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咱俩完了。
周衍东连着好几天没回公寓。
母亲电话打过来时, 他估摸着是来质问他,心里烦闷,不想接,那边一遍又一遍地打, 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心想, 要是一直不接,以母亲的性格, 没准过会儿就直接找来公司。
这么一想,到底还是接了。
“你几天没回家了?”
果不其然, 那边开门见山就问。
周衍东揣着明白装糊涂:“哟,那挺久了, 得有小半个月了吧。”
尹岚:“别给我装!我是问你几天没回公寓了?”
周衍东避重就轻:“那您直接问几天没回公寓不就得了。”
尹岚反问:“怎么着,公寓那边儿就不是你家了?”
周衍东知道她什么意思,吊儿郎当应道:“是是是, 您说是就是。”
尹岚沉默片刻,叹气:“东子, 妈妈觉得你变了。”
周衍东轻笑一声:“瞧您这话说得, 谁不变啊?什么人,什么事儿是永恒不变的?”
尹岚:“我不是要跟你扯什么哲学问题, 就是觉着, 你——”
她停下来, 提一口气, 过了几秒又是一声叹息。
周衍东:“您有话就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他都这么说了,尹岚便直言道:“妈妈觉得你对程溪有些变心了,现在的你, 不像以前那么爱她了。”
这话让周衍东陷入沉默。
原本他下意识想反驳,话到了嘴边,又发现似乎母亲说的也没错。
他对程溪的爱,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减淡。
然而,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对她变了心。
“您跟周庆显结婚这么些年,直到今天,还跟第一年那么爱他啊?”
自打程溪流产后,周衍东就没再管父亲叫过“爸”,即便父母家,也只当是去看母亲,与父亲碰面也当他是空气,正眼都不瞧一下,更别说跟他说话了。
尹岚被这话问得愣住。
乍一想,她挑不出这话的错,可仔细一琢磨,又感受到了自己和他的差别。
“话不能这么说。我意思是,你对程溪越来越怠慢了。”
周衍东倒是没反驳:
尹岚:“没,她哪会跟我抱怨啊,没回我找她,她都是说你好话。今儿我上公寓看她去了,她面色不太好,说是昨晚没睡好,我问是不是被你吵着了,她说不是,你昨晚没回来。我瞧着她表情不对,问你俩是不是吵架了,她摇摇头,我一看就知道在撒谎,又问你是不是好些天没回去,她不点头,不摇头,也不作声。东子,你现在越来越过分了。”
周衍东冷冷哼一声:“她确实没跟您抱怨,摆出副苦情相,就等着您问呢。”
尹岚气得骂道:“周衍东,你可真是不像话!她为了你绕大半个祖国,从南到北来京州,在这边她最亲的人只有你,可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的?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自己怎么跟她承诺的?”
母亲骂得句句在理,周衍东无法反驳,却也不愿低头认错。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打火机把玩,一会儿按下,一会儿松开,盯着燃了又灭的火苗发呆。
尹岚继续说道:“人家二十五都不到,多年轻啊!虽说你条件是顶好,可她要是不找你,找个条件差不多的,知冷知热的,俩人一块儿奋斗,日子也能过得很不错,还比跟着你舒心很多!”
周衍东啪地将打火机扔回桌上,冷笑:“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您以前说,她能跟着我,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要是跟我分了,可再找不着比我更好的男人。”
尹岚提高分贝反驳:“那都多久以前了?那会儿我才刚认识她,对她不够了解,后来慢慢了解了,觉着这姑娘真不错,人家值得被好好对待。”
周衍东:“我一个月给她二十万,亏待她了吗?现在公司是步入正轨了,可也还没站稳脚跟,离顶峰还早着呢,要我每个月给她大几百万,实不相瞒,我还真拿不出来。可每个月二十万也不少吧?”
