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盾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匪他思春 > 24-30
    第24章 024 贴身护卫 靠得极近,近到,呼……

    寻常女子碰到这种事会如何?

    会哭喊, 会求饶,会用泪恳求,会以死相逼?

    可小祖宗就是小祖宗,与全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 所以, 他挨了一巴掌。

    寇骞没生出什么恼意,只是望着她眸中的抗拒, 默然把手收了回来, 但身后的嘘声已然响起, 那些提着刀的匪寇歪歪斜斜地笑到一堆,揶揄道:“老大, 看来你不怎么行啊, 讨不到小娘子的欢心,只能讨到一顿打!”

    “老大,你不如跟我学学, 保管让小娘子对你千依百顺的!”

    寇骞用手碰了碰左脸, 触起些细细的刺痛,大概是被小祖宗的指甲挠破了,低眉再看指腹, 果然沾了点红, 怕是这几日都得顶着张花脸见人, 他不禁有些想笑, 小祖宗惯爱给他出难题。

    “嘴闭上, 人收拾了,麻利地滚。”

    水匪们得了吩咐,拎起新尸的一只脚,嘻嘻哈哈地离开, 夜风再吹,吹散弥漫的腥味儿,可刺目的红依旧在,在泥地里,在草叶间,在寇骞的满身。

    崔竹喧看着他,身上的寒意未退,紧紧地靠着背后粗粝的树干,他叹了口气,便也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免得轻举妄动,连右脸也要挨上一下。

    只是夜风微冷,刚刚慌忙逃窜时还不觉得,现下静静地立在这,崔竹喧便觉着衣衫单薄,本能地搓了搓小臂。

    “冷?”寇骞问。

    她想点头,又想起这人不是什么可任她使唤的奴仆,而是杀人不眨眼的歹徒,于是又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打完人才知道要害怕,是不是晚了些?”寇骞觉得自己的行为着实有些好笑,挨打的是他,如今要低三下四、赔礼道歉的也是他,“放心,某收了你的金簪,还念着你许的三块金饼,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回去吧,洗个澡,早些睡觉,某给你烧水,好不好?”

    他试探着想去拉她的袖角,被她慌忙地躲开,低眉,见到的是一双满是警惕的眸子。

    “你是水匪?”

    “现在是。”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是打渔的?”

    “只是现在是,”寇骞无奈地把手收回去,“某晴日劫道,雨天捕鱼,你问时,正是雨天。”

    这般说辞,与戏耍何异?

    许是平素对他使唤惯了,怒气一升,崔竹喧便顾不及这是个凶残的歹人,冷声骂道:“呸!你这巧言令色的小贼!”

    小贼愣了一下,歪头轻笑几声,微微俯身,将手掌递到她面前,好声好气地应着:“嗯,某是小贼,那小祖宗现在跟小贼回去好不好?”

    崔竹喧低眉看着那只手掌,凝眉拍开,越过他,大步往前走,她才不稀罕跟这种油嘴滑舌的匪寇有所牵连。

    她将步子迈得极大,恨不得三两步就能将背后跟着的狗皮膏药甩掉,偏生膝盖处的伤口非要在此时冒出来寻找存在感,每走一步,便觉有凝结的皮肉重新被撕裂开来,黏黏糊糊的物什从间隙里涌出,大概是血。

    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墮了面子,便咬紧牙关、硬着头皮继续走,她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往下流,衣料黏上去,又因她迈步的动作再度分开,如此往复,分明只是普普通通走几步路,眼下却堪比狱中审问囚徒的酷刑。

    痛感愈发强烈,她的步子也愈发慢了,她深吸一口气,再要伸腿时,却觉身上一轻,天旋地转间,已被小贼打横抱起。

    “丢了鞋子就不肯走路,现在伤了脚,倒晓得要靠自己了?”寇骞的目光在她膝上的暗红处略停,眸色微沉,将人抱得更紧些,“要干什么,想干什么,便说一声,不是最爱使唤某么?别省着,某,心甘情愿被你使唤。”

    崔竹喧象征性地推搡了下,便结结实实地攀住了他的脖颈,是他上赶着要这样的,又不是她主动向这个匪寇低头,再说,她确实走不动了。

    她靠在他的肩上,眸光无处可去,便落在他的脸上,又或者说,是那几根指印和爪痕上,瞧着也不是很深,应当不会留疤吧?可她又不是故意的,谁让他突然变出个水匪的身份吓唬她。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会是匪?

    她是这么想的,也便这么问了,可那人并不应声,转而提起了今晚的事,“发生什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崔竹喧那忍了一夜的泪水便决了堤,仅是几个呼吸间,就淋湿了他肩头的布料,“那个酒鬼突然闯到家里来,也不知道发得什么疯,非说我勾引他,我拿出你的名号吓他也不管用,就只能一个劲儿地逃跑——你还是水匪头子呢,连个酒鬼都吓不住!”

    “都怪你!”

    “嗯,都怪某。”

    “我要扣你一大笔酬金!”

    “好。”

    几乎是崔竹喧说一句,寇骞便应一句,甭管是什么鸡毛蒜皮,还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都要被牵扯进来,变成责怪他的理由,诸如绊倒她的水坑,溅到身上的泥点,割破皮肉的碎石,乃至夜里转凉的风,天上不够明亮的月,都是寇骞的错,都该由他负责。

    于是,过错多至罪不可赦的寇骞,便只能寻些法子讨饶,“某让小祖宗再打几下出气?”

    崔竹喧瞥了眼他腰间挂着的砍刀,上头的猩红未干,她的声音不免有些发紧,“那、那你不许还手,不许躲,更不许记恨我!”

    “好,”他仍是好脾气地应了,只是小心翼翼地补充了句,“商量一下,别打脸?”

    没得到回答,寇骞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提的要求过分了些,于是又继续退让,“那,要打也成,别当着旁人的面?”

    崔竹喧依然不做声,寇骞叹了口气,彻底放弃挣扎,“行,小祖宗想怎么出气都行。”

    话音刚落,肩上就传来一阵钝痛,他倒吸一口凉气,拧眉看去,是小祖宗在啃他。

    可很快,她就松了口,往旁边“呸”了两声,抱怨他的衣料粗糙,又苦又涩,还硌牙,寇骞只能为让她下嘴更舒服些而提出建议,“……那你把衣领扯开来咬。”

    夏日的衣衫拢共也没几层,崔竹喧一手环着他的脖颈,一手拽着他的衣领,在他的刻意配合下,轻而易举便见着了裸露的肩颈,上头横陈着深浅不一的疤痕,而现在,又添上一圈牙印。

    平齿和尖牙齐齐陷进皮肉,疼倒是其次,湿热的舌不经意间舔舐时带起的一点痒,才最是叫人难熬,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连圈住她腰身的手也跟着紧了些,这种感觉无疑是难受的,可他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盼着她松口,还是,期望她咬得再更重些。

    大约是是在腥甜漫溢至唇齿间,崔竹喧才恍然回过神,慌忙松口,就见一道血淋淋的印子,瞧着骇人得很,她不免有些心虚,将衣领草草拉回去,将罪证掩盖住。

    她的脾气好像是有些坏了,天可怜见,她往日也没有打骂下人的习惯啊,怎就鬼迷心窍地朝他肆意撒气?

    可能是因伤口泛疼,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寇骞的声音带着一点哑意,“现在高兴点了吗?”

    “还、还行吧。”崔竹喧含糊其辞地回答,伏在他肩上,恹恹的,但好在,没继续哭。

    逃跑时长得仿佛望不到尽头的路,如今看着,却算不上远,她被安置在堂中的摇椅上,手里被塞进几块糕点,吃也好,玩也罢,总归是用以打发时间。至于那个拦河劫道归来的、凶巴巴的水匪头子,正窝在灶台下添柴,因为她身上沾了泥,得重新洗个热水澡。

    但那个水匪头子满身的腥味儿,也得洗,只是浴桶和热水都归了她,他便褪了衣物,在后院井边,幕天席地地用凉水冲洗身体——她可不是故意偷看的,只是这窗位置不好,正对着后院,窗棂上的纸糊得不够严实,边角处有些松散,她原只是想把那点翘起的小角压平,谁料凑近时,却撞上了这一幕。

    有月光,有灯光,故而,她将那道人影看得真切。

    清澈的水流顺着他的喉结,流过肩颈,流过胸膛,流过每一块精壮紧实的肌肉,他和那些话本子上那些细细长长的白面书生一点儿都不一样,身子硬梆梆的,不太好拧,也不太好咬,可是抱起来很舒服,全然不用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她不禁开始犹豫,到底是他这样的好,还是书上白白瘦瘦的好。

    许是因着水雾太浓,这才熏得她面上染了绯红。

    待洗完后,她坐在竹床上,向前伸着两只手,掌心破了些皮,见了血,这便算是重伤了,得要仔细敷上药,好生包扎上才行。但穷乡僻壤里没有大夫,是以,此事仍需寇骞代劳。

    他翻了件暗色的衣袍套在身上,肩颈处还能瞧见些未干透的水珠,随手扯了条小马扎在她面前坐下,将新鲜的山藿香叶捣碎碾出汁,而后用左手托着她的手,右手取软布蘸上汁水,小心地涂抹到她那拢共加起来也不到一寸长的伤口上,一边涂,还要一边吹气,最后再大张旗鼓地用纱布缠上数圈,于手背上系上结,这才算完。

    只是手上处理完了,还有脚踝和膝盖。

    他把剩余的叶片一并放进石臼里捣烂,这才起身,“剩下的,你自己来?”

    他转身欲走,却被一只罗袜勾缠住了小腿,不用想,是小祖宗。

    “不行!”崔竹喧蹙着眉,将那双手再摊开,面色有些不自然的红,但并不影响她颐指气使地吩咐他,“我的手疼,动不了,你来!”

    这不合礼数,饶他是一个罔顾朝廷法度、为非作歹的水匪,心头也不免冒出这句话,他思忖着当用个什么借口拒绝,可不过几个呼吸间,她已然等得不耐烦了,不高兴地喊他:“寇骞,我脚疼,你快点!”

    ……算了,反正也传扬不出去。

    寇骞重新坐回小马扎上,让她的右脚踩在自己膝上,而后低眉,褪下罗袜,将衣料一点点卷起,露出一整条小腿。

    她很白,白得像雪,像玉,是故,那点青紫和红肿便显得格外碍眼。

    膝盖上的伤是最重的,创面足有两个指节那么长,边缘处是向外翻卷的皮,因着血,也被染至通红,和肉混得难以辨清。

    软布刚覆上去,便听见了她细微的吸气声,他只得将动作放轻些,再放轻些,生怕花了一个晚上才哄好的人,又因他的笨手笨脚被惹哭了。所幸,还算顺利,顺利地包扎完,顺利地让小祖宗躺下,顺利地给她盖上被子。

    只是临了要走时,便不顺利了。

    崔竹喧急急地叫住他,“你去哪?”

