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我其实根本就不会用青龙剑……

    洛与书一行人赶来的时候, 狂风四起,大雨将至。

    三个人抬头看天,不约而同有些不妙的预感。

    只听“轰隆”一声, 庞大的宫殿骤然炸开,残肢遗骸四处飞溅, 宫人们尖叫着四处躲避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而飞溅的砖石里, 两人腾空出现。

    白衣的是幼清仙君徐真清,黑色的,便是戴着面具的澹台无寂。

    徐真清极少出手, 此时却不管不顾身在皇宫之中动手。澹台无寂自然打不过他, 狼狈躲避。

    他没想到, 他帮徐真清找到真相, 徐真清非但不感恩,倒是对玖薇心软了,转头就对他使出杀招。

    他迟了一秒才反应过来, 是因为他知道了他妹妹徐幼薇不怎么光彩的死法, 徐真清才要取他性命, 要他永远闭嘴。

    啧啧啧,这仙尊,对待旁人倒是足够决绝狠辣。

    “这怎么打起来了。”傅潭说仰脸看天,二人化为一黑一白两个光点,以极快的速度纠缠在一起。

    按说, 幼清仙君不是任性易怒之人, 不该在这种地方随意与人动手才对。

    仙君在上,三人没有指令,谁也没有上去掺和。

    徐应肖呆呆抬脸看着自家师尊, 蓦然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一跃而起,踏上飞剑,顶着狂风向幼清仙君疾驰而去。

    淡淡黑色雾气萦绕着徐真清的本命剑,他紊乱的真气尚未调解就提剑与澹台无寂厮杀,强大的威压挤压着人的五脏六腑,与此同时,黑色的陌生花纹印上他的额头,在光下若隐若现。

    徐应肖大叫一声,险些从剑上摔下来,他屁滚尿流飞回洛与书身边,一把攥住洛与书的手腕,眼神惊恐:“魔魔魔魔魔纹!师尊额上生了魔纹!”

    他话都说不全,险些咬了舌头:“师尊,他快入魔了!”

    傅潭说直接傻了眼,洛与书眉眼凝重,略一思忖,与徐应肖道:“你我去拦住仙君。”

    他看向傅潭说:“那魔修就交给你了。”

    言罢,二人已经召了本命剑,瞬时消失。傅潭说也召出了青龙剑,去引开澹台无寂。

    看见澹台无寂傅潭说就要上火,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你又来做什么?”

    澹台无寂倒是略有些惊讶,没有料到蓬丘一共就派来两三个弟子,这么巧,其中就有傅鸣玉。

    他勾勾唇,笑了笑:“好巧,又见面了不是。”

    傅潭说不愿让洛与书知晓他们的关系,两句话的功夫,二人已经御剑出了皇宫。

    没了熟人傅潭说说话才开始大声:“怎么哪哪都有你,福禄山你不安好心,现在又到皇城来作乱。”

    “这句话不是我该问你吗。”澹台无寂收了剑,暂且没有和傅潭说打一架的心思,“我去福禄山,你出来搅事,我来皇城,你还是出来搅我好事。”

    他歪头打量傅鸣玉:“我的好师弟,想见师兄我就直说,用不着这般,刻意跟着。”

    傅潭说一脸作呕的表情,他不知道澹台无寂怎么有脸说出这番话,冷笑一声:“师兄的脸皮又厚了不少。”

    “九公主背后的人,是你们屠罗刹。”傅潭说试探,“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想知道?”澹台无寂挑了挑眉,“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题,他有什么问题。傅潭说面无表情盯着他:“你说。”

    “上次在福禄山,你为什么没有下手?”澹台无寂向他走来,步步逼近,“多好的机会,置我于死地。”

    “是不敢,还是不想?”

    傅潭说一怔,下一秒澹台无寂就已经瞬移到了他面前,故意拿手去勾傅鸣玉下巴。

    “还是,你舍不得?”

    傅潭说瞳仁紧缩,反手就是一掌横劈过去,被澹台无寂躲过,二人过了几招,很快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

    “少跟我动手动脚。”傅鸣玉面露嫌恶,青龙剑直指澹台无寂,“我可没有断袖的癖好。”

    澹台无寂一愣,继而开始笑起来。

    傅潭说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怎么戳了他的笑点,澹台无寂蹲下身,笑的止都止不住。

    傅鸣玉有些生气。

    澹台无寂太若无其事,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傅鸣玉放在眼里。

    正是出招的好时机,傅潭说趁澹台无寂不备一剑刺过去,偏偏被澹台无寂一下子攥住了剑尖。

    他郑重道:“如果你想杀我,那你最好不要用青龙剑。”

    他对青龙剑太熟悉了,他可以轻易察觉从某个方向来的剑意,何况傅潭说也没什么本事,甚至能让他轻易猜的住傅鸣玉要出什么杀招。

    简单来说,一点秘密都没有。

    “你为什么非要替屠罗刹做事。”傅潭说忍无可忍,“师父饶你一命,你就该老老实实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而不是到处招摇过市,生怕别人认不出你。”

    “哦?”澹台无寂有所察觉,“你很怕别人认出我来咯?”

    “为什么?你是不是……怕我被认出来,然后被仙门杀掉?”

    傅潭说一时没有说话,他收回目光,沉默不言,显然被澹台无寂猜中了。

    澹台无寂轻呵一声,显然颇为稀奇:“哟哟哟,我的好师弟,不是嚷嚷着要杀我的么?”

    他笑笑。

    “原来,最舍不得我死的,就是你啊。”

    “澹台无寂。”傅潭说突然唤他的名字,一字一顿。

    澹台无寂一怔,只见傅潭说脸上写满了认真。他面容蓦然正经起来,在澹台无寂记忆里,这大概是傅潭说与他说话,最最严肃郑重的一次。

    他张嘴:“干嘛?”

    “你不要再替屠罗刹做事了。”傅潭说突然道。

    他伸出手里的青龙剑,手指翻转,青龙剑剑尖便朝向了地面。

    “我其实根本就不会用青龙剑。”

    他静静道。

    “师父也没有教给我完整的青龙剑法。”

    他介怀了那么久的事,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哈。

    再看向澹台无寂,眼里尽是坦然。

    在澹台无寂惊愕的视线里,他笑了笑,难过都藏在了眼底,只剩下弯弯的眉眼。

    “师兄。”他轻声,“这世界上用的出青龙剑法的,只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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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尊!师尊您到底怎么了?”

    徐应肖与洛与书废了半天力气,才将徐真清的注意力从澹台无寂身上引开。

    他眸色朦胧,像蒙了一层纱,又像罩了一层雾,不再清亮。映合着额上若隐若现的魔纹,隐然有些走火入魔之势。

    徐应肖人傻了,他不过半日没跟上师尊,师尊怎么就这番模样了?

    “不可以动她。”他手中剑尖轻挑,未曾触及到洛徐二人,但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二人腰间的蓬丘腰牌便隔空碎掉了,“除非我死。”

    徐应肖惊愕:“师尊?”

    徐真清没有留给二人任何多余的眼神,他将一片废墟中脸色发白的玖薇拦腰抱起,直接从皇宫内消失了。

    他把玖薇带走了。

    徐真清没有直言,但是他的行动已经表明,掌门吩咐他们的事情,他已经知道,清楚,并且反对了。

    “靠。”徐应肖骂一句,“这不对劲啊。”

    “怎么办,师尊魇着了,还带着犯人直接跑了。”徐应肖愈发觉得荒谬,“看来这次公主他是非保不可了。”

    “咱们怎么跟掌门交代?皇帝管我们要女儿怎么办?怎么跟他交代?”

    洛与书沉默,心思却不在这里。

    他眉眼微垂,却不自觉摩挲着右手,缠绕过红线的位置。

    他可以隐约感知到傅潭说的心绪。

    这种感觉很熟悉,和上次如出一辙。那日傅潭说在福禄山消失的半个时辰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说是爱,又夹杂着绵密的恨,说是恨,却又充斥着担忧和关心。是一种……复杂又奇怪的感觉。

    方才带着面具的魔修模样浮现在洛与书眼前,洛与书眸色渐深。

    原来,上次出现在福禄山的人,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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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潭说与澹台无寂分开后给洛与书递了消息,径直回了客栈。

    “洛与书。”见二人回来,傅潭说迎上来,“怎么样了?”

    “要完。”徐应肖叹气,“师尊知道我们接了命令斩草除根,他还是舍不得九公主,现在已经带着九公主离开,不知所踪了。”

    不仅不知所踪,临走前还留下了威胁。

    洛与书目光落在傅潭说面孔上:“你好像一点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傅潭说已经先他们一步知道了。

    “潺宿刺杀宋家家主,一半是因为私仇,一半是因为,屠罗刹要向世家下手,宋家就是最软的包子。”

    傅潭说微微抬头,才能与洛与书对视上,“皇城也是,表面上看,屠罗刹要搅乱皇城仙门与妖域的关系,但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一个目标。”

    洛与书似乎已经猜到:“幼清仙君?”

    “对。”傅潭说点头,“屠罗刹的尊主鹤惊寒,早有准备,多年前就在打幼清仙君的主意了。”

    蓬丘五位仙尊里,最好下手的,就是幼清仙君。他不住在蓬丘,而且,他有软肋。

    “九公主就是仙君的‘障’。他原本就对曾经在凡间的胞妹心存愧疚,现在又被屠罗刹利用他妹妹的死因刺激了一把,‘魔’就应然而生了。”

    徐应肖反应过来:“如果师尊道心不稳,走火入魔,那问君山的封印也就……”

    他脸色发了白。

    兜兜转转,还是为了那封印。

    洛与书侧目:“你为何知晓地这般清楚?”

    “当然是我审出来的啊。”傅潭说双手叉腰,“我前去捉拿那魔修,气势非凡,他完全打不过我,我的青龙剑一出手,他立马被吓得屁滚尿流,问啥说啥,全都交代清楚了好不好。”

    “他这就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了?”徐应肖显然不信,“这不得轮番上个十八般酷刑?”

    傅潭说:……

    “人呢?”洛与书摩挲着指节上红线,心中没来由一阵焦躁,“你既然抓住他,为何没带回来?”

    傅潭说很是坦然:“问都问完了,还带回来做什么。”

    洛与书默。

    不是他带不回来,是他不想带回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钻牛角尖,傅鸣玉和谁来往,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

    只是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真是十分让人烦躁。

    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魔修,透过红线,洛与书隐约感受到傅鸣玉和他之间的羁绊,是很深的联系。

    可是长在蓬丘极少下山的傅鸣玉……怎么会和魔修扯上关系?又是什么样的魔修,值得他在众人面前隐瞒和暗地里的关心?

    “哎呀,不要管他了。”傅潭说引开话题,“现在我们不该耗在皇城了。”

    他根据形势和从澹台无寂那套来的消息一点点分析。

    “幼清仙君已经着了道,不是你我这些小辈能管的了的,还是让掌门头疼去。屠罗刹行动缜密,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是哪个世家,务必提高警惕。还有,他们既然要对仙君下手,幼清仙君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也是他告诉你的?”洛与书突然开口。

    “嗯……嗯?!”傅潭说转了个调调,“什么他告诉我的,是我审出来的。”

    “哦。”洛与书应声,语调平平,“你还审出来什么了?”

    “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年龄几何,可婚配否?”

    “呃……?!”傅潭说不解,“我问那些做什么?”

    洛与书轻呵一声,不再理会二人,甩手而去。

    凭借相识多年的了解,傅潭说察觉洛与书心情不妙。

    他摸摸脑袋,疑惑地问徐应肖:“我又哪里惹他生气了?”

    双双刚睡醒,从楼梯上下来,伸了个懒腰,雀跃道:“鸣玉,你给我买糖醋小排啦?”

    傅潭说:“没有啊。”

    “没有吗,我都闻见味了。”双双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酸酸的啊?”

    第52章有人好像有一些……舍不得……

    澹台无寂自与傅鸣玉分开回来, 魂不守舍,神色尤为怔忡。

    那日他与傅鸣玉从皇宫打到城外,这个师弟真的很奇怪, 明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还一意孤行追上来。

    真不怕他杀掉他, 夺回青龙剑。

    当然,他们没有打起来, 那小子原本是想动手的,却不知为何,扔了剑, 直愣愣地看向他。

    “师兄。”他听见他说, “师父其实根本没教给我完整的青龙剑法。”

    那一瞬间, 澹台无寂大脑是空白的。

    他不会青龙剑法……“灵胤道长的唯一弟子, 青龙剑的唯一传人”,他不会剑法,这怎么可能呢?

    傅鸣玉的话, 反反复复, 一直浮现在他脑海里。

    “我知道你怨恨我, 因为你本是师父唯一的弟子,青龙剑法的唯一传人。他曾承诺过青龙剑是你的,他答应你不再收任何其他的弟子,但是他食言了。”

    “现在不管是青龙剑,还是他唯一弟子的名头, 都到了我手里。而你却被逐出门去, 连姓名都不配被提及。”

    被戳中痛处,澹台无寂攥紧了拳。

    曾经,提起青龙剑, 没有人不知道灵胤道长,和他天赋异禀的弟子澹无寂。

    他风光时,人人都要夸一句年少有为,无人在意他那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命格。

    可是他出了事,他们又开始拿他命格说事,拿他姓氏和身世做文章。

    他死后的那些年里,有一个人代替了他。

    提起青龙剑,没有人不知道灵胤道长,和他天真无邪,极其疼爱的小弟子傅鸣玉。

    属于他的一切,被另一个人尽数拿去。

    “你怨恨我,但我又如何不怨恨你。”

    傅潭说轻笑一声,攥紧了拳。

    “纵然你被逐出门去,师父没有一天遗忘你。”

    他抬眼直视澹台无寂,澹台无寂可以在他澄澈明净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的眸底有一团火气,燃烧着,又倏地灭了下去。

    “他不肯授予我剑法,不肯教给我他曾教给你的一切,他否认我的努力。他是收下了我,但他不曾真正将我当做他的徒弟。”

    “师兄,你像个一直笼罩在我头上的阴影,你不在,我却没有一刻摆脱得了你。”

    傅鸣玉确实有很多很多年,埋怨澹台无寂。死掉的人却还像活着一样,真是没有道理。

    但是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师父那样做,有他的道理,不全是因为澹台无寂。

    师父死后多年,傅潭说再提起这些,已经是心平气和,再无波澜了。那些曾经纠缠他日日夜夜的执念,后来都在时间里被解答和治愈。

    澹台无寂瞳仁微滞,似乎不相信,师父会这样做。

    “我向你炫耀,但其实我没有真正拥有你想象的一切,我先前说过一些话激你,归根结底因为我妒忌。”

    傅鸣玉难得这般坦诚,他一向在旁人面前天真无邪,难得在自己的对头面前,承认自己的阴暗和心机。

    所以澹台无寂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没人想在讨厌的人面前示弱,我不想输给你,也不想让你看笑话,所以,有些事情,我从未吐露过半句。”

    澹台无寂怔然:“那你为何决定今日与我坦言?”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福禄山,我没有趁机伤你性命。”

    傅潭说蹲下身来,像泄了气的气球,萎靡颓败。

    “你犯下那样的大错,早该死在判你死刑的洗冤台,是师父费尽心思留你一命。不然,你可曾见有一个人活着下洗冤台?”

    澹台无寂有些错愕:“他……留我性命?”

    可是那日,是师父断了他的经脉,废了他的灵府,将他驱逐出师门。

    他拿不起剑,含恨卧床的半年,脑子里都是那日洗冤台上,众人的指责。

    “命里带煞,天生的灾厄,灵胤道长就不该好心收容他。”

    “是啊,连累了灵胤道长,现在还要自己清理门户。”

    “早就说过,命格之事,不可不信,看吧,灵胤道长那么厉害,不也一样没挡得住。”

    “可惜了,可惜这么好的天赋,生在一个魔头身上,全都浪费了。”

    “是啊,魔头,该死啊……”

    那些话语魔咒一般萦绕耳畔,惹得他近乎发疯。

    有天生独得上天厚爱之人,便也有天生惹得上天憎恶之人。澹台无寂是后者。

    他清楚地记得师父将他从冰冻里解救出来时,周围人的阻拦:“澹台这个姓氏本就不祥,他又是天降煞星,恐给道长带来灾厄,道长还是不要管他,任他自生自灭的好。”

    “这岂不是正巧。”灵胤道长一甩拂尘,捋着胡子笑,“老夫也是受诅咒之人,我瞧这孩子与我投缘,不如就拜在我门下了。”

    彼时他头脑昏沉,不懂这几句话的含义。只记得白眉白须的老人,温暖的手掌融化了他头上的冰霜:“你若是不嫌弃老夫,以后,你就是老夫唯一的徒弟。”

    唯一的徒弟,何为唯一。

    他既然承诺,会永远庇护他,就不该将他推上洗冤台,接受世人口诛笔伐。

    他既然承诺,他是唯一的徒弟,就不该收下另一个徒弟,傅鸣玉。

    他当然恨那个老头,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轻易承诺。他如神降,宛若救赎,给予他一切,却也狠心收回所有,送他上洗冤台,推他坠入无底深渊。

    而如今,傅鸣玉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不是那样的。

    “没人比师父更想你活着,你是他带大的,他怎么可能送你去死。”

    傅潭说叹一口气。

    “他为了能让你从洗冤台活下来,已经竭尽全力了。他瞒过了所有人,这么多年,仙门早就以为澹台无寂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

    事到如今,傅潭说已经可以心平气和讲述自己的喜怒和厌恶了。

    “我是厌你,如果没有你,师父便是我一个人的师父,可以一心一意教授我剑法。我厌你,厌你高傲自大自以为是,辜负了师父的一片心意。如果你死了,我应该很开心,可是……”

    他顿了顿,语气弱下来。

    “可是,如果你死了,师父九泉之下定然难安,怕是要怪我。”

    “怪你什么?”