尹岚:“这不是钱的事儿,这——”
周衍东:“那是什么事儿?有什么事儿是钱解决不了的?她跟着我不图钱,我信,可我宁愿她图钱。谈感情,很多事儿扯不明白,谈钱就简单多了。”
尹岚:“可她要是只图你钱,当初你会那么喜欢她吗?”
周衍东冷冷笑道:“呵,在一起久了,说实话,互相也没什么新鲜感了,我对她肯定是专一的,可你要我像以前那样,傻不愣登为了爱情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那还真不可能。”
尹岚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没作声。
周衍东又开口:“再说了,要说变心,是她先变心的吧?以前我俩说好的,孩子没了,等她养好身体再要一个,结果呢?成天防着我,生怕再怀上,您说说,我俩之间到底是谁先变心?”
尹岚能够理解程溪,替她解释道:“她就是太没安全感,主要是——”
周衍东不耐烦打断:“她没安全感,我就有么?她不愿意给我生孩子,我心里能好受?我不得多心,想着她不愿意生是为了方便以后跟我断得干净?我心里成天压着这块儿石头,能踏实么?”
尹岚:“男女不一样,女人——”
周衍东再次打断:“怎么不一样?女人是人,男人就不是人?我对她还不够好,她跟我还不够平等?”
尹岚被他质问烦了,怒道:“行行行,懒得管你这些破事儿,当我多闲似的!”
这回换她直接挂断电话。
周衍东手机往桌上一扔,冷冷笑了笑,拿起一份文件过目。
晚上没应酬,到了下班时间他也没走,在公司加班到九点半才离开,上了车,吩咐司机这次往公寓开。
前几天都是睡另一套房子,离公司更近,比公寓更大,兴许是跟程溪住惯了,冷不定自个儿住,觉得有些冷清孤独。
周衍东到公寓时已经十点,方姨正在客厅拖最后一遍地,见他回来了,脸上欣喜藏不住。
“少爷回来啦!您好些天没回来,程小姐都说想您了呢。”方姨笑道。
周衍东挑了挑眉:“她真这么说的?”
他可不信。
谎话被他犀利的眼神戳穿,方姨笑容中露出一丝尴尬,一手扶着拖把,一手拢了拢头发。
“她……她虽然不好意思明说,可我知道,就是这个意思!”
周衍东默不作声往楼上走。
虽然知道程溪不会跟方姨说那种话,可听到方姨亲口否认,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高兴。
周衍东推开主卧门时,程溪正从浴室出来,脸上敷着面膜。
几天没见,他不想一回家就吵架,压下心里那点不快,嬉皮笑脸跟她打招呼:“哟,美女敷面膜呢?”
程溪“嗯”一声,上床靠着床头看手机。
他走过去,揉了揉她脑袋:“咱家仙女多美啊,不需要敷面膜皮肤也水灵。”
程溪又“嗯”一声,头都没抬,眼睛仍盯着手机。
他俯身凑近看她屏幕:“看新闻啊?”
程溪:“嗯。”
这一声“嗯”,比前两声更轻更短,敷衍意味更甚。
周衍东绷不住了,挂着笑的脸瞬间沉下来,声音也冷了几分:“好些天没见,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程溪这才放下手机,扭头看他。
她的脸在面膜之下,看不出真实表情,周衍东只能从她眼里看到一丝淡漠。
“你想聊什么?”她问,语气冷静而平常。
周衍东耸了耸肩:“随便,聊什么都行,就——咱俩说说话呗。”
程溪点头,想了想,问:“晚饭吃了么?”
周衍东:“吃了。”
程溪:“吃的什么?”
周衍东:“公司后厨做的,一荤一素,我晚上都吃得少。”
程溪:“今天没应酬?”
周衍东摇头。
程溪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周衍东:“嗯?”
程溪闭上嘴,默默叹息一声。
周衍东微微侧头,问:“想说什么?”
程溪避开他目光,垂眸盯着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衍东明白了,冷笑:“意思是,跟我没有共同话题了呗?”