    寇骞解释道:“隔壁屋,之后某也在这里住,不会再放人闯进来的。”

    她这才稍稍放心地躺下去,只是嘴上不饶人,习惯性地刺了一句,“你怎么不干脆贴身护卫我,还能多领一份护卫的月钱。”

    寇骞默了下,推门出去。

    又这样,讨厌鬼!

    明知他没做错什么,可她还是无端生出几分恼意,一会儿把被褥蒙过头顶,一会儿重重地翻身,扰得床架嘎吱作响,一会儿又觉得脑后的枕头没生对形状,被她抓起来,严刑拷打,搓扁揉圆。

    他就不能好好说话嘛?

    动不动就不搭理人!

    枕头经由了她的百般折磨,最后连容身之地也要被剥夺,崔竹喧烦闷至极,恶狠狠地把枕头砸出去,孰料这时,门开了。

    没砸中门框,倒是直接砸中了活人。

    寇骞一手抱着卷起的竹席,一手拎着突然袭来的“暗器”,好笑道:“这枕头又是怎么招惹你了?”

    崔竹喧冷哼一声:“我今日不想睡枕头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行,你不睡,那某睡。”

    门被再度合上,可寇骞却在房里。

    他紧挨着门边将竹席铺开,枕头往上一扔,就大剌剌地躺了下去,一点儿不讲究,全然是副泥腿子做派。

    崔竹喧盯了他半晌,也没等来他出声,到底忍不住质问道:“你干什么在这睡?”

    那人懒散地回答:“哦,多挣一份护卫的月钱。”

    呵,掉进钱眼里的泥腿子!

    崔竹喧这般腹诽着,烦闷的心绪竟消了大半,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等她回去,可以多分些金银给他,总归,她最不缺的便是钱财。

    “寇骞,天晴了,我是不是可以渡河了?”

    “不可以。”

    “你不是说,等汛期过了便送我走的吗?你说话不算话!”

    寇骞睁开眼,望着粗陋的房梁发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可想过渡河之后该如何?”

    崔竹喧奇怪地看过来,“我乃是崔氏贵女,只需往崔氏名下的铺子说一声,掌柜的自然要准备银钱、人马送我回去,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有道理,那你如何证明你是崔氏贵女?”

    崔竹喧被问住了,犹疑一瞬,“我知晓许多崔氏的事,能对答如流,应当能够取信于人。”

    “你知晓,不代表距虞阳千里之遥的一个普通掌柜也知晓,他只会以为崔家的女公子还在虞阳喝茶赏花呢,你贸贸然上门,你觉得是被当成骗子拿扫帚赶出去的几率大,还是被捂了嘴卖出去的几率大?”

    “那,那我带着鞋子去,那鞋上的纹样,是专为我一人画的。”

    “怎么?你那鞋子穿出来前,还给崔氏上上下下的人都瞧了一遍不成?”寇骞转头看向她,“况且,不说镇上,就是整个汾桡县也没有崔氏的旗子,就算那掌柜会听你的使唤,你至少也要到郡城才能寻到铺子,从县到郡,得行七八日……”

    他停顿一下,又道:“你除了一身衣裳,一根金簪,再没有任何东西,一无公验、二无手实,你往郡城门口一过,便要被兵丁抓走,行人无过所私度者,处一年徒刑。”

    崔竹喧面色一白,强撑着开口:“我可是出身虞阳崔氏,他们岂敢?”

    “可他们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听过崔氏的大名的,天底下多的是人连三公和九卿,哪个是哪个都分不清,知晓头顶上有个皇帝压着,已然算不错了。”

    她想到了今日的那个酒鬼,不也是不买她的帐吗?丝毫不惧她虞阳崔氏乃是百年的世家大族,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威慑力倒不如睡在地板上的那个小贼。

    她以往从未想过这些,只以为最大的阻碍是连绵不断的雨,只要雨停了,渡过河,一切便顺顺遂遂,水到渠成,哪知道,渡河只是其中最开始、最简单的一步。

    “那、那郡守总是知道的,我若见到郡守……”

    “你见不到,”崔竹喧的假设刚起了个头,便被打断了,她气恼地瞪过去,撞上了一双晦暗的眸子,没了往日哄着她时带着的隐隐约约的笑意,他的声音实在是冷硬得不近人情,“你能见到的只有城门口的兵卒,运气好些,或许能在被压着走时,远远望上一眼掌管刑狱的小主簿,但多半是不行。”

    “你应当知道的,你生得极好看,任谁见了,都会喜欢,”寇骞索性坐起身,背靠着门板,曲起一条腿,胳膊搭在上面,而后支起一个脑袋,用少有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目光看着她,像是蛰伏的、伺机而动的野兽,叫人汗毛倒竖,“你熬不到进劳役的队伍,你会被冠上逃奴、逃婢的名头,送到一个、或是许多个需要被讨好的人面前。”

    “他们当中,或许有能认出你的人,可若走到那一步,他们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甚至于,觉得你是一个不同于其它的、更稀有的玩物。”

    “你,无耻!”

    崔竹喧又羞又恼,自耳根处升腾的热意蔓延至整张脸,恶狠狠地瞪向他,可后者丝毫没有被惊吓到的模样,甚至有闲心去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谙世事的姑娘,不识人间苦,不见目下尘。

    “放心,为了那笔不菲的酬金,某也会想办法送你平安回去的,”寇骞安慰道,而后转了话题,问起了她的来历,“如你这般出身,怎么会坠河?”

    “还不是那个讨厌的蓝氏!”崔竹喧蹙着眉,到底忍着没有添油加醋地将蓝氏从祖上十八代开始数落一遍,只是简略地提了几个要点,“蓝氏想哄我去嫁给一个瞎子,被我发现了,我便把婚退了,想着出来相看点合意的郎君,谁知道半路遭了暴雨,从船上掉下来了。”

    寇骞微微低眉,“所以,有看上眼的么?”

    “哪有那么容易?”她抱怨道,“我的上个未婚夫可是蓝氏的公子,出身名门,素有才名,还生了一副风度翩翩的好相貌,性子也温顺,我挑遍了整个虞阳,连有他七八分好的郎君都见不着一个,尽是些歪瓜裂枣。”

    “……听起来,你很中意那位蓝公子?”

    “自然,若不是他突然生了眼疾,今年十月就该同我拜堂了。”

    话罢,竹席上的人忽而闭上眼,面朝着门板躺下,崔竹喧不明所以,只是不满他这头突然没了声响,“寇骞,你怎么不说话呀?”

    他敷衍地答道:“困了,睡觉。”

    “不许睡,我还没说完呢!你要认真听!”

    但他动作夸张地捂住了耳朵,摆明了要跟她对着干,崔竹喧向他飞了一个眼刀,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翻过身,面朝着墙。

    呸,讨厌鬼!

    她才不稀罕跟他说话!

    *

    一夜无梦,许是因着一夜未眠。

    在天边的第一抹熹光透过门缝时,寇骞便睁开了眼,与其说是被这光亮搅扰,还不如说,是他早早便盼着这光来,好有借口,名正言顺地离开。

    他轻手轻脚地把竹席卷起立在墙角,枕头也委委屈屈地挤在那,他瞟过去一眼,小祖宗还在睡着,因昨日使性子把枕头丢了,眼下只好将被角团在一块儿,侧着身子枕在脑下,胳膊在外,腿也在外,得亏是夏日,不然非得染上风寒不可。

    他眸中划过一点笑意,下意识往床榻边走了几步,只是指尖刚触及被褥的边缘,便猛地缩回了手,如梦初醒般匆忙离开。

    应是近日事务繁多,才累得这般浑浑噩噩,他想。

    寇骞舀了瓢凉水泼脸,这才寻回了些理智,将脑子里纷乱的思绪混在水里,一并倒掉。

    比起那些没来由的心烦意乱,还是给小祖宗做早饭更重要些,只是昨日折腾到深夜,如今天光大亮,也没听见屋里有动静,料是她还睡着。把鱼片粥重新放回锅里温着,他便把昨日那身脏衣服翻出来,扔进木盆,坐在后院里浆洗。

    要不说杀人麻烦呢?沾了血的衣裳洗起来都要比寻常衣物要多耗些时间。

    凝结的血迹被清澈的井水浸润,溢出丝丝缕缕的褐色,抓一把皂角捣烂,和衣物一并搓洗,不消片刻,盆里的水就成了暗色,于是倒掉,再添水,如此往复,大约七八遍,才把衣上大大小小的血迹清洗干净。

    只是轮到拧干晾晒时,他才发现院中大抵是没有留给他的空位子的。

    屋后的竹竿很长,奈何小祖宗的衣裳更多。从左到右皆是挨挨挤挤的红红绿绿,一件压着一件,一件卷着一件,就没有哪件是抚平抻直来晾的,皱皱巴巴地挂在上头,显然晾衣服的人没做过这种粗活。

    至于比晾衣服更繁重复杂的洗衣服,她做得只能是更糟糕。八十两的衣料子经由她手,去当铺置换个八十文都有些勉强。衣摆上的小泥点被水泡发,晕成大块的暗黄色,层层叠叠,分明是新衣,却被糟蹋成难民的家当了。

    他走近细瞧,甚至在拧巴的衣袖间拾到一根完好无损的皂角——是不是得夸夸,她起码知道洗衣裳要放皂角。

    寇骞在边上另架起一根竹竿,把自己的衣裳晾上去,至于小祖宗的,他犹豫再三,到底是退回去,挨件收了下来,打上水,重新洗。

    他早该想到的,一个连头发都不会梳的贵女,怎么能要求她会洗衣裳?

    所幸都只是她雨天走路时沾的泥巴,在水里浸着,用泡沫多揉搓一会儿便好,唯她来时穿的那身衣裳料子纤薄,他得格外小心地拎出来单洗。

    以金缕银丝为绣线,用珊瑚珍珠串流苏,单从这衣衫上看,也能窥得几分她平日里的奢靡成性、挥金如土。只是这衣上不止有绣花,还有字,他下意识地将泡沫抹开,低眉细看——

    “寇骞!”

    崔竹喧醒时,只瞧见安安分分缩在墙角的竹席和枕头,当即有些不满这个新任护卫的擅离职守,再联系睡前的积怨,决定扣掉他这一日的工钱,让他长长记性,于是一瘸一拐地下了榻,准备好好教教他规矩,孰料方踏进后院,却撞见了这一幕。

    寇骞挽着袖子浣洗衣物,这不算什么,可他洗的是她的衣裳,尤其现在,他指间那件水粉色的衣料,是她的小衣。

    偏那人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用一贯懒散的声音应道:“在呢,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一股热气顿时涌上她的脑袋,蒸得她满脸发烫,又羞又恼,好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质问道:“你、你怎么可以碰我的、衣裳!”

    寇骞当即松了手,任由那角纤薄的衣料跌回水里,站起身,腾出位置,“那你自己来?”

    崔竹喧剜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迈着不甚平稳的步子,临到面前时,还要刻意用肩头撞他一下,恶声恶气道:“让开!”

