也在意料之中。

    她已经想好了怎么安排所有的弟子,每个人的荒岚莲印相当于一个锚点,当她爆丹离开的那一刹,体内的无穷荒息会直奔他们而去,给他们每个人包裹起来。

    只要阴仪魔域开启一线,他们就能回到那里。

    这是合欢圣女给每个弟子最后的回报。

    然而就在霜淩即将灭掉灵符玉的时候,一道灼眼至极的金光忽然出现。

    以三清火相传抹掉莲印之后,新打上的荒息莲印已经没有光亮的强弱区别。

    这是上一代莲印的光……

    这么强烈的光芒,比当初顾沉商出窍期的那一片金光还要突出。

    霜淩怔了怔,君唤。

    他的蓝色莲印没有被抹除,也没有人能为他传来新的圣女之印。

    他还在乾天圣洲内部,无法离开。

    但此刻,在九洲变动之夜,他的光点忽然在合欢宗的地图上亮起,然后,飞快地跃动。

    他几乎是瞬间就来回蹿出千里,才能让霜淩看到出他那道光点的位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像是在不停地比划着什么。

    他的方向东南西北,由外向内。霜淩紧紧盯着看了半晌,终于看出他在大地上写字——

    “回”

    他在提醒她,尽快回去…!

    …

    乾天圣洲,无人踏足这片密林。

    结界之内的庞大祠庙,如同亘古长夜般的存在。

    若是透过那片结界就能看见……

    无边无际浓黑墨绿的荒岚,浓稠地凝结,又源源不断地滚动,从祠庙内流淌逸泄。掩盖住地面上层层叠叠、虬结如蛇尾的古树根系,像是无数岁月的阴刻。

    树轮相纠,青黑交错间盘纡地向上而拱立,树影婆娑而生,根系组成蠖屈螭盘的帝王之座,隐约像是一方神鼎。

    帝座之上,浓黑墨绿的黑雾遮掩着一人,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得清那是一尊巨大的身体,头身相连,像是一颗庞大的脑子。

    这巨大的身体一动不动,然而却能洞悉世间万物——

    比如,那个失败的化神期正在传信。

    他的意念在虚空中微动,气流微微绞合,下一刻,祠庙外那不停跃动的身体就立刻被一根树干穿刺。

    蓝衣染血,缓缓跌坐下来。

    那是无限接近于神的力量……

    这无形浩瀚的力量,已经超越了现有的力量体系,超越了人的存在,当世绝无仅有。

    可这支配了无上力量的躯体似乎已经腐朽,气喘支离的声音混沌而不清,四肢僵硬如树,只有意识在浑浊的荒岚之中流淌。

    他面前升起一块古老的乾璃镜。

    镜面之上,映着少女身影单薄盈滟,面纱被吹开一角,华光万千。

    但更重要的是,荒岚……她身上的荒岚,如此菁萃,以一种至高无上的心法流转,没有这万万年荒息的神力,却极其纯净……

    这是历代以来最好的。

    枯树的树藤蜿蜒攀爬,缠绕在乾璃镜上的少女身上。

    “带她来。”

    深不可测的威压,声音像是叠加千万混响,直冲脑仁。

    结界之内,化神期以下的修士直接鼻腔涌血,经脉巨震,半跪在地颤抖地俯首。

    “是……是。”

    乾天帝君的帝后之选,在整个大陆开启。

    在无边的树根之中,血色墨绿的液体缓缓流动,渗入某个古老的阵咒之中。那是神的祝福,是新生的降临。

    他们在等待新的帝后。

    乾璃镜上,在少女头顶上空,上古冰息重剑一剑横开万千,那人眉目清冷淡漠。修为明明已经破境,但似乎有意压制。

    万年来,他仍是最快接近飞升的那个。

    “他快了。很快了。”

    “最后一个……”

    …

    霜淩感到未知的焦灼。

    君不忍的例子已经让她清晰地意识到,乾天帝君就是在用荒岚人为炼化天才,君唤已是很成功的实验品,比照着顾写尘的水准,短短二十年就跨过了化神的界限,却仍然被弃置了。

    那个不死的帝君,他真正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件事原著中没有半点提及。

    顾写尘还真的给她扔来了一本三百式的剑法,但这次没有直接教她,而是让她自己悟。

    仿佛为了证明,没了他,她自己根本不行。

    霜淩假装学习,实际上根本学不进去。

    很快,帝君的敕令就再次传遍九洲。

    册选后位,作帝嗣之育——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上,其实相当于直接逼着九洲表态。

    从前帝族与王族联姻,与上洲联姻,但那都是帝族旁系。这次是嫁予乾天帝君,可以说是利益的绝对深度捆绑。

    在敕令之下,各洲都需要挑选适龄女子,送入金銮玄武顶。

    但霜淩知道这事是冲着她来的。

    原著中根本没有过册选帝后这个桥段,说明在圣女被秘密送往圣洲之后,这件事就已经完成——她会成为孕育帝嗣的容器。

    现在剧情已经完全改变,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才进行了更加兴师动众的虚伪包装。

    霜淩只能紧紧盯着灵符玉上的位置。

    三天之后,遥远的海面之上,开始隐隐有了一个光点。

    与此同步展开的是整个九洲内部更大范围的倾轧,在局势动荡之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明青嫣被三清宫的人从荒芜地找了出来,人是好不容易救了回来,但她也明白顾莨怕是不好了。顾莨哥哥浑身经脉尽断,等着冥业冰莲救命,可却被人生生抢走——

    “是合欢圣女、合欢圣女抢走了冰莲,为了给顾夜宁这个叛魔者续命!”

    人群哗然。

    大青牛缓缓现身,艮山顾氏已经找了顾莨许久,一直未有踪迹,如今只有一种可能了。

    顾长兴在牛背上沉着脸,缓缓祭出犀角之剑。

    顾夜宁……她的命,自然需要为岁禄少宗主让路。

    攻打叛逃的坤地王城,岁禄剑宗全体剑修,都将出动——对战他们曾经的不在峰战神。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这位离火洲的公主像是道心完全破碎,很快还指认了坎水龙城少主龙成珏、巽风叶家少主叶敛。

    “他们都曾在荒芜地中与合欢圣女为伍,助她抢走冥业冰莲!”

    “请帝君明鉴!”

    这下,即便是一直谨慎行事、明哲保身的坎水龙城,也一下子被搅合了进来。

    不日深夜,坤地王城接连来了多个隐秘客人。

    龙成珏摘下兜帽,喝了口水,开始怒喷:“娘的,她有病啊!”

    “九洲打起来就好了吗?这种情况下还挑内战,他们三清宫脑子有病啊?!”

    “我看这种公主要不还是遗落在外吧!”

    颜玥不置可否。

    能和顾莨那种脑子有病的男人纠缠在一起,这个三清宫的公主能是什么正常人?

    但不得不说,她的行为倒是帮了孤立无援的坤地洲一把。

    他们需要更多的盟友,以达成平衡。

    在龙成珏之后,叶敛也很快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一旦开战,叶家总是最忙的,但这一次,一贯温和的叶家家主也表达出了对乾天帝君的不满。

    帝君册选帝后,命上四洲世家女眷,皆要上交名册——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其中的缘由。

    名为九洲内册选,实则在寻找最适宜的容器。

    叶敛一来便四下寻找霜淩的身影,那个只有他和霜淩知道的秘密……从浇灌引命珠开始,三个九天之内必须命火归位,他心中忧虑。

    然而没有找到霜淩的身影,但先对上了一双冰冷透蓝的黑眸。

    顾写尘在这里。

    顾写尘立在坤地王城,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一颗定心丸。

    霜淩没有出现,实际上这种场合,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合适出现。毕竟她私底下还联系着一大家子魔修,要给他们找好退路。

    归根结底,她的确是魔修圣女。

    王君看着满座之人,一连几日不展的眉心终于松开,除了坎水、巽风的示好,甚至还有兑泽千机门,也在圣女进入坤地之后悄悄送来了十架火炮。

    由此,局势渐渐清晰明了。

    乾天,离火,艮山,震雷。

    坤地,坎水,巽风,兑泽,顾写尘。

    再加上仙洲之外被隐匿的阴仪……

    隐隐达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

    龙成珏咬咬牙,真是受够了这种鸟气,“不如我们就直接打上圣洲?”

    顾写尘都在这里,他们四比四,还能赢不过?

    这些天坤地王君也一直在思考这个可行性,他们上下洲供奉圣洲为主已经千余年,若说瓜分哪一洲,都不如乾天圣洲之内的灵脉资源之巨。

    眼下局势将将平衡,而乾天帝君恰好又要孕化帝嗣,说明他这具身体已然苍老衰弱,这是否是一个好机会?

    然而大殿角落,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不行,打不过的。”

    君不忍抱着胳膊躲在殿柱底下,弱小可怜地摇了摇头,在场只有他真正见识过“帝君”,虽然他也只是远远相隔一望,就已是七窍出血,根本不能逼视。

    他整个人瑟瑟发抖,“那个人……他的真身,很强大……非常强大。”

    众人也是第一次触及乾天帝君更深的内幕,一时惊疑不定。

    每次盛典上所见的乾天帝君,只不过是一具躯壳。真实的帝君绵延数千年,悬在仙门所有人的头顶,从未离开这片被他掌控的土地。

    “他能控制人心,操控意识,在他面前修为、剑法,都失去效力。”

    “他就像……就像是无数倍的少尊一样。”

    顾写尘微微挑眉。

    这种强大已经超脱人的范围,像是千万年的积累。

    君不忍并不能记起自己到底在乾天深处经历了什么,但他可以确定,即便是顾写尘也无法抗衡那个存在。

    在“他”面前,只有彻骨的、原始的畏惧。

    众人不免全都沉默了。

    超脱修为之外,不在五行之中,那他是什么?

    ……神吗?

    可这片土地之上已经万年没有人飞升了啊。

    这种存在,更像是盘剥千年,供奉自己,始终无法得道的罪恶化身。

    龙成珏、颜玥等人的目光最后集体看向顾写尘。

    如果真有对上那人的一天,他们唯一的希望也只有眼前这一人。

    叶敛缓缓捏紧了袖口下的手,心中更加肯定。

    那就更不能让霜淩落入这种人手中。

    他要保守霜淩的秘密,直到那朵花在未来顺利绽开。

    殿内,龙成珏和君不忍就着能不能打争吵了起来,叶敛悄然转身离开大殿,低声询问了宫人霜淩的住处。

    顾写尘的目光冰冷地跟上,却被龙成珏拦住,抓着头焦虑地问。

    “少尊,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能越级打的过他?”

    “不能冒险啊你们相信我——”

    …

    霜淩在房间内打坐,身前摆着顾写尘扔给她的那本剑谱,但实际上在观察自己的方丹。

    这世界远比大男主视角下描绘的更加诡谲,顾莨所开辟的道路,不过是更高位者随意给他留下的一个座位而已。

    那个存在,恐怕连顾写尘都无法解决。

    君唤让她快跑,就像那天在祠庙之外提醒她不要进去,他知道乾天之中最危险的是什么,恐怕也知道帝君册选帝后的真实意图。

    霜淩隐隐已经猜到为什么帝君会选择合欢圣女来孕育帝嗣。

    就像那天她能下意识地释出荒息,包裹住夜宁消散的灵魄命火。

    荒岚……可以温养一个人的“命”。

    而圣女的身躯,是荒岚最好的载体。

    要圣体以身做孕育之炉。

    所谓帝嗣,或许让她孕育的并非“新生”。

    而是直接以身接纳命火,孕育的是“传承”。

    如此,圣女代代传承,帝君的意识也就代代传承到下一任躯壳之中。

    ……这怎么看怎么邪恶啊!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达成。

    霜淩深吸了口气,闭目凝神,看见了自己那颗与阴阳双合鼎融为一体的金丹。

    它在一片浩荡汪洋之中缓缓流转,与蜉蝣般的小蛇在一起,阴阳平和。细细密密的汲春丝像是降落海面的红雨,千丝万缕缠绕在其中。

    等到冥业冰莲在荒岚之水的尽头落下,她就能把自己和顾写尘一起从这场红雨中解救出来了。

    金丹似是感应到她的心情,隐隐发热,流转金光。

    浩瀚汪洋微微震荡。

    再睁眼,她的房门前掠过一道人影。

    霜淩缓了缓神,起身去查看,只来得及看到叶敛青色衣摆刚刚掠过走廊拐角,他在她的窗口上留下了一个东西。

    像是一个小小的信封,压着巽风青叶印。

    霜淩刚要拿,一只手就把那信封拿走了。

    顾写尘垂眸看她。

    “情书?”顾写尘问。

    霜淩:“啊?”

    有了心魔之后,他的思路果然和以前大不相同,想的都是爱恨情仇,这简直都不像顾写尘了。

    叶敛悄悄送来的一定是和她脱身有关的东西,霜淩伸手连忙去拿,“不是情书,还给我。”

    顾写尘抬高手:“扔了。”

    霜淩惊呆了:“凭什么?”

    顾写尘不答反问:“剑法学会了吗。”

    像是笃定没有他教,那三百式她不可能学得完。

    霜淩有点生气了,“那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替我处理。”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半晌,霜淩伸手就去抢了过来。顾写尘表情平静,但到底始终没想过打开看看——他这个人过于天才,也过于自傲。

    即便是叶敛和她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也不会比顾写尘能带给她的更多。

    霜淩揣进自己的袖子里就想走,但顾写尘淡淡移身,瞬息就挡在了她的身前。

    霜淩目光清凌地瞪她:“干什么?我去学你说的剑法还不行?”

    顾写尘牵起她的手腕,“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不想去!”

    这个时候还乱跑什么啊!

    顾写尘眼底漆黑透蓝,指尖点了点她的下腹。

    “但是霜淩。”

    “你要元婴了。”

    …

    震雷之洲,九洲最东,常年有雷电降落。

    此地草木青翠,临海富庶,最广袤的万里焦土,还是因为那年某个天才破境化神那年,降下的九十九道天雷。

    在这个时间节点,在九洲混战一触即发,两派都在观望——特别是观望顾写尘的时候。

    他这个倨傲的天才,带着她直接闯进了震雷洲。

    霜淩摸着自己的方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里地势奇特,适合迎接天雷。”

    霜淩点头,“所以你劈了人家九十九道天雷。”

    顾写尘垂眸看她,“不止。”

    “还有一道天雷。”

    霜淩眼睛一眨,“什么时候?”

    顾写尘淡定地看着她。

    一道雷的天劫……

    金丹期?

    那是顾写尘出生的时候…!

    月白压金的衣袖淡淡揽住她,落在一处荒废的村迹,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霜淩缓缓明白过来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顾写尘的目光扫过一扇又一扇漏风的破窗,坍朽的木门。

    没有人知道,顾写尘最初也来自这里。

    在下四洲的某个已经湮灭的村落,曾有一个浣衣的村妇,曾有一个落地引雷的婴孩。

    雷劫是他求道之路上唯一畏惧的劫。

    现在他有了其他的劫。

    苍穹浓云汇聚,轰鸣声由远及近,霜淩开始有点紧张,但她想,若是在离开之前能达到金丹,顾写尘他也会满意一些吧。

    她也真的修得很快很快了。至少比大男主快得多了。

    顾写尘带着她穿过破落的村屋,月白无暇的衣摆和地上的草泥格格不入。

    他最后在一口水井旁蹲下。

    地上有一个深坑,这里曾坐了一个小小的人。

    没人知道,这是九洲神话的起点。

    霜淩看着他清冷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心酸。

    再怎么天才,他当年也只是一个婴儿。

    天雷聚顶,带来不灭的神话,也带来清修的苦痛和孤独。

    霜淩握紧了自己的剑。

    “你辛苦了。”她小声说。

    “不辛苦。”顾写尘平静地看着她。

    有人来和他一起辛苦了。

    带着她飞升的过程,填补了他独自修炼的二十五年。

    他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和他一样。

    云雷开始搅动,霰雪雨雹纷纷扬扬落下。这一次,霜淩看着漫天的天雷,的确是比结丹那日要绚烂得多。

    乌云上的光亮最后化作三条脉络,像是苍穹的纹理一般,三道天雷带着紫霜光电,高悬九天,等待降临。

    从炼气到如今结婴在即,霜淩心中也笃定清和了许多,虽然紧张,但不再像结丹被劈那天那样畏惧。

    幼年的顾写尘就这样一路被劈着长大,她珍惜他一路走来的大道,珍惜他一招一式教给她的剑意。

    虽然这个人独断,高傲,又冰冷,但顾写尘无疑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金丹一道,元婴三道,等到化神破境,那是九十九道天雷。

    霜淩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迎来那么多雷劫了。

    顾写尘背负着自己的重剑,在旁边看她结婴。

    少女绯色的衣角在风云中翻飞,侧脸如瓷,双眸明亮。

    以她为原点,这个村落,三岁之前所有破败灰暗的记忆,似乎一点点被上了色。

    心底的金色莲花似乎也被上了色。

    心魔的绽放不是好事,顾写尘其实并不准确地知道那是什么,每一种情绪对他而言都十分陌生。

    但他希望,这世界上她只需要他一个。

    他应该足够强,他大概做得到。

    霜淩睁眼双眼,撑着自己的破荒剑,看向穹顶。

    她要交一份让他满意的答卷,这大概是她和顾写尘差距最小的一次了。

    “你现在还怕雷劫吗。”她在风声中问他。

    顾写尘看着她的侧脸,“我现在怕你。”

    霜淩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带着一点对九洲天才的心疼,竟然被他逗笑了。

    “什么,我都这么强了?”

    强到让他害怕啦!

    “别怕,顾写尘,我保护你。”

    自己的雷自己接,就让我在你面前做一次成果展示吧——

    “轰隆!——”

    第一道天雷重鸣降下。

    九洲变革中的无数修士抬头去看。

    谁在这时破境了?

    无数菁纯的荒岚之息从少女身上四散而出,破荒剑与九荒息岚诀心意相通,她那颗独一无二的方形金丹足以承得住天罚——

    少女在雷劫中的背影单薄又坚韧,她或许自己并不清楚,她的进境速度有多恐怖。

    她比甚至顾写尘自己升的都要快。

    而顾写尘的手搭在胳膊上,看着她站在曾经他第一次出生被雷劈的地方,整个人被雷光完全覆盖。也覆盖了他母亲想淹死他的水井,覆盖了曾想让他被劈死的深坑。

    顾写尘对这一切都没有半分恨意,他天生没有这些情绪,所以苦修进境才能如此之快。他无法体谅他的生母,也不会怨恨她,更不在意他的生父被乾天追诛。

    但陌生的情绪越来越多了。

    霜淩一剑指天,带着她的剑意。

    就这一次,她应该是很可以让他满意的吧——

    他看着她被天雷彻底笼罩。

    他的道心忽然大动。

    像是一场天雷降落在心里,焦土之上若有莲花。

    霜淩忽然不觉,她感受着自己元婴的雷劫,天道的重压从她的灵台重重落下,在荒息包裹之下,她甚至还有余力和顾写尘对话。

    “我觉得还可以!”