    傅潭说夹枪带棒带着嘲讽:“怪我——师兄找死,我却没拦住。”

    澹台无寂愣住。

    “所以师兄最好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傅潭说扯了扯嘴角,认真道,“你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青龙剑法了。”

    “你可以恨任何人,但是唯独不能对师父不满。”

    “师父,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原来是这样的吗。

    澹台无寂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手腕处,浅浅的疤痕蜿蜒错落,不过颜色很淡,已经快看不清了。

    原来师父,不曾抛弃他吗?

    那他为什么到死,都不为自己解释一句呢?

    傅鸣玉说,世上只有他一人可以用的出青龙剑法。

    可是到现在,他也不能像当年一样,发挥出青龙剑百分之百的威力了。

    他经脉碎了一半,已经是半个废人了。

    潺宿回来的时候,便看到澹台无寂独自坐在窗边,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光影投在他瘦削的面孔上,半明半暗。

    “怎么了?事情不是挺顺利的么?”潺宿凑过来,挨着他坐下,“办的不错,姓徐的掳走公主,已经失了理智了,怕是要栽。”

    澹台无寂没有听他说话,手里握着个圆滚滚的橘子,他没想吃,也没有剥皮,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盘来盘去。

    “我有一个古灵精怪,调皮捣蛋的师弟。”他突然开口。

    “什么?你还有师弟?”潺宿震惊,“怎么没听你提过?”

    因为从前,从不拿他当师弟。

    “他模样很漂亮,大眼睛,白白净净,长得像个姑娘。”澹台无寂笑了声,“他和你一样,喜欢吃橘子。”

    不仅是橘子,他喜欢酸甜口的东西。糖醋小排,糖醋里脊……就连酸辣粉,也要加半勺糖进去。

    他曾观察他好多年。

    无数个夜晚,他摩挲着腰间的剑,想的是如何夺回青龙剑,如何在老东西面前,残忍地将那小家伙抽骨扒皮。

    后来……也没真下手去。

    “这么巧,同道中人呐。”潺宿自己拿了个橘子剥了起来,随口问,“那他现在人在哪呢?”

    “在蓬丘。”

    潺宿怔住。

    他侧首看向澹台无寂,澹台无寂也正将视线投过来看向他,唇角噙着笑意。

    “你以后要是见到他,可不要欺负他。”

    ————

    事已至此,徐应肖和洛与书也不在皇城多待了,横竖还有司天监顶着,二人即刻返回蓬丘。

    闻人戮休前天就已经带着蠺母离开了,走之前盛情邀请傅潭说和双双去妖域玩。傅潭说惦记着紫凰家的圣火,但是现在双方局势焦灼,遂决定等过几日事情平息了再去做客。

    二人留在皇城,等着楚赵师兄弟二人回来。

    昨夜四人商议到大半夜,得出结论:现在已确定宋家那边的凶手是潺宿,但潺宿狡猾异常,非常难抓。不过现在几人知晓他也在寻找宝冢,要想将他捉拿归案,恐怕还是要从宝冢下手。

    因此四人合计,要去一趟鬼蜮,寻找宝冢。

    洛与止知晓,倒是并没有阻止,这让傅潭说松了口气。

    还以为会被绑回蓬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乱跑,不要逞强,审时度势,注意安全,有事情随时与你联系。”傅潭说眨眨眼,“我都背下来了,洛与书,你可以放心走了。”

    “还有。”洛与书补充道,“少和不三不四的人联系。”

    傅潭说:?什么是不三不四的人?

    他咬咬嘴巴,还是没问出口,只乖顺道:“知道了。”

    沈双双在二楼,两肘靠着栏杆往下看,正好将傅潭说乖乖立正站着听训,她忍不住抿嘴笑。

    洛师兄虽然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岁,但傅鸣玉也算是他看大的,某种时刻,真的有种“严父”的既视感。

    傅鸣玉今日倒是乖顺,洛与书便没有为难,只道:“前几日探你的灵府,还是金丹上层,不知你做了什么,今日再探,怎么变成了金丹中层?”

    旁人至多是升不了阶,傅潭说与众不同,他不仅升不了,甚至还倒退呢。

    傅潭说哑然,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个那个,说不定,明儿又恢复上层了呢,呵呵呵……”

    洛与书摁了摁眉心,为防止傅潭说只顾着疯玩不记得修炼,他贴心地下达了任务:“放你在山下再待些时日,再回蓬丘时,务必结婴。”

    傅潭说:?

    “不是吧洛与书。”傅潭说痛苦道,“我卡在金丹卡了好几年了,这几日怎么可能说结婴就结婴。”

    洛与书顺着他的话:“是啊,这么多年了。你稍稍努力,一定会厚积薄发的对吧。”

    这便是他同意傅潭说留下来的原因。这几日二人一同调查案子,一同夜闯眩人阁,洛与书发现傅潭说剑意和修为都有所突破,仿佛是埋在土壤里的胚芽,隐隐有冒头的趋势。

    他知道傅潭说有几分小聪明,只是不乐意用在正道上。还有他的修为,并非是他根基不行,倒像是他有什么心结,故步自封,自己逼迫自己止步于此似的。

    那夜在眩人阁遇袭,洛与书眼睁睁看着他剑意如夏日焰火,噌地上了一个台阶。

    所以,不是他行不行,只是他想不想。

    或许,他可以对他再放心一些。傅鸣玉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脆弱,再历练一些时日,也许会给他新的惊喜。

    洛与书叹一口气,故作语重心长:“等你回蓬丘,师尊应当就出关了。他若是看到你已经结婴,一定是极高兴的,对吧?”

    提到绯夜仙君,傅潭说便没话说了。

    仙君闭关前他金丹,马上出关了他还是金丹,想想还是挺让人失望的。

    傅鸣玉扁扁嘴:“知道了。”

    他抬眼,眸子里突然崩出两簇火花来:“那我要是结婴成了,有什么奖励没有?”

    洛与书指尖抵着下巴,想了想:“你想要什么奖励?”

    “你们洛河的金糖柑!”傅潭说眼睛发亮,“挪几棵回蓬丘,我以后天天都能吃上金糖柑了。”

    洛河靠南,气候湿热,极适宜种柑橘,蓬丘偏北,便不那么合适。

    不合适,但并不是不能种,若是以灵气养着,天天有人悉心栽培,也不是养不活。

    傅鸣玉之前便想着挪几棵到重安宫来,但是为了几个橘子耗费人力灵气,有些奢侈浪费,再说,有法器和冰窖可以保存,又不是没得吃,洛与书便一直没有同意。

    但是如果真能种上,到时间就能吃新鲜采摘的了。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想什么时候摘就什么时候摘。

    傅潭说想一想就要口舌生津。

    又是金糖柑。洛与书头疼地摁了摁额角。

    每逢金秋送爽的好时节,便是傅潭说最缠人的时候。不为别的,只为他家乡独有的金糖柑。

    洛家体贴,知道他喜欢吃,大船大船往这边送。

    但哪里是他喜欢吃,那些金糖柑,大多都进了傅潭说肚子里。

    傅潭说没有节制的,无人管他,每到那个季节,重安宫到处弥漫着橘子皮的清香。柑橘皮类味道又重,香薰都遮不住,后来弟子们便不再点香薰,还省下了不少。

    洛与书不喜食酸,但每日都深受其害,每每闻到都要眉头一皱。

    明明是他家乡的味道,慢慢的,竟然被傅潭说生生吃成了让人头疼的味道。

    最可气的,因为食用太多金糖柑,傅潭说也撑不住胃疼上火。他嘴巴里面生疱疹,疼的吃不下饭,回头就来责怪洛与书家金糖柑种的太多。

    洛与书:?

    你礼貌吗?

    洛与书生气禁了重安宫的金糖柑,傅潭说好了伤疤忘了疼,疱疹一消,又来磨洛与书。

    若是寻常人,洛与书绝不会姑息。可谁让傅潭说是他“长辈师叔”,打杀不得,又惯会耍赖撒泼,来来回回,洛与书脾气都磨没了。

    后来傅潭说再因为过食上火嘴巴疼闹人,洛与书便亲自盯着他喝黄连水吃苦瓜败火,惩治一两次后,傅潭说再也不敢闹了。

    想起以前那些事情,洛与书还是会觉得无语。

    “好。”他应下,承诺道,“你若是结了婴,我便让洛家挪几棵过来,不需要旁人,我亲自照看培养。”

    傅潭说瞪大眼睛:!

    他答应了,还这么大方!

    人走了,沈双双从二楼翻下来,红绳胡乱扎出的两条麻花辫随着身形甩出曼妙弧度。她一掌拍到傅潭说背上:“人走了,别看啦。”

    她伸了个懒腰,看着空荡荡的客栈:“别说,虽然洛师兄在这里咱们是有些不自在,但好歹心里有底,踏实了不少。我晚上睡觉都比之前香。”

    洛师兄,这莫名的安全感。

    “睡得香?你确定不是因为洛与书来了之后,你不敢偷懒天天累的?”傅潭说笑哼一声,扭头自门口回了屋内。

    “总算不用熬夜不用早起了,累惨咯。接下来我们去哪,我们去鬼蜮玩一圈,再去妖域玩一圈吧?”

    这就安排上了。双双跟上来,频频叹气。

    这两个人。

    看得出鸣玉对洛师兄意见大了些,楚赵师兄走的时候傅鸣玉还唧唧歪歪了好久,现在洛师兄刚走,连她都有些不舍,可傅鸣玉不仅不伤感,还很兴奋呐。

    千里之外。

    洛与书与徐应肖出了皇城便换乘仙门灵舟,不消片刻便已驶出百里。二人所乘灵舟不大,也更省灵力。

    此时二人坐在船舱里,徐应肖眼见洛与书一直摩挲右手指节,忍不住问道:“洛师兄,你一直挠它,是手指痒痒么?”

    洛与书神色微滞,没有解释,只是收回了手。

    徐应肖见他神色复杂,再次开口:“洛师兄,您神色这般凝重,是在忧虑这次皇城内事情复杂,不好与掌门交代么。”

    洛与书才缓过神来,侧首看向他:?

    “那倒不是。”洛与书收回视线,眉峰微蹙,愈发觉得奇妙,疑惑里还带着些许荒谬。

    “我只是察觉,有人好像有一些……舍不得我?”

    第53章落日囫囵入口中

    偌大灵舟悬浮在半空中, 三个人头悄摸摸自船舷边露出头来,不远处是一行白衣弟子,腰间佩着蓬丘的腰牌。

    而在双方之间, 一男一女正相对而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女的是沈双双, 腰板挺直,英气飒爽。男的是阮清舒, 嗯……人模狗样。

    四人组难得集齐,不曾想集齐第一天楚赵傅三人就在这里偷偷摸摸做偷窥的勾当。

    “楚河,你踩我脚了。”傅潭说小声抱怨。

    “抱歉。”楚轩河挪动了一下, 视线仍然锁定在阮清舒身上, 似是要将人戳出洞来。

    赵秋辞警告二人:“别说话, 都听不清了。”

    耳边是呼呼的风, 和草木被风刮动,簌簌的声音。傅潭说挖了挖耳朵:“声音太小了,怎么都听不到啊。”

    言罢, 沈双双已经与阮清舒说完话了, 自他手里不知道接过什么东西, 转身往回走。阮清舒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多留,带着那一队弟子离开了这里。

    “出来吧,早看到你们了。”沈双双跃上灵舟甲板,“你们一个个干嘛呢, 想听直接跟我过去不就好了。”

    三个人磨磨蹭蹭站起身来, 傅潭说小声:“那多不好,万一你们在说一些私……悄悄话呢。”

    “那你们在这偷听就挺好了?”双双叉腰。

    “我们还不是怕你再被他骗了嘛。”楚轩河胳膊往双双肩上一搭,“他为什么找你?难不成想要与你旧情复燃?做梦, 他要是再敢肖想你,我们三个直接让他躺着回蓬丘。”

    双双失笑:“也没什么,他们自福禄山撤回蓬丘,张小如有东西留给我,正好他顺道,便帮我捎来了。”

    张小如三个字一出,三个人都静默了。傅潭说愣了愣:“她留了什么给你?”

    双双摊开手,红绿相间的丝绦串着金色的坠子,坠子上还有双双自己亲手刻的符咒,她放缓了声音:“是我留给她辟邪的。”

    没有想到张小如自缢前还记着将坠子还给双双,还与她留了话。

    双双叹口气:“她说,若有下辈子,她想要救人,再也不想害人了。”

    虽然那些人,并不是她害的。

    傅潭说愣了片刻,没有多说什么,转去船舷上坐着。灵舟飞起来,在白云间穿梭。

    似乎看出他心绪不佳,双双拍了拍他肩头。

    “我什么都未做,他们却因我而死。”傅潭说迎着风道,“我不明白,这样也算是有罪的么?”

    “可能,在她心里,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吧。”双双挨着他盘腿坐下,“不要多想啦鸣玉,虽然对于她的死我们很遗憾,但是决定在她手里。我倒是觉得,她走的时候,是轻松又愉快的呢。”

    傅潭说不懂她的脑回路,一个人要自缢了,她怎么还能轻松又愉快呢?

    “因为这件事情是她自己决定的呀。”双双托着脸,遥望脚下缩小的村庄,山林和土地,“不管是与秀才结亲,还是被前世的情人掳走,不管是因为自己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还是又幸运地被救回来,都不是凭着她的意愿变化的。”

    “如果可以,她大概也只是想做了一场梦,梦醒来依旧是张家深闺里的小姐吧。”

    沈双双侧首瞥他一眼:“哎呀,不知道这么跟你解释说不说得清,反正就是,如果我是张小姐,不管是生还是死,只要是我自己的决定,我都认了。如果她自觉罪孽深重,无法原谅自己,那自缢未尝也不是解脱的方式呢。”

    傅潭说似懂非懂,好像咂摸出了一点什么,但是仔细想想又说不上来。他烦躁地躺在甲板上:“等抓到潺宿,干完这一单,我再也不要下山接任务了!”

    楚河在掌舵,赵秋辞在看地图,闻言皆是侧首看向傅潭说,叹一口气,着实生出一些羡慕来。

    咸鱼有咸鱼的好,傅潭说说不干,是真的不干了,也没人催他没人逼他,他们这些弟子就不一样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身不由己啊。

    前方的光线蓦然暗了下来,好像风刮来一阵乌云似的,天一下子就黑了。

    楚河提醒:“我们快到鬼蜮了。”

    闻言,傅潭说和双双都从甲板上爬起来,爬到船舷上往下看。

    浓密的森林,像被烟熏过似的,黑乎乎的。和仙山不同,这里感受不到一丝灵气,瘴气弥漫,灰沉沉的一片死寂。

    双双第一次来鬼蜮,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底下的情况:“好黑。”

    傅潭说吸一口气,唇角勾起微妙的弧度。这熟悉的味道,他数年不曾回过的家乡。

    灵舟飞不过密林,四人便停下来收起宝器,往前步行。

    自从踏入鬼蜮天上就看不见太阳了,所以现在也没有办法判断出时辰来。也不知道是本就天黑了还是鬼蜮内就是这样,天色都是灰蒙蒙的,整个鬼蜮好像被一个罩子罩起来了似的,越往里走越黑。

    面前是茂密的森林,然而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想法,盘虬交错,奇形怪状,在这等不见天日的地方,甚至不知道这些树是怎么生长活下来的。

    傅潭说抬腿就往林子里走:“鬼冢应该就在附近,不过我们得找找看。”

    “等一等。”楚轩河拦住傅潭说,两步走到了傅潭说前面,“探路有我跟师兄,你到后面去。”

    傅潭说一怔,已经被双双一把抓住,往后一拉:“鸣玉你窜那么快干什么,跟我一起走。”

    傅潭说还没走半步就被拉回来,前面有楚赵二人开道,他和双双并肩步行。似乎处处保护最弱的傅潭说,已经成了三个人下意识的习惯了。

    每一步前面的藤蔓荆棘,都有赵秋辞和楚轩河率先砍过去,清理草蔓,逼退毒物,踩出道来。

    傅潭说与双双跟在后面可以完全不顾忌,十分安心。耳边是双双叽叽喳喳的聒噪,时不时二人还要拌嘴小吵几句。

    傅潭说握紧的双拳缓缓展开,掌心的潮湿被风吹干,在这般可怖的地方,他的心绪居然平和下来,甚至感觉十分良好。

    让他放松的,是十足的安全感和底气。

    楚赵二人在最前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而越往前走,楚轩河越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回事,怎么一个鬼物也没碰上?”

    双双第一次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没遇到鬼物,师兄还很失望不成?”

    “不是,是太反常了。”

    四人势单力薄,自然是不希望遇上成全结对的鬼物夜行,可也不能一只落单的都遇不上吧?鬼蜮鬼蜮,没有鬼物才奇怪吧?!

    赵秋辞眉眼凝重,也点了点头:“是,太反常了些,只怕后面有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等着我们。”

    三个人一时紧张了起来,行动愈发谨慎了。

    傅潭说抿了抿唇:……

    他只跟着走,一言不发,封灵阁办事太利落,他确实通知封灵阁,让灵壹带人提前清理清理现场,好让他们今日之行顺利些。

    封灵阁果真清理地好干净,一只不剩。

    他咳了一声,解释道:“今日许是鬼蜮发生了什么大事,或是什么大日子,因而鬼物们都不在,想必是游街去了。”

    双双来了兴致:“欸?游街?鬼蜮还有这种活动。”

    “那当然了。”傅潭说道,“鬼市都有了,还不让人游街了。”

    说的也是,双双点了点头:“那我们能去鬼市玩吗?”