    他从善如流地往边上挪了半步,瞧见她在小马扎上坐好,这才放心地立在一边,出言指导:“先用棍子把皂角砸碎,浸到水里。”

    ……皂角是这么用的?

    崔竹喧想起了先前那些被她扔进水里冲了遍澡就被抛弃的皂角,横生出一点心虚,抓出三四根皂角排列整齐,便单手拿着木棍砸下去,砸中一个,砸飞一个,砸空一个,准头差得有些离谱。

    她倒是想甩手不干了,可边上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她总觉得是嘲讽,本着不愿被人看扁的念头,她把皂角重新归拢,两手握紧木棍,狠狠地砸下去——中是中了,可断裂的残肢宛若暗器,险些刺到她脸上。

    尽是些爱跟她对着干的讨厌鬼,和寇骞一样!

    她瞪完讨厌鬼喽啰,又去瞪讨厌鬼头目,果然见他正歪着脑袋偷笑,更讨厌了!

    木棍被调了个头,指向寇骞,威胁的声音随之而来,“不许笑!”

    “好,不笑。”

    寇骞压平唇角,接过木棍,蹲下身,左手将皂角困在一处,右手小幅度地敲碾,把那些得罪她的小喽啰碎尸得不分彼此,而后倒进浸着她衣物的木盆中。

    “然后搓,搓出泡沫。”

    手心处的纱布未拆,她只愿纡尊降贵地伸几个指节入水,活动之间,还千万提防着溅起水花,免得晕湿了纱布,其结果可想而知,小半碗的皂角,只揉出了零星的白沫漂在水面。

    “这样可以了么?”

    寇骞迟疑片刻,到底没能昧着良心点头,试探着提议:“某来?”

    “你伤口不能沾水,所以,不得不让某代劳?”

    崔竹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心,那么些微点皮外伤,就算不去理会,如今也该结痂了,更何况仔细地敷过药,那好得只会更快,压根儿没必要如此小心。她都知道的事,他只会更清楚,所以眼下,只不过是他递过来的一个台阶罢了。

    洗衣裳又累又不好玩,她一点也不喜欢。

    她想顺着台阶而下,可又犹豫着自己将贴身衣物抛给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洗的举措,实在是不对劲,斟酌再三,她支吾道:“那你不许说出去。”

    “行,”寇骞好笑地点头,“别人问起来,某都说小祖宗聪明伶俐,什么都能干好。”

    崔竹喧乐滋滋地抛开待洗的衣物,这样才对嘛,看在寇骞如此知情识趣的份上,她决定免除扣他一日工钱的惩罚。

    “好了,去里头坐会儿,吃点东西,某收拾完就过去。”

    将小祖宗送走,寇骞重新坐下来洗衣裳。

    这下好了,自烧火做饭、刷锅洗碗后,他又给自己揽了个浣衣晾晒的活计。

    他有这么贪财么?非得一刻都闲不下来地做工挣钱?

    *

    崔竹喧心情舒畅地用完了鱼片粥,躺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好不惬意,只可怜水匪头子刚洗完衣裳,又端走碗筷去洗,终于忙活完时,崔竹喧却在唤他。

    他好脾气地走过来,就见她两手展开一方被绿线爬过的帕子,眉尾飞扬,眸中带着一点狡黠,定是觉得方才在他面前落了面子,想到什么法子捉弄回来了,明知如此,他却跟着翘起了唇角,“绣的竹子?”

    她立时扬起了下巴,骄矜开口:“眼光不错。”

    “昨日范云约我一起绣帕子,但是我伤了手,没法儿做针线活了。”

    “所以?”

    “所以,不得不由你代劳,”她顿了下,把补充条件也加上,“不许往外说。”

    这是把他给她找的借口又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了?

    寇骞气得有些想笑,不接她的帕子,反倒拖了条矮凳坐在她边上,伸展开手脚,“累了,你还是等手好了再绣吧。”

    “你不帮我?”崔竹喧凝眉瞪过去。

    “不帮。”后者懒懒散散地回答。

    “讨厌鬼!”

    她愤愤地骂了声,扭头不去看他,可不消几个呼吸,她又转回头,“真的不帮?”

    寇骞闭着眼,拿乔道:“谁让某是讨厌鬼呢?某这么讨厌,怎么会帮人呢?”

    “那我要是拿这方帕子出去,被人家取笑怎么办?”

    “简单,你大可像对待某一样,拎着棍子上去威胁,勒令那人不许笑,”他转过头,眸中满是戏谑,“小祖宗做这事熟练得很,想来应能得心应手。”

    不止讨厌,还小气!

    趁其不备,崔竹喧将右手握成拳,猛然朝他袭去,可他却像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轻而易举化解了她隐秘的攻击,用一只左手紧紧箍住了她的拳头,她试着动了动指节,挣脱不开,只得放弃。

    被他俘虏一“手质”,受制于人,气焰便熄了大半,不好威逼,转而利诱。

    “寇骞,我再给你加钱,帮我绣。”

    “云娘是靠针线活养家糊口,你又不用,何必要跟她比这个?”寇骞转头看向她,“你若想听人吹捧,只管吟几首诗,她定然比不过你的。”

    崔竹喧不满地蹙起眉,“那不就显得我四处显摆欺负人?”

    “那你让某动手,这不也是弄虚作假?”

    “这才不算,我也是动了手的,高门大户里便是这样,不然给人送礼,动不动就是亲手绣的香囊、亲自抄的佛经,你以为怎么来的?”她掰着手指头掐算道,“像那个蓝青溪,我七岁就同他定亲,每年逢节旦日,又或是他的生辰、他的父母生辰,我都得给他送礼,一年得送十来回。”

    “随意送些金银珠宝,那头就会觉得我对这事不上心了,所以时不时就得添点能代表我心意的东西,比如隔年的雪水,四时花卉做的香包、庙里开光过的平安符,反正就是遣下人搜集些耗时的小玩意儿,然后冠上我的名头,不然我整日去做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日子还过不过了?”

    “那他呢?也是一样?”寇骞忽然问。

    崔竹喧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蓝青溪,“差不多,叫下人抓些蝴蝶什么的送我,我跟他又没见过,哪能有什么真感情,只是两家交好,面子上得过得去才行。”

    话题一时被扯远了,崔竹喧看了眼自己手中那方不堪入目的帕子,又望向被他握住的右手,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确定这人正心不在焉地发呆,手上猛地一用劲,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拽。

    待寇骞回过神来,一切已有些晚了,他只来得及用手肘撑住椅背,这才免于和她摔成一堆,只是如今这般,情况也没好到哪里。

    他伏在摇椅上,而她在他与椅背中间,靠得极近,近到,呼吸相缠。

    她不过是攥着他的衣领,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挣开,可她却满心以为制住了他,甚至得意扬扬地威胁:“我不管,寇骞,你要是不答应帮我绣帕子,就休想起来!”

    嫣红的唇瓣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但他全然没心思去听,反正,不管说什么,他都拒绝不了。

    “……好。”

    第25章 025 飞针走线 以前没给旁人绣过,……

    寇骞若是有飞针走线的本事, 又何至于常要递银子出去,托旁人制衣?

    他倒也想使些花招,可边上那个小祖宗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监工如此之严, 半分容不得他动手脚, 是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捻起铁针, 取一根绿线穿过去, 打上结。

    到这一步为止, 凭着他夜间都能视物的好眼神轻松拿下,可接下来却犯了难。

    若只是缝补衣物上的破洞, 那还能勉强一二, 顶天不过是针从左边扎进去,而后从右边钻出来,把豁口两边绑在一块儿便算完事, 哪管得了线头是缠成麻花还是乱作杂草。但绣花便不是这么回事了, 要叫人在一块儿完好的帕子上戳出一堆品貌上佳的洞来,委实是有些难了。

    将帕子在花绷子上固定好,落针之前, 还要仔细观察小祖宗给他安排的绣样——伞面上的“竹子踩石”图。

    “寇骞, 这帕子我可是要用的, 你得绣得好看些!”崔竹喧侧着身子坐在摇椅上, 坏笑着瞧他, 故意威胁道,“要是敢故意敷衍我——”

    “某不敢。”

    她对他这份乖觉的态度甚为欣慰,撑着脑袋,将这被赶鸭子上架的水匪头子每个动作都盯清楚。

    那双修长的手全然无了平日拎着菜刀时的灵活, 指腹的茧裹住细细的针,粗糙的人耐着性子做这精巧的活儿,没有技艺,便只好靠认真来凑,每扎一下,他都得前后翻看个几回,饶是如此,也免不得行差踏错,隔不了三五针,他就得把线挑起来,将针退回去,修正歪曲得有些过分的线条。

    好一会儿,才有个半指长的细竹节出现,这算是抬举的说法,不然,也就是比草沫子稍稍大些的碎叶子。崔竹喧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疙疙瘩瘩的,一点儿也不平整,可能是因为线没拉平,针位不对,又或是因为线劣布糙,而刺绣的人更糙。

    指尖再要往上滑,那花绷子却突然下撤,绕过一圈,躲到了寇骞的腰后,别说摸了,连见都见不着,她顿时有些不满,“怎么还不给看?小气!”

    “不然,还是让范娘子给你绣吧?”寇骞目光飘忽道。

    “你要反悔?”

    “……没有,只是某的手艺你也见着了,就是绣成了,你拿在手里也要遭人笑的,还是算了。”

    崔竹喧凝眉看了他半晌,忽然意识到,这人是不好意思了,之前写个字他都要百般推诿,更何况现下是比他那鬼画符的字都要逊上三分的鬼戳针。

    指尖在扶手上轻敲几下,念在这人是在为她做事的份上,她也不是不能说两句好话哄哄他,“绣得挺好的,一眼就能瞧出是竹子。”

    寇骞讶然地看过来,但显然,不信。

    她都夸他了,他还不领情,不识好歹!

    崔竹喧倏然沉下脸,强硬地将花绷子夺了过来,举在眼前,分明是根比绿色毛虫好不了多少的竹节,奈何她现在心偏到了天边,怎么瞧怎么顺眼,“我不笑,我看他们谁敢笑!我说好就是好,要是谁说不好,我就派人将他捉起来,打到他说好为止。”

    寇骞挑眉,促狭道:“派谁?”

    她用“这还用问”的眼神白了他一眼,扬着下巴,端着一副横行霸道的模样开口:“自然是派我崔府的侍卫,一二十人冲上去将他团团围住,一人一脚就能将那不长眼的东西打得跪地求饶——我的东西,才不许那些阿猫阿狗乱嚼舌根子!”

    寇骞微微翘起唇角,配合地俯首恭维道:“小祖宗威风!”

    崔竹喧被夸得飘飘然,眉眼弯弯,一双眸子被笑意浸染得格外明亮,指尖一点点抚过绣线,忽而转头看向他,“寇骞。”

    “在呢。”

    “你以前可为旁人绣过帕子?”

    “某是水匪,又不是绣郎,除了小祖宗,谁还能压着某干这个?”