    霜淩稳住身形,脊背像他那样挺直无折,在漫天雷光中回头——

    顾写尘,这次我和你只差两个大境界啦!

    可是下一秒,更加强烈的轰鸣声从九天传来。

    天空浓云如众神汇聚成脸,然后蓦然大亮,露出灿烂朝日——

    这是第一次,晴空降雷。

    因为同时有人元婴,有人……

    顾写尘闭着眼睛,身后衣袍翩翩吹起,眉眼在一瞬间映出辉光,身后上古冰息重剑清啸着出鞘。

    ……化神大圆满。

    他,进境了。

    ……

    “化神圆满之境!”

    “顾写尘,是顾写尘啊!——”

    “少尊他破境了!”

    在九洲动荡,混战将启,人人观望的时局中,那个万年难遇的天才,迈入了飞升前的最后一步。

    万中无一。

    坤地王城里沸腾成了一片,遥远的乾天之中,浑浊的荒岚垂涎地伸向九天降下的新雨。

    化神圆满山河清,半步飞升天下知——

    光芒大盛后,顾写尘睁开如星坠落的黑眸,看着她。

    晴空雷雨之下,霜淩在滂沱的雨点中,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顾写尘:“别怕。”

    霜淩在尴尬中一阵麻木。

    她刚才为什么要心疼他?

    顾写尘。

    你。

    我会永远恨你,永远!

    第45章 阴仪开启

    这一日, 霜淩含泪元婴了。

    化神圆满的大能珠玉在前,三道晴空雷劫不再有浓云诡谲之感,只有光辉万丈的晴朗。

    轰隆隆的清雷像是一场庆祝。

    霜淩看一道接着一道天雷劈在自己头上, 劈得她老老实实,腹中滚烫,但心如止水,心如死灰。

    麻了。

    真麻了。

    她如今已是一个元婴期的修士, 修为的确已经能位列九洲高手之列。元婴是大男主花了二十多年才达到的境界,她连一年都没用就达到了。

    霜淩含泪闭目, 我真的强吗?我不确定。

    在绝世天才的光辉之下, 普通天才的闪光也会变得微不足道。

    霜淩抬手,试着凝结出灵力,方形金丹被天雷淬炼得更加道法纯然。

    比从前更圆融强悍的内力在她宽韧的经脉之间冲过,她抬手简单一道灵流打出,方圆一里的树木瞬间,全部倒塌!

    霜淩:“!”

    元婴,真的很强啊!

    霜淩有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 然后看见方圆一里外……方圆万里内, 整个山河都在隐隐因为顾写尘的破境而回响, 如游鲲出世, 浩然无边。

    他翻飞的月白衣摆此时才刚刚翩然落下。

    眼底清冷平静。

    一道化神圆满的剑意, 足以改换天地气象, 瞬息人力逆天。

    此人却抱着胳膊, 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淡淡看着刚刚结婴的霜淩,“不错。”

    “…”和你比, 不错在哪?

    霜淩腹中的热忱再次化为虚无,表情恬静地闭目。

    算了, 挺好的,至少这下九洲上下都知道了——

    正道的爹到底是谁,依旧是谁,还能是谁。

    这一刻四野山呼海啸,见证顾写尘化神圆满的动荡,万年来最接近飞升的那个人,依旧是他。

    归根结底,这片灵蕴生长的土地上,人人以实力为尊。

    即便顾写尘公然叛魔,违抗敕令,但当众半步飞升的修为没有半分虚假,他根本就没有堕魔。如果这样的人不是正道,还有谁是?

    他正在建立新的格局。

    所有人都会把正道的希望,再次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包括霜淩。

    霜淩心想,我就算了。

    她站在这片顾写尘诞生的土地上,在他曾经落地金丹的位置上,也算交了一张满意的答卷。

    霜淩仰起脑袋,真诚地看向这个满身清冷的绝世天才。

    没有人知道方才那一刻他为什么会突然破境,他是又忽然悟到了什么。但天才的世界,谁又知道呢?

    这一路上为着汲春丝的限制,顾写尘有那么多次临近破境都被压制下来,配合她一路走到了元婴,也是辛苦他了。

    “……恭喜。”霜淩水瞳清澈。

    还有未来她可能看不到的飞升,提前恭喜。

    顾写尘并未开口,只沉静地看着她半晌,“同喜。”

    半步飞升后的顾写尘从外表上看变化并不大,但是当他一开口,霜淩就能明显感受到来自更高维度、更高级别的威压。

    像是深海之下隐秘深蓝的水压,普通人置身其中无边无际,巨大神圣的圣物已经悄然掠过整片海域。

    很强,真的很强,强到让人不受控地畏惧。

    所以他能掌控她的进度,指挥她的一切。

    焦土之上,开始有人悄然包围而来。

    因为化神大圆满的威压太过显眼,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顾写尘此刻的位置显然就在东部震雷洲界之内。

    震雷洲属于乾天阵营,刚好离得最近,九洲混战的第一场,已经悄然开始了。

    顾写尘却没有打,也没有退,拉住霜淩,往另一边的土坡走。

    “干什么?”霜淩人已经平和了,有气无力地问。

    顾写尘淡淡地说:“去看看我母亲的墓有没有被掘。”

    语气像是去参观一下。

    霜淩苍白地闭上眼睛。

    顾写尘,你真的,你真是活该飞升啊。

    她知道,能在苦修大道做到如此建树的人,果然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

    所以顾写尘在沾染魔气之后的一系列行为,也和正常人很不一样。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这样轻描淡写、一不小心、情不自禁,破境到了无人能及的位置。

    追不上,真的追不上。

    那就不追了。

    穿过被雷劈得焦黑的地面,走上那片小山坡,那里稀稀拉拉地堆着更多的小土坡。有些已经长满杂草,被几块破石头垒砌,就是简简单单的无字碑。

    这世道,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便生如飘烛,命如草芥。

    也没人知道此处某一坟茔之下的某个人,曾经带来举世震惊的唯一天才。

    顾写尘眉目冷冽,垂眸看了半晌,“不在了。”

    无数孤坟,没有野鬼。

    他的来处,早就不在了。

    霜淩拍了拍他负剑的肩膀。

    宽韧,偏薄,充满日天日地的力量感。

    但我知道你的去处在哪,顾写尘。

    你好好飞升吧。

    “他们要打上来了。”如今霜淩元婴期的神识也已经很广,她闭目轻扫,这座山坡之下大概已经里里外外地包抄了近千人。

    他们无声无息,也充满畏惧地,围剿着这个刚刚破境化神圆满的男人。

    “无所谓,”顾写尘淡淡起身,领襟霜白,“他们可以一起上。”

    以顾写尘目前的水平,他可以很轻易地荡平一个洲。

    霜淩:“……”

    真的很怕,他飞升成神之后,成的是逼神。

    顾写尘揣摩着她的表情,平静点头,“我说的是你。他们一起上,你也可以打得过了。”

    霜淩:“………”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霜淩转头指向西北方向,“那圣洲呢?你一人也能打得过吗?”

    顾写尘闭目感受了一会,当人的能力无限逼近于天,他的神识也会辽阔万里,能感知到无穷无尽。

    这一次,顾写尘第一次做出了不那么装逼的回答,“不一定。”

    乾天圣洲比剩下七洲加在一起的能量气场,都要强大无尽倍数。

    君不忍说的并非虚假。

    但顾写尘淡淡地看她一眼,“保你到飞升不成问题。”

    霜淩很认真地看着他,这一刻真的很认真地解释,“我觉得我们是很难达到同一修为的,顾写尘。”

    汲春丝更像是一种保护,时至今日,在看懂了合欢圣体历代被帝族利用的真相之后,霜淩好像就更加明白,汲春丝为何如此护短。

    顾写尘垂眸看她,“所以你想选第一种方法了?”

    霜淩看他半晌。

    然后也平静地反问,“所以你不想飞升了吗?”

    心魔欲热,沉溺情海,那样你就是半步飞升也升不上去了。

    和圣女双修,是无上魔功。

    都已经化神大圆满了,谁会修魔啊?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这么做。

    其实今天见证顾写尘飞升,对她而言也是好事。这也让霜淩从这场由他一手打造的飞升梦魇中醒了过来,想起自己一开始,也只是一只被赶鸭子上架的普通大学生啊。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片刻,眼底漆黑冰透的弧光微转,开口:“那不用怕。”

    “练完那三百式古剑法,再进阶你的心法。日日勤修十二时辰,冲破阴阳双维,进境更快。”

    霜淩抿紧嘴唇。

    在强者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笃定的,他确定了的事,就不会任由别人改变。

    她说想死,顾写尘也会说不行,因为他现在不想死了。

    要么,让她非人苦修到和他一样强。

    要么,双修堕落让她毁了他的飞升。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死局。

    这担子太重了,合欢圣女负担自己所有的弟子就已经耗尽全力,对方阵营的大佬还不停要她奋进。

    她想躺平了。

    霜淩想起了那曾见一线的阴仪魔域。宁静,遥远,素未谋面的故土。她想去看看。

    她悄悄摸了摸怀里叶敛那封信。

    顾写尘眉眼淡漠,仿佛是在努力地安慰一个普通人,“我带你,你也可以很快破境元婴圆满,分神,出窍,化神,飞升。”

    务必手托这朵莲花,直上青天。

    霜淩心想,可这朵莲花只想长在水里。

    顾写尘并不在意她的退缩。

    他认为最好的东西,也是他唯一擅长的东西,就是修炼,修道,破境,进阶,他毕生心血,可以全都浇灌于一人身上。

    顾写尘冷淡又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会教你。”

    霜淩挣开了他的手,顾写尘眉梢冷戾几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少女清丽的眼眸看向远处。

    东北方向的天空,皓锐剑气一片,有人向着震雷洲的方向来了。

    震雷洲的修士千余人围在这座山头,已经悄无声息地趴了许久,眼神互相示意。

    你上。

    你怎么不上?

    你先上吧。

    为什么是我们洲先上?

    少尊多年前在他们这里接了九十九道天雷,至今仍是焦土一片,如今又来!搞得他们震雷洲成了帝君敕令灭叛后的第一支先锋军。

    可他们只是一个下洲啊!

    顾写尘他如今化神大圆满,他们这不是找死吗?

    然而正在他们犹豫不决之时,天边涌出无数道剑气。

    岁禄剑宗,三峰剑修集结,浩荡出动,围攻曾经的不在峰主顾写尘。

    艮山岁禄,虽然因为顾写尘的叛出而折损七成战力,但到底是第一剑宗,来了几百个金丹以上的剑修,甚至不乏出窍期以上的长老,最关键的是——

    还有化神中后期的老宗主顾长兴。

    如此,再加上震雷祝家的修士们,说不定真的能剿灭少尊。

    青牛的长哞响彻东海岸,震雷洲内皆能感知到化神相对的波动。

    沧桑沉重的声音传来,“交出合欢圣女,阿濯,我不想说得太难听,也不想我们之间太难看。”

    顾写尘抬眸淡淡。

    霜淩知道,顾长兴这是图穷匕见,要来抢冥业冰莲。

    但是来晚了!一朵已经给夜宁好好地养了起来,一朵也已经被送到了他猜不到的地方。

    自己播撒恶种,就要自食恶果。

    顾长兴的声音悲痛又怀念:“阿濯,你记得吗,当初我就是从这里,将你带走,带回了岁禄剑宗。”

    “你出生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有,也没有娘亲哺育,是我用外袍裹着你,给你喂下出生后的第一口水。”

    “他们说岁禄没有你的师尊,可你小时候的每一剑,每本书,都是我带你的啊。”

    顾长兴老泪纵横,“若不是合欢圣女,你怎么会走到今天?”

    所有人看着那处山坡,知道那白衣身影就在山坡之后。

    顾写尘淡淡抬眸,“走到今天,比你强了。”

    顾长兴煽情的眼泪一停。

    霜淩知道了夜宁的所有事,再不会被这个老宗主骗一分。

    顾写尘他连亲生父母都不在意,更不会在意你这个老畜生!

    犀角之剑从空中祭出,蛰伏的千余修士握剑起身,放眼望去,这片山坡仿若孤丘。

    “叛魔,违道,岁禄剑宗听令,今日死战,清理门户,守卫正道——”

    ——“你怎知他不是正道?”

    君不忍的声音伴随着一道千机火炮,点燃了九洲混战的第一枪。

    仙门阵营割据对立,“正义”开始被争取。

    君不忍身后千米,是御兽而来的无数坤地颜氏子弟,以及坎水龙城数百刀修。王君镇守王城,他们出战而来。

    龙成珏挽起刀花,吹了声口哨,凝水而成的天地符玉上,坎水已经开始在全境鼓吹少尊的盟友。

    谁占据舆论高地,谁更久立于春秋。

    九洲改天换日,是时候争一争了。

    混战,开始了。

    …

    乾天圣洲。

    有人半步飞升的消息传遍这片大陆的每个角落。

    “最后一步……”

    “他已经圆满……”

    “最后一个……只差最后……”

    无数枝干拱立的王座上,被墨绿浓息包裹的巨大身影微微战栗,发出似是狂喜又似是痴迷的声响。

    重重叠叠,像是侵入识海的污染一般。

    祠庙深处,地面上已经被墨绿血液浸透,划出繁复古老的洪荒符篆,一圈圈像是涟漪般荡开,又如古木的年轮不息,等待一个圆心降临。

    等待帝后,带来新生。

    荒岚已经耗尽,地阵旁完成符篆的所有修士都已经七窍流血,浓黑的液体从眼角口周淌出,倒在地上,灰败地死去。

    结界的薄雾微微一动,一道染血的蓝衣穿了过来。

    浓郁的荒息淡化了,这大概是那个人最弱的时刻。

    为了炼化他像顾写尘一样飞升,君唤已经是不死之身。但他区别于其他废弃天才的地方,就是他还有信仰,在他胸膛上印成莲花。

    君唤一步步走过脚边枯死的修士,走向祠庙最深处那棵婆娑古树之上,表情空洞地看着那道巨大无比的背影。

    …长生不死,始祖帝君。

    他早已不在乎这片被他掌控几千年的土地。

    他一动不动地看向更遥远的上界。

    他只需要用圣女孕育出他权力的谱系,代代传承。

    君唤站立半晌,木然举剑,飞身刺向那道身影,带着化神中期之威。

    是的,他也破境了。

    他是按照那个人捏造的天才,他的破境也通常飞速。

    然而无数锋利的剑气冲入虚空,立刻扭曲化作虚无,根本触不到始祖帝君的分毫。

    他——早已半身超脱人世,不在俗尘,不可战胜。

    那巨大的身影甚至无需晃动分毫,只靠意念的微动,就立刻把一个化神修士从天到地穿透千次。

    只在一瞬而已。

    “……哈。”

    他动动手指,就能灭掉一个仙洲。

    他看看对方,就能爆破化神之躯。

    而这世间无人能找到他在何处。

    君唤挣扎着爬起身,而后脑仁立刻如被海啸浸染,万年万人的声响同时爆裂,识海剧痛,丧失全身力气,被重重地压到地上。

    而那巨大的身影自始至终不动分毫,像是一道悲悯的影子,透过墨绿的雾气,看着他这个不堪一击的强者。

    然后君唤被无形的力量如破娃娃一样摆动,最后他的胸膛向下,胸骨上的那枚蓝色莲印,被正正压在了符篆阵的中心。

    蓝色莲印,以血召唤金色莲印。

    君唤的脸压在地上:“不……不……”

    陷在浓稠墨绿中的始祖帝君终于微微动了动。

    带着如潮水复涌的笑音。

    他宽大无边的袖口之下,枯木缓缓缠绕抽丝成一只手,而后他僵硬地抬起胳膊,指向东边的海面,被阵禁与海雾封锁十年之久。

    轻轻一划。

    去吧——

    久未暴动的一切。

    …

    震雷的战场以火烧之势,扩展到了整个仙洲东部。

    自北向南分别是艮山、震雷、巽风、离火。

    各洲打成一片。

    顾长兴被打成半死重伤,青牛被坤地百兽围咬至死。

    如他们最开始预料的那样,双方的势力的确大致平衡,因为顾写尘的存在,他们作为圣洲的“叛军”,甚至还稳稳压住了对方。

    当顾写尘重新成为正道的希望,霜淩没有在他身边待着。

    顾写尘也没有非要拉着她,也没有修炼进境。

    从那场无解的争吵之后,他们陷入了冷战。

    战局间隙,顾写尘抱着胳膊被各洲修士围住,半步飞升的少尊像是所有人的定心丸,而他目光穿透人群,霜淩躲在一边。

    她身份尴尬,自己也知道,坐在一边确定了眼下合欢弟子们的位置之后,自己从怀里翻找叶敛给她的那封信。

    走得太急,又被雷劈,加上打仗,应该没坏吧?

    如今已是引命珠落成的第二个九天了,好在信封上有青叶印在,那薄薄纸张并未受损,霜淩悄悄一摸,里边似乎是一个有一点厚度的东西。

    霜淩小心地打开看。

    被人群围着的少尊气场似乎更冷了。

    打开一角,见那似乎是一道医法符篆,被折成了一方三角,落在信封之中。

    霜淩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又不敢贸然拆开符篆,然而在合上之前,她忽然看见了信封内侧被细心写下的两个字。

    霜淩忽地睁大了眼睛。

    三米外的树影下,一道冰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叶敛不过一个金丹医修,你现在的修为都比他高了。”

    刚才还在人群中的人,不知怎么出现在她跟前,顾写尘冷冷看着霜淩。

    一个八年前就被他打破道心的普通人。

    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在这样的动荡之中,“——他能护你?”他近乎于尖锐地问。

    竟然是…霜淩握紧那个信封,面容恍惚地抬头。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重回九洲尊位的顾写尘,他这话像是在仍在批评她不思进取,向下求助,却不向上破境。

    其实也对啦,顾写尘,我反正做不到像你那样了。

    可叶敛悄悄送来的这个东西,连霜淩自己都没有想到。

    是真的能护住她的。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可以的。”

    顾写尘动剑时都很放松的指尖蓦地捏紧剑柄,最后竟是淡淡地笑了一瞬,眼底莲印翻涌。

    “所以你觉得,你可以不需要我。”

    “——要他。”

    只要他想,他的压迫感可以极强。

    可就在这一刻,霜淩忽然似有所感,看向遥远的海面。

    一道没有人能感知到的隐秘神力,在虚空中缓缓划过。

    随后,泼天的魔气从海面上掀起。

    阴仪,破了。

    …

    故土重新出现。

    九洲之内所有潜伏的合欢弟子,如群星骤醒,纷纷向那个方向看去。

    阴仪之内,站在寂灭荒岚之水旁的顾沉商微微一怔。

    随后他肃然抬头,灰白封禁的天空不见了。

    十年之后,阴仪魔域重见天日。

    万魔复生。

    浩瀚魔气冲天而起。

    有人裹挟在魔气恒流之中狂笑:“哈哈哈哈,不愧是我!不愧是我!——”

    顾沉商忽然转身,揣着冥业冰莲的花苞,向着流动的荒岚之水尽头一步步跑去。

    ……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霜淩站在震雷洲中,霍然起身,侧脸白皙绷紧。

    是谁开启了阴仪?