程溪不作声,他当她是默认。
“程溪,你到底在闹什么?”他皱着眉瞧她,满脸尽是无奈与不解。
程溪原本没什么情绪,听到这话,气得笑了。
“周衍东,是我在闹吗?几天不回家的人是谁?”
他反问:“家?你觉得这里像家么?”
程溪:“当初是谁告诉我,只要有我在身边,哪里都是家?”
周衍东现在最烦听人提从前,白天被母亲说一通,回来还要被她说一通,脾气立马上来,在空中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转过头看别处。
“少他妈跟我提从前。”
程溪抬眸看向他,眼里瞬间蓄满泪水:“所以你现在装都懒得装了,是么?”
周衍东扭过脸来,面无表情看着她满是酸楚的面孔:“你不也懒得装了么?之前那么乖顺,还以为你真的长大了,成熟了,现在怎么这样啊,装不下去了是么?”
程溪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正要开口,被周衍东抢了先。
“得,用不着你跟我提这茬,不就是分手么?谁还离不开谁啊?就这么地吧,程溪,咱俩完了。”
他拿起外套夺门而出,狠狠将门摔出一声巨响。
第42章她走了。
楼上的摔门声也吓到了楼下的方姨。
方姨在厕所清理完拖把, 听见楼上传来的响声,迅速摘掉橡胶手套,洗了洗手,小跑着出来。
“少爷, 这么晚了, 您要去哪儿?”见周衍东往门口走, 方姨赶紧追过去。
周衍东没停步,走到门口, 边换鞋边说:“我出去住一阵儿,你照顾好她。”
方姨拉住周衍东隔壁,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叫他小名:“东子,你跟程小姐又吵起来了?”
“我俩分了。”周衍东原本不想说出来, 可他知道,不说出来,方姨就会一直不放他走, 追着他问。毕竟方姨也很喜欢程溪,希望他俩好好过日子。
他俩以前虽然也吵架, 但基本上没闹大过, 方姨只当这次两个人都是在赌气,语重心长劝起来。
方姨了解他,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正火着呢,非要跟程溪较劲,分出个胜负来。
“好好好,我知道了,不是气话。甭管怎么着,今晚先好好睡觉,休息好了脑子会更清醒。明儿一定回来吃饭,方姨全做你最爱吃的菜,明儿一定回来啊!”
方姨松开手,再三叮嘱他明天得回来。夫妻或者情侣之间,吵架正常,闹分手也正常,可双方不能经常不见面,只要他能常回来,自己一定努力把他俩都劝好,方姨心里想。
周衍东没答应,也没拒绝,默不作声打开大门,迈出去,关门时头都没回。
方姨看看面前紧闭的大门,又仰脸看看楼上主卧紧闭的房门,皱着眉头,发出好长一声叹息。
他来到办公室,身子陷进皮椅里,靠着椅背试图放松,连续深呼吸好几次,依然没法彻底放松下来。
周衍东掏出手机,想打电话给助理,让他泡杯咖啡送过来,看见屏幕上的时间,才意识到人家早已下班,已经很晚了。
办公室里没有咖啡机——他不喜欢在办公区域放这个,关于饮用器具,放套茶具和烧茶设备就已足够,再多个咖啡机就显得花里胡哨了。
周衍东来到六楼公共茶水间,这里有多种茶包和咖啡,员工们随饮随取。
茶水间开着,灯也亮着,偶尔有人进来续杯,很快又离开,回到工位熬夜奋斗。
周衍东来到咖啡机前,准备给自己来一杯冰美式,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周总好。”
他回过头,看见一张陌生面孔。
站在她身后的是位年轻姑娘,面容清秀,身材瘦小,脸上神情怯怯的,整个人透露着一种弱者气质。
真不知道HR怎么挑的人,周衍东原本就心烦,现在看见这个豆芽菜似的蔫了吧唧的员工,越加烦躁。
周衍东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于人,所以即便此刻再不爽,也只是冷着脸浅浅颔首,算作对她打招呼的回应。
“周总,您想喝什么?我来给您泡。”这姑娘笑了笑,问道。
她笑得并不自然,周衍东一眼便看出这是个硬挤出来的笑,也从她的眼神发现了恐惧和胆怯。
“不用。”他摇头,拒绝得冷漠干脆。
周衍东等咖啡时,女员工在旁边等着。
见她手上拿着一袋茶叶一动不动杵在原地,周衍东问:“烧水壶坏了?”
