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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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还真有人敢来。
不光有,还络绎不绝。
不是,你们真不怕死啊!
苏景殊很懵,文人之间情比金坚他理解,坚到这个地步他不理解。
瘟疫!会传染的瘟疫!稍有不慎就嗝屁的瘟疫!
要是寻常头疼的脑热也就算了,这是瘟疫不能随便探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是这样玩的。
幸好守在门口的衙役态度坚决,安乐坊只能进不能出,别说友人进来探病,就是亲爹亲娘都不能进。
小小苏蹲在门口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来了又走,感觉他们梅先生的人脉和他爹有一拼,不,应该是更胜一筹。
哇,不怕死的人真多啊。
瞧这一波又一波的,阎王爷都得夸他们积极。
安乐坊陆陆续续进人,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开封府的衙役忙活不过去,包拯直接请命将驻紮在城外的禁军调过来帮忙。
城里的病患全部挪到城外,和患者接触较多的也强制带出来隔离,不过三天的时间几排院落都住的满满当当。
城外哼哧哼哧紧急加盖房屋,城里挨家挨户巡查躲藏起来的病患,几天下来原本长了杂草的路都给踩平了。
这年头百姓对官府有着天然的畏惧,看到衙役挨家挨户上门搜人都吓的不行,要不是开封府在所有街道都贴了告示解释来龙去脉,又派了大量的官差去给百姓解释出城只是治病,怕是衙役去家里搜都搜不到人。
连太学的学生都去了安乐坊,百姓有什麽好怕的?
那些学生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路见不平连官家都敢骂,要是在安乐坊中受了委屈肯定要写诗文谴责,有那些未来的国之栋梁在,朝廷肯定会上心。
如此宣传了四五天,这才终于出现家中有疑似染上疫病的人後主动到衙门上报的情况。
有第一例就有第二例,不管怎麽说,事情总归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京中疫病发现的早,开封府动作迅速,没有让病情扩散到周边州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些天梅尧臣的病情虽未好转,但也没再加重,不过精神头比刚过来的时候好了许多。
太医诊脉之後越发笃定不让人来探病对病患有好处,病人就要有病人的自觉,放松心情安心养病比什麽都重要,多深厚的感情啊非得赶在疫病的时候显摆?
都走都走全都走,一个都不准放进来。
安乐坊里除了太医院的太医还有从城里诸多医馆中抽调而来的大夫,城中病患挪到城外,医馆的压力减轻,也能腾出手来去城外帮忙。
口罩和防护服都紧着安乐坊用,城里的医馆还没有普及到,新来的大夫们看到安乐坊中太医们的新奇穿戴很是惊讶,“这是什麽?”
带他们进来的太医简单解释了几句,他们最开始也觉得穿戴成这样不太方便,但是穿戴了几天发现的确有用。
以往疫病传开会有很多大夫感染,可能这次是疫病没那麽凶,也可能是他们穿戴的口罩和防护服派上了用场,这次安乐坊中竟然没有一个大夫染上疫病。
新来的大夫们听的连连点头,防止病气入体的确很重要,如果穿戴成这样就能挡住病气,方便就得排到後面,宁肯动作慢点也得以性命为先。
太医们叹道,“谁说不是呢。”
然後把这些新来的全部推进暂住的院子里换防护服。
城里派来了大几十个帮手,太医们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终于不再像前些天那样看谁都像杀父仇人一样。
苏景殊住的那排院落里有两个人发病被送走,由于发现的早诊治及时病情并不严重,除了有些低热咳嗽之外还能和往常一样看书写字。
只是这些後来发病的虽然病情不严重,但是数量却越来越多,且大部分都是从城里运出来的。
有禁军和开封府的衙役驻守在外面,安乐坊中治病救人进行的有条不紊。
苏景殊也没有闲着,他被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任务,根据安乐坊的现状来整理出一套可以推行各州县的防治措施。
主笔:苏景殊
监工:孙直讲和太医院的太医们
因为太医们前不久刚去他家给他看过病,在安乐坊重逢竟然还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别扭感觉。
苏景殊:……
就是说,这种事情交给别人来也可以吧?
可是就算心里觉得孙直讲来动笔比他更合适他也不敢说,只能在衆人和善的监督下将他写过一遍的东西再写一遍。
上次写的仓促,这次有足够的时间给他酝酿写草稿,完全可以将他上辈子经历过的各种防疫措施改善成这个时代能操作得来的法子。
杀菌消毒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千年後和千年前的法子完全不一样,不过酒精蒸馏提纯可以安排一下,百分之七十五的酒精比之前发的酒醋杀菌效果更好。
蒸馏的器皿也不用他操心,京城有很多香水铺子,不少铺子都懂得“花露蒸沉而成液”的法子。
据说那法子是商人从大食偷师学艺悄悄传过来的,本来法子在大食大家都不知道,传回大宋後立刻就传开了。
毕竟除了工艺配方也很重要,京城的贵妇人买东西很挑剔,香水味道浓了淡了都不行,要的就是一个恰到好处。
然而每个人对恰到好处的要求都不一样,这麽一来除了几家大店会碰香水生意,其他店铺宁愿高价从大食商人手里采买也不愿意冒风险自家制香。
蒸香水的器皿得用上好的琉璃,琉璃那麽贵,打造一套器皿的钱好几十瓶香水都都赚不回来,没必要冒那麽大的风险。
打造蒸馏器皿对商人而言是大手笔,对朝廷来说却只是毛毛雨,反正有朝廷给兜底,花钱不心疼。
孙直讲闲着也是闲着,写好一张他就看一张,有些感觉像是小孩子胡思乱想,但是仔细一想似乎还挺有道理。
花露可以蒸,酒水自然也可以蒸,酒水中蒸出来的精华叫酒精完全没问题。
烈酒可以用来给伤口去腐消毒,酒水中蒸出来的精华效果的确可能会更好。
那麽好的主意以前怎麽没人想起来呢?
周青松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回道,“先生,蒸出来的酒精不能喝。”
孙直讲一想也是,文人清雅,喝的都是淡酒,讲究小酌怡情。大辛大热即大毒,只有鲁莽武夫才喝烈酒。
酒水太纯了不合士大夫的口味卖不出去,酒家赚不到钱,自然也不会去酿。
大夫治病并不经常用到酒水,想到这里的可能性也不大。
奇思妙想果然还是得看小孩儿。
“先生,我不小了。”苏景殊擡起笔杆指指自己的脑袋瓜,“这叫还没有被世俗污染过的清澈大脑,新的,好使。”
“继续写你的,别插嘴。”孙直讲笑骂一句,琢磨现在让人送套琉璃器皿来的成功性有多大。
大夫们忙着治病救人,他们这些潜在病人却都闲着,旁边还有个拥有“没有被世俗污染过的”臭小子,先看看能不能把酒之精华给蒸出来然後再决定要不要把这一页交上去。
苏景殊很有信心,“我来画图,让工匠们按照这个样式来烧。”
周青松转过身,“你又知道?还是用你那没有被世俗污染过的清澈大脑想出来的?”
“这倒不是。”小小苏笑的露出小白牙,“我娘在城里开了间胭脂铺,里面有卖各种花露,下次有空带你去看看,回头议亲了记得来照顾生意。”
周青松白了他一眼,继续去旁边陪孙直讲查漏补缺。
这东西非常重要,写出来是要下发到州县作为参考的,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他们检查完太医院的太医也要检查,太医院的太医检查完官家还要亲自看,确保无误之後才会下发到州县让州县照办。
苏景殊撇撇嘴,他感觉到太医院那一步就已经够了,完全没必要拿给官家看。
官家又不懂,多此一举。
院子里忙忙碌碌还算安生,他们这些人没有发病,按理说已经可以回城正常生活,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太医院还是决定让他们多待几天。
现在房宅还住得开,等过些日子住不开了再让他们离开。
隔离观察的几排院落还算轻松,不远处病患居住的地方气氛已经开始沉重。
瘟疫是要死人的,即便这次开封府动作很快,太医院的太医也一直在安乐坊忙活,也还是挡不住会有人死去。
周青松说的没错,熬不过去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儿。
这些得了疫病去世的人不能入土为安,必须焚烧才能避免瘟疫传播,民间对待瘟疫也是应烧尽烧,所以即便家属哭的死去活来也不会拦着官府焚烧屍体。
安乐坊外面的哭声从最开始传出的那天起就没停过,苏景殊也不再去门口蹲着玩了,甚至连看书都看不下去。
他本来以为这辈子见过最可怕的场面是无忧洞里的屍体,但是现在听着外面的哭声感觉比当时见到那些屍体时还要难受。
也就是前两天已经把防疫小册子写完,放到这两天他根本就写不下去。
周青松坐在他旁边,心有戚戚,“大家不愿意来安乐坊也是因为这儿会死很多人,今年还算好的,坚持了那麽多天才有人死,往年都是人进来没几天就变成屍体了。”
恐慌是会传染的,病患在家还能有家人哄着劝着,安乐坊中病患多大夫少,没人能时刻关注病患的心情。
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有时候自己吓自己都能把人吓死。
隔壁的同窗颤颤巍巍扶着门框,“我感觉我心慌气短、浑身发寒、头晕脑胀、说话哆嗦,哪哪儿都不舒服。”
周青松往那边看了一眼,心态稳如老狗,“看,那就是典型的自己吓自己。”
苏景殊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往那边喊,“待会儿会有大夫过来,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稳住啊!”
隔壁的隔壁的孙直讲无奈摇头,“这就吓的头晕脑胀,将来到朝堂可如何是好?”
他们在同一座院落里住了那麽多天,每天都会有大夫过来诊脉,有情况立刻就能发现。
这次疫病的症状也不是心慌气短头昏脑涨,他这纯粹是吓破胆了。
旁边,钱直讲美美的躺在床上,“还是上学太清闲了,等他到了养家的年纪就知道俸禄照发还不用干活的日子有多舒坦。”
孙直讲摸摸鼻子,识相的没有搭话。
整个国子监只有管账的最忙,除了管账的其他人都很清闲,上课的时候上课,没有课的时候和好友吟诗作对,看朝廷哪个政策不顺眼还能提笔写写意见。
教教课编编书,虽然俸禄不高,但是小日子过的都挺悠闲。
除了管账的。
嚯嚯嚯嚯嚯嚯嚯。
等大夫过来给隔壁的学生看过然後得出没病的结论之後,院子里的其他人笑话了他一番,压抑的氛围也好了不少。
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日子又过了好几天,病患那边的情况稳定下来,接连三天没有死人之後,苏景殊他们这些潜在病人也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终于能离开安乐坊了。
各个院落都传来欢呼声,大夫们送走潜在病人也不忘安慰病患,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家肯定都能平安回家。
衙门安排马车送他们回城,太学的直讲和学生们最好安排,直接全部送到太学,之後要去哪儿衙门就不管了。
这次太学连直讲带学生全部被拉去安乐坊,如今回来了绝大部分,还有几个染了病的没能回来,想来也要不了多少天。
国子监的管事们提前知道他们要回来,已经准备好热水和新衣裳,所有人下了马车就进澡堂,穿过的衣裳全都烧了,出来後烧艾草驱邪除晦气,一整套流程行云流水,每个人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苏景殊穿上崭新的校服,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家之後该不会也要来这麽一出吧?”
周青松愣了愣,二话不说立刻後退,“记得帮我感谢你三哥的衣裳,再会!”
苏景殊:……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洗澡换衣裳的时间,太学门口已经停了一堆来接崽回家的马车。
苏景殊和同窗们告别回家,看到久违的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感叹就被围了起来,“娘!洗过澡了换过衣服了也熏过艾草了!这是我新领的校服不能烧!!”
最後一件啦!再烧就真的没有啦!
然而衣服保得住,熏艾草的流程却不能省,小小苏晕晕乎乎回到家里,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了艾草。
这些天京城人人自危,生怕疫病大肆传播开来。
苏家去年年底才搬到京城没有亲眼见识过疫病的可怕,但是没见过不代表没听说过,汴京本地人那麽抗拒安乐坊,可见那块儿不是什麽好地方。
程夫人在放儿子离开之後就後悔了,这些天提心吊胆食不下咽,忧心程度和上次傻小子生病不相上下。
上次儿子病的严重却在跟前,这次儿子活蹦乱跳的离开却不能见面,没法说哪个好哪个不好,她更希望儿子无灾无难健健康康。
“娘,我怎麽感觉景哥儿出去一趟还胖了呢?”苏轼拍拍小老弟的肩膀,过来打断他们娘亲的担惊受怕,“没错,就是胖了。”
苏景殊面无表情,“哥,你怎麽不说我还长高了呢?”
苏轼比划了两下,“高了吗?”
小小苏深吸一口气,“苏!子!瞻!”
兄弟俩闹成一团,程夫人顾不得感伤,看小儿子这麽有精神便放心的去厨房安排饭菜。
景哥儿平安归来,今晚要好好庆祝一番。
太学的学生们平安回城,没过几日,几个痊愈的病患也获准离开,安乐坊中再不见之前的绝望恐慌,尚未痊愈的病人也都开始精神满满的期待离开的那一天。
太医和衙役们将安乐坊中的情况统计好送往开封府,包拯拿到之後立刻进宫面见皇帝。
此次瘟疫仅有四百余人患病,死亡人数也只有十余人,还都是年老体弱之辈,去年大水之後的那场瘟疫足有近万人感染,这个结果比他们预想中的好太多了。
包拯匆忙进宫,见了皇帝後没有废话立刻呈上奏疏。
官家最近诸事缠身,原本以旧疾复发为借口躲避群臣刁难,借着借着就真成了旧疾复发。
他刚立了个年轻力壮的皇子,不愿意将手里的权力交出去,这些天又忧心城里的瘟疫,看上去虚的仿佛风一吹就能吹倒。
奏疏上的数字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官家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确定不是花眼看错了之後震惊道,“怎麽会这麽少?”
包拯的黑脸更黑了。
官家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去岁京师瘟疫来势汹汹,死者将近有两千人,朕只是太过惊讶。”
包拯神色稍缓,从袖子里拿出另一份奏疏,“此次疫病控制得当一来是太医院的太医医术高明,二是开封府反应迅速禁军配合得当,三来就是苏小郎呈上的这《防疫六策》起到了大用。”
“苏小郎?”官家眼睛一亮,“可是先前在清剿无忧洞中立下大功的苏小郎?”
包拯:……
“正是。”
合着您是半点都没把炸药放在心上。
包大人在宫里给太医院开封府禁军以及开封府编外成员苏小郎邀功,而苏小郎本人却在家里玩火。
字面意义上的玩火。
他二哥苏轼对蒸馏酒精非常感兴趣,悄悄用零花钱让工匠烧了一套器皿出来玩。
按他哥的说法,他花他自己的零花钱,玩够了之後还能把东西送去娘亲的铺子里蒸花露,这下就算暴露出去也没法说他乱花钱,没准儿还能让娘补贴一下烧琉璃的钱。
如此机智,不愧是他。
大苏蒸干了好几坛子酒水之後自觉掌握了火候,好不容易得了一小碗酒水立刻热情的邀请两个弟弟来品尝他蒸出来的烈酒。
三弟可以用杯子喝,小弟只能拿筷子蘸。
苏景殊伸出舌头舔了一点点,直接皱成包子脸,“好辣!”
苏辙忍了又忍,看在这是他哥亲手酿出来的酒的份儿上,到底还是没有直接吐出去,“是很辣。”
心意很好,下次别再给他喝了。
苏景殊灌了好几杯水压下那股子酒气,搓搓胳膊建议道,“可以给狄将军送几坛子,他们当将军的应该喜欢这种烈酒。”
“狄将军不在京城。”苏轼笑眯眯说道,“听说狄娘娘天天念着给他相看姑娘,他实在忍耐不下去连给官家上了十几道奏疏,待到官家点头後立刻马不停蹄返回西北镇守三关,想给他送酒得送去西北边城。”
苏景殊:……
这理由的确连官家都不好拒绝。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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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边城太远,往那边送东西很麻烦,几坛子酒不值得劳师动衆,还是等狄将军下次回京再送吧。
苏景殊找了个干净杯子,小心翼翼倒出半杯酒,然後屁颠屁颠跑去找老苏,“爹,二哥有好东西要孝敬您~”
尾音九转十八弯,一听就知道肚子里憋着坏水儿。
“这小子……”苏轼笑骂了一句,再抿一口他亲手酿出来的烈酒,又一张包子脸新鲜出炉,“嘶,真辣。”
幸好他没有开酒肆,不然非得赔死不可。
苏辙放下酒杯,感觉他哥酿的这玩意儿有点上头,“二哥,我有点晕。”
苏轼豪情万丈的饮下仅剩的一点点烈酒,大手一挥回道,“没事,我也有点晕。”
话音落下,人也跟着趴下了。
苏辙:……
小苏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叹了口气,认命的把糟心哥哥扛回屋里休息,然後回来把散落一地的琉璃器皿和酒坛子收好。
这酒的确不合他们这些读书人的口味,不过北方天寒地冻,喝口烈酒能够暖身,销路应该比在他们这边好的多。
可惜燕云大片土地被契丹人占据,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亲眼看到朝廷大军收复燕云十六州。
主院里,苏景殊端着烈酒给他爹献宝,意料之中被他爹追着满院子跑。
老苏这麽大年纪腿脚还能那麽利索,他小小苏功不可没。
程夫人嗅到那呛人的酒味忍不住退远了些,也不知道几个臭小子怎麽弄出来的,如此呛人的酒文人士大夫可不会喜欢。
苏景殊躲到亲亲娘亲身後,等他爹气喘吁吁坐回去才又冒出头,“娘,烈酒不好喝,平时用来擦东西还挺好用的。”
杀菌消毒,居家必备。
程夫人怜爱的揉揉小儿子的脑袋,“景哥儿,你知道酒水是什麽价钱吗?”
苏景殊後知後觉想起来这年头的酒精不是几块钱就能买一大瓶的酒精,算上原料和工具,拿到铺面上卖的话可能比花露还贵。
额,用这玩意儿来擦东西的确有点奢侈。
小小苏缩缩脑袋,“那就算了。”
他们家刚买过宅子没有余钱,经不起那麽折腾。
程夫人温婉一笑,“你哥哥们马上要离京赴任,趁他们还没走多说说话,等他们走了估计要两三年才能见着。”
“才不会。”苏景殊摇头,“河南府离京城很近,他们俩逢年过节都能回来,实在忙于公务没空回来,咱们也能去看他们。”
新科进士的任命已经下来,他二哥是河南府福昌县的主簿,三哥是河南府渑池县的主簿,虽然不知道那两个县具体在哪儿,但是都在河南府应该远不到哪儿去。
“京城有疫病,周边州县虽然没有传出疫病的消息,但是也得小心为上。”程夫人想了想,觉得得再给俩儿子的行李里添点东西,“景哥儿,你们这烈酒怎麽蒸的?”
“二哥在家蒸的,操作不规范还不够纯。”苏景殊二话不说把他哥卖的干干净净,然後挺胸擡头毛遂自荐,“娘,我在安乐坊的时候和孙先生一起操作过,您来买酒我来蒸怎麽样?”
作坊里的工匠只会蒸花露,蒸馏酒精还是他有经验。
他好歹是做过酒精蒸馏实验的人,做实验的时候加几粒沸石防止暴沸这种小知识点他都记得,这事儿交给他绝对没问题。
可惜他觉得他没问题,他娘觉得很有问题。
不光觉得很有问题,还觉得他二哥需要来自母亲的“温柔”教训。
苏景殊遗憾的叹了口气,并且在心里为亲爱的哥哥默哀三秒钟。
更加遗憾的是,他二哥喝多了呼呼大睡,三哥将淩乱的院子收拾干净然後将那些玻璃器皿带到主院上交给娘亲并得到了来自娘亲的爱的夸夸,而他只能像根木头一样杵在旁边。
惊!大苏私下烧琉璃酿酒,最大赢家竟是小苏!
程夫人的胭脂铺已经步入正轨,铺子名为胭脂铺,特色却是各种洗面药,花露也并非大头。
城里有专门卖各种花露的香水铺子,他们家的胭脂铺有花露主要是因为苏八娘喜欢,所以程夫人特意让人在作坊里置办了一套蒸花露的琉璃器皿。
蒸出来的花露能不能卖出去不重要,女儿喜欢就行。
不过他们家八娘在这上面的确有些天赋,配出来的花露味道极好,不少小娘子特意到他们铺子里买八娘配出来的花露,现在已经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苏景殊又想起了什麽,有些迟疑的问道,“娘,咱家铺子里的胭脂是用什麽调的?”
程夫人笑道,“放心,没有用铅粉轻粉。”
他们家景哥儿自小鬼主意就多,幼时见到她的脂粉好奇不已,她那盒脂粉用的是上好的融州铅粉调和而成,偏偏这小子非说有毒不让用,问他怎麽有毒他也说不出来,就是不让用。
最後那盒价值不菲的脂粉只能扔掉,可把她给心疼坏了。
自那之後家里就没再买过含有铅粉轻粉的东西,直接改成用米心磨成的粉英,生怕这小子看到闹人。
现在想想,景哥儿忽然说铅粉有毒时他们家刚搬去郊外不久,该不会那时候就已经在山里捡到神秘江湖人了吧?
程夫人眸光一沉,拍拍旁边的椅子示意小儿子坐下,抓住他的手臂温声问道,“景哥儿只说不许用铅粉轻粉,却一直不曾告诉娘为何不能用,现在能说了吗?”
小小苏眨眨眼睛,端的是清澈无辜,“铅粉有毒,不能用。”
铅粉有毒在後世是常识,轻粉就是汞,也就是体温计里的水银,体温计摔在地上不能碰里面漏出来的水银也是常识。
可那些常识是属于後世的常识,这年头却还觉得铅汞都是好东西。
女子大多都会用到胭脂水粉,铅粉轻粉涂在脸上可以让气色变好,还能让皮肤变得白皙,好的粉锭价比黄金,越是有钱人越喜欢用这东西。
苏景殊以前以为只有埃及人用那东西化妆,他也是听过埃及艳後的人,知道铅汞用来制作化妆品可以让气色变好,但是时间一长就会中毒,胸闷气短头疼失眠都有可能,更严重的甚至还会影响子嗣,所以当时很多人都死于重金属中毒。
万万没想到用铅汞当化妆品不是古埃及独有,铅粉轻粉同样风靡北宋的化妆品界。
他管不了别人家用铅粉轻粉然後全家一起重金属中毒总管得了自己家,要是娘亲不听非得用,他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悄悄把那害人的东西扔了也不能往脸上用。
反正他年纪小,四五岁的熊孩子破坏点东西爹娘还能打死他不成?
为了不让娘亲重金属中毒,挨顿打也值了。
好在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爹娘揍他的时候不敢用藤条,娘亲为了不让他继续闹腾也没再用过铅粉,所以那事儿很快就过去了,没有让他挨太多顿揍。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娘亲怎麽又提起来了?
小小苏不明白,但是他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娘,您能不能先松开我?”
程夫人笑的更加温柔,“铅粉有毒之事是不是你救的那个神秘江湖人说的?”
小小苏:!!!
这也行?
娘,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您是怎麽联想到一起的?
“不说话娘就当刚才猜的事对的。”程夫人看着睁大眼睛的幼子,磨了磨牙训斥道,“你那时才多大点儿,在山里遇见江湖人不说告诉家里,甚至还敢单独和他相处,是不是嫌命长?”
苏景殊吸吸鼻子,什麽都不敢说。
他能说什麽?他也很绝望啊!
程夫人提到多年前重伤倒在他们家附近的神秘唐门弟子,苏洵和苏辙的眸光也立刻淩厉起来。
在南侠展昭被封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之前,朝堂和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百姓对江湖人的印象普遍都不怎麽好。
像南侠北侠那样侠肝义胆的英雄只是少数,大部分江湖人都会点拳脚功夫就趾高气昂瞧不起人。
那些人惯爱打打杀杀,误伤百姓从不回头,有时候打到兴起可能一整条街都能被他们毁的一片狼藉,偏偏他们打完架要麽死了要麽跑了,被波及到的百姓就算报官也抓不住他们,只能憋屈的自认倒霉。
运气好的只损失点财物,运气不好的连小命儿都保不住,这种事情发生多了没人会对江湖人有好印象。
普通江湖人尚且如此,隐世世家出来的江湖人有多危险自不必说。
景哥儿见的要是个路过的江湖人也就算了,可那人身受重伤都快死了,鬼知道他和谁逞凶斗狠被打成那样。
遇见那种人不说跑竟然还敢凑上去,家里平时是那麽教他的吗?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数落的某个丁点大的时候就敢卷入江湖是非中的臭小子擡不起头,数落完了还不忘凶巴巴的问道,“以後再见到江湖人打架斗殴还敢不敢凑上去?”
小小苏蔫儿了吧唧,“不敢了。”
他编的故事不是这样,故事背景是唐门弟子身受重伤倒在山里,就不能是人家和野兽搏斗受的伤吗?就不能是轻功没学好自个儿摔的吗?
上来就给人家安个逞凶斗狠的罪名,唐门弟子也很冤枉好吧。
他有多大本事他自己再清楚不过,别说两个江湖人打架斗殴,他现在遇到庞昱和人打群架都会绕路走,能躲多远躲多远,坚决不往跟前凑。
虽然他现在对开封府已经很熟悉,但是因为打群架被抓紧开封府教育真的很丢人。
好吧,他承认,他知道铅粉有毒就是那个唐门弟子告诉他的。
他当时偷偷拿了娘的脂粉抹在手上,被那人看到後冷嘲热讽了一顿,然後说他们唐门从来不用这玩意儿涂脸,一来容易烂脸,二来对子嗣有碍,用多了容易生不了小孩儿。
女子用危害巨大,男儿用估计也没好哪儿去。
程夫人一惊,“铅粉竟然有碍子嗣?”
苏景殊委屈巴巴,“他说对身体不好不让碰我更不让我吃,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苏洵拔高声音,“你还往嘴里塞?”
这破孩子怎麽那麽不省心?
苏景殊捂住嘴,多说多错,他不说话了行不行?
程夫人捏捏眉心,“若铅粉有碍子嗣,那就不能隐而不说。”
老苏皱眉道,“我去府衙找公孙先生。”
那个神秘的唐门弟子似乎没有对他们景哥儿藏私,炸药的威力是真的,防治疫病的法子也的确有用,这麽一看,铅粉有毒大概率也是真的。
子嗣不是小事,当今陛下因为子嗣闹出多少事情满朝皆知,要是知道问题可能出在小小的铅粉上怕是要气到呕血。
程夫人拦住他,“现在别去,等我查查再说。”
铅粉这东西得持续使用,一旦断了脸上就会暗沉甚至起痤疮,这事天下女子都知道,所以有钱人家的女子一旦开始用铅粉就很少停止,除非银钱实在供应不上。
高门大户的情况不好探查,汴京还有许多烟花女子,烟花女子最重容貌,胭脂水粉能用好的肯定不会用次的,而京城最好的胭脂水粉都是用铅粉调成。
年轻的烟花女子身上看不出来,年老的呢?
如果铅粉真的有碍子嗣,她或许还得去见乐平公主一面。
苏辙带上小弟离开主院,实在不知道该说他什麽好。
苏景殊已经放弃解释,“三哥,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唐门的兄弟姐妹们,能者多劳,你们多担待些,谁让这次铅粉有毒又撞到你们的专业上了呢。
人就不该撒谎,撒一个谎要用一百个谎来圆。
他只编了一个故事,後面却衍生出来那麽多他完全没想到的故事,这叫自作孽不可活吗?
小小苏再次认错,再次保证以後不会再犯,站在门口又被数落了一顿,然後才心累的回到房间里躺下。
当人!真的!好难啊!