    寇骞把那半成品帕子接回来,解开缠在一起的丝线,将那小竹节一点点拔高——拔高了也不好看,可至少,他是确确实实在照着她的画,尽心尽力,没有丝毫敷衍。

    她低眉看着帕子,又抬眸看向他,帕子合她心意,大概,绣帕子的人也是。

    她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脸颊,他果然不恼,甚至不躲不闪,唯有下针的动作略有迟滞,她吩咐道:“以前没给旁人绣过,那以后也不许,我给你加钱,就当作是买断了你从今往后所有的绣品。”

    “我只喜欢全天下独一份的东西,若是旁人也有,我就不要了。”

    *

    夏日未过,晌午的日头毒辣,娇生惯养的崔女公子是一刻也受不住的。

    寇骞不必盯着也会乖乖听话,但她的午觉是怎么也耽搁不得的,她躺回竹床上,把被褥蹬到墙角,饶是如此,还是热。

    可这里不是她的含凉院,没有石床玉枕,也没有水车冰盆,用来纳凉的就只有一把大蒲扇,虽说扇起来还算凉快,但拿着硌手,尤其是她还是个手心受了伤的伤员,哪里做得了这种粗活。

    她只在热到不行时,才耐着性子抓起来扇两下,稍稍好些,便将其弃如敝履,如此往复,倒也勉强入睡。

    迷迷糊糊间,似听到了点敲门声,她皱眉欲醒,忽而有阵阵凉风送来,将那点燥热驱散,竟睡得更沉了些。

    寇骞放下蒲扇,轻手轻脚地出去,打开院门,未来得及打招呼,就听了一耳朵的嬉笑声。

    无他,实在是他的左脸引人注目。

    “啧啧啧,脾气这么辣的小娘子,得亏老大你受得了!”

    阿树挤眉弄眼地揶揄着他面上的划伤,下一刻就被勒住脖子拽到墙根底下,“别废话,说正事。”

    “那个,东西分完了,是老大你抽空过去拿,还是我送过来?”

    “送过来吧,”寇骞望见面前人一脸的欲言又止,拧眉催促,“还有事就赶紧说。”

    阿树朝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苦着脸,斟酌着开口:“昨个晚上闹那么大,今夜还出去么?”

    “我知道老大你舍不得那小崔娘子,可咱们这儿上上下下五六十张嘴等着吃饭呢,这天难得晴几日,要是不抓紧时间多囤些粮食……不然咱们就干脆干票大的,劫条运粮船,开张吃三年,省得整日里来来去去,挣的就刚够填饱肚子。”

    “心野了?”寇骞冷嗤一声,提议道,“那要不要直接去把县太爷宰了,放你上去坐坐?”

    阿树立时将脖子一缩,讪笑着摇头,“那、那哪成啊?要坐,那也是老大你坐,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小衙役。”

    “还真想宰?”

    “能、能宰嘛?”

    寇骞扯动唇角,敷衍一笑,“能啊,我现在就可以先宰了你试刀。”

    阿树面色一僵,将嘴巴闭得严实。

    “我再说一遍,县令再不是东西,那也是朝廷的官,跟他动了手,无异于谋反,我们这儿才几个人,都不够刽子手砍上一天的,安安分分在河上待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够我们活了,要是事情闹大了,招来了剿匪的官兵,这辈子就到头了。”

    阿树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老规矩,渡口汇合。”

    “诶!”

    送走外客,寇骞将院门重新合上。

    经过小祖宗睡的卧房,进了堂屋,坐在摇椅边的矮凳上,重新拿起针线。

    他答应她的,总得做到,不论是绣手上的这方帕子,还是,送她平安离开。

    *

    晚饭吃的是豆糕,一层白面、一层赤豆揉在一起,分成巴掌大的小块,隔水蒸熟,端上来时还冒着白色的热气,得吹上好一会儿,才敢小心翼翼咬上一口。

    软糯,可惜不太甜,若是能加些蜂蜜,味道定然要好上许多。

    崔竹喧正出神地想着,对面人忽而轻咳一声,将她的目光引去,这才扭扭捏捏地送出来一方帕子,她展开一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绿色的线绣竹子,黑色的线作石头,可这是在她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但凡抓个路人来瞧,便是打死他,大概也猜不出这是幅《竹石图》。

    寇骞神色微僵,当即要把这帕子拽回去,却先一步被她塞进了怀里,“这是我的,你不许碰!”

    “这是某绣的。”他试图再挣扎一下。

    “帮我绣的,那当然是归我。”但是挣扎无用。

    “……行,归你。”

    顺利再赢下一局,崔竹喧那得意的神色几乎要漫溢出来,连咬豆糕的动作都大口了些,若不是她怕把仅此一方的帕子弄脏,这会儿铁定要拿出来故作姿态地擦擦压根儿不存在的薄汗。

    他一天便能把帕子绣好,那多宽裕几天,是不是也能绣好荷包和香囊?更何况,哪有天天只有一条帕子的,传出去多寒酸?得搭着衣裳颜色,配合着四时季节,白天与晚上也得用不同的,少说,也得要个五六七八九十条吧?

    但今日支使他绣一条,他都不情不愿,再提,他多半不会答应。

    她这厢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可那人却先一步出声:“某今夜要出去,大概三天回。”

    “你不是才出去过嘛?怎么又要去?”崔竹喧顿时没了吃的兴致,撂下木箸,“你说好要给我当护卫的,哪有护卫见天的不见人影,刚上任就告假的?”

    “阿鲤会过来陪你,不会出事的。”寇骞默了下,继续道,“你要的纸墨备好了,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你若有瞧上的,便拿去打发时间。”

    “不能不去?”

    “……不能。”

    第26章 026 班门弄斧 这个满脑子只有钱的……

    天悬烈日, 晒得人困马乏,索性停车休整,待到太阳西沉时,趁着风凉再行赶路。

    青年一副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模样, 手上却拿着玉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显然,心不静。直到车帘子被掀起, 钻进一个人, 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自明,他今日做了什么?”

    来人行了一礼, 坐在另一边的位置, 道:“和先前一样,每到一处,就会派下人去四处采买, 今儿个我瞧了, 买的是一对琥珀杯。”

    “琥珀?”崔怀卿轻笑一声,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摇了起来, “他倒是对簌簌的喜好了若指掌, 时时刻刻不忘了献殷勤。”

    自琅琊出发时, 蓝青溪准备的赔礼还只是一副翠玉玲珑棋, 行经半月, 零零散散添进各类珍玩字画,原先的箱子装不下,又置办了两口新的,而后连马车都再加了一辆, 这才能稳稳当当地上路。也不知到了虞阳,他们这轻装简行的队伍,要被扩充成什么模样。

    “可女公子不是已经在相看下个夫婿了吗?”自明小心地将帘子掀起一条小缝,确定外头的仆从都相隔甚远,这才压低声音道,“要是咱们回去时,恰好撞上,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差人送信过去,好提前准备准备?”

    崔怀卿挑眉看过去一眼,语调懒懒散散的,却透着一股子倨傲,“撞上便撞上,蓝氏有错在先,低三下四、赔礼道歉那是他蓝青溪该做的,怎的,我们还得提前原谅他不成?”

    “但您不是已在蓝氏家主面前应允婚事继续了吗?”

    “半月前应的,半月后就否不得了?”低眉,修长的手指将扇面一折折叠起,用末端支着脑袋,声音带着几分无奈,“簌簌可是下了死命令的,让我把人带回去给她赔罪,我要是不想个借口把人给骗过来,簌簌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日子还过不过了?”

    他一通抱怨完,又觉失了颜面,轻咳两声,试图扳回几分,补充道:“再说,这也不是全然的骗,他若真有那本事,求得簌簌原谅,这婚事自然能继续下去。”

    “那要是不能呢?”自明问。

    崔怀卿白过去一眼,“他自己不中用,与我何干?”

    得,万事都得看自己女公子的心情了,但她那心情,可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自明不由得为那个瞎了眼还得忙忙碌碌的蓝公子同情了片刻,但有且只有片刻,因为片刻后,他就被撵下了车,而后是崔怀卿执着折扇风度翩翩地下来,说是要去县里逛逛,瞧个新奇。

    “咱们也去买琥珀杯?”自明把钱袋塞进怀里,匆匆忙忙地跟上。

    “买你个大头鬼!”崔怀卿将折扇敲在他脑门上,“这玩意儿家里都多少套了,还买,腻不腻得慌?”

    不是,他一个书童,他哪分得清女公子库房里那些个琥珀杯、琉璃杯、白玉杯?

    自明撇撇嘴,忿忿不平地去将马牵来。

    崔怀卿将折扇插在腰间,利落地翻身上马,攥紧缰绳,一夹马腹,马儿便悠悠地迈开步子,将停憩在林子里的人群丢在后头——反正蓝氏那个要是识相的话,到了时辰就会跟上来了。

    只是在经过最边上的一辆马车时,他勒马稍停,微微正了神色,“连日奔波劳碌,待在马车内也无趣,蔡大夫可要出来散散心?”

    他候了半晌,才等来一道清冷的女声,“崔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但一会儿得为蓝公子施针,怕是无暇出去。”

    “施针?”崔怀卿眼眸微眯,藏了一小锭金进手心,正欲探进锦帘,却被突然闯来的脚步声制止,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扬起个笑,“如此,那只好下次了。”

    他骑着马踱步往前,身后的马车旁已站定了一个仆从,俯身行礼。

    “蔡大夫,时辰到了。”

    *

    弯月如钩,静静地挂在墨蓝的天幕中,可江上浪头一涌,又似一叶孤舟,随水而流。

    渡口处已然聚集了一窝匪寇,粗布麻衣挎长刀,或坐或站,三三两两靠在一起,分食着布袋子里炒香的瓜子。

    “老大怎么还不来啊?”一个匪寇突然道,大抵是因着分到他手里的瓜子已成了鞋边上一堆碎壳,着实没法儿打发时间,他便烦闷地胡乱猜测着,“他不会不来了吧?”

    “是不是那小娘子不放人?老大可真是有艳福!”

    “啥时候也能有小娘子缠着我啊?”

    这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可瞧见从暗处走出的人影时,竟齐齐止了动作,目光盯过去几个呼吸,也不知是谁最先忍不住溢出一丝气声,而后一个接着一个,声音一个大过一个,最终哄笑成一团。

    而阿树,是其中之最,“老大,咱都这么熟了,还蒙什么脸呢?”

    说着,便要上手扯下那层布,寇骞拧着眉,将身一闪避过,可剩下的人有样学样,嬉笑着一张脸便往上冲,毫无章法地胡乱伸手,他挥开这个、躲过那个,烦不胜烦,偏这群人完全不知收敛,反倒越挫越勇,前赴后继。

    “一个个,皮痒了是吧?”寇骞咬牙道,索性将草草收拾的包袱仍在一旁,抽空挽起了袖子。

    “好像是有点,”阿树仗着自己躲在人堆,生怕热闹不够大,可劲儿拱火,摸摸手、摸摸腿,最后挑衅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手也痒,脚也痒,尤其这脸上啊,最痒!”