    她的心猛然跳得飞快。

    身后有人缓步靠近,顾写尘抱着胳膊,垂眸看她,“所以,需要我吗。”

    只要你向我求救。

    化神圆满的威压在月色下平静漾开。

    霜淩看着他冰冷而居高临下的神情,半晌后,摇摇头。

    她的目光移向远处那些…仍然敬仰地看着顾写尘的正道修士,她知道有些事在这一刻开始,已经被拨动了不可回转的齿轮。

    在仙盟盛会上,她还能使出破荒之剑,身上灵气沛然,毫无魔气,私下里那些朋友们依然在暗中帮助她。

    但阴仪开启,浩瀚的魔气渡水而来——

    那些被封禁十年的万魔越过界禁,穿过东海岸,从震雷登上仙洲。

    僵硬,灰白,眼神不停转动,寻找着什么。

    他们闻见了合欢圣女的气息……有人在召唤她的气息。

    浓郁地召唤她,释放她,让无数尘封已久的魔物陷入痴迷,踏入这久不见魔的仙洲,四下寻找。

    多年以前,合欢圣女的仪仗掠过荒岚之水,引发三境万魔暴动。

    如今——历史重演。

    霜淩恍惚间明白了阴仪为什么会突然开启。

    只要阴仪一开,她就会成为万魔的锚点,引发暴动。

    然后,她就成了仙魔之战真正的起点。

    上次的封魔固阵大典根本就是一场作秀,拿君不忍做实验,然后拿她做实验,最后却连封阵剑都没有落下。

    因为就像在原著中那样,大男主之所以竭力掀起仙魔混战,就是为了让万千灵气与魔气破出,融合成世间万丈荒岚,助他仙魔同修的称帝大业。

    始祖帝君并不为了称帝,可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同样在汲取更多的荒岚。

    圣女所过之处,仙门与魔物必起征战。

    刚刚休息片刻的各洲修士们震惊地起身,指着远方。

    “那是什么?!你们看东海岸——”

    “等等,海上那片黑色是?以前没有吧?!”

    “魔物,是魔物出来了!阴仪阵破了!”

    “它们朝着我们的方向来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魔物……!!”

    霜淩猝然抬眼,对上那双清冷如一的黑眸,他月白压金的身影在夜色中仍旧如初。

    顾写尘冷淡地开口,陈述事实,“霜淩,你才元婴而已。”

    的确很快,很天才。

    但还不够。

    这世道,只有够强,才能自由。

    “没有我,你扛不过这些东西。”顾写尘眉目清冷,眼底压着光。

    可是从这一刻,她和顾写尘,真的就是两个阵营了。

    她的使命,她能解决。

    不用再害你一次了。

    手里有叶敛给她的那个东西,已经足够。

    霜淩深深地看了眼顾写尘,看了看也曾并肩作战的正道朋友们,然后,转头就跑,引着万魔离开。

    她不能跑去坤地,不能去坎水,也不能去巽风,所有他们的盟友,她都不能去。

    她身后是万魔袭来,去哪里,就给哪里带来真正的魔祸。

    好在…好在她已经找到了后路!

    霜淩手中仍然紧紧攥着那个信封。

    那是叶敛给她的…止痛符。

    为她爆丹那一刻,护她最后一段安宁。

    顾写尘眼底眉梢冷戾,目送她的背影,没有追。

    上古冰息重剑冰蓝辉映,在她身后小剑上无声刻印标记,但他声音冷得厉害,像是说给她,又像是说给自己。

    “你别后悔。”

    霜淩直直向北跑去,肩胛骨上莲印滚烫地呼应着远方光亮。

    阴仪开启,引命珠在冥业冰莲的花苞之中宁静落成。

    在荒岚之水的尽头。

    她被种下了。

    第46章 他觉得痛

    “霜仙子走了?”

    顾写尘目光极深地看着远处。

    抱着胳膊, 淡漠不语。

    龙成珏收起自己的双刀,看向远处那道越来越缩小的轻盈身影,目光怔忪。

    魔…魔潮, 向着她而去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霜淩在附近,当九洲之内新的格局正在建立,她悄悄地、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自己一个人躲在一边。

    仙盟之中,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清晰明确的立场。每个人都有自己传承千年的姓氏,有自己的仙门世家, 有在这乱世中争斗下去的明确原因。

    可霜淩没有。

    她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合欢圣女, 她知道自己会让刚刚重建的正道格局感到尴尬。

    那万千魔潮影影绰绰,像是夜色中涌动的暗流,浩荡又可怖地跟随着一个少女。

    这对他们这些新一代仙洲子弟而言那都是极为罕见的。

    一人之力,如何扛得过?

    龙成珏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转头看向那个一言不发、依旧清冷淡定的男人,终于开口问。

    “少尊,你不去追?”

    顾写尘许久收回目光, 垂眸看着自己的冰息重剑, 淡淡开口。

    “我为什么?”

    九洲四海之内, 他瞬息来往。

    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都来得及。

    顾写尘只是很想知道——

    她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他的必要性。

    龙成珏目瞪口呆, 叹为观止地看着他, 识时务地退后了两步。

    …那你倒是先把手从剑上拿下来啊, 少尊!!

    总感觉你随时就要不爽砍人了。

    顾写尘淡淡地半阖目光。

    浩瀚庞大的化神圆满修为像无形的水压一般笼罩在每个修士的头上,他一人就如雪崩群山, 威压透顶,无法抵抗。

    ……太强大的人, 太能掌控他的人生,所以对一切太过笃定。

    毕竟他从出生,从未有过败绩,九洲上下所有同龄人都听着他的传说长大,如今更是临近飞升,几乎脱离凡人的范畴。

    龙成珏想了想,觉得能理解。

    …娘的,他也经常很想像顾写尘这样嚣张,且永远不会输。

    但是龙成珏心想,对女孩子,也能这样吗?

    不输就可以了吗?

    顾写尘的情绪一向是稳定的——稳定地没有情绪。

    就像现在,即便霜淩引魔离开,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

    白衣清静,那副锋锐又昳丽的五官藏在月色光影中,半阖着长眸,看不出神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龙成珏敏锐地察觉他现在危险得很,心中莫名不安。

    这一年,九洲围绕这个半步飞升、有史以来最接近神的男人,重新建立秩序,试图推翻那个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帝权。

    可站在核心的那个人,好像随时都可能掀翻这一切。

    他好像本身并不在意这一切,也根本不在意所谓仙魔之间的区别。

    如果他有不平静的那天,谁能拦住他?

    龙成珏有些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其他盟友。

    颜玥微微叹息,摸不准顾写尘的意思,终究并没有说什么。

    君不忍这个二缺显然根本感受不到这些暗流涌动,正在和颜家子弟们继续研究着怎么骑猪杀敌。

    震雷祝家刚刚被他们逼宫,半推半就成为盟友。

    叶敛背着药箱看向夜空,心中算着日子,最后似乎温柔地松了口气…希望等花开的时候,四海清平,还能再见。

    顾写尘无声无息,目光清冷地看了半晌,收回目光。

    又淡淡地捏住了重剑剑柄。

    他并不会开口问一个比自己弱太多的对手。

    他能掌控。

    …

    霜淩在夜色中奔袭了一路。

    独自被万魔追逐,一开始其实她也十分慌张。

    因为所有的魔都是欲念集合,他们对合欢圣女的追逐既是信仰……也是渴望。

    畸形怪状的魔物、魔修、在阴仪魔域封禁僵化十年之后,如同尸群一样迁徙,蒙昧地一味追逐。

    霜淩绷紧后背,急急地向西北而去,破荒之剑如水汽浮空,带着她飞掠。

    少女绯色的裙裾映着冷月如花绽放,夜色下的九洲起起伏伏,她其实并不能将方向看得足够清楚。

    但她一手握着剑,目光渐渐清澈而坚定。

    那张倾世容颜引动万魔的绝艳,并非只有美丽而已。她还有她的剑意和挺直的脊背。

    这是来到修仙界之后,霜淩第一次完全意义上地、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好在元婴修为的方丹在她体内发热,人有了修为,就不惧怕长夜,这的确是顾写尘教给她的,最好的东西。

    ——也是她最后能留下的东西。

    霜淩感受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万丈魔气,看着灵符玉上那个越发清晰的光点。

    引命珠以血浇灌,与她心神相连,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引命珠的呼应,她的生命……化作了一株飘摇花蕊。

    霜淩在夜风中遥遥望了眼阴仪魔域的方向。

    她那朵冥业冰莲,已经被顾沉商放下了。

    那她就不需要害怕了!

    九洲正道的重建来之不易,合欢圣女一路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当然的,顾写尘也算,顾写尘带给霜淩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帮她提升。

    还有那么多好朋友暗中的帮忙,霜淩在最后离开之前,不想带给他们任何的麻烦。

    三天,她由东向西北方向飞掠,先路过艮山地界。岁禄剑宗七峰十二宫依然像走时那样矗立,残留宗门内的弟子们震惊地看着远处的景象。

    “魔……魔修……全是魔……”

    “那是、那是霜淩吗?!”

    这个时候谁敢去截杀合欢圣女?

    少女身后,万魔如鸟群远远地寻找着圣女的踪迹,放眼望去,像是流遍这片大地的黑色血水,在阔别十年之后,正式震惊仙洲。

    九洲混战已经开启,所有人都未料想,最先牵动整个修界目光,是合欢圣女。

    可霜淩渐渐察觉到,她所过之处……到处都是普通人。

    大的剑宗尚且有山门挡护,有护山阵法,可这片大地上,更有无数凡人。

    他们缩在草屋瓦舍中,透过窗口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新生的孩子从未见过魔修,更不要说数量如此之多。

    “啊啊啊娘!——”

    “嘘,孩子,别出声!”

    年幼的稚童被母亲颤抖地抱紧在怀中,捂住他的眼睛。

    霜淩咬咬牙,催动剑气,在由艮山过坎水时,引动魔物转身扎进无人的十万深山。

    龙城城主原本已经接到了少主的传信。

    九洲水系四通八达,他们的信息速度从来最快,龙成珏在入夜前就已经让他们提前做好防御,不要为难圣女。

    龙城上空浅色繁复的符阵无声回旋,紧张地等待着魔潮来临。

    然而龙城严阵以待,魔潮却并未来临。

    他们依稀看见一道单薄身影引着万魔向更远处而去,如魔气萦绕的月色莲瓣,干净地飘远了。

    那是古群山的方向,那里中危机四伏,行路更难。

    但她似乎是小心地避开了坎水洲界,没给龙城带来什么伤亡。

    ——“少尊,刚来的消息。”

    龙成珏点水成阵,一张水痕描绘的地图在所有人面前立起。

    一个清晰的方向纵贯仙门九洲。

    “霜淩进山了。”

    顾写尘微微攥指。

    “她要去乾天圣洲!”

    “引万魔去圣洲?!”

    他们四洲的仙盟一路向北,才刚刚剿平了震雷、艮山两洲,那少女却做了一件他们都不太敢想的事。

    龙成珏和君不忍愣愣地看向对方,然后一齐看向那个男人。

    顾写尘阖目坐在树影下,像是一尊平静的冰雕。

    但如果仔细看,他的剑始终没有入鞘,随时待命。

    可是,没有人让他出剑。

    没有人回头向他求救。

    如果他动剑,万千魔潮也可以重新镇压。

    但是霜淩没有回过头。

    为什么?

    顾写尘睁开清冷的黑眸。

    他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陌生的愤怒。

    以及更加陌生的,困惑。

    顾写尘二十五年的修炼进境中,从未对任何事困惑,从未有任何无法理解的疑难。

    可他此刻对着霜淩,觉得困惑。

    他的修为对她而言好像已经没有用处。

    为什么?

    …

    霜淩看向远处已经露出尖顶的玄武金銮。

    有好几次,她已经感觉到阴冷浓稠的魔气已经拢到了自己身后,但她不能停下。

    她再次来到了乾天圣洲。

    霜淩抹了把脸,为什么来这里?因为她琢磨着,至少她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爆丹的时候应该能绽放出极强的能量——既然传说中的始祖帝君那么强大,连顾写尘都不一定能战胜,要是霜淩在走之前能给他拉一波伤害,也算不白走。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霜淩抬头,在晨光中看向那遥遥耸立的玄天帝阵——

    上次她仓皇逃出,满心都是对害了夜宁、害了顾写尘叛魔的愧疚。

    这次她主动前来,身后的正道已经围绕顾写尘重新建立起了秩序,而她也有了退路。

    这一次,她想把君唤带走。

    他也是合欢宗的子弟,他一次又一次地想为她示警,霜淩没法把他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越过那道结界,祠庙之内到底是什么。

    霜淩握紧了剑柄。

    身后是魔潮汹涌,粗重的呼吸几乎已经喷到了圣女的后背,无数只手伸向这个对魔物而言无比灿烂的背影。

    身前,玄天帝阵之前已经有无数高手持剑漠然地看着她,看着合欢圣女自投罗网。

    前后狼后有虎,霜淩这一刻算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她听见身后窸窸窣窣,已经有魔物朝她冲了过来,霜淩咬咬牙,抬起剑,人就往玄天帝阵中冲。

    然而身后魔修的手更快地抓到了她的袖子,像是好不容易才做到一样,急促喘着粗气,霜淩刚要挣脱,却忽然听见一道喜极而泣的声音。

    “圣女!圣女啊——”

    霜淩猝然回头,蔻摇眼含热泪的神情映入眼帘。

    在她身后,温朝双目通红,还有无数个曾在岁禄剑宗中,在她的弟子舍里坐过的合欢宗子弟。

    当阴仪开启,故土出现,每个人哭着向她追来。

    霜淩呆呆地问,“你们,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我们一直在跟着你啊!圣女。”

    从仙盟分开之后,合欢宗散落处处,她和温朝一直是离霜淩最近的。只是这突然的魔潮实在来得太汹涌,他们一下子就被淹没打散,直到金光聚顶的玄天帝阵让魔潮踯躅停滞片刻,他们才终于得以从中赶出来。

    仙盟之后一别,如今已经过去许久,霜淩怔怔地看着这些面孔,不知怎么,心中忽然又涌出了更多力量。

    作为合欢圣女最后的日子,她要保他们都回去。

    蔻摇和温朝从上到下地看着她,心里有太多话想说。

    “顾少尊呢?顾少尊为什么没有在你身边?”

    “圣女,你都已经结婴啦!”

    “我们听说了,顾少尊已经化神大圆满,他没有和你一起过来吗?”

    这个问题问完,空气似乎静默一瞬。

    有什么无形的威压绞动在半空,只是相距太远,悄然隐没在魔气之中,叫人无法察觉。

    否则,那冰冷的神识,竟像是越过万里等一个答案。

    霜淩摇摇头,“他不能过来了。”

    顾写尘不来与魔物为伍,是件好事。

    那冰冷的神识漠然一顿,然后冷冷地消散于风中,像是碎落的雪花。

    霜淩看着自己的子弟们,“你们过来也很危险。”

    乾天圣洲之内,始祖帝君既然主动放开了阴仪魔域,就说明他已经彻底不在意这片土地。

    他的某个目的就快要达成了。

    可蔻摇看着眼前的少女,心疼地抹去她脸侧被枯枝刮出的细细口子。

    她也明白,顾写尘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圣女是他们的圣女,剑尊是正道的剑尊。

    “不怕,圣女,这修为在魔域已经很厉害,相当于魔修五阶了!”

    “等你回去,你各处的行宫我们会重新修葺打扫出来,你可以在你的圣池里种莲花,喂鱼,喝你的冰雷碧,三境魔物都会给你上供……”

    在他们的描述下,那个素未谋面的故土好像一点点更加清晰了。

    “圣女,我们直接回去吧。”蔻摇握住她的手。

    对她而言,阴仪魔域已经开启,他们只要小心渡海,就能回到故土。

    但是当命运的齿轮拨动,一切就已经无法那样简单地回头了。

    帝君代代对合欢圣体有着控制力,就像她背后的金色红莲圣印,是以三清火和帝族之血烙印而成,无论她跑到天涯海角,只要这印记仍在,圣体就终会被控制。

    霜淩此刻站在乾天圣洲之前,那种被血召唤的感觉已经越发清晰——始祖帝君不会放过这具圣体,他在用什么召唤她?

    霜淩眼前闪过一片染血的蓝色。

    是君唤…

    霜淩绷紧侧脸,“我会回去的。”

    只是,不能以合欢圣体回去了。

    千里之外,仙盟扎营处。

    顾写尘忽然冷冷起身。

    众人震惊地看着他,“少,少尊,怎么了?”

    冷冽的气场近乎躁郁地扫荡而出,所有化神以下的修士都感到了灵力凝滞,但半晌后,顾写尘按着剑又坐了下去。

    他眼底浓黑翻涌,看向阴仪魔域的方向。

    想走?

    那又如何?

    这上天入地,没有他找不到的地方。

    只要人在。

    …

    阴仪之中,顾沉商看着那朵沉睡的冥业冰莲。

    荒岚之水浩浩汤汤,清流浮动,云雾般沉浸了那朵花蕊殷红的冰透花苞。

    像是一朵合抱着的新生。

    未来,这将是一场漫长的划开。

    花要开多久,他不知道。顾沉商站在魔气重新翻涌的阴仪之中,故土在荒岚之水旁重新拥有天气,微风,流水。

    他站在枯涸的尽头,那莲瓣一点点顺水而轻飘,等待命火魂魄归来。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将以同样的形式,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夜宁是,圣女也是。

    回来之后的夜宁是否还记得他,顾沉商不清楚。圣女是否还是圣女,顾沉商也不清楚。

    可是想到他们能有一场新生,顾沉商就觉得未来山环水绕,总有相逢。

    他站了许久。

    阴仪中万魔涌动,渡水而出,有一个人半疯半魔地狂舞。

    “哈哈哈!哈哈哈!”

    “魔气重启,助我盖世魔功,十年之后,谁成魔主?——”

    顾沉商表情归于肃穆,在种花之前,就已经把顾莨从荒岚之水的尽头打到下游,这个遭雷劈的少宗主就是不死,看来是想活到夜宁给他一剑再死。

    他把他重新埋了。

    但顾莨的存在,倒是提醒了顾沉商。

    ——阴仪魔域之中也并不是完全安全,即便这里是故土,仍有潜藏的危机,圣女的复生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虽然他也不知道谁会来魔域寻圣女,但这朵冰莲在彻底养好之前,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于是顾沉商第一次启用了魔气。

    在岁禄剑宗几十年,在夜宁身边,他一直把魔气转化为灵气,为了能和她站在一起。这一次,七阶魔修的实力终于缓缓显现。

    枯涸十年的荒岚之水一点点充盈,倒映出久违的天色,水流的涡旋轻柔地带着冥业冰莲沉沉落下,落到顾沉商业找不到的地方,他用那枚圣女留下的荒息莲印把她封在了温凉的水下。

    于是这一天,他彻底把圣女的冰莲花苞藏好了。

    今后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

    圣女,归来吧——

    …

    玄天帝阵前,霜淩最后按住合欢宗每个人,开始飞快地嘱咐他们。

    “待会魔潮一开始冲阵,你们就趁乱东行去海上。”

    “你们每个人腕侧都有我的印记,别怕。”

    她的金丹与阴阳双合鼎融合在一起,鼎内是帝君所求的无数荒息,她会全部散落在每个有荒息莲印的合欢弟子身上,保他们顺利渡海。

    然后,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和顾写尘的汲春丝。

    爆丹之后,汲春丝还在,想要中蛊双方不被反噬,她就要把自己的金丹留给顾写尘。相当于蛊者另一方身陨魂消,但是却并未强行破蛊,这情蛊便可以无害地解绑二人。

    可是她的金丹,她怎么给他呢?