程夫人自动补全支线,剩下的事情就和苏景殊没有关系了。
寻访烟花女子这种事情他不适合插手,他能做的就是被他爹拎去开封府在公孙先生面前重复一遍被他娘补全的隐藏版故事背景,然後再挨一顿骂。
事情变成这样真的不是他想的,他也不知道会出现这麽奇怪的发展。
唐门的兄弟姐妹们,孩子真的对不起你们。
哭哭.jpg
小小苏脚步虚浮从开封府出来,仿佛已经看到朝廷几百万闲着没事只能吃空饷的厢军终于被分配到打仗之外的任务,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冲进西南大山挖沟搬石头寻找传说中的唐家堡。
救命啊,世上怎麽会有这麽令人头秃的事情,这真的合理吗?
苏景殊欲哭无泪,在他蔫儿了小半个月之後,苏轼苏辙都收拾好行囊带上敕牒告身出京任职。
新科进士们欢欢喜喜出京上任,沉寂许久的王丞相也再次露面,只是他这次进宫商量的不是政事,而是要告老还乡。
他年纪大了,跟不上这日新月异的局势变化,留在朝堂上看大宋和辽国争锋实在太难为他,不如辞官回老家安心度日。
辽强宋弱的局面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变过,大宋的军队败多胜少,不开战他尚且能稳住,一旦开战怕是要惊慌失措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应对战事时如此惊慌,如何还有资格担任大宋的丞相?
官场还是要留给年轻人,他老了。
然而王丞相在朝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官家舍不得这个在他身边辅佐多年的老臣晚景凄凉,没有准他告老还乡,非得让他带着丞相之位在京城颐养天年。
韩相公回京,富相公强硬,还有个耿直不让人的包卿,最近八王叔也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他得留个能诉苦的人在京城。
就在他拉着王丞相的手诉苦之时,外头宫人忽然有来禀报说乐平公主求见。
官家擦擦眼角,“丞相稍等,朕去去就来。”
乐平公主急的不行,不等宫人出来回报便闯进去,“皇兄,臣妹听说铅粉调至的胭脂水粉有碍子嗣,正常女子用了伤身,有孕的女子用了会伤害胎儿,铅粉用多了即便胎儿出生也不容易养活。”
程夫人来找她之前曾让人探访过不少年老的烟花女子,那些女子的处境都不怎麽好,面色灰暗没有光泽,各种病症缠身苦不堪言。
没有人想过这些病症和铅粉有关,就连大夫也都说女子年纪大了自然会有各种病症,不光女子,男子也一样,年纪大了都会生病,大部分烟花女子老去後都过的不好,她们的症状更严重并不稀奇。
如果那些病症和铅粉轻粉有关,那……
乐平公主平时没少用铅粉调制的胭脂水粉,听到那话之後脸都白了,二话不说立刻来宫里求见官家。
程夫人没有说她从何处得知铅粉有毒的说法,只说开封府已经查明,此事并非胡言乱语。
病症不病症的先不说,铅粉有碍子嗣啊皇兄!
皇帝脸色大变,“你说什麽?”
乐平公主深吸一口气,“臣妹说,胭脂水粉会伤害胎儿。”
皇帝摇摇欲坠,“是胭脂水粉?还是铅粉?”
乐平公主跺脚,“好的胭脂水粉都是用铅粉调的,二者并无区别。”
皇帝只觉一阵眩晕,擡起手抖啊抖,抖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还是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皇兄!皇兄!”乐平公主吓的不轻,“太医!快传太医!”
王丞相恍恍惚惚,似乎明白他们官家为何这般反应。
大宋修建皇宫时用了大量的铅汞丹砂当涂料,那些涂料颜色鲜艳还能防止虫蛀,各个宫室都用过不少,甚至为了凑够皇宫所用还曾下令民间不许用。
若连调制胭脂水粉的铅粉都能有碍子嗣,官家这日日夜夜住在铅汞涂成的宫殿里,子嗣怎麽可能不艰难?
第63章
*
本朝帝王的子嗣从真宗皇帝开始就不怎麽顺利,真宗皇帝连生五子皆幼年夭折,甚至一度将汝南郡王赵允让接到宫中教养,直到当今圣上出生才将汝南郡王送还府邸。
当今圣上的子嗣和先帝一样艰难,所以前些年才会从汝南郡王的儿子中选出一个接到宫里充作皇子,只是他们官家的运势似乎比不过先帝,至今依旧没有亲生儿子养成。
王丞相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官家气急攻心晕倒,经过太医的救治之後很快醒来,醒来後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他如今已近油尽灯枯,现在知晓後宫留不住孩子是宫殿涂料和胭脂水粉的问题有什麽用?
但凡早几年知道,不用太久,早一年就行。
苍天啊,为何待他如此残忍?
乐平公主实在扛不住他们家皇兄的眼泪,好在没一会儿曹皇後就到了。
官家晕倒不是小事,这边刚去喊太医那边曹皇後就得到了消息。
乐平公主刚进宫官家就晕倒,以曹皇後对这兄妹俩的了解,很可能是乐平公主把官家给气晕了过去。
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发生过,所以曹皇後来的路上完全不着急,甚至还有心情好声好气的将王丞相送走。
但是看到官家盯着床帏失神落泪的样子又不像被乐平气到,倒是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乐平公主见到嫂嫂如释重负,连忙将刚才的事情再说一遍。
曹皇後听的惊出一身冷汗,“此事当真?”
若真是如此,官家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可再正常不过了。
“千真万确。”乐平公主相信程夫人不会拿这种事情诓骗她,也没必要用这种事情骗她。
他们以前从未觉得铅汞朱砂有毒,道士炼丹经常用到那些东西,炼出来的金丹还会献给贵人服用,说是能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没见过,延年益寿也不知道准不准,反正古往今来服食金丹的都没少过。
现在猛然知道那些东西都有毒,以前没法解释的各种事情也都解释得通了。
金丹能不能长生不老他们不清楚,但是金丹肯定吃死过人。
正是因为之前服食金丹吃死过太多人,就算她父皇在位时大兴道教也没几个道士敢进献金丹。
宫里从她父皇开始宫里就子嗣不丰,她觉得她能出生也是因为母後生前长时间住在宫外,後来被接进宫里身体还没来得及被宫里的铅汞侵害,所以才能怀上她。
不然没法解释宗室皇亲的孩子一堆一堆的生偏偏只有皇帝子嗣单薄。
寻常人家成亲三年娃都会跑了,她和陈世美那混账玩意儿成亲三年连个半点动静都没有。
虽说没孩子是好事,但不代表她以後不想有孩子啊。
乐平公主说着说着也想哭了,要不是当年修建宫室的人早已去世,她甚至想把提议用铅汞丹砂涂墙的家夥拉出来抽鞭子。
是防虫蛀重要还是子嗣重要?有碍的不是他们家的子嗣是吧?
气死她了。
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也是,修建宫室的时候按照前朝的规格来就是了,弄些子不明不白的新玩意儿干什麽?
明知道前朝的金丹吃死过不少人还用铅汞丹砂涂墙,生怕後辈子孙的日子过的舒坦是吧?
“乐平,此事尚未有定论,待嫂嫂派人前去查验再……”曹皇後很快冷静下来,但是这件事情实在荒谬,就算查出来也只能亡羊补牢。
能归咎于谁?
还能去地底下找早已逝世的人不成?
乐平公主气也没办法,只能气哼哼坐下,坐下後看到还沉浸在悲痛中的亲哥,又扭头看向别处缓和心情。
早知道皇兄这麽不扛事儿她就该直接去找嫂嫂,嫂嫂呜呜呜呜呜呜~
若是寻常,曹皇後看到乐平公主委屈掉眼泪肯定会放下手里的事情安慰,可是现在她也满脑子都是铅汞有毒,实在分不出精力安慰小姑子。
她和皇帝关系不好不假,但不代表她不在意子嗣。
铅汞朱砂等物胭脂水粉上用的多,道观炼丹用的更多,那些道士难道都不知道铅汞朱砂有毒?
曹皇後着人去各个道观询问铅汞之物对身体是否有害,虽然能猜到那些道士会如何回答,但也还是得去询问。
前朝服食金丹而死的人很多,道士们只说那是剂量不对没能调和阴阳,要是能调和阴阳,他们一定能炼出足以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
但是怎麽调和阴阳谁也说不出个什麽。
派人去问得到的回答也无外乎是那几个,“铅汞无毒”“铅汞皆是日月精华”“凡人不识仙人之物”“阴阳失衡才会出事”“再给他们时间研究他们一定能调和阴阳”。
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
不怪晚唐之後外丹衰落内丹兴起,金丹炼不到点子上那是真的拿命在填,求长生的更惜命,没有人会愿意拿性命冒险。
那些道士也惯会自欺欺人,说什麽金丹之术是天界秘法,随着内丹的兴起渐渐失传,可能再过几百年就只在天界流传,人间再也寻不到金丹之法。
不过是想借口要钱罢了。
前往各大道观询问的宫人还没有回来,包拯便带着公孙策进宫求见。
皇帝现在满心都是几十年来没能留住的孩子,躺在床上谁都不想见,摆摆手让宫人将包拯打发走,不要打扰他伤心。
然而包拯前来也是为了铅汞朱砂之事,他再伤心也得从床上爬起来。
单是政事曹皇後不方便旁听,事关皇家子嗣,她身为皇後无需退避。
包拯简单说了下他们从何处得知铅汞朱砂有毒,然後肃着脸建议皇帝下令禁止以铅汞调制妆粉,道观和作坊也要慎用铅汞朱砂等物。
苏小郎凑巧拿了母亲的妆粉才得知妆粉里的铅汞有毒,日常生活中还有没有其他有毒之物他们不得而知,应令太医院的太医潜心研究,以免再出现铅汞这般荒唐的局面。
即便包拯不提,皇帝缓过来之後也会让太医院去查验宫中还有何处有毒,他还想问罪那些道士,道士们研究金石几千载,怎麽连最常用的铅汞朱砂是好是坏都分不清?
可怜他那三个没能长大的皇儿啊!
曹皇後无声叹了口气,只能庆幸养子早早被送走,现在将宫室推了重建还不算太晚。
但是对官家来说,如今知道也来不及了。
皇帝痛哭不已,被宫人劝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止住哭声,“包卿,真的不能派人去蜀中寻访唐门弟子吗?”
太医精通救人不精通毒药,那蜀中唐门以毒着称,只要找到一个唐门弟子带回京城就抵得过太医院几十年的研究,他们真的没法去蜀中找人吗?
包拯也想直接找个唐门弟子回来,但是唐门隐世多年,他实在无能为力。
“朕给四川官员下旨,让他们能找尽量找,实在找不到朕也不强求。”皇帝哆嗦着要纸笔写诏书,宫人连忙将他扶到书案前,看他抖的写不成字求救般的看向包拯。
包拯叹了口气,上前说道,“官家,诏书臣来执笔即可。”
真宗咸平年间将将巴蜀之地划分为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治所分别为成都、三台、汉中和奉节,总称川陕四路。
朝廷在那边设有都督、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刺史,让四川本地的官员来找,即便找不到人,能打听到点消息也行。
怕就怕官员得了诏书之後扰民生事,最後不光找不到传说中的唐门弟子,还惹得蜀中一带怨声载道。
皇帝在宫人的搀扶下洗把脸擦干净眼泪,又想起什麽叮嘱道,“令四川官员在当地秘密寻找,不准将消息暴露出去,免得那隐世唐门得到消息藏的更深。”
包拯笔尖一顿,行吧,也算是能防止官员扰民了。
曹皇後等他们说完才上前请示,後宫嫔妃的胭脂水粉里都有铅粉,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令她们停用各种铅粉脂膏搬出宫去,宫室要不要推倒重建还得看官家的意思。
不管重不重建,宫里都不能再住人。
乐平公主小声嘀咕,“嫂嫂跟我去公主府吗?”
皇帝:……
曹皇後:……
曹皇後叹道,“别闹,嫂嫂还要打理後宫。”
乐平公主撇撇嘴,“让宫妃都回娘家呗。”
宫里受宠的妃子本来就没几个,庞贵妃回家可能比待在宫里还自在。
娘家有人在京城的就回娘家,娘家没人在京城的就找个别院安置,多简单点事儿,哪里需要嫂嫂天天守着?
皇帝:……
“咳咳。”
乐平公主瞅了他一眼,老老实实没再说话。
包拯拟好密诏,给皇帝看了确定无误然後才交给宫人发往四川。
说完铅汞之事,接下来还有疫病的後续处理。
这次瘟疫因为官府反应迅速没有大范围扩散,相应的官员考核需要官家来拿定主意,还有相关的税收减免、预防瘟疫的药物发放、此次疫病的起源等各项事情官家都得知晓。
後面的事情曹皇後不方便听,便带着乐平公主一起离开,走到半路一拍额头,连忙让宫人去通知赵宗实回他在宫外的府邸。
赵宗实被封为皇子之後改名赵曙,意思是换个名字就和生父没有关系了,他今後就是官家的孩子赵曙,不再是汝南郡王之子赵宗实。
当事人本人其实不太愿意,但是这件事情自始至终都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他不愿意也得接受。
宫人脚步匆匆找到宫里仅有的皇子赵曙让他尽快出宫回府,赵曙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後心下骇然,不由庆幸他这次进宫只是为了给官家侍疾没来得及带妻子儿女。
他和妻子高滔滔乃是青梅竹马,他自幼被接到宫中交给曹皇後抚养,妻子是曹皇後的外甥女,同样是幼年在宫中长大。
原本觉得来来回回的折腾让他难以自处,还曾埋怨曹皇後在他几次被送走时都不言不语,现在看来不拦着是对的,这分明是老天在救他。
若他和滔滔一直长在宫中,他们的孩儿还能长成吗?
赵曙心中後怕不已,恨不得立刻飞回府邸将妻子儿女搂满怀来安心,但是他现在不能走,至少得去见官家和娘娘一面再走。
曹皇後猜到他要过来,叮嘱他回府之後直接把所有碰得到的胭脂水粉全部扔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素面朝天也好过被毒物毒坏身体。
她自己现在干什麽都迟了,年轻人还来得及养护身体,不能觉得没在宫里住几年就不把事情当回事。
赵曙听的心酸不已,再三保证回去後一定照办,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见皇帝。
乐平公主挑了挑眉,“嫂嫂,这小子今天怎麽那麽听话?”
曹皇後无奈,“乐平。”
乐平公主连忙讨饶,“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嘛。”
刚才那小子娶的是他们家嫂嫂的亲外甥女,两个孩子都能说是嫂嫂养大的,俩人十几岁成亲,宫中甚至一度有过“天子娶妇,皇後嫁女”的说法。
那不光是看儿子,也是看女婿。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她懂她懂她懂。
不过话说回来,嫂嫂真的不能和她回公主府吗?
她现在感觉宫里哪儿都阴森森的,待久了浑身都不舒服,要不先和她回公主府,有什麽安排让宫人进宫传话,性命攸关的事情上上下下肯定都上心的不得了,根本不用催。
她敢保证只要现在定下暂住的地方,半个时辰都用不到宫里就会成为无人之处。
跟她走吧,她现在感觉全天下她的公主府最安全。
“你哥哥还在宫里,嫂嫂怎麽能独自离开?”曹皇後揉揉额头,“你先回去吧,等安定下来嫂嫂就派人去告诉你。”
“已经住了那麽多年,不差这一会儿。”乐平公主不走,回到屋里找到她喜欢的位置坐下,“嫂嫂去忙,不用管我。”
她现在又没有驸马,孩子就更没影儿了,多吸两口也没什麽。
曹皇後哭笑不得,喊宫人打水过来把她们脸上身上的妆粉全部卸掉。
她和官家之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但是天家夫妻不能让人看笑话,这麽些年忍着忍着也都过去了。
不管怎麽说,她都是中宫皇後。
乐平公主也知道她嫂嫂看重天家颜面,在心里骂了几句他哥不干人事,然後才乖乖的去洗澡洗脸换衣服。
女儿家喜欢将妆粉扑遍全身,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肯定不能再那麽干。
说起她哥和她嫂嫂的婚事,要评理的话她肯定站在嫂嫂这边。
她哥继位的时候年轻,当时是母後垂帘听政,她哥什麽事情都做不了主,包括婚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由母後做主理所应当,不过她哥因为看中的女子被母後许给舅舅的长子很不开心,之後在婚事上就没有太平过。
她的第一位嫂嫂郭皇後是已故中书令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但是她哥喜欢的是已故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俩人的意见不一致,胳膊扭不过大腿,最终皇後还是册立了他们家母後选中的人。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但是没过几年张美人香消玉殒,宫中已有郭皇後,她哥愣是不顾礼仪追封张美人为後。
结果可想而知,帝後失和闹得朝野内外沸沸扬扬。
她那第一任嫂嫂见不得她哥亲近别的宫妃美人,但是她哥偏偏无视正宫只宠爱别的宫妃美人,母後在世时还能压着他们,母後一去世,她哥立刻找借口把皇後给废了。
名义上是以无子废後,其实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哥是在发泄对母後的不满。
也就是仗着母後已经离世,要不他才不敢联合朝臣废後。
堂堂皇後被废为净妃赶去道观当道姑,这事儿放谁身上都受不了,更何况她那第一任嫂嫂还是个骄矜孤傲的性子,被废不过两年便郁郁而终,去世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
人没了她哥又想起来人家的好,下葬的时候又追封为皇後,也不知道能有什麽用。
後宫不能没有主人,她那第一任嫂嫂被废没多久,她哥便让人安排选秀女立後,不过即便母後已经去世,他也还是没能按照心意来立後。
主要是她哥每次看中的女子都不适合当皇後,这次直接挑了个茶商之女,朝中大臣全都不满意,愣是给他拦了下来。
最後的结果就是另立中宫,娶了她如今的这位嫂嫂当皇後。
她嫂嫂嫁进来的时候才十六岁,刚当了两年皇後,皇帝就要恢复废後的後位,什麽心情可想而知。
乐平公主从小跟在官家屁股後头玩,从小到大都觉得她哥是个好哥哥,直到官家成亲後闹出一出又一出让她看不懂的荒唐事,她才觉得她哥其实也不是那麽正常。
正常人谁干得出皇後活着就追封其他人为後的事情?
但是她哥就干了。
不光干了,还干了两次。
不对,应该是三次。
现在这位嫂嫂是她哥当年勉强选出来的名门之後,祖上乃是开国名将曹彬,她哥好像和名门之後有仇似的,也不管嫂嫂人怎麽样,反正就是不喜欢。
好在这位嫂嫂对他也没啥兴趣,不得宠就不得宠,大不了就相敬如冰。
皇帝不着中宫没关系,她们姑嫂二人处得来就行。
皇後嫂嫂数年如一日将後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她哥新宠爱的张美人一路从美人进为贵妃,嚣张的比中宫皇後排面都大。
也就是嫂嫂脾气好不计较还拦着不让她计较,不然她能把那女人的脸给挠花。
敢在她面前嚣张,她嚣张的时候那女人还不知道在哪儿扑腾呢。
然後就是红颜薄命,张贵妃没几年也暴病身亡,她哥的多愁善感又冒出来,不顾朝臣阻拦执意用皇後之礼为张贵妃发丧,为了让朝臣来不及反对,在发丧的时候直接宣布追封贵妃张氏为皇後,赐谥温成,根本不给朝臣留反对的机会。
她嫂嫂活的好好的,这一会儿一个皇後一会儿一个皇後也不知道在膈应谁。
如此荒唐之事旷古未闻,朝臣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後台谏连续上奏反对,喷的她哥直接半个月没敢上朝。
张贵妃走了,紧随其後又来了个庞贵妃,这位新来的嚣张程度比张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有一点很好,嚣张归嚣张,但是从来不来她嫂嫂面前晃悠,见了她嫂嫂也会规规矩矩的行礼,就这一点她就觉得庞贵妃比张贵妃有出息。
但是以她哥的性子,她觉得如果庞贵妃不幸英年早逝的话,生死两皇後的事情可能会又双叒叕一次重演。
她不是诅咒庞贵妃,张贵妃暴病而亡也和她没关系,她就是合理的推测一下。
庞贵妃进宫没几年她就出嫁了,既然没仇没怨那就祝她长命百岁吧。
乐平公主在心里给庞贵妃道了个歉,然後继续叹气。
说真的,也就是她嫂嫂脾气好,被欺负成这样还能心平气和的给她哥打理後宫,换成她早就忍不了摔桌子了。
摔完之後是废是贬随意,反正她不受这个气。
嫂嫂多好啊,嫁给她哥真是亏死了。
乐平公主小声嘟囔,话不敢说的太明显,但是句句都在给亲亲嫂嫂鸣不平。
曹皇後眉眼弯弯,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
小姑子向着她她很高兴,但是她和官家之间的事情没有那麽简单。
生死两皇後的事情她其实不太在意,不管官家追封几个皇後,只要活着的只有她一个就行。
她在意的是当年嫁到宫里时官家对曹家不闻不问。
按理说册立皇後时要给皇後的娘家赏赐财物来减轻负担,毕竟是要嫁到天家,嫁妆不能草率。
但是官家并没有。
她的嫁妆是她叔叔一家准备的,为了给她筹备嫁妆,家里的负债多到还了十几年才还清。
她出身真定曹氏,乃是将门之女,祖父曹彬驰骋疆场数十年,先後参与平定後蜀、南唐、北汉,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连真宗皇帝都说过“国朝将相家,能以身名自立,不坠门阀者,唯李昉、曹彬尔”。
但是近些年来朝廷越发畏战,朝廷畏战,文臣打压武将,武将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即便是真定曹氏也逃不过这种打压。
曹家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家底已经没剩下多少。
武将难掌实权,叔叔被调到西北时恰逢西夏犯边,朝廷压着供不上粮草,逼的叔父一度返回真定招兵买马,家底儿早在那时候就已经被掏空了。
後来叔父被调回京城担任马军副都指挥使,三衙头顶还压着个枢密院,武将在边关还能指挥作战,在京城就纯粹是个摆设,还是谁来都能踩一脚的摆设。
可怜叔父一生小心谨畏,却在来到京城後不久便因病去世,临终前还惦记着她这个侄女在宫里过的好不好。
官家明知婚事对曹家而言是个极大的负担却依旧袖手旁观,她身为皇後不能老想着娘家,但官家这麽多年来看着她叔叔一家艰难还债却不闻不问实在让她心寒。
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後的嫁妆应该来自宫廷内库,官家会不知道?
他就是故意的。
朝臣不让他立他看中的女子,他就在别处使性子,左右已经遂了朝臣的意另立中宫,朝臣知道礼数不妥也不好再说什麽。
可天子和朝臣之间的博弈,她曹家又做错了什麽?
所以她後来想办法把侄子调到京城,又把外甥女接到身边教养,官家靠不住,她也不是非得做个端庄守礼没有私心的好皇後。
曹皇後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又是那个冷静温和的中宫皇後。
宫里谈铅粉色变,中宫的命令下去之後各宫都在打水洗脸洗澡,墙上涂的铅汞丹砂她们管不了,先把身上的弄掉再说。
皇室在京郊有不少别院,别院平日里有人打扫,将宫里的人全部挪过去绰绰有余。
等皇帝和包拯谈完正事准备继续悲伤的时候,宫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人。
曹皇後素面不施粉黛等在外间,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才淡淡看过去,“天气渐热,妾身已经令人将京郊别院收拾妥当,请官家移步别院避暑。”
皇帝看着周围颜色鲜艳的墙壁悲从中来,商量正事的时候顾不得想东想西,一闲下来立刻又想到他那没养活的三个皇儿。
他们父子今生无缘,来世一定要再做父子啊。
宫人扶着眼含热泪的皇帝上马车,曹皇後扯扯嘴角,跟着上了另一辆马车。
皇宫的涂料有毒,这毒在宫中肆虐百年,即便拆了宫室一时半会儿怕是也散不干净。
稳妥起见,他们得在外面多住些日子,要麽另选地方重建宫室,要麽将皇宫拆了然後一把大火烧干净,烧完之後散几年味道然後再重新修建。
不管怎麽选,重建宫室都要花很多钱,这些年国库紧张拿不出那麽多钱,所以官家还是在其他地方安心住下吧。
别院在城外,夏天避暑很是舒适,但是大臣们来往不如在宫里方便,等夏天过去官家还是得重新选地方。
不过那时候就是官家自己选了,不用她操这个心。
宫里的动静没有瞒着外面,就算大家夥儿猜不准官家这出城避暑为什麽宫里一个人都不留,等诏书告示贴出来也都懂了。
道观常用的铅汞水银皆伤身有碍子嗣,宫里的宫墙上涂的都是铅汞丹砂,官家知道整个皇宫到处都是毒後不跑才怪。
消息传开之後,不光宫里一个人都没有,离皇宫最近的那一圈也都成了无人之地。
宫墙有毒,谁知道那个毒能覆盖到什麽地方,离的远了不一定安全,但是离的近肯定危险。
退退退!有毒的东西都退退退!
铅粉有毒,然而市面上最畅销最高档的粉就是铅粉,消息传出来後各大胭脂水粉店的生意都遭到重大打击,不光摆出来的货卖不掉,库房里囤积的那些也都成了烫手山芋。
子嗣放哪儿都是大事,铅粉有碍子嗣谁还敢用?
含有铅粉轻粉丹砂水银的胭脂水粉无人问津,用米心磨制而成的粉英和以红蓝花汁染胡粉而成的燕脂却供不应求。
城里绝大多胭脂铺的东家愁的大把大把掉头发,苏家的胭脂铺正好相反,每天客人都没断过,不到中午铺面上的东西就卖的干干净净。
苏记胭脂铺主要卖的不是胭脂而是洗面药,没想在独家洗面药风靡京城之前粉英先供不应求。
客人们本来是冲着不含铅粉的粉英而来,进来後看到那些别致的洗面药冲着香味儿也会顺手带上一些,反正这东西是消耗品得天天用,不好用再换就是。
程夫人在胭脂铺稳定下来之後就交给了苏八娘打理,她自己去忙活别的生意,这次事发突然,胭脂铺的生意骤增,她只好放下别的生意回来帮忙。
母女俩忙的脚不沾地,已经连着几天住在铺子里没有回家。
苏轼苏辙已经带上妻子出京上任,程夫人和八娘再不着家,老苏一个人寂寞难耐索性也跟着去铺子里帮忙。
然而他不懂胭脂水粉也不懂香水花露,胭脂铺的客人又大多是女客,他站在哪儿都不合适,最後只能摸摸鼻子去後院读书。
大热天的大家也不爱出门,雅集诗会也得天气合适才能举行,三伏天没人愿意顶着大太阳往外跑。
太学里,苏景殊听着已经成婚的同窗讲胭脂水粉,脸上的震惊就没有消失过。
用铅粉来调胭脂他能理解,用朱砂来调口脂他也能理解,服用砒霜来美白这个他没法理解。
他知道自古以来皆以白为美,这没什麽,他自己也是这个审美,喜欢白皙很正常。
文人的审美自古以来都没怎麽变过,一直都朝着庄子《逍遥游》里“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姑射山神人靠拢,几千年来都是这样。
魏晋那会儿为了风姿仪度导致五石散大肆流行,很多人服了那玩意儿之後都能让皮肤白里透红,一副神药下去立刻容光焕发。
五石散五石散,分析成分简直是五毒俱全,水银朱砂雄黄砒霜应有尽有,服久了不光上瘾还能把人害的跟活死人一样。
从魏晋到唐朝五六百年不知道多少人因为服食五石散而死,唐时药王孙思邈就说过遇到托名五石散的方子什麽都别信最好直接烧掉,那玩意儿害人不能吃。
药王生活的年代至今也有数百年,大宋的百姓也爱美,但是没见谁把早已臭名昭着的五石散给拎出来过。
合着五石散不是消失了,而是分开来祸害人。
不是啊!铅粉丹砂这些东西听不出来有毒很正常,砒霜这种剧毒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好吧?!
服食砒霜来美白?哪个大聪明真吃啊?