女员工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我等您先泡完……”
周衍东:“你要泡咖啡?”
女员工依然摇头,此时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我泡茶……”
周衍东:“那你泡去,杵着干嘛。”
女员工声音越来越小:“等您走了我再泡。”
周衍东心情糟糕透顶,听到这没逻辑的话更是恼火,板着脸问:“我泡咖啡碍着你泡茶了?”
女员工飞快摇头摆手,脑袋和手几乎晃出残影:“没有没有没有!我、我就是等着——其实我就是、就是……”
她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目光回避片刻才又看向周衍东。
“周总,我就是看见您在这儿,有些紧张……”
周衍东眉头皱得更深:“紧张?”
女员工点点头:“还有些——”
周衍东:“什么?有话直说,别磨叽。”
女员工:“还有些害怕……”
害怕。周衍东在心里默默说了一遍这个词儿。
他回想起近来这些日子,除了这个女员工,好像别人也都挺怕他,甚至烦他的。
再回想一番,他发现事业上升的越快,他性子就越燥,脾气也越爆。
周衍东把这归咎于“人忙了耐心就变得有限了”。
“周总,您要不要试试我们老家这个茶?很好喝,很有名的。”女员工见他脸色阴沉,怕得罪他,也有那么一些讨好的意味,一手拎起茶袋,一手指着包装上的两个字。
黔茶。
周衍东:“你老家在黔州?”
女员工点头:“嗯,不过是在黔州一个十八线小城市。”
周衍东:“黔州哪里?”
女员工说了个他知道但很少听到的地名,那里跟程溪老家离得似乎挺近。
“黔州到京州,你还跑挺远的。”周衍东说。
女员工解释道:“我男朋友调到京州工作,所以我就跟着过来了。”
周衍东沉默。
自己和程溪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
周衍东对别人的感情生活没有任何兴趣,端着咖啡正要离开,又听她开口:“不过来这里没多久,他就跟我分手了。”
“哦。”周衍东冷淡应道,明知不该对号入座,可心里就是不太舒服。
他走到茶水间门口,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着还愣在原地的女员工,问:“你是贺宇那个部门的吧?跟着张景辉他们组负责黔州那个助农项目?”