    她小声道:“听说鬼族的少年大多比女人还要娇艳媚人,鬼市上正好有男倌馆不如我们去……见见世面?”

    赵秋辞的扇子又要落到她脑门上了,被双双灵活避开,她委屈巴巴看着赵秋辞,自知理亏,遂道:“我自己来。”

    然后从赵秋辞手里拿过扇子,自己在自己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算是惩戒,又贴心地将扇子塞回了赵秋辞手里。

    如此一来,赵秋辞嘴巴便被堵住似的,很难再开口说她了。

    这一招还是跟傅鸣玉学的。

    赵秋辞叹口气:“就不能跟鸣玉学点好?”

    “狐狸,你这是什么话。”傅潭说捂着胸口,好像受到了偌大的伤害,“什么叫就不能跟我学点好?我有什么好的值得学么?”

    双双没忍住笑出了声,被他插科打诨,赵秋辞失笑,便也揭过了,只道:“鬼市,虽然危险些,但隐匿好气息,去转一圈也不是不行。”

    双双握拳雀跃,又听赵秋辞道:“但是男风馆那等地方,就不要去了。”

    双双:QAQ

    鬼市还有这种地方吗。傅潭说心底暗暗惊讶。

    许是他太久不回来,鬼蜮有了很多他不知晓的新变化,傅潭说好端端,蓦然就有了物是人非的凄凉感。

    四人继续前行,踏入鬼蜮这一路实在太过平坦顺遂,四人安然无恙,到现在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穿过寂静密林,走着走着,面前开始广阔,一片湖泊赫然出现在四人面前。

    双双小跑两步,靠近岸边,试图去触摸湖水:“好漂亮,是真的吗?”

    赵秋辞皱眉,刚想阻止双双,傅潭说已经率先将手探了进去,水波柔软,他回头,冲赵秋辞笑:“放心,没有毒。”

    赵秋辞松口气,仍凝眉道:“那也要小心。”

    灵力自他指尖凝聚成球,钻进湖水里,谨慎地检查水底是否有隐匿的危险。

    双双便放心拿湖水洗手洗脸了。

    在这等混沌地方,湖水是难得的清澈,光线昏暗,湖面上也依旧泛着盈盈的波光。湖泊是看不到对岸的尽头的,只能看见它延伸进森林深处,再远的地方就瞧不清楚了。

    四人顺着岸边往前走,乍然一声鹤鸣,四人惊讶地抬头看去,一群仙鹤居然扑棱着翅膀从森林中飞出来,惊起一众在林间栖息的生物,惊慌失措地四散而开。

    “没,没看花眼吧,是仙鹤?”楚轩河眨巴眨巴眼,震惊,“这鬼地方,还有仙鹤?”

    一路上虽然没有碰到鬼物,但遇到的活物不是毒虫就是毒兽,还有各种妖里妖气的植物藤蔓,乍然出现一群俊秀的仙鹤,真的是让人很惊奇。

    “这是镜水湖。”傅潭说放轻了声音,视线远远遥望着对岸戏水的仙鹤,眸光飘忽,“仙鹤是镜月潭飞来的,那里养着很大一群鹤。”

    不只有仙鹤,还有别的鹤,灰鹤,赤颈鹤,沙丘鹤……

    “养着?谁养的啊,在这鬼地方。”

    “当然是这里的人了。”傅潭说笑笑,“鬼女府就在附近,应该是鬼女府的人吧。”

    鬼女府,又涉及到双双的知识盲区了,她刚想问,赵秋辞已经开了口:“闲云野鹤入幽潭?惠梁王手札里写的不会就是这个地方吧?那我们距离鬼冢是不是不远了?”

    “对。”傅潭说抬脚,“应该就在附近,我们去看落日谷。”

    说是落日谷,但傅潭说却是往上走的,几人脚尖轻点,随便落在石头上树梢头,倏地便跃出去好几米。身为修士,爬个山还是绰绰有余。

    直到脚下由陡峭变得平坦,傅潭说才停下来,这里的地势已经相当高,可以说到一处顶了,因而视野开阔,四周无高树亦无高峰,放眼望去湖河川与林皆纳入眼底。

    除了湖泊,还有一条宽阔大河,自悬崖峭壁之间而来,又蜿蜒穿过幽静密林,最后缓缓汇入镜水湖。

    山顶风大,萧瑟的风将傅潭说宽大的衣袍吹得飞扬起来。然而最令人吃惊的,还是众人眼前那一抹金色的光。

    金红色的光,从遥远的西方铺洒下来,投到山顶上,倾泻到每个人的身上,再丝滑地顺着山峰上的绿色,流淌到谷底。

    双双的嘴巴张的大大的,只会“哦哦哦哦哦呀”惊叹,被震惊地已经不会说话了,连一向沉稳的赵秋辞也怔怔地看着眼前即将落下的太阳,有些不可思议:“这里,怎么会有太阳?怎么能看见太阳?”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几乎每日都可以看见的阳光,此时在这里却变成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奇景。

    因为这里是鬼蜮,只有在鬼蜮待过的人才知道,这一抹金黄色的阳光,是多么弥足珍贵和不可思议。

    “这是落日谷,只有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漂亮的落日。”

    傅潭说向着落日伸出手,食指与拇指圈起来的圆圈,正好把太阳圈进指间。

    十分稀有,十分难得。

    他收起手,与三人道:“别看啦,太阳落了山,可就找不到宝冢了。”

    他们也不必问为什么傅潭说知道这么多,又是落日谷又是镜月潭,那肯定是孙老先生告诉他的,不是孙老先生,大抵也是他师父灵胤真人告诉他的。

    总之,傅潭说对鬼蜮很了解就是了。

    傅潭说微笑,还是很感谢已故的师父和孙老爷子的,给他提供了那么大一个借口遮掩。

    傅潭说在山顶上,比照着落日的方向不断调整,直到他在某一处站定,脸上才露出笑意:“就是这里了。”

    此时太阳正自西方落下。

    赵秋辞不解地靠过来,顺着傅潭说的视线望过去,登时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正西方,太阳落山的方向,是一座矮矮胖胖的双子峰,前后两座山峰高耸,中间是凹陷下去的,而此时,那颗金红的圆珠子一样的太阳,正落在两座峰峦之间!好像被卡住了一般,正正好好落在中间!

    “千里孤帆一线远,落日囫囵入口中。”

    亲眼所见才知这句诗的震撼,

    如果说那矮胖的山峰像是一只黑色的狰狞巨兽,那双峰便像是它大张着的嘴巴,此刻正将那一轮太阳囫囵个地吞入口中。

    惠梁王所记载的,就是此地。

    “我们是不是要找到宝冢啦!”双双欢呼,“天啊,我们一来就能找到,这也太容易了!”

    傅潭说伸长手臂,直指双子峰对面的山峰:“在这个位置的正对面,搜一下大抵就能找到了。”

    楚河和双双兴奋起来,二人立马御剑去对面山峰搜寻任何可疑的山洞。

    赵秋辞松了一口气,也笑:“多亏了孙老先生,我们一路竟如此顺畅容易。”

    传说里那些寻找宝冢的,不是死的死伤的伤,历经万难丢了性命,都找不到藏宝之地么。他们四个人一路过来,一个鬼怪没看见,一道磨难也没有。

    他们当然不知道,所经之处,已经提前被傅潭说的人清过场了。

    傅潭说跟着笑,心里却犹如坠了铅块一般,沉了下来。

    “千里孤帆一线远,落日囫囵入口中”,并不是孙老先生告诉他的,他最早听这句话,也不是在惠梁王的手札上。

    而是,在他母亲的口中。

    “潭潭,我们找到了,在这里,有一个山洞。”百米的距离不算远,双双传音过来,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居然……真的在这里能找到。

    傅潭说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复杂的心情。

    惠梁王,进了鬼蜮,却侥幸没死,还遇到了潇湘皇后。他甚至去过镜月潭,见过那些纷飞的鹤,四舍五入等于去过鬼女府,去过他家了。

    他甚至还重新回到这里,在死后留下了宝冢。

    一切的一切,让傅潭说很难不多想多疑。

    宝冢就在眼前,他必须亲自去求证。

    傅潭说眸色冰凉,抬脚大步向着山洞走去。

    第54章我好像有钥匙

    山洞很隐蔽, 杂草丛生,紫色藤蔓自岩上扭曲着蔓延下来,将洞口遮得严实。

    楚河拎着剑简单清理一番, 黝黑的洞口便在四人眼前展现出来。

    四人站在洞口,一时没有动。

    寻找宝冢之旅未免进行的太过顺利, 让人心里毛毛的,很不踏实, 生怕有什么大招在后面等着。

    傅潭说叠了一张符纸,倏地化成蝴蝶,扑闪着翅膀, 率先飞进了山洞, 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甬道幽暗狭长, 不知道经历过什么, 坚硬的石壁上凹凸不平,留有发了白的刀剑印痕。

    这么多年亦是有人也曾找到这里,甬道两侧偶有狭小的耳室, 早已经被洗劫一空。一直到甬道尽头, 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 大概是主墓室到了。

    不仅空间和视野开阔,光线也亮了起来。那一道约莫有两米宽两米长的厚重石门出现在众人面前,石门的四周镶嵌了一圈会发光的石头,像是打碎了的夜明珠,又比夜明珠要坚硬而粗糙。

    石门上雕刻着繁琐的花纹, 因为已经过去了百年之久, 雕刻的石画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楚轩河伸手试探着推了推石门,石门巍然不动,却落下来一层飞扬的尘灰, 把人呛得睁不开眼。

    楚轩河大骂一句我擦,一边挥袖驱赶,一边面色狰狞咳嗽着后退了好几步。

    三人皆捂住口鼻,纷纷施展避尘咒。双双嘲笑:“笨死了,楚河,在皇城住了几天,就忘了自己会法术了?”

    楚轩河有些气恼,挥手以术法将所有的灰尘扫落,石门展露了自己原本的面目,是深沉的黑色,上面庞大而完整的雕画才重新浮现在众人眼前。

    四人齐齐抬头观望,最先入目的是石门底端的水波,波浪形状很好认,不是湖泊就是石潭。再往上,是细长的腿,赫然是几只仙鹤,仙鹤有在湖里戏水的,也有在岸上梳理羽毛的,还有展翅欲飞的。

    远处是林木,还有一座高耸的楼宅,不知道是因为雕刻的时候就没有细画还是因为年岁久远剥落了,有些看不太清楚。近处可以看清的就是石潭里的石头,圆圆的,大的小的,然而一堆石头上,却还坐着一位女子。

    她侧身而坐,头发垂下来,看不清脸,但身材足够婀娜,身上的纱裙被风吹的飘扬起来,两条弧线曼妙的纤细小腿垂下来,浸泡在水中。

    整幅画可能是因为雕刻在石门上的缘故,线条略有些僵硬,如果画在纸上,应该更显风韵。

    傅潭说静静地凝视着这幅门上石画,瞳孔震动,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这是什么图啊你们见过没?”楚轩河一手托着下巴细细打量,“美人戏水?美人观鹤?”

    双双瞪大眼睛:“鸣玉,这不就是,不就是孙老先生说的那幅画?”

    和孙老先生记录的一样,这便是鬼冢的大门。曾经孙老先生跟随某个魔修来到这里,被石门阻拦,终是止步于此。而潺宿和九公主他们所找的,也是印有这幅画的东西,想来应该是能打开宝冢的关键。

    “别看那画了,现在问题是我们应该想办法打开它啊。”楚河的注意力全在门上,他摩拳擦掌,上前敲打石门,试图寻找两扇严丝合缝的石门上隐藏的缝隙,这样的石门,一般都该有个机关什么的。

    难怪孙老先生那些人没有钥匙会败兴而归,单说这墓室藏匿于山洞里,就算有力气采取强硬的方式,一则是可能引起山洞坍塌,将所有人埋进里面,二则是,就算侥幸逃脱,山体滑坡引起的巨大响动也一定会引来附近的鬼物。

    这里是鬼蜮,鬼物的老家,惜命的人,应该都不想与大批大批的鬼物碰上。

    果然,不知道哪里触碰到了开关,石门突然发出“轰”的一声,四个人同时僵住,不敢做下一步的动作,竖着耳朵等待。

    随着一声拉长的“轰嚓”,两扇石门慢慢打开,最中间露出了一个匣子大小的位置。几人这才发现两扇厚重的石门只是表面一层,中间是放着这个匣子的一层,而匣子之后,还是厚重的石门,只是这石门就没有花纹了。

    不知道是怎样精巧的机关让一层又一层的石门紧密贴合在一起,四个人围上来,小心翼翼围住那匣子观摩。

    匣子里有一块约莫寻常用的砚台大小的方形凹陷,里面覆着密密麻麻的花纹,连接着不知道什么机关。方形凹陷旁边还有一块小一点的圆形凹陷,这个圆形的凹陷有些不一样,上面覆盖了一层褐色。

    赵秋辞指尖拈起一点褐色,薄而干脆,轻轻一捏便化成了粉末,飘落下来。他放到鼻前嗅了一下,道:“是人血。”

    他琢磨道:“这应该是常见的机关术,方形的那个位置,放钥匙。但为了防止钥匙丢失或被窃,又新添加了一个机关。”

    他指了指那个圆形的凹槽:“便是验血。”

    “只有拥有符合血脉的特定的人,再拿着钥匙,才可以打开这扇门。”

    楚轩河脑袋冒问号:“这么复杂的吗?”

    “妈呀。”双双小声感叹,“我们又没钥匙又没血,这可怎么办。来强的行吗?”

    赵秋辞指了指上面,他眼尖地发现了中间这一层石门的玄机,表层打开之后大家都会被中间的匣子吸引而忽略了上下的机关,如果贸然对匣子出手,不知道机关里会射出来什么东西:“如果用强的可以,那之前先我们来过的人,不可能没试过。”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傅潭说面色复杂,坦白道,“我好像……有钥匙。”

    赵楚沈三人猛然扭头:“?!”

    傅潭说挠了挠脑袋:“也别太惊讶,我来之前就预料到,可能我会有钥匙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什么时候有的钥匙?!”双双气的要掐傅潭说脖子,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让人非常不爽。

    楚轩河眼睛里也冒了火花,和双双一起制裁傅潭说:“好啊你这家伙,从皇城的时候就跃跃欲试要来寻宝,我说你怎么这么积极,原来是早有准备啊?!”

    傅潭说抱头,被掐得吱哇乱叫,不忘为自己解释:“都说了是可能,可能,我也不确定我有的一定是打开宝冢的钥匙,要是提前告诉你们,万一不成,岂不是让你们白高兴了一场。”

    “我直到来到这里,亲眼看见石门,才能确定我的猜测。”

    亲眼看到石门和机关,傅潭说大概也就能确定,自己手里那个就是宝冢的钥匙了。

    闻言,正对傅潭说又捏又掐的四只手停了下来,双双叉腰:“好吧,不说废话了,快把钥匙拿出来看看。”

    傅潭说从楚河和双双的魔爪里挣脱开,松一口气,开始翻自己的储物袋:“好像有一点难找,你们等一下。”

    楚轩河伸长了脑袋:"你袋子里都什么宝贝啊,乱七八糟的。"

    双双也伸过头来:“是哦真的好乱,找不到?欸?不是,宝冢的钥匙,你真就随便乱放啊?”

    傅潭说一边辛苦翻找,脑门上冒了汗:“多少年了,当时我娘……额啊,我先辈给我的时候,就混在一堆乱七八糟东西里,我也不知道那破牌子会是打开宝冢的钥匙嘛,就随便一扔。”

    “祖传的?”楚轩河瞪大了眼睛,浓密的两条眉毛都挑了起来,“好啊傅鸣玉,你还真是深藏不漏。你先辈随便给你的东西里就有宝冢钥匙,其他的得是什么宝贝?”

    “找到了!”傅潭说终于松了一口气,掏出了那块牌子。

    三个人围上来,看清这块牌子,才明白傅潭说刚话里的意思,难怪他确定又不确定,非要来这里看看,因为他手里那块牌子,简直就是面前这石门的缩影。约莫有巴掌大小,也是黑色的,上面的画,和面前石门上的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好多倍。

    也难怪傅潭说会把这牌子到处扔,就是普普通通一个石牌,这个东西,在没有听孙老先生讲述,没有见到九公主的那幅画,以及到达这里亲眼看看石门之前,谁也不会把它和宝冢钥匙扯上关系。

    “我的天哪……”双双惊叹,“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九公主他们要找的,不会就是这块牌子吧?”