    霜淩第一次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

    顾写尘问她需不需要求救,她跑出来后一次都没有回头。

    她明白他的高傲。

    但是她的金丹,他一手打造,一手带教,最后还是要归还给他,像是有始有终。

    身后的细剑不知是在与谁共感,开始细微地嗡鸣。

    霜淩侧身,拿出了那柄小剑。

    从上古冰息重剑上削下来的细刃,是她手握的第一把剑……它能自己回到重剑身旁,回到顾写尘身边。

    她会用这把剑,把金丹还给顾写尘。

    也把他的心魔彻底带走。

    然后,她就能在荒岚之水边,安静地躺下来了。

    霜淩目光清凌,远远地看了看来时方向,这仙洲万里,山峦起伏,她对不上那双永远冰冷淡定的星眸。

    但这次顾写尘没有再出面,没有非得站在魔修这一边,让霜淩有种如释重负的开心。

    她其实很在意的。

    一个原本能飞去更高处的人,如果不是意外的缠缚,本就没有人可以折断他的双翼。

    她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他终有一日高飞于九天的时候,她会仰望着为他鼓掌。

    怎么会不在意顾写尘呢?

    她见识过他最玄妙无尽的剑意,她是这世上唯一被手把手地练习过,见证过他半步飞升的人。

    她在意他的未来。

    在意这束月光照得到未来。

    玄天帝阵之前,少女一人直冲向玄武金銮。

    身后,万千魔潮同时暴动,向着帝权浩荡而去——

    …

    顾写尘半阖的长眸猛地睁开。

    他的道心像是空了一块。

    可他不知道那隐隐的感觉是什么,只是心里的金色红莲似乎骤然失去了蕊芯。

    然后他忽然觉得难耐。

    “少尊,圣女真的带着魔潮闯了圣洲!”

    龙成珏低头看着水迹,忽然起身,目光锃亮地看向西北方向。

    “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啊!”

    “魔潮能抗衡圣洲内大部分修士,剩下的人全力攻打帝君。”

    颜玥和君不忍有点犹豫,作为见识过始祖帝君的人,他真的有着刻骨的畏惧,真的能打得过吗?

    “可是——”

    然而重剑已经出鞘,清冷身影转瞬已在半空,像是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月白压金的衣袖一挥,瞬息之间,在场的千余修士就被他一力带到千里之外。

    ——站在玄天帝阵之前。

    所有人表情空白。

    化神……化神圆满的实力,竟已经恐怖到了这个地步?!

    千余高阶修士,被他一息间全都带走千里?!

    顾写尘终于缓缓地,冷戾地抬眸,看向那金阵之下,被无数魔气淹没的背影,艰难地挥着破荒剑,渐渐看不见了。

    向他求救,很难?

    为什么?

    这世上还有谁能带她离开这里。

    “……她想要回到她的故乡。”

    叶敛轻轻起身。

    声音落地,顾写尘脸色越发难看。

    叶敛知道,霜淩已经拿走了他的药。这是最后一个九天了。

    龙成珏抽出双刀,转头问,“霜淩想要回阴仪?”

    这也很正常,圣女也有自己的家。

    然而叶敛温柔地看着远处,不再多说。

    圣女回到阴仪很正常,只是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要如何回去。

    顾写尘近乎带着笑意,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越级威压,空气中弥漫着他的冷感。

    “你跟她很熟吗?”

    少尊从未有这么明显的,对一个人的攻击性。

    可叶敛身形清隽,却并不退缩。时至今日,他的道心也已经圆融。他腼腆但认真一笑。

    “她告诉我的。”

    他明白霜淩想要什么。

    顾写尘握剑的手忽然攥紧,心口莫名泛滥成千丝。

    为什么?

    在这一刻,在他无往不利的战场,他握着他从未败绩的剑,除了困惑,竟然感受到一丝茫然。

    叶敛只是个金丹修士而已。

    顾写尘低头看着化神圆满的自己,怔忪。

    为什么他会觉得痛。

    第47章 一霎绽放

    为什么?

    金丹期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顾写尘目光空茫地握着剑, 但他已经不需要动剑,他们所有人就能瞬间死去。

    他怎么会被攻击到?

    他甚至感觉到创痛。

    顾写尘不理解。

    但,他无需理解。

    一瞬的茫然之后, 男人眼底如黑潮,月白色的衣摆缓缓翻动,在他身后重剑正在一寸寸祭出,像是破天利刃, 钩月高悬。

    顾写尘漠然看着这一切,持剑的手稳如重山。

    只要他在这里, 就够了。

    他会赢的。

    …

    霜淩没有回过头, 深陷在向前冲击的魔潮中,不敢看身后。

    她带着剑冲入玄天帝阵——上次,这巨阵映出她的合欢圣印,被顾写尘刺破了一个口子,而后在封魔大典之前由坎水龙城负责修复玄天帝阵的缺口——看样子,龙家修得也不是十分卖力。

    霜淩径直闯了进去,直接与几名圣洲修士兵刃相接, 那几人冷笑着围剿圣女的不自量力。

    ——“合欢圣女, 你当自己身边还有顾写尘吗?”

    霜淩抿唇不答, 破荒剑以元婴之势, 竟挥出了分神之力。

    锐不可当, 径直越过阵来。

    护界的圣洲修士根本也无法触及到权力核心的内情, 他们不知道, 就算霜淩不闯来,她也照样会被他们侍奉的帝君召唤。

    归根结底, 帝权两边,都是被真相蒙昧的人们。

    “呵, 自投罗网!”

    “你当这些魔物能闯过来吗?”

    曾经入过玄天帝阵者便可通行,不曾邀请的人则会被帝阵拒之门外。

    可她身后,无数信仰又狂热的目光追随着她——魔潮像是一道被笼住的黑血长城,在圣女越过阵界之后,万千魔物开始前仆后继地撞击那阵禁。

    既是引来的魔袭,也是她手中的圣力。

    很快,乾天的边界被无数魔潮包围成一条黑色血线。

    魔修攻击性极强,情绪激烈,在被拦截之后反而暴躁成倍,开始手动撕裂阵禁,甚至不畏惧生死。

    前边的魔修撞击死了,后边的立刻涌上,最后长城越涌越高,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

    一时间,竟有人震惊地后退了几步。

    随后,魔物像黑色潮水一般顺着破口倾泻而入。

    “啊啊啊!”

    “合欢圣女,引魔入圣洲,你就是死十世都不够!”

    “仙洲偷生的蛀虫,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

    “这些魔物不过是不开化的蛮兽,在场有千余人修为在你之上,我奉劝你——”

    这些修士一边和魔物厮杀,一边对着霜淩喊话施压,然后,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魔潮之外的远处。

    一道月白身影,负重剑,静默站立。

    “顾、顾……”

    可那修士的喉咙很快就被魔修凶狠地撕裂,喷涌出鲜血,没能喊出那个让他们畏惧又崇敬的名字。

    顾、顾少尊来了……!

    顾写尘冷冷看着霜淩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冲入圣洲深处。

    她去找谁?

    他以剑化牢,阵禁瞬间全破。

    上次他化神中后,还需勉力撕开帝阵,这次他半步飞升,已如入无人之境。

    身后,龙成珏带着坎水龙家军,颜玥、君不忍带着坤地百兽而来,巽风叶家控制着震雷祝家,兑泽千机的火炮摆了数百。

    这一刻,九洲颠山覆海。

    “为了正道!”龙成珏挽起双刀,振臂高呼。

    “跟着少尊,破!——”

    龙成珏在仙盟之中喊着口号,娴熟地操控着舆论。当每个人以顾写尘为核心,似乎就能生出更强的信念来,仿佛能向天借力,重建正道——

    然而只有龙成珏自己知道,当他看着那道背影的时候,感受不到顾写尘对正道任何的在意。

    对人,对魔,他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他好像只在意个别人而已。

    龙成珏心里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然而嘴上一点都不敢停。

    “跟着少尊,这边——”

    …

    霜淩不知道自己背后都有什么人,什么魔。

    她只知道不停地向前,向前,找到君唤。

    “呼……呼……”

    玄天帝阵只是乾天的边缘,她需要走到深处,才能找到当初那片古密林,找到那个幽暗隐秘的祠庙。

    好在霜淩带着她的金莲印灵符玉,她能依稀辨别君唤的位置。

    这几日,君唤的光点时隐时现,像是生命的起落一般。霜淩不知道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但只有靠近君唤才能依稀获知那些真相,才能将他从天牢中救出来。

    这真相,与顾写尘、与她都有关。

    身后的魔潮与圣洲修士化作相冲的激浪,她将破荒剑催动到极致,努力甩开所有人。

    人群中,顾写尘冷漠而精准地看去一眼。

    手下的剑更加躁戾。

    行。

    这片圣洲之地依然灵蕴雄沛,玄武引颈,神宫高悬,幽幽地埋藏着许多秘密。

    霜淩将心法运转极致,追着灵符玉的光点。当她终于极速穿过辽阔的玄武后土,找到了那片巨木盘根的浓荫古林,急迫地跳了下去。

    “君唤——”

    可是,树影阴翳之下,空无一物。

    那曾经隐秘封存在薄雾结界之中的祠庙消失不见,高耸矗立的遗落神迹像是从未存在过,地上只有万年堆叠的枯叶。

    头顶光照穿过叶片,投下一地的斑驳。

    霜淩怔忪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君不忍说过,始祖帝君已经是超脱世间的存在。

    他的敕令意念之力如此强大,恐怕,让整片遗迹都连根瞬移也不是难事……甚至,裂变空间,时空交叠,或许他的力量也可以做到。

    不在这里了吗?

    不……或许就在这里。

    只是她的力量根本无法触及。

    霜淩忽然觉得畏惧而胆寒。

    像是在深海中面对一片庞大到没有形迹的不可言说之物,这种强大,的确已经超越了人类设定的修为等级。

    而此刻,这种力量正在召唤她。

    以血染的蓝色为阵眼,从虚空中窥视着圣体之躯。

    他先展示他的恐怖,再将她拉入深渊,像是居高临下,看努力抗衡命运的小鼠。

    霜淩感觉到一种牵拉般的抽离感,从她身后肩胛骨上三分处,渐渐到她周身的经脉,到她肌骨,发丝。

    每一寸都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扯。

    她身上腾起无尽的荒岚,清越地荡过四周空气,那种牵拉的感觉似乎稍稍停顿。

    霜淩站在这片空荡的古林之中努力抬头寻找端倪,发现万木婆娑,彻底掩盖了所有光亮,四下温度越来越低,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树影之中骤然窜出无数被荒岚裹挟的身影——

    很多个修士。

    每一个,都是化神上下的修为!

    霜淩双目圆睁,大脑立刻反应过来。

    这些……这些都是像君唤一样,以荒岚炼化的人造天才!

    他们每一个都有着空洞的神情,有着极高却不再得进的境界。每一个都是剑修,每个人都在仿照那个唯一的天才……然后成为一个又一个弃置的试验品。

    有这么多……竟然有这么多?

    始祖帝君究竟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炼化飞升?

    霜淩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无数个化神上下的修士像潮水一样盖到了她的头上。

    她飞快计算着自己的实力,如果在此处爆发,冲击力也足以冲开这些人。可是她还没找到君唤,也没有见到帝君,这样太亏了——

    霜淩咬咬牙,阴阳双合鼎的金丹飞快流转,那菁萃的荒岚之息注入破荒剑,剑刃骤然抽长,迎击万剑——拼了!

    干完这票就回家!

    然而,空气中似乎发生了隐秘的绞合。

    无声的涟漪从某个点掀起。

    而后,月白身影骤然出现在阴翳之中。

    霜淩惊讶地抬头,霜花领襟之上,男人清冷锋锐的下颌一闪而过。

    剑及履及,一道冰息重剑如雪山临近般威压降临。他一剑破开无数,一把将那些高手们集体横扫到了树上,砰地砸出去几十米远。

    试验品,终究无法抵挡那个真正的成功者。

    顾写尘似乎更冷淡了。

    霜淩满眼震惊,他怎么又来了?可转念一想,这次应该是正道仙盟一起来的。

    帝君已经放弃了自己统御的这片土地,那对于九洲正道各大世家而言,这是一个重建格局的好机会。

    这轮九洲清月,终究能好好地悬于空中。

    随后,浩瀚剑意原地成阵,爆破整片古林。

    无数悠久的古木被连根拔起,每一棵树都从高空如剑刃落下,像是一柄又一柄重剑,精准钉死了每一个试验品。

    ……恐怖到极点的实力。霜淩震惊地看着他。

    在猛烈的气劲之后,战斗才止歇。

    似乎是静了三秒,那道清冷的背影才淡漠转身,垂眸看向她。

    在这样改天换地、危机四伏的时刻,这样阵营对立的两个人。

    竟然短暂地相见了一瞬。

    顾写尘眼底浓黑翻涌,冷冷地看着霜淩,眼神却复杂得难以看懂。识海中的莲印大概是酸苦的,但他薄唇开口仍然冰凉。

    “看到了吗。”他问。

    霜淩额角沁出冷汗,“什么?”

    “没有我,你当如何。”

    他语气仍是淡漠的,身侧握剑的手却缓缓攥紧。

    看。

    还是我。

    别人,能吗。

    霜淩怔愣地看着他,然后忽然感到一种委屈般的不服气,两人之间仍旧沉默。顾写尘齿间微微咬紧,深吸了一口气。

    无妨,人在眼前,他就重新掌控了一切节奏。

    那只冷白修长的手终于递给她。

    不用求救了。他想。

    “你跟我走。”

    可下一秒,霜淩就在他眼前转瞬消失。

    顾写尘瞳孔骤缩。

    她的表情也同样怔愣,最后一刻似乎口型在让他小心,可那力量快到即便是顾写尘都来不及反应。

    强大的吸力如虚空中伸出的一只巨手将她拉走,霜淩眼前一黑,彻底跌落一道血阵召唤之中。

    刚刚才找到的人影,立刻就像朝雾般蒸发。

    顾写尘那刚刚平静的眉眼再次被打破,空的掌心捏紧。

    眼底骤然裂了一瞬。

    第三次。

    还有下次吗。

    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晚了一步,然后好像就开始,满盘皆输。

    …

    四周阴暗无边,这才是那祠庙真正的位置。

    霜淩额角带着汗意,翻身坐起来。

    强行的召唤、劈入异空间中,此刻她浑身都有种血液被蒸发的恶心感,识海中窸窸窣窣地开始响起意念入侵般的细碎声音……

    霜淩听不清,但她知道,合欢圣体果然不会被放过。

    她忍着撑起身看向四周,依然还是密林,却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

    浓荫蔽日,缓缓流动着黑雾,满地都是盘根虬结的树根,交错搏动,像是活物一般。这乾天圣洲,仙门最核心之处,却反而像是阴暗地狱。

    到处都是墨绿血色的阵符,无数的符号冲入霜淩眼中,像是某种阴恶的召唤仪式。

    始祖帝君的存在能让时空交叠,他的人身早已不在五行之中,可以任意游走。因为无处不在,他的维度高于他们所有人。

    荒岚是唯一能和他产生连接之物。

    而她是世间荒岚最好的掌握者。

    霜淩握着剑,忽然想起方才那人冰冷的眉目,心想,顾写尘,如果这次你也打不过呢?

    若我能帮你呢?

    九洲所有人都有自己为之争斗的原因和不得已,而我可以豁出去。

    …让你看见我的道义。

    霜淩握紧拳头,清澈眸光抬头看去——这才是真正的祠庙内部。

    君唤也在这里。

    霜淩穿过墨绿色浓稠的荒息,她可以感受到,这里的荒息古老浓厚到像是已经存在、炼化了几千年,早已失去了菁萃原初的力量,只剩下阴凉凝重的气息。

    所以他才开启阴仪魔域,释放万丈魔气,与灵蕴融合。

    霜淩捂住额角,可她心底一直有个疑问,若是荒岚不够,那帝君掌控整座仙洲,他明明可以更早做这件事,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他在等什么?

    现在他等到了?

    霜淩一步步穿过浓雾,脚下,到处都是修士的尸体,四散在各处。在居高临下的帝权面前,无论是上下洲的人亦或是圣洲自己的人,实际不过都是轻于鸿毛的蜉蝣。

    霜淩在血腥气中忍着恶心,一步步向前走去。

    四周的雾影似乎在随着她的行动而发生变化,霜淩觉得自己的腹部越来越热,呼吸也变得灼热,越往前越靠近深渊,但她不能停下来。

    终于,在阵眼的原点,她看见君唤一动不动的身体,被扣着放倒在那里。

    霜淩双眸一颤。

    他的两条后腿已经完全断了,蓝衣被血染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即便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还是在呼吸,身体带着微弱的起伏。

    见过刚才那些浑身是伤依旧麻木的天才们,还有眼前的君唤,霜淩好像忽然颤抖间明白,帝君是如何用荒岚炼化一个天才……

    让他不能死,伤自愈,无尽炼,逼迫一个资质并没有达到顾写尘那样的人,来达到顾写尘的进境速度。

    这根本就是惨无人道的虐待实验。

    可君唤和那些人却还不一样,他被夹在敕令意念的控制与合欢弟子的本能信仰之间,挣扎,沉沦,痛苦。

    所以他一次次在圣女面前举剑,却一次次提醒她离开。

    霜淩眼底一热,含泪蹲了下来。

    这次我来带你回家……回到荒岚之水边。

    君唤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把头拧了过来。他这几天每醒来一次,就和帝君打一次,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他希望在圣女被孕化传承之前结束这一切,但是未能成功。

    这一刻从他眼角淌下的血像是眼泪一般,他眼神中依旧空洞没有情绪,唇形嗫嚅。

    “快、跑…”

    他的心口之上,蓝色莲印被黏连在墨绿血色的阵眼,缓缓启动着什么。

    在霜淩出现之后,阴湿厚重的荒岚就如黑洞般流动。

    霜淩摇摇头,死都不怕,我还跑什么?