女员工点点头。
周衍东明白人事为什么留她了,毕竟本地人更了解当地情况。
这个项目之前搁置过一段时间,原来那位高薪聘请的项目组组长被对家挖了过去,张景辉临时受命当组长,能力却十分有限。
“你最近工作上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周衍东目光扫过女员工脖子上挂的工作牌,得知她叫林安玥。
“特别的安排?”林安玥想了想,摇头,“好像没有……每天坐班,不算特别吧……”
“明天我会安排张景辉去黔州出差,跟那边的区域负责人对接一下,尽量把线下实体和整条产业链都做起来。他这人脑子不够灵光,在那又人生地不熟的,不了解风土民情,你跟他一块儿去。”
突如其来的出差安排让林安玥懵了片刻,正要开口,又听周衍东说道:“你俩看起来脑子都不大灵光,还得加个人。”
周衍东上下打量林安玥,脑海里浮现张景辉那文弱书生样儿,沉思片刻,说:“贺宇带你俩去,他挺彪悍。”
林安玥微微摇头:“其实我们黔州人民挺好的,很多地方的农民都淳朴友善,没您想得那么难对付。”
周衍东瞥她一眼:“我是怕你去了穷乡僻壤的地方出事儿,张景辉可保护不了你,贺宇那身腱子肉估计还行。你要出什么事儿就是工伤,公司得赔不少钱。”
林安玥脸上刚褪下去的绯色又浮了上来。
周衍东以为她脸这么红,纯粹是因为自己误会了他而感到羞愧。
他回到办公室,一坐下就掏出手机点开。
尽管极不愿意承认,可他还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等程溪主动联系自己。
然而,短信、来电记录、社交平台,都没有程溪找他的痕迹。
他放下手机,不到三分钟便再次拿起,短信、来电记录……统统再检查一遍,依然跟三分钟前一样。
他把手机从静音模式调成震动,等了一会儿,从震动调成铃声,然后逼着自己不去看它,埋头工作,可没过几分钟,又开始走神。
程溪应该是睡了,他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心想。
就是因为睡了,才没有主动找他。
可这回他都主动提分手了,说得还这么绝,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即便她已经不爱他,在这种情况下,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完全不放在心上安稳入睡的。
周衍东不知道程溪能否安心入睡,他只知道,自己压根没法安心工作。
一杯意式浓咖啡确实让他提起了精神,提神的同时,他的心也浮躁得不像话。
手机又放下的行为,使他无法自欺欺人。
周衍东第无数次埋下头来看资料,提笔刚要划重点,办公室门被叩响。
叩门声很轻,断断续续的,敲两下,停一会儿,弄得周衍东更加心烦,皱紧眉头扬声呵道:“进来!”
门被推开,外面的人走进来。
周衍东没想到会是林安玥。
他愣了片刻,眉头依然紧皱,歪着脑袋瞧她。
“周总,我想请问一下,明天打算安排我和宇哥他们几点出发呢?”林安玥走到距离办公桌两米开外处停下脚步。
周衍东:“尽量中午之前出发。”
林安玥点点头:“好的。”
周衍东低头看着桌上资料:“以后这种事不用跑我办公室来问,打电话就行。”
林安玥:“抱歉周总,我知道了。主要是不知道您办公室电话号码,也没有您手机号。”
周衍东头都没抬,敷衍回应:“嗯,下次让王秘书转达。”
林安玥:“好的,周总。”
几秒过后,周衍东抬眸,刚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怎么着,要留在我办公室过年啊?”他一肚子火,脾气随时可能被引爆,理智和教养让他压制住了火气,没有迁怒于人,但此刻的表情和语气,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林安玥被他吓到,不禁后退一步,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那个……我、我其实还没有转正,现在还是试用期,很怕这次出差做不好本职工作不说,还会托宇哥和辉哥后腿……所以,我想提前找您做做功课……周总,您能跟我说说这次出差我的主要任务,还有到了那边的注意事项吗?”
周衍东脸上的不悦更深:“你多大?”
林安玥老实回答:“二十二岁。”
周衍东:“大学刚毕业?”
林安玥点头。
周衍东也点了点头:“你要是工作个一两年,就不会做出这么冒昧的举动了。”
林安玥被他说得羞愧不已,头瞬间埋下来,咬着唇不作声,内心挣扎一小会儿,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周衍东着实烦她,也确实怕她这次出差搞砸事情。黔州的项目还是挺重要的,对家用了各种法子从他这里挖去好几个得力助手,现在公司的主心骨要么这阵子必须留在京州,要么都在全国各地出差,能派去黔州的,也没几个,而这些人里,又没有像林安玥这样的本地人。
周衍东叹了口气,在桌面和抽屉里找了又找,没找到这个项目的计划书,便让林安玥自己打印一份,然后按照计划书,以及他所了解的那边的情况,逐一给她讲。
零点刚过,周衍东手机忽然响了,他正拿着笔和计划书边讲边划重点,听见铃声,瞬间激动地抬手去拿手机,胳膊抬得太猛,手没协调好,半空中一松,钢笔被甩了出去。
他没管钢笔,拿起手机赶紧接通,压根没仔细看屏幕上的来电备注。
“东子,你在哪?”那边的人问道,语气沉重。
听见声音的刹那,周衍东方才猛然提起的心脏倏地又狠狠往下坠落。
他不作声,那头追问:“你到底在哪?”