    “是不是的,咱们试一试。”傅潭说咬牙,将那块牌子,放到石门中间匣子的凹陷处,只听“咔哒”一声,石牌严丝合缝地附了上去。

    “还真是啊。”

    四个人心情复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想到这场寻宝的冒险能这么儿戏,外面那万人难求的钥匙,还真就在傅潭说手里。

    赵秋辞指了指另一个机关槽:“还有一个呢。”

    三人视线投向傅潭说,既然钥匙是他的,那血,怎么也不可能是别人的吧。

    赵秋辞愿意做对照组,道:“我先来试试,不行的话,鸣玉再来。”

    言罢,剑光划过,他执起手,鲜红的血顺着滴滴答答进了凹槽,直到将凹槽填满,他才收回手。

    然而等了一会儿,石门没有任何反应。

    四人抬头望着巍然不动的石门,赵秋辞笑道:“不行么?看来我不是它要等的人。”

    意料之中,要是谁的血都能打开石门,那这个机关真是没有存在的必要。赵秋辞拿帕子将凹槽里自己的血擦干净。

    傅潭说抿了抿唇:“那我来试试。”

    言罢,他上前一步,从腰间抽出匕首往自己手指头上划了一下,登时鲜红的血滋了出来,顺着刀口汇聚,滴滴答答淌了下来。很快就填满了圆形凹槽。

    傅潭说疼的脸都变形了,双双拿着早就备好的丝帕给傅潭说将刀口包扎缠上。

    圆形凹槽里的血仿佛凝固了一样,不动了。石门也没有任何反应。

    “还不行吗?”傅潭说心里有一点打鼓。

    难道,他们的预料是错的?他只是凑巧有钥匙,但他的血也没用?

    忽然之间,凹槽里的血突然发起光来,血丝顺着圆形凹槽以放射蜘蛛纹的形状向外蔓延,慢慢爬满了整个匣子,所留之处都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继而是石门震动发出的轰隆声响。上百年未曾打开的石门,乍然开始晃动,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四个人都慌忙后退了一步,看着这摇摇欲坠的大门,生怕它突然倒塌连带着山洞坍塌,做好准备随时以极快的速度自山洞里逃出去。

    在震感明显的颤动中,石门上那幅庞大的画突然开始动了起来。线条闪烁着光,缓慢移动,原本侧着身子瞧不起面容的女子,却蓦然向来人转过了正脸。

    她低垂的眼眸深深注视着来人,慈眉善目,唇边却勾起诡谲的笑容。

    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傅潭说仰望着庞大的女人画像,眸光微动。

    母亲当年对于这个牌子,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从未提过有什么宝冢,也未提过是何人所授。真的只当是一块普通的牌子,和她杂七杂八的一堆杂物放在一起,都留给了傅潭说,微小而普通。

    那屠罗刹,又为什么要寻找这块牌子,打开这个宝冢呢?

    石门震动,存放钥匙的匣子缩回去,第一层,第二层石门,缓缓地相继打开。更加广阔的空间出现在了四人面前。

    钥匙没问题就算了,没想到,傅潭说的血竟然也没问题。

    这座宝冢,真的不是为傅潭说专门打造的吗?

    楚轩河望向傅潭说,眼神十分复杂:“深藏不露啊二小姐,你家老祖宗,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

    第55章“阿姐,朕很想你。”……

    双双亦是神情恍惚, 她对这趟探险兴趣满满,来之前幻想的是,四人披荆斩棘, 乘风破浪,历经磨难, 终于找到了宝藏。

    没想到恰恰相反,这一路上就跟开了挂似的, 跟着傅潭说从进鬼蜮到进宝冢大门,一点磨难没有,甚至连墓室最后一道门, 也是为傅潭说敞开的。

    等等, 傅潭说真的不是话本里什么天道宠爱的主角, 什么气运加身的天命之子吗?

    傅潭说又何尝不震惊呢。

    钥匙是他娘留给他的, 可是他娘鬼姬又怎么会拥有惠梁王宝冢的钥匙,那惠梁王,跟自己有个什么关系呢?

    难道这座宝冢, 是母亲留给他的?还是惠梁王留给他的?

    就离谱。

    他握紧双拳, 尽量平和心绪, 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好啦好啦,都走到这儿了,进去看看吧。”

    他率先抬脚进了墓室,赵秋辞跟着傅潭说迈了进去,楚轩河和双双紧跟其后。沉重的石门又重新关上了。

    一眼望去, 金光闪闪。

    墓室非常大, 非常大,是站在外面那狭小的甬道里想象不到的大。甚至里面还分几个空间,但是每个房间里存放的金银珠宝, 都是分门别类排放好的。

    如果不是最里面黄金台上的两架棺材和墓碑,谁能想到这里不是储存宝藏的仓库,而是一个墓室呢。

    “我的天呢。”众人惊叹。

    出身世家,他们不是没见过金银财宝,但堆积如山富成这样属实少见。

    尤其是双双,她出生蓬丘,未曾接触过如此庞大巨量的财富。

    一进来双双就被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珠宝吸引住了,时间太久远了,木制品和一些书籍珍卷腐烂了许多,铁器和青铜器皿也已经生锈了,但也有一些经过特殊处理保存完好的。

    不论时间再久,金银珠宝是不会腐烂的,只是光泽暗沉了下来。双双在一箱子女人的首饰里看花眼了,那些簪子钗子的样式,都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风格,是属于曾经那个时代的遗风。

    “惠梁王为什么要把自己和皇后的棺椁移到这里啊,是怕放在皇陵里,被盗墓贼盗走吗?”

    双双疑惑,“天哪,这么多宝贝,就他们两个葬在这里唉,他肯定,非常非常喜欢皇后吧。”

    生同衾,死同穴,身为一国国君,后宫三千佳丽,也只在死后,在这里,才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吧。

    楚轩河在研究一堆生了锈的武器,搭话:“他不是还留了钥匙了么,我觉得,这些东西,肯定是留给后人的。他肯定是想过有人能进来的。”

    “说的也是。”双双点头附和,如果只是想安安静静地不被打扰,他设置很多很多机关保护墓室就罢了,就没必要留个钥匙了。

    留下钥匙,相应的,就会留下那些关于宝冢的传闻,肯定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寻找宝冢了。

    三个人都各自观摩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只有傅潭说径直向着最中间台阶上的两个棺椁走去。

    最前面是二人的牌位,一个是惠梁王,一个是潇湘皇后。牌位后是棺材,不愧是皇家用的棺材,最上好的金丝楠木,还镶嵌着各种金玉和宝石,存放棺材的石台甚至都是黄金打造的,一眼看上去都要被上面的华贵闪花眼了。

    石台下堆放着金元宝银元宝,还有成串的铜钱,这惠梁王跟有收藏癖似的,乱七八糟的,什么珍贵的都往这里扔。

    傅潭说没有在意那些东西,他的目光被棺材旁边的木头匣子吸引了过去。

    和那些盛放珠宝胡乱堆积的匣子不同,这个匣子的位置摆放的极方正,且紧贴着棺椁,像是惠梁王极珍视的东西。

    傅潭说抬手,轻轻打开,令人惊讶的是,里面是一摞一摞的信纸,并且,这信纸还没有腐烂,甚至还能传来一阵阵悠悠的馨香。

    这不是人间的信纸。傅潭说可以笃定,墨水也是,都不是凡间世人所用的那些,而是经过特殊方法炼制出来的,可以保存千年不朽的东西。

    就像重安宫里,他师兄绯夜仙君和洛与书常用的那些。

    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傅潭说打开了第一封,开头就是“湘湘亲启”。

    傅潭说眉头一皱,是惠梁王写给皇后的。

    第一封信十分冗长,也写的十分细致,但没什么重点,生活趣事都要说上一两句,二人像是很久不见面似的,惠梁王分享欲十分旺盛,最后表达自己对皇后身体的挂念,写了足足有三五页。

    傅潭说撇撇嘴,都是废话。他没有细看,草草带过。心里暗道,难道是二人刚认识,刚热恋的时候么?话那么多。

    不过信上只有日期,很少有年份,就算有年份,傅潭说也不清楚梁国的历史,也没办法根据年份推算此时惠梁王的年纪,于是就作罢了。

    但是傅潭说倒是很好奇皇后的回信,翻找了一下,这匣子里没有回信,都是出自同一人,也就是惠梁王之手。

    但是在这封信的最末尾,有个大大的,字迹截然不同的“阅”。

    傅潭说几乎是“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几乎能想象到,面对惠梁王罗里吧嗦的信,皇后托着脸满脸无语地阅读,甚至连回信都懒得写,跟皇帝批奏折似的,直接批一个“已阅”。

    这皇后,跟他想象中的那种贤淑的形象不一样,还挺有意思。

    傅潭说紧接着又打开了第二封,看日期距离第一封已经过了一段日子,信上依旧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唯在最后提了一句“河北水患,甚忙,恐信怠,请湘湘谅之”。

    是在解释自己不能及时写信的原因。但看皇后的反应,恐怕也不是多稀罕惠梁王的来信。

    等等。傅潭说刚想把信放回去的手突然僵住。

    因为他突然想到,根据历史记载,惠梁王年纪轻轻就登基,登基前落魄皇子全在逃难,什么时候治理过水患?

    仔细想想,那也只能是,他当皇上的时候!

    傅潭说心头震动,连着翻了好几封,果然在里面找到“朕”,“贵妃”这样的字眼,有一封里他还说,按照湘湘的意思,沈贵妃位同副后,管理六宫,沈贵妃所出之子,封为太子。

    什么意思?!

    傅潭说人傻了,直接懵了,看不明白了。

    他以为这些信是在惠梁王没有娶到皇后之前为诉心意才写的,如今来看,分明是他当上皇上之后写的。可是那时候一人为皇一人为后恩恩爱爱写什么信啊?为什么还写信诉说近况啊?

    除非是……除非是皇后去世之后!皇后去世之后他才立的贵妃之子为太子啊!

    反应过来傅潭说更麻了,一股阴寒的麻痹感顺着他的小臂上爬,整个人毛骨悚然,捏着信的指尖都颤抖了几分。

    他盯着信纸上那个大大的“阅”,汗毛竖起,这个时候,皇后已经死了,那信,又是谁回的?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安抚自己,那只能说明,皇后并没有死,可皇后没有死,又去了哪?

    他将匣子里的信都翻出来,每一封都草草浏览一遍,便能明显发现不同。

    刚开始的信写的事无巨细,每一页都是分享欲,也许是皇后每次只回应一个字,太过冷淡,惠梁王的信也渐渐短了下来,从三五页,到一页,最后只有几行,只写一些近况,也只是报个平安而已。

    仿佛是永远不会融化的冰,惠梁王的心似乎也在一次次的敷衍里冷了下来。这种转变,连傅潭说都能感觉出来,可皇后没有半分心疼,雷打不动,只有一个“阅”。

    连傅潭说这个旁观者,都有点替惠梁王难过了。

    后来更可怜,因为翻着翻着,信纸后面的“阅”,突然就没了。

    这么狠心,连“阅”都不肯回了吗?

    傅潭说皱眉,对比了一下日期,赫然发现,这些信之间,有一段长达数年的空隙。不知道什么原因,惠梁王已经多年不曾再给皇后写信了。

    他头脑转了起来,飞快地思索。

    如果说“阅”后的信,是皇后读完后回信送回来的,那没有“阅”过的信,不是皇后没有回,就是惠梁王根本没有送出去的。

    不管怎么样,在此之后,就没有已“阅”的信了。

    那这些尚在惠梁王手里的,没有“阅”的信,也就只能……是惠梁王写完,没有送出去的了。

    傅潭说心脏跟着一阵抽紧,惠梁王知道皇后不会再回信了,他却依然在写,只是这些信没有送出去,也就没有之前那么正式了。

    肉眼可见字迹潦草起来,言语之间也多不通顺,和从前的规整不同,现下这几封,像是想起来什么写什么似的,十分随意。

    他前面写给皇后的信,能看出,字里行间都是克制的想念和情谊,可是他却未剖白明说。而最后那几封没有署名和日期,没有发出去的信,却句句都是热烈汹涌的爱意。

    甚至连称呼都变了,从前唤“湘湘”,许是潇湘皇后的小字,可后来就变成了令人迷惑的“阿姐”。

    “阿姐走后,无人知朕。”

    “夜多梦,常梦阿姐,阿姐牵着朕的手,救朕于泥潭乱世。世人多骂阿姐蛇蝎,可于朕,阿姐是九天之上下凡的仙女,是救赎朕的菩萨。谁要乱说,朕要割掉他们的舌头……阿姐莫恼,朕只是说笑,朕是明君,朕从不残暴杀戮,乱砍人的脑袋。”

    “相国大人三次与朕提及,他家嫡女倾城之姿,朕亦有所耳闻,什么‘大梁第一美人’,哼,朕岂不知老狐狸心思,后位空久矣,四下起意。”

    “朕见相府嫡女,哼,不如阿姐半分。在朕心里,阿姐才是大梁第一美人,从前,以后,年年月月,无人可与阿姐作比。”

    “朕许是老了,眼花了,一封信要写好久。腿脚也不利索了,近来秋狩,儿孙皆少年意气,朕也只有旁观的份。犹记那年阿姐于马背上挽弓射箭,飒飒英姿,每每想起,朕依然胸口激荡。阿姐狠心,竟是多年不曾再入朕的梦了。”

    此时傅潭说手里的信纸只剩下了两张,字迹颤抖,墨却浓烈。

    “阿姐,你回来,再回来看看朕吧……”

    最后一张。

    “阿姐,朕很想你。”

    傅潭说的指尖已经麻了,白纸黑墨写下的字句,纵然隔了千年的光景,也依然可以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力量和绵绵情意。

    可惜啊,后面这些信,惠梁王没有送出去,皇后也没有看到了。

    那如今面前是二人的棺椁,二人……死后又葬在一起了吗?

    傅潭说胸腔内心脏剧烈跳动,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好像在击打着傅潭说的耳膜。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两个棺材,为什么惠梁王千辛万苦也要选择葬在鬼蜮,为什么皇后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潇湘的封号,和一个湘湘的小名,以及为什么……为什么钥匙在他母亲手里,又给了他,为什么他的血可以打开石门……

    一切的一切,虽然很扯很离谱,但是,很难让他不怀疑。

    因为他的母亲,名字里,也有个湘。

    而傅潭说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是他知道自己并非纯正的鬼族血脉,而他的父亲,也并非鬼族,很大可能,是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信纸重新塞回匣子里,然后起身上了黄金台。

    双双奋力往储物袋里搜刮财宝,摸了两手脏脏的灰,抬头看见傅潭说一跃就站在高台之上,双双有点慌,忙喊:“鸣玉,你在做什么?”

    赵秋辞和楚轩河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赵秋辞向黄金台的方向走去:“鸣玉,这棺材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傅潭说低头,双手覆上华贵的棺,“我只是想,打开看看。”

    第56章他姓傅,他爹也该姓傅……

    傅潭说扬起笑脸, 只是这笑不达眼底。

    “不是说什么绝世大宝贝,都在棺材里和尸体一起放着么?”

    赵秋辞二话不说上了黄金台:“那我帮你。”

    “啊啊啊干什么?”楚轩河人都傻了,“不是, 各位,我们随便动人家的棺材, 不太好吧?”

    他还是有一点道德心的,虽然对于惠梁王的陪葬品很心动, 但是也没有想开人家的棺材哎喂。

    “拜托,你都进人墓室打扰人家,还觊觎人家的财宝, 咱们已经跟盗墓贼差不多了, 这时候还不好意思上了。”傅潭说丝毫不惧, 理直气壮。

    “再说了, 我有钥匙,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四舍五入算是邀请我来的, 说不定宝贝还是留给我的呢, 各位就当回自己家了, 都别客气哈。”

    众人震惊,当回自己家?

    墓室主人:您多冒昧啊?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傅潭说手里真的有宝冢的钥匙,还是他什么先人前辈传给他的,说不准, 傅潭说祖上就是那惠梁王的后人呢?

    他们说话的空, 赵秋辞已经上手了,金丝楠木的棺材极其华贵,上面还镶嵌着各种金啊玉啊的, 沉的要命。

    他先是敲了敲潇湘皇后的棺材,眉头皱了一下,继而又敲了敲惠梁王的。

    “不对。”赵秋辞凝眉,又敲了两下,“声音不对。”

    “潇湘皇后的这个,是空棺。”

    “什么?”傅潭说诧异地凑过来,满目震惊,“空的?”

    赵秋辞抬眼看他,眼神传达着一个消息:开,还是不开?

    “开。”傅潭说咬咬牙,“来都来了。”

    不亲眼见一见,如何能死心。

    傅潭说心脏剧烈跳动,衣袖下掩盖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万一,万一呢?

    万一,就让他找到了呢……

    “不是吧哥哥们,你们真要开啊。”楚轩河瞪着大眼,那边傅潭说和赵秋辞已经在推沉重的棺材盖了。

    楚轩河在损阴德和好兄弟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来:“起开起开,我力气大我来。”

    楚河出马一个顶俩,随着沉重的摩擦声,那镶金嵌玉的棺材盖子掀了开。

    “轰隆——”偌大的棺材盖子滑到黄金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棺材里的一切暴露在众人面前。然而,没有任何尸体,皇后棺椁里躺着的,只有一套大红色的嫁衣。

    没有见过也能猜出来,那应该就是帝后大婚时皇后所穿的凤冠霞帔,一针一线缝好的精美衣服许是用了法术保存,到现在都没有腐烂,上面还齐整地放着一套黄金打造的凤冠面首,镶嵌着的宝石,到现在仍是熠熠生辉。

    “空棺?为什么是空的啊?皇后的尸体呢?”

    “皇后没有葬在这里吗?”

    楚轩河和双双都一脸不解,窃窃私语。

    赵秋辞没有说话,他视线扫了眼棺材,又落到了呆滞的傅潭说身上。

    棺材里除了衣服和首饰,其他的大抵是些皇后曾用过的生活物品或喜欢的物什。

    然而,在那凤冠旁,还静静躺着另一个物什。

    那是一个黄铜的小鸟,在一众首饰和杂物里不怎么显眼,却一下子就吸引了傅潭说的注意。

    看到它,傅潭说瞳孔震动,一切都有迹可循,所有怀疑都有了答案。

    他俯身捡起黄铜小鸟,霜白的指尖颤抖。小鸟憨态可掬,扁扁胖胖的,傅潭说好像突然脱了力似的,虚脱地滑坐在地上,他一手扶着那棺材,神情恍惚。

    “怎么了鸣玉?”赵秋辞看他不太对劲,伸手扶他,“你身体不舒服吗?”