    下一瞬,他便被脸朝下砸进泥地里。

    局势顿时反转,由原先的多人围攻,变成了寇骞单方面的捕狩,有一个算一个,笑得多猖狂,嚎得就多凄惨,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捂着自己又红又肿的脸。

    “还痒吗?”寇骞踢了脚旁边绷直身子撞晕的阿树,笑得让人浑身发寒。

    后者忍着痛,努力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不、不痒了,特舒坦!多、多谢老大!”

    寇骞低眉瞟他一眼,冷笑道:“不痒了就麻利地爬起来,再缩在地上装死,我现在就把你们扔河里打窝!”

    “诶、诶!”

    一行人连呼痛都免了,耸肩低头,如同鹌鹑般列成一排,唯唯诺诺地爬上船,待小舟随水流四散而去,这才对着黑漆漆的江水抱头痛哭。

    寇骞倚靠在船头,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往脸上蒙的布委实是欲盖弥彰,是以,他吩咐道:

    “全都把脸蒙上。”

    *

    笑话,她稀罕寇骞留在这陪她嘛?

    崔竹喧忿忿不平地想,把那人昨日睡过的枕头又捞起来打了一顿,而后重重地砸回竹席上,至于那俩撞到一起,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这同她有什么关系,怪它们自己不争气,站都站不住。

    这个满脑子只有钱的笨贼、坏贼、讨厌鬼!

    发泄过一通,她才稍稍冷静了些许,拿了根蜡烛照亮,进厨房把全家杀伤力最大的菜刀握进手里,总不能真的寄希望于一个七八岁大的小丫头来保护她吧?

    尤其,这小丫头看起来,还只会吃。

    崔竹喧把菜刀放到了床榻的边角处,保证睁眼的第一时间就能握住刀柄,而后盘腿坐在床上,在把“寇娃娃”用指尖戳倒的第一百三十五回时,阿鲤以隔夜饭不好吃为缘由,终于把锅里剩下的豆糕尽数下肚,撑得膀大腰圆,打着饱嗝走进来。

    “老大做饭真、嗝、好吃!”

    “也不过就是那样。”崔竹喧冷哼一声,定然是她近日给了他好脸色,他才敢这般蹬鼻子上脸,一点儿不把她的话放心上。

    她说的是气话,可阿鲤全然没听出来,坐到桌旁,咋吧着嘴,“比老大做的饭还好吃的,就只有元兴楼的菜吧!”

    “元兴楼算什么?不过是小地方的厨子,胡乱把菜下锅,能吃罢了,哪能谈得上好吃?”崔竹喧屈指把“寇娃娃”打倒第一百三十六回,扬着下巴开口,“我崔府的厨子可都是师承宫中御厨,只要是大邺叫得上名号的菜式,就没他们不会做的。”

    “寇骞今日做的只是一道豆糕,可我府上的厨子,一顿就能做出数十种糕点,像是枣泥酥、佛手酥、糖蜜糕、茯苓糕、云片糕……哪一个不是松松软软,入口即化?”

    阿鲤咽了咽口水,虽说这些糕点她没见过,更没吃过,可这并不妨碍她已经在脑海里幻想,她将嘴巴张大,能一次性塞进几种糕点。刚撑饱的肚子,如今仿佛又寻摸出了点空当,可以再塞添些吃食。

    可崔竹喧还在接着往下说。

    “既吃糕点,那定然要饮子来配,豆儿水、香苏汤、安乐茶、木樨汤……往里头兑些蜂蜜,再加上碎冰,一口下去,什么暑气都消了,那才叫好吃呢!”

    “寇骞那点手艺算什么?班门弄斧!”

    阿鲤擦了擦口水,疑惑地问:“老大不是用刀的吗?他开始练斧头了?”

    崔竹喧要继续数落的语句一塞,长叹了口气,她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如睡觉——梦里把寇骞再打上一百三十六遍。

    她兴致缺缺地躺下,闭上眼睛,阿鲤却被她搅得情绪亢奋,半点儿没有想睡的欲望,在竹席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地爬到她床榻边,甜甜地喊:“阿姐,好阿姐!”

    崔竹喧勉为其难地掀开眼帘,就见一双弯得像月牙似的眼睛,“刚刚的那么多吃食,阿姐会做吗?”

    她一个贵女,可能会下厨吗?

    “阿姐不会全都不会吧?”

    “……怎么可能?”

    第27章 027 无处寻踪 “女公子她、她失踪……

    翌日, 崔竹喧刚睁开眼,便瞧见靠在床榻边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她当即把眼睛重新闭上,装作未醒的模样, 可阿鲤盯得严实, 哪能错过这点小动作,拽着她的衣袖, 摇来晃去。

    “阿姐, 天亮了, 该起来了,你说好给我做吃食的!”

    “阿姐, 好阿姐!求求你了!”

    崔竹喧望着房梁, 长叹口气。

    谁让她睡前夸下海口,誓要将寇骞那个讨厌鬼比下去呢?——不,要不是寇骞招她, 她哪会口不择言被逼到这份上,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寇骞的错!

    但罪大恶极的讨厌鬼不在,无法问责, 她再是不情不愿, 也只能起身洗漱, 借吃早饭为缘由, 拖延时间, 以图在这一时半刻间,于脑中翻拣出什么珍馐佳肴的做法。

    只是思绪纷乱,手上的动作就难免迟滞,现下坐在范娘子家, 四人同席,另外三双木箸开开合合,忙得不可开交,独她手里这双,好似被隔夜的浆糊给粘住,好半天也没见动上一下,不由得引去了其余人的目光。

    “是这饭菜不合崔娘子胃口?”范娘子问。

    崔竹喧这才回过神,连忙摇头,她带着阿鲤来这儿白吃白喝的,于情于理都不该挑人毛病才是,更何况,这饭菜于普通人家来说,已是极好的了。

    因是朝食,便没有什么大鱼大肉的炒菜,但一碟凉拌荠菜,一碟腌黄瓜,一碟腐乳,加上碗里埋了荷包蛋的热粥,也算是荤素搭配,品类丰富,毕竟寇骞每顿也就给她做一样吃食来着。

    她正要扯个什么借口来解释,谁料阿鲤已将碗底舔了个干净,腾出一张嘴来接话,“阿姐定是要留着肚子,吃待会儿要做的好吃的!”

    崔竹喧面色一僵,喉中语塞,阿鲤却是放下木箸,伸出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红光满面地吹嘘,比那日提及寇骞时,有过之无不及,“阿姐知道好多、好多、好多吃的,都是白原洲没有的,比老大还要厉害,比元兴楼的菜还要好吃,而且答应了要做给我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崔娘子竟有这等手艺?”范娘子惊叹不已,连范云都有几分讶然。

    殷切期盼的目光登时向她奔来,足有三道之多,她俨然被高高架起,骑虎难下,此时承认她于厨道上一窍不通,定会颜面扫地,是以,她硬着头皮应声:“一点皮毛。”

    只知道菜名的那种皮毛。

    *

    崔怀卿攥着缰绳,饶是已经走出数里,仍是神色微凝。

    “公子,咱们跟蔡大夫虽同在虞阳,可往日并无交情,你怎么突然想到要约她游街?”自明将脖子往前一抻,凑近问道。

    “随口攀攀交情罢了,”崔怀卿这才回神,敛下眸中暗色,舒展眉眼,往周遭热闹的市集看去,“原想着关心关心这位妹夫候选人之一,但他不领情,非要将大夫藏着掖着,那便算了。”

    “那蔡大夫是出了名的性情孤高,仗着自己承自清宁县主一脉,什么权贵都不放在眼里,蓝公子应是怕蔡大夫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搅黄了婚事吧?”自明猜测道,“毕竟他对我们女公子上心得很,买回来那么多东西,件件都要送先到他面前,以防出了岔子。”

    崔怀卿轻嗤一声:“若非如此,他还想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车里?”

    目光掠过熙攘的人群,他忽而勒马,翻身下去,从腰间把折扇一抽,一展,慢悠悠地扇起来,排进了冗长队伍的末尾。

    自明见状,也跟着挤过来,踮起脚尖往前头张望,奈何队伍太长,一眼望不到头,瞧了半天也没看出这队伍是买什么的,但秉承崔怀卿一贯的做派,东西不重要,只是买份热闹,带回去给女公子的那种热闹。

    人群缓慢地向前蠕动,待他们走到摊贩面前,已是一炷香之后了。

    崔怀卿将折扇合拢,俯首低眉,在一堆泥巴捏的彩色人偶中寻找最眉清目秀的那一个。左边的眼睛太小,右边的衣裳土气,上面的发髻太粗糙,下头的颜色不够鲜亮,瞧来瞧去,都不怎么合意。

    他拿扇柄挨个指过去,“要这个的脸,这个的头发,衣裳换成红色,首饰改涂金色……”

    摊主面上的嫌弃之色溢于言表,嘴唇颤动,但在简简单单一个“滚”字涌出喉头前,眼前递来一块亮闪闪的银铤,于是再一眨眼,已然换成了喜笑颜开的一张脸,“诶,立马就做!”

    崔怀卿满意地点点头,对着身旁的自明嘱咐道:“等回到虞阳,你可机灵着点,东西一呈到簌簌面前,就跟她讲,这是我排了半个、不,一个时辰的队,亲自挑选的,別跟上回似的跟块木头杵在那,害我被念了许久。”

    自明讷讷点头,小声嘀咕:“那还不是你自己忘了,到府门前才想起来,临时去边上买的糕点充数,你不挨骂谁挨骂?”

    崔怀卿咬牙瞪过去,“那你就不知道早些提醒我吗?”

    主仆二人相争许久,待精致的泥人被送来,崔怀卿才收起了那副怒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细细审视去,确保上头没有一点瑕疵,正当此刻,重重叠叠的人群忽而被一队士卒破开,领头者策马疾驰,中间马车的轱辘转个不停,后头兵卒更是一路小跑,没一个停歇。

    “这是哪家,这么风风火火的?”自明被人潮挤得往后了些,眯眼再瞧,却见到马车帘子上熟悉的纹样,“……这,这好像是女公子的马车啊!”

    只是话未等来回应,转头望去,崔怀卿已然跨上了马鞍,他赶忙挤出人堆,边扯缰绳边喊:“公子,等等我啊!”

    但人群能被兵卒轻易冲散,却也能将他们团团围困,待到城门时,已然连兵卒的尾巴都看不见了,只能跟着地上的马蹄印、车辙印往前奔逐,绕过大半片林子,却见崔氏马车稳稳当当地停着,和蓝氏待在一块儿。

    也顾不得寻个地方绑上缰绳,崔怀卿从马背上跃下来,便急急地往马车的方向奔去,“簌簌,你要来怎么不差人提前说一声?还好我给你备了礼物,快出来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他往后使了个眼色,自明顿时明了,大声说道:“是啊,我同公子又渴又热地排了一个时辰的队,不想却已卖光了,对那摊主苦苦哀求,这才让他勉为其难地再做了一个。”

    崔怀卿对这番润色甚为满意,一手拿着泥人,另一手就要去叩车厢,可帘子被先一步挑开,露出一张惊惶的脸,是金缕。

    他握住泥人的手微微收紧,沉声道:“怎么回事?簌簌受委屈了?是哪个不要命的?”