第64章
*
苏景殊觉得用□□来美白的都是傻子,但是他的同窗们却不以为然。
又不是大把大把的吃,只用一点点来让皮肤更加白皙有光泽,大夫都说了没事为什麽不能用?
苏景殊:……
虽然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但是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句话叫积少成多?
偶尔吃一次或许没问题,一直用那玩意儿来美白绝对会慢性中毒。
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可吓人了,牙齿黑黄、脱发、恶心呕吐都是轻的,重的、重的他没见过,但是他知道那场面肯定贼拉恐怖。
好在他的同窗们不在乎毒性却在乎子嗣,和美相比还是子嗣更重要。
家里有妻室的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回家处理那些有毒的胭脂水粉,妻子不在京城的也都火急火燎的写信送回家。
苏景殊听着他们诉说後怕撇撇嘴,心道幸好这年头男子只爱簪花不怎麽傅粉,真要像魏晋那样男人比女人爱化妆,知道化妆用的粉里有毒之後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还有空说笑。
说完胭脂水粉很快又说到涂满各种有毒之物的皇宫,皇宫大内遍布毒物比妆粉有毒听上去更吓人,一群太学生心有戚戚,对皇室的倒霉报以万分的同情。
谁能想到那些涂料颜色鲜艳防虫蛀还附带着有碍子嗣的症状?
铅汞朱砂等物价格高昂,当年为修皇宫特意下令不准民间使用这些东西涂墙,竟是阴差阳错让皇家扛起了所有毒害。
想必宗室皇亲和高官权贵在後怕的同时也在为自家子嗣昌盛感谢皇家的付出,要不是当年不让民间用那些涂料,宫里都用的好东西他们多多少少都得弄出来点儿给自家用。
好不好用另说,主要是排面。
感谢太祖太宗,感谢几位官家,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回头烧香都得给他们多烧几炷。
胭脂水粉不一定天天用,但是房子得天天住,天天住在有毒的房子里,先帝和官家都子嗣艰难太正常了。
看看人家汝南郡王,虽然幼年在宫里住了几年,但是官家出生之後他就被送了出去,一辈子连儿子带女儿生了五六十个,养大成人的也有四五十个。
这让官家上哪儿说理去?
只能等百年之後到地底下找老祖宗诉苦。
唉,惨呐。
苏景殊:……
汝南郡王一家真真应了那句“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他原来以为只有儿子被几接几送,原来当爹的也有被接进宫再被送出来的经历。
两任官家逮着一家薅羊毛,汝南郡王一家也是够倒霉的。
“对了景哥儿,听说铅粉有毒的消息是从你家铺子里传出来的。”有同窗凑过来说道,“我前两天出去,京城其他胭脂铺的东家都说你家是为了卖粉英才放话说铅粉有毒,已经联合了好多人要去开封府告你家铺子,没想到他们还没来得及告,官府的告示就贴了出来。”
苏景殊乐了,“该不会还有人说我家勾结开封府吧?”
“你别说,还真有这麽说的。”那位同窗回道,“甚至还有人嘴硬说官家率领嫔妃宫人出宫只是为了避暑,根本不是宫墙涂料有毒,所有的这些都是你家为了卖掉那些积压已久卖不出去的粉英联合开封府一起编出来的。”
京城各大胭脂铺卖的都是铅粉调制而成的胭脂水粉,好胭脂看铅的産地,里面含的铅不够上档次还卖不上价钱呢。
和各种含铅的妆粉相比,米心磨制而成的粉英销量并不好,只有银钱不那麽宽裕的女娘才会买回家用。
那些胭脂铺的东家私底下甚至说苏家是小地方来的,眉州那种穷地方的女娘用粉英,京城的女娘对胭脂水粉的要求很高根本看不上粉英,开铺子之前不打听清楚京城女娘的喜好,东西卖不出去太正常了。
别人家的东西卖不出去要麽认栽要麽低价处理出去,苏家可好,竟然编瞎话来忽悠京城百姓,这就是家里有读书人的好处吗?
想那苏洵也是名满京城的大家,竟然任家里的铺子传出“铅粉有毒”这种离谱的消息,实在有损文人风骨,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
最最过分的是,连开封府都和他们一起胡闹。
包大人!青天包大人!您不要被文人的花言巧语蒙蔽双眼!铅粉那麽好的东西怎麽可能有毒呢!
京城的百姓都傻了吗?官家就是出宫避个暑,皇宫大内不可能有毒,那都是苏家为了卖铺子里积压的粉英编出来的,读书人诡计多端信不得啊!
那位同窗绘声绘色的复述外面听到的闲话,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出来。
那些人嘴硬归嘴硬,却没人敢真的再把铅粉往脸上抹。
开封府的包青天为人如何天下皆知,如果不是确定铅粉有毒绝对不会大张旗鼓的贴告示。
这次影响的不光是胭脂铺,还有道观,看京城各大道观的道士没一个敢闹的就知道这事儿绝对假不了。
身为道士却连铅汞朱砂这些最常用的材料有毒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到底在研究什麽。
还有最最板上钉钉的证据,先帝和当今圣上的子嗣问题。
宗室皇亲家的孩子几十个几十个的生,只有先帝和当今圣上子嗣艰难,这怎麽解释?
开封府可以和苏家勾结到一起,皇家也能?
不过京城公认的是就算官家为了银钱勾结苏家的胭脂铺子,包青天也绝不可能徇私。
“什麽叫勾结?那叫合作!”苏景殊纠正道,“而且我家没和开封府合作,我家铺子才多大一点儿,根本没囤货好吧。”
要是早早准备好囤货,他娘他姐至于忙到连回家的功夫都没有吗?
可怜老苏天天在家独守空房,还要被坊间传他是个为了卖货编故事骗百姓的人,简直是锅从天上来躲都躲不开。
话说回来,卖东西的同时编个故事好像也挺不错,他们家的铺子可以试试这一招,看看能不能让顾客为故事而花钱。
看这粉英,细腻光滑,这可不是一般的粉英,磨制粉英的大米乃是农民伯伯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大半年才精心侍弄出来的,为了让大米长的更好,农民伯伯balabala~
那些“爷爷种的茶”“给章鱼搓澡按摩”都能卖出高价,他编故事的本事也不差,这里又是从来没听过那种话术的北宋,他开个先河收割权贵家的小钱钱没问题吧?
物件儿有成本,故事可没有,无本生意一本万利,不干白不干。
给粉英编个故事,给香皂编个故事,给面膜编个故事,每个産品都有特制的故事相配,他们家不暴富谁家暴富?
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劫富济贫!完全没毛病!
周围的太学生们看着他们的小同窗露出迷之微笑,莫名有种背後发凉的感觉。
这小子肯定在想怎麽使坏。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苏景殊去直舍一趟。
小小苏对直舍熟悉的跟他的寝舍一样,听到喊话後和同窗们打了声招呼然後去直舍见直讲先生们。
他最近没犯什麽事儿,外面的吵吵嚷嚷和他家有关不是和他有关,先生们找他应该不是为了铅粉吧?
直舍里人不多,只有孙直讲和梅尧臣在。
梅尧臣这次可谓是死里逃生,他是最早一批被接进去的病患,也是最晚一批被放出来的。
小老头儿刚生病的时候不知道防备,谁去探病都能探,病着还不消停,非得拉着人家从诗词歌赋谈到政局朝堂,病情发展之迅速让给他瞧病的大夫都措手不及。
他已经快六十岁了,疫病凶险,这可能就是他最後的日子,和好友们的最後一面不能仓促,不然他死了都不能安心。
後来被带到安乐坊中静养,没过几天那些之前见过面的好友也都出现在了周围。
梅尧臣:……
看来病中的确不宜会友。
安乐坊中强制静养,即便几个好友住在挨边也不能见面,虽然没法再从诗词歌赋谈到政局朝堂,但是好消息是病情开始好转了。
按照以往京中疫病,他这个年纪染上之後可以说是必死无疑,没想到这次太医院的防治之法和之前大有不同,愣是把他这个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将死之人给救了回来。
昨日刚从安乐坊出来,今天就来太学要见见这位再建奇功的苏小郎。
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明白,疫病的防治是大难题,太医院的太医都不清不楚,他是怎麽知道那麽多的?
献上防治疫病之策功劳甚大,再加上先前协助开封府剿灭无忧洞的功劳,官家很可能亲自召见嘉奖。
只有官家一个人还好,就怕到时候天子近臣都在。
朝中肱股各个老谋深算,无甚心机的少年郎在他们面前就跟透明的一样。
苏小郎好歹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得趁现在官家没有召见先问问,免得到时候傻小子答不上来再被官家惦记上。
孙直讲听的欲言又止,但是这事儿还真不好解释,于是一脸复杂的跟他一起等当事人过来。
这事儿有开封府给那臭小子打遮掩,官家那边知道的比他们清楚的多,还真不会出差错。
孙直讲摇摇头,看到探头探脑进来的少年郎,叹了口气继续摇头。
苏景殊不知道哪位先生找,进来後看到梅尧臣也在眼睛一亮,“梅先生,您的身体没事了吧?”
“多亏景哥儿献策,如今已经痊愈。”梅尧臣见面先言谢,谢过之後看了眼旁边的孙直讲,想着这人和苏洵关系好便没有避开,直接开门见山,“我听闻太医院所用的防疫之策是景哥儿所献,景哥儿小小年纪如何知晓那麽多?”
苏景殊:……
“先生,这个不能说。”
包大人和公孙先生都叮嘱过,唐门相关的所有事情都不能往外说,正好他也怕事情传到外面哪天真冒出来个唐门弟子来找他寻仇,当时就非常爽快的应了下来。
他已经答应过包大人和公孙先生,那就只好让梅先生继续疑惑着了。
梅尧臣愣了一下,他猜到这小子可能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但是没想到他回直截了当的说“不能说”。
孙直讲上前打圆场,“此事开封府和太医院都了解,景哥儿不能说必定是包大人叮嘱他不能说,开封府知晓内情即可,你我无需深究。”
梅尧臣眯了眯眼睛,“也就是说,你也知道内情。”
孙直讲顿了一下,眼神飘忽,“我可没说我知道。”
苏景殊:……
这和直接承认有什麽区别?
小小苏看着两位先生说话,等他们说完才继续说道,“梅先生,的确是包大人嘱咐过不能说。您放心,那些防治疫情的法子都很管用,写的时候孙先生全程看着呢。”
梅尧臣转头:盯——
孙直讲讪讪笑笑,“在安乐坊中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给景哥儿把把关。”
梅尧臣被他们俩这一唱一和弄得不知道该说什麽好,合着他提心吊胆这麽多天都白担心了?
孙直讲辩解道,“我刚才就想和你说,但是又不知道该怎麽和你说,这不能怪我。”
他成天被这臭小子折腾,消息灵通点儿有错吗?没有错。
天知道他当初带这臭小子回家拿炸药的时候是什麽心情,不知道的时候是不知道,知道之後感觉苏家随时都能炸,从太学到苏宅短短一段路,他都想好万一见到的好友是个缺胳膊断腿儿的好友要怎麽安慰了。
和炸药比起来,後面这些全都不算事儿。
而且他知道的也不算多,只知道这小子知道的可能和某个神秘的唐门弟子有关,唐门位于何处有多少弟子一概不知,官家那边知道多少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这些当时在场的人都被包大人下了禁言令。
疫病爆发时离这小子拿出炸药已经过去好些天,朝廷在这段时间里找到了传说中的唐门弟子也不是不可能。
人家隐世家族的弟子不愿意露面,让和他有过交情的景哥儿替他开口再正常不过。
某些时候他们景哥儿不是单纯的景哥儿,同时还代表了他身後那位神秘不露面的唐门弟子。
抽丝剥茧找出真相,如此机智不愧是他。
可惜这些真相只能藏在心里,就算是同僚也不能说。
孙直讲拍拍苏景殊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景殊:???
为什麽感觉不太对劲?
梅尧臣捏捏眉心,无视只会给他添堵的同僚继续询问,“既然开封府已经知晓,那我就不多问了。这法子推广到州县可以活人无数,景哥儿有大功,兴许能获得天子亲自嘉奖。”
苏景殊小声说道,“官家现在可能没心情管这些。”
梅先生刚从安乐坊出来不知道,京城最近除了疫病还发生了很多事情。
小道消息,官家出城之後就病重卧床不起,浑浑噩噩间还在喊皇儿,太医院的太医都说他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京城的百姓都已经做好迎接新官家的准备了。
当然这种事情属于大逆不道,没有人敢摆在明面上来,但是坊间时不时期待下一任官家登基之後会如何如何,他的同窗们偶尔也会猜测下一任官家执政会是什麽风格,他觉得这个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官家一路走好,祝您下辈子投个好胎一生生一窝。
梅尧臣的确不太清楚京城最近发生的事情,他从安乐坊出来之後直接回家,家里忙着给他熏艾叶除晦气,休息了一晚上後直接来了太学。
看这小子的意思,似乎事情很了不得。
什麽事情?难不成比疫病还严重?
梅尧臣神色一肃,在他的认知里,比疫病还严重的事情只有朝廷和辽国西夏开战,“难不成契丹人打过来了?”
西夏那边有狄青在没人能打过来,值得担心的只有辽国。
先前辽国使臣进京惹出不少事端,耶律梦龙被龙头铡所铡,使节团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便匆忙离京,如果辽帝恼羞成怒,北境开战也不是不可能。
苏景殊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契丹人现在可不敢打咱们。”
耶律梦龙被铡了,那个陪他一起去看爆炸的辽国副使还活着,只要有一个人回去把炸药的威力告诉辽帝,辽帝就不敢贸然出兵。
契丹人引以为傲的骑兵在炸药火炮面前什麽都不是,□□对冷兵器能有绝对的碾压,只要契丹人敢开战,大宋就敢……
淦!还真说不准!
不管了,就当大宋一定能打回去。
宋辽之间休战几十年,大宋这几十年间北边没有战事,西北的战事却没有停过,而辽国的兵马却是实实在在的被大宋一年几十万的岁币给养废了。
这时候真要开战,即便没有炸药,从西北调兵回防北方那些契丹人也不一定能占上风。
西军常年和西夏作战,军中骁勇善战的将领甚多,这不比辽国那些几十年没碰过兵戈的富贵兵强?
而且世上没有如果,他们有炸药,嘿嘿,他们有炸药。
朝臣同不同意打是一回事儿,给戍边将士更换装备又是一回事儿,他们能拦着不让将士们出兵,还能拦得住将士们防守?
他要是在北地当将军,这边装备到手那边就能立刻忽悠对面辽人来骚扰,对面敢来他就敢打回去,反正防守不是主动出击,谁来都是他占理。
咳咳,跑题了,继续和梅先生讲最近京城发生了什麽。
苏景殊把胭脂水粉中的铅汞朱砂有毒的事儿解释了一遍,着重点到皇宫的宫墙全部用那些有毒的东西当涂料,官家求子求了那麽多年,临老临老知道问题出在住的宫室里,这会儿忙着悼念他那些没有活下来的孩儿还来不及,怕是不想见他这个捅出消息的始作俑者。
梅尧臣:!!!
官家多年无子竟是因为宫室有毒?
这理由是不是有点荒谬?
孙直讲叹了口气,“是真的,这些时日京中各大道观的门槛都被信徒给踏破了,都是去质问为何他们炼丹多年却不知铅汞丹砂等物不能近身,连内丹派的道观都没躲过去。”
道家分各种派别,只有外丹派的才以炼金丹来求长生,这次爆出铅汞朱砂等物有毒,其他派别的道观一个没逃过全都一起被骂了个遍儿。
没办法,道士们知道各个派别之间的区别,普通百姓却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道观里的都是道士,道士就该知道怎麽炼丹。
不过这事儿那些道士的确有错。
以前没有深究不知道,一问才知道每家道观的炼丹之法都不一样,还各个都觉得自家是正统,对其他家的炼丹法子嗤之以鼻。
这个说铅汞是月之精华,那个就说铅汞是太阳精气,这个说朱砂五行属火,那个说朱砂五行属金,京中道观寻访过来一遍儿,得出来的结果一张纸都写不完。
这还能行?
人命攸关的大事,在那些外丹派的道士眼里甚至不如派别斗争重要。
真正属阴属阳五行归哪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道观要压隔壁一头。
孙直讲提起这些直接气笑了,也是他这些天闲得慌自讨苦吃特意去打听,不打听还不知道那些道士会那麽荒唐。
从前总觉得佛门清修之地变成交易买卖市场于理不合,现在看来道家也没好哪儿去。
和那些道士相比,佛门至少给百姓提供了便利。
梅尧臣听完之後一阵沉默,也不担心他们景哥儿被官家召见後答不上来出错了,直接变成遗憾少年郎立了大功却被官家无视。
不是他说,他们景哥儿这运道是真不好。
先前剿灭无忧洞立下大功,论功行赏的时候他在生病。
这次献上防治疫病之策立下大功,紧接着又出了个宫墙有毒,变成官家伤心重病无暇给他嘉奖。
也好也好,年轻人出太多风头也不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这样只当是磨性子了。
梅尧臣长叹一声,嘴上说着没什麽,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苏景殊倒不觉得有什麽,官家伤心就让他伤心去,朝政由朝中各位大臣管着,没有他也能按部就班运行下去。
官家抑郁了没关系,皇後娘娘和乐平公主都派人去他们家胭脂铺里买了不少东西,大张旗鼓很有排面,走时还留下了很多赏赐,把周边其他铺子的掌柜的羡慕的不要不要的。
家里已经得到实惠,他这里有没有天子的嘉奖不重要。
官家脑子里除了儿子还是儿子,连辽国人踩在他脑门上拉屎都能忍,不见面他还省心了呢。
梅尧臣没有再说什麽,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後才让他回教室。
孙直讲等人离开才叹道,“我原本以为官家在无忧洞之事後就会召景哥儿应神童试,现在看来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早些年神童试多,被选拔出来的神童们进入官场後几乎都顺风顺水,即便後来才能平平也都能稳稳当当度过一生。
近些年最出色的神童当属晏殊晏相公,十四岁以神童召试赐进士出身,任秘书省正字,累迁至知制诰、翰林学士,之後更是一路升到中枢担任宰相。
只是晏相公那样的神童可遇不可求,大多数人过早入仕都让人有种江郎才尽的遗憾,还有《伤仲永》之类的文章流传出来,所以朝廷便很少再准备神童试。
他还以为景哥儿能重现晏相公当年的风光,没想到剿灭无忧洞之後竟如此曲折。
好事多磨,索性景哥儿还小等得起,正经科举考试入朝也行。
梅尧臣叹道,“读书读的太多,以後入朝为官不见得是好事。”
孙直讲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你这说的是景哥儿?”
要当官除了有才华还要懂得圆滑,太看重书里那些道德情理在官场上的确不好混,但是这话放到别人身上合适,用来说他们景哥儿是不是不太妥当?
看看那小子最近干的事情,哪个像循规蹈矩之人能赶出来的?
谁家守规矩的小孩儿敢靠近重伤昏迷的江湖人还瞒着家人给人家送水送饭?
谁家守规矩的小孩儿敢和江湖人天南海北的聊?
谁家守规矩的小孩儿能把炸药放房间里七八年?
寻常年轻人初入官场小心翼翼干什麽都再三思量,那小子不一样,他进官场绝对是把泥鳅放进泥坑里,谁能折腾得过他?
不信他们就等着,他敢保证那小子进官场後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梅尧臣一想也是,然後将心里那点忧心甩出去,皮笑肉不笑的走到这人跟前打探有什麽是他能知道却不知道的。
这种明知道有秘密却不知道的感觉很难受,他的嘴巴很严实一定不会外传,要紧的事情他不多问,不要紧的和他说两句总没什麽吧?
孙直讲仔细想了想,发现所有的事情都离不开那神秘的蜀中唐门,只能遗憾的表示他知道的都很要紧,想知道不要紧的事情得去外面找那些学生打听。
当时跟去苏家找炸药的是隔壁国子监的几个学生,他们太学除了已经离开的雱哥儿和景哥儿自己之外没人知道,学生们能知道的事情就意味着外面已经传开,所以从学生们口中打听消息最稳妥。
梅尧臣:磨牙.jpg
他就不该生病!不生病就不会错过那麽多事情,不错过那麽多事情就不会被这家夥挤兑!
生气!
孙直讲抹了把脸,“别气了别气了,我忍着不说也很难好不好?”
梅尧臣气的直接扭头,一句话都不想再搭理他。
另一边,苏景殊刚刚回到教室还没坐热凳子,外面便有宫里来的宫人说官家要见他。
苏景殊:……
刚和两位先生说官家没空搭理他,这边官家就派人来了,说曹操曹操到,莫非他们官家不是姓赵而是姓曹?
上次检阅火器时他只远远的见过官家一面,还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忽然要去见人他还真有点紧张。
苏景殊和同窗们打过招呼跟宫人离开,看来人面上带笑应该很好相处,于是大着胆子上去攀谈。
是让他一个人去见官家还是有其他人陪同?如果有的话会是谁陪同?
他不知道面圣的规矩,也不懂御前有什麽忌讳,身上的衣服也没换什麽都没收拾,就这麽去见官家真的好吗?
虽然他在检阅火器那天之後就对官家越来越不满意,但是再不满意人家也是官家,不是他一个升斗小民能置喙的。
坊间都在传官家的身子不大好,怎麽还有心情召见他?
该不会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要喊他陪葬吧?
爹呜呜呜呜呜~
怕怕!救救!
皇帝的身体的确不大好,这些天清醒的时候少昏沉的时候多,就算醒了也不搭理人,仿佛人出来了魂儿却丢在了宫里一般。
曹皇後要主持宫闱没空贴身照顾,只让太医院的太医给他好生医治,又将赵曙夫妻和几个孩儿都接到京郊别院来让他不用担心老赵家後继无人。
养子几次三番被送出皇宫,身子没有被毒害彻底,小夫妻俩儿女双全,孩儿们各个聪明灵巧,将来肯定不会再出现皇帝无子的情况。
皇帝:……
皇宫的问题已经暴露,将来肯定不会再有无子的皇帝,也就是说大宋的皇帝中没有亲生儿子的只有他赵祯一个。
官家越想越难受,如果眼前这些孩儿是他的亲孙子亲孙女他一定高兴的很,可惜不是。
养子在他面前恭谨守礼很是孝顺,但是他知道那孩子因为早年的事情早已和他离心,如今孝顺也只是遵循孝道,并不是真的拿他当父亲。
孙儿孙女们以前都没怎麽见过他,更不用谈感情。
这让他怎麽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官家不愿看见孩子们,曹皇後也不强求,官家不拿孩子们当亲孙儿她当。
小夫妻俩都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以前因为官家的几接几送疏远了好些年,皇宫有毒的事情暴露出来後所有人都後怕不已,话说开了之後感情更胜从前。
她这辈子没有亲生儿女,有养子养女也够了。
别院清净,官家病的晕晕乎乎不理政事,二府三司每日派人前来探望,坐镇中枢的相公们都是能臣,不会因为皇帝不在就让朝堂瘫痪。
官家忽然清醒要召见苏家小郎,消息传到曹皇後那里曹皇後也很惊讶。
莫不是回光返照?
她对苏家小郎早有耳闻,据说是个天赋异禀的神童,小小年纪心性颇佳,连开封府的包黑子都对他赞不绝口。
而且那孩子幼年有过奇遇,时隔多年还能将当年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之前辽国使臣进京,正是他献上的炸药才没有让朝廷颜面尽失。
真定曹氏是武将世家,真定府再往北没多远就是燕云十六州,朝中因为主和主战吵的不可开交,主和的臣子占尽上风,但是武将那边却大部分都主战。
虽然武将的话在朝堂上起不到任何用处,但是他们都想着有朝一日夺回燕云打到契丹人的老家。
炸药一出,广备攻城作的工匠们改良火炮,或许不久的将来广备攻城作就真的能和它的名字一样变成为了攻城而制作武器的作坊。
攻城作攻城作,做出来的武器只能用于防守可不能称之为攻城作。
曹皇後略一思索,召来宫人吩咐了几句,然後端坐在院中继续煮茶。
官家要召见苏小郎,她见见苏家主母也没什麽。
苏景殊不知道他娘很快也会到别院,知道官家要见的只有他一个人後越想越觉得害怕。
从太学到京郊别院的路上,他脑海中的皇帝已经从懦弱无能一心只想生儿子变成青面獠牙一心只想吃了他。
那什麽,宫里没有什麽吃小孩儿能大补的邪恶秘方吧?
虽然他还是童子身,但是他最多只能贡献点童子尿,别的想都不要想。
他不是唐僧,吃了他不能长生不老,要他陪葬下辈子也生不出他这麽聪明的小孩儿,官家不要异想天开!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小小苏的脑洞控制不住发散,没一会儿就鬼怪闹事妖魔横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的不是汴京城外皇家别院而是西游世界凶残邪恶狮驼城。
带路的宫人看他那麽紧张哭笑不得,安抚了几句看没什麽效果也不说话了。
官家是人不是妖怪,他们官家的脾气再好不过,苏小郎又是有功之人,官家召见只会奖赏不会责罚,哪儿就要怕成这个样子了?
别院风景宜人,大夏天的凉风阵阵,刚一进去就令人精神一振。
苏景殊将脑海中千奇百怪的念头甩出去,到了别院反而冷静了下来,一边走一边欣赏别院的景色,心里的小人儿止不住的咬手绢儿:世上的有钱人那麽多,为什麽不能多他一个?
皇帝难得起身坐在外面,在宫人的伺候下用了一碗粥,看上去气色还算不错。
派去传召的宫人回来,不多时便带着他要见的人来到院子里。
少年郎约莫十三四岁,身量不算太高,模样却生的极好,第一次来到别院也不显得拘束,举止得体落落大方,虽说礼数有些不周到,但这只能怪他召见的仓促,怪不得苏家小郎。
若他的孩儿能长大成人,肯定也是这麽讨人喜欢。
可惜……
皇帝心中慨叹,面色越发柔和,“景哥儿是吧?到朕这里来。”
苏景殊面上乖巧,心中越发警惕,“官家。”
“朕听闻你幼年在山间有奇遇,防疫之策和铅汞丹砂有毒皆是奇遇中所知。”皇帝好脾气的说道,“可否从头开始讲给朕听听?”