    傅潭说趴在空棺材上,丝毫不嫌弃那是死人用的棺材,哀戚:“我,我没有不舒服,就是心里难受。”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解:“心里,难受?”

    傅潭说胸口起伏。他现在的心情,谁人能理解。这黄色的铜雀,是鬼女府正门钥匙。也就是说,潇湘皇后,不是别人,就是他娘!

    难怪,难怪惠梁王如此念念不忘,难怪惠梁王费劲八叉也要把陵墓修在这里,难怪钥匙会在他母亲手里,难怪皇后的棺会是空的!

    还有那些信,那都是写给他娘的啊!

    傅潭说难过地要哭出来了,难道惠梁王竟是我亲爹?真是离了大谱。

    可他偏偏还要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咬碎牙齿,连最好的兄弟朋友都不能告诉。

    赵秋辞蹲下来,看傅潭说脸上的难过不似作伪,他虽然迷惑,还是没有多问,只把手掌覆在傅潭说肩头,轻声安抚:“好了好了,不难过了,我们三个都在,有什么事情你只要告诉我们,我们肯定会尽力帮你的,你不要自己憋着。”

    傅潭说吸吸鼻子:\"狐狸,那惠梁王,姓什么啊?"

    赵秋辞想了想:“姓,梁吧,国姓,应该是。”

    “那没事了。”傅潭说倏地从棺材上爬起来,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没事人似的站了起来。

    他姓傅,他爹肯定也姓傅。惠梁王姓梁,那就不是他爹。

    这么一想,傅潭说心里松快多了。

    他脸色一会儿好一会儿坏,楚赵沈三人都看傻了。

    楚轩河咽下一口气,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压低了声音:“怎,怎么回事、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傅鸣玉跟中了邪似的。

    他苦着脸:“我说什么来着,不要开棺,不要开棺,这他妈的太邪乎了啊。”

    赵秋辞指了指另一个棺:“鸣玉,惠梁王的棺还开吗?”

    “不开了。”傅潭说眼睫微垂,“里面不过也就一具尸骨了。”

    他不想看,也不在乎了。横竖他母亲没有葬在这里。

    那一口空棺,说不定只是惠梁王自作多情。

    他为什么要把钥匙留给他娘?莫不是还想让他娘回来看他不成?

    傅潭说越想越生气。

    他娘有什么想不开,去给惠梁王当皇后啊?潇湘皇后上位后三年便去世了,也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母亲不想再在宫里呆着了,便找机会脱身,而这件事,惠梁王肯定知道。

    在母亲离开皇宫之后,他还继续给他娘送信!

    或许是因为惠梁王是一国帝王,或许又是因为他后宫三千,妻妾成群,傅潭说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棺材里的铜雀,是母亲留给惠梁王的,那惠梁王对于母亲来说,也不是一般寻常的朋友。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

    娘啊,娘,你到底,把自己埋哪了啊?

    傅潭说指尖落在棺材上,眉眼有些哀伤,但被他很好的遮掩起来,他道:“你们帮我一起,再把这棺材盖盖上吧。”

    楚轩河和赵秋辞点头,上前来帮傅潭说抬棺材盖。

    除了铜雀,傅潭说没有拿走棺材内的任何东西。他看着那凤冠霞帔再次被封存,眼前似乎闪现了某一晚的梦境。

    帝后大婚,举国同庆,椒房芬香,红绸似血。一身嫁衣的皇后与帝王携手,盖头掀开,是他母亲的面容。

    这一幕似乎真实地发生过,这身嫁衣,也是母亲曾经穿过的。

    母亲确实嫁给过惠梁王,当了三年人间的“皇后”,三年后她假死脱身,惠梁王也同意的。

    最关键的,惠梁王还不是他的父亲。

    那他父亲呢?

    三人将棺材复原,下了黄金台,楚轩河还对着二人的牌位拜了又拜,连道“冒犯冒犯”。

    “傅鸣玉,你刚才真是吓死人了。”双双给了傅潭说一拳,具是不满,“我还以为你中了什么邪呢真是的。”

    双双的一拳威力不小,傅潭说捂着被砸痛的肩膀,苦着脸道:“我只是在想,这么多东西,该怎么处理。”

    他扫了一眼四周,惠梁王比他母亲去世的早,这些恐怕都是惠梁王去世前给他娘留下的。

    都是些皇室的陪葬品,屠罗刹本不该感兴趣。

    可若说他们寻找宝冢,是为了什么东西。那大概只有,傅潭说手里的铜雀能吸引他们了。

    屠罗刹找鬼女府的钥匙,做什么?他们魔修的手伸这么长,已经想要染指鬼族了吗?

    以及,几十年前,孙老先生侥幸跟随来到宝冢门口又止步于此的魔修,又是何方神圣?

    “这有什么愁的,鸣玉,横竖钥匙在你手里,你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

    楚轩河一溜说完,又觉得不妥,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还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傅潭说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地方他恐怕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他摆摆手:“以后估计不会再来了,你们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赶紧拿走,收拾收拾,咱们就撤了。”

    喜欢的东西双双已经收拾一阵子了,现在在剩下的东西里挑挑拣拣。也就是图个新鲜,他们修仙的,也不需要那么多金银,带回去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灵石流通。

    因而整个宝冢里最遭人嫌弃的,居然就是金元宝和银元宝。

    除了铜雀,傅潭说什么也没有拿,他在棺材前面坐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跟惠梁王好上。

    以母亲的性格和严重的洁癖,她应该看不上,更不会碰惠梁王这样拥有六宫的男人。

    还帮惠梁王选妃纳妾?真是笑话,她可是堂堂鬼姬,鬼王心尖上的爱女,她不吃了她们都算她脾气好了。

    真的是让人疑惑不解。

    但是上一辈的事情也不是傅潭说能猜透的,毕竟他现在连自己的生父都不知道是谁,连自己母亲死后葬在了哪里都不得而知。

    当他知道宝冢和母亲有关系之后,还以为顺着这条线过来有可能找到母亲的遗体。不曾想母亲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似乎和母亲有些情感瓜葛的人,傅潭说郁闷的不行。

    “少主。”

    灵壹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傅潭说拨弄了一下发冠上垂下来的珠子,让珠子凑近了耳朵。

    这珠子黑黢黢的,是铁质的,上面刻了“灵”字,是封灵阁那块玄铁令牌的改装版。自傅鸣玉进入鬼蜮,不便执铁令,便以铁珠与封灵阁通信了。

    灵壹禀报道:“少主,有人跟随你们进入落日谷,是少主认识的人吗?”

    被跟踪了?

    傅潭说低声:“不是我们的人,先帮我拖一会儿,我这就出去。”

    “是,少主。”

    “有人跟踪我们。”傅潭说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灰尘,“此地不宜久留。”

    “不会是潺宿那家伙跟来了吧。”双双收起纳戒,面露喜色,摩拳擦掌,大有预备干一架的架势,“鱼儿这么快就咬钩了。”

    他们是有意借着宝冢引潺宿出来,可没想到他们前脚刚到宝冢后脚潺宿就追来了,反应和行动都极快,不仅不怕有诈,而且相当英勇。

    赵秋辞失笑:“他越痛快上钩,于我们越是麻烦。”

    小虾小鱼才担心不慎咬钩,因为他们惧怕且无法反抗下饵的渔夫。凶猛的鲨鳄就不会惧怕猎人的网兜,他们会将人一同拖下水,吞吃入腹。

    潺宿若只身前来,恰恰证明,他有能力以一敌十,有信心以寡博众。

    傅潭说思忖半晌,不知想到什么,蓦然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那我们诈一诈他呢?”

    ————

    落日谷已经没有落日了,傅潭说与沈双双从山洞里出来,外面已经是黑乎乎的一片,阴风呼啸,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鬼哭狼嚎。

    还好二人夜视能力不错,不至于看不清路。

    本来以为寻宝之旅能玩个三五天,没想到能这么顺,一天时间就寻完了。别说乐趣了,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感受着来自鬼蜮的阴寒的夜风,二人都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傅潭说搓了搓被风吹凉的手臂,率先开口:“双妹,接下来,咱们去哪?”

    皇城也逛了,宝冢也找到了,这大晚上的,要是商量不出来去哪,难道四个人只能打道回府了吗?

    “我不想回家。”双双明显不乐意,“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还没玩够呢。”

    “哟,来都来了,还想去哪?”

    一道懒洋洋的男声蓦然响起,与此同时,沉重的黏腻感缠上的小腿。

    傅潭说皱眉,刚想后退,然而为时已晚,紫色丝线自脚下冒出,迅速攀上傅沈两个人的身子,宛如蛛网一般,将二人黏在地面上。

    任由野草搔动靴底,反应过来的傅潭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四肢都是僵硬的,腿脚更是好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似的动弹不得,不仅不能动,连体内灵力运转起来,都是滞涩的。

    二人被困在了原地。

    黑衣男人轻飘飘出现在二人视野里,熟悉的黑色斗笠依旧遮挡着他的面容,但是他的腰上,却挂着一把黑色的刀。

    缠着刀柄的黑布略微有些松弛下来,露出了一截银白色的刀柄,足以看出,这把刀也并非凡品。

    不是旁人,正是是那个刀客。

    刀客一步步靠近傅潭说,语气轻浮:“我不杀你们,只要你们把宝冢的钥匙交出来,我便放你们离开。”

    双双试图挣扎开束缚:“什么钥匙,我们没有钥匙。”

    “没有?你们方不是刚从宝冢里出来么。”潺宿眯了眯眼,“别说你们不知道宝冢,我没有脑子,倒也长了眼睛。”

    “宝冢的消息是你们故意放出来的。”傅潭说直视他,“为了吸引知情者和拥有钥匙的人找过来。”

    “是呀。”刀客点点头,对付两个小鬼,他的刀都懒得出鞘,“所以,你们不就被引来了么。乖乖把你们的钥匙交出来吧。”

    “可是,你们找宝冢做什么呢。”傅潭说唤出他的名字,“潺宿。”

    这个名字喊出来,刀客身躯一震。他的视线缓缓投过来,虽然隔着脸上一层纱幕,也能让人看出他此刻的诧异。

    居然有人可以,叫出他的名字。

    他愣了半晌,蓦然消瘦的肩头耸动,刀客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没想到,还有人认得出我。”他轻轻摘掉头上的斗笠,那张粗糙又清秀的脸就暴露到众人面前。

    看面相,他是较清秀的那种,肤色白皙,但是偏偏蓄起了胡子,嘴唇上面是一溜约莫半指长的黑色胡茬,眉毛也不打理,长得杂乱而浓密,因而一眼看上去,有种不协调的怪异感。就像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偏偏要装老成成熟一样。

    就是这张脸,是年幼时期的傅潭说,多少夜晚的噩梦。

    傅潭说握紧拳头:“潺宿,果然是你!”

    名唤潺宿的男子步履轻盈,转向傅潭说,他比傅潭说高,故意背着手俯下身来调笑:“是你呀矮冬瓜,多年不见,怎么不见长高呢?”

    胡说八道,明明长高了好多!傅潭说张张嘴,终是压下火气,没当场跟他争辩起来。

    潺宿又转头看向双双,指尖轻佻地捏起双双的下巴:“小丫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双双厌恶地扭过脸:“我呸!”

    他也不恼,兀自低声地笑。

    “现在的弟子都这般没礼貌吗。”他揉了揉鼻子,“见到师兄也不知道问好?”

    “你算哪门子师兄。”

    紫色丝线宛若被斩断一般,尽数断掉,滞涩的灵力瞬间充盈了灵府,重新循环转动。

    二人瞬间拔剑,一左一右夹击潺宿。

    双双阴阳怪气。

    “我倒是想叫你一声师兄,就是不知道黎芜仙君,还认不认得你这个弟子。”

    第57章进去看看

    听到黎芜仙君四个字, 潺宿眸中乍然迸出狠厉。他以空手接白刃,极灵活自二人剑下逃脱,不过两招, 傅潭说心下便一沉————他段位太高,不是他与双双对付得了的。

    青龙剑剑身光芒大涨, 快的只能瞧见虚影,而刀客丝毫不慌, 身形之快,居然能在他与双双之间如鱼得水,轻而易举避开锋芒。

    傅潭说眸光微烁, 和当年相比, 他如今修为恐怕上了两个台阶。

    这还只是他未出刀的状态, 当年就是以一顶十的天之骄子, 这么多年过去,本事自然是厉害了不少。

    傅潭说观察他的身形,既然已经被逐出蓬丘, 所用功法便不再是蓬丘所传, 但是他身形中, 依然可以窥出黎芜仙君当年的影子。

    毕竟也是自小学习多年,想要完全摒弃是不可能的。

    傅潭说握紧手中剑,他平时不怎么出青龙剑,青龙剑的威力有时候能把他自己压过去,所以他平时使用青龙剑, 最多也只能发挥六七成的功效。

    不过现在也足够了。傅潭说与双双对视一眼, 双双立马提剑上前,趁刀客不备猛然刺向他的腰间,刀客眉眼一皱, 足够逼出他腰间那把刀。

    霎时间大刀出鞘,他握在手里,在留意前面傅潭说攻击的同时,轻易将双双那一剑挡了回去。就是这个时候,傅潭说的青龙剑才以迅雷之势,猛地刺向他的心脏。

    刀客瞳仁震动,不起波澜的脸上才流露一丝裂痕,但是拔刀挡剑的动作已经阻滞了他的身形,避无可避,霎时间他浑身灵气乍泄,在爆发的瞬时一跃而起,脚尖踩在双双的剑上,一个后空翻逃离围攻。

    他力气不小,双双被踩的险些拿不住剑,栽到地上。

    纵然速度极快,二人的剑气也已经在他肩头手臂处留下了几道血痕。

    然而,在他空翻途中,不知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掉落下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傅潭说抬眼看去,是一个瓷瓶,此时已经摔碎了,黑红的粘稠液体流了出来。

    那里面盛的,居然是血!

    潺宿眼中一丝慌乱,落下来的时候踩着地面倒退了好几步。

    傅潭说脑海里警铃大作,潺宿带着血来的,也就是说,他知道宝冢门上的机关,也是准备打开宝冢的,只是还没有找到钥匙。

    但关键是,那是谁的血呢?谁的血还能打开宝冢?

    “你在为谁做事?”傅潭说眉眼冷肃,逼问,“你们找宝冢做什么?”

    傅潭说与双双身影交错,潺宿握刀还欲再战,蓦然发现二人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但是与此同时,几不可见的金线横亘在他面前。

    他微微垂首,脚下金光乍现,不知何时已经浮现阵法,那金色仿佛涌动的潮水,顺着脚下攀爬上来,所到之处一片麻木和潮湿。

    身后,赵秋辞和楚轩河赫然出现,四人分站四个方位,将潺宿摁在了阵法里。

    潺宿才知自己大意中了埋伏了,他哼笑一声:“几个屁孩子,倒是有几分本事。”

    傅潭说攥紧拳头:“鹤惊寒要你来的?你所携带的,是谁的血?”

    屠罗刹的爪牙遍布六界,但人们却不怎么提起鹤惊寒的名字。因为他基本上没有露过面,关于他的传闻,也极少听说。

    没有人见过他,除了屠罗刹现任的魔君尊主的名头,人们也想不起任何关于他的标签。

    但是傅潭说觉得,不管是澹台无寂还是潺宿,都是听命于背后的人,而鹤惊寒,应该就是他们背后的人。

    他手里牵着无数的线,这些线分布在六界八州,不管是澹台无寂还是潺宿,都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潺宿没有回答,他后退一步,双手翻动似是在结印,他的身后恍若亮起了一道光墙,光墙的颜色却是紫黑色,紫黑色开始蔓延,以光墙为直径瞬时间圈出一个圆,甚至还有放大的趋势。

    傅潭说瞳孔放大,阵法根本压不住他,紫黑色光影将金光吞没,于他脚下形成旋涡,而漩涡中,无数紫黑色的影子应召而来。

    楚轩河诧异出声:“他……他怎么能召唤魔影?”

