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喝了那剂药,小媳妇儿的身体瞧着见好起来。

    一早阮老三冲着狗儿子吼了一句:“叫你媳妇儿每天出来晒晒太阳。”

    “哦。”正劈柴的阮文耀放下手里的活,擦着汗回到屋,才进门差点和摇晃出来的阿软撞上。

    小小的姑娘矮了他半个头,却凶凶地瞪了他一眼。

    阮文耀被瞪得退了一步,这是讨厌上他吗?

    也是,那天他抓着小姑娘喝药,把小姑娘的手腕都勒紫了,可不记恨他。

    檐下摆好了椅子,女孩先看到阮老三,侧身行了个礼,看起来是尊敬的模样。

    想来是记下了救命的恩情,只是同是恩情,到儿子阮文耀那儿怎么就不值钱了。

    阮老三点了一下头当是回了,他冲后面跟出的儿子说道:“我去给你媳妇儿上个户籍。”

    他锐利地扫了女孩一眼,着重添了一句,“你老实呆家里,看好了!”

    老父亲这是提点儿子,看好小媳妇别让她跑了。救命归救命,那也是救回来给他当媳妇儿的。

    阮文耀哪里听懂了,他今天有点不开心的样子,还肿得发青的眼睛低垂着。

    “怎么了?”阮老三不耐问了一句。

    阮文耀不想说,挠了挠脖子秃噜了一句:“身上痒。”

    “让你没事要去洗澡,没身上油泥护着,虫子不咬你咬谁!别挠了,破了皮仔细化脓。”阮老三虽是凶他,眼神里却是关心的。

    “我又不是泥里打滚的猪,就要洗,你别管我了,快去吧,晚了夜路不好走。”阮文耀扁着嘴有些娇嗔的模样,阮老三见他怪怪的,难得没有凶他。

    “行吧,要不要带什么?”

    “给我买件里面的衣服,我要棉布的。”阮文耀想挠脖子,赶紧地收回了手。

    他今天干活正热着,只穿了件粗糙的麻布短打。阮老三撇着他那细瘦有点藏不住的身段,眉头皱了一下却没多说什么。

    他偷偷撇了儿媳妇一眼,不算亲近地问了句,“你要不要带什么?”

    女孩摇头,行礼道谢。

    阮老三不再多说,提上满满一背篓山里的山货出了院子。

    女孩安静坐在檐下晒着太阳,这椅子放着的位置正好,她身上晒得暖洋洋,脸上却不会晒到太阳。

    院子劈柴的声音合着远处林子里的鸟鸣,听得人昏昏欲睡。

    地上那团烧虫子的油印子还在,她被人中了蛊却没法提起报仇的心思,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不是话本子里下凡历劫的小神仙。

    她还有反抗的心思时,拿刀捅过要欺辱她的坏人。

    可现实就是那么的可笑,一刀子桶过去刀尖居然从他皮肉间滑偏了。

    用尽全身力气的一刀,却捅不穿别人的皮肉。

    这世道不是安慰人的话本,没有绝对力量,即使用尽全力想反抗,能伤害的也只剩下自己。

    更何况害她的,是她至亲之人。

    想着她不由苦笑,生恩已还尽,余生便全归她自己,眯着眼睛她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她这般的人,不想过去,不问前路,偷得这浮生半日闲。

    “啪!”沉闷的一声,半腰粗的枯树干让阮文耀一刀劈断。

    他捡起那一短截树干竖放在木墩子上,双手举起柴刀瞄了瞄,一刀挥下去那么粗的树干就被他从中劈开。

    女孩的目光不由偷偷看向他,这野小子看起来长得不壮,比后厨的厨娘都纤瘦些。可手上的力气,比后厨五大三粗的伙夫力气还大。

    阮文耀刷刷几刀劈下来,一根枯树叫他劈成了许多短柴。

    他没歇口气,抱起地上散落的短柴,整齐地码放到旁边的小柴棚里。

    女孩没注意,她居然光看他干活看了许久。

    当然并不是什么爱慕,大抵是对这般有生命活力的人有些羡慕吧。

    看到那野人转身,她立即收回了目光。

    阮文耀堆完柴回身时,目光扫到屋檐下的媳妇儿,她完全没有要理他的意思,他乌青的眼圈垂得更低。

    他这是被讨厌了啊。

    他隔着衣领挠了一下脖子,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原来他捡回来的动物也大多不喜欢他,狼崽子甚至咬了他,可狼崽见到他爹就低眉顺眼。

    如今他的媳妇儿也这样,明明是他的媳妇儿。

    他生气,他才没有吃醋。

    他低头在柴堆里捡了一根笔直的长树杈,用柴刀砍断了杵在身边量了量,又用柴刀细细削掉咯手的枝节。

    就这么喝口水的功夫,一个拐杖就做出来了。

    他板着小肿脸,拿着拐杖走到屋檐下,离媳妇儿老远就停了下来,伸手往前一递。

    “给你,杵着别摔了。”

    女孩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还不等她有动作,阮文耀长手长脚的伸长手臂直接将拐杖放到椅子边。

    他很酷地转身走了,又去忙其它。

    女孩看了一眼靠在墙边的拐杖,又看了一眼背着身没理她的少年。

    这会儿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今天野小子好像有些不一样,是不是没怎么说话?