他已经派人去四川下诏,但是西南一带动乱颇多,百姓尚且藏匿于高山深谷之中,江湖中人想要躲藏,官府想找人并不容易。
也不知道他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那些唐门弟子。
苏景殊:……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第65章
*
别院景致极好,小桥流水明丽雅致,是个休养身体的好地方。
皇帝比苏景殊想象中的还要和气,不去想他干过的那些糟心事儿,看上去只会觉得这是个钟鸣漏尽的可怜人。
病弱瘦削,面容和善,仿佛是家里许久未见的长辈,没有半点皇帝的架子。
但是他干的那些糟心事儿实在没法让人忽略。
小小苏将满脑子不合时宜的想法扔出去,乖乖巧巧将那个不知道被多少人补充过细节的奇遇再讲一遍。
官家想找就找吧,反正找也找不着。
皇帝耐着性子听着,越听越遗憾没能早些年知晓世间还有唐门这等神秘的江湖世家。
也是,唐末五代战乱,不知道多少人隐世不出或是远洋出海。
大宋建国至今繁华昌盛,天下承平日久,百姓安居乐业,但是和盛唐相比依旧算不得什麽。
那些隐世不出的大才祖上见识过盛唐的辉煌,再看他们大宋,唉。
燕云十六州丢失已久,生活在那里的百姓或许已经自以为是辽人而非宋人,贸然开战苦的是边地百姓,现在这样就挺好。
能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人家能隐姓埋名几百年肯定有他们的想法,要是朝廷想找就能找到,那些人也不会冷眼静看外面的风云变幻。
找不到正常,找得到才让他惊讶。
苏景殊不知道眼前之人在想什麽,只是认真的重讲他的故事,讲的时候还不忘调整故事细节让故事显得更加合理。
绘声绘色生动活泼,出门找个瓦子上台表演肯定能赚大钱。
没办法,才华压不住,他就是那麽耀眼。
少年郎朝气蓬勃,眼眸清亮举止大方,讲起过往经历侃侃而谈,丝毫没有因为面前坐着的是皇帝就拘束畏缩。
皇帝笑着笑着眼前就花了,如果这是他的皇儿,不用朝中群臣催促他自会立皇儿为太子。
可惜好孩子都是别人家的。
多想无益,还是别想了。
皇帝抿了口茶压下喉头痒意,然後放下茶杯赞道,“包卿说景哥儿年初便考入太学,两位兄长今年也都考中进士,一门三子皆不凡,可见家学渊源。”
苏景殊心里的小人小鸡啄米般点头,头顶的气泡里写满了“有眼光”“就是就是”“家学棒棒哒”,面上却还得矜持的表示官家过奖。
他们家只是有一点点好,也没有特别好啦。
少年郎心里想的都表现在脸上,嘴上说着没什麽,眼里的骄傲都快溢了出来。
皇帝眸中划过一抹笑意,说起话来越发放松。
朝中臣子拉帮结派,这个看那个不顺眼,那个对这个不服气,议事时含沙射影互相挖坑,私底下的诡谲伎俩更是没断过,弄得他想起上朝就头疼。
二府三司的重臣浸淫官场几十载,皆是老谋深算之辈,虽不至于像其他人那样勾心斗角,但也各有各的打算。
见多了朝臣或汲汲营营或左右逢源的场面,再见到这种天真无畏的少年郎很难不喜欢。
这个年纪还没学会怎麽遮掩小心思,心里想什麽一眼就能看出来,等他过些年再长几岁,到时再到他跟前可能就和其他朝臣没什麽两样了。
说来说去都是君臣有别,话里话外都是天下苍生。
君臣有别也没见他们骂他的时候少骂几句。
皇帝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这辈子过得不值。
辛辛苦苦几十年,最後落得一场空。
别人百年之後去地底下要考虑怎麽向列祖列宗交代生前功过,他不一样,他得去质问列祖列宗为什麽给他留下个有毒的皇宫。
子嗣何等重要,太祖太宗、额、太祖、太祖那里怕是不好说,太宗的话,养子同样是太宗的子孙,太宗可能也不会在意。
能听他哭诉的只剩下他爹真宗皇帝一个,可他爹也是毒皇宫的受害者。
难道他生前无计可施,死後也无处伸冤不成?
这日子还怎麽过?
皇帝悲从中来,想到伤心处又想落泪。
苏景殊:!!!
怎麽了怎麽了?
他也没说什麽,官家怎麽开始掉眼泪了?
旁边伺候的宫人对此见怪不怪,几个人过去给他们官家端茶倒水小意安慰,几个人带被吓到的小郎君出去,熟练的一看就知道这种场面最近没少发生。
苏景殊:……
所以他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给官家讲个故事?
别人讲的不好听,非得他这个当事人来讲才好听?
奇奇怪怪。
官家没有发话让他离开,宫人也不敢直接送他走,只带着他在院子附近欣赏景色。
皇家别院处处精致,寻常可看不到这麽好的景儿。
苏景殊也不着急,让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今天被传召至御前本就超乎他的意料,他不介意在这儿多转两圈。
看看皇家别院长什麽样,回去给哥哥们写信就有谈资了。
哥哥们没有见过皇家别院吧?他不光见过,还在里面转悠了好几圈,此情此景完全值得写个游记寄个哥哥们看。
小小苏在心里酝酿草稿,然而他还没看几处景色,官家那边就又有人让他们回去,只能遗憾的将他的游记草稿往後放。
他们出去赏景的这点时间皇帝已经收拾好心情,兴许是身体撑不住,这次没有和刚才一样说家长里短,而是直接命宫人宣读圣旨。
苏景殊有些傻眼,讲故事就讲故事,怎麽还上圣旨了呢?
接圣旨有什麽规矩?和电视剧里一样呼啦啦全跪下?
周边的宫人都没跪,也就是说需要跪下接旨的只有他自己?
别那麽快别那麽快,他紧紧紧紧紧张!
小小苏紧张兮兮不知该如何是好,圣旨到手里时还一脸懵逼,甚至没有听清宫人刚才念的是什麽。
宣读圣旨的宫人笑的和善,“苏小郎,还不快谢恩?”
少年郎晕晕乎乎,“谢谢官家。”
皇帝被他这反应给逗笑了,又打起精神勉励几句,然後叹道,“可惜晏公去岁也走了,他若是知道大宋治下还有景哥儿这般神童,想必也会心生欢喜。”
神童与神童相见,自是要惺惺相惜。
国子监改制是他和范公当年一手推行的,自范公离世,国子学故态复萌,太学却没像国子学那样直接恢复到改制之前。
景哥儿这个年纪的学生在国子学很常见,在太学中可不多见。
这般年纪便考入太学,天资努力皆不可或缺。
这孩子心性天赋皆上佳,今後必定大有作为。
可惜了,范公和晏公都没看到。
皇帝说完之後便让左右将苏景殊送回太学,今天说那麽多他也乏了,得回去好好睡一觉才行。
虽说他肯定看不到苏小郎施展抱负的那一天,但是这孩子是他在位时发掘出来的良才,後世提起时也会将他们君臣放在一起。
他这一生施行仁政,朝中能臣辈出,大宋日久承平,百姓安居乐业,边疆鲜有战事发生。
几十年来励精图治,他自认无愧于江山无愧于百姓,唯有子嗣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等他百年之後,太祖太宗真的不能给他个说法吗?
别院中凉风怡人,苏景殊跟着宫人往外走,手里拿着圣旨比拿着炸药难受得多,要是当初他爹和先生们看到他大喇喇抱着炸药往外跑就是这种感觉,那他知道老爹和先生们为什麽那麽生气了。
刚才脑子里晕晕乎乎什麽都没听见,现在也不好问,所以他回去後能拆开圣旨看看里面写的是什麽吗?
他知道圣旨里写的是嘉奖,但具体是什麽嘉奖得打开之後才知道,莫名有种圣旨就是盲盒的感觉,手里拿着盲盒却不能拆,这种抓心挠肺的感觉谁懂啊。
小小苏恨不得直接飞回太学寝舍拆盲盒、啊不、拆圣旨,但是越想走越走不了。
这边刚从官家的院子里出来,那边赵团练的人已经在等着了。
不对,现在已经不能称那位为赵团练。
前不久官家刚将养子封为齐州防御史、巨鹿郡公,现在应该尊称爵位。
苏景殊努力扒拉着他知道的消息,争取待会儿见面的时候不要太乱七八糟。
早知道官家真的要召见他,他肯定提前去找各位直讲学习面圣的礼仪。
在大家都很讲规矩的时候忽然冒出来个不讲规矩的真的很显眼,他不想成为那个现眼包。
来之前应该让梅先生多说几句面圣的注意事项,现在弄得老感觉旁边这些人都在笑话他。
新科进士殿试之前都得统一培训,官家这召见也不提前给他打个招呼。
不妥不妥实在不妥,建议以後改正。
官家召见的时候已经那麽没法说,皇子召见会是什麽情况他都不敢想。
小小苏长叹一声,感觉前路是如此的艰难。
赵曙住的地方离官家不远,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还要早晚两次给官家请安,离的太远不方便。
这会儿房间里不只有他自己,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大的那个看着十岁上下,小的约莫三四岁,正是他的长子赵仲针和次子赵仲乱。
两个孩子都满眼好奇的看着外面等着见传说中的苏小郎,祖母说那位苏小郎可以过目不忘,那他读书的时候肯定特别轻松,厚厚的一本书看一遍就能背下来,那麽厉害的本事他们也想有。
赵曙无奈,“你们两个消停点儿,待会儿别把人吓着。”
赵仲乱年纪小,才不管他爹说什麽,要不是被哥哥拽着逃不脱,他现在已经屁颠屁颠跑去院子里玩了。
“爹爹放心,孩儿很有分寸。”赵仲针按着活蹦乱跳的弟弟,一本正经的给他爹解释道,“孩儿前些天去八王爷府上玩耍,叔祖父说苏小郎曾经和他们一起进过开封府,他肯定不会被吓着。”
八王爷是真宗皇帝的同辈兄弟,辈分一层一层数下来,赵仲针兄弟几个得管八王爷叫曾祖父。
他口中的叔祖父不是别人,正是和庞昱针锋相对的八王爷之子赵清。
年纪没差几岁,却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孙子。
没办法,只能怪他们爹辈分低。
赵曙只知道苏家在开封府隔壁,并不知道苏景殊和赵清一起进过开封府,趁人还没来饶有兴致的和儿子打听,“他们为什麽会一起进开封府?打架斗殴?”
如果去开封府的只是苏小郎他不好说,但是赵清去开封府绝对是被抓进去的,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
赵仲针重重点头,“叔祖父说那苏小郎和庞昱是一夥儿的,连打架都不会打,两边打起来之後就知道往边儿上躲,这样的小弟只有庞昱看得上。”
“可爹打听到的消息不太一样,爹打听到的苏小郎分明是太学的学生。”赵曙笑道,“赵清和庞昱都在国子学,他们打架为什麽会有苏小郎加入?”
苏家年前才搬到京城,苏洵和二子苏轼苏辙才名远扬,但也只是名气大,父子三人并没有刻意结交权贵,和八王爷庞太师都没有交集。
苏小郎考的是太学,人家怎麽会牵扯到国子学两大魔王的恩怨之中?
赵曙好歹在京城生活了二十多年,皇亲国戚家的情况还是知道的,八王爷和庞太师在朝堂上有多正经,私底下提到儿子的时候就有多头疼。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小郎不像能和那几个小子玩到一起的人。
赵仲针歪着脑袋想了想,感觉他爹说的有道理,可是叔祖父当时说的那麽肯定也不像假的,要不待会儿苏小郎来了问问?
因为打架被抓去开封府不是什麽值得宣扬的事情,这种事情直接问会不会有些失礼?
父子俩嘀嘀咕咕,小豆丁赵仲乱还在状况之外,“打架打架!我是大将军!威震四方的大将军!”
赵曙挑了挑眉,“二哥儿会用词了?谁教的?”
赵仲针:……
赵仲针颇有些难以言喻,“叔祖父教的,他带二哥儿一起去堵庞昱,仗着庞昱不敢对二哥儿动手直接把庞昱给气哭了。”
他找过去的时候庞昱气的哇哇大哭,他们家二哥儿拿着一柄木剑威风凛凛见谁戳谁,疯的动用了五六个人才把他按住。
臭小子才这麽大点儿就那麽能折腾,长大之後肯定也是个混世魔王。
建议别让这小子再和八王爷家的叔祖父混在一起,不然将来肯定管不住。
赵曙:……
不愧是他的儿子,很有志气。
苏景殊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有小孩子在喊“收复燕云”“我是大将军”“封狼居胥饮马瀚海”,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他们官家闻契丹色变,里面喊话的是哪位?这心气儿很不官家啊!
他喜欢。
引路的宫人先进去通报,没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就停了下来,苏景殊小心翼翼的瞅了一眼,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被另一个小孩儿捂着嘴巴扑腾,“封狼居胥”的豪言壮语全部变成了“呜呜呜呜”。
很好,硬核静音,这行径也很不官家。
小小苏规规矩矩的朝主位坐着的赵曙行礼,然後还有旁边那俩小孩儿。
幸好这年头行礼只是行揖礼不用磕头,不然他非得变成个磕头虫不可。
本朝宗室待遇极好,拿眼前这两位来说,大点儿的那位刚出生就被授为率府副率,随着年龄增长官职也跟着涨,现在有没有十岁不确定,但是人家已经是右千牛卫将军了。
小一点的也是出生就被授为率府副率,如今不过三四岁已是和州防御使。
出生就站在了别人的终点上,在大宋姓赵真的能过的很舒坦。
苏景殊心里感叹了几句,却也没觉得他现在有哪儿不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人家什麽情况外人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家现在过的很好就够了。
皇家怎麽了?皇家也没有他爹他哥在後世的名声大!
他爹牛逼,他骄傲。他哥牛逼,他也骄傲。
叉腰.jpg
赵曙笑着招呼了一声,他喊这少年郎过来也没什麽事儿,只是听到官家召见苏家小郎後心血来潮凑着也见上一面。
其实他最想见的不是苏家小郎,而是苏家二郎。
苏家二郎苏子瞻的文章他都看过,虽然京城如今流传更广的是他们父亲苏洵的文章,但是他更喜欢苏子瞻文章里那种汪洋恣肆无拘无束。
宗室子弟拘束甚多,他因着幼年被接进宫中教养,平日里干什麽都有人盯着,此生虚度二十余载也不知自由是何种滋味,见到那些文章後更是感触颇深。
不知道什麽样的人才能写出那样的文章,可惜他的身份不好主动结识文人,想见也一直无缘见到。
见不到苏子瞻,见见他弟弟苏子、苏小郎叫什麽来着?
赵曙顿了一下,他倒是知道苏家小郎大名叫景殊,字是什麽还真不清楚。
算了,换个称呼便是,“京中盛传苏家一门皆才子,今日得见小郎,果然名不虚传。”
苏景殊面对这些一夸夸全家的话已经能应付的非常熟练,但是听着听着就察觉出不对劲儿了。
正常一夸夸全家的都和官家差不多,主要关注点都在他爹身上,他爹的名气比两个哥哥加起来都大,关注点不在他爹身上而换成他二哥的还真不多见。
天啦撸,二哥这是要崛起反超老爹了吗?
小小苏心中兴奋,小夥子有眼光,没错没错没错,他二哥就是那麽优秀。
可惜现在他哥人不在京城,不然他好歹得给这俩人引荐引荐。
如果能引荐的话。
皇帝养子这个身份不一般,这位想见他二哥的话应该很容易才对,到现在人走了也没见着应该有别的原因吧?
不懂,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眼光真的很好。
苏景殊本来还有点紧张,官家找他他大概知道是为了什麽,这位找他他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既然是为了他二哥来的那就没问题了,两个粉丝凑在一起能说的话多了去了,就算身份相差巨大也绝对不会冷场。
赵仲针:……
不是,你们怎麽回事儿?
爹爹,刚不是说好让他来问?怎麽您自个儿说起来就没完了?
然而沉浸在粉丝会面中的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来自旁边的幽怨目光,从苏子瞻的诗词有多精彩说到苏子瞻的文章有多惊艳,要不是兄弟间私下里的相处不好往外说,小小苏甚至想把大苏日常生活中的糗事都说出来。
当然这只是想想,什麽能说什麽不能说他还是很清楚的。
赵仲针鼓着脸坐在旁边听着,警告弟弟不要捣乱,等小豆丁眨巴着眼睛应下来然後松开手端起茶杯上前,“爹爹,您口渴吗?”
赵仲乱也乐颠颠的走过来,“苏小郎,你口渴吗?”
赵曙:……
苏景殊:……
赵曙接过儿子递过来的茶水,假装刚才什麽都没有发生,很是正经的说道,“大哥儿先前听说苏小郎和国子学的学生一起进过开封府……”
“爹爹!”赵仲针有些脸红,他还没决定要不要问呢,爹爹怎麽直接问出来了?
万一苏小郎真的因为打架斗殴进的开封府,这让他多不好意思?
苏景殊倒不觉得不好意思,当初那事儿本来就和他没有关系,他有什麽好不好意思的,该不好意思的事庞昱和赵清才对,“当日的确进过开封府,只不过是因为路过不慎被卷入其中,此事开封府的衙役和庞小公子都能作证。”
他这麽一心向学的好学生怎麽可能打架斗殴,就算打也是偷摸着套麻袋打,绝对不会让人看见动手的是他。
赵仲乱眼睛亮晶晶的端了杯茶过去,自以为很小声的问道,“小郎小郎,你家里还有炸药吗?”
就是那个能把坏人炸上天的炸药,可厉害可厉害可厉害的炸药,还有吗?
如果还有的话,可不可以分给他一点点?他可以拿家里的宝贝来换,他还有好多金锞银锞,都可以拿来换炸药,苏小郎可不可以分给他一点点?
只要一点点就好,他不会跑去打契丹人的。
苏景殊:……
庞昱到家里找他的时候提到的那个才三岁的二哥儿就是眼前这位没跑了。
上来就要炸药,小小年纪就想打契丹人,很好,武德充沛。
想想刚才听到的“封狼居胥”“饮马瀚海”,苏景殊竟然有种这位小防御使将来去当大将军肯定比官家敢打的感觉。
可惜宗室王爷肯定不能带兵,最多最多像八王爷那样在朝中掌权,兵权是万万碰不得的。
他以前以为大宋和辽国打仗败多胜少是朝中主和派占上风不让打的缘故,最近了解的多了才发现还有制度的问题。
只要制度不改,就算主战派占上风大宋的武力值也上不去。
大宋的兵制和唐朝不一样,唐朝的府兵制在盛唐之後便崩溃了,他们如今实行的是募兵制。
当兵有要求,从太祖的“兵样”开始,至今已有完整的等长杖制度。
所谓等长杖,便是以不同长度的木杖为度量标准,按身高分等第。
按理说这样招募而来的兵应该很优秀,但是实际招募士兵时却并不会真的按照等长杖制度来。
朝廷招兵的时候不会真的看身高,等长杖制度只是摆设,符合要求的新兵根本找不出几个人。
而且本朝招兵还有一个要求,就是士兵必须在身上看得见的地方刺字,刺完之後官府才发放物资。
後世身上有刺青或者坐过牢之类的都属于档案有问题不能当兵的,这边的规矩和後世截然相反,想当兵就得先刺字,不然就算没编制什麽都没有。
看狄青的入伍经历就知道,如果不是当初脸上被刺字,他或许连兵都不会当。
当兵要刺字,犯罪也会刺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身上刺字,所以很多良民都不愿意参军当兵,这麽一来朝廷招到的兵里很大一部分都是犯过事儿的地痞流氓。
为了不让地痞流氓闹事,官府主动将那些人招入厢军,朝廷发军饷养着那些人就能保住民间的太平。
也不知道哪个大聪明想的主意。
总之就是,大宋的军队数量很多,军饷消耗巨大,但是战斗力却完全和人数军饷不成正比。
最要命的不是兵源有问题,是朝廷怕将领拥兵自重实行的更戍法。
将不知兵,兵不识将,除殿司的捧日和天武两军外,所有的军队都“更番叠戍”,压根没有固定驻地。
据说太祖施行更戍法的理由有两条,一是使“将不得专其兵”,二是使军士“均劳逸,知艰难,识战斗,习山川”。
将不得专其兵,没有亲兵护卫便绝了武将割据的可能。
只用文吏守土,将各路军队纵横交互移换屯驻,不让将领和士兵在同一个地方待太长时间,同样能减少他们勾结地方的可能。
为了让武将不能威胁皇权,太祖利用更戍法造成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势态可谓是煞费苦心。
而让士兵“均劳逸,知艰难,识战斗,习山川”,说是制更戍之法可以让将士们习山川劳苦、远离妻子故土,还有人说让士兵大部分时间在外面驻守没时间在家待着,这样就能减少小孩儿的出生,使天下“人人少子而衣食易足”。
苏景殊:???
连“少生优生幸福一生”都出来了,这真的是古代吗?
本朝的皇位来自“和平演变”,太祖黄袍加身之後防备武将他能理解,将不知兵兵不识将,这样就可以让将领没有造反的能力。
虽然牺牲了战斗力,但是保证了皇帝的安全啊。
阴阳怪气.jpg
但是说让士兵全国各地轮流跑好让他们远离妻子少生孩子是不是有点过分?
这是人口就是生産力的古代,汴京人口达百万住着拥挤不代表别的地方也拥挤,天底下除了汴京还有哪座城池能有那麽多人?
汴京之外穷的叮当响,正是应该大力发展人口的时候,这时候讲究少生优生是不是有什麽大病?
而且移换戍守之地长途跋涉,南方禁军移屯北方还好,北方禁军移屯到南方会不服水土,经常“一往三年,死亡殆半”。
士兵都死在路上了,哪个还有心情打仗?
还有那将不知兵兵不识将,将军不认识手底下的兵,士兵不知道哪个是他们的主将,这种情况下能打胜仗才见鬼了。
就算不隔几年就挪窝,士兵对主将没有归属感,主将也没有心情好好练兵。
想想也知道这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儿,辛辛苦苦两三年,好不容易要打仗了结果来了个新将领或者他练出来的兵去了一个新地方,最後功劳成了别人的他自己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谁受得了这委屈啊?
于是乎,大宋要打仗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
平时更戍轮换,有仗要打时让各种番号的禁兵指挥临时拼凑成军,各个指挥使临时委派的统兵官之间号令不通不相管辖,指挥部的命令发出去只有一部分士兵能听懂,听懂了也不一定按命令行事,因为发布命令的指挥使他们不认识。
不得不说,这种情况下狄青还能在西北把西夏打的嗷嗷叫真是不容易。
看他们官家对打仗的态度估计在位时不会改兵制,也不知道大宋的兵制後来有没有改,反正他感觉这个更戍法纯纯有病,比让文官和宦官来统兵更加有病。
可惜王安石王叔父返乡守孝去了,不然他肯定要找王叔父说道说道。
身为他能记住的大改革家,王叔父肯定能扛事儿。
不过过几年再说也来得及,他现在还是个什麽都没有的太学生,连进士都没有考就去掺和政事妥妥的掀不起半点水花。
不是所有人都是他爹,没有功名也能凭本事让人觉得他有资格参政。
街头巷尾对政事侃侃而谈的读书人多了去了,没见谁能说出什麽有见地的看法,绝大部分都是“我觉得”“我以为”“我认为就该这样”。
如果他上去就说他觉得更戍法怎麽怎麽不好,朝廷应该怎麽怎麽做,在别人眼里他和那些指点江山的读书人没有区别。
哦,不对,他还得再添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名头。
人家好歹是四十五了屡试不第才那麽多,他这连考都没考就直接步入指点江山的阶段,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是什麽?
苏景殊遗憾的抿了口茶,看着眼前虎头虎脑的小防御使跟看大宝贝一样。
小宝贝蛋现在这种心态很好,一言不合就是打,总之不能受欺负。
这就是在民间长大的好处吗?
真该让官家也多去民间走走,看看民间百姓到底是什麽想法。
他觉得百姓不愿意开战,他觉得百姓愿意花钱,他觉得这样用钱买平安是衆望所归。
他觉得他觉得都是他觉得,实际上百姓真的是这麽觉得吗?
比起钝刀子割肉,大部分百姓还是希望打一场吧?
赵仲乱年纪小知道的却不少,前些日子辽国使臣来京城,他没事儿就让下人带他去外头看热闹。
虽然每次都以被气哭结尾,但是挡不住他第二天继续往外跑。
赵仲针的情况和他差不多,不过赵仲针毕竟大了几岁,不会气到自己掉眼泪,他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会回家问他爹,于是最後生闷气的就变成了他爹。
苏景殊不惊讶这两位知道炸药和他有关,只咬死了他身上半根炸药都没有。
皇家的消息比外面灵通,很多外面不知道的事情对他们而言都不是秘密。
民间百姓只知道炸药是广备攻城作的工匠研制出来的,一造出来就立刻把辽国使臣吓的屁滚尿流,连辽国的小王爷被他们包大人铡了都不敢吭声。
是的,很多百姓以为耶律梦龙被铡是因为他到京城後嚣张跋扈欺淩百姓,包大人为了给百姓做主不顾官家阻拦扛着辽国的压力愣是直接从重处罚把人给铡了。
行刑那天京城百姓感动的不要不要的,甚至有人说如果包大人被贬出京他们就跟着包大人一起走。
幸好官家脾气好,换个疑心重的官家这话传出去根本没法收场。
包大人在民间名声好是好事,但是好成这样实在是打皇帝的脸,哪个皇帝能容得下臣子的名声比皇帝还大?
他们官家容得下。
所以说脾气好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当然,也可能因为这是《包青天》的世界观,包大人的安全由世界意识守护,官家和朝臣都不觉得他名声大有坏处,只能看到清正廉明的包公对朝廷好的一面。
唉,真正的世界就是比电视剧复杂,看电视的时候看包大人判案厉害就完事儿了,谁想过这些啊。
不知道包大人现在在干什麽,知道他被官家召到京郊别院了吗?
如果知道的话,包大人会派人过来接他吗?
小小苏分外期待有人过来陪他,倒不是独自一人应对不来,而是觉得旁边有个熟人安心。
他身上没有炸药,他家里也没有炸药,想要炸药只能去广备攻城作要,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读书人,炸药那种东西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小祖宗啊,别翻了真的没有,他直接从太学来的,身上要是能随便翻出来炸药直讲先生们能削死他。
屋里正闹腾着,外面又有宫人进来传话。
赵曙听了之後看了眼被他儿子缠着要炸药的苏景殊,起身将闹人的二儿子抱起来还他自由,“圣人方才召见了你母亲程夫人,正好程夫人要回城,圣人差人来问你要不要和你母亲一起走。”
苏景殊立刻点头,“要!”
皇帝称官家皇後称圣人,也就是说他被官家召见的同时他娘也被皇後召见。
果然喊爹没用,不管什麽时候娘亲才是最可靠的!
赵仲针主动请缨,“爹爹,孩儿送苏小郎去大妈妈那里。”
说完,不等赵曙回答便催着苏景殊往外走。
赵曙摇摇头,“傻小子,炸药是轻易能让你们拿到的东西吗?”
赵仲乱窝在他怀里,可怜巴巴,“爹爹,为什麽不能拿炸药?”
他们搬到别院前他听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刚讲到唐朝某个大将军率领大军扛着火炮轰隆隆灭了西域七十二小国,马上就要讲到最精彩的地方,然後他们就搬到城外来了。
他还等着去听大将军凯旋皇帝封赏,也不知道回去後还有没有这一出。
赵曙哭笑不得,不知道这小家夥到底哪儿来那麽多小爱好,瓦子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大人,他一个还没人家大腿高的小孩儿能听懂多少?
“爹爹不要小瞧人,孩儿能听懂的可多了。”赵仲乱气鼓鼓的攥起小拳头,“那个唐朝的大将军一炮灭一国,厉害着呢。”
赵曙捏捏他的鼻子,“咱们大宋才刚研制出厉害的火炮,唐时哪儿来的火炮?还西域七十二国,你知道西域在哪儿吗?”
赵仲乱歪歪脑袋,“不知道,但是孩儿长大以後可以去打下来,打下来就知道在哪儿了。”
赵曙:……
不知道西域在哪儿,但是下意识觉得西域不在他们大宋的控制范围内,可见大宋武力之弱连三岁小儿都心知肚明。
另一边,苏景殊跟着赵仲针去找他娘,走着走着旁边的小少年忽然问了一句,“炸药真的能炸塌城墙吗?”
小少年的语气不像刚才在屋里时那麽轻快,而是郑重其事的想听一个答案,“我爹爹说广备攻城作的炸药可以炸塌屋舍也可以炸塌城墙,但是他一直不准我去看。苏小郎,攻城作新造出来的炸药当真有那麽厉害?”
“当然是真。”苏景殊停下脚步,垂眸略一思索,然後状似不经意的说道,“甚至可以轻易炸掉皇宫哦。”
第66章
*
皇宫有毒肯定要处理,但是具体怎麽处理现在还没有定下来。
既然怎麽处理还没有定下来,为什麽不能炸掉?