    “别怕。”

    她抿唇坚定地握住他手腕,从圣女身上释放的荒息像是这凝郁中的一缕清风,笼在他离开故土后就永远满是血腥味的鼻息之间。

    她的指尖在他腕侧一笔一划,写下新的莲花印记。

    君唤被血染透的睫毛微微眨了眨,看着那块新的印记。

    他的人生前不见光,今后却有人为他更名了。

    霜淩含着泪给他郑重画好了新的莲印,然后指尖腾起一簇被荒岚保存的三清火,将他血肉模糊的蓝印抹去,那应该是很疼的,可是君唤像是丝毫没有反应,就怔怔地、空洞地盯着圣女的脸。

    等到做完这一切,霜淩才终于如释重负。

    当圣女万丈荒息逸散,带着她的莲印,渡海回家吧。

    君唤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新莲印,然后很快挣扎起身,喉咙渗血。

    “他要……帝后……你跑……”

    霜淩也明白了她腹部的灼热感是什么。

    所谓帝嗣传承,帝君是要将自己的灵魄命火用荒岚包裹,然后生生放入合欢圣体之中,让她以身孕育,缔造下一个传承意志的神躯。

    霜淩似有所感,当她再次抬起头,祠庙幽黑的尽头,终于露出了一座被枯枝拱立的帝座。婆娑万青的枝干像是生命的脉络,一个无比巨大的身影静静地看着她。

    那像是无数个人的重叠,像是无数代积累而成的化身,只是在他面前,就有种无法挣脱的恐惧感。

    层层叠叠的意念钻入霜淩的识海之中,敕令之力开始显露真正的力量。

    “……哈……”

    她用力捂住脑袋,最后用荒岚将君唤包裹起来推了出去。

    然后她终于在昏聩中隐约听清了——

    那是无数人在吟诵。

    帝王婚词!

    她身上的衣衫在飞快地改换、衣摆染红、变长,拖成凤尾。她的头上变得沉重,压着珠玉凤冠。她手中也变得沉甸甸,双手合握着玄武金纽册印,坐在凤舆之中。

    这最后一关。

    她果然被册纳为帝后了…!

    …

    “人呢?”

    龙成珏带着人急急忙忙地跟过来,只来得及看到顾写尘静默持剑,立在原地。

    “你是找到霜淩了吗?”

    顾写尘并不回答。

    他一寸寸擦起了剑。

    不知道为什么,从进入圣洲开始,龙成珏就非常焦虑。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

    “帝君似乎没有动。”

    “帝族也都在金銮顶,还在品茶呢。”

    龙成珏和颜玥对视一眼,总之很不对劲,他们这一路来得太简单了。

    就算他们人多,加上有魔潮加成,帝君也万万没有直接投降的道理,而且,离火三清宫自始至终并未出现,肯定是在酝酿后招。

    但最危险的还不是这个——

    龙成珏看了眼顾写尘的背影……作为家族从小培养、现场情商最高的男人,他总觉得顾写尘现在就只剩下一张皮还冷静。

    冰下暗火,随时炸膛,很吓人。

    此时,叶敛忽然仰头,看向远处天际,目光温和隐忧。

    “…灵气变了。”

    叶家人拥有最精准的嗅觉,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但渐渐地,他们也在半空中嗅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

    既非灵气,也非魔气。人群后边扛炮的千机门的人率先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荒岚?

    叶敛目光逐渐清晰,轻声道:“——圣洲帝君要利用合欢圣女。”

    顾写尘身形微微一顿,捏着剑柄,斜睨着他。

    这眼神实在太冰冷,冰冷中甚至带着自我挣扎,最后他像是终于忍不住。

    终于对一个自己完全看不上的金丹期开口。

    “你怎么知道?”

    叶敛收回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九洲最强…却也困在最强中的剑尊。

    “如果你问她,她也会告诉你。”

    所以更重要的事…你也不会知道了。叶敛心底叹息。

    顾写尘握着重剑的手骤然捏紧。

    半晌后,他笑了。

    龙成珏左看看右看看,在旁边打着哈哈,战局尚不明朗,稳住少尊是最重要的——毕竟他一人顶一万,今天这局到底如何,还得看他啊!

    顾写尘脸色已经很难看,龙成珏甚至有点不敢和他说话。

    然而,君不忍这个二缺是看不懂这一切的。

    他震惊且直白地指着半空,“等等,你们看啊??”

    “霜仙子成婚啦?!”

    龙成珏猛地抹了把脸,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

    不知道为什么完了,但他感觉就是要完了。

    顾写尘冷淡地抬眸——

    然后他漆黑瞳孔一动不动看着天际。

    …

    凤冠霞帔十里红,那少女单薄盈滟,被奉迎在玄武金銮顶,端坐凤辇之前,旁边是岿然不动的御驾。

    上玄灵篆,玉堂辉煌。

    鎏金光辉相照,喜迎天地之宾。

    众人震惊地抬头看着。

    玄武半空中,像是和那殷红相衬一般,墨绿色的雾气悄然四散。

    然而,最先动手的不是顾写尘,而是一击火炮。

    兑泽千机率先察觉到那飘散而出的气息是荒岚,圣女的荒息被滥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是多上乘的炉息,简直是暴殄天物,他们现在手中的所有火炮都是用荒岚作炉息炼造而成,必要护圣女一程。

    千机门的重型机甲炮组合架起,“咚!”的一声巨响之后,灵力逼人地精准轰向了悬于半空的帝君御辇。

    “好!”君不忍都激动地吹口哨,可是那重型火炮穿过帝君的身形,像是透过空气般,把他身后的玄武颈轰出了一个巨洞。

    帝君御辇,完好无损。

    “这、这是?!”

    “打不中?!”

    顾写尘冷冽掀起眼皮。

    就在这时,三清火骤然出现了。

    “砰!——”的声响像焰火般从天而降,化作帝王家的礼炮,庆贺帝后册礼。

    离火三清宫的人站在玄武金銮顶上,其中包括着明青嫣,她脸色苍白又心痛地看着那道月白身影。其余所有宫人和帝族们待在一起,看着底下的仙洲同盟原地挣扎。

    坤地王族没有这个本事,而他们离火作为帝族姻亲,早在和帝君合作烙印莲印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世间真正最重大的力量……

    敕令之力。

    就像此刻,九洲里有七洲联合起来又怎样?当墨绿色的帝王神息笼罩整片圣洲,只需要那人意念微动,你看他们——

    君不忍刚才还在兴奋的目光忽然渐渐怔忪,最后呆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剑。

    “诶,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龙成珏的眼神挣扎了几秒,然后也同样变得迷茫。

    千余高阶修士,都在同一时刻,瞬间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这才是神降。

    三清宫主为帝族斟上清茶,这世间的一切记忆,是帝君想让他们记得什么,他们才会记得什么。

    既如此,何须挣扎?

    便做这帝族之下最高的洲级,享尽这世间灵资。

    君不忍愣愣地看着玄武天空中的凤辇,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哦,我们是来参加帝后册礼的。”

    “恭喜帝君啊?”

    “恭喜帝君——”

    众人声音汇聚成响,送入风中。全然忘记了他们是如何闯入帝阵,推翻帝权。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只在那人一念之间。

    九天之上。

    霜淩彻底从头凉到底,绣金红袖下的手指颤抖着绞紧。

    怪不得,怪不得帝君可以坐视不管,任由他们闯进来……

    她让菁纯荒息一遍遍浇灌自己的识海,保持着清醒,可那敕令之力像是无孔不入,若不是荒息的存在,她此刻已经被洗脑成功。

    传承天道。

    孕育帝嗣。

    这是你的光辉,荣耀……

    包裹他,接纳他,孕载他……

    她终于知道了真正的敕令之力是什么,知道九洲帝君是如何统御仙洲千年……意念控制!他的强大远不在于炼化几个天才,传承万年的敕令之力,可以改写整个仙洲!

    可这件事真正恐怖的地方在于,那人们到底还忘记过什么?

    当九洲历史能被随意改写,还有什么是真的?

    识海中的声音窸窸窣窣,越来越重,指令着合欢圣女献身。

    只有我能做这件事了…只有荒岚能对抗荒岚!

    如果没有荒岚作为媒介,其他人甚至无法碰到始祖帝君。

    霜淩心中的使命感在这一刻忽然达到最顶。

    她抵抗着畏惧和源源不断的控制力,身形平静地站起身。

    少女身披重衣,一板一眼地按照那意念而动,拢袖,躬身,双手捧上,承接灵魄命火。

    帝族们神色闲适地看着这一幕,所有人在帝君荒岚的弥漫之下,露出了崇敬祥和的表情。

    对高居九天的帝君而言,圣女就是一具肉身,一个代代用于传承帝嗣的工具,千百年来,从未有合欢圣女逃脱这个命运。

    眼前这个少女,也不可能逃得过敕令之力。

    没人知道,霜淩咬紧舌尖,顾写尘曾经教过她的险招,用千丝万缕的汲春丝反镇经脉,将她的至高心法九荒息岚书成百倍运用——

    在彻底告别汲春丝之前,她好像终于学会了。

    她要以百倍之力成就荒息,抓住虚空中的帝君,自爆!带他走!

    霜淩在虚空花瓣上步至御辇之前,就在掌心准备接过灵魄命火,“接受命运”的那一刻,她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扶住。

    睁开双眸。

    一双更加冰冷的黑眸出现在她面前。

    玄武金銮顶上,墨绿色的荒岚已经浓郁到了顶点,强大的敕令之力如思想钢印打进每个人的识海之中。

    可顾写尘眼底清明,隔着一线,看她。

    霜淩从没见过顾写尘这样的表情。

    他像是在生气。眼底的莲印几乎烧成金色。

    他在愤怒……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最后这情绪化作一簇冰下焰火,焰尖锐利地烧灼。

    “所以,还是只有我。”

    霜淩一怔。

    他神情冰冷笃定,只有他看得出,她在用他教她的方法,镇压那意念的侵染。

    像是终于证明了他对她的重要性。

    当所有人被控制在敕令之力下,甚至忘记你。

    只有我会。

    只有我能。

    来救你。

    顾写尘笑了,淡漠冰冷的笑意并不达眼底,握着剑,像是偏要向自己求证那样。

    “所以,你后悔了吗。”

    在含苞的心莲之上,蔓延着连顾写尘自己都看不懂的情绪,在愤怒之外,他像是在祈祷。

    祈祷她终于觉得后悔,然后转身走向他。

    然后,你不用再向我求救。

    我也会救你千百次。

    霜淩怔怔地看着顾写尘持剑平静的眉目,指尖微微颤抖一瞬。

    我不。

    她忍住了千头万绪,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像是仍在敕令之力的控制下,而后层层叠叠的冗杂人声从御辇上传出,对着顾写尘道——

    “很好,你快要,飞升了……”

    那声音依旧像是无数人的集合,一出声,便有无尽重压碾过识海,是九洲未见的强敌。

    顾写尘冷冷抬眸,重剑划过虚空,在找他的真实方位。

    “好……好……”那声音从容地从四面八方发出笑声。

    霜淩掌心的命火开始疯狂地渗入她皮肤,帝族的传承一瞬间过电般打过她的大脑——霜淩看着顾写尘的背影,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触目惊心的可能。

    始祖帝君千年不死,一直在等待一个结果。

    他仿照顾写尘,炼化了很多个天才。

    可如果他真正等待的最后一个天才,就是顾写尘本人呢?

    霜淩眼前划过无数人影,无数衣襟,她的大脑像是被塞满了一个世纪的爆炸信息,命火开始滚烫地吞噬她,她惊惧、喃喃地在半空中开口……

    “我不后悔了。”

    顾写尘,就当我对你的谢礼。

    一剑挥空的背影骤然一顿。

    随后一记重压兜头暴碾,没有方位,没有形迹,直接把九洲剑尊击破千米。

    顾写尘猝然回眸,原本心恼至极,却忽然一顿。

    万丈荒息忽然在半空中逸散,吹开了那浓郁墨绿的雾气,以荒岚为介,只有她能触碰到始祖帝君的存在。

    这个不属于正道的少女,牢牢地抓住了镇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帝权,荒岚和忽然亮起的金光团团地包住了那个恶意的化身。

    “轰——!”

    隐匿于虚空中的巨大身影陡然后退,竟被强烈地冲击出一个窟窿。

    …被什么冲击的?

    顾写尘有一瞬目光茫然,没有反应过来,可身体已经冲了过去。

    浩瀚无边的万丈荒岚,根本不该这样磅礴地出现,可它像秋雨般洒落大地,所有人头顶的敕令之力竟然被撼动,短暂地恢复清醒。

    散落在九洲之内的每个合欢弟子都被天降荒岚温柔地包裹,在圣女的最后指引下,推向阴仪故土。

    一道光芒骤然闪耀当空。

    霜淩掌心攥紧着叶敛的符,这一刻反而非常平静。

    顾写尘对这个世界太重要……

    而我就不一样,我只是一朵飘在水中的小花,可以摇摇晃晃地平静生活了。

    少女满身金光,碎裂如莲台瓣落,忽而刺破这墨绿的荒息,如有神性。

    光芒之下——

    叶敛怔了怔,才终于回神,跌跌撞撞地看向她的方向,忽然心疼。

    龙成珏心口一空,看见那道单薄身影彻底被金光吞噬,竟觉得壮烈。

    这一瞬像是无限拉长,仙盟所有人慢了半拍才惊觉。

    “爆丹了?!”

    “霜淩爆丹了——”

    “她重创了帝君!!!”

    有人忽然被那道光芒刺出了泪水,那少女是不属于任何一洲、没有任何世家支撑的合欢圣女…那是被无数人谩骂为妖女的霜淩。

    风中,月白身影终于极速追来。

    明明在极速行驶,那瞬竟像是飘摇的沉舟。

    顾写尘甚至撞在了玄武顶上,又转瞬出现在金光之中。

    ——“霜淩!”

    霜淩隐约看见那双骤缩的黑眸。

    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坍塌。

    她耳边涌起水波徜徉的声响,轻快又释然。

    每次顾写尘突然出现,总能及时挡住朝她而来的剑,总能无比强大地挡在她身前,所以他始终觉得,她是待拯救的。

    霜淩弯眼笑起来,面轻轻纱掉落。

    容光一霎绽放,荒岚暴洒九天。

    可是。

    不是的,顾写尘…

    “这次是我救你了。”

    第48章 我不飞升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似乎一开始。

    他只是……想要个输赢而已。

    那一瞬, 顾写尘的身影完全僵住。

    他几乎已经无法在意旁边在发生什么。

    被他衣袖拢住的时候,那具身躯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了重量。

    顾写尘低头的动作幅度很大, 大到几乎已经不像他,他那双始终清冷的黑眸此刻茫然地看着怀中的人。

    眉压眼的覆影中,他的眸光剧烈动了动,但没人看得懂。

    他自己也不懂。

    霜淩元婴期的修为在一瞬间碎裂成烟, 她识海一片如同小时候看的雪花电视屏,浑身都在变麻, 然后一点点失去知觉。

    她似乎撞在一个人清冷的怀中, 她知道那一定是顾写尘。即便他们之间互相不能理解,可此刻霜淩仍然觉得安全了许多。

    爆修为原来是这种感觉…

    但我的丹会留好的,顾写尘。

    你替我摸摸它是不是方的……

    她踏实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顾写尘的世界轰然响起晚钟。

    她说什么。

    她要救他一次。

    她甚至还要救正道。

    可顾写尘怔怔看着她,心底影影绰绰的魔影蓦然千重,几乎压不住。

    她说的对,怎么能染魔呢。原来九洲剑尊早已变了。

    她脸上没有血,身上没有伤, 甚至她的容光在那一瞬间达到灼艳生辉的绝顶。

    可她的生命却在极速消逝。

    她像是一捧水做的莲花, 就快要散尽在金光的灼烧之中了。

    为什么?

    他和他的剑在这里, 就算他自己战死, 也能保一人安全离开。

    没人能在顾写尘面前杀死他要护的人。

    ……除了她自己。

    顾写尘的手臂牢牢圈住那轻飘的身形, 他眼底被金光映得滚烫, 听见自己的心跳越过耳膜, 鼓噪得彻底失去章法。

    “是因为,我逼你吗……”他唇瓣微动, 说不下去。

    他太骄傲。

    不败的人生里,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在另一个人的生死面前, 他竟然觉得无助。

    为什么。他想问问谁,又不知道能问谁。

    是哪里错了…?

    因为他从没错过,所以没人教过他,做错了应该怎么做。

    那张向来平静清冷的英俊面孔上,一种情绪正在黑眸中极速泛滥地蔓延开,从长睫下如影般泄露。

    顾写尘在改写九洲的敕令之力下尚能保持清醒,可在这一刻大脑忽然混乱,千万重魔印从心底的莲花腾起,他几乎已经听见了花萼上心魔含苞绽放的声响,有千万种他叫不上来的情绪同时绞杀他的心脏,比汲春丝力重百倍。

    但顾写尘仍然是顾写尘,他瞬间咬破舌尖,凭着经年苦修的意志,压住心魔。即使绝望已经开始泛滥,他仍然极速、强行地镇定下来。

    他没放弃,他不信她能死。

    顾写尘心底的魔影一点点扩大,莲形心魔泛起冰冷的自问。

    情。痴。怨。悔。

    你不是能救她千百次吗?

    我可以。

    顾写尘黑眸定住,握剑的手松了三分,然后又在下一秒攥紧。

    顾写尘身后蓦然涌起漫天的冰雾,化神大圆满的逆天之力,半步飞升的绝世修为,过往的一切经验让他觉得他还能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

    能救。

    他救得回来。

    冰蓝色的浩瀚灵流漫天荡漾,汹涌地注入那快速流失的经脉之中,他想起,还有一个复生的方法。

    人死尚且能复生,之前就有先例……是什么?

    是冥业冰莲。

    她在荒芜地中,为别人求过。

    顾写尘猛地回头,隔着千米,看见叶家人的青衣。

    可是冥业冰莲,只有一朵。

    顾写尘的指尖蓦然苍白,下颌咬紧。

    叶敛同时焦急地往前踉跄了几步,他的意识还因为敕令之力而混沌,可他记得,这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仰着头,以目力所及,仔仔细细地辨看,终于,在那浩瀚无边的圣女之息和元婴爆破的金光之中,隐约看到了一缕并不明显的青绿。

    …叶家医法道术,青叶印符会免去她所有痛苦。

    叶敛忽然长长地松了口气,泄力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那瞬间还是很害怕的吧……他想。

    以元婴之力,让全身经脉皆碎,肉身在一瞬间解构,灵魄命火便会无声消散,去往她被种下的莲心——那颗藏于冥业冰莲花蕊里的引命珠。

    然后以冰莲重塑真身,等待灵识重绽。

    那是一个宁静漫长的过程,她可以美满地睡一长觉。

    可是在浑身破裂的那一刻,霜淩会想什么呢?

    叶敛抿住唇角,即便他亲手写下的止痛符篆足以抵消所有感受,可他依然感同身受。

    然后觉得心疼。

    世上独一份的勇敢,也融复了他的道心。

    霜淩身上的嫁衣猎猎而飘,她捧紧那罪恶的传承命火,浩荡荒岚死死地压着他,让始祖帝君承受着元婴爆丹的冲击。

    这一幕其实堪称蚍蜉撼树。

    那少女自己都不知道,她能伤及对方多少。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玄武金銮顶上,帝族漠然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上品灵茶仍然源源不断涌入杯中,是灵脉之源天地灵芝化液,喝一杯就足以填补一个金丹的灵体。

    而他们只是欣赏地看着这一幕。

    除了始祖帝君被金光轰击时他们微微停顿了片刻,而后就恢复如常。

    帝君是不会死的,而他们每个人,都是这巨大根系上汲取养分的分支。

    帝君不死,帝族不灭。

    一旁的三清宫人甚至都有些震惊于他们的冷漠,在这九洲最高处,生而矜贵的上人见惯太多下界的死亡,一个合欢圣体的爆裂……什么都不算。明青嫣眼底睁大,想要说什么,又被人摇头按住。

    矜贵的帝族们仍然高坐金銮顶,看着这堪称绝艳的画面。

    只有凡人会如此自不量力。

    现在,连顾写尘也开始自不量力了?