    “女公子她、她失踪了。”只是几个呼吸,金缕整张脸已被泪水浸湿,她抽噎着跌下马车,跪地伏首,“金缕护卫女公子不力,原该自戕谢罪,只是女公子生死未卜,郡守大人又远在京城,这才来向公子禀明,如今事了,金缕但求一死!”

    “……失、踪?”泥人倏然从手心跌向地面,头和身子断成了两截,崔怀卿深吸一口气,扶着车架稳住身形,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看向那双婆娑泪眼,“好金缕,乖,别怕,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头说,说仔细些。”

    “公子走后没几日,郡守大人便去了京城,女公子觉得虞阳的郎君们不合心意,便说要乘船去汾阳,谁知道,半途下起了暴雨,船底又触礁,待我们爬上岸时,女公子已经不见了。”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我带人沿河寻了几日,一点消息也没有,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来找公子你了。”

    崔怀卿闭了闭眼睛,道:“把舆图拿来。”

    自明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羊皮卷展开。

    崔怀卿指向一处河道,“是走的这条线?”

    金缕怯生生地点头。

    “船行了几日?”

    “七日。”

    “……好,我知道了。”崔怀卿扶着车架起身,望向蓝青溪那头,“家中出了急事,不便招待,蓝公子且归吧。”

    “这是哪的话?”帘幕挽起,蓝青溪被搀着下了马车,向他微微拱手,温声道,“簌簌与我乃是自幼的情谊,如今她身陷险境,青溪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崔怀卿默了下,并不应声,蓝青溪便继续道:“虞阳去汾阳,不论从哪个渡口出发,终是要驶进大河,而大河往下,错综复杂的支流、干流不下数十处,又值汛期,水势远胜过寻常,除了临近的汾阳、岫陵、东云,再往下的嘉水、常宜,乃至胥江、樊川,皆有可能,范围如此之广,搜寻起来绝非易事。”

    “不若我与崔兄兵分两路,崔兄在汾阳周边寻觅,青溪则从嘉水一路往下,也好早些将簌簌救回来。”

    崔怀卿定定地看着他面上毫无破绽的关切神色,微微凝眉,到底还是点了头。

    “金缕,你同蓝公子一道。”

    *

    江心处,十数条小舟缀在船边,至于舟上的匪寇,早已翻身跃过船舷。

    “寇老大,我们就盼着您来呢,瞧瞧,东西一早就备好了!”

    寇骞支起惺忪的睡眼,懒散地瞟过去一眼,依旧是木箱子,并不动弹,只是靠着桅杆立着,待到其余人将东西清点无误后,才看向舟师,“这船,去哪?”

    “常宜。”

    他又问:“返程去哪?”

    “乐清。”

    他微微拧眉,彻底没了兴致。

    将河上大小船只盘问个遍,竟无一条去虞阳。

    第28章 028蜂火连天 大片的蜂仓惶逃窜,铺……

    焖烧煎煮炸, 鸡鸭鹅鱼猪,通通不行。

    不管是出于对她刀工的考虑,还是出于对厨房剩余寿命的顾忌,这些个复杂的菜式第一步就被剔除出候选名单, 至于糕点么, 就拿最寻常的绿豆糕来说,不仅又要泡、又要蒸, 还得给一堆比米粒儿大不了多少的绿豆去皮, 这崔竹喧哪做得成?

    她倚在窗边, 冥思苦想间,望见天空中悬着一个金灿灿的太阳, 灵光一闪, 是了,正值夏日,索性做些饮子, 汤料兑水煮开便成, 任谁来都是这般,总不至于难以下咽。

    如此,也算有了大致方向, 再排除那些原料昂贵、稀缺的, 制作步骤复杂的, 以及她压根儿没听过做法的, 那可供选择的就没几样了。

    她看向正板着一张脸练字的阿鲤, 问道:“你可喝过紫苏饮?”

    后者试图在脑中拼凑出这几个字,未果,是以茫然地摇头,而后眼眸一亮, “我们要做这个吗?”

    “未妨无暑药,熟水紫苏香,”崔竹喧欲要好好说道一番,奈何听话人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大脑,只等着饮子将其灌满,于是话锋一转,变成了紫苏饮的原料,“紫苏叶,甘草片,陈皮,蜂蜜,黎檬子,得东西备齐了才能做。”

    甘草还好说,桂枝汤里就有,从药包里捡些出来就好,至于其它的,就得亲自去寻了。

    阿鲤寻了个竹篓背着,崔竹喧则撑起了油纸伞,合上院门,沿着小路走向渡口。

    “紫苏性喜温暖、湿润环境,耐高温,”崔竹喧一边四处张望着周围的野草,一边向身旁人解释道,“沿河的地段土壤适宜,应当会有,我们盯仔细些,瞧见紫红色的叶子就是了。”

    阿鲤凝重地点头,全神贯注地盯着脚边,生怕在一堆绿色里漏掉了急需的紫红色,若是碰到杂草丛生处,便觉眼睛也不是那么管用,非得凑过去,把那些挨挨挤挤的叶片挨个扒拉开,用堪比杀人越货时搜身敛财的仔细去搜寻,倒真叫她率先找到。

    “阿姐,你看,是不是这个?”

    崔竹喧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丛紫色,只是在那锯齿状的叶片中央,向上横生出一簇簇毛茸茸的小花,已到花期,比正常的采摘时间晚了些,但将就一二,应当问题不大。

    “摘叶子,不要花,”崔竹喧一指示,阿鲤立刻蹲了下去,双手并用,大有要将这薅秃的架势,“太老的不要,太小的不要,长得太难看的叶子也不要,定是被虫啃过的。”

    饶是诸多限定,阿鲤背后的竹筐还是堆了好些紫色,够煮一大锅了。

    然后是陈皮,也就是晒干的橘子皮,摘了橘子,把皮扒下来,用火烤干,效果也差不多,至于黎檬子,从日值中天,到日沉西山,也未能寻到。

    崔竹喧倒在床榻上,锤着自己酸软的小腿,只觉得再多走一步,皮肉便要磨烂在鞋里了,直至昏昏沉沉睡着时,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念头——

    待她回去,定叫人将黎檬子成筐抬进府。

    *

    “剿匪该求官府,救人就寻大夫,找我,是不是太荒唐了点?”

    寇骞坐在船头,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中的砍刀,刃上三分水色,映着月光,透出一点寒芒,将布巾搁下,手腕一转,锋尖直指向对面,“让开,不然,别说我不守规矩,劫你们第二道。”

    形容狼狈的人群顿时噤若寒蝉,缀在末尾的几个喽啰已然两股战战,在心头打起了退堂鼓,然四下环顾,其余人皆是一动不动,便也只能忍着惧意,僵持在原地。

    领头者是个肥头大耳的舟师,上次见面时还能维持住谄媚的笑,这回,黝黑的皮上缀着青青紫紫,眉间一道寸余的豁口,虽止住了血,但外翻的红色血肉更显骇人,扬眉、皱眉都会扯动伤处,唯有两行清泪淌下,湿了满脸。

    “寇老大,我们交了钱财、送了礼的,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舟师这厢哀哀戚戚地啼哭,阿树顿生不满,横眉竖眼道:“你们还好意思说,什么锅碗瓢盆都塞进来充数,也就我们老大脾气好,不然,非得给你船底凿个洞不可!”

    “……都是误会,”舟师僵了一瞬,小心地观察那提刀人的神色,试探着开口,“只要这回寇老大肯出手相助,待回航时,我们必定如数、不,翻倍,翻倍献上钱财。”

    “咱们兄弟几个还能上你第二回当不成?”阿树啐了一口,骂道,“识相的快点滚,不然今夜全留下来喂鱼!”

    那日金玉书将这伙水匪驱逐后,确实在船上加强戒备,彻夜巡逻,可那又如何?攻易守难,夜半虽撞破了潜入的水匪,但一群只晓得拉纤、划桨的船员哪里火拼得过杀人如麻的匪寇,短兵相接,尸体添了七八具,货物被洗劫一空,金玉书还被掳了去,留下船上一堆伤重喽啰,叫他们去报信,带钱赎人。

    行船往返,少说也要半月,待到那时,金玉书指不定剩下几条胳膊、几条腿,且那杀人不眨眼的水匪,收完钱,再将他们宰了,也不过是顺手的是,如何信得?

    与其战战兢兢半月后送死,不如今日豁出去一把,将人救回来。

    舟师心一横,两个膝盖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甲板上,“先前千错万错,还请寇老大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们计较,我家小公子不懂事,但确确实实没有坏心,现在进了贼窝,生死未卜,只要诸位愿帮我将人救出来,条件随你们开!”

    阿树眼眸一亮,笑嘻嘻地凑上前,“哎呀呀,丁洪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小盗,对付起来,很是吃力的,见血是免不了的,丢命也不是没可能,什么价,你心里有数吧?”

    舟师脸上未见愁苦,反倒露出些隐隐的期待,连忙点头道:“只管开价,只要人平安,我们一定双手将谢礼奉上。”

    “酬劳按金子结,”寇骞忽而站起身,将方才擦拭干净的砍刀随手一扔,淡淡道,“替我寻把趁手的刀来。”

    *

    一觉醒来,崔竹喧突然明悟,何为缺斤少两。

    黎檬子寻不到,那便不要了。

    毕竟仔细想想,那么多种配料,少个黎檬子又能怎么样呢?紫苏饮里有紫苏、有水不就好了,至于味道如何,再难喝的东西里,多倒些蜂蜜,调成一杯蜜水,尝起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是以,今日再出门,她和阿鲤便直直地冲着蜂窝去了。

    一大一小窝在草丛里,用细绳将袖口和裤腿扎紧,面上用粗布蒙好,各持一根长树枝,小心翼翼地望向山坡,山坡脚下最粗壮的那棵树上,挂了个木盆那么大的蜂窝,活像是几个蹴鞠被浆糊粘在了一起。

    一只只黄黑色的蜂从蜂窝最底下的小口不断钻出,漫布在细枝绿叶间,四处巡视,戒备之森严,让人难以靠近。

    阿鲤将声音压至最低,担忧道:“阿姐,那么一大群蜂,我们只拿个木棍能行吗?”

    “应、应该能吧?”崔竹喧犹疑地点头,她记得幼时出去踏青,堂哥便是这般去给她去蜂蜜的,她现下防护得更严实,树枝也更长,怎么想也不会出问题才是。

    她双手攥紧树枝,深吸一口气,安排行动计划,“我数三二一,我就冲上去,把那个蜂窝打下来,我把蜂群引开,你就趁机把蜂窝捡回去,今夜咱们就能喝紫苏饮了。”

    阿鲤咽了口口水,郑重地点头。

    “三、二、一!”