好东西要藏着掖着,但也要拿出来一部分让百姓安心。
赵仲针不是不晓世事的单纯少年郎,他读书读的好,也有眼睛有耳朵去看去听。
京城之外什麽情况他年纪小还没来得及去见识,京城的生活百态却一清二楚。
书上学的是一回事儿,亲眼见到的又是一回事儿,他可不想当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生。
爹爹总说他意气用事,他觉得他从来没有意气用事,他们家二哥儿动不动就“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才是真正的意气用事。
臭小子字都不认识几个,出去玩听了几个词就记心上了,自那之後三句话不离霍去病,做梦都是西规大河列郡祈连。
要他说二哥儿名字取的就不行,仲什麽不行非得叫仲乱,现在可好,想让他稳当都不行。
他只是抱怨了几句朝廷面对辽国太软弱爹爹就说他意气用事,怎麽不说二哥儿成天嚷嚷当小霍去病是暴脾气?
年纪小就是好,长大了说什麽都得三思。
三思归三思,该说还是得说,爹爹又不是外人,要是连爹爹都不能说,那还不如让他当个哑巴。
苏小郎刚才的话让他有了点小想法,就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赵仲针试探着问道,“春日里金明池阅兵气势恢宏,苏小郎可曾看过?”
苏景殊眉眼弯弯,心道这次可能真的遇见宝了,“金明池难得开放,来到京城自然不能错过金池夜雨。”
後世逢年过节有阅兵仪式来鼓士气振军威,现在也有阅兵。
每年三月汴京城城西的皇家御苑琼林苑和金明池就会对百姓开放,两座御苑一文一武,都是皇家举办大型活动的场所。
春闱之後皇帝宴请新科进士在琼林苑,所以那场宴席又被称为琼林宴。
两个哥哥都已赴过琼林宴,家里其他人没法进琼林苑,隔壁的金明池也够他们逛的。
金明池周围九里三十步,因为引金水河之水注入所以称之为金明池。
五代後周为了征伐地处水乡的南唐而特意在城西开凿出来一处人工湖来让将士们熟悉水战,就像当年汉武帝为了训练水军而在长安城西开凿昆明池一样。
经过大宋几位帝王的扩建,如今的金明池早已不像最初那样只是个人工湖,而是亭台楼阁样样俱全的皇家御苑,只在战时用作水师演练,平时更多的是用来游玩。
御苑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允许百姓进入,东岸临时搭盖彩棚供百姓看水戏,西岸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最适合临岸垂钓结伴春游。
金明池正南棂星门与琼林苑的宝津楼相对,两座御苑门内彩楼对峙,每年开放时彩棚遍地,丝毫不比城内的勾栏瓦舍差。
独乐乐不如衆乐乐,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都能参与进来,连平时最爱打小报告的御史台都会提前张榜表示他们这些天不弹劾出门游玩的官员。
御苑一年就开放一个月,不玩尽兴多亏。
百姓去那儿主要是为了玩儿,皇帝和群臣驾临金明池还要检阅水师。
金明池内的亭台楼阁都是水上建筑,中有仙桥可通大船,池面宽广可供水军演练,西面有教场亭殿炮石壮弩,还有水心五殿供皇帝和群臣观看水师演练。
有水军演练,为什麽不能有马军步军演练?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只要士气上来,就算兵制不改也不至于和以前一样老是打败仗。
皇宫是大宋的门面,各地的城池城墙很坚固,皇宫的宫墙只会比那些城墙更坚固。
他们炮兵今天能轰隆隆把皇宫给夷为平地,明天就能开到幽州城下把幽州的城墙轰出一串儿大窟窿。
先把地盘给抢回来,轰成废墟後再重建都没关系,正好给当地的百姓提供工作岗位免得让他们生出动乱。
别说朝廷没钱,大宋缺什麽都不会缺钱,朝廷没钱就想办法从权贵身上要,天底下那麽多富可敌国的大户,实在不行就吃两户反哺百姓。
贫苦百姓都能勒紧裤腰带给宋辽太平凑岁币,到时燕云十六州打下来,没道理再让百姓为战後重建掏钱。
咳咳,扯远了。
总之就是,让百姓参与到阅兵之中好处多多。
反正皇宫肯定要重建,直接拿皇宫当演练场所还省得再费劲堆土山搭营寨,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但是这话不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炸皇宫那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怕他这边说出来明天就会被抓走刺字然後去西军和狄青作伴。
狄青跃马扬刀威风凛凛,他灰头土脸去战场上当炮灰。
统哥啊统哥,你为什麽是个种田游戏,换成东水寨发行的某个名为武侠实际上却朝着仙侠狂奔的游戏多好。
只怪上辈子玩的游戏不对,要是游戏玩对了,他弃文从武、额、文好像不能弃,这年头当武将没前途,单纯的武将太受欺负,他这脾气十成十的受不了。
没办法,谁让军中掌权的不是武将而是文臣和宦官。
苏景殊越想越头疼,索性把问题都抛之脑後,只要他不想,烦心事儿就追不上他。
他没法说的事情眼前这位有办法说,既然刚才都心照不宣的说过金明池阅兵,之後肯定会回去找能做主的人说,外面只需要等待阅兵的通知就行。
虽然朝廷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是在与民同乐上很少有人能说不好。
金明池检阅水师时会放开让百姓进场,如果真的要用火炮来轰了皇宫,十有八九也会在周边安排好彩棚供百姓观看。
就算不用火炮来轰,以其他方法来推了皇宫重新建也会吸引京城百姓上前看热闹,这麽一想还不如提前安排好不让百姓靠近。
宫墙有毒不假,但是宫里的好东西更多,宫人收拾的仓促,难保有人偷偷溜进去捡漏。
捡到值钱的东西也就算了,就怕捡到有毒的东西他们还不知道。
有毒的物件儿流落到民间为祸百姓,不如先夷为平地再全部处理掉。
虽然这样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是总归比什麽都不做安全。
曹皇後院外,苏家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当。
来都来了不能上车就走,赵仲针小大人一样带苏景殊进去拜见曹皇後,行完礼还不忘给曹皇後介绍人。
程夫人坐在旁边只觉得度日如年,看到儿子好生生出现在眼前才终于松了口气,天知道她知道官家召见了小儿子後有多担心。
她倒是不怕皇後娘娘召见,就怕儿子年幼不懂事在圣上面前说错话,若是小小年纪就被官家厌弃,今後的科举可如何是好?
她知道他们家景哥儿聪慧讨喜,也相信儿子能应对官家召见,但是还是止不住担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景哥儿不小心说错话,官家面前可没人能回护。
如此提心吊胆的从家中到别院,原以为皇後娘娘召见她要说的还是胭脂水粉之事,没想到只是陪着说了会儿家长里短。
难不成是怕她得到景哥儿被官家召见的消息後在家担心特意喊她过来?
程夫人心里有了猜测,见到儿子後更是感激曹皇後的心细。
苏景殊进来後先朝他娘露出笑容让他娘安心,然後才在赵仲针介绍之後再次给曹皇後作揖行礼。
乖巧.jpg
曹皇後让两个孩子走近些,先拍拍赵仲针的手夸了他几句,然後才笑吟吟夸另一个,“景哥儿小小年纪便屡立奇功,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苏景殊正要谦虚两句,然而曹皇後根本不给他留谦虚的机会,直接让人将提前准备好的赏赐拿出来,“官职金银官家已经安排好,这几套文房四宝景哥儿拿回去用,多学些本事将来好为国效力。”
苏景殊看着宫人将赏赐带下去,感谢的同时不忘在心里嘀咕皇後娘娘就是比官家干脆利落。
看,皇後娘娘赏赐之前都不让他讲故事。
他以为圣旨里只有官家给他的嘉奖之词,拿回家只能当摆设,原来官家还给他封了官啊。
那麽问题来了,官家刚才给了他什麽官儿?
大宋冗官积弊深重,同一件事情能分出五六个不同的官员来管,而且朝中实行的是官职差遣分离制度,官职只是发俸禄的参照,真正的干的活儿叫差遣,所以即便官家给了他官儿也不耽误他去太学上学。
圣旨就在怀里塞着,答案近在眼前,偏偏就是找不到机会看,急死他算了。
赵仲针才刚十岁出头,带路的时候故作老成,回到祖母身边又露出了孩童模样,“大妈妈,苏小郎当了什麽官儿呀?”
曹皇後但笑不语,意思很明显,这种事情得当事人自己来说。
苏景殊:……
巧了,他也想知道他当了什麽官。
小小苏脸色发红,硬着头皮说道,“回圣人的话,刚才听圣旨的时候太紧张,没听清是什麽官儿。”
程夫人:……
曹皇後:……
苏景殊面红耳赤的低下头,这辈子都没这麽尴尬过。
这真的不能怪他,他刚从外面溜达回来官家就让宫人宣读圣旨,他满脑子都是怎麽接旨不会太失礼,反应过来的时候圣旨都到手上了,现在能回想起来的只有开头的“门下”二字,连“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都没有。
大宋的圣旨沿用唐制,以“门下”二字作为诏书开头,“诏曰”“制曰”和“敕曰”可能是後面朝代的规矩,反正大宋没有。
求求了别看了,他真的不知道圣旨里写的到底是什麽。
曹皇後失笑出声,见状也不为难孩子,直接告诉他答案,“官家任为秘书省正字,这是当年先帝在金殿上召见晏公後给的安排。景哥儿,官家对你期许甚高。”
秘书省正字只是个九品官儿,但是官职低并不能说明什麽,这只是少年郎平步青云的起点。
赵仲针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晏公的词写的极好,苏小郎要继续努力。”
苏景殊小声应下,别的方面他还能努力,诗词这玩意儿他觉得他再努力也比不过晏相公,换他二哥来还差不多。
时间不早了,曹皇後没有多留,说了几句话後便让宫人送这母子俩回城。
苏景殊老老实实跟在他娘身後,进了马车才掏出圣旨满血复活,“娘,我能拆开看看吗?”
程夫人心累的摆摆手,让他想干什麽就干什麽,别闹出动静就行。
她以为这臭小子见过官家後就不会再有什麽需要担心的了,没想到在圣人面前还能出糗,让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苏景殊得了准许後兴致勃勃的打开圣旨,略过前头的夸夸直奔後面的官职而去,美滋滋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恢复原样。
秘书省正字,秘书省哇,清闲的很,就算给他安排个秘书省的差遣他也不会耽误上学。
唐时秘书省管的部门很多,还兼领国史、着作两局,掌国之典籍图书,主官秘书监乃是三品大员。
风水轮流转,大宋的经籍图书归秘阁,秘书仅掌祭祀祝版,是个清闲的不能再清闲的清水衙门。
想想也是,如今印刷业那麽发达,重要的书籍都印出几千几万份保存,秘书省的地位下降很正常。
秦始皇焚书後,天下藏书仅剩些许,再加上竹简帛书保存不易,书的宝贵可想而知。
自汉朝建立,朝廷便多次下诏向民间求书藏于宫内秘府,书籍是等闲人难得一见宝贝,所以才有“秘书”一称。
现在不光书籍不再是秘密,连藏书之所都不仅限于秘书省一处,也就是大宋没办法解决冗官的问题,不然这种看上去没什麽用但是又占了很多官职名额的衙门肯定第一个被裁撤。
天呐,他现在竟然是个官。
苏景殊怎麽想怎麽不自在,拿着圣旨有一种小孩子装大人的感觉,“娘,官家任我为秘书省正字,这个秘书省正字有俸禄拿吗?”
九品就九品,芝麻官也是官。
大宋官员的俸禄奇高无比,两个哥哥刚上任就不需要家里贴补,他现在还没有养家的烦恼,所有的俸禄都能当成零花钱,想想简直跟天上掉钱一样。
人家天上掉钱只掉一次,他这月月都能天上掉钱,怎麽可能不兴奋?
程夫人揉揉眉心,很想撬开儿子的脑壳看看他的脑袋瓜里面都装了些什麽。
该机灵的时候不机灵,不该机灵的时候又机灵的气死人。
小小年纪太过张扬没有好处,不是所有人都是晏相公,万一这小子将来泯然衆人,官家和圣人今天的召见就是压在他身上的枷锁。
“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将来儿子平平无奇也没什麽,大不了官家和我一起丢人。”苏景殊心态好的很,他身边都是些名传千古的人物,要是天天担心这个他可以直接不用活了。
家里三苏在唐宋八大家中占了三个席位,猛不丁又冒出来个他多突兀,没准儿後世史书上根本不会记载他,最多最多提一句苏轼苏辙还有个弟弟。
——苏某,眉州眉山人,生卒年不祥。苏洵幼子,苏轼苏辙弟。
一行字完事儿,省心的不能再省心。
要是知道他小时候被官家亲自召见夸奖,没准儿还会在後面添一句他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形象代言人。
所以不用担心,他的心态早在这些年里练出来啦。
小小苏开开心心的安慰他们家娘亲,他现在能被官家和圣人嘉奖是他现在有本事,将来泯然衆人是将来的他没本事,没有人规定小时候优秀长大之後也必须得优秀,放宽心态不要多想,他能活蹦乱跳长那麽大已经很棒啦。
程夫人顿了一下,又想起了那些不知道在家里藏了多久的炸药。
臭小子能活蹦乱跳长大的确不容易,不只这臭小子,他们全家能平平安安过那麽多年都挺不容易。
这麽一想好像也是,活着已经很不容易,在意那些虚名干什麽,只要这臭小子自己不觉得是枷锁就行。
不行,越想越气,她看见这臭小子就想动藤条怎麽办?
程夫人一言难尽的摇摇头,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苏景殊安抚好娘亲,缩在马车角落里继续美滋滋。
俸禄,嘿嘿,俸禄。
其实大宋刚建国的时候财政很困难,基本承袭了後周的俸禄制度,太祖年间的官员俸禄都比不上唐朝官员的一半,而且在发放俸禄的时候会截下来五分之一充公,甚至品阶较低的京官在任期满三十个月後便停止发俸。
那时候士大夫收入甚微,簿、尉这种品级的官员月俸只有三贯多点,大部分又折成茶盐酒等物发放,每个月到手的银钱寥寥无几。
当时就有人吐槽说幸好俸禄少物价也低廉,少少的钱拿给妻子精打细算的花,没有冻死饿死已经很好了,不要那麽多要求。
太宗皇帝继位时大宋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但也只是逐渐取消截下俸禄充公和期满停俸的制度,官员的俸禄依旧很低。
大宋官员大规模加薪是送真宗皇帝开始的,准确来说,就是在和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後。
澶渊之盟花钱买平安,宋辽之间几十年没再发生战事,真宗皇帝志得意满,觉得大宋再也不用担心外界的敌人,在大中祥符五年的时候制定了最高的三师三公到最低的侍禁共二十二等的俸禄制度。
品阶最高的三师三公,一年俸禄便高达一千四百四十贯。
一贯是一千钱,一千四百四十贯就是一百四十四万钱。
只看钱或许看不出什麽,换成良田産出,每年要有万亩上好的水田才能産出一百四十四万钱,而这只是一位官员的俸禄。
真宗皇帝时的俸禄已经如此夸张,但是当今圣上制定的官员俸禄更加夸张。
官家出了名的宽仁,前不久才发布《禄令》详细规定了自节度使到内品共四十一等的俸禄制度,正式完成了由唐之前的按品阶定俸禄向按本官定俸禄的转变,还规定俸禄要以现钱为主以粮米衣物为辅,不能全部换成物品不发现钱。
现在的官员俸禄夸张到什麽程度呢,宰相月俸三百贯,月给禄粟一百担,元随傔人衣粮七十人,除此之外还有冬春衣物冰炭和各种其他补贴。
增俸养廉,有没有养出来廉不知道,反正这俸禄增的是堪称离谱。
见过提高俸禄的,没见过连元随仆从的月钱衣粮都能一起准备好的。
宰相的配置是七十个官派仆从,赶明儿他要是当了宰相,有朝廷兜底派遣仆从,米面冰炭都是官家发,这还不得把所有的俸禄都攒起来坐等成为大富翁?
如果官家养的是他,他肯定廉洁的不能再廉洁。
朝廷给他那麽高的俸禄,他拿百姓一针一线都会觉得愧疚的不得了,绝不可能行贪污腐败之事。
小小苏挺直腰杆,清清白白无所畏惧,感觉他这觉悟完全有资格成为下一任清汤大老爷、啊呸,青天大老爷。
从今往後,他小小苏不光有太学的补贴还有朝廷发给他的俸禄,成功从家庭收入倒数第二位晋升、额、好像加上俸禄也是倒数第二位。
不同品级的官员之间俸禄相差极大,夫妻一体,俩哥哥的俸禄就算哥哥嫂嫂平均下来也比他多。
娘和姐姐的生意看着不显,其实进账也不少,他的这点儿俸禄在娘亲和姐姐面前根本不够看。
恭喜老苏坐稳家庭收入倒数倒数第一名,鼓掌鼓掌鼓掌。
小小苏心里的小人儿欢欣鼓舞,想着想着忽然发现有点不对。
哥哥的俸禄可以平均给嫂嫂,也就是说娘亲赚到的钱可以平均给老爹。
这麽一算,倒数第一不是老苏而是他小小苏。
欢欣鼓舞的小人儿很快变成阴云下自闭的蘑菇,苏景殊瘪瘪嘴,整张脸都写着想哭。
程夫人闭着眼睛也能听到小儿子在旁边搞出来的动静,家里前几个孩子也都是从这个年纪过去的,怎麽就这小子她看不懂?
哦,不对,臭小子从小到大都异于常人,别说他们家其他几个孩子,就是整个眉州她都没见过比他更古灵精怪的小孩儿。
算了,自己生的还能扔了不成,凑活着养吧。
程夫人直接让车夫回家,回家之後找个房间将圣旨放好,然後示意小儿子跟她去书房说话。
书房里,老苏正心神不宁的坐在那里,手里的书拿倒了都不知道。
妻子那里他不担心,他担心儿子。
什麽准备都没有去面圣,别说儿子应付不来,现在官家派人来喊他去面圣他也应付不来。
官家面前不比其他地方,他们景哥儿还能全须全尾的回家吗?
老苏忧心忡忡的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听到动静才连忙坐回去假装自己不紧张。
小小苏长叹一声,“爹,书拿倒了。”
担心他就担心他,不用藏着掖着不好意思说。
老苏:……
老苏看了眼手里的书,默默把书倒回来,正经已经装不下去索性不装了,“官家喊你过去说什麽了?旁边有其他朝臣在吗?可有为难你?”
苏景殊一个一个的回答,“官家喊我过去夸了几句,正旁边没有其他朝臣,没有人为难我,官家还给我封了个官儿。”
苏洵:???
“你接受了?”
苏景殊毫不心虚,“嗯,接受了。”
他和老爹不一样,老爹喷天喷地谁都敢得罪,他乖巧懂事人见人夸,从来没有得罪过朝中大臣,所以官家给他官他就受着,不要白不要。
程夫人叹了口气,解释道,“景哥儿当时吓懵了,根本没听见圣旨上写的是什麽。”
那是他不想拒绝吗?他是根本没想起来圣旨还能拒绝。
苏景殊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第一次没经验,下次再遇见这场面肯定能安下心听。”
苏洵:……
这臭小子。
傻儿子只顾得乐呵,只能程夫人来将别院里发生的事情说给苏洵听,不过她知道的只有後面半截儿,见到儿子之前发生了什麽她一概不知。
苏景殊眉眼弯弯,“也没有什麽,见了官家之後又去见了巨鹿郡公,还有巨鹿郡公家的两位郎君,娘亲也见着了,没发生什麽事。”
苏洵眉头微皱,“巨鹿郡公见你有何事?”
“他想见的不是我,是二哥。”苏景殊说起这个就不困了,“爹你知道吗,巨鹿郡公可喜欢二哥的诗词文章了,他夸的那些话我都夸不出来,待会儿给二哥写信的时候一定要写上,二哥要是知道京城有人那麽推崇他肯定嘚瑟的多啃两条烤羊腿。”
苏洵扯扯嘴角,“你二哥饭量没那麽大。”
苏景殊顿了一下,“爹,有没有人说过和你聊天很不开心?”
老苏将手里的书籍卷成卷,这边手还没擡起来,那边苏景殊已经望风而逃,“爹,明天还要上课,孩儿先走一步,您老平心静气切莫伤神。”
风紧扯呼。
程夫人无奈的看着小儿子逃之夭夭,摇摇头回身问道,“担心子瞻?”
苏洵叹了口气,“还担心景哥儿。”
二子被巨鹿郡公推崇不算坏事,三个儿子里只有三子性子稳重,另外两个一个比一个能折腾,只有他们担心别人的份儿,用不着别人担心他们。
但是景哥儿没有参加科举就被官家赐了官身,还是和先前晏殊晏相公一样的职位,他的确有些放心不下。
晏相公和王介甫是同乡,都是抚州临川人,他当年以神童应召入朝,朝中不少人看江南文人不顺眼没少给他使绊子。
当年朝堂上是南北之争,北地为大宋守国门,将士出生入死,文人也都铁骨铮铮,寇准寇相公便是个中翘楚。
南方文气昌盛,自有科举考试一来南方文人便占据大部分名额,而北方时常有外敌扰边,教化比之南方差了许多,因此北方文人就觉得南方文人成绩好是占了北方战乱而南方太平的光。
但是南方文人不这麽觉得,他们南方学风浓厚,能在那麽激烈的厮杀中冲出重围他们也不容易,不能因为齐聚汴京的礼部试中考不过他们就拿北方的将士说事儿。
南北教化水平有差异是事实,这事儿没法说理,就是皇帝也拿朝中的南北之争没有办法。
近些年来朝中南北之争偃旗息鼓,但是主战主和、推行变革和守分安常又闹的不可开交。
景哥儿平时和开封府走的近,富相公也夸过他几句,这时候再被官家点出来,万一掺和进党派之争中怎麽办?
朝中全是老谋深算之辈,那小子掺和进去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程夫人只想到儿子被官家召见会有压力,倒是没想到朝堂竟会如此凶险。子瞻子由已经进入官场,会不会有人给他们使绊子?子由还好,子瞻那性子比景哥儿还跳脱,他知道怎麽保护自己吗?
然而苏洵的关注点完全不在已经步入官场的两个儿子身上,听到前面的话後直接忽略了後面的一大段,“压力大?景哥儿会压力大?”
他们景哥儿有他这麽个学富五车的爹都从来没有过压力,怎麽可能因为官家和圣人夸奖两句就压力大?
夫人多虑了。
程夫人:……
程夫人白了他一眼扭头走人,她就多余说话。
苏景殊一路小跑回到房间,马车上和他娘说的那些不是为了安慰娘亲故意说的,他是真的不担心将来会怎样。
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先来,过好眼前就行,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小小苏铺纸磨墨给俩哥哥写信,开头先说他在太学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忽然被官家喊到别院见驾也丝毫不慌。
从容不迫见招拆招,颇有大将风范。
京郊别院的风景极好,可惜去的急没注意是什麽地方,现在想想可能就是哥哥们曾经去过的琼林苑。
春日里去的那趟到处都是彩棚花灯,过完端午那些彩棚花灯就都撤了,撤完之後的琼林苑和金明池是什麽样子他们也不知道,反正他知道今天去的那个别院风景好的很。
不知道哥哥们当官当的怎麽样,有没有遇到棘手的案子?县衙的人好相处吗?会不会有各种职场勾心斗角?哥哥们斗得过他们吗?
俩哥哥头一次离开爹娘生活,去的还是龙潭虎穴般的官场,他这个当弟弟的实在放心不下。
悄咪咪的说一句,他现在也是个官了哦。
哥哥不要多想,他们爹没钱买官也没法荫官,他的官职是靠真本事得来的,官家亲自下旨,圣旨就在家里放着,回头哥哥们回来可以挨个参观。
自家人,不收门票不要钱。
小小苏唰唰唰写了十几页纸,写完之後放进信封,重新拿纸写另一封。
两个哥哥要雨露均沾,哪个都不能落下。
两封长信写完,外面天也快黑了,苏景殊出去找爹娘一起吃饭,然後带上信件出门。
出去寄个信然後回太学,现在还不到旬休的时候,为了明天早上能多睡一会儿,今天晚上就不在家里住了。
他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宫人带走,明天还得去和直讲先生们汇报情况,免得先生们担心。
苏景殊把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日一早,京郊别院便传来了天子驾崩的消息。
苏景殊:!!!
周青松:!!!
周青松转过头,“景哥儿,昨天……”
苏景殊睁大眼睛,好险一句“官家不是我克死的”没脱口而出,“官家昨天还好好的啊!”
第67章
*
苏景殊很慌,他能看出来皇帝身体虚弱,但是他不知道昨天那是回光返照啊!
这年头讲究玄学吗?官家召见完他就驾崩,会不会有人说是他的问题?
不是,他也不是扫把星啊!
周青松顿了一下,怎麽说呢,他不是这个意思。
天子驾崩的消息宛如惊雷,朝堂被这道惊雷炸的人心惶惶。
皇帝的身体一直都不怎麽好,早些年连失三子对他打击太大,卧病在床是常态,有段时间病情甚至严重到神志不清整日大呼“皇後谋逆”这等等荒唐之语。
朝廷内外担忧皇嗣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身体不好,生怕他哪天突然病重撑不住人没了却还没有继承人再造成政局动荡。
子嗣兴旺的宗室亲王很多,到时候一下子冒出来七八十来个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宗室子让朝臣怎麽办?
现在看来,他们当时逼得紧是正确的。
官家知道子嗣艰难是因为皇宫有毒之後心胆俱裂惊怒交加,可他再怎麽震怒也于事无补,皇宫是开国时仿洛阳紫薇城在五代旧宫的基础上修建的,太祖太宗都住在里面,没有人知道涂墙的铅汞丹砂会影响子嗣。
太祖太宗不可能故意坑害子孙,工匠也不敢明知有毒还往宫墙上涂毒物,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然而这个阴差阳错应到他们官家身上就成了一辈子的苦难,事发之後甚至连个可以让他出气的替罪羊都找不出来。
时也命也。
官家大概也知道这事只能怪他命不好,挪到京郊别院来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哪天能清醒半个时辰,侍奉在左右的宫人都得千恩万谢。
太医院的太医早有预警,两府三司的中枢重臣早有心理准备,在听到天子驾崩的消息後都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人最怕没了心气儿,之前的官家虽然身体虚弱,但是好歹有生儿子的念头撑着。
如今知道这辈子都没办法再有子嗣,心气儿一散自然是油尽灯枯。
世事难料,他们官家仁善宽厚贤名远扬,谁能想到竟落得个无子郁郁而终的下场。
幸好他们赶在皇宫有毒暴露之前逼官家立下了继承人,不然等他病到人事不知,即便能趁他清醒的那一小会儿时间让他立储,宗室有心想挑刺也能找各种理由。
有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和曹皇後在,天子驾崩之後的一应事务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半个月後,曹皇後发布遗诏,皇子赵曙继承皇帝位。
皇宫不能进,新帝登基只能在京郊别院将就一下。
宰相韩琦宣读先帝遗诏制命,赵曙接见完文武百官就算正式即位,但是直到第二天大赦天下奖赏各军,他听身旁人喊他官家也还是反应不过来。
官家?他?啊?
真的是在喊他吗?
懵.jpg
说实话,这些年连着几次被接进宫又被送出宫,官家的话在他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信度。
朝臣催的急就接他进宫,朝臣催的不急或者宫里有皇子诞生就再把他送出去,官家和朝臣开心就行,他的想法不重要。
这次进宫之前的情况和前几次完全没有区别,朝臣催的急,官家说宫里有宫妃怀孕也不行,被逼的实在没办法了才又把他给提溜出来。
宫里有宫妃怀孕,也就是说等皇嗣诞生他还得走。
真是一天安稳日子都不肯让他过。
进宫之前想着皇嗣降生就离开,没想到中间出了皇宫处处皆毒之事,更没想到皇嗣还没有出生官家就驾崩了。
他现在被群臣推上皇位,皇嗣降生之後该怎麽办?
尚未出生的是个公主还好,若是个皇子,难不成还要他先登基再退位?