    魔影是上个陨世的魔尊留下来的几大法宝之一,威力堪比上古神器。只是随着魔尊陨世,现在魔影的威力大不如从前,但即便如此也是不能小看的,何况现在四个人根本寡不敌众。

    赵秋辞眉间紧缩:“鹤惊寒竟然让属下执掌魔影,他在屠罗刹的位置应当不低。”

    四人收剑,以极快的速度避让开,赵秋辞低声:“快跑。”

    话音落,四人已经化成了四道光影,瞬间飚出去十里地。

    而在他们身后,无数个黑色影子被潺宿召唤出来,向着四人追去。

    双双只向身后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黑色点点已经紧紧追了上来:“妈啊,怎么这么多啊啊啊。”

    四人还想生擒潺宿呢,没想到反被他追。

    难怪他一人敢孤身前来,原来手里有魔影。这哪是一个人啊,这是千军万马,几个人若是知道他以一带千,万万不会想着就趁今天活捉他。

    魔影紧追不舍,傅潭说咬着牙不敢大意,生怕自己一旦慢下来,就被身后尾随的小尾巴扑上来一口咬掉。四个人甚至来不及及时召出灵舟,因为他们只要停顿一瞬,都害怕黑色的影子涌上来,将他们淹没。

    御剑耗费灵力,快速的疾驰更是大大消耗人的体力,奔波了快一刻钟,还是没能甩掉身后那些小尾巴。

    傅潭说是四个人里最弱的,此时脑门上已经冒了薄薄一层汗珠。

    “不行啊,我们根本甩不掉。”双双小脸皱了起来。

    若是只有赵秋辞和楚轩河二人在,或许还能放手一搏,但是现在要顾及双双和傅潭说的安危,两个人实在不敢停下来硬碰硬,毕竟一个潺宿就已经够难缠的了,他还有那么多帮手。

    “再往前,就是鬼瘴谷了。”楚轩河眉眼凝重,看向那一片白茫茫的区域,咬了咬牙,“来不及绕开了。”

    “那就进去。”傅潭说咽下一口气,喉咙里有一点发咸,“鬼瘴谷多迷雾,地势复杂,正好可以甩掉后面的追兵,但是,怕是不太好出。”

    鬼瘴谷,瘴雾弥漫,鬼进去都找不到路。

    这样的地方,他们平日里绝对不会随便进去,在里面动手也是天人说梦,潺宿就算追来了也得衡量衡量要不要杀进去。

    不过傅潭说倒是不怎么担心,他对附近还算熟悉,若是真迷了路,傅潭说还能悄悄喊封灵阁诸位前来帮忙。

    双双道:“甩掉追兵再说后面的吧哥哥们。”

    言罢,四个人加快了速度,直挺挺向着那片平日里来都要刻意绕开的白雾冲了进去,登时就被大片大片白色的云浪吞没。

    然而,四人并没有注意,身后已然多出了许多鬼影,鬼影拦在魔影之前,很快厮杀到了一起。

    与此同时,密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无数走尸鬼物,像是突然苏醒了一般,密密麻麻向这个方向聚集而来。

    潺宿被突如其来的大片鬼物拦住去路,摩挲着大刀刀柄,暗道一声晦气。

    来之前并未有这么多鬼物出没,难道是被他的魔影吸引来的不成?

    潺宿皱眉,看着远处那一片浓白山谷,像是一口滚着沸水的大锅,白色的水汽在上空蒸腾。

    罢了,进到那种地方,应该也活不成了。

    ————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鬼瘴谷,一进来就被浓郁的瘴气结结实实地包围住,几人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最主要的是这白色的云雾,超过两步就看不清东西了。

    因而四个人闯入这地方后,就像失散了似的,谁也看不见谁了,只能凭着声音识人。

    疾驰一段时间后,身后那追捕的声音就消失了,周身很安静,说话都起了回音。傅潭说颤巍巍:“咱们,甩掉那些东西了吧?”

    甩掉是甩掉了,但是他们四个也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

    “狐狸?楚河?双双?你们在哪?”傅潭说打着颤音,“我有点害怕。”

    “我在这里。”前面传来赵秋辞沉稳的声音,双双正抱着他的胳膊瑟瑟发抖,“我也在这里,鸣玉,你快过来。”

    傅潭说伸出手,像盲人探路一样,一边摸索一边跟着声音向前走,待他和双双一样扑进赵秋辞怀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来了。”

    赵秋辞像个老妈子,一手牵着一个安抚,然而,三个人碰头,才发现少了什么。

    少了一个人,楚轩河不见了。

    “楚河?楚河?”赵秋辞喊了两嗓子,然而,山谷里回荡的,只有他的回声,“楚轩河!”

    楚轩河若是在附近,肯定能听见声音,不可能不回答,只能说是,他真的不见了。

    赵秋辞拿出他们通讯专用的腰牌,试图与楚轩河联络,但是所有传过去的消息都犹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三个人脸色垮了下来,刚才飞的时候还是在一起的,而且若是有什么危险,楚轩河也不能一点声没发出来,怎么可能就平白无故的消失了。

    “怎么办,楚河师兄不见了。”双双咬着下唇,紧张地手心冒了汗。

    赵秋辞沉思:“刚才我们飞的时候,楚河在最前面开路,你们俩在中间,我在最后面善后,如果他落后我肯定会察觉,所以他只能是往前走了。”

    “咱们去前面看看。”

    人要丢也是在前面丢的。

    “等一下。”

    临行前,赵秋辞拿出一团红线,分别在自己,傅潭说和双双手腕上各自系了一根,“遇到危险的时候断掉红线,我们就能知道彼此的位置。”

    可惜刚才只顾着逃没有事先用上,不然现在找楚轩河也方便些。现在说也晚了,三人只能现在立马出发。

    茫茫白雾里,前方却出现了一片诡异的蓝色。

    蓝色的光在白雾的影响下显得有些浅,但是依然可以辨认出来。

    “是什么东西?”傅潭说快步走上前来,那蓝色的光愈发明亮,等到距离只有一步之远,傅潭说才看清,这是一个结界。

    “是结界。”赵秋辞仰头,因为白雾的缘故,抬头根本看不到结界的边界,只有眼前这一片蓝。

    傅潭说疑问:“楚河是不是到这里面去了?”

    话还没说完,傅潭说眼看着双双向结界伸出了手,傅潭说脸色大变:“等一下,先别动,双双!”

    然而已经晚了,在触摸到结界的下一刻双双就被吸了进去,她张开嘴,什么来没来得及说,悄无声息就从二人面前消失了。

    像是被一张蓝色的无形的嘴巴,一口吞没。

    傅潭说瞳仁放大,向双双伸出的手蓦然僵住,飞快收回,不敢再碰。

    他与赵秋辞面面相觑,二脸懵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没想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消失了。

    不必多说,楚轩河,应该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吸到结界里面去了。

    只剩下二人四目相对,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傅潭说呆呆的:“这后面到底是什么地方,鬼瘴谷,有这样有这样的地方?”

    身为少主却不曾巡视过自己的领地,实在是惭愧。

    赵秋辞摇头:“不清楚,鬼瘴谷本身,就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地方。”

    然而手上的红线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双手虽然被吸进去了,但是并没有任何危险。

    傅潭说与赵秋辞对视一眼,楚河双双都进去了,他们也不能就将人扔这里,遂决定:“进去看看。”

    第58章“你是谁,为何在我的家里……

    进来之后, 傅潭说才知道为什么双双人是安全的,可是递过去的消息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了,因为, 一进来就没了意识,直接昏了过去。

    昏之前还感受到了自己灵识离体, 手脚软绵绵的,支撑不起身子, 就这样一头栽了下去。

    再次睁开眼,眼前却是一个他从来没见过地方。是一个,豪华而庞大的府邸。

    红瓦金檐白墙, 每一间房都巍然耸立, 参差错落, 拱门连着回廊, 院内摆放着精巧的盆栽,飞檐四出,檐下的木头柱子雕刻精致花纹, 窗前细竹摇曳, 一眼望过去庄重里不失华贵, 秀美中依旧典雅。

    傅潭说站在门前,约莫猜出来,自己这是被吸进幻境里了。

    那结界后面居然是幻境之地,确实是傅潭说和赵秋辞没想到的,眼下不知道其他三个人都去了哪里, 应该也和傅潭说一样入了幻境。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 他虽未进什么秘境历练过,但也听楚赵师兄说起过,按照以往的经验, 误入这种野境不要惊慌,先确定幻境的类型,再想办法找线索破了幻境,否则便会被困在环境之中,再也醒不过来。

    人为创造新幻境的代价太大,极少遇见。一般幻境无非两种,基于本我所产生的幻境,以及基于他人,或基于自然形成的幻境。

    傅潭说缓了缓神,从地上爬了起来,当务之急,先搞清楚是什么幻境。

    可是,眼前这是什么地方?

    建筑风格与蓬丘相差太多,其他宗门也很少有这般装扮的,傅潭说可以肯定,这里绝不是仙山,更像是人间皇城的那种建筑。

    但看这架势,也不是寻常人家能住得起的,主人家必是非富即贵。

    这时,一声清脆女声从屋内响起,像是个小丫鬟,嗓音脆生生的:“夫人,您已经睡了一个时辰了,再有一个时辰,少爷就要归家了。”

    继而是一道温温柔柔的女音,似乎是刚睡醒,还带着一点慵懒:“这么久了么?扶我起来。”

    傅潭说傻傻愣在原地,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他不至于听不出自己亲娘的声音。他抬脚,踉踉跄跄向屋内跑去。

    身材婀娜有致的贵女刚从午休中醒来,睡眼朦胧,那张和傅潭说有五六分肖似的美人面此时染上了红晕,鬼姬是出了名的貌美,倾城之姿,傅潭说这张脸就是继承于她的最好的作品。

    她样貌是娇艳近妖的那种,可是此时却梳着妇人头,一身绫罗绸缎,脸上用妆容压去原本的魅色,凌厉的五官钝化了些,整个人气质竟然端庄优雅起来。

    温婉,端丽。

    傅潭说不无震惊,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样子。

    “娘!”傅潭说想要扑到她面前,再和她说说话,可是,不论是她还是那伺候的丫鬟,都像没看到傅潭说一样。

    傅潭说站在这里,宛若一个透明的鬼魂。

    “娘,娘……”

    自年幼时至今,数不清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见过母亲了,傅潭说鼻头酸涩,眼泪霎时间就充盈了眼眶。他蹲在鬼姬脚边,试图去鬼姬的手,可是也只是握住了一片虚无。

    “娘,我好想你。”

    然而鬼姬是听不到的了,她懒懒怠怠的,由着丫鬟给她梳头更衣。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宛如真正的鬼姬重新活在他眼前一般,很难让人不心生触动。

    傅潭说索性坐下来,双手抱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母亲。

    午后的阳光柔软温暖,轻轻洒下来,好像给娘亲身上披上了一层单薄的金纱,她沐浴在阳光下,是如此温柔,如此和蔼可亲。

    如果不是这个幻境,那他一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一幕了。

    傅潭说抬手抹掉眼角的泪痕,露出一个笑。

    真好啊,还能看见母亲,还能看见,这样截然不同的母亲。

    可是这是幻境,幻境。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狠狠抹掉眼泪,不断告诫自己,如今自己身处幻境之中,须得小心行事,不可为感情所惑。

    他咽下一口气,抬头去看母亲。这样的母亲,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不仅没有见过,甚至愈发让他迷惑。

    母亲喜欢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的,鬼姬倾城之姿,最是艳丽近妖,是很有攻击力的美,那种美甚至可以化成刀锋,会刺伤人的眼睛。

    可此时,她不仅画着淡妆,甚至还故意抹掉了五官原本的锋芒。

    母亲喜欢鲜艳的颜色,大红大紫,可她身上这件却是素素的杏色,样式还是那种皇城里的贵女们才穿的繁琐裙衫。

    母亲身边的人傅潭说都见过,可这个伺候的丫鬟,傅潭说却不认识。

    还有……母亲为何梳得是妇人头?满头华翠?难道在这个幻境里的母亲已经,成亲了?

    种种疑问一个接一个砸向傅潭说,让他脑子晕乎乎的,这是哪?母亲这到底是在哪儿?

    然而最让他震惊的,还是母亲靠在软枕上,叫丫鬟把她没绣完的线衫拿来。

    傅潭说:什么?没绣完的什么?

    接着,他便看到丫鬟拿来的针线筐子,母亲拿起里面的半成品,熟练地穿针引线,开始绣起小衫来。

    傅潭说此时的震撼无法用语言形容,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靠近母亲,仔细观摩,眼珠子都要惊掉了。

    母亲不仅没有厌烦,针线活极其熟练,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笑意,简直要闪瞎了傅潭说的眼睛。

    傅潭说双手握拳,他没有看错,他的母亲,他那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母亲,此时居然在这里给人缝衣服。

    说她母亲在这里缝人皮都没有这么让他这么不可置信。

    在傅潭说记忆里,在他小时候,母亲最常做的,就是杀人。不是杀人,就是被人追杀,母亲带着他东躲西藏。他知道母亲恶名在外,不是个好性子,可是母亲已经尽力给了他最好的,所有的温柔。

    即便如此,那段日子里,也没有见母亲这样亲手给他缝过衣服绣过小衫。鬼王死后,鬼姬便成了一界之主,叱咤风云,那把拿刀拿剑杀人放火的手,做不了这样精细的活儿。

    这是什么幻境?颠倒常识的幻境?性格扭转的幻境?还是说,眼前这人,只是和他母亲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其实完全不是他母亲吗?

    傅潭说手脚发软,这时,便听外面传来突兀的小孩叫声。

    “阿娘阿娘!”小男孩的声音打破此时的安然惬意,“阿娘我散学回来啦!”

    小男孩身后跟着着急忙慌的婆子:“小祖宗,慢点跑。”

    傅潭说支棱起脑袋,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大小的小男孩,穿着绿色的合身的小袍子,蹦蹦跶跶就从外面跑了进来。

    鬼姬怕针线不小心伤到他,忙叫丫鬟把筐子撤下去,然后张开双臂等着儿子:“小玉回来啦。”

    小男孩直接冲进了母亲怀里,抱了个满怀。

    傅潭说坐在地上,此时距离相拥的母子二人非常近,他几乎是贴脸过来,仔细打量这小毛孩。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那是小时候的他自己。

    鸣玉,小孩子的名字,也叫鸣玉。

    心口的震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傅潭说眼眶又湿润了。

    母亲等着自己放学回家,纵容又宠溺地给一个大大的拥抱,听他絮絮叨叨一天的琐事……这样美好的一幕,他从来没有经历过。

    毕竟他生于鬼女府,别说上学堂,就是正常人的生活都没过上几天。这样的场景,大抵只在他的梦里出现。

    甚至,因为知道不可能,他连梦都不敢梦。

    难道这所谓的幻境,会唤醒人心底最渴望的东西,幻化出来,以此来将人永远留在这里吗?

    可是要想留住他,最起码得让他有参与感啊!

    傅潭说真的气的破口大骂。

    他像个鬼一样,站在旁边看小时候的他幸福快乐算个屁事!有什么参与感?让他变成那七八岁的小孩,都比这儿强啊!

    什么破幻境!

    傅潭说满脸酸涩,看着小时候的自己被母亲抱进怀里,母亲轻声细语,笑着问他今天在学堂里都学什么啦,和同窗相处愉不愉快呀。

    小毛孩叽叽喳喳,兴高采烈给母亲描绘自己一天的生活,从早上去学堂,到中午吃了几碗饭,晚上散学和小伙伴玩了什么,事无巨细都吐露出来。

    而母亲一点都没有不耐烦,摸摸小孩的脑袋,认真听着,时不时也说几句,她还拿着柔软的帕子,轻轻给小毛孩擦去脑门上的汗珠。

    傅潭说有点气闷,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小时候的自己拳打脚踢。

    凭什么啊凭什么啊,要是他真的经历过这些就罢了,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全当回忆了,可是他没有啊!他没有经历过!为什么要他看着这小屁孩这么幸福!有本事让他变成这小孩,亲身经历啊!

    这破幻境,这点本事都没有吗?!

    可是很显然,他就像是在打空气,母亲和小孩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他就是像是另一个时空的局外人,只能旁观,参与不了一丝一毫。

    打累了,傅潭说才停了手,恢复了一丝理智。因为想多看两眼母亲,他才一直守在这里,现在不能再耗下去了,他得看看,怎么破了这幻境。

    正预备往外走,离开这个房间去找别的线索时,蓦然听见外面传来婆子的声音:“夫人,大人回来啦。”

    傅潭说刚要离开的脚步蓦然一顿,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宛如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大,大人?

    大人,夫人,少爷……也就是说,是,是他爹?

    傅潭说的脚步再也挪动不了半分。他爹啊,他素未谋面的亲爹,只有在幻境里才能一见了吧?他这辈子活这么大,都没有见过他亲爹啊。

    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傅潭说眼看着母亲面上流露出欣喜,牵着小鸣玉的手往外走:“走,去接你爹,嬷嬷,跟厨房说一声,可以进膳了。”

    傅潭说神色恍惚,心跳骤然加快,不自觉地就跟着往外走。

    来人会是……他的父亲吗?