他依然不答,直接挂断,还把手机关了。
肯定是方姨那个碎嘴子,把他和程溪闹分手的事儿告诉母亲,母亲才打电话找他,想要劝和,周衍东心想。
即便现在没跟母亲通话,周衍东仿佛也能听见她在耳边叨叨个不停,心烦得要命。
他晃了晃脑袋,长叹一口气,抬头看见林安玥已经将钢笔捡起来,伸手递给他。
周衍东道一声谢,接过钢笔,发现这支笔前段已经摔裂了。
这去年生日那天,程溪送他的礼物。
他想不明白,这支笔材质明明很好,自己刚才明明没有用力摔,怎么就裂了呢?
他盯着这条裂缝,恍然间产生一种幻觉,仿佛看到了自己和程溪之间,那道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他们分隔开来的裂痕。
裂痕越来越宽,越来越长,他和程溪,也越来越远。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沉默,周衍东回过神,拿起听筒。
“东子,你快——”
尹岚话没说完,周衍东手掌往额头上一拍,语气充满不耐:“妈,您有完没完?老这样有意思么?程溪又在家躲房间里哭,方姨见着了,劝也劝不好,就打电话给您,您又打电话给我,想劝劝我,让我回去劝程溪,是么?这套流程我都能背下来了!”
尹岚插不上嘴,只能等他埋怨完,听他那边没声了,才开口说道:“也不光是要劝你,就是——”
这会儿周衍东耐性消磨殆尽,听见母亲声音就烦:“时候不早了,您赶紧歇着吧,凌晨了都!昨儿不是说过,再也不管我那些破事儿了么?”
尹岚头疼又心堵,骂他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现在骂什么都没有意义,长长一声叹息,语气无奈至极:“我就是想管,以后也管不了了。东子,程溪收拾东西走了。”
周衍东蓦地愣住,眉头忽皱,心脏猛然提起:“走了?”
尹岚:“对,大晚上的,一个人走了。”
周衍东一只手紧紧攥住电话听筒,另一只手,紧紧攥住程溪送的那支钢笔。
那支已经摔出裂痕的钢笔。
他倒抽一口气,不知怎么,话都说不利索了:“她怎么——怎么……大晚上的,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门?方姨呢?”
尹岚:“那会儿已经很晚了,方姨都睡下了,迷迷糊糊听见外面关门声,反应过来是程溪出门,赶紧上去看,程溪果然不在房间!
“方姨追出去时,估计她都到楼下了,方姨穿着拖鞋本着电梯跑,眼看着快进电梯,结果拖鞋飞出去,自个儿摔了一跤,疼得压根跑不动,这才给我打电话。
“我赶紧带着司机过去,让司机送方姨去医院检查,然后我去找物业调监控,查到程溪上了一辆出租车,可监控那个角度,压根看不清车牌号!”
周衍东心急如焚,却仍选择自我安慰:“没准儿她只是,只是待在屋里太闷了,想去散散心……”
尹岚:“散什么心啊?你见过谁大晚上拖着行李箱散心的?方姨告诉我,你俩闹分手呢,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这张狗嘴说了什么让人寒心的话,逼得人家大半夜拖箱子离开?”
周衍东仰头,望着天花板沉默。
尹岚焦急追问:“问你话呢!从小到大,除了你爸,谁不是疼着你惯着你,少爷脾气本来就大,事业做起来之后,脾气更是冲,难得见你给个好脸,程溪估计忍你忍得够久了。东子,你是不是骂她了?”
周衍东:“我跟她提了分手。”
尹岚惊讶:“你提的分手?”