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宗室子多的是,只他的亲兄弟就有二十多个,何必逮着他一个倒霉蛋折腾?
那位有孕的宫妃再过两个月就要临盆,要不他先别登基,等皇嗣诞生之後再决定是他即位还是官家亲子即位?
赵曙不太想折腾,实在这些年被折腾怕了,被接进宫再被送出去已经让他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是先登基再退位,他以後如何在汴京生活?
相公们一心为国他明白,但是也请相公们为他想想。
赵曙试图和曹皇後商量不当皇帝,曹皇後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再去找韩琦、富弼等人,看到几位老臣熬的通红的眼睛张了张嘴什麽都没有说出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想拒绝已经来不及了。
万事俱备,只等他去接见文武百官,他这个时候拒绝登基未免太不像话。
然後他就成了新官家。
父母去世,子应服斩衰三年。天子驾崩,嗣君服斩衰以日易月,守孝满二十七日即可。
先帝的遗腹子还没有出生,赵曙生怕沾了不该沾的权利後放不开手,想尽办法拖延亲政的日子。
他身为先帝养子,先帝驾崩,他想和民间一样为养父守丧三年。
守孝期间不能处理政务,军国大事便交给韩琦韩相公代理,衆卿家应该没有意见吧?
年轻的官家眼含期待的说出他的想法,他觉得他拿孝道做由头几位相公肯定不会不答应,但是结果和他想的截然不同。
衆宰臣全都不答应,甚至还黑着脸教训了他一顿,弄得他只能讪讪改口收回成命。
新官家即位,曹皇後被尊为皇太後,发妻京兆郡君高滔滔被立为皇後,长子赵仲针为安州观察使、进光国公,次子赵仲乱转明州观察使、进祁国公。
赵曙和高滔滔同岁,小夫妻十六岁成亲感情深厚,家中没有侍妾偏房,四子四女皆是高滔滔所出。
幼儿容易夭折,便是夫妻俩小心照顾也还是有一子一女早夭。
妻子儿女全都安排好,赵曙灵机一动又有了个好主意。
古往今来时常有太後临朝听政,先帝刚继位时便是如此,他觉得他还年轻,请皇太後一起来处理军国要事合情合理,娘娘应该没意见吧?
曹太後:……
先帝啊先帝,你说你造的都是什麽孽?
到手的皇位人家都不想要,看看你把孩子折腾成什麽样儿了。
想是这麽想,但是垂帘听政还是不行。
官家是先帝养子,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并非无知小儿,哪里需要太後临朝听政?
她知道官家担心的是先帝的遗腹子,那麽就关起门将话说开了。
不管那孩子是男是女,官家已经登基,断没有退位让给襁褓婴孩的道理。
且不说婴孩夭折的可能有多高,就算那孩子是个男孩也能平安长大,他平安长大之前十几二十年难道都要让太後和朝臣把持权柄?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权旁落不是好事。
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心里有成算,即便有人想把持朝政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官家尽管放心亲政,别的什麽都不用担心。
曹太後拉着养子说了大半天,把人说的晕头转向才放他离开。
宰辅那里行不通,曹太後这里也行不通,赵曙沉思许久,最终决定祭出大杀招:生病。
只要他身体不好,谁都没法让他亲政。
然後压力就来到了太医院。
太医院的太医们:……
他们没能治好先帝是他们医术不精,但也不能当他们都是庸医。
官家面色红润脉搏有力,敢问病在何处?
赵曙:……
装病计划也失败。
新官家即位後小动作不断,宰辅重臣都看在眼里。
他们知道官家为什麽不愿意亲政,但是亲政拖延不得,官家不愿意也不行。
韩琦出任先帝的山陵使负责丧葬之事,帝王丧事复杂繁琐本就忙的焦头烂额,回过头来发现新官家各种幺蛾子不断气的鼻子都要歪了,当即喊上富弼、包拯和八王爷等人到别院忠言逆耳去了。
赵曙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总算知道先帝为什麽被喷的满脸唾沫还能心平气和的和臣子们说话。
气势不如人,尤其他还不占理,可不就不敢还嘴?
经过诸宰辅推心置腹的劝说,年轻的官家终于不再继续搞小动作,亲政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辽国通知大宋换了皇帝的消息。
辽国上次出使各种意外不断,这次提前给他们时间准备,可以再派使臣来汴京觐见新帝了。
别说不愿意来,拒绝之前先想想能不能挡住大宋的火炮。
有了官家的配合,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朝堂有条不紊的运行起来,看上去并没有因为皇位更叠而産生动荡。
但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这只是看上去稳定,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位更叠就从来没有不出事过。
新官家看上去胆小怕事什麽都不想沾手,可这只是暂时,等他坐稳了皇位,将来会发生什麽还尚未可知。
这不是随随便便从宗室中挑出来的皇位继承人,而是切切实实学过帝王术的皇子,虽然他当年并没有皇子的名分。
官家最初被接到宫里教导的时候年纪还小,衣食住行皆由曹太後一手安排,到了啓蒙念书的年纪挑的老师全是当时大儒。
当时宫中没有皇子,只有他养在曹太後膝下,无论是吃住还是教育都是皇子的规格,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皇位的继承人。
没想到精心教导好些年,宫中皇子刚刚诞生他就被送走了。
人都是偏心的,想把皇位留给亲儿子是人之常情,先帝的做法虽然有些不讲情面,但也可以理解。
然而送走接回来连着发生三次之後,他们就不能理解了。
不管中间如何折腾,好在结果没有差距,先帝驾崩之後即位的还是这位幼年便在宫中接受大儒教导的养子。
官家学过帝王心术,知道如何治国,对朝堂现状心知肚明,现在没动静只是因为刚刚即位韬光养晦,等他觉得能在朝中游刃有余,两府三司必定会发生大变动。
官家即位之前不显山不露水,平时连门都很少出,大把的时间都花在相妻教子上。
平时提起被先帝几接几送的十三团练说的最多的就是倒霉,除了倒霉之外还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脾性如何。
朝中衆臣最近都低调的很,怕官家没主见,又怕官家太有主见。
新官上任三把火,希望新帝登基的火不要烧到他们头上。
先帝驾崩後京城处处缟素,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连乞丐和小儿都会到皇宫门口给他烧纸钱。
不管先帝在位时的对外政策有多麽不妥,对汴京百姓来说,那都是让他们能过上安稳日子的好皇帝。
丧期内的京城不似往日热闹,坊间提起先帝除了念及他的好就是可怜他因为皇宫有毒而没儿子,说到伤心处再去皇宫门口给他烧几张纸钱。
去京郊别院会打扰到曹太後和新官家一家,皇宫已经空无一人,在皇宫门口烧纸钱不怕打扰到未亡人。
唉,古往今来数千年,就没见过这麽惨的皇帝。
再烧一张。
百姓的哀思直到入秋後先帝下葬才渐渐收起,大宋的第四位皇帝赵祯,谥号神文圣武明孝皇帝,庙号仁宗,葬入河南府永安县的永昭陵。
秋风卷起落叶,眨眼间已经到了九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马上要放授衣假。
太学设在京城,太学生却来自大宋各地,授衣假是为了方便学生回家取衣服而放的假,为时一个月,且这一个月的假期不包括学生来回奔波的时间,算起来比後世的寒假时间还长。
放假之前有考试是惯例,授衣假是长假,长假之前的考试是大考,这次考完出成绩,放假回来就要重新分班。
自周勤和王雱离开,苏景殊住的寝舍就只有他和周青松两个人,俩人一边收拾行囊一边说话,好像不是放假回家而是生离死别。
隔壁寝舍的同窗听不下去他们的腻歪,扭着身子探头道,“只是分班又不是分寝舍,你们至于吗?”
“至于!”
两个人异口同声。
京城的学生旬休可以回家,苏景殊很快收拾好他的小包袱,跑到门口和同窗比划,“授衣假足足一个月,要是你们离京城远,加上来回路上的时间两个月见不着都有可能,足足两个月见不到,两个月啊!”
门口的同窗满头黑线,“景哥儿,青松家就在中牟县,以他的脚程一天就能到京城,一来一回也只需要两天。”
虽说授衣假不包括学生来回奔波的时间,但是进太学学习的机会宝贵,家离的太远的话即便有一个月的假期学生也不会回家,会在田假和授衣假回家的大多家住京城周边,最多最多也就三五天的路程。
不然来回路上花两三个月,时间全花在路上了还怎麽学?
只是一个月不见,真的不至于。
同窗摇头回自己屋,一边走一边说,“听说中牟境内有好些适合秋天游玩的景致,景哥儿要是闲着没事儿直接跟青松去中牟得了。”
周青松觉得这个主意非常不错,“我家附近有个土山,土山上有座土山寺,虽然寺庙很小,但是景色非常好,景哥儿可要随我去看看?”
苏景殊有些心动,但是一放假就跑舍友家里玩有些不合适,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还是别了,你家里还有哥哥嫂嫂,我过去太打扰了。”
“没事,虽然我家条件没你家好,但是客房还是能收拾出来的。”周青松不甚在意的摆摆手,“我哥人可好了,你想去就去,不用担心他有意见。”
先前京城爆发疫病的时候他去过苏家,礼尚往来,请景哥儿去他家做客他哥肯定只会扫榻相迎。
苏景殊想了想,回道,“等我回家问问我爹娘能不能让我出去,我还没一个人出过远门呢。”
周青松一想也是,他人高马大的干什麽都不怕,小同窗年纪小,单独出门遇到劫道的连跑都跑不了。
虽说开封府在包大人的治理下很少有劫匪出现,但是万一路上遇到个不讲道理的江湖人也很难缠。
中牟县归开封府管辖不假,可毕竟不是汴京城,县城里的地痞恶霸耍起无赖来他们也没法招架。
啧,他们直接弃文从武得了。
苏景殊搓搓下巴,“学文救不了大宋?”
周青松嫌弃的离他远点,“你又瞎说。”
学文救不了大宋学什麽能救?
这话要是让先生们听见,非得把他喊去直舍打手板不可。
苏景殊讪讪笑笑,他只是忽然间想起来“学医救不了中国”下意识接了一句,不要那麽认真嘛。
周青松利索的收拾好东西,找出纸笔把他家的地址写下来递给苏景殊,“授衣假这一个月我都在家,你随时可以去找我。”
京城到中牟有很多来往的牛车驴车,要去的话直接去城门处租车、额、苏家好像有马车,那没事儿了。
周青松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愤愤的表示有钱人家的小孩儿想怎麽去就怎麽去,不用在意他的想法。
苏景殊煞有其事的解释道,“我二哥三哥离京赴任,现在家里只剩下一辆马车,我要出远门也得自己租车。”
周青松:……
并没感觉哪里不同。
两个人收拾好东西各回各家,太学门口都是放假回家的同窗,这边打个招呼那边打个招呼,等苏景殊找到家里的马车时天都快黑了。
不愧是放假的日子,连太学门口都能堵车。
今日苏宅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刚到太学放学的时间,皇长子赵仲针便带着随从前来拜访,指名道姓要找苏小郎。
苏洵规规矩矩的将人迎到正厅,虽然小孩儿只有十岁出头,但是身份在那儿摆着,不规矩也不行。
除了先帝驾崩之前的那次召见,他们家景哥儿和光国公应该没有见过面才对,光国公为何突然找到他家?
赵仲针故作老成的和苏小郎的爹说话,小孩子强装大人的样子让苏洵忍俊不禁。
苏景殊回家看到有客人还挺奇怪,这个时间点儿来做客的不多,不知道是他爹的那路关系。
然而被喊过去之後就发现不是他爹的关系,而是他的关系。
苏洵掩唇咳了两声,“景哥儿和光国公说话,爹出去看看厨房的饭菜做好了没。”
赵仲针对苏小郎他爹的贴心特别满意,等人走远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快走几步觉得这样不太稳重,然後双手背後慢吞吞说道,“苏小郎,辽国使臣即将入京,我已经说服我爹爹在皇宫检阅火器以震慑辽国壮我军威。到时在阅兵台给你留一个位置,你敢不敢去?”
苏景殊:!!!
真炸啊?!
敢去!当然敢去!
这几炮要是轰实在了没准儿能给大宋添个兵种,他就是生病烧成喷水壶都得爬过去亲眼见证。
第68章
*
赵仲针傍晚还要出来就是为了告诉苏景殊他成功说服了他爹将皇宫用来彰显大宋国威,苏小郎说炸药可以轻松炸掉皇宫,那就让世人看看他们大宋的火器有多厉害。
上次辽国来使嚣张跋扈,这次看他们还敢不敢再嚣张。
天色不早,赵仲针说完便带人离开,走的时候脚步带风,骄傲的仿佛是个打了胜仗的小公鸡。
炸掉皇宫的灵感是苏小郎给他的,计划是他去找他爹说的,如果事情顺利,他和苏小郎都有大功。
最好吓的契丹人直接把燕云十六州还回来,再反过来给他们送岁币。
小光国公异想天开的想着,雄赳赳气昂昂,恨不得辽使明天就能抵达京城。
阅兵台修的怎麽样了?广备攻城作那边的火药够不够?
皇宫周边的人家通知过了吗?都是宗室皇亲不会在这时候添乱吧?需要提前测试一下炸药能不能炸开皇宫吗?
不行,还得再和爹爹商量商量。
苏景殊目送敢说敢做的小光国公走远,默默在心里念了句:仁宗皇帝一路走好。
新皇帝新气象,有个说炸就炸的官家真好啊。
老苏拍拍小儿子的肩膀,眯起眼睛危险的问道,“景哥儿什麽时候和光国公有的交情?”
“爹,儿子和光国公没有交情。”苏景殊无辜的看过去,“光国公今日来寻事出有因,且听儿子细细说来。”
苏洵带他回客厅,倒两杯茶水放桌上,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细细说来。”
苏景殊抿了口茶水,摇头晃脑的将刚才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们家老爹。
辽国使臣再次来访,现在这位官家不准备忍气吞声,准备上来先给辽使一个下马威,让他们见识见识什麽叫爆炸的艺术。
皇宫只有一座,观看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苏洵表情古怪,“炸掉皇宫来彰显国威?谁出的馊主意?”
苏景殊脸上的笑容一僵,“爹,您觉得这个主意不好?”
“且不说皇宫周围住的都是皇亲国戚,碎石乱飞可能会误伤周围的宅院。”苏洵点点儿子的脑袋瓜,“景哥儿,那是皇宫,花费无数人力物力建造起来的皇宫,你确定你那炸药能把皇宫给炸塌?”
苏景殊还真不太确定,“光国公说官家已经答应,应该能炸塌吧?”
要是炸药的威力没有那麽大,他们搭好台子组好观衆难道只是要看一场烟花秀?
应该不会。
就算光国公想不到,官家和负责筹备此事的官员总能想到。
开炸之前有那麽多人把关,肯定不会出问题。
苏景殊笃定的点点头,确定到时候出场的火炮肯定能把皇宫炸塌。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绝对不能在契丹人面前丢脸。
苏洵不太看好用炸皇宫来震慑辽国,除了担心火炮的威力不够,还觉得皇宫乃是天子居住之处,即便墙上涂的全是毒物也可以慢慢祛毒,直接炸掉多可惜。
先帝在位几十年天下承平,然而每年进国库的银子多出去的更多,税收甚至不够军费开支。
国库入不敷出,又刚为先帝办了丧事,哪儿来的重建皇宫?
比起炸了之後建不起新的,他觉得皇宫还是完好无损的待在原处比较好。
虽然不能住人,但是至少看着体面。
要威慑辽国可以去城外搭个简易营寨炸炸,何必非得拿皇宫给契丹人炸,那些契丹人配吗?
“可是去城外搭营寨也要钱,搭出来的营寨也不如炸皇宫来的震撼。”苏景殊掰着手指头说道,“反正都要花钱,皇宫也必须得重建,拿来吓唬契丹人正好废物利用了。”
辽国使臣又不会一直待在京城,国库实在没钱的话就让官家在京郊别院迁就几年。
建宫室需要时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总得攒钱盖个更好的才行,大不了就多等几年。
京郊的别院那麽好看,他觉得住别院比住皇宫舒服多了。
父子俩各有各的道理,讨论了一会儿後後知後觉意识到皇宫不是他们家的,他们讨论出花儿来也没用。
散了散了,回屋睡觉去。
苏景殊摇头叹气,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还有事情没有说,于是又转回来,“爹,我过些天可以去中牟县找同窗玩吗?”
从京城到中牟需要一天,在中牟玩几天,回来再算一天,加起来可能要五六七八天,他可以出去吗?
苏洵敲敲他的脑袋瓜,“景哥儿,你爹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游遍蜀中了。”
苏景殊:……
“好的,我可以去同窗家做客。”
所以不要再炫耀了。
小小苏鼓着脸的往他自己的院子走,还是想说爹比爹气死儿。
他爹小小年纪不学好到处乱跑是因为祖父放养的同时还给足银钱,他又没有一个祖父那样的爹。
他们兄弟几个要是敢不读书天天跑出去玩,最先有意见的肯定还是臭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懂不懂啊老苏?
指指点点.jpg
不管了,反正能出去玩就行。
小光国公今天过来说辽国使臣很快就到,检阅新火器应该要不了几天,他等看完爆炸再去中牟。
赵仲针风风火火回到京郊别院,找到他爹立刻将他又想到的可能出问题的地方说出来。
这可是他提出来的建议,要是没能把契丹人吓趴下反而让大宋丢脸,他这辈子都没脸见人了。
赵曙扶额摇头,他觉得他还没到连这种事情都要儿子千叮咛万嘱咐的地步,“放心,爹爹会让人注意,保证万无一失。”
如果单单只炸皇宫自然怎麽安排都行,但要借此机会震慑契丹人,那就不能随便了。
他已经提前和宗室还有两府三司的相公通过气,虽然宗室长辈和相公们都觉得直接炸掉皇宫不太妥当,但是先帝因皇宫有毒郁郁而终,嗣君也不能一直住在别院,所以皇宫必须得拆了重建。
什麽时候重建要看国库什麽时候有钱,什麽时候拆却没那麽多讲究。
只要不嫌皇宫是一片废墟看着碍眼,他们随时都能将皇宫拆掉。
让广备攻城作准备火器炸药将毒皇宫炸掉,一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二来震慑辽国使臣,三来让京城百姓知道如今大宋的火器有多大威力,四就是让禁军找找攻城的手感。
一举多得,他们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麽多理由砸下来,原本觉得炸掉皇宫有失体统的大臣也不说话了。
“有失体统”在“告慰先帝在天之灵”的理由面前完全不够看,毒皇宫气死了先帝,嗣君将皇宫炸掉来给先帝报仇,这做法完全没毛病。
炸掉皇宫的提议通过,命令下到广备指挥使李珣那儿,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广备攻城作和禁军提前找几间宫室试试炸药能不能将宫墙炸开,商量怎麽安排火炮炸药,还得考虑怎麽炸显得动静大。
汴京宫室宫城周廻五里,正殿大庆殿是举行大典的地方,大庆殿之南是天子近臣办公之所,大庆殿之北的紫宸殿是皇帝视朝的前殿,大庆殿西侧的垂拱殿是皇帝平日听政的地方。
每月朔望的朝会和接见契丹使臣都在紫宸殿举行,紫宸、垂拱两殿之间有文德殿,除此之外,宫中还有举办宴席所用的集英殿、升平楼。
皇宫的面积本来就很小,和洛阳长安的宫室没法比,宫室不多,後宫的规制也不大,甚至不用擡来火炮,直接埋炸药就能炸。
炸皇宫不是开矿,不需要那麽多技巧,埋好炸药牵出引线,在火炮开火的同时引爆炸药就行,只要药量足够,多少宫殿都能炸塌。
不过这次不只是炸掉皇宫,更重要的事震慑契丹人,需得怎麽动静大怎麽来,所以他们新制出来的火炮得拉出来溜溜。
最好看着要山崩地裂,惊天地泣鬼神,争取赶上地龙翻身。
火药作的工匠一直没有停止改进火药配方,比例找不出问题那就是原料的问题,先帝检阅火器之後,匠人们又拆了一根炸药管研究里面的药料,历经三个月终于琢磨出怎麽提纯原料。
炭粉主要就是看手艺,仔细研磨筛掉杂质就行。
硫磺的提纯他们也知道,将碾成粉的硫磺放进菜籽油里搅拌,加热之後精硫就能沉到底下。
只有那硝石提纯起来实在麻烦,又要煮又要过滤,还得等谁冷却下来之後让里面的精华析出来。
最开始他们分不出里面的东西,还是有个工匠想起来之前用蛋清来让火药颗粒化,直接去厨房找了各种瓜果蔬菜一样一样的往锅里投,运气好的话总能碰到一个有用的。
这笨法子还真好用,硝石和萝卜一起煮效果奇好无比,除去杂质後静置就能析出大量精华。
配料比工匠们都熟记于心,原料提纯完毕後按照配比混合制成炸药,这一次炸药的威力大大提升,虽说还是比不过苏小郎拿出来的那些,但是用来炸宫墙绰绰有余。
炸药已经准备妥当,炮弹自然不会差哪儿去。
广备攻城作这几个月遇到的最大的问题不是提纯药料,而是炼铁炼铜烧制火炮。
大宋的火炮名为火炮实际上却是投石机,工匠们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火炮,没见过自然不知道要怎麽烧制。
但是炮弹直接用投石机来投的话距离太短,稍有不慎就会误伤自己人,以前炮弹威力小也就罢了,如今换了新的炮弹肯定不能再用投石机来投。
风险太大,打仗的时候不能冒那麽大的险。
因为工匠们打造火炮一直没有进度,身为副相的曾公亮处理完政事还不辞辛苦的到城外和工匠们一起琢磨,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总好过工匠们两眼一抹黑的乱造。
曾公亮对大宋现有的各种武器了然于胸,广备攻城作还有个奇才苏颂,一群人根据苏景殊给的残缺不全的图纸和关键词愣是捣鼓出了长身管纺锤形的红衣大炮。
红衣大炮炮管长管壁厚口径大,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在炮身的重心处两侧还有炮耳可以以此为轴调节射角,有了炮耳,发射的时候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
苏颂学识广博,看多了炮弹的发射後甚至琢磨出了怎麽来计算弹道,虽然他的算法别人都看不懂,但是根据算法给炮身安上准星和照门们,炮弹指哪儿落哪儿几乎没有落空的时候。
此炮一出立刻轰动整个广备攻城作,曾公亮连脸都来不及洗连夜去别院见新帝,险些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和中枢重臣再一次驾临广备攻城作检阅火器,富弼、包拯等见过炸药威力的人见到火炮威力如此之盛尚且激动不已,赵曙、韩琦这两位没见过炸药的会是何等心情可想而知。
赵曙即位几个月没显露过太多想法,一应事务都按照先帝时的规矩来处理,但是不意味着他没有想法。
身为大宋的皇帝,怎麽可能会不想收回燕云十六州?
韩琦回京之前还在北地和契丹人正面叫板,他更清楚军中的各种弊端,若大宋早些年能有如此强劲的武器,庆历年间对辽对西夏都不会靠花钱来解决事端。
他是个掌过兵的宰相,看到红衣大炮後甚至想立刻让广备攻城作造个几百门让他带去北地轰辽国。
红衣大炮的射程足够长,在大宋境内布置点位来轰炸对面,定能杀的契丹人弃城而逃。
可惜这个提议被无情的驳回了。
不是因为他刚回京不能再去北地带兵,而是因为红衣大炮造价太高,国库银钱供应不上,能造出五门已经是极限,再多的话官员的俸禄就要发不上了。
韩琦当即表示可以用他的俸禄来造大炮,然而这个提议也被驳回,皇帝表示钱财可以另外想办法,给官员发俸禄的钱不能动。
此话一出,不只韩琦,连其他几人都遗憾不已。
说实话,如果能多造几门如此威力的红衣大炮,他们宁愿不要俸禄。
皇帝和宰辅重臣们看过火炮後心潮澎湃,越发坚定要用火炮来让辽国使臣知道大宋已经不是以前的大宋。
造大炮需要钱,建皇宫需要钱,干什麽都要钱,大宋的国库已经见底,辽国身为大宋的兄弟之国友好邻邦,看到邻邦过的这麽艰难肯定不好意思再管大宋要岁币了对吧?
还有西夏那边,早些年西夏撕毁合约擅自开战,大宋白白给他们送了那麽多年的岁币,党项人撕毁合约是不是要考虑一下补偿的事情?
他们大宋是礼仪之邦,干不出蛮夷之人狮子大开口的粗鄙之举,只要将大宋前些年送去的岁币全数送回来就行,不然就休怪他们狄大元帅攻城略地不留情面。
也就是现在腾不出手办太多事情,但凡大宋积贫积弱的情况能有好转的态势,他们就能派使臣带着大炮去辽国和契丹人谈燕云十六州的归属问题。
可惜了。
赵曙给广备攻城作的主事官员下了死命令,火炮和炸药的技术配方绝对不能泄露出去,要是辽国或者西夏拿到这些技术配方,休怪他心狠手辣直接诛九族。
广备攻城作的官员再三保证肯定不会出问题,他们麾下的匠人世代为朝廷做工,妻子儿女都不许离开汴京,根本没有泄密的机会。
但是赵曙还是不放心,他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话说的再好都没有用。
如果保证有用,当年《武经总要》是怎麽泄露的?
兵部侍郎叛国牵扯出大群和契丹人有不正当联络的官员他也清楚,现在说的再好也不能保证他们将来不会被契丹人利诱。
很没有安全感的年轻官家让广备攻城作加强防备後又另外派了皇城司来接管城外作坊的守备,同时安排城外禁军在周边巡逻,作坊里所有匠人和匠人家属都得严密管控,不能让契丹人找到任何可以钻的空子。
辽国使臣很快就到,这种时候不能出任何差池。
他要的是威吓,不是让契丹人见到好东西後想法子偷走再用来对付他们。
宰臣们对皇帝的安排没有半点意见,《武经总要》泄露就泄露,反正里面写的东西都造不出来,契丹人拿到也没什麽用。炸药和火炮的技术配方不一样,这玩意儿泄露出去後对方是真的能造出来,再怎麽严防死守都不为过。
辽国使臣抵京的日子越来越近,皇帝和中枢重臣的表现就越兴奋。
朝中许多大臣不明所以,契丹人来京城从来没好事儿,官家和相公们这是怎麽了?被刺激疯了不成?
汴京的官员们不理解,抵达京城後的辽国使臣也不理解。
辽国这次的主使是林牙兴复军节度使萧禧,萧姓已经能说明他的身份。
林牙是辽国掌理文翰之官,乃是辽国枢密院的机要大员,辽帝这次派出的使臣很有水平。
来者不善。
萧禧不是第一次出使大宋,更不是第一次来到大宋境内。
宋人对辽人并不友好,朝臣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好吃好喝好安排,临走还要好声好气将他们送走,民间百姓却没那麽好说话。
宋室软弱,他们当街教训宋人百姓并不会有什麽惩罚,百姓骂也只敢私底下骂,根本不敢让他们听见。
实惠好处都得了,被宋人百姓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骂就让他们骂呗。
在大辽最受欢迎的差事就是出使南国,汴京的繁华是他们大辽拍马也赶不上的,每次出使都让他们更加坚定拿下这片土地的想法。
见识过汴京之前,契丹勇士都觉得燕云十六州已经足够繁华富庶,见识过汴京之後,所有的契丹勇士无一例外都会选择要汴京。
可惜澶渊之盟後两国不再开战,即便要土地也只能一点一点的要。
宋室的皇帝只想求和不想打仗,要钱给钱要绢给绢,就是有一点不好,要土地的时候死活不答应给土地?