    崔竹喧噌的一下站起身,猛地朝山坡奔过去,只是才迈过十来步,便有十来只蜂警醒而来,朝她竖起尖刺。她面色一白,登时调转了方向,惊惶地冲回来,钻进草丛,大口地喘息。

    被骤然惊到的心跳如同牛皮大鼓被咚咚敲响,浑身一股寒意袭来,待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鬓边已渗出了一层薄汗。

    “阿姐,要不然我去捅蜂窝,你去捡?”阿鲤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提议道。

    崔竹喧摇头,断然拒绝,“不行,我去都不行,你肯定更不行,到时候被叮得满头包可怎么办?”

    她低眉审视手中的树枝,约有半人长,两手紧紧握住,不过是堪堪能举起,指望挥舞它来驱赶那密密麻麻的蜂群,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个夺蜂窝计划还是简陋了些,思虑不够周全。

    普通的树枝拍打,或是刀刃劈砍,都难以伤到那些动作敏捷、身体轻盈的蜂,不若,换成火攻。

    “我们先做个火把,然后扔到树上,等把蜂群烧光,我们再灭火,把蜂窝捡回来。”

    “好,听阿姐的。”

    崔竹喧原打算去院子的柴垛里寻根大小合适的木棍,谁料阿鲤已然将手中树枝斜放在石块旁,抽刀一砍,树枝应声而断。

    她一时有些讶然,未来得及赞叹几句,阿鲤已然熟门熟路地将末端劈出一个十字刀口,用细树枝撑开,最后用打火石引燃。

    “给我也做一个!”崔竹喧兴致勃勃道。

    阿鲤点头,于是将步骤重复一遍,这回,二人手中的树枝都变成熊熊燃烧的火把,雄心壮志由之而起,区区几只蜂,何足放进眼里?

    崔竹喧是这样想的,阿鲤也是。

    “三、二、一!”

    二人齐齐冲上去,炙热的火光无往不利,随手一挥,虎视眈眈的蜂便只能匆忙后退,偶有几只动作慢些,则被燎成焦炭,落到地面。

    “扔!”

    火顺着枝叶一路蔓延开来,裹住蜂窝。

    下一瞬,大片的蜂仓惶逃窜,铺天盖地。

    第29章 029 蜂口逃生 “我说了,我不喜杀……

    崔竹喧人生最最凶险的时刻有两个, 一次是几天前被酒鬼纠缠,还有一次,是现在。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蜂翅颤动的嗡嗡声,皆逐着呼啸的风萦绕在她耳畔, 她不敢回头, 怕撞见百十根尖刺齐齐朝她袭来,可就算不回头, 余光中已有黄黑色的碎影, 挥之不去, 如蛆附骨。

    她抓着阿鲤,又或是阿鲤抓着她, 总归是两道慌乱的脚步匆匆逃窜。

    眼下才开始后悔计划的不周全, 显然为时已晚,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穿的不是华美的重台履, 而是一双朴素的如意鞋, 不然,怕是在疾速奔驰的第一步便要摔得满身泥了。

    大大小小的砂石、崎岖不平的路面,平日里慢吞吞地走起来都有些费劲, 现下却全然注意不到了, 脚下生风, 只恨不能一步迈出百十里地去。

    在呼吸都要难以为继的时刻, 沙土路也行到了尽头, 面前是黄褐色的河水,身后是黄黑色的蜂群,二者择其一。

    崔竹喧深吸一口气,将交握的手攥紧。

    “跳!”

    *

    苍茫夜色里, 天上是一弯银亮的弓,水上是一只漂泊的舟,而下一刻,波澜相撞,涟漪四起,皎洁的月色里,爬出的,是见不得光的鬼。

    值守渡口的人被轻易地割断脖颈,喉头喷涌的殷红,熄灭了灯笼里最后一抹亮光。

    为首的恶鬼在新尸的衣上随手拭去刃上血污,“收拾干净了?”

    “检查过了,都死透了。”

    恶鬼眼眉低垂,瞧不出悲喜,“好,留人在这儿守着船,剩下的,跟我进去。”

    一行人在水上漂泊轮守了两天两夜,而今登岸,面上不见疲态,映着猩红的瞳孔,反倒透出一股子兴奋,“好不容易蹲到丁洪下水,咱们趁此机会,端了他的老窝,看他这怂包还敢不敢搁咱们面前横!”

    “这趟来捞人的,别一口气全杀了,看着点。”寇骞嘱咐道。

    “诶,记得的,金子呐!”阿树笑嘻嘻地应声,银亮的刀刃猛地捅进去,又倏然抽出来,带出一片猩红的浆液,飞溅满身,他草草抹了把脸,鞋底碾过尚且温热的□□,蹭去河岸边沾染的湿泥。

    寇骞扫过一眼,平静地挪开目光,手腕一转,刀刃亦是划破皮肉,淌下滴滴答答的红色,今夜的第四个,又或是第五个,记不太清了,也不重要。

    总归只是一帮匪寇,持刀杀人,死在刀下,再寻常不过。

    凄惨的嚎哭响了一会儿,然后沉寂下来,变成细弱的呻吟,或是压抑的呜咽。

    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大片,赤南洲的人有,白原洲的人也有。

    “点点人数。”

    “丁洪部下杀干净了,咱们的人死了三个。”

    寇骞用布条缠住伤口的动作顿了下,眼睫微颤,手指翻动,系好绳结,声音无甚波澜,“都拖到一块儿,烧了吧。”

    阿树应了声,招呼着尚且能动弹的人去干敛尸的活。

    寇骞把刀收回鞘里,扶着左肩,慢慢悠悠地走到赤南洲唯一一个幸存者面前,蹲下身,暗色的眸子幽深得宛若一方寒潭,盯得人寒毛直竖,面上尚残余着未能抹去的猩红,唇角却已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金玉书,我没记错吧?”

    被唤到名字的人忍不住瑟缩一下,双手抱着头,试图将整个身子蜷得更小些。身上的锦缎泡了水、沾了泥、破了口,发髻将散未散,左边垂下三条,右边落着四缕,好端端的一位富贵公子,忽而成了个难民模样,好不惹人怜,可寇骞不怜。

    他没什么耐性地拧起眉,语调更冷了一分,“说话。”

    金玉书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张了好一会儿的嘴,才有一点声音从喉头里流出来,细若蚊蝇,“没、没记错。”

    “那就好,”寇骞道,“你的手下许了我些金子,求我来救你。”

    “真、真的?”金玉书咽了口口水,灰败的眸子里突然有了一点光彩,求生的本能作祟,他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去攥住他的衣角,“你带我走,我一定、一定把金子给你!我们现在就走!”

    寇骞看着他,倏然轻笑一声,下一瞬,便有刀刃架上来他的脖颈,“手撒开。”

    那双手仓惶退去,寇骞低眉,拂了拂自己远比他的手更脏的、满是血污的衣摆,可惜无甚成效,大抵还是得用上好些皂角揉洗,又或者,连皂角都洗不干净。

    “除了金子,我还想要一样东西。”

    “只要不是我的命……都、都行。”

    “要你的命做什么?”寇骞歪头看向他,声音温和,“我说了,我不喜杀人,你不信我?”

    鸡皮疙瘩一下冲到头顶,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金玉书跪伏在地上,也顾不得沙砾会不会划破皮肉,胡乱地叩首,“我、我信的!”

    一瞧就是副被威胁恐吓出的模样,寇骞敷衍地笑笑,并不过多计较,“你那条船回航时,帮我送个人去虞阳,编个像样些的身份混过搜查,平平安安地送到,可以吧?”

    “就、就这样?”金玉书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过去,生怕又是这凶恶的匪寇用来耍弄他的把戏。

    寇骞动了动唇,下意识想再嘱咐些什么,可默了半晌,反倒将刀刃与他的皮肉贴得更严实些,“若是你没做到,我保证,带着你金家旗帜的船只,但凡敢渡松荆河,便别想留一个活口。”

    “一定!一定!”

    金玉书仓惶地竖起三根手指,将所有恶毒的誓发了个遍,直至声音嘶哑,喉间再吐不出任何声音,这才换得刀刃放下。

    刀回了鞘,杀人如麻的水匪转身就走。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瘫倒在地上,夜风一吹,方惊觉冷汗已渗湿了衣料,他踉跄地爬起身,轻手轻脚地缀在后头,偏偏此时,两日夜滴米未进的肚子却开始鸣叫,在这片寂然中突兀至极。

    他浑身一僵,惊恐地望向前头忽而驻足的水匪。

    孰料,那人只是低眉在怀里翻了翻,扔过来一块油纸包,他颤巍巍地打开,是几块豆糕。

    “便宜你了。”

    那水匪道。

    *

    白原洲的太阳底下,晒着一大一小两只落汤鸡,衣裳倒是换了干的,但头发还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即使如此,大的那只也还要固执地在头顶撑把油纸伞,说是头发一会儿便干,可晒黑就不易白了。

    范云拗不过她,也腾不出功夫再劝,忙着将紫花地丁放进石臼里捣碎,而后用木签子取出来,小心地敷在她们的患处。

    “得亏你们跑得快,投了河,否则被叮上百十下,就在白原洲找块地埋了吧!”范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也想不到早上还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早饭的人,一个转身,就能折腾成这副模样,“你说说,你们好端端干嘛要去招惹一窝蜂?”

    崔竹喧疼得直吸气,低眉看着手背上鼓起的大包被抹上浅紫色的汁水,那股子火辣辣的痛感才勉强消退了些,支支吾吾道:“家里食材不够,我想着去取些蜂蜜。”

    “不就是要个甜味么,吃点饴糖不是一样的吗?”范云没好气道,又瞪向边上的小落汤鸡,“还有你,崔娘子是外人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跟着她胡闹,也不怕寇郎君回来收拾你!”

    阿鲤扁了扁嘴,将头埋得更低。

    “不关她的事,她都是听我的支使。”崔竹喧辩解道。

    “她若是不贪嘴,哪能闹出这档子事?”范云将最后一点药汁挖出来,敷在阿鲤的脖颈,两条眉几乎要拧成了栓船用的麻绳,“那什么吃食別做了啊!这几天将就吃些,等寇郎君回来,要吃什么,托他去寻便是,可千万别再犯险了!”

    两个人兴冲冲出门,满身伤归去。

    蜂巢倒是捡回去了,可被烧成黑不溜秋的模样,同烧焦的木头也无甚区别,同橘子皮、碎叶子扔到一块儿,成了厨房里新的一摊垃圾,合该找个空档丢出去才是。

    然而今日已无了那份兴致,天色刚暗,便各自躺下。

    许是这两天绕着整个白原洲跑,累得很了,阿鲤没一会儿就睡熟了,崔竹喧则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伤处隐隐作痛是原因,更多的,却是因为别的。

    明明是她挑起的和吃食有关的话头,也是她承诺要做紫苏水,找食材、取蜂窝,通通是她的主意,阿鲤从头到尾都是依她的计划行事,结果不仅被蜂蛰,还替她担了骂。

    早知道、早知道她还不如承认自己不会下厨算了,最多被笑话两句罢了,又不会少块肉,哪至于搞得像如今这般难堪?