    “夫人。”男人刚下朝回来,身上的官袍还没来得及脱,是深沉的紫色。

    入目是紫色官袍,得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他这个爹,还是个大官。

    傅潭说抬眼,去看那个男人的样貌,继而就是一惊。

    男人身姿修长挺拔,站的极正极直,两肩却有一些清瘦。腰间是紫色绣金腰封,束出腰间轮廓,但看身形,他其实还没有楚轩河壮硕,甚至有一些,瘦削的单薄之感。

    再抬眼,那张称不上绝色的面孔映入傅潭说眼眸,两道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一双眼睛格外透澈清亮,看年纪他也是当爹的人了,可单看这双眼睛,却还如少年一般,叫人瞧了便心口微漾。

    鼻梁挺直轮廓清晰却不显凌厉,薄唇颜色有些浅,他不蓄胡子,看着年轻,仅看样貌根本摸不透到底是何年纪,眉眼含笑,似潺潺春水,整张脸都跟着温润了起来。

    说实话,见过洛与书那张脸,旁人很难在傅潭说眼里担得起绝色二字,傅潭说的父亲便不是称得上绝色的人,大逆不道的说,傅潭说自认,自己传承于母亲的样貌,是比父亲要精致好看的。

    但他周身这般气质,却是傅潭说从未见过,也非常人可比的。

    芝兰玉树,朗月之姿。紫色官袍给他身上罩了一层贵气,可他本人却没有任何骄矜倨傲的感觉,反而更偏向一种,文弱的书卷气。

    有匪君子,如松如竹,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样子,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淡泊文雅,眸中总有吟吟笑意,和善地令人如沐春风。

    但是傅潭说眼睛尖,透过那层文弱的书卷气,透过他有些清减的身体,傅潭说发觉,他似乎,身体并不算太硬朗,旧疾之相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悄然流露出来。

    傅潭说不是幻想过自己父亲的样子,能让一向骄矜,四处留情的母亲心甘情愿为他生下孩子,这位父亲该是何等风华?可是直到这一刻,傅潭说亲眼见了他,是既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母亲是被鬼王外公宠坏的小鬼姬,想杀谁杀谁,想抢谁便抢谁,她大逆不道,任性地拒绝继承鬼王之位,做了一辈子快乐的鬼姬。

    如果说她这辈子潇洒恣意,肆意燃烧如烈火,那什么样的人才能拘住她,能让她刻骨铭心,说出“唯一挚爱”这样的话……看到父亲,傅潭说竟也想象不到旁人了。

    傅潭说胸口酸涩,目光久久停留在父亲脸上。

    不是修士,不是妖魔,父亲是人,普通的人,没有灵根,不修炼也不修仙的人。

    母亲是鬼族,偏就爱上了这样短命的人。

    人的寿命,是很短暂的。如果父亲是修仙者,或者妖魔,也许傅潭说就能见他一面了。

    但是没有,他去世得早,傅潭说的记忆里一直是母亲陪伴,根本没有见过一眼父亲。

    傅潭说楞楞地,伸手试图去触摸他的父亲,试图感受他的体温,他从来没有父亲,他们流着一样的血,他想知道,有父亲是什么感觉。

    可是只触到一片虚无,二人明明距离这么近,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隔膜与鸿沟,这鸿沟将二人分开,隔成两个空间,距离着无法泯灭的永恒时间。

    父亲已经死了。

    他睁开眼起,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父亲揽着母亲的肩,尽显恩爱亲昵,三口人步入内堂,仆人鱼贯而入,早就备好的晚膳陆续上桌。

    傅潭说收回手,站直了身子,头脑渐渐清醒。

    难怪母亲要画这样温和端庄的妆容,她本来样貌美艳耀眼,现在这一套行头衬得人只剩下了庄重优雅,和父亲站在一起,人人都要夸一声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父亲既然入朝为官,那母亲这般,也确实比原来更像一位持家的官夫人。

    谁能看出她原本是个杀人不眨眼,正道人士人人得而诛之的鬼道魔头?

    傅潭说眼眶酸涩。

    为何在这幻境里,母亲可以为了一个男人,洗手作羹汤。

    一家三口入座,母亲满脸笑意,一边盛汤一边看着稚儿与丈夫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童声郎朗,与父亲分享趣事,时不时还要被父亲抽查背几句白日里学的功课。

    若若是会背,小鸣玉便洋洋自得,出口成章;若是不会背,他便将眸光投向母亲,可怜兮兮唤一声“娘”。然后,母亲便会开口,笑吟吟替他把不会的地方说了。

    傅潭说只觉得可笑,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母亲还会背那些诗词歌赋,文绉绉的东西?他母亲鬼姬,潇洒豪放,根本没有,也不屑于学习那些东西。

    “假的,都是假的!”

    傅潭说气急败坏,他去扯母亲的袖子,去掀桌子,去踹小鸣玉的屁股,可是他碰不到任何东西,只是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发疯。

    “骗子,骗子。”他咬着牙,不甘心的泪水从发红的眼眶里流淌出来,他看着这里的一切,明明一切近在咫尺,却又那么遥远。

    这个幻境,为什么要给傅潭说展现,一家三口幸福和睦的景象呢?

    这样真实的场景,到底是真实发生,还只是傅潭说内心深处的幻想呢?

    傅潭说不明白。

    “假的,都是假的……”

    下唇被他咬到发白,渗出丝丝血迹,和着咸涩的泪水混入嘴巴里,腥甜。眼前的一切那么真实,可是他脚步踉跄,拍打桌子,拍打墙壁和地面,寻找一切他能触碰到的东西,但徒劳无功。

    无助和绝望笼罩下来,发疯的他和其乐融融用饭的一家人,形成怪异又荒诞的对比。

    他像是被困在透明的罩子里,看得见虚无的一切,又触不到真实的边界。

    “骗子,骗子,放我出去,我不要在这里。”

    “嗡——”

    不知何处突然传来悠长贯耳的嗡鸣,在刹那间穿透他的耳朵。

    傅潭说疼的吸一口冷气,痛苦地捂住耳朵,脑袋却是昏昏沉沉的,眼前模糊不清,连脚下也虚浮起来。

    刺耳的嗡鸣声里,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所有的下人都被定住,母亲脸上的笑,父亲手中的动作……全都静止了。

    傅潭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瞪大眼睛,双目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为什么,都不动了?

    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然而,于桌边吃饭的七八岁的傅鸣玉,却站了起来。

    “你是谁?”

    仿佛察觉到外人的存在,傅鸣玉猛然回头,看向傅潭说的方向,大声质问。

    “你是谁?!为何在我的家里?!”

    第59章最好不要是什么旖旎的桃色……

    傅潭说惊愕地看着他, 自己被发现了?他,可以看见自己?

    事实证明确实是,傅鸣玉跑到傅潭说面前, 七八岁的他,身高才到傅潭说胸口那里, 但他气势不减,仰着头恶狠狠的瞪着傅潭说。

    傅潭说居然在自己那张七八岁尚显稚嫩的脸上, 看到一种不属于孩童的恶毒的敌意。

    他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被傅鸣玉逼上前来, 咄咄逼人:“你是谁!你不属于这里!出去!离开我家!”

    像是突然发了疯的小狗, 龇牙咧嘴驱赶闯入自家家门的陌生人, 傅鸣玉童音变得嘶哑, 他伸手狠狠推向傅潭说,大有把他赶出去的架势。

    毛骨悚然的惊惧感瞬时间袭击了傅潭说,他竟然被小时候的自己逼退了好几步, 一股黏腻的阴寒从小腿处向上蔓延, 所到之处皆是一阵麻痹。

    “你走!出去——离开这里!你不属于这里!离开——”

    年幼的傅鸣玉大声吼叫, 撕心裂肺驱赶他,而在傅鸣玉的身后,是一动不动,完全僵住的父亲母亲,他们好像没有听见傅鸣玉的嘶吼, 没有看到这一场荒唐的闹剧。

    “不……”傅潭说双眼呆滞, “为什么……”

    一滴冷汗从鬓角悄悄滑落,傅潭说被推了一个趔趄,一屁股摔在地上, 他大叫一声,从梦中猛然惊醒。

    现实中,傅潭说正冲破蓝色的结界,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眼前是黑黢黢的山洞,自己身上裹着蓝色的湿湿软软的不明物体倒在地上,屁股还隐隐作痛。身侧是坚硬的岩壁,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身下细碎石子咯出细密的疼。

    掌心按在粗粝的地面上,刺痛的感觉是这样真实。

    他回来了,他从幻境中醒了。

    自己方才应该就是被这蓝色薄膜包裹着吊在岩壁上,如果他没有及时醒过来,慢慢就会被吸收,变成这里的养分。

    指尖触碰到脸颊,摸到一手潮湿,他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泪痕,新鲜的眼泪都还没干,额上的碎发都被冷汗打湿了,背后更是一片冷意。

    很恐怖的幻境,但是好在,他逃脱了。虽然不是自己打破幻境,而是被人活活撵出来的。

    七八岁的傅鸣玉,却是如此陌生。傅潭说并不觉得,那真的是小时候的自己。

    他像幻境中傅鸣玉这么大的时候,应该已经被送去师父,也就是灵胤真人身边了。

    而且,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那么凶恶,那么恐怖。

    但是能把他从幻境中驱逐出来,傅潭说还是要谢谢他,毕竟现在这个情况,被困在幻境就麻烦了。

    傅潭说后怕地叹口气,还是有些没缓过来,双目无神,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喊着赵秋辞楚轩河沈双双的名字,一边摸摸索索往深处的黑暗里走。

    他们三个人应该都进入了各自的幻境,而傅潭说,应该是第一个醒过来的。

    傅潭说一路摸索着往里走,本来洞穴的最里面应该越开越黑,可是傅潭说越走,却发现越往里光线越亮。

    这里的空间非常大,走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尽头。一个又一个硕大的球状物悬挂在崎岖不平的石壁之上,每一个球体都散发着淡淡的蓝光,而正是这些蓝光,照亮了黑暗的洞穴。

    石壁上那些东西,像蓝色水晶球,有大的有小的。大的直径有人那么高,小的也有人头大小,碗口大小,或者苹果大小。

    总之大的小的水晶球,你挨我我挨你,拥挤地挂在石壁上。甚至头顶的山顶处,也都挂满了蓝色水晶球。

    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若不是水晶球颜值还可以,看过去真是能让人吓死。

    然而软腻的球面有些凹凸不平,好像有什么在里面蠕动,傅潭说凑近水晶球,赫然发现透过外面一层壳,居然可以模模糊糊看到水晶球里的画面。有人的脸,也有其他的东西,看不清楚,但是是一直在动的。

    傅潭说倒退一步,努力从自己的知识储备里搜寻信息,这地方古怪又离奇,一进来就会被吸入幻境,还有这些水晶球,倒是有几分熟悉。

    傅潭说清楚,就算自己找到了丢失的那三个人也没用,他们的意识如果不能脱离幻境,即便傅潭说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去,他们也是醒不过来的。

    傅潭说叹一口气,事已至此,是自己解决不了的,还是要赶紧搬救兵。

    救兵……蓬丘他认识的厉害的人,楚赵沈三人,都已经栽这儿了,更厉害的,他也不能惊动两位仙君……思来想去,竟是只有洛与书一个人可以用了。

    洛与书……傅潭说垂下眼帘,唉,怕是又要挨骂。

    他犹豫了一下,又反应过来,自己挨骂挨得还少吗,洛与书看他不顺眼,不管怎样都是要挨骂的。

    想到这里,他抬起手,一只手摸上右手中指,摩挲了一圈,然后轻轻一扯,原本光洁白皙的指节上,蓦然就被扯下了一条红线。

    红线红里透着金,继而燃烧起来,化作一团金色火焰,很快就化为了灰烬。

    与此同时,遥远的千里之外的蓬丘,正与长老们说话的洛与书蓦然觉得手指一阵灼热,他一抬手,金色的火焰自指尖燃烧,那根刚浮现出来的红线,立刻燃烧成了灰烬,不用风吹就散了。

    出事了。

    洛与书脸色一变,面前那长老愕然:“这,这是?”

    洛与书方才反应过来,手指缩回袖子里,告辞道:“弟子有急事,先行告退。”

    言罢,丢下面面相觑的长老,洛与书面色凝重,一边往外走一边试图联系傅潭说。

    这边傅潭说刚烧了戒指立马感受到腰牌震动,他感叹一声,反应这么快,洛与书还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洛与书,救命啊!”他张嘴就喊。

    洛与书面色一凛:“现在在哪?可有受伤?”

    “我在鬼瘴谷的……一个结界里。”傅潭说道,“我说不清楚具体的位置,你自己找来吧。还有,你来的时候,一定要遮盖住身上的生息,结界如果察觉到你是生人,你就会被吸进幻境里。”

    又是幻境又是结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洛与书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慌乱:“你现在没事是吗?”

    “我没事,很安全,只是他们三个有点不妙。”傅潭说拧着眉头,“洛与书,你听说过,无梦之境吗?”

    “我现在,好像就在这里。”

    洛与书此时已经回了重安宫,“好,没事就好,注意安全,我马上过去。”

    重安宫弟子们很少见大师兄脸黑成这样,这般严肃凝重的时候,一个个心惊胆战:“大师兄……”

    “我下山一趟,你们看好重安宫,小事自己拿主意,大事去寻玉衡仙君或掌门。”

    撂下一句话,洛与书拿上凝霜剑就奔了出去,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大师兄已经与剑合一,化作了一道蓝色光影,嗖嗖嗖地消失了。

    “欸?”弟子震惊,“大师兄怎么了啊?”

    这是去做什么着急成这样,大师兄最是规矩守礼,门内不可御剑而行的规矩是从来没有打破过啊。

    难道是他们绯夜仙君要出关了?

    ————

    洛与书很快御剑下山,直奔鬼瘴谷。

    迷雾四起,还好有红线的指引,他顺利找到结界,想起傅潭说的嘱咐,还是遮掩了生息才进去。

    “洛与书!”傅潭说从地上爬起来,他在门口等了好久了。

    不同于以往二人的剑拔弩张,此时看向洛与书的目光炽热热切,“你可算来了。”

    用得到的时候,谁都是他活祖宗。

    被傅潭说灼热的目光烫了一下,洛与书移开视线,先打量傅潭说:“你没有受伤?”

    傅潭说原地转了个圈:“让您失望了,我好得很呐。”

    “我们被魔修追杀,不得已才逃到鬼瘴谷来的。”傅潭说叹一口气,“魔修的事等之后再与你细说,现在问题是,我们要把双双他们三个救出来。”

    “他们三个都不见了?”

    “是,我们都进了结界,我也被吸入了幻境,但是我已经从幻境里醒过来了,他们三个估计还在苦苦挣扎,不知道几时才能醒来。”

    洛与书不接话,视线转向石壁,目光停留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晶球上。

    “无梦之境。”

    “对,就是无梦之境。”傅潭说跟上洛与书的步子,“不过这个地方,还算不是无梦之境,顶多也就是梦主储存梦境的一个仓库。”

    无梦之境是织梦师一脉的上古秘境,无梦之境的主人人称梦主或境主。梦主最喜欢收集人的梦境,她豢养的食梦兽和魇兽也很喜欢以梦境为食。

    只是无梦之境比眼前这挂满晶球的洞穴宏大的多,也不可能藏在鬼瘴谷下面,所以傅潭说猜想,梦主储存的晶球太多了,这只是个仓库分库。

    “我看过了,这里没有人看守,只有一层结界。”

    也难怪不需要人看守,每个贸然进来的人,都被吊起来吸进幻境,再也醒不过来,成为这里的养分了。

    不知道像傅潭说这么幸运的人能有几个。

    二人没再往前走,再往前就出现了岔口,每个岔口都通往不同的洞穴,每个洞穴里又都藏满了晶球,四通八达,也不知道赵秋辞他们三个人到底被丢哪去了。

    洛与书听傅潭说的语气,想来事态不算太严重,问:“所以,你是有办法了?”

    洛与书是了解他的,一下子就被猜中,傅潭说承认:“是,我有一个办法。”

    他搓搓手:“我发现这里的幻境会随着入境之人自身实力的大小而变化,入境之人越厉害,他所进入的幻境自然就更复杂更难以挣脱。而强大的幻境,甚至可以将弱小者吸进去。”

    “所以?”

    “所以,我需要你来制造一个强大的幻境,最好能把他们三个吸进去。”傅潭说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已经以剑气为刻刀,在地上画阵了,“我们进入同一个幻境,只要你能顺利破境,他们自然也能醒过来了。”

    道理很好懂,洛与书抿唇:“难怪你要我来。”

    是因为凭傅潭说的本事,没办法完成这么大的工程。

    洛与书侧首看向傅潭说,后知后觉,自己是被当做免费劳动力加纯纯工具人了。

    好在傅潭说人没事。洛与书略略松了口气。

    洛与书声线清冷:“说的倒是容易,可漏洞百出。你怎么能确定其他三个人一定会进入我的幻境,再者,如果我也破不了幻境呢?我们四个一起被困在里面吗?”

    “我会陪你一起进去。”傅潭说忙道,“我们两个人,有我在,多少帮帮你。虽然我不能控制你的行为,但是我有一个法器,可以控制和改变幻境里的时间和空间,最大程度帮助你破境。”

    洛与书眉峰微蹙,像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做法:“修改幻境?”

    “对。”傅潭说站累了,索性坐了下来,“你应该听说过织梦师,他们可以为人们编造梦境,所谓的梦,其实也算是幻境的一种。这次我们四个进入的幻境,是神魂离体,吸掉我们神识的那种,所以我觉得,原理应该和梦境差不多。”

    他一进来就昏倒,相当于强制睡眠了,破了幻境,人就醒了,和做梦也差不多,就是危险了点。

    “既然如此,我想着,用织梦的方法来改变幻境,应该也是可行的。”

    耳边传来洛与书不信任的声音:“你确定,你会?”

    “我有法器!”傅潭说不高兴地撇撇嘴,“而且,我已经给掌门和玉衡仙君留了消息,如果我们五日还破不掉秘境,他们收到消息,就会来救我们。”

    先试一试,总归还有人兜底。

    傅潭说一边说拿出了法器,是一个玲珑精致的织梦网,网是以竹篾为顶,用最细最柔韧的蚕丝织成,以各色宝石还有羽毛做点缀,提在手上是龟甲状。

    在织梦网的中间,缀着一颗银色的菱形的像粽子一样的东西,里面是空心的,是用来储存梦境的地方。

    他不是织梦师,这个古老的部落子民稀少,到现在都快灭绝了,能见一面都不容易。

    傅潭说只是侥幸认识一位会织梦的前辈,前辈和母亲鬼姬关系很好,那个时候他年纪小,前辈很喜欢他,还送了这个法器。

    洛与书视线转向傅潭说,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也让傅潭说猜不透他什么想法,只静静道:“开始吧。”

    傅潭说坐下来,以灵气画阵,将二人圈在中间。洛与书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动作有些生涩地祭出法器,那张有些陈旧的织梦网便悬到二人头顶之上,投下淡淡微光。

    “我会和你一起入境。”傅潭说掌心翻转,一边施法一边与洛与书解释,“你解除身上的禁制,自然就会被吸入幻境。”

    白色光点在织梦网的网状蚕丝上慢慢移动,傅潭说睁着眼睛寻找赵秋辞三个人的小光点:“然后,我会尽量把他们三个也搞进来。”

    “你不用太紧张,有法器在,最起码我可以修改你幻境的时间和空间,走错了也大不了重来,不必有压力,而且……”傅潭说笑了声,“而且洛与书你那么厉害,应该不会搞不定一个小小的幻境。”

    洛与书这么些年没少参加试炼,各种秘境都该走过一遍了。身为接班人,洛与书十一岁试炼的就是以自己的恐惧和欲望编织的地狱梦境,那般难度都能顺利出来,洛与书能力和心性都是没得说的。

    这次这个幻境对他来说,还不是小意思嘛。

    他手肘搁在两膝上,托着下巴,目光炯炯:“洛与书,你有十分的信心吗?”