没关系,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第二次不行还有第三次。
底线这东西是一步一步往後退的,关南十州大辽志在必得,如果还是先前那位宋帝,应该过不了几年就能拿到,可惜人早早就没了。
上次耶律梦龙带队出使却因为弑君谋反的意图暴露而被诛杀,不光命丢了还什麽好处都没讨到,消息传回大辽後陛下震怒,朝中人人自危,生怕不小心触到陛下霉头。
这次换成他萧禧出使南国,怎麽着也得让宋人吐出点好东西。
话说回来,他总觉得这次的汴京有点不对劲,宋臣以前对他们有这麽热情吗?
第69章
*
国丧已过,百姓从天子驾崩的悲痛中走出来,汴京城很快恢复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景。
皇位更叠固然重要,但是对百姓来说更重要的是柴米油盐,过了那个氛围後还是该干什麽干什麽。
参与爆破皇宫和检阅火炮的人迫不及待等辽国使臣抵达京城,只是下马威计划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大部分人只知道隔壁的糟心邻居又找到机会来汴京打秋风了。
这些年宋辽两国没有开战,民间的来往也逐渐增多,但是两国关系并没有比战时和缓多少。
萧禧带着随从走在大街上,路人看到他们的衣着直接退避三舍。
契丹商人来到大宋境内会换成汉人服饰,穿着契丹服饰装腔作势的大概率是代表辽国而来的使节团。
辽国使节团里没几个好人,他们惹不起躲得起。
萧禧:……
这感觉才对嘛。
萧禧昂首挺胸在街上闲逛,眼中带着志在必得的野心。
南国物阜民丰,汴京堆金叠玉富贵逼人,这麽好的地方没人不眼馋。
街上行人看着几个契丹人招摇过市低声暗骂,不知道这次这些狗东西又想带走点什麽。
自真宗皇帝和辽国签订盟约,宋辽两国的确没有再发生过战事,但是辽国隔三差五就派使臣来汴京,每次来都会提出各种无理要求。
朝廷只想和谈不欲开战,不管对面怎麽过分都是好声好气的讲道理,他们讲道理对面不讲道理,结果可想而知。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国不要脸也差不多,尤其在大宋要脸的情况下,辽国几乎把大宋当成了他们的钱袋子。
契丹人来一次,大宋就要大出血一次,国库的钱是从百姓身上收来的,都是百姓的血汗钱,连京城的百姓都时不时被那些巧立名目收的税弄得焦头烂额,京城之外情况肯定更严重。
交的税用到了哪儿他们不清楚,反正大概率和辽国脱不了干系。
总结:契丹人来汴京就是打劫的。
名为使节团,实际上却是强盗团,看上去没有拿刀拿枪硬抢,实际上比直接拿刀拿枪硬抢胃口更大。
呸!衣冠禽兽!
之前辽国正使耶律梦龙在京城耀武扬威被包大人铡了,京城百姓奔走相告都高兴的不得了,觉得朝廷面对辽国时终于硬气了一回。
大宋百姓苦辽国久矣,谁家有个动不动就仗着拳头大来找茬的邻居都糟心,辽国贪心不足年年朝他们要钱,他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庆历年间增加岁币对朝廷来说只是动动嘴,对百姓而言是实打实的从本就不富裕的家里往外掏东西。
民间怨声载道,不知道多少好人家逃入深山落草为寇。
上次辽国使团吃瘪後灰头土脸匆匆离开,这次派那麽多人过来,怕不是要连上次没讨到的好处的一起讨。
新官家会和仁宗皇帝一样退让吗?
不知道,反正他们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能过就过,过不下去就拖家带口外逃,树挪死人挪活,京城不行还有别的地方能去,好手好脚总不至于饿死。
想是这麽想,能不离开京城还是别离开的好。
京城富甲天下,还有为民做主的包青天,别处人生地不熟的天知道会发生什麽。
所以新官家会和仁宗皇帝一样退让吗?
有这个疑问的不只汴京百姓,还有诸多朝中大臣。
新帝登基不一定会贯彻落实先帝的各种政策,先帝时大宋对辽国和西夏都是尽量不开战,能用钱买太平就砸钱,砸钱也买不了太平的情况下才会不情不愿的让军队上。
西夏不老实,给了钱依旧年年犯边,那边大概率会继续打。
辽国只是威胁要开战,并没有真正打进来过,他们要的是更多的银钱丝绢,如果大宋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两国完全可以延续自真宗澶渊之盟後的太平。
朝中主和主战怎麽吵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官家的态度。
只要官家拿定主意,就算和朝中群臣的态度背道而驰也是官家说了算。
官家在干什麽?官家在给过几日的皇宫大爆炸做最後的检查。
皇宫在京城的最中央,周围一圈住的都是皇亲国戚,炸皇宫不能误伤到周围的房宅,所以最外层的宫墙得留到最後人力推倒,不能和里面的宫室一起用炸药和火炮轰炸。
涂墙的铅汞丹砂有毒,那些涂料在墙上待了上百年,炸开之後不知道会不会更毒,还得引来河水防止毒气扩散到外面。
幸好金水河穿皇宫而过,直接从金水河引水不算费事。
皇宫东南西北四座正门,东华门、宣德门、西华门、拱辰门外都有供八辆马车同时通行的宽敞街道,四四方方正好方便引水阻隔毒气。
广备攻城作对处理爆炸很有经验,道观里的外丹派道士对处理炸炉也很有经验,炸掉皇宫後的废墟和炼丹炸炉的残余物有异曲同工之处,各大道观都得派道士来出谋划策。
京城的道观非常积极的派出观里最有本事的道士,丝毫不敢和以前一样拿乔,他们先前不知道铅汞朱砂有碍子嗣已是大罪,要是连怎麽阻隔毒气都不知道,估计离朝廷灭道也不远了。
以防万一,太医院还用纱布做了好些口罩备用。
万事俱备,只待检阅火器之日到来。
赵曙亲自检查了好几遍,确定这个下马威计划能顺利完成终于松口让开封府往外放话。
为了迎接辽国使臣,大宋特意准备了一场阅兵仪式,地点是皇宫,时间是三日之後,届时汴京百姓想要观看也可以提前找位置,但有一点,不准离宫墙太近,否则後果自负。
告示一贴出去,京城一片哗然。
阅兵仪式?还是在皇宫?
皇宫那麽点儿地方怎麽举行阅兵仪式?
大宋的皇宫占地面积小,先前几任皇帝有心扩建,但是看了造价之後都心疼银钱就放弃了,所以皇宫至今依旧只有那麽大一点儿。
皇帝节俭对百姓而言是好事,天子对百姓而言意义非凡,所以大宋的百姓对朝廷有意见的话从来都是骂某个官,很少直接将矛头指向皇帝。
皇宫面积小,召见朝臣举行庆典都有些拥挤,怎麽用来阅兵?挑几个士兵上来给辽国使臣表演拳脚功夫?
告示写的含糊不清,上到朝堂下到民间都各种猜测,不管怎麽猜,总归都觉得在皇宫阅兵不合适。
地方小施展不开手脚是一个问题,主要是皇宫有毒,大家不乐意靠太近。
契丹人向来蹬鼻子上脸,朝廷说为了迎接辽国使臣而让军中将士给他们表演未免太给他们面子,也太让将士们无地自容,这样不行。
大宋的官员和百姓觉得不行,辽国使节团却觉得很行。
他们的皇帝陛下得知宋帝驾崩後伤心不已,上任宋帝在位几十年,辽宋两国不识兵戈便有几十年,难得遇到个要什麽给什麽的好邻居,怎麽刚刚年逾半百就去了呢?
陛下难过的大哭一场,特意给上任宋帝建了座衣冠冢来寄托哀思。
他们来时还担心南国换了皇帝会不好相处,现在看来完全不用担心。
新帝刚刚登基就如此讨好他们辽国,极有可能比上任皇帝更好欺负,他们这次出使汴京定能满载而归。
萧禧大喜过望,他的想法和汴京大部分朝臣官员一样,都觉得皇帝这麽安排是为了和辽国交好。
既然皇帝那麽给面子,那麽他们这次的要求再提高点也无甚不可。
都是为了两国太平,皇帝也不希望见到大辽的铁骑呼啸南下对吧?
辽国使节团私底下又商量了几次,敲定这次除了要关南十州外还要再加上岁币三十万。
上次耶律梦龙出使汴京,他们皇帝陛下给他的任务是二者完成其一,但是耶律梦龙试图谋反被诛杀,使团无功而返不说,陛下和北院大王之间还産生了嫌隙。
副使回去後说南国制作出了威力巨大的火炮,可以轻而易举攻城拔寨,让大辽千万注意防备,绝不能再轻易对宋开战。
陛下觉得那家夥在胡说八道,再加上怀疑他和耶律梦龙一起试图谋反,二话不说便直接将人拖出去剁了。
耶律梦龙和北院大王合谋弑君,副使和他一路相处那麽长时间,什麽都没有发现的话是没本事,没本事的人不需要留着,发现了什麽却没有上报就是心怀不轨,如此一来更不能留。
怎麽看都逃不了一死。
归国路上直接逃的话会被当场诛杀,回国後胡说八道还能有一线生机,陛下睿智圣明,自然不会看不出他故意夸大南国是为了活命。
可惜胡说八道也没用,该死还是死。
萧禧对被杀掉的同僚没有任何同情,他只激动于即将到来的平步青云。
自萧太後去世,萧家就开始走下坡路,前些年陛下赐死皇後萧观音,朝中局势对萧家已经非常不利,他想往上爬就必须立下大功。
求什麽来什麽,老天果然还是眷顾他的。
萧禧抵达京城这几天打听出不少消息,得知天子驾崩是被皇宫有毒气死时愣了半天没缓过神。
皇宫有毒?皇宫还能有毒?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他反复确认,确定大宋的皇宫真的有毒之後不由有些後怕。
南国的东西在大辽非常畅销,这边能工巧匠多,很多东西大辽的工匠都做不出来,只能靠采买才能满足需求,皇室学习儒道佛的不少,对南国的文化也非常推崇。
幸好他们大辽是四时奈钵制没有固定的皇宫,不然以皇室处处推崇宋室的做法,几十上百年後估计也得绝嗣。
按照契丹旧俗,他们随水草逐寒暑,往来游牧渔猎生活,大辽建国後皇帝四季外出游猎,百官随行处理朝政,一年到头没有固定的地方,直到圣宗时才定期南北面官来决定军国大事。
宋室的皇帝一年到头都住在皇宫里,据说连皇宫都很少出,长年累月被毒气侵害以至没有子嗣,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回头把这件事告诉他们陛下,他们陛下估计还能再为他多掉几滴眼泪。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三日转瞬即逝,皇城外面人头攒动,都是来看阅兵的人。
临时挖出来的水沟蓄满了水,禁军将士三步一岗将皇城围的严严实实,别说人,就连苍蝇也飞不进去一只。
朝廷搭建的阅兵台闲杂人等不等靠近,除了阅兵台和皇城周围的皇亲国戚宅邸,能看到皇宫内部情况的只剩下一个樊楼。
以前樊楼能看到宫里的房间都不让开放,这次情况特殊,樊楼的主事人反应迅速立刻去开封府商量合作。
别看京城的百姓觉得这不好那不好,真到阅兵那天肯定挤的哪儿都是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关系进皇城周边的皇亲国戚府邸,但是只要有钱就能在樊楼拥有一席之地。
樊楼的位置足够多,到时让想要观看阅兵的百姓掏钱入场,只要准许那些能看到皇宫的房间开放,樊楼收的门票钱尽数上交。
即便不赚门票钱,当天的酒水茶饭也能让樊楼大赚一笔。
国库正是缺钱的时候,包拯和公孙策都觉得这个钱不算与民争利不挣白不挣,上报官家之後不仅准许樊楼卖门票,还在开挖的水渠外面建了一圈简易高台。
高台外有禁军把守,观衆需要自备纱布捂住口鼻,桌椅板凳酒水茶饭全部没有,人数也不确定,人多人少全看运气,若有意外发生朝廷概不负责,只需要花十文钱就能进场。
十文在京城也就是买几个包子的钱,连乞丐都能轻易凑够,消息传出来後很多百姓都准备好铜板要亲眼看阅兵。
不管里面的阅兵糟心成什麽样子,只有亲眼看过才能有底气的骂,道听途说的话连骂都骂的没有底气。
汴京的百姓最爱热闹,每年金明池开放的那一个月都能挤的走不动道,这次可以说是变相的开放皇宫,即便没有阅兵也会有很多百姓愿意花几个包子的钱过来长见识。
不能进去没关系,站在高台上眺望皇宫也行。
前些年想眺望皇宫得去樊楼,樊楼的酒菜价格高昂,寻常人不敢进那地方消费,这些年宫里发现樊楼的某些房间可以看到宫里的场景後下令樊楼要麽拆要麽封,宫外之人连花高价进樊楼也不能再看到皇宫里面。
十文钱换一个谈资,值!
汴京人口百万,就算皇城外面建了一圈的高台也容不下足足百万人口,很明显入场的位置需要抢,所以阅兵头一天晚上就开始有人守在外面准备进场。
去晚了不行,挤不进去还看什麽看?
禁军原本三步一岗,开封府和三衙发现百姓的热情有些过头後立刻增派人手,让守岗的禁军能手拉手围成一圈将进不去的百姓拦在外面才行。
上午排队交钱入场,然後才是阅兵,虽然想要入场的百姓很多,但是皇城本身没有多大,一圈高台能容纳的人也有限,挤满高台用不了多长时间。
百姓不知道为什麽要自备纱布捂住口鼻,又不是防治疫病的时候,看个阅兵需要什麽纱布?让他们捂住口鼻防止宫墙上的毒气进入身体?
自备纱布可以理解,攻城外挖条水渠又是干什麽?
还有水渠上空的细网,虽然离得远看不太清,但是那麽大的细网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既挡不住视线又耗费钱财,总不能也是防止毒气进入身体的吧?
没挤进去的百姓遗憾不已,挤不进去也不肯走,明知道踮起脚尖也什麽都看不到依旧伸着脖子往里看。
苏景殊跟着赵仲针来到视野最佳的阅兵台,看着皇城外面那圈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总感觉台子随时要倒。
台子结不结实啊?能扛得住那麽多人吗?待会儿火炮上场会不会有冲击波?万一把台子给冲倒了怎麽办?
赵仲针看出他的想法,稍稍退後一步然後小声说道,“放心,台子很结实,离那麽远不会有事。”
他之前想的是炸掉整个皇宫,但是一下子将皇宫全炸掉容易误伤周围,阅兵台上有契丹人在,这次要以稳妥为上,不光要考虑场面,还要考虑安全,所以这次安排炸掉的只有皇宫最中央的大庆殿,其他宫室等辽国使臣走了再慢慢炸。
大庆殿是皇宫的正殿,火炮的威力能够炸掉皇宫大庆殿就能炸掉世上所有的墙,炸这一座宫殿足够震慑契丹人。
而且大庆殿到四方城门还有一段距离,中间有其他宫室做缓冲,最外面还有宫墙和临时挖出来的沟渠,高台搭建的时候用的也是粗壮的木料,不用担心外面的百姓。
苏景殊了然的点点头,心道他能想到的问题朝廷也能想到,各种突发情况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有那麽多大佬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只需要安心看爆炸就行。
之前他还想着想办法带他爹一起来,但是他爹在他开口之前就提前在樊楼订好了位置,还直接定了个小房间要带他娘和他姐一起去看爆炸,根本看不上他这边的苦哈哈求来的一个站位。
本来觉得阅兵台肯定是视野最好的地方,但是让他爹一说忽然就觉得这地方还不如樊楼。
阅兵台的视野的确最好,但是除了官家和少数几个人外其他人都只能站着,哪儿有樊楼里小酒喝着小菜吃着舒坦。
小小苏没法跟着爹娘姐姐去樊楼,只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硬说看的清楚最重要,他就不信皇宫炸起来後还有人能坐得住。
什麽酒水茶菜,不掀翻就不错了。
对,一定是这样。
赵仲针身为皇长子其实是有座位的,但是他嫌坐着看不清楚,索性拉着苏景殊一起去外圈的围栏里面说悄悄话。
炸皇宫啊,这场面所有人都是头一次看,还怪激动的。
赵曙笑吟吟坐在主位,看上去和先帝一样温文尔雅没脾气。
阅兵仪式之前需要皇帝说几句,他也没说太多,只说希望宋辽两国能够永结同好,听的在场的辽国使臣心花怒放,越发觉得割地和添岁币两件任务都能完成。
直到他们看到了几门奇形怪状的火炮出现在宣德门外。
辽国使臣:???
大宋官员:???
高台上能看到宣德门的百姓:???
什麽玩意儿?
“今日阅兵,朕欲与文武百官以及辽国使臣共同检阅火炮。”赵曙温声细气的说道,“诸位皆知皇宫如今不能住人,恰好广备攻城作造出新炮亟待检阅,朕想了想,不如就用皇宫大庆殿来检阅火炮,如此也好告慰先帝的在天之灵。”
年轻的官家说话不疾不徐,温良恭俭让五种儒家崇尚的美德看上去让他占了个遍儿,如果他说的不是要炸皇宫就更好了。
辽国使臣全都傻了,见过检阅士兵的,没见过上来就拉着别国使臣一同观看炸皇宫的,这位新即位的皇帝是不是有病?
不明所以的大宋朝臣也有些傻眼,但是看官家和相公们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再多疑问也都只能压下去。
现在有外人在场不好说,有什麽事情都等阅兵结束才好开口。
萧禧僵硬的扯扯嘴角,拱手回了几句,心里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是个傻子的话对大辽百利而无一害,但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皇帝只是看上去软乎乎没脾气,他身边那些宰相却都不是简单之人,尤其是前些年镇守北疆的韩琦,大辽没少在那人手底下吃亏,他不信皇帝可以在几个宰相眼皮子底下犯傻。
即便要犯傻也不会任他在辽国使臣面前犯傻。
他们有什麽依仗?刚才推出来的那门奇形怪状的火炮?
小小一门火炮能有多大威力?闹着玩也不能这麽闹。
萧禧忽然想起来被杀掉的副使说的南国造出威力巨大的火炮的话,威力巨大?能有多大?
士兵带着炮弹火炮停在宣德门外,从宣德门到大庆殿一路毫无阻隔,空空荡荡非常适合炮轰大殿,但是这个距离是以往的火炮绝对炸不到的距离。
莫说火炮停在宣德门,就是再往前走,走到大庆殿门外开炮都不一定能炸出个坑儿。
那是皇宫正殿,俗称金殿的正殿,有多坚固可想而知。但是皇帝只是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口罩,让一同观看阅兵的其他官员也都做好防护,免得待会儿炸起来被烟气毒气熏到。
大宋的皇宫有毒,毒到先帝盼了一辈子都没生出儿子,不能掉以轻心。
萧禧:……
萧禧看着手边用好几层纱布缝出来的小东西,面色黑沉,“都戴上。”
他倒要看看宋人的火炮到底有多厉害,还能炸翻天不成?
火炮准备妥当,埋在大庆殿各处的炸药也都放好,高台外的禁军拿着厚纸板卷成的喇叭让百姓捂住口鼻,连喊三遍之後也不管上面的百姓有没有照做,拿出提前发给他们的口罩戴的严严实实。
各处皆以准备妥当,皇帝朝旁边的传令官点点头,命令一层一层传到宣德门外的炮手处。
万衆瞩目之下,炮手强忍紧张点炮发射,炮弹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下的顺下便是轰隆一声巨响。
随着火药炸开,大庆殿内埋好的炸药也相继爆炸,阳光下金光闪烁的大庆殿轰然倒塌,滚滚浓烟自坍塌的宫殿中泛出,炸开的砖石甚至崩到了外面的城墙上。
随着爆炸声的响起,地面甚至随着发生振动,仿佛底下有地龙正在翻身。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象征着权利的金銮殿,无数人拼了性命也要挤进去的金銮殿,就算汴京城被洪水泡坏了大半座城池,也依旧能稳稳伫立的金銮殿。
就这麽塌了?
炮弹哪有那麽大的威力?方才是天降神雷了吧?
可是现在晴空万里,除了轰然坍塌的大庆殿外其他宫殿都好好的,他们这些围观的人也完好无损,总不能是官家和老天商量好什麽时候要降下神雷好给他们观看吧?
高台上的百姓难以置信,阅兵台上的辽国使臣更不敢相信。
能出使大宋的臣子地位都不低,他们看到的不只是坍塌的大庆殿,而是那门远在宣德门外就能将大庆殿轰塌的大炮。
皇宫的坚固比之城墙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皇帝自己住的地方,肯定怎麽好怎麽修,之前出使汴京都会到皇宫觐见宋帝,这次虽未来得及进宫,但是也可以看出皇宫依旧是那一座。
大辽在汴京安插着探子,皇宫有毒的消息是真的,宋人也没有先把皇宫推倒之後仓促建间不结实的来骗他们,刚才炸掉的大庆殿的确是他们熟悉的那座大庆殿。
火炮能从宣德门打到大庆殿,这个距离令人心惊,炮弹的威力大到足以将天下最结实的宫殿夷为平地,更是让他们无法接受。
这还只是一门火炮,若是宋人能造出千百门火炮,大辽的骑兵在这些大炮面前无济于事,战马还没冲过来就已经被炸死,这仗还怎麽打?
天要亡辽!
天要亡他们契丹!
萧禧脸色煞白,看着依旧泛着烟尘的大庆殿废墟浑身冰凉,再看到眼前皇帝那笑吟吟的模样也感受不到软弱可欺,只觉得一股子凉气儿从脚底泛上来,怎麽看怎麽可怖。
别说萧禧,连赵曙自己都看呆了,为了震慑契丹人才强忍着作出不过如此的样子。
在场真正淡定的可能只有苏景殊一个。
小小苏看完爆炸淡定回神,戳戳旁边惊的嘴巴能放下鸡蛋的小光国公让他有点反应。
这种时候契丹人看傻了很正常,大宋这边也没有动静很容易让对面觉得他们也没见识。
赵仲针打了个激灵回过神,立刻拍手鼓掌叫好。
有皇长子带头鼓掌,其他人也都如梦初醒般跟着拍手,越拍越用力,拍到手都红了也没有停下来。
阅兵台上的动静传到周边,高台上百姓的反应就比大臣们火热多了,要不是台子上地方小施展不开,他们怕是能捶胸顿足仰天长啸然後扛着大炮冲到北地轰了契丹人的老家。
大炮开兮轰他娘!
炸炸炸炸炸炸炸!
百姓不愿从军当兵不代表他们不愿意保家卫国,要是能收复失地光宗耀祖,就是刺上字从小兵做起又能怎样?
实在不想刺字也有别的法子,先去考个功名然後去军中当监军或者直接弃文从武,身上有功名干什麽都行,文人掌兵比武将掌兵更容易,带上大炮轰就完事儿了。
连大庆殿都扛不住火炮的威力,契丹人血肉之躯敢拦就敢死。
不怕死的就都来试试!
高台上山呼海啸,高台下的百姓没看到爆炸,但是他们听到了刚才的爆炸声也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激动很快传到高台下面,这时候说什麽都难以表达他们的心情,没一会儿底下所有人都在高呼“万岁”。
赵曙听着百姓们欣喜若狂的声音眼眶微热,但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先把眼前这些碍眼的辽国使臣弄走才是正经。
年轻的官家面上笑意未减,语气也是和刚才一样的温和,“方才的火炮林牙也看到了,希望林牙能将今日见闻如实汇报回辽国。大宋如今捉襟见肘,连皇宫都无法再住人,国库空虚无力重修宫室,朕和家人只能住在京郊别院,希望辽帝考虑考虑取消岁币之事,大宋会派使臣随林牙一同前去辽国。”
大宋已经窘迫到连皇宫都没有,宋辽乃是兄弟之国,辽帝深明大义,得知兄弟家过的艰难肯定会施以援手对吧?
萧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厚厚的口罩也没法掩盖他的脸色。
取消岁币?
他出使汴京是为了增加岁币以及讨要关南十州,若是来这一趟什麽都没要到还把到手的好处给丢了,他连他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麽继续往上爬?
可是不表态也不行,宋帝今天准备这一出就是为了威吓,他们见到的只是一门大炮,谁也不知道大宋还有多少门大炮。
这个皇帝明显不是省油的灯,不像他的养父一样面对辽国处处求全,宋室如今有此等神器在手,一旦谈判不顺恐怕真的会开战。
辽国那边什麽情况他很清楚,虽说每次威胁宋室时都动辄几十万大军,但是真打起来他们也会伤筋动骨。
大辽已经不是萧太後和圣宗皇帝主事时的大辽,如今的大辽也是内忧外患,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年年都想着增加岁币。
两国真要开战的话,辽国绝无还手之力。
萧禧掐着掌心强作镇定,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知刚才的火炮是什麽时候造出来的,倒是第一次见。”
赵曙眉眼弯弯,“才造出来不久,恰好辽使到来便拿了出来。朕刚继位不久,不知该如何对辽国表达友好之情,翻来覆去只想到将广备攻城作的最新成果展示出来,林牙觉得如何?”
萧禧听到这话几近吐血,但他是正使,要是连他都稳不住,大辽的面子才是真的被宋人踩在脚底下。
风水轮流转,宋室接连两位主和的皇帝,怎麽忽然出了这麽个怪胎?
他真想开战不成?
萧禧脑子里还是刚才的爆炸的声音,轰隆隆听不见别的动静,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物威力甚大,臣下定会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我国陛下。”
赵曙笑了笑,“有劳林牙。”
辽帝这次派出的使臣很不错,有本事才好,有本事才知道怎麽谈判,要是换个只知道耀武扬威却什麽事情都做不了主的使臣过来他反倒要烦心。
官家和辽国使臣说话的时间阅兵台上的大臣们也反应了过来,难怪各位相公那麽淡定,他们要是早知道大宋有这般神器他们也淡定。
此等神器用来攻城再合适不过,什麽八牛弩什麽霹雳弹,在大炮面前都不够看。
军中要是多配几门大炮,辽国引以为傲的骑兵在他们面前讨不到半点好处。骑兵冲锋需要时间,他们的大炮隔了老远都能开炮,大刀长矛在他们的大炮面前屁都不是。
天大的好事儿啊!
朝中主和派比主战派多的多,但是大部分人都是觉得大宋打不过辽国才主和,如今看到这等攻城拔寨的必备利器立刻改换阵营,忽然觉得其实和辽国开战也没什麽。
以前觉得打仗费钱费力还不讨好,打了胜仗要花钱,打了败仗不光要花钱还要赔钱,怎麽算怎麽不划算,不如直接不打。
现在他们的大炮能直接奠定战局胜负,直接没有打败仗的可能,这还有什麽不敢打的?
契丹人能不讲脸面来劫掠他们,他们为什麽不能反过来让契丹人赔他们钱?
他们可以打完胜仗然後去找辽国要钱,把辽国曾经对他们做过的事情都做一遍。别说什麽大宋礼仪之邦不干那种事情,讲理也得看是什麽时候,契丹人先对他们不讲理的,他们凭什麽对不讲理的人讲理?
孔夫子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们大宋的文人熟读圣贤书,不会连这句话都不知道。真宗皇帝当年签订澶渊之盟是不确定接下来能不能打得过才签的,虽然打了胜仗还赔钱签盟约饱受诟病,但是之後几十年使边疆百姓免受兵燹之灾亦是大功。
功过相抵,不管怎麽说,澶渊之盟对大宋而言并不是坏事,对宋辽两国的百姓而言更是好处远远多于坏处。
边境榷场每年经手的金银何止三十万,宋辽两国打了二十多年的仗,只军费就花了超过三千万。只要忍得下花钱买平安的耻辱,三十万的岁币对大宋而言完全不算什麽。
如今和真宗皇帝时不一样,大宋不是当年的大宋,辽国也不是当年的辽国。现在不是能不能确定接下来打不打得过,而是辽国那边要担心他们的战马跑的够不够快。大宋的炮弹不长眼睛,跑的不够快被炸死在战场上他们可不赔。
原本主和的官员在看到大炮的威力後倒戈了一大半,另外一半没有倒戈不是觉得大宋打不过,而是脑子里在计算打仗要花多少钱,这些钱花出去到底值不值。
文臣的反应略显复杂,武将们那边就简单多了。
反正大宋不需要武将有脑子,既然让他们看见火炮了那就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只要朝廷愿意把火炮给他们拉到大营,就算以後还得天南海北的跑、就算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兵要留给继任者、就算运气不好水土不服中道崩殂,只要有大炮在身边他们都愿意打打打打打!