    借着窗棂处透进的月光,她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低眉去数身上红肿的伤口。

    左手背上两个,右手手腕上一个,脖子上一个,每个都又疼又痒,难受得很,她是这样,阿鲤肯定也是。

    她该补偿下阿鲤的,可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寇骞,她总不能拿着寇骞东西,冠上她自己的名头送人,思来想去,她能给的,便只有紫苏饮了。

    崔竹喧小心翼翼地挪下床,踮起脚尖走出卧房。

    今夜月色清亮,不必点灯,也能将院子的路瞧清楚,她一路奔着厨房去,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盘算着紫苏饮的步骤。

    先将紫苏叶洗净,然后和甘草、陈皮一起下锅煮,倒出来稍稍放凉,最后兑上蜂蜜。

    她推门而入,下一瞬,是紧扼住喉骨的一只手。

    浓重的腥味涌进鼻头,她抬眸,对上一双凶厉的眼睛。

    第30章 030 相依而眠 困,我睡会儿?……

    尖叫声几乎已要窜出喉咙, 可那只扼住崔竹喧脖颈的手却倏然松开,转而覆在她的唇上,力道不重,可耐不住手的主人跟着手一块儿压过来, 将她抵在门板上, 动弹不得。

    “嘘,别把邻居吵醒了。”

    崔竹喧微愣一下, 面上的惊惶在听到这人的声音后, 轻易地消散去, 只是下一瞬,便有怒火升腾而起, 这人回来就回来, 还要躲在厨房里装神弄鬼地吓她,其心可诛!

    她恶狠狠地瞪过去一眼,而后低眉, 报复性地咬住那只作怪的手, 牙齿肆无忌惮地折腾起那层皮肉,直到听得一声闷哼,这才勉为其难地放他一马。

    “让你吓唬我, 活该!”

    那人甚至不分点余光去看这新鲜出炉的齿痕, 懒散地垂下手, 额头擦过她的鬓边, 靠着门板, 眼睛眯了好一会儿,忽而记起些什么,将头埋得更低些,温热的吐息便涌向她的脖颈, 一股异样的感觉漫上心头,偏这人浑然未觉,“刚刚,弄疼了没有?”

    她才没那么娇弱,挨不得、碰不得的,只是觉得他今夜奇怪得很。

    她伸手欲将人推开,指尖触及却不是预想中粗糙的麻布,而是——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厮没穿衣裳!

    如同被火燎到般,匆忙地缩回手,面色涨得通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羞还是该先恼,咬着唇瓣,好半天没理清个头绪。所幸,那人终于不再烂泥似的趴着一动不动了,撑着门板翻身,倚靠住墙。

    距离被拉开,崔竹喧这才看清他现下的模样。

    与上回在窗缝里的惊鸿一瞥不同,这回,他任她打量。

    他光裸着上身,凸起的喉结、紧实的腰腹都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白色的纱布缠得松松垮垮,末端垂落下来,应是包扎到一半,便被她的闯入打断,而纱布底下,是倒翻出的、鲜红的血肉。

    所有的绮思在这一刻终止,她茫然地望过去,左肩一道、侧腰一道,伤口不宽,却极长,似乎比她吃饭用的木箸还要长些,没来由的慌乱涌上心头,她下意识挪开目光,可撞见的是歪倒的长刀、脏污的外衣、糟乱的纱布,无一例外,染有斑斑暗红,是干涸的血。

    于是,目光被狼狈地收回来。

    “寇骞。”她咬唇道。

    “……嗯,在呢,”他合着眼,一副随时都能睡过去的模样,声音带着点因困倦而生的哑意,“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胡说八道!

    崔竹喧想像平日那般训他两句,可触目惊心的伤在那,她哪说得出一句重话,“你、你怎么被人打成这样?是碰上水匪了吗?”

    他倏然轻笑一声,睁开眼,眸子里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深色,自嘲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某才是水匪,旁人碰上某,那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那便是你抢劫遇到硬茬,抢输了。”

    “小祖宗能不能盼某点好?破点皮而已,抢赢了。”

    崔竹喧白过去一眼,那他全身上下也没几块皮能破了,就知道嘴硬!

    她语气顿时差了几分,“抢的什么?”

    “……金子。”

    “你是不是掉钱眼里了?怎么整日就知道金子?”她拧起眉,眸中跳动两簇怒火,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原计划中的关切,到出口时,便成了尖锐的冷嘲热讽,“我许给你的三块金饼不够么?那你想要多少、得要多少才能满足?我说了,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吃喝不愁的差事,你为什么还要去抢?你难不成想当一辈子的水匪吗?”

    寇骞默了会儿,垂下眉眼,“大概吧。”

    崔竹喧愤愤地咬牙,“你,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庸人贪财,有什么奇怪的?”

    八匹马都拉不动的倔驴子,九条河都洗不净的破石头。

    枉她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就算是水匪,那也是好水匪,就像是话本子上那些绿林好汉一样,快意恩仇,谁知道,这压根儿就是个利欲熏心的匪寇,为了点钱,连命都不要了。

    他就抱着金子过日子吧,当一辈子烂泥扶不上墙的破水匪!

    崔竹喧剜了他一眼,重重地踹了脚门——没踹开,门是向内开的。一股疼意自脚尖蔓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差点从眸里迸出的泪花,双手将门拉开,迈过门槛,猛地把门砸拢,闹出这么一通震天动地的动静,心气儿才稍稍顺了些。

    门内的寇骞不由得有些想笑,只是勾起的唇角却不知怎的,渐渐落了下去。

    当一辈子水匪吗?

    不然呢?他想。

    *

    崔竹喧回屋时,阿鲤正抱着刀要往外冲,见到她,立马拽着她的袖子将人拉进来,合上门,满脸戒备地问:“阿姐,是家里进贼了么?”

    “没进贼,进水匪了!”崔竹喧没好气地答道,三两下躺上榻,一副即刻入睡的模样。

    阿鲤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冥思苦想许久,终于确定了这水匪的身份,于是安心地放下刀,也跟着在竹席上闭上眼。虽然榻上人翻来覆去的动静有些大,但没关系,她捂着耳朵一样能睡着。

    可还没挨过几个呼吸,榻上人便不甘心只待在榻上了。翻下床,一把扼住“寇娃娃”的脖子,用凶恶的目光恐吓了它半晌,而后付诸实践,将其砸进床角。

    她睡不着,那个讨厌鬼也不许睡!

    崔竹喧再度往外走,身后,是阿鲤揉着惺忪的睡眼,“阿姐,你去干嘛呀?”

    她语调冷硬:“剿匪!”

    她计划得很好,甚至在经过院子时准备好了刑具——一片细长的芦苇叶。

    先悄悄潜回厨房,再用叶尖挠他的手心、戳他的脖颈,扰得他不得安宁,让这个水匪头子深刻认识到,得罪她是多么严重、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崔竹喧猫着身子钻进厨房,反手将门合上,小心翼翼地落下门闩,确保寇骞无路可逃。然后屏息站定,用目光环视一周,这才在水瓮边寻到了他。

    他靠坐在那,曲着一条腿,脑袋歪歪斜斜地倚着墙,衣裳倒是穿起来了,可和没穿也差不了多少,两根衣带交叠在一起,停在了绑结的第一步,领口大敞着,露出里头层层叠叠的纱布,许是系带子的时候睡着的。

    崔竹喧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芦苇叶握在她手心,叶尖落在他的脖颈前,相差毫厘,只消手腕往前寸许,便能将计划实施,可她的手腕却是往后的。

    趁人之危,乃是小人行径。

    她自诩出身名门望族,不屑做那等宵小之事,索性将人弄醒了再折腾他。

    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没醒。

    那,她继续?

    指尖顺着眉骨往下,跃上鼻尖,落在唇瓣,沿着脖颈的线条,摸了摸他的喉结,再往下,是锁骨,是一些浅淡的疤痕与狰狞的伤痕交汇,是——他忽然握上来的手。

    “……干什么?”他沙哑着声音道。

    崔竹喧被抓了个现行,手指仓惶撤退,但没抽动,只能硬着头皮交代来意,却用着最理所当然的语气,“我生气睡不着,你也不许睡。”

    “好,不睡,”他松开手,微微坐直身子,勉强撑开眼皮,“陪小祖宗聊天。”

    “呸,我才没有要你陪!”

    话虽如此,崔竹喧显然是满意他这般识相的,将芦苇叶随手扔了,指腹抚摸着他锁骨下一道寸长的小疤,问道:“这是什么弄的?”

    “碎瓷片。”

    “怎么弄的?”

    “……在元兴楼打碎了个盘子,被罚的。”

    崔竹喧蹙了下眉,凑近细瞧,那疤都快有半个手指长了,不过一个破盘子罢了,那酒楼的东家怎就这般恶毒?再想到他今日新添的那两道伤,不禁更生气了,嘟囔道:“还什么水匪头子,怎么整日挨打?”

    手指往下,继续问:“那这个呢?”

    “被抓住时,挨的鞭子。”

    “这个?”

    “刀砍的吧。”

    “还有这个呢?”

    寇骞叹了一口气,再度抓住她作乱的手,“……别问了,好不好?”

    崔竹喧不满地挣了挣,反倒被拽着整个人朝他跌过去,她忧心把他那两道新伤撞裂,那人却不管不顾地收紧了手,下巴靠在她的颈窝,声音含糊:“记不清了。”

    那么大的伤口也能记不清?

    换成她,光是蹭破皮、见了血便是不得了的大事了,若是留了疤,怕是连伤她那人的家谱都倒背如流,以便随时唾骂。

    崔竹喧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人怎么性子这么绵软,到处受欺负。

    她这般想着,忽而意识到这人的体温高得有些不对劲,犹疑地问道:“你是不是发热了?”

    “嗯,有点。”

    她面色一变,急道:“那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找大夫,肯定是伤口发炎了!”

    “白原洲没有大夫,”寇骞分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道,“一点小伤,上过药,明日便好了。”

    “真的?”崔竹喧不太相信。

    “嗯,”寇骞的声音愈发低了,蹭了蹭她的脑袋,征求意见道:“困,我睡会儿?”

    但在崔竹喧回答前,他就已经合上了眼睛,睡着了,又或是烧晕过去了。

    果真是个大笨蛋水匪,但念在他今天受伤的份上,她便稍稍陪他一会儿。

    她合上眼,不知不觉间,竟也跟着睡着了。

    两道绵长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被一缕晨光照彻,而后是一阵叩门声。

    “阿姐,你在里面吗?怎么不开门?”

    是阿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