    颜玥狠狠仰头看着——金銮顶上还有她阿姐的夫君,坤地王长女诞下君不忍之后,就因剧烈产痛身陨不在。

    血染床榻那日,她的帝族夫君也如今日一样地冷漠。

    可下界凡人真的是不自量力吗?

    墨绿色的荒岚已经在人间炼化几千年,始祖无形无边,几乎不可战胜。可那一刻,来自阴阳双合鼎中无尽的菁纯荒息,竟然将始祖帝君的力量被压制了下去,强大的敕令之力无法□□——

    她清醒过来了。

    不只是她,九洲之内,千百年来,被敕令之力无形影响了无数次的人们,第一次生出了质疑。

    他们为何前后矛盾,他们遗忘了什么?

    龙成珏握着双刀,惊惧地抬头看这天地,终于明白了霜淩这一爆丹的意义。

    敕令……

    篡改识海……

    九洲版图和历史……

    没有谁会比觉悟最高的坎水龙城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刻龙成珏忽然遍体生寒。

    他双手掐诀点水成阵,滴答一声,在场每个修士额角都被一滴水惊醒。

    “快,叶家呢,能不能救回来?”

    兑泽千机门的长老跌跌撞撞地从炮架后窜出来,四处收拢荒息,最后两袖空空颓然放下,崩溃地问:“她,她,能不能救救她?她才多大啊!”

    叶敛握紧身侧的拳头,看着半空中冰蓝色如极光的灵流,“…他已经在救了。”

    但是来不及了。

    …放她走吧。

    她已经承受得太多,太累了。

    顾写尘周身浩瀚冰冷的灵流如万丈海啸暴起,像是泄洪一样填进她迅速枯萎的经脉之中。

    可少女像已经碎裂的琉璃人偶,涌入多少灵流也尽消散于经脉间。

    龙成珏咬牙,暴喝:“乾天帝君以敕令惑人,九洲正道跟随少尊,上!——”

    敕令的秘密一出,九洲之内当真要改天换地。

    他一边向玄武顶冲去,一边紧张地看着那道月白色身影。

    只看这个人了……

    稳住。今日必须稳住少尊。

    在龙成珏身边,叶敛也抿着唇,径直飞身来战,龙成珏在一团乱麻的混乱中抽空看了叶少主一眼——叶敛向来温和内敛,情绪也通常更温柔体贴,但在这种悲情时刻他竟然是最平静的一个。

    他提前知道什么……?

    这件事少尊知道吗?

    如果少尊以后再知道,到时候叶敛……?

    不过少尊现在已经顾不得发现这件事了——龙成珏心底也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女孩的牺牲,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裂,他咬咬牙,跟随所有人一起以最高灵力击杀——

    重炮、兽鸣、刀光剑影,同时向虚空中的帝辇而去,狂轰滥炸。

    竟像是千年来帝权之下的第一次起义。

    始祖帝君的身影正在虚空中挛缩。

    合欢圣女那一击,竟然是千百年来,唯一真的伤到他本体的一次。

    她的荒息以某种绝妙的方式运转,竟能抵抗他的敕令。

    玄妙到像是天在帮她。

    命火只不过是分给代代傀儡的一缕,破了也无妨,但她源源不断的荒岚连接了虚空中的本体,在金光爆破之时,他精心维持的神体竟然被剧烈冲击成洞。

    本来只差一环就能结束。

    本来只差一点点。

    合欢圣女,合欢圣女……不过是用来孕育傀儡的器皿,竟然能做到如此。

    始祖不死千年,以意念为力,身体却早已僵朽,这一击让他身体骤然破溃,从虚空中发出一道层叠的、水波重压的呵斥。

    “——去!”

    神降重力向着圈住圣女的那道白衣身影而去,顾写尘揽着那具消亡的身体转身看来,寸寸成冰,眼底的情绪一触即发,立剑就劈了下来。

    帝君之力与剑意无尽相撞,若有开天之劲,飞身上来的众人瞬间被猛地弹出气云之外。

    然而帝君毫不恋战,他意念波动,墨绿的荒息就开始倒转。

    那无穷多的荒岚竟然飘向四野,世间最正规的炁蕴,被她浪费地洒遍大地、洒向每一个生如蝼蚁的合欢宗人。

    舍弃一具圣体也无妨,但要汲走所有菁萃难得的荒岚。

    他意念裂变,空间重叠绞合,金銮顶下的玄武颈甚至随之扭曲变形,那从圣体中逸散的荒岚开始百倍加速倒吸,汇入他的身体之中。

    感知到她的荒岚逆转倒吸,顾写尘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终于化作暴怒。

    他一手揽着霜淩软软的身躯,转身劈海破海一般,连着御辇和玄武顶,一起劈断成渣。

    他们的攻击都无法直接触及帝君,可在那一瞬间,顾写尘在怒意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炼荒岚凝于剑,极近于神的剑意轰然向那虚空裂隙中的身影破空砍下——

    虚空直接被绞断一瞬,始祖帝君蓦地裂成两半。

    庞大身躯中流出浓黑血液,敕令念力绷断,他第一次从墨绿荒雾中错愕抬眼。

    顾写尘似与那千年隐匿的身影打上一个照面。

    几千年的阴翳目光在浮光中闭合一瞬,帝君的意念猝然后退,看着那道已经濒临界点的月白之身,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而后,忽然四散在空中。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迹象。

    连接的荒岚也完全中断。

    他,消失了。

    始祖帝君消失了。

    同一时刻,所有人的敕令之力全都消失。

    玄武金銮顶的帝座之上,代代传承意识的傀儡帝君软软倒下去,露出龙袍之下干枯坏死的树干,引发无数惊呼。

    金銮顶的傀儡千年来第一次失去了孕育他的载体,帝座从此真正空置。

    同时,古密林中每一个被钉住的试验品,在树影下缓缓睁开了蒙昧空洞的眼睛。

    君唤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压在他们头顶的力量消失了,像是从不曾存在过。

    然而,随着帝君和命火的消失,那捧破裂燃烧的爆丹金光也彻底到了尽头。

    霜淩的身体开始消散了。

    东海之中,游向阴仪故土的所有人感觉到荒岚温柔磅礴地注入他们身上,每个人的魔气都被菁萃地包裹——然后,腕侧那枚莲印一点点消失了。

    盘亘在每个人心头的信仰像流水一样消逝。

    …合欢圣女,不存在了。

    蔻摇和温朝在海中沉浮半晌,面面相觑,忽然开始拼命往回游,无助地边游边哭。

    明明已经离故土这样近了。

    圣女怎么了?

    圣女她怎么了?!

    …

    玄武金銮顶前,顾写尘漫天的冰冷灵力忽然一顿。

    她正在消失。

    是肉身在消失。

    浩荡的灵力补不上碎裂的经脉,顾写尘浑身僵硬,第一次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好用上古冰息重剑化做冰封,方圆十里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冰晶,他以冰为牢,困住那个极速消逝的人影。

    穷途末路后他只有这最后一个办法,将她冰封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失去,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失去。他这一生学会的东西那么多,到头来原来这么少。

    心魔犹在炽烈地问他,如果你不能呢。

    魔气如水正沸,缓缓地包围着他,等他达到临界。

    顾写尘听得见,那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好像已经走火入魔,但他还在平静地期待——

    然而,少女单薄的身形被冻结,可冰层之下肉身的消亡却并未停止。

    当真如冰下暗火,烧得无声。

    只有一瞬,竟被他庞大近神的力量,唤回了一息命魂。

    她眼睫微颤,竟似要睁开。

    顾写尘瞳孔缩紧,隔着冰层看见她,掌心覆在寒面上。

    “还有口气,还有救!”龙成珏忽然惊喜叫道。

    叶敛惊讶地睁开眼,远远地仔细察看了片刻,这次彻底闭上了眼睛。

    在命火彻底离身之前,人会有一瞬的回魂,然后灵魄命火归于引命珠中,千里万里,拢都拢不回。

    到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告别。

    霜淩在徜徉,徜徉在温暖的水流中,在彻底漂洋过海之前,她听见有人在站台之后唤她千百次,她回过头,竟然在飘然中,看见了顾写尘的身影。

    啊,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

    明明神情五官都没有变化,冷黑发丝只凌乱了一缕而已。

    可他看起来像是输得惨了。

    都不像顾写尘了。

    霜淩怔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说话了——哦,她的肉身已经四散,只剩一点走马灯似的意识。

    顾写尘眼前几乎全黑,魔影幢幢,星眸一寸寸吸光,看着她,折竹碎玉的声线变得喑哑,“——我后悔了。”

    他似乎也已经意识到这是徒劳,但是他眼底的情绪实在复杂,像是汲春丝千万缕,凑不出清晰的一句话。

    道心碎裂,心莲狂生,他不败的人生迎来第一次彻悟。

    天地都在为这一人的悟道而震颤。

    “可我一开始只是想……”顾写尘生平第一次艰涩,“让你在我身边,和我一样。”

    霜淩眨了眨眼,她只剩一团意识,轻飘飘,清凌凌,她感到非常放松,终于离开了这具带给她无数使命的圣体。

    顾写尘,其实我们也没有那么尖锐的矛盾,只不过是我太累啦。

    如今她像是一捧自由的蒲公英,毛茸茸,要散去了。

    于是霜淩十分包容地摇摇头,她终于证明了她自己,他也无需愧疚,我们大道朝天,你看看你——在顾写尘身后,天雷隐约滚滚而来。

    你看啊顾写尘,天生你如此。

    我死了,你还要升。

    我是永远追不上你的,你也不用再逼我等我了。

    顾写尘用力攥紧流沙,而流沙只会越来越散。

    “你能不能…等等我。”

    “算我……”

    可她甚至听不及他剩下的话了,这团命火化作透明,这具身体终于变作泡影,在九天之下轻轻地消散……像是一片微光浮动。

    只有最后一缕魂音留在他识海中,成为最后的遥祝。

    “顾写尘,好好修仙。”

    “做你的不世天才——”

    圣女魂归荒岚之水边。

    顾写尘瞳孔骤缩,手掌和眼中,彻底空了。

    与此同时。

    顾沉商站在荒岚之水的尽头,肃静地守着那烟雾平静的水面。

    忽然,一丝涟漪轻轻泛起。

    她含苞待放。

    要开花了。

    …

    “她死了。”

    有人闭上眼睛,“彻底死了…”

    九天之下,日暮沉坠,那道身影似乎还保持着最后的平静。

    顾写尘神情漠然,悬立于半空。

    浓云缓缓聚顶,隐约像是将他月白色的衣摆染上暗影。

    这一天注定被载入九洲史册——真实的史册。

    龙成珏在底下看着,却忽然有种莫名的预感。

    帝座空置,九洲即将被改写成新的格局,可立于核心的那个人,好像已经不会再回头了。

    顾写尘看着黄昏时刻,清冷的目光似乎被万千光影折射出一丝泪意,像是看错了一样。

    除了修为,他一生什么都没得到过。

    却是第一次学会了失去。

    ——无妨。

    顾写尘用最后的一丝冷静,整理了自己的领襟和袖口。

    汲春丝在,她死我亡。

    死了,就不需要考虑,他心里这千万种情绪到底都是什么。

    顾写尘缓缓收剑入鞘,闭目等待。

    从不在峰前第一面,到并肩走过九洲,踏遍他曾独自走过的岁月。

    他逼她,迫她,救她,作为九洲剑尊的人生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切,也不会再有。

    无妨。他冷静地想。

    可是风中,千丝万缕的缠灭并没有到来。

    只有身后重剑在剑鞘中微微嗡鸣,一柄细剑此时颤颤向他的剑飞来——

    顾写尘脑海中最后绷紧的线终于断裂,眼神茫然地低头。

    为什么,汲春丝没有发作?

    那柄他亲手削下的小剑上,是一枚金鼎四方的修者之丹。

    最后关头,她以汲春丝缠住金丹,让灵力自爆震断于经脉之间,身死魂消,护得情蛊不灭。

    修道者求索漫漫,胎仙所化,就是与天相争的一切。

    没有什么比看到金丹,更能直面一个修士的死亡。

    人死如灯灭,她当真,死透了。

    以身为引,给他解开了大道之劫,送他最后一路。

    不坠他的大道,不扰他的飞升。

    顾写尘捂住心口的位置,强撑的冷静压到了最后一线,仓皇回头,不知道天地之间谁能给他一个答案。

    唯有长天,能给不世天才,一个答案。

    天雷轰鸣作响。

    生死之间。

    他大彻大悟。

    天地骤然改换气象,九天之内,无处不生乌云。

    像是万人同悲。

    诸天垂眸。

    所有人震惊地抬头望天。

    那是……半步飞升之人心境大动引来的天象吗?……

    “不,不是的!”

    龙成珏忽然指着远方天际,指尖颤抖。

    是……是将成神之人啊……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如金蛇刺破乌云。

    那是万年来唯一一次,飞升雷劫。

    …

    “少…少尊!”

    “你要飞升了——!”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渐次降临。

    九洲将出现唯一真神,带来崭新的格局。

    遥远的阴仪之中,有人从魔影中崩溃抬起头——我魔主还未成,他却要飞升了?!

    无尽虚空之中,有人在不动声色地等待,墨绿色雾气弥漫成灾。

    这一刻,九洲上下万万人同时仰头看苍穹。

    而那道身影悬立于半空,瞳孔漆黑一片,漠然看着玄武金銮顶的所有人。

    上古冰息剑尖向上,引天雷而落,对着乾天后土,对准这帝阵、帝族、对准这天地,万顷暴击——

    帝族和离火洲惊惧地后退,然而半神的剑意轰然降临。

    几千年的玄武金銮瞬间倒塌。

    每个帝族被无尽剑意瞬间碎尸万段,血流成河,连高贵的尖叫都来不及发出。

    那人身披万千雷霆,沥骨断经,眉目寸寸霜寒,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

    杀,光,你,们,所,有,人。

    在所有人千万年梦寐以求的登天门面前,那一刻他终于放任眼底魔气大盛,莲生黑水。

    然后,一败涂地。

    有一瞬他可能已经落泪,但是没有人能看见,因为飞升天劫化作无尽白光。

    顾写尘不知是在对谁说,唇间冷雾蓦地碎散,喉间滚烫。

    “我不飞升了。”

    别死。

    …算我求你。

    第49章 魔功大成

    飞升。

    万年唯一的飞升。

    “我, 我想见证……”

    前有圣女生死大义,后有少尊立地飞升。

    九洲修士,没有一个人舍得眨眼, 眼见那人被无边惊雷彻底吞没,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君不忍怔忪地向前踉跄几步,从小听着顾写尘传说长大的同辈年轻一代们,无人不等着这一天, 等着九洲之内出现最后的神话——

    不光是他,各洲仙盟全都怔然看着这一幕, 心中壮烈又震撼。

    可是当天雷落到第三道的时候,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

    龙成珏猛地惊醒,一把拉住君不忍,喊了叶敛叫回颜玥、擎拆,让他们赶紧带上各洲的自己人。

    “别看了,跑啊!——”

    君不忍脚就像生根了一样,“可是少尊他……”

    龙成珏猛地掐诀起水,在所有人头顶上盖了层坎水阵, “再不跑, 你等着被他劈死吗?!”

    玄武金銮顶上已经全是血花了!

    “快走!快走!”

    顾写尘已经不是人的范畴了。

    漫天雷光之中, 他的表情没人能看清。

    飞升之际, 谁知道顾写尘在想什么呢?但应该没有哪个修士不喜欢飞升吧——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 他一道接着一道, 以身为剑, 劈在了乾天圣洲之中。

    最初还有人迟迟不舍得离开,强撑着在现场围观, 直到他劈出第九道天雷之后,所有人全部撤出了乾天。

    化神以下, 继续待在这里,会直接被成神的气象轰裂经脉。那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九洲之内,已经无人能靠近那个人。

    撤离出了圣洲地界,龙成珏才仓促回望一眼——

    玄天帝阵轰然碎成金光碎片,千百年来高贵隐匿的乾天圣洲、玄武金銮,如今已经被耀眼夺目的雷光彻底淹没,化作一道聚雷塔。

    在这样强大的灵力渡劫之下,方圆千里都会尽数毁灭。

    圣洲将不复存在。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意识到,乾天圣洲,从今天之后就是历史了。当所有人都意识到敕令之力曾经的改写,即便人们曾遗忘了什么还未可知,但九洲上下都会筑起思想的城墙。

    塔尖上的那个男人……

    龙成珏想,或许他就这样……彻底无恨无爱,便就飞升了吧。

    到底是羡慕顾写尘,还是叹息顾写尘?

    那好像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了。

    金銮顶上,尸山血海,所有灵蕴非凡的帝族用具烟消云散,离火三清宫同样死伤大半,在一道又一道的天雷中怒吼。

    “快,快送公主走——”

    “快啊!”

    谁能想到会成这个局面?

    “帝君何在?”

    “始祖消失了——”

    “可是,帝君不是就等最后一个,顾写尘不是已经飞——”

    回应他的是撕裂他的剑光。

    帝君不会是地面上瘫软的那一片枯树,帝族都在眼前被片成一块块的血肉。

    他能神降,也能神弃。

    他放逐这片土地,也会放逐他们。

    三清宫的人疯狂逃亡。

    “快,快,走乾天地底的密道!”

    “他的雷劫是轰他自己,只要逃出去就有希望——”

    “快走!”