    哦,什么原因来呢?

    好像是那件麻布衣服穿着不舒服,咯着脖子一直痒吧。

    他平时应该都穿棉里的衣服,只是他那件棉里衣叫她穿了。

    这么一想,她身上也不舒服起来,她干嘛要穿这个野小子的衣服。

    哦,她自己的衣服在死人堆里染了尸气,那股难闻的臭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要不是衣服里面缝着金豆子,她早丢了。

    至于野小子的里衣,虽然心里上不接受,但闻着没有奇怪的气味,她就忍着穿了。

    她现在一身都穿着野小子的行头,鞋子都不是大得特别多,一时没去想倒也没觉得有多在不适。

    她如今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理,不可能回去弑父弑母,也没有其它去处。

    如今外面闹着饥荒,她这样在人群里就和一只不用剥皮的活羊一般谁都能咬她一口。可留在这里,从此给这个陌生的野小子当媳妇,她心底也是抵触的。

    乱世的女孩如浮萍,为自己的处境多想一份都揪心难受。

    可就此认命?她心里又存有一丝倔强不愿意低头。

    阮文耀哪里知道自家小媳妇儿心里苦难的弯弯绕绕,他眼里只有吃饭干活。

    劈完柴他有点饿了,想着中午吃什么,他弯腰在厨屋边的大篓子里翻了翻,里面有他上次上山采的菌子,不过放得久了不太新鲜了。

    他嫌弃地直接扒拉出来丢墙角,准备扔掉,看到篓子底下剩下些野栗子,他捧起一把进厨房里准备做野鸡烧栗子。

    女孩远远看了一眼墙角丢弃的野菌子,杵着拐杖慢慢地走了过来。

    院边晒药材的架子还没收,里面只剩下一点儿药材。

    女孩收捡了一下挪出些地方,把丢弃的菌子摆到药架子上晾晒。

    阮文耀忙完擦着手从厨房出来,就看到架子上晒满了菌子。

    小媳妇儿低头忙碌着,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

    “你晒它干什么,想吃我就去山上采,咱们山里吃的多了,不用省着这些。”

    女孩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她这些天也瞧出来一些,这父子俩并不是多么穷苦的模样,守着一座大山在屋后吃的还算富足,

    不然哪有清贫人家舍得穿棉里衣。

    但她是受过难的,瞧不得这样的浪费。

    再说了,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不储备粮食,这两父子不是才因为瘴气上不了山,饿得扒死人钱财。

    他们是完全不接受教训吗?

    女孩反正是看不过眼,眼前能做什么就会去做。

    原来的她整日里死气沉沉虚弱下不了床,现在动一动出点汗竟觉得身体里有阳气进来。

    听着旁边野人又在絮絮叨叨,她取下旁边绳上晾着的帕子递到他面前。

    “干嘛?要洗脸吗?我一会儿给你烧热水。你别整这些,病才好些,别又累着了。”阮文耀又开始絮絮叨叨。

    女孩又把帕子往前递了一些,要不是她不想碰触他,她都想用这条他擦脚的帕子直接把他嘴捂住。

    阮文耀还是不懂,疑惑问她,“干嘛?”

    女孩不想和他说话,用手比划了一下。

    阮文耀疑惑看了一下,这才似乎懂了,接过了帕子把它系在脖子上,正好隔住了磨脖子的衣领子。

    他转动脖子感觉了一下,似乎很有用,他怎么没想到呢?

    唉,跟着他爹那种大老粗,哪里能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阮文耀摸了摸脖子上的帕子,这是专门拿给媳妇儿用的。这会儿自己贴在自己脖子上,莫名让他有些脸热。

    嘿嘿,媳妇儿这是关心他吗?嘿嘿。

    发现媳妇儿在看他,他赶紧收住笑板起了小脸哼了一声,他才没有高兴,他就是牙白,晾出来晒晒。

    嘿嘿,哼!

    女孩儿哪里理他,她杵着拐杖咬牙走回椅子那边赶紧坐下来。

    眼前一阵阵的发晕,她的缓一会儿。

    她这身体亏空太久,现在这样都已经算好了。

    山下很远的镇子里,阮老三正请许师爷喝酒。

    许师爷磕着花生问:“叫阮软儿是吧,老三,这女娃不是给阿耀当媳妇的吗?怎么是你义女?”

    “唉,那女娃子还小,等过两年再改。”阮老三说着,给他续上酒。

    “弄那么麻烦,也不小了,给别人家早圆房了。”许师爷用筷子指了一下店外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小乞丐,“现在那么大的都可以捡回去当童养媳。这年月,人活着就好。上面巴不得让全捡去,只要来年能生了娃,即使是荒年也能有指望。”

    阮老三叹气转了话题,“南边还在打吗?”

    “可不呢,不过听说招安了,应该要歇下来了。”

    两人喝着酒,聊了许久。

    这一晚,阮老三没回山上。

    家里孩子也习惯了,第二天一早阮老三从外面回来,隔老远就听到自家狗儿子在屋里大声喊着,“我要睡床上!”

    哟,本事你了!阮老三嗤笑,真是,这日子又无奈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