    “我有十分的信心。”洛与书淡淡开口,又瞥了傅潭说一眼,“再加上你帮助……”

    傅潭说眼睛一亮:“有我帮忙,岂不是如鱼得水,马到成功,手到擒来。”

    洛与书:“再加上你的帮助,只剩七八分了。”

    傅潭说:QAQ

    那你也不要说出来好吗?

    眼看傅潭说脸垮了下来,洛与书唇角勾起微不可见的细微弧度,赶在傅潭说恼羞成怒之前转移了视线,看向那运行中的法器:“你除了自身修炼不精,涉猎倒是广泛。”

    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学,唯独对自己的修炼不上心。这份聪明若是用在正经修炼上就好了。

    傅潭说哈了一声:“也不能这么说,我要是涉猎不广,专注修炼,修为不就上去了么。你们专注一科,我就喜欢五花八门,个人选择不同罢了。”

    他还挺自豪。

    洛与书没再答话,看着头顶上那织梦网越转越快,灵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洛与书不再遮掩身上的生息,蓝色的光从他周身浮起,神识已经有了被晃动的感觉,视线也开始模糊。他看向对面的傅潭说,和他一样,沐浴在蓝光之中,宛若即将升仙。

    “洛与书,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进入你的幻境了噢。”

    傅潭说眉眼弯弯,笑出了两排大白牙,这个关键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最好不要是什么旖旎的桃色春梦哦,小师侄。”

    要真是什么少儿不宜的春梦,洛与书不仅要在他面前丢脸,还算是有把柄落在傅潭说手里咯。

    第60章“她怎么没有脸啊?”……

    华灯初上, 繁华街市已经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小贩热情的叫卖声,姑娘们银铃似的笑声, 顾客与摊主的讨价还价声……吵吵闹闹涌进耳朵里,沿着河畔一溜彩灯, 各色灯笼高高挂起,倒映在波光幽幽的水面上。

    人们摩肩擦踵,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傅潭说和洛与书此时,就站在这闹市之中。

    “我去。”傅潭说看着眼前这天地, 感慨, “洛千霜, 没想到啊, 你的幻境,怎么这么热闹啊。”

    傅潭说前几天刚去了皇城,眼前这街市不如皇城里的那般华贵, 倒是有更多粗布麻衣的平头百姓和妇女幼孩, 更接地气些。再加上这弯弯河道和一座座桥, 大抵猜出来是个水乡之地。

    进来之前,傅潭说也不是没有想过,他还以为洛与书那种修炼狂魔的幻境,不是什么雪山之巅,就是什么烈火炼狱, 或者直接就是他所居住的蓬丘仙山, 总之是极单调的那种。

    好家伙,人看着清冷,不食人间烟火, 没想到他的幻境,烟火气却这么重,这街市比傅潭说自己的幻境还热闹。

    傅潭说左顾右盼:“这是什么地方啊洛千霜?”

    然而,洛与书比他更懵。他看着眼前这烟火人间,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去过这种地方。

    幻境基于人的神识和记忆产生,一般是人们最渴望或者最恐惧的,或喜或悲不过这两种情绪。如果不是人为有意捏造,不可能凭空就会出现他不熟悉的东西。

    可若是他根本没来过这地方,那怎么会出现在他幻境里?

    洛与书皱眉,还没与傅潭说说话,眼前一行白衣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对面来的是一行身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修士,他们腰间都佩着剑,还带着腰牌。傅潭说视线跟着看去,不免大吃一惊。

    他们身上穿的是蓬丘的弟子服,腰上挂的是蓬丘的腰牌,脸上虽然出现了疲惫之态,但是精神不错,能出来逛逛,一个个都是笑哈哈的。

    “好累啊好累啊,这次的怪物太难打了,要不是玄衡师弟,咱们都得玩进去。”一个个子高一些的弟子发牢骚,顺便拍了拍身侧被唤作“玄衡师弟”的少年的肩。

    “就是就是,还得是师弟,和妙妙师妹配合那叫一个默契。”几个人挤眉弄眼,嘻嘻哈哈暗戳戳地暗示。

    中间的少年明显年纪要小一些,乌发雪肤,俊眉朗目,年纪不大便可窥见日后风华之姿。和身边哈哈大笑的师兄们不同,他小脸是板着的,严肃里又带着些谦逊。

    “诸位师兄们抬举了,若不是师兄们耗尽那怪物的体力,玄衡也不会轻易将它斩杀。是大家们的功劳。”

    “师弟又谦虚了。”

    “哈哈哈,不管怎样大获全胜,今儿师兄请客。”

    “走走走……”

    一行人吵吵嚷嚷,欢快地大步向酒楼走去。

    傅潭说迷惑,是刚杀完怪物的蓬丘的弟子,可是怎么,一个个都是生面孔,从不曾见过?

    还有,蓬丘不是有规矩,即便是下山的弟子,也不可以就这样大大咧咧进入闹市,扰乱百姓正常生活的么?他们怎么这么大胆,都敢去酒楼胡混了?

    还有这些百姓,怎么都对身着白衣的弟子见怪不怪了呢?

    种种迹象实在是怪异,让人不解。

    “欸,洛千霜。”眼看着一行人从身边经过,傅潭说悄悄拉了拉洛与书的袖子,神色怔怔,“你觉不觉得,那个叫玄衡的,这么眼熟啊?”

    洛千霜握紧了拳,好看的眉峰都拧到了一起,看起来脸色颇为复杂。

    “当然眼熟了。”一字一句从他嘴里蹦出来,“你师兄,你都不认识了?”

    “师,师兄?!”傅潭说脸色大变,眼睛瞪得极大,脚步虚浮险些向后倒去,他不可思议,声音都在发颤。

    绯夜仙君,那是绯夜仙君年少的时候!

    “完了!”傅潭说意识到什么,脸色惨白,伸手就去摸身侧的洛与书腰身。

    “完了洛与书,我与你一同入境,幻境默认进入最强者的幻境,也就是级别最高难度最大的幻境,但是现在,你,你是不是带绯夜仙君给的东西了!”

    他的手在洛与书胸前和腰间胡乱摸索,宛如过电一般,被他触碰到的地方,隔着衣服都在颤栗。

    如果不是事态紧急他脸上焦虑不似作伪,旁人真会误以为他耍流氓趁机占便宜。

    洛与书被那两只手摸的毛骨悚然,后退一步将傅潭说乱摸的手推开,自己从衣襟里提出一个由红线串着的观音像:“师尊给的。”

    那是灵玉打造的观音像,一看就不是凡品。

    “完蛋了呀洛千霜。”傅潭说小脸惨白,“咱们进的是,绯夜仙君的幻境啊!!!”

    不知是不是这观音像的影响,二人没去成洛千霜的幻境,反而来到了绯夜仙君的幻境。

    难怪洛与书到这儿都一脸懵,绯夜仙君的幻境,还是他少年时!这得多少年之前了啊!

    那时候两个人别说出生,上辈子都还没投胎呢。

    洛与书眉间一蹙,反问:“你就没有带师尊给的东西?”

    “你瞧你,这是说什么话。”傅潭说张开双臂在洛与书面前转了两个圈,“你看我这一身,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师兄给的吧。”

    也是。洛与书收回视线:“你不觉得奇怪吗,幻境是基于人的神识和记忆产生,师尊还在闭关,人都没有到这里,幻境是如何读取的了他的旧日记忆?就凭你我身上携带的这些,师尊的物什?”

    傅潭说眉峰也蹙了起来,流露一丝忧虑。

    不过,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本来以为进入洛与书的幻境,有洛与书在破境是分分钟的事,可现在误入了绯夜仙君的幻境。

    但!绯夜仙君那种仙君级别,他的幻境得是什么难度?地狱级别也不过如此!

    二人误入此地,连带着楚赵沈那三个人也牵连进来,他们要怎么破这幻境?

    一时间,只觉得前路渺茫,逃出无望。

    傅潭说蹲下来,愁眉苦脸托着脑袋:“是我师兄的年少时啊,怎么就到这儿来了,难道师兄少年时,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羁绊不成?”

    他仰头看了眼沉默的洛与书,不知道想到什么,明明是困苦境地,他捂着嘴巴,莫名其妙开始嘎嘎笑了起来。

    洛与书瞥他一眼:“疯了?”

    “哈哈哈哈哈,洛千霜,我只是突然想到……”傅潭说笑的上言不接下语,“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我二人一同进了师尊的幻境,这、这下可好了,你师尊有什么秘辛,都瞒不住咱俩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冲洛与书挤眉弄眼:“当然,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蹲在地上,抬起手来,正好勾了勾洛与书垂在身侧的小指,挺翘的睫毛扑闪:“现在你和我,可是一条绳的蚂蚱了。小师侄,你也不想,被师兄知道咱们俩曾看过他的秘密记忆吧?”

    洛与书瞥他一眼,这个时候不想着怎么出去,倒是想借着把柄拿捏他了。

    “等你能活着出去再说吧。”洛与书声音冷冷的,视线望向酒楼门口,“师尊出来了。”

    傅潭说赶紧站了起来,和洛与书一同靠近那一群弟子。因为是绯夜仙君的幻境,二人没有容身之所,就像两个透明的鬼魂一样在人群里穿梭,倒是挺方便行动。

    他俩可以看到别人,别人可看不到他们。

    一群弟子们吃饱了饭又出来逛街,集市上的新鲜玩意儿都喜欢瞧一瞧看一看。

    为首的年纪大一些的师兄道:“咱们也别聚着了,各玩各的去,横竖出不了这个集市,等半个时辰后,我们在桥头集合,明白了吗?”

    弟子们纷纷欢呼:“明白!多谢师兄!”

    傅潭说抬起胳膊肘捣了下洛与书:“你看你看,那时候蓬丘规矩还没那么严呢。”

    洛与书猝不及防被捣了一下,肋骨隐隐作痛,他眉头微皱,指节蜷起又放下,什么都没说,只是往右一步悄无声息与傅潭说拉开距离。

    众人散去,玄衡还站在原地,他环顾四周,师兄们各有各的喜好,他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怎么了玄衡?”师兄摸摸他的脑袋,“是钱不够吗?”

    言罢,和蔼的师兄又从自己的钱袋子里拿出几块碎银,塞给玄衡:“去吧,难得有清闲的时候,好好逛逛。妙妙师妹没跟着出来,你给她挑些东西买回去也行。”

    听到这句话,茫然的玄衡好像才找到了一点目标,点了点头:“谢谢师兄。”

    与师兄告别,玄衡也挤进了人流里,他经过一个又一个小摊,遇到卖小饰品的就停下来,挑几个漂亮的付钱,姿态熟练,好像在做任务一样,没有感情,全是习惯。

    傅潭说与洛与书咬耳朵,小声:“一看就是给小姑娘买的,洛千霜,难道是你师尊的什么相好?”

    “注意言辞。”洛与书听不得别人说师尊的闲话,眉目正敛,“妙音仙子,师尊的师妹。”

    妙音仙子,就是刚才大师兄口中的“妙妙师妹”,是玄衡买首饰要送的人,也是绯夜仙君的同门师妹。

    傅潭说“啧啧啧”了两声:“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啊?早就有所耳闻,最后还不是没成。”

    要是成了,洛与书现在不就多了个师娘了吗?

    洛与书神情有些微的变化,回忆了一下:“似乎确实谈婚论嫁过,但最后,并没有修成正果。”

    “为什么啊?”傅潭说想起那些传闻,追问,“都谈婚论嫁了,那该是两情相悦吧,怎么就没成?

    洛与书轻轻摇头:“不知。”

    长辈们多年以前的事情,不是他随意能打听的了。何况洛与书,也不是个八卦的人。

    傅潭说知道问不出什么来,撇撇嘴也就作罢了。

    妙音仙子与绯夜仙君青梅竹马,少年便相识,难道他的幻境,与那妙音仙子有关不成?

    二人尾随在玄衡身后,玄衡也看不见他俩。途经一卖糖葫芦的摊子,玄衡顿住了脚。

    他侧身,看向最后一根糖葫芦,糖衣晶莹剔透,山楂红润饱满,芝麻粒粒分明,光看卖相就十分诱人,难怪生意这么好,已经卖到就剩最后一根了。

    玄衡平静的眸光蓦然软了一下,师妹们都喜欢这般酸甜可口,还漂亮的东西。最后一根糖葫芦,好像就是在等着他来买。

    “多少钱?”他问摊主。

    “五文。”摊主是个老爷爷,笑眯眯的,“最后一根了,算你三文钱,拿走吧。”

    玄衡唇角含了浅浅的笑意:“帮我包起……”

    “三文钱,拿走了哈。”

    蓦然一道女音打断玄衡未说完的话,他惊愕扭头看去,只见三枚铜板“咻”地一下就进了老板怀里,而后一只嫩白小手飞速拿走了面前仅剩的一根糖葫芦。

    “?”

    玄衡大为震惊,凶手是一个身穿红纱裙,扎着团子头的女孩,此时那女孩正拿着本该属于他的糖葫芦,毫无形象啊呜一口就塞进了嘴里。

    “!”

    玄衡反应过来,他被截胡了。

    良好的脾气和素养让玄衡没有发怒,他盯着对面的姑娘,神色郑重:“是我先来的。”

    三岁小孩也该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

    “可是你并没有付钱啊。”姑娘歪歪脑袋,指了指玄衡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的铜板,理直气壮,“我先付了钱,那就是我的。”

    玄衡年纪不大,且从小呆在山上涉世未深,还未遇到过这样强词夺理的姑娘,澄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愠怒,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不要吵不要吵嘛,我家的糖葫芦好吃,今儿没了,明儿还会再来的。”摊主出来当和事佬,“收摊了收摊了,小伙子,要不然你明天再来,明天来,我给你留一根,还是三文钱,好不好?”

    玄衡心里莫名涌出来一丝委屈。明天,明天他就不来了。

    他们本就不怎么下山,下山也是为了除魔卫道,这些年世道越来越乱,他们一趟一趟奔波在尸山血海里,今天历尽艰辛大获全胜,难得有时间休息。

    他想给师妹买一根糖葫芦,还被人莫名其妙理直气壮毫不讲理地截了胡。

    他静静地盯着红衣女孩,幽黑的眸子像一口深不可测的深潭,他开口,声音里含着冷意:“道歉。”

    “啧啧啧,真看不出来啊,我那温润如玉的师兄,小时候还挺有脾气的。”

    傅潭说与洛与书小声吐槽,全程看戏脸,他拉着洛与书穿过人群,“被人挡住了,咱们往那边走走,哈哈哈哈,我非得看看这小姑娘长得俊不俊。”

    小姑娘要是长得漂漂亮亮的,玄衡还会跟她计较一根糖葫芦吗?怜香惜玉的心有没有呀。

    猝不及防被握住了右手手腕,继而便被拉扯着往前走,洛与书视线落下来,五根白皙的指节扣在自己腕骨处,触感温软而微凉。

    随着人走动,衣袖也随之滑动,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腕骨,纤细却有力。而在他白皙手背靠近腕骨的地方,落着一粒小小的红痣。仿佛针刺出的一点血一般,暗红而微小。

    仿佛是不习惯被人掌控,洛与书左手拂上二人交握处,指腹轻轻拂过那颗红痣,却好像被刺了一半,传来细微的疼痛。他面色未变,继而握住傅潭说的手,强硬地拨开五指。

    傅潭说被迫松开,手腕被洛与书举了起来。

    好像被抓包的小偷,他才反应过来,洛与书不喜欢他触碰,可他也是一时没注意,无心之举,他眨巴眨眼看着洛与书:“干嘛?不就握了你一下,你还想打我?”

    洛与书微微抿了抿唇,眉间皱了一下又平复。

    傅潭说总是喜欢恶意揣测人,但他其实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

    洛与书不言,左手抓着傅潭说的爪子,塞到自己右手里,温热的掌心将傅潭说小一号的拳头都包裹进去。

    傅潭说看着二人交织的手,更惊愕了,他抬眼看向洛与书,洛与书神色极淡,没什么表情,好像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冷淡开口:“跟着我,别走散了。”

    傅潭说一顿,二人位置对调,现在又变成洛与书在前,牵着他走了。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傅潭说心思还在玄衡和那姑娘身上,他乐滋滋和洛与书挤在人群里,小声催促:“快走快走,去你师尊那边。”

    二人挤到了玄衡身后的位置,在这儿地方正好可以看见红衣姑娘的面容。

    那小姑娘与玄衡差不多,看穿着约莫也才十几岁的模样,一身红纱裙格外鲜亮,团子头上也系着红色丝带和毛茸茸的毛球,看着还挺可爱的。

    然而一抬头,傅潭说却愣在了原地。

    “洛与书!”

    他猛掐一把洛与书的胳膊,直把喜怒无形的洛与书也掐的面色一变,傅潭说震惊道,“洛千霜,她、她……”

    “她怎么没有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