    顾写尘平静地看着所有人。

    都杀了。

    都杀了。

    都杀了。

    有人在灼眼的白光中依稀看见了那人的眉目,他的五官仍旧清俊无边,神态甚至是冷静的。可是所有人在这一刻只会感受到彻骨的恐惧……他疯了,他明明是疯了。

    他根本不再是仙门正道、九洲剑尊了——

    他半身的血雾,白衣无尘的身影成了炽光下的暗处,像是一身漆黑。

    他抬手起落,就是毫不留情的杀戮。

    这……这分明是修罗,早已不是那一轮九洲清月。

    可是知情的人已经无法告诉别人了。

    那一日,当仙盟众人已经撤出千里之外,回望西北方向,却看见了一个……太阳。

    ……寒山之日。

    淞阳剑尊几乎从不示人的惊世杀招。

    冰冷又灼热的炎日,以无尽剑意,辅以万顷雷霆,如金乌狂坠。

    寸草不生。

    “啊啊啊啊!——”

    来不及逃亡的,尘封中罪恶的,尽数湮没。

    九洲之内再无乾天圣洲,版图改写。

    人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而从这一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见过淞阳剑尊。

    后来他们都说,顾写尘是飞升了。

    …

    璀璨金光很多日才散去。

    从那之后无人再封禁阴仪魔域,乾天圣洲消失,九洲仙魔遥相对峙,各自静候新主。

    阴仪荒岚之水旁,陆陆续续地聚集很多很多人,伏地跪拜,似在祈祷。

    但是,始终没有新的圣女迭代出世。

    合欢圣体的传承消失了。

    荒岚之水旁日夜都有人等候。

    流水潺潺,荒息温凉,这是轻柔地,静谧乡,水面轻轻泛起涟漪。

    有花在水底静悄悄。

    …

    许久后。

    阴仪魔域。

    被封禁十年的阴仪已经渐渐恢复生机,原来这是一片占据大陆极广的土地。像是盘卧在四海的偌大阴阳鱼尾,阴仪上下,暗色的流水幽幽流淌。此地似乎鲜少生花,绵延的水色已如墨笔一般。

    纸上湖山,行色水墨画。

    这其实是一片宁静的水墨世界,三境魔修各有习性,其实并不像百年来仙洲所说的那般阴郁暴虐。

    甚至,阴仪魔域堪称物饶民丰,像是一片阴气沉沉的鱼米之乡,此处见流水平野,见群山飞鸟。

    这是她的故土吗。

    一道身影泛舟而过。

    这是他掠过荒岚之水的第不知道多少遍。

    水雾生烟,打湿他的鞋履,但那人不曾低头,只看着前路。

    荒岚之水旁,每隔一段就有匍匐的魔修弟子,向天祷告,祈求谁的降生。

    看起来十分愚昧。

    他又何尝不是?

    行水三千遍,不见一缕灵魄。

    那人默然行舟,黑衣之下衣袖掩映着一团金色。

    那金光熠熠生辉,像是从不曾破灭。

    他源源不断的清冷灵力温养着那方金光,这其实是逆天违道之行,试图以人力逆转死相。那方金丹,应该随着修士身陨而自然枯死,但如今仍旧运转自如,自成一个周天。

    甚至上边的红线他都还系着。

    那人的五官藏在兜帽之下,看不清真容,只是在这魔影重重的阴仪之中,他显得很独特。

    魔功看不出深浅,但是身上明显藏着庞大的……让人垂涎的灵力,修士之丹可是稀罕东西,若是吞食一颗,可以连破两境。

    很快就有魔物悄然跟上,像是行过湖水深处,水下骤然变暗。

    那人淡漠地垂眸。

    阴仪魔域,黑吃黑,吞噬升级,很常见。

    他指尖微抬,水下那巨大的魔影忽然停滞,接着,它开始浑身僵硬,从内骨肉寸寸碎裂——怎么会?!

    它已经是七阶魔物,在经历了十年前大战元气大伤的阴仪魔域中,已经是雄霸一方的水准。他怎会连动弹都动不得?

    “你……是谁……”

    那人不答。

    冷白指尖轻轻一点,水波甚至仍是平流的。

    下一刻,荒岚水下血色漫开,像是一朵殷红的花开。

    他的轻舟缓缓掠过。

    像是行在花上。

    …

    他的舟掠过四通八达的荒岚水系,处处见圣女信徒,朝参暮礼,虔诚不倦地等待。

    他也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他来找一个人。

    顾写尘终于从黑色兜帽下微微抬眼。

    远处,三境中的合欢境最高峰,无月山上,有人沉寂肃穆地坐在那里。

    顾写尘带着那枚金丹,走下船,步步上山。

    玄武金銮前,冰封消融那一刻,他没有看到她的灵魄命火。

    即便是身死,也应该有命火出现,然后熄灭,才算真的消亡。如果不是夜宁的先例,或许顾写尘还不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但她的灵魄命火竟然像是直接消失了一般。

    所以,他找了九个月。

    找不到一缕。

    顾沉商坐在阴仪最高处的山峰,身后的月影忽然暗淡,一道黑雾裹挟的冷隽身形无声出现。

    顾沉商并未回头,但已悄然摸向身侧的剑鞘,“阁下是……?”

    阴仪已经已经封禁十年,魔域旧主早已在当年的封魔杀戮中祭天,新的魔主还未应运决出,群魔无主,现在正是混乱时刻——听说已经有人迅速收拢势力,野心勃勃要做魔界新主,带领魔域回攻仙门。

    仙魔两道,百废俱兴。

    魔域可不讲虚假的仁义道德,没有儒佛之道,谁强就吞谁的丹,杀戮进阶的人比比皆是。

    顾沉商没有得到答案,谨慎回头。

    眼前这个沉默的人,他竟看不出深浅。

    如今的魔域之内,像他这样的七阶魔修已经很少,八阶多已战死,九阶更是神话,十阶……只能未来应运决出的魔主。

    眼前这人,是?

    顾沉商肃穆的脸色微转,乘肃剑悄然出鞘了一寸,然后就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

    他还来不及心惊,就听见一个十分罕见的称呼。

    “紫萱。”

    顾沉商木然的眼神中终于生动地露出了几分诧异。

    声音有点耳熟,但又不是特别耳熟,如果耳熟的话,那这个人以前一定不太爱说话。

    “阁下究竟是……?”

    黑雾兜帽之下,只露出一段瘦削锋利的冷白下颌。

    顾写尘淡漠地看着曾经的七峰峰主之一,淡淡问他。

    “她的命火,在哪里。”

    顾沉商霍然起身,惊退三步。

    一个在仙魔两道都久未出现的名字撞入眼前。

    “少……少尊……”

    他,他这是来下界了?

    飞升之后还能来九洲,神仙竟如此自由。

    可他看起来似乎过得并不好。

    飞升做神仙这样累吗?他像是比从前更清瘦了许多。

    但两人显然没有熟络到能交谈近况的关系,而且,顾写尘似乎来者不善。

    他找圣女的命火做什么?

    顾沉商自然不会告诉他。

    因为,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荒岚之水弥漫阴仪,如大地之母,化作江河入海,又有细密支流,淌遍整个魔域。他的护印道法能让那朵冥业冰莲不被任何人惊扰,完全隐匿。

    而最终她会在哪花开,顾沉商也不知道。

    更何况……

    圣女不想再过“圣女”的人生,就像夜宁也不想过“顾夜宁”的人生。

    她们不想,顾沉商就会守护。

    而他余下的生命都用来等待这场并蒂花开。

    所以顾沉商沉默片刻,木讷回答:“我不知道。”

    顾写尘平静地看他片刻,理解地点了下头。

    “那就杀了你。”

    他剑都没动,一缕冷雾凝成气刃,逼迫而来。

    顾沉商自知不可能打得过真神,所以他也没动。

    “圣女说过,要我好好生活,”顾沉商倒是不怕死,他只是很认真地在神的剑下解释,“我最好能好好活着。”

    那剑竟蓦然消散,收了回去。

    顾写尘盯着他看了半晌。

    大概是太久没人和他谈起过这个名字。

    霜淩。

    顾写尘忽然就不想杀他了。

    顾沉商更加感受到了他的沉郁,他看起来并不高兴。

    飞升看来很苦,少尊。

    顾写尘就那样看了半晌,然后忽然问:“夜宁在哪里。”

    顾沉商肃穆地看着他。

    顾写尘要知道,命火究竟是怎样四散,怎样被收拢,然后被养在那一朵冥业冰莲之中。

    片刻后。

    黑衣离开。

    顾沉商一身是伤,面色祥和地倒在荒岚之水旁。

    他静静看着平和的水面,安宁肃穆。

    顾写尘不会真的伤她,他知道。

    因为夜宁是霜淩一手救回来的。

    夜宁,夜宁…你什么时候开花呢?

    …

    当夜。

    巽风洲叶家,一团冷冽的黑雾出现。

    九洲之内,巨大的变革之后,新的格局缓缓落成。乾天圣洲已经化作飞灰,那片曾经最神秘之处,如今只是某人飞升的天坑。

    方圆千里,向下深陷数十米。

    说实话,那到底是飞升的痕迹,还是发疯的痕迹,谁又知道呢?

    权力的倾轧并不会停止,但巽风叶家向来避世,只接连接诊了数月。

    仙魔一战虽然以某人飞升提前画上句点,但九洲之内仍然殃及了许多凡人。

    叶敛忙来忙去,就已经是新一年的初夏了。

    顾写尘摘掉黑色的兜帽,看见巽风青叶印的医阵外,叶敛忙碌地询问着每个凡人的伤势,态度温柔谦和,大概是有人喜欢的样子。

    顾写尘也记得,她走之前紧紧攥着的青叶印信封。

    心莲又开始酸苦地生长了。

    像是一池泥沼,酸涩生烟。

    他好像开始明白那是什么了。

    于是当天,接诊完毕后的叶少主,在自己的房门口被一道黑雾冰冷拦住。

    那冷雾离他咽喉只有一寸,往前一点就会见血封喉。

    “夜宁的命火,你如何养好的?”

    “霜淩的命火为什么直接消失了。”

    叶敛愣了愣,然后也很快地反应过来了,似是无奈地低头笑了笑。

    少尊,真的学会问了啊。

    他的问题,叶敛都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敛了敛衣摆,认真地回答,“夜宁姐的冥业冰莲被放在巽风灵气最好的药清池中,四周有最高青叶印,很安全,这是霜淩……当初拜托我的。”

    顾写尘的眉梢眼底似是飞快划过一丝冰冷戾气,但强行忍住。

    “夜宁的命火,是霜淩自己用她的圣息拢住,带了一路,护得完好,交到我手中。”

    所以,是因为霜淩有荒岚,才能护好夜宁的命火。

    而那一瞬,没有人能护住她自己的命火,是吗?

    那冷雾又散了些。

    虽然无形,但某一瞬间,叶敛竟觉得,那像是颓然放下的手臂。

    颓然,怎么可能呢?

    已经飞升成神的人,也会颓废吗?

    空气中冷寂了许久。

    叶敛有心想问问他的情况,因为整个九洲仍在流传顾写尘的一切。可他同样不是善于交际的人,他思考了许久,都想不出一个开头。其实他也想问问,飞升之后,你过得好吗。

    她应该也很想知道的。

    最后那人只是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

    “养好她。”

    这是霜淩的遗愿。

    身影骤然消失在月色中,叶敛下意识追出几步,看不见了。

    “会的。”他在渐起的夜风中轻声答应,青衣被吹起。

    她们,都会的。

    …

    于是顾写尘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九洲之内,没有一处是他的故土。

    他再一次觉得冷。

    修魔之后,他时常觉得冷。

    曾经顾写尘九洲之内皆有敌人,只差阴仪。

    时过境迁,他已经踏遍人间处处,找不到一点声息。

    修魔并不难,其实比修道简单,不需要自抑,也不需要清苦地日日打坐,练剑,内省,抱守。

    修魔只需要炼化这无尽魔气,放任心中的欲念,杀戮,爱憎,一切。

    但他心中那簇金色的莲花始终没有真正绽放。

    或许是因为,即便绽放,似乎也没有意义。

    都没什么意义。

    顾写尘又行舟回到阴仪,他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好像又回到了落地金丹那年,孤独一人在雷劫中活下来,但四野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个怪婴。

    那时他灵识已生,知道自己的特异,也明白人情的薄冷。

    后来他绑了一个人在他身边,后来她死了。

    顾写尘带着她丁零当啷掉落的一切,送她的剑,逼她练的剑谱心法,甚至她养的蛇,他都带着。

    顾写尘面无表情。

    毫不节制地把他浩瀚灵力全都灌入那方金鼎之中,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用,但顾写尘习惯了这样做。

    后来他看日升月落,潮汐潮涨,忽然后知后觉,明白那大概是千丝万缕之中,称之为想念的情感。

    他又多懂了一点。

    在无尽的孤独之中。

    其实顾写尘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想独自飞升了。

    可天生我如此,死也为难,生也为难。

    怎样才能修魔到极致呢?

    有人让他做不世天才。

    修道他已经修到顶点,修魔他还未能大成,看来,他也不是总那么天才的。

    顾写尘漠然看着阴仪的水墨山河,一身清寂。

    那他还能等什么?

    …

    忽然,一团漆黑的魔气却忽然出现在他鞋履旁,缓缓升腾。

    那是一块古荒岚碎片。

    它来自更悠远的上界。

    在圣女万丈荒息暴洒于九天之后,它指挥着宿主四处收集,终于修复了不少魔体。

    说实话,它真有点看不下去顾莨了——

    “我还未能在人间大成,他却已经破境飞升。”

    “他从不等我,他从不知等等我!

    心魔真的已经听够了。

    他在的时候你打不过,他不在了你又演上“恨我再无打败他的机会”这一套。

    但真正促使他悄然离体的原因并不是顾莨的性格,而是……

    当它实力恢复的这些时日,心魔已经隐隐察觉,魔之一道的变数出现了。

    顾莨在魔域三境中野心勃勃地修起了纯魔,他魔功起步早,早在多年前的岁禄剑宗他就已经开始,而十年间阴仪中的大魔修们集体停滞、倒退,如今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机会。

    “天道如此,灭乾天帝族,送我入阴仪,注定我要成为新一代共主!”

    属于他顾眷苍的时代,终于拉开帷幕。

    “谁能阻我?”

    “谁能拦我!”

    心魔:“……”

    心魔攒够了能量,悄然释出,循着那一丝天机,找到了一个坐在荒岚之水旁的男人。

    是这个人。

    这个人与未来的魔域,有重大的关联。

    心魔看得很准。

    “我扶乩问道,你魔功大业将成。”

    “想要成就盖世魔业吗?让我进入你的识海,我会为你指引天机……”

    那人很久后才平静地抬起了脸。

    冷白额角之下,黑眸漆深无光,但有魔印隐隐搅动。那是一副锋锐到近乎漂亮,冷冽与韫色交织的……熟悉的一张脸。

    心魔骤然后退。

    他……是他……

    他怎会在此?

    等等,是了,他在飞升那一刻,意识到不对了。

    这世间最隐秘的真相,心魔活了万年,也只能隐约窥探一鳞半爪。

    一切,都与飞升有关。

    他定是意识到了,所以他没有飞升。如果是顾写尘的话,他一定能看出。

    心魔意念一转,他没有飞升,如今看他,显然已是魔气入体。这正是最好的时机!于是心魔陡然加大了它的念力,开始影影绰绰地感染他的识海。

    “杀了我的宿主,我就能成为你的神仆。”

    “我的宿主你也认识,相信你会很愿意做这件事。”

    “这世上不光只有修道一种方式。我知道的太多太多,我可以送你真正成神……”

    心魔说着,见他果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心中觉得有戏。

    但心魔并不知道。

    顾写尘只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了。他听着这聒噪的声音,只是用来醒神。

    为了证明自己信息来源的价值,这心魔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比如顾莨从什么时候开始堕魔,当年他是如何和如今的离火公主阴阳双修,然后在你化神出关那日,却被人意外撞见。

    然后他击杀了那个撞破之人,却没有找到尸体,但从那一日开始,你化神出关之后所有的事都变了。……

    心魔所说的每一机缘,的确都和他们的一路对得上。它并未说谎。

    顾写尘的神情终于动了动,掀起长睫。

    以他的智力,一条清晰的脉络已经在他眼前展开,比如汲春丝从何而来,比如她是如何巧合又不幸地被迫绑定。

    他都想得清了。

    可如今身死魂消,千丝尽头,只有他还成结。

    “所以从你那一日之后,顾莨的气运就开始变了。几遍天地各种机缘我都已为他示警指引,最后竟无一得手!”

    顾写尘脸色苍白,默然不语,拢着袖中与阴阳双合鼎融合的金丹,然后忽然听见它继续道。

    “就像他本也是能够重塑经脉,继续大业——但不知为何,他本是气运在身却总是差一点,最终也未能拿到那复生之花……”

    顾写尘心中怀着无人知的闷窒,大概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他压着那种窒痛感,很淡很快地笑了一声。

    “他如何重塑经脉?”

    若他可以,顾写尘早就抢来这生机千百次。

    然而。

    心魔在那一刻非常自然,非常随意地告诉他:

    “莲生并蒂啊!”

    顾写尘的目光忽然一顿。

    “那一年的冥业冰莲,生了两朵。”

    “你不知道吗?”

    顾写尘的表情至此才终于变了。

    生机总在绝处突然出现,他满身无尽的清寂在这一刻被打散,他指尖的冰冷被灼热取代,微微战栗地捏紧。

    他一寸寸低头,盯着那团漆黑魔气,眼底滚动着万千重影,新的天地忽然就在他眼底平地而起。

    他看这天地都有活路。

    看这脚下也像故土。

    心魔尚在得意:“你看,我知道的,远比这世间万物都多……”

    话音未落,他的魔体就被人一手碾爆了。

    像是一团焰火破裂之声,在他心头惊雷一般,轰隆作响,比那日飞升的雷还炽烈。

    在心头的狂喜之后,忽然觉得情绪倒灌,苦涩滔天。

    所以她没死。

    她会重获新生。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不想让他知道罢了。

    顾写尘忽然重重闭上了眼睛,心底的心魔有千万种声音,围着他甚嚣尘上。

    她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悄然生长。好。

    会再见的。

    但这一年,在顾写尘缓慢艰难地理解什么是爱之后,他也忽然理解了什么是恨。

    魔念千重,最后一环被拼成,终于汹涌成海。

    他觉得爱痛,恨也痛。

    于是心莲不再含苞,华光绽放。

    从此阴仪之中,有一人开始,魔功大成。

    …

    两年后。

    魔域最广袤无人的兽境中,一处极不显眼的荒水支流下忽地“哗啦”一声。

    惊起一片游鱼。

    片刻后,一只细白的胳膊从水下伸出。

    “咳、咳咳!”

    霜淩顶着一只脆生生的莲蓬,从水下冒出了湿漉漉的脑袋,面色红润呼吸自如,满眼都是睡饱了吸尽了灵气的餍足,亮晶晶地看着这天地的新生。

    啊——

    睡得真好啊!

    大家也都很好吧!

    第50章 风起云涌

    适应一个新身体, 需要一点过程。

    霜淩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荷叶之下一段生嫩的莲藕。

    她看看自己的胳膊,看看手背, 新生的肌骨寸寸散发着说不上来的清香,出水时鲜灵灵的。

    总之不太像人。

    她都想啃一口尝尝味。

    但忍住了。

    霜淩不太好意思地咕噜噜爬出水面。

    不知道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但外边的世界应该变化不大吧?