什麽都别说了,就问什麽时候开战!
他们带着大炮轰完辽国轰西夏,收拾完这俩总是搞事儿的邻居後再看看周边还有哪个不听话。
唐时的武将没有灭国的功劳就不好意思称名将,他们大宋的武将也想感受感受灭国的风光。
就算打完仗直接收回兵权也没关系,只要有灭国的功劳在,他们凯旋後照样光宗耀祖青史留名。
武将们眼里泛着兴奋的光,看着席位上的辽国使臣像是看大肥肉,好像已经看到将来收复燕云灭掉辽国的威风时刻。
这哪儿是辽国使臣,这分明都是他们的战功,都是他们的大宝贝。
萧禧的心彻底凉了。
他顶着身後如狼似虎的眼神,已经不知道是回到辽国後被辽帝拖出去砍了好,还是直接在汴京的驿馆中自杀好。
左右都是死,要不直接死在这里算了。
只要他死了,什麽糟心事儿都追不上他。
那部《武经总要》他们大辽的重臣都看过,里面分明没有真正有杀伤力的武器,怎会如此?!
第70章
*
爆炸的余韵消散,高台上下的百姓依旧在山呼万岁。
阅兵台上的辽国使团面如土色,再不见初来时的志得意满。
爆炸前:关南十州!岁币!统统都要!
爆炸後:呜呜呜呜呜呜呜~
萧禧想到回辽国後面见辽帝的场面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是他不能遇事不决就自杀。
萧氏在朝为官那麽多人,要是因为他办事不力连累整个家族,他死了也没法安生。
不是很想活,但也没法死。
阅兵阅兵,检阅火器只是开始,後面还有禁军将士上场展示拳脚功夫,但是萧禧完全没心思继续看,留在这里也是被宋人看笑话,索性直接借口身体不适要回驿馆休息。
炮轰皇宫的动静太大,他们契丹人见识短浅没看过这麽大的场面,这会儿心惊肉跳头晕眼花,不只他身体不适要休息,其他辽国使臣也需要休息。
皇帝安排了这麽一出好戏,不会猜不到他们会有什麽样的反应吧?
阴阳怪气.jpg
萧禧想阴阳怪气回去,但是说完之後猛然发现他的阴阳怪气更像是气急败坏,不光不能刺激到宋人,反而会让他们更难受。
无能狂怒!
辽国使节团一个人身体不适可能是真,一群人全部身体不适肯定是借口,还是完全不走心的借口。
不过没关系,赵曙自认为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官家,友好邻邦派来使臣,自是处处都要令使臣宾至如归。
使臣身体不舒服不用强撑,回驿馆歇息即可,检阅兵马可以等身体好了再行安排。
身体不舒服不要讳疾忌医,太医院中有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他待会儿就让太医去驿馆给各位使臣瞧病,养好身体才能打起精神谈判。
使臣也看到了,他们大宋的日子过的艰难,等使臣完成出使任务返回辽国,他们也派使臣前去辽国找辽帝帮忙。
宋辽两国乃是祖上定下的兄弟之国,兄弟遇到难处辽帝肯定不会拒绝对吧?
微笑.jpg
萧禧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直接从高台上滚下去。
宋室先帝那般温和仁善,怎麽继位的新君这般不要脸?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见过耶律梦龙和上任辽国副使咕噜噜从高台上滚下来的几位瞧见萧禧最後稳住了脚步後很是遗憾,这麽高的阅兵台多适合滚一滚,怎麽就稳住了呢?
重头戏结束,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开始引导百姓散开。
广备攻城作的工匠和充作技术指导的道士们进宫收拾残局,顺便根据这次的爆炸情况计划其余宫殿如何爆炸。
官家说了如果这次效果好过些日子还要让西夏派使臣来汴京,要是那边来人,到时大庆殿周边的紫宸殿和垂拱殿就能派上用场,那边不来人也没关系,战场上见识火炮的威力也一样。
反正不管西夏来不来人,宫里的其他宫殿也都得炸。
这些年大宋和辽国保持着表面和平,和西夏连表面和平都没有,先见识到大炮威力的是辽国,但是先用上大炮的极有可能不是辽国而是西夏。
毕竟辽国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嘴上嚷嚷着要打但是实际上并不会真的动兵,西夏不一样,那群不要脸的会偷袭。
大庆殿坍塌的烟尘散尽,宫里宫外有条不紊的动起来。
契丹人一走,阅兵台上的文武百官也不用再忍,一个个激动的手舞足蹈,和刚才底下百姓弄出来的动静没有区别。
“若所有火炮都有如此大的威力,那将来攻城就轻松多了。”
“先前说广备攻城作造出威力巨大的火器时我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天佑大宋。”
“有神器在手,何愁收不回燕云十六州?”
苏景殊竖起耳朵听朝臣高谈阔论,发现其中“燕云十六州”出现的次数一骑绝尘,终于不再担心朝廷在和辽国的谈判场上闹幺蛾子了。
不是他对朝臣没有信心,好吧,他就是对朝臣没有信心。
听多了仁宗皇帝的骚操作,谁都不敢对这些仁宗朝的旧臣太放心。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新天子刚即位几个月,还没来得及培养亲信。
仁宗朝的旧臣大多正值壮年,君臣之间磨合几年,这些旧臣依旧是朝堂的中流砥柱。
他以前对朝堂接触不深,当然,现在对朝堂的接触也没深哪儿去,但是知道的事情总归比以前多了那麽一点点。
臣子的立场很多时候要看皇帝的态度,只要皇帝有主见,臣子就得去适应皇帝,而不是皇帝苦哈哈的去习惯臣子。
皇帝软弱,朝中臣子就跟着软弱,皇帝强硬,朝中臣子也会跟着强硬。
人治时代就是这点不好,治理的好与坏和皇帝关系太大。
小小苏煞有其事的摇摇头,趁现在没人注意到他们,继续和兴奋的有些过头的小光国公说悄悄话。
官家刚才已经明确提出他即位後不想往辽国输送岁币,辽帝知道後会有什麽反应?北地会开战吗?
可惜他们年纪小,他们要是年长十岁,到时候就能亲自去北地监军督战,不像现在什麽事情都干不了。
唉,生不逢时,他们真是太难了。
两个少年嘀嘀咕咕,越说越觉得可惜,幸好现在没人注意他们,不然那些大臣听到皇长子兴冲冲想上战场非得吓死不可。
知道新炮存在的只有寥寥几人,为了保守秘密,连三衙的管军都不知道广备攻城作不吭不响又弄出了那麽大的成果。
先帝请耶律梦龙一同检阅火器之事他们知道,当时是官家心血来潮,去检阅火器的没有几个人,毕竟在那之前大宋的火药都只能呲个花冒点烟几乎没有杀伤力,连武将都对火器没兴趣,更何况文臣。
那次之後广备指挥使李珣特意在朝堂上汇报广备攻城作的最新成功,朝中群臣就是那个时候知道他们炮弹已经能炸开营寨。
能炸开营寨炮弹已经足够让他们惊喜,没想到还有更厉害的。
广备攻城作来了什麽高人?天上的神仙下凡了不成?
这可是皇宫正殿,能炸开皇宫就能炸塌城墙,火炮隔那麽远就能发射,他们真要开战的话对面绝对防不胜防。
敢问是哪路神仙相助?武曲星君还是太白金星?
定是天上的战神看他们大宋武力太弱特意降下神迹来帮忙,不然他们完全想不通为什麽广备攻城作忽然能造出威力那麽大的火炮。
皇帝那里没人敢问,韩琦、富弼等人已经被围的起来,连人缘不怎麽好的包拯都没能躲过去,大家七嘴八舌都在问火炮的相关事宜。
好东西不能藏私,既然已经拿出来震慑辽国,总不能还要连他们都瞒着。
火炮造价几何?几日能造一门?何时能给边关各军安排?
最重要的是:打吗?
他们的大刀、啊不、他们的大炮已经饥渴难耐了!
平时城府极深的中枢重臣们心情很好,面对同僚们的询问能答的尽量答,反正大炮已经在契丹人面前露过脸,除了造炮的技术和□□不能往外说,别的没什麽需要隐瞒。
但是打依旧还是不能打。
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策,大炮主要是用来威慑,用作他们和辽国谈判的底气,如果能只靠谈判就达成目的再好不过。
打仗不光要花钱,还要死人,就算他们有威力巨大的火炮也免不得要死人。
小兵也是父母生养的,能不死人尽量不要死人,最好能用谈判拿回燕云十六州,实在不行的话才会考虑开战。
官家刚才说国库入不敷出不是单纯的阴阳怪气,他们现在的确是入不敷出。
禁军厢军数量庞大,就算不打仗也要花费巨量的军费,三十万的岁币对朝廷而言不算什麽,但是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能省一点是一点。
要是能把送去辽国的岁币省下来,要不了几年官家就能重建皇宫了。
官家:笑容逐渐僵硬.jpg
连重建皇宫的钱都要这麽省,他这个皇帝是不是太惨了点儿?
赵仲针听着朝臣们说国库空虚也觉得他爹很惨,别人当皇帝都是想干什麽就干什麽,到他爹当皇帝却连个能住的皇宫都没有,“我爹爹真是太难了。”
苏景殊对此持有不同意见,他觉得京郊别院住起来比皇宫更舒服,但是他不敢说,而且身为皇帝却没有皇宫能住的确不像那麽回事儿,这麽一想他们官家的确挺难。
没办法,太祖太宗太坑子孙。
小小苏摇摇头,继续竖起耳朵听旁边的大臣们说话。
刚才是取消岁币,现在已经进行到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看来他们大宋的武德还是挺充沛的嘛。
如果不把功劳都归在虚无缥缈的神仙身上就更好了。
“小郎,你觉得大宋能要回燕云吗?”赵仲针小声问道,“燕云十六州的百姓在辽国的治理下已有百年,契丹人对那边因俗而治,百姓自诩辽人而非宋人。大宋觉得燕云十六州的百姓时刻盼望着重归中原统治,没准儿那边的百姓不这麽想。”
苏景殊搓搓下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的确是个问题。”
燕云十六州的位置太过重要,辽国为了拉拢民心时常减免赋税,百姓看的是到手的好处而不是画出来的大饼,要是大宋的百姓过的还不如辽国统治下的燕云十六州,燕云十六州的百姓肯定不乐意回来。
博弈只在上层,基层百姓都只想安稳过日子。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别管是汉人还是契丹人,肯定都是哪儿过得好往哪儿去。
不过这些问题官家和相公们应该会考虑到,他们发愁也没有用。
官家想要收回燕云,在收回来之前肯定会商量好怎麽治理那些刚收复回来的百姓,反正为了稳定民心政策肯定不会比辽国差,不然百姓全拖家带口跑到辽国治理的地盘儿大宋也脸上无光是不是?
但是燕云十六州的百姓过的太好,原本大宋境内的百姓过的不好也不行,不患寡而患不均,原本大宋境内的百姓可以看在那边被契丹人统治欺压百年的份儿上让他们一让,不代表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吃糠咽菜而那边能吃香的喝辣的。
所以在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前,大宋的百姓也得能过上好日子,这样才能减少两边百姓的矛盾让燕云十六州感受到回家的温暖。
逻辑通。
赵仲针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有点怪怪的,可哪里奇怪他也想不出来,于是又问道,“大宋的百姓过的很不好吗?”
苏景殊顿了一下,很是委婉的说道,“应该没有辽国治下的燕云十六州过的好。”
燕云一带和中原接壤,在石敬瑭将那些地方割让给契丹之前,那边一直归中原王朝统治,还有大量前些朝代遗留下来的防御北方外族南下的关隘,和北方草原相比富庶的很。
辽国拿到燕云十六州後立刻将幽州设为南京当做陪都,那地方是契丹人南下窥探中原的前沿阵地,也是抵抗中原北伐的咽喉之地,辽国皇帝又不是傻子,为了让燕云十六州彻底成为他们契丹人的地盘肯定费尽心机。
其实百姓要的也不多,只大宋增税他们减税这一点就足以让大部分百姓都站辽国。
小光国公刚才也说了,辽国在燕云十六州因俗而治,如今距离石敬瑭割地已有一百二十年,一百二十年的时间足够民间五世同堂了,那边已经全部都是接受辽国统治长大的百姓,没准儿在他们眼里大宋才是侵略者。
等等,怎麽越说越觉得像湾湾和大陆?
小小苏睁大眼睛,刚才是没想起来,现在想起来怎麽看既视感怎麽强。
刚才几位相公说燕云十六州要靠谈判拿回来,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谈不下来才考虑动兵。
後世大陆对湾湾似乎也是这样,要将和平统一放在首位。
他自己没水平,上辈子跟风喊武统,这辈子热血上头嚷嚷发兵,但是好在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说的都是口嗨,真正的决策还得看上面的大佬们。
大佬们说要和平统一那就和平统一,反正後续的治理也是大佬们要头疼的事情,他们、额、他的意见不重要。
苏景殊瞅了眼旁边比他还小的皇长子,没有意外的话这就是下一任官家,所以这位的意见还是挺重要的。
赵仲针听的皱紧眉头,他以为大宋的百姓都过的很好,听苏小郎这麽说,民间百姓过的还不如辽国统治下的汉人百姓,这让他们大宋情何以堪?
燕云十六州自古以来都归中原统治,怎麽被抢走百年再收回来他们就成入侵的了?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不能让那边的百姓有这种想法。
辽国能用百年时间将燕云地区的百姓变成辽国人,大宋也能用百年时间将燕云地区的百姓变回宋人,他们大宋能人辈出,肯定不会比辽国差。
苏小郎说的没错,他们要先让大宋百姓的日子好起来,好到让隔壁辽国西夏羡慕,让那边的百姓眼巴巴的迫不及待等着朝廷派兵接收那些地盘。
爹爹加油,你一定可以。
赵仲针对他爹充满信心,在他眼里他爹无所不能,只是让全大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而已,他爹努力努力就做得到,根本不用他担心。
苏景殊:……
想想前头范文正公推行新政只推行了一年就被强行叫停,他觉得官家可能不敢在儿子面前打包票。
让全大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这能和“而已”两个字放在一起?
小光国公还是太天真了,不像他,他现在已经是个饱经风霜的老油条。
两个人躲在旁边嘀嘀咕咕,不多时,苏景殊被包拯喊去说话,赵仲针让他快过去,然後转身去主位找他爹商量“让全大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小目标。
赵曙:???
儿啊,你还正常吗?
先帝给爹留下的是个积弊深重的江山,爹穷的连皇宫都修不起,“让全大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可不是个小目标。
古往今来没有哪个皇帝敢说能让治下所有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真要有那样的皇帝的话,上古先贤在他面前都不够看,史书都得单独个他留一整本才够书写他的文治武功。
他要真的能让全大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他说大宋朝从他开始都没人会反驳。
目标太大了,稍微换个现实点的,比如收回燕云十六州。
赵曙说着把自己给说笑了,什麽时候收回燕云十六州在他眼里变成了可以实现的小目标?
太祖太宗都没能收回来,真宗仁宗也束手无策,要是燕云十六州真的能让他收回来,只这一件大功就足以让史官大写特写,这不比花钱买平安来的有排面?
火炮是个好东西,苏小郎真是大宋的福星,可惜先帝无福消受。
不远处,福星苏小郎正在接受朝中大员们的夸奖。
仿佛过年亲戚聚会上的小孩子,虽然说的话略有不同,但是感觉完全没有区别。
在场衆人中包拯和苏景殊最熟悉,炸药之事不能往外说,还有别的功劳能让朝中同僚知道他为何能被官家准许来到阅兵台。
不是他包拯徇私将人带上来的,是官家准许的,不要再来他面前打趣了。
衆臣见状打个哈哈略过这个话题,他们刚才的确觉得这小郎君出现在阅兵台有些突兀,但大家都知道包大人向来公私分明,今天高兴才打趣几句,不要那麽严肃嘛。
包拯:……
呵呵。
苏景殊:不敢说话。
阅兵台不是长时间说话的地方,辽国使臣已经回到驿馆,皇帝和衆臣收拾收拾也准备离开。
衙门分散在御街两侧,诸位大臣边说边走,连马车和轿子都用不上。
除了要回京郊别院的官家和要回开封府的包大人。
皇帝安排皇城司和禁军留在皇宫处理後续之事,然後带上他的好大儿回别院,路上估计还得讨论刚才那个所谓的“小目标”。
包拯告别同僚,带上苏景殊一起回开封府,然而俩人还没上马车就又被人喊住了。
苏景殊转头,哦豁,好多大佬。
新帝即位後朝堂中枢略有调整,先前三位宰相分别是文彦博、富弼、王延龄,如今则是韩琦、富弼、文彦博,副相暂且没有变动。
先帝驾崩之前王丞相乞骸骨,以丞相之位在京荣养,此後不再参与朝政,今日给辽国使臣下马威那麽大的事情也没有出场。
朝中宰相的排位不能随便排,谁居前谁居後都有讲究。
先帝在时文彦博文相公地位最高,富弼因为庆历新政那几年的经历处处受到钳制,王延龄是个老好人不喜欢参与纷争,不管怎麽说都维持着表面的太平。
韩琦被召回京城後直接被任命为宰相,他和富弼又都是推行过新政之人,平时关系也更为亲近,好在中枢重臣相处起来都有分寸,没出现两个人排挤一个的情况。
都是身居高位简在帝心的人物,即便政见有所不同,聚在一起也能维持该有的体面。
韩琦回京不久就赶上京师大疫和先帝驾崩,之後又担任山陵使处理先帝後事,刚刚忙完又要接待辽国使臣,事情一件接一件一直没闲下来过。
富弼和文彦博等人都见过苏景殊,只有他一直听同僚口中听到这位苏小郎却从来没见过。
这次终于见到真人,总得好好看看才能放人离开。
唐门之事不能外传,可韩琦是宰相,没有什麽事情他不能知道。
大佬的人数有点多,包大人和他们同朝为臣拱拱手就行,苏景殊不行,他得挨个儿的行大礼。
“不必多礼。”韩琦笑着摆摆手,“小郎献出炸药有功,先帝已任你为秘书省正字,火炮炸药乃是攻城略地的神器,小郎觉得朝廷应当如何?”
这小郎君看着年纪不大,经历过的事情还挺多,听说苏家搬来京城还不到一年,小郎君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被两任官家召见,将来定有大作为。
十四五岁,这个年纪入朝为官有些早,但是离入朝也要不了几年。
几位同僚说这孩子在太学中成绩很好,让他看看有多好。
苏景殊:!!!
糟糕,来者不善,“让我来考考你”又双叒叕出来啦!
苏景殊微微欠身,老实的不能再老实,“小子见识短浅,不敢随意讨论朝中大事。”
火炮炸药乃是攻城略地的神器不假,但是刚才几位相公都说了开战是下下之策,他这时候说建议朝廷带上火炮去和契丹人干仗肯定不行,韩相公怎麽把他往沟里带?
韩琦眸中笑意不减,“小郎献上炸药应当是希望大宋能早日解决外患,是也不是?”
苏景殊想了想,回道,“不用在战场上也可以。炸药还可以开山修路炸矿,能干的事情可多了。”
他可没说炸药只能用来打仗。
炸药用来开山可以节省很多人力,他老家蜀中那边和外界联系不太方便,蜀道难于上青天,用人力凿通山脉太难,用炸药就省事儿的多。
合理怀疑唐门研究炸药就是因为蜀道不通,身为蜀中土着,想要个和中原一样四通八达的路一点儿也不过分。
所以相公们不用担心制好的炸药闲着没地儿用,他们完全可以用来开山修路,绝对不伤天和。
少年郎眨巴着眼睛介绍炸药的用处,打定主意不往朝政上提。
韩琦挑了挑眉,也不生气,“也就是说,小郎觉得朝廷不该和辽国开战?”
这下问的太明显,想转移也没法转移,苏景殊只能硬着头皮借答案回答,“相公们刚才说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老夫以为你这个年纪会支持开战。”韩琦说道,“大宋有契丹人无法抵挡的攻城利器,连朝中大臣都觉得现在可以打,难得小郎能稳住。”
苏景殊:……
包大人,韩相公真的不是来找茬的吗?
不是他能稳得住,他只是单纯的有自知之明。
包拯看看身旁绷着身子的苏景殊,再看看面前的几位相公,很是无奈,“韩相公何必为难一小儿?”
“小小年纪便能逆转大宋在与辽国谈判时的劣势,这可不是普通小儿。”韩琦还没有说话,富弼先替他回了,“景哥儿在太学中敢说敢言,怎麽在韩相公面前如此拘束?”
苏景殊不着痕迹的往包拯身後挪挪,“回富相公的话,我怕生。”
在场所有人:……
“怕生”这两个字一出来,这小子就绝对和“怕生”不沾边。
包拯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景哥儿,莫要失礼。”
苏景殊只得又挪出来给各位大佬赔礼道歉,道完歉之後又补充道,“韩相公,小子对朝政了解不深,但是小子知道诸位相公皆一心为国。相公们的想法是深思熟虑之後才说出来,不知全貌不予置评,辽国之事听相公们的肯定没错。”
主要是不听也不行,他不是宰相说了不算,什麽时候他成了宰相再来问他还差不多。
韩相公,您问早了。
小小苏:心累.jpg
韩琦年轻时也是锋芒毕露的人,宦海沉浮几十年才练就如今的老成,少年郎就要有少年郎的棱角,若小小年纪就如他们一般圆滑反倒不美。
身边的几位同僚提起这小郎君都赞不绝口,连向来只觉得他儿子天下第一好的庞籍都难得是夸赞之语,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有个性的少年郎。
他有预感,这小子将来到了官场肯定不会吃亏。
两拨人说了几句便分开,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韩琦等人的确不欲开战,但是火器却将另一个问题给提到了明面上。
大宋冗官、冗兵、冗费这“三冗”问题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处理起来非常棘手,他们在庆历年间已经栽了个大跟头,这次必须慎之又慎。
火器的威力上去,军中便可以不用留那麽多士兵,需得想办法裁撤兵员,而各地兵不知将将不识兵也是个大问题。
朝廷要停止往辽国输送岁币,将来还要收回燕云十六州,军队的战斗力必须提上去,可兵不知将将不识兵就没法练兵。
本朝打压武将打压的厉害,这种时候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朝廷要防备武将藩镇割据,防备的前提是江山稳固。
唐时藩镇割据严重,可是再怎麽严重那些藩镇名义上也是大唐的藩镇,哪像大宋,他们大宋的确没有藩镇割据,因为能割据的地盘已经成了隔壁辽国的。
一个辽国一个西夏,都是他们的心腹大患,太祖太宗皇帝时没有完成的伟业他们要继续完成,要继续完成就得有强大的军队。
收复失地和开疆拓土干的事情是一样的,没有强大的武力绝对不行。
几位宰相回衙门商量对策,苏景殊掀开车帘往外看看,等马车驶入御街才小声问道,“包大人,您和韩相公关系好吗?”
他们应该都和韩相公没仇吧?
包拯:……
他在朝中的人缘是不太好,但也没有不好到是个人都是仇人的地步。
什麽叫好?什麽叫不好?
让他来说,他和同僚们能平心静气的说话都叫关系好。
包大人没法说他和当朝几位宰相关系好,但是也不承认他和宰相们关系不好,听到这个问题着实沉默了好一会儿,看到苏景殊那带着忐忑的小眼神儿到底还是说回,“韩相公最近听多了你的事迹,今日正巧见面便多说了几句,不是对你有意见。”
“听多了我的事情?”苏景殊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所有的他都听了?”
包拯点头,耐着性子回道,“富相公这几日和他一起处理接待辽国使臣之事,闲暇之余该提的都提过了。”
从无忧洞到炸药,从京城疫病再到如今的火炮,还有那至今没能找到踪迹的唐门,韩相公已尽数知晓。
苏景殊後怕的拍拍胸口,这会儿一点也不觉得韩琦咄咄逼人了。
韩相公很好,所有不让他讲唐门故事的都是好人。
“韩相公先前在北地军中直面契丹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军中弊端。”包拯继续说道,“火炮只是武器,行军打仗不能只靠武器,只要军队强不起来,武器强也只是一时,几位相公应是想借此推动军中变革。”
先以火器来威慑契丹人,然後变革强军,最後再正式和辽国撕破脸。
西夏?小地方不重要,解决辽国的时候顺带着就灭了。
古有汉唐拓土开疆,到他们大宋不光没能拓土开疆反而偏安一隅,打开舆图甚至可以说是和辽国西夏三分天下。
他们若不能将失去的土地收回来,後世子孙该如何评价他们?
如果後辈子孙不争气,他们甚至可能连正统的地位都保不住。
富国强兵都很重要,但所有问题堆在一起不是快刀斩乱麻那麽简单,他们只能慢慢把这一团乱麻给解开再处理,不是说有了强大的武器就立刻开战。
开战後花费甚巨,一应开销都要从百姓身上获取,如今的赋税已经很重,要是再继续增加赋税,各地的造反就会增多。
到时辽国那边没打完他们大宋内部先乱,就算有火炮也无济于事。
苏景殊安静的听包拯给他开小竈,听完之後才犹豫的问道,“包大人,这些是我能听的吗?”
包拯反问道,“你父亲在家不会和你讲?”
苏景殊顿了一下,回道,“会讲,但是和大人讲的不一样。”
包拯笑笑,“有何不同?”
苏景殊悄悄往外看了一眼,确定离开封府还有一段距离才小声说道,“包大人,我爹没当过官。”
言下之意,他爹是个愤青,虽然很多事情都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想当然的毛病很明显,有些想法连他都能听出问题,和包大人这种什麽事情都经历过的不太一样。
“你父亲才华横溢,不做官是朝廷的损失。”包拯摇头叹道,“我最初做官时也是什麽都不懂只按照书上学的来,见多了经历多了才知道百姓真正的需求是什麽。”
苏景殊受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包拯:“这话听着倒是有意思。”
苏景殊赶紧回想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诗的出处,陆游是宋朝的,不过却是南宋的,现在还没出生,後面那句是说顺嘴了,让他想出处他还真想不出来。
算了,开编。
“之前在别处听到的句子,觉得有意思便记下来了。”小小苏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很有意思,也很有道理,包大人您说是不是?”
包拯擡眸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马车慢慢悠悠停在府衙门口,苏景殊在门口下去,不知道他爹他娘他姐有没有从樊楼回来。
要不去府衙看看展猫猫闲不闲?
高台上的百姓和阅兵台上的君臣各自离开,所有人心情都非常美妙,汴京城上上下下谈论的都是那门看上去奇奇怪怪却威力巨大的大炮。
大宋的君臣百姓高兴了,回到驿馆的辽国使臣却没那麽好的心情。
赵曙说到做到,明知道萧禧说身体不舒服是借口还依旧派了太医过去,整个使节团的人都憋屈的被太医把脉,想拒绝都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太医慢悠悠的诊脉,确定他们全都生龙活虎身体倍儿棒才慢悠悠的收拾药箱离开。
护卫守在门外,使臣们坐在屋里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能说什麽,最终都将目光看向正使萧禧。
萧禧脸色黑沉,“想办法把火器的技术配方弄出来。”
旁边的副使小声回道,“林牙,安插在宋室的细作被小王爷捅出来後很多钉子都被拔了出来,咱们现在找不到能用的人。”
萧禧的心态彻底崩了:该死的耶律梦龙!死了还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