    霜淩湿哒哒地坐在岸上,胳膊生疏地比比划划, 给自己变衣服来蔽体。

    她像是从没有睡得这么好,在漫长的生长梦中, 她的四肢都在柔水中伸展, 一点点长好,然后像一朵花那样重新在世界绽放。

    莲花根茎中空,最能吸天地灵气。阴仪之中全是魔气,而这也是霜淩当初让顾沉商把她放到荒水尽头的原因。

    荒岚之水中有非常稀少的荒岚含量,虽然稀释在流遍阴仪的水系之中,但是这近三年的时间里,这朵冥业冰莲也流淌处处, 荒岚被她的灵体最大限度地吸收了过来。

    她被养得很好。

    坐莲台, 吸收大地精华, 淤泥中来, 圣洁不染。

    引命珠替代了修者金丹的作用, 以复生者自己的血浇灌, 莲叶花萼化作新的肉身。而叶家医法道术温养命火灵魄, 保住人的记忆、习惯、意念。当冰莲绽放之时,是灵身缔结之时, 也是识海回魂清醒之日。

    由此,达到起死回生的效果。

    这几乎都是叶家的功劳, 霜淩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去感谢叶敛。

    霜淩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青金色的氤氲而动。果然是天生水养的灵体,灵气沛然。

    ……就是太灵了,灵得有点走不动道。

    霜淩软绵绵,香飘飘地站起来。

    一朵花能怎么走路?

    霜淩上岸之后连摔好几个跟头,才灰头土脸地学会了控制四肢。

    这副身体看上去与从前无异,仍是瓷白纤细的,指尖掐着一点健康红润的粉,像是露荷一般。感觉这副身体修炼起来应该也很快……等等。

    霜淩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我为什么要这样想!

    换了莲身之后的好处,绝不在只于□□上的变化。

    首先就是,她拥有了对身体的绝对控制权。

    从前作为合欢圣女活着,她后背上那朵金莲红印虽然能够凝聚整个合欢宗弟子,但也是帝族代代降于圣女的枷锁,想如何摆弄就如何摆弄,头顶始终悬着一把剑尖。

    但如今,她随手抬起手指,蓬勃的灵气四溢,完全随她的意念而纵。

    换身之后,她也无需再因为合欢圣体的各种社死buff而心惊胆战,不用担心突然爆衣,突然一软,当然,也不用因为传承的情蛊而被迫修……

    想到这里,霜淩眼睛忽然眨了眨。

    终于,在醒来之后第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她眼前好像瞬间被带到了耀眼的玄武金銮前,冰蓝色的灵流席卷天地。

    分别时刻的印象她已经模糊不清,隐约记得自己在一片灼烧碎裂之中感到了冰封冻结,而后,她看见一双漆黑坠落的眼睛。

    霜淩抱了抱自己的胳膊。

    当时她消散那么碎,他的心魔一定也随风碎尽了吧。

    霜淩甩了甩头,虽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重新活过来,她还有很多事需要操心。

    但那个人一定是最不需要操心的。

    他太强啦。

    霜淩一边给自己扒拉衣服,拧干湿哒哒的头发,一边在心里盘算。

    等安顿下来,她会悄悄去看一看,临走前她拼命安顿好的合欢宗弟子们,是不是都安全回来了。

    还有,如今九洲的格局怎样了呢?乾天帝君死了吗?那恐怖的敕令改写之力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吧?

    好在现在她已经完全不再受到他们的控制。

    冥业冰莲托生之人,命火浇融,无魂无魄,从此,不再受意念摄魄之术的影响。

    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作用。

    霜淩站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终于看了看这个自由的新世界。

    啊——故土。

    眼前仿佛一幅水墨画卷,莹莹流动,远处天际似有黑雾浅浅弥漫,隔水相望,看不到曾经的仙门。

    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想要回来的地方,是合欢圣女最后散尽荒岚庇佑所有人回来的地方——奇妙的是,这本不是霜淩的家,可历经种种之后,她也觉得亲切万分。

    她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传说中的阴仪魔域分为三境,分别代表“邪”“欲”“兽”。

    欲境自不必说,是她的合欢宗——虽然现在不是她的啦。

    欲境之中,情欲丛生,修行阴阳采补的魔功,是魔域三境中人数最多、繁衍最快,相对来说也最温和的一境。

    邪境则是最原始的魔修,以更激进的手法修魔,听说从前的历代魔主几乎都从邪境嗜血杀戮而出。

    最后则是兽境——霜淩看了看自己视野中的飞禽走兽,觉得她这朵花应该是飘到了兽境。

    相较于魔修,兽境中则更多是魔物,非人非兽,吸魔气而形变似兽。

    要么脸上多长了犄角,要么多点鳞片,要么生出了翅膀……总之,这不是最不像人的一境,情况也相对更复杂。

    霜淩拢好了衣服,沿着林间水边刚走两步,就看见河对面的草丛里两个魔物前后叠叠乐,一个趴一个站,引颈高呼。

    ……魔域,不愧是你魔域!

    到处都如此奔放!

    霜淩礼貌地转身回去,虽然奔放,但这里的物产却最是富饶,霜淩随便往山上一看,就像是看见了自助餐。

    万万没想到……阴仪竟是最接近现代农业水平的地方,在兽境中天生地养着众多神奇果实,她手搭凉棚看过去,甚至看见了香蕉。

    如果没有感知错的话。

    这里天生地养的作物中,都有若有若无的荒岚。

    霜淩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已经露出了安详的微笑。

    好,好好好。

    霜淩刚迈出脚,赶忙又收了回来。

    她回到方才的水边,想起来要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莲生化身,肉身脱胎换骨,应该……不是原来那副一出现就引发三境暴动的模样了吧?

    当初她一人引魔潮狂奔数日的记忆还刻骨铭心。合欢圣女的容颜,在魔域始终是个大麻烦。

    霜淩十分期待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探头,在荒岚之水旁映出了自己的脸。

    “娘啊!”

    一声惨叫。

    霜淩来回揪着自己的脸蛋。

    美而熟悉,令人失语。

    怎么还长那样?

    这不是转头就能被人认出来?

    这还怎么平静生活!霜淩双手捂脸,心中沉痛。难道因为引命珠是以自己的血浇灌的,所以一比一复刻了?

    冥业冰莲托生之后她身上的气息已经完全变化,可容貌还完全保留了下来,霜淩正在发愁,耳尖忽地一动。

    这副新生的灵体敏感非常,她立刻察觉到远处有人在靠近。

    看,看,麻烦已经来了。

    霜淩反应也很快,掌心掠过,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这是冰莲化身的又一好处,灵体的操控度大大提升,她如今捏脸已经不需要灵覆面了,一刹就可以做到。

    然后她又瞬间把所有灵气压制消弭,这样,她就变成了一颗普通的植物。

    果然,来者蹄声哒哒,闻了闻空气,然后问她:“你从哪结出来的?”

    好浓的花草味。

    霜淩一转头,看见一个马脸配着牛鼻子的魔物,长得十分抽象。

    典型的兽境魔物,他们的等阶也按照九阶区分,霜淩大概能感知到对面在五阶左右。

    她的五官容貌虽然改动了一番,但水中看仍然出色,霜淩正在谨慎思虑,就听对方嗒着蹄声安慰道:

    “你也在因为魔域第一美人的争夺而焦虑吗?”

    霜淩:啊?

    魔,魔域第一美人?

    牛鼻子马安慰她:“如今北边都在打仗,群魔互斗,已经有不少丑东西跑到我们这边来了。”

    “你虽然也丑,但是味道不难闻。”

    霜淩圆睁着眼睛,忽然想起来了。

    ……哦,兽境的审美和魔域其他地方是颠倒的!当初合欢圣女仪仗掠过荒岚之水,别境暴动是因为圣女倾世容颜,兽境只是因为闻味而已。

    他们有一套自己的独特审美。

    霜淩的目光逐渐感动:老乡,就你了。

    片刻后。

    霜淩一边吃着香蕉,一边看着自己周围的牛头马面,兽境魔修长得千奇百怪,各有千秋。

    大概是她这株植物毫无攻击性,不可食用,还香香的,像个摆设一样,于是霜淩丝滑地融入了这里。

    霜淩被香甜的果肉狠狠抚慰了心灵,十分虚心地问:“魔域第一美人的争夺是?”

    “这你都不知道?”牛鼻子喷了口气,“这一代的合欢圣女一直没有重新孕育而出,可如今阴仪到处打仗,魔主将临,当然要选出魔域第一美人,未来入驻魔宫。”

    牛鼻子本人显然对此野心勃勃。

    霜淩呆了呆,这时候才终于想起来问:“乾天……哦不,阴仪开放多久了?”

    牛鼻子显然不太会算数,划拉着地面算了半天,几人交头接耳,最后道:“两年多,快三年了吧。”

    霜淩惊讶地眨了眨眼。

    原来她已经睡过去这么久……!

    叶敛说过,冥业冰莲的开花时间是不确定的,花开与否,只与花心相关。

    那夜宁呢?夜宁醒了吗?她找到顾沉商了吗?

    从前那些伙伴,他们应该都快忘记她了吧,还有……

    牛鼻子已经开始向所有魔修展示自己天赋异禀的五官,长着犄角和兽纹的女魔也自信地展示着自己的犬齿有多犬牙差互。

    其他魔修纷纷鼓掌。

    “美,太美了!”

    “这简直就是第一美人!”

    “合欢圣女也不过如此吧?”

    霜淩这朵花混在其中唯唯诺诺,吃香蕉,吃香蕉。

    “只有魔主应运决出之后,阴古魔宫才会现世,到时候三境魔修都要去朝拜。”

    “这一代魔主还不知道是谁呢!”

    “我估计是邪境之中的那个高手,听说,是从海那边来的!”

    “他已经集结了邪境好几族的魔修,势头很猛。”

    “听说从前还是是仙门贵子呢,修了魔之后,天赋异禀!”

    霜淩挠了挠头,哪位?

    …

    “魔主不能出现,否则仙魔征战不断。”

    九洲仙盟,新设的平光阁中,遥望东海阴仪。

    在座的几位,正是当年闯进圣洲灭帝的各洲之主——

    如今九洲已经算不上九洲,这几年,坤地,坎水,巽风,兑泽,已经逐渐掌握整个仙洲最高的话语权。

    毕竟剩下的几洲——乾天圣洲已经不复存在只剩天坑,离火几乎被当年那场飞升雷劫屠尽高手,震雷祝家左右摇摆忝列仙盟下位,艮山岁禄……最强的飞了,次强的老宗主残了,再次的少宗主……可能是疯了?

    龙成珏抱着胳膊,点了点桌面,这些年他已经正式接过父辈的权柄,成为龙城新主。坎水龙家的符篆之术、传讯之术,在重新架构的仙洲中仍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据我说知,阴仪魔域之中的历代魔主,都是从尸山血海的杀戮中越级成圣,因而所有魔主都十分残暴,仇视仙门,无一例外。”龙成珏道。

    如今东海沿线已经从震雷手中由坎水龙城接过,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坎水阵符一流。

    在当年那一战之后,东部整个面向阴仪魔域的海岸都需要重新加固□□。

    因为魔族会渡海而来,普通凡人根本无法抵抗,震雷洲中已经有几个村落被魔修袭击,死伤惨重。

    叶敛仍旧一袭青衣,点头,“的确。魔修之攻法,仙洲十年来少有研究,魔气浸染后的伤口不易医治,这方面的手段匮乏,伤者就重。”

    ……仙魔两道,总归相克。

    叶敛不知想起了谁,微微出神了一秒。

    颜玥对他点点头,“有劳巽风,若需药材,尽可向坤仑三山取用。”

    叶敛回过神,温润一笑,“多谢王女。”

    “不过,我的线报传回来——”

    龙成珏表情微妙,顿了顿,“这一代魔主很有可能是我们的熟人。”

    话音一落,众人皆哗。

    “谁?”角落里捣鼓机甲的擎拆长老也抬起了头。

    龙成珏点了点桌面上的水痕,化作净透水面之镜,“…你们还是自己看吧。”

    顾莨的脸嚣张地出现在水面上。

    所有人:“…………”

    顾莨傲然邪笑,他的眼前,正是无数黑压压的魔修军团。

    两年多以前,他就已经将心中的心魔炼化归无!他早就知道,这心魔于他而言全无作用,让他得到的机缘少之又少,果然,当他自己魔功腾飞之后,这号称荒岚碎片的心魔就被他炼没了!

    若非天赋异禀,绝无可能做到。

    顾莨野心勃勃地看着底下的魔军,“天要生我如此,原是我的战场在此地。”

    这将近三年以来,顾莨已经千辛万苦,将魔功修炼到了七阶半!

    七阶,什么概念?相当于修士的出窍期,已经比他经脉寸断之前的修为还要高出一截。

    这已经比他修道时的进境快了数十倍。

    顾濯,你在天上看得到?

    若不是顾写尘已然飞升,此时也会惊叹于他的进境速度。

    果然他生来也是天才,只不过天要压他一头,让他不要太过自负自满。

    “……”龙成珏面无表情地切换了水镜的画面。

    岁禄少宗主的生命力真的很顽强。当年仙盟盛会,顾莨被顾夜宁解开了艮山顾氏血禁,被某人一剑捅穿之后就一直没被找到,想不到彻底堕魔了。

    “不过,他修魔的确很快。”

    这几年坎水一直在收集阴仪之内的消息,毕竟十年来他们对魔域的了解太少。能够三年内修到七阶的魔修,在阴仪之中的确已经是凤毛麟角。

    颜玥冷笑一声,“还真是符合他。”

    提起这些往事,在座几人都不由地想起一个单薄碎裂的身影。

    如今九洲之内的和平,尽归功于她。可惜她已不在了。

    龙成珏低了低头,水镜之上划向阴仪中的别处,一片冰冷黑雾刚刚掠过。

    眨眼间弥漫开。

    龙城的水镜使用过就会自然挥发消散,不留痕迹,但毕竟是灵气维持,而阴仪之中又尽是魔气,他的水镜不能持续太久,否则也会被发现。

    水汽蒸腾消散之前,他们隐约看清了那黑雾中的身影。

    那称得上身影吗?或许不算。

    即便隔着模糊不清的画面,众人也能感受到那种冰冷的压迫感。

    “这是什么魔物?”

    那人形的黑雾随意穿行于无数魔修之中,每停驻片刻,就会掐住对方的脖子举起来,然后黑雾如手般,轻描淡写地撕进对方识海。

    “这……这像是什么探灵鬼蜮之术?”

    所谓探灵,就是深入对方灵体或者魔体,探查识海之中的映像,属于修仙界所禁忌的术法,因为对修士而言,被人打开识海是极其暴虐凌辱的行为,若非罪大恶极者被探究罪行,通常不会使用这个术法。

    那冰冷黑雾每探完一个,随手就扔,也不直接杀,扔到一边自己炸成血泊。

    留在原地的魔修眼神涣散,在血泊中剧烈颤抖,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恐惧侵袭,溃不成军。

    水镜到这次就彻底消散干净了。

    众人皆有忧色。

    魔修内部杀伐对仙门而言并无坏处,但那画面实在冰冷又血腥,若是这黑雾更加进阶,今后恐怕也是场大麻烦。

    龙成珏摸着下巴,半晌后低声开口。

    “可他像是在找什么……”

    …

    人形黑雾在荒岚之水旁停了下来。

    今日探完千百魔修,似是一无所获。他在冰冷中缓缓暴怒。转身一指,半圈之内,所有魔修全都爆炸成血雾,连渣都不剩。

    找不到。

    他指尖的血滴答,滴答,滴落水中,水面荡漾微光,片刻后才恢复平静,然后倒映出了一截冷白下颌。

    还是找不到。

    阴仪之内,探灵千万魔修,若有一人见过,哪怕只有浮光掠影,也能被他发现。

    他知道她的命火一定在世上某个地方被温养着。

    走遍整个九洲,还是阴仪可能性最大。

    但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养好。

    什么时候出现。

    什么时候见到。

    黑色兜帽之下,莲纹压印的魔影层层叠叠,暴躁又冰冷地涌动。

    他的魔功越来越强大。

    强大到他也有点无法控制。

    同样难以控制的还有情绪,心莲七瓣,种种难抑。

    …好恨。

    修魔太简单也恨。

    杀人太简单也恨。

    无法逃离的痛苦和想念也恨。

    冷白额角之下,韫色坠在眼尾。

    黑雾之中的境界隐动,三境之中,阴仪之地似有回响

    他冰冷的目光掠过远山,看见属于历代魔主的阴古幽宫,隐隐露出了华贵的尖顶。

    他漠然看了片刻,转身消失。

    直到那人离开许久之后,被他碾爆成血雾的魔修终于敢爬起来,迅速逃跑。

    这……这到底是几阶的魔功?!

    三年前阴仪初开,乃至十三年前阴仪未灭的时候,都没有过这号人物!

    那么就是说,这人就是在这三年之内崛起的??

    他是谁?!

    邪境与兽境很快就要在魔域万骨峰下开战。

    阴仪魔域竟有这样的天才?

    莨王知道吗?!

    …

    “跟我们一起去啊!”

    “你到底是不是魔修?两境约战必须去看,否则就是不尊重对方。”

    霜淩满脸和平,带着一兜子的水果,被牛头马面拉着去魔域万骨峰。

    去之前,牛鼻子嫌弃她丑,给她从头到脚套上了自己的限定马鬃皮肤,把她严严实实地打扮成了一头牛马。

    “好了,这下你不用自卑了。”

    霜淩祥和地微笑点头。

    或许能看到合欢宗的弟子们,合欢圣女的传承结束在这一代,她只要知道大家过得好就行了。

    “那去了现场,尊重完对方呢?”霜淩问。

    牛鼻子:“然后把输的魔吃了。”

    霜淩:“……”好好好。

    魔域万骨峰指的是几座山围成的山谷,他们去的时候已经魔山魔海,他们离得很远。

    魔声鼎沸,处处都在交谈,魔修长得千奇百怪,但也是同样地八卦。

    “魔主降临那日,便是我魔族重返古大陆的时刻!”

    “正是!”

    “莨王说了,反攻仙门,他亲自带我们踏遍九洲!”

    霜淩混在魔中,像是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带到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还来不及思考这个梁王是谁,就听到了更加熟悉的名字——

    “顾写尘都不在了,他们仙门还有什么好嚣张的?”

    霜淩的脚步一顿。

    …顾写尘。

    醒来几天,这个名字第一次清晰地跳入耳中,霜淩心口莫名一跳。她似是不经意,但又忍不住想竖起耳朵听听。

    “顾写尘啊,哎,提起这位,那真是数不尽的传说啊,他和咱们魔域的渊源也是颇深。”

    “可不是吗?都说这淞阳剑尊与合欢圣女缔结情蛊,清静无上的不世剑尊也终究难敌我们魔族圣女的惊世容颜,为了她,道心大改!险些误了飞升——”

    都,都什么??

    “但最后关头,合欢圣女自爆于圣洲,挽救万万合欢子弟,而顾写尘也因此深陷情劫!那一日简直是记入九洲史册的一天!”

    “精彩,真是精彩!”

    “简直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要不是顾写尘还在,其实咱们应该是打不过仙门的。”

    霜淩终于懵了,转头小声问牛鼻子,“他…不在了?”

    怎么说的像是死了。

    牛鼻子指了指天,“在上边呢。”

    九洲上下,见过那年寒山之日的人,都这样一致认定。

    魔域万骨峰下,一道冰冷的黑雾丝丝入场,掠过这畸形怪状的魔物。

    他听见自己的传说,他没有停留。

    于是风掠过发丝,霜淩眼睫眨了眨,心里又酸酸的,又像是松了口气。

    啊。

    真的飞升了呀。

    顾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