周衍东:“对。我俩确实又闹别扭了,我心里烦,那会儿也不想再忍着让着,就跟她说我俩完了。”
尹岚:“哎不是,这么久以来,你忍什么,让什么了?都是人家程溪在忍在让!”
周衍东心里憋屈,觉得自己的委屈没人理解,又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解,沉默片刻,问:“她走多久了?”
尹岚:“我刚从方姨那儿知道她走了,就赶紧打给你,你不接就算了,还关机,我只好打公司电话。”
周衍东算了算时间,距离现在没隔多久,就算坐车,也不会离公寓很远。可问题是,压根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是去往火车站还是机场,又或者只是随便找家酒店先住着?
京州好几个火车站,机场也有两个,酒店更是数不胜数,该往哪里找?
就算去派出所报失踪,时间太短,警察压根不会立案。
周衍东没有头绪,心如乱麻,沉默好一会儿,问母亲:“您现在在哪儿?”
尹岚:“我在公寓,这会正在你们主卧,看了下柜子和抽屉,程溪很多东西都没带走,首饰盒里的首饰估计一件也没带,行李箱里只装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
,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衍东又问:“您给她打过电话么?”
尹岚:“净问些废话!我能不给她打么?她跟你一样,关机了,一开始我就没打通!”
周衍东:“我试试。”
他挂断电话,抱着一丝期望按下程溪手机号码——那个他早已倒背如流的号码。
机械的女声响起,戳破了他这最后一丝幻想。
周衍东放下听筒,抬眸看见林安玥,才想起她一直在这儿。
见林安玥神情别扭,身体微微发抖,周衍东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林安玥面色通红,小声说道:“周总,我、我内急,好想上厕所……”
周衍东见她一副快憋炸了的样子,叹了口气,指了指休息室:“里边儿有厕所。”
“谢谢周总!”林安玥夹着腿小碎步跑进休息室。
休息室里的东西只有他和程溪用过,一想到林安玥在使用马桶,周衍东就不舒服,决定明天一早就让清洁阿姨来给厕所全面消毒。
他抬起左手,摊开掌心,看着那支静静躺在掌心上的钢笔,以及笔身上的裂痕。
怎么就摔裂了呢?
周衍东想不明白。
自己和程溪之间,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周衍东也想不明白。
他盯着钢笔,脑子里乱作一团,不知不觉失了神。
办公室外又有人叩门,不轻不重的三声。
周衍东以为是哪位下属,应道:“进。”
他抬眼望过去,看见从门外进来的人,蓦地愣住。
“程溪?”周衍东震惊的目光落在程溪和她身旁的行李箱上。
周衍东忽然意识到眼下情况有多严重,疾步走到她身边,攥住她手腕要带她出去。
“大晚上来这干嘛?走,回家。”
话音刚落,休息室传来开门声,林安玥从里面走出来。
第43章他失声痛哭。
办公室里的三个人同时愣住,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另外两人的身上来回转。
林安玥虽然很懵,但很快便看出来面前这个拖着行李箱的陌生女人和周衍东关系不一般。
她赶忙解释道:“我、我、我就是来上厕所的!你别误会啊,我和周总——我们我们……”她看着程溪蓄满泪水的双眼,还有脸上酸楚的神色, 意识到当下这个巨大的误会害得这姑娘伤透了心……
越想解释越着急, 越着急越语塞, 林安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 舌头都快捋不直了。
“我就是借用一下周总休息室里的厕所,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对、对不起啊, 你,你千万别误会!”
程溪不作声, 收回在她身上的目光,看向周衍东。
此时此刻,周衍东当然很想立即解释清楚, 可眼下这情况说得越多越像欲盖弥彰,他看着程溪, 低声开口:“你愿意给我……”
周衍东低头, 不知怎么,顿了顿, 又抬起头来, 目光回到程溪脸上:“你愿意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程溪也看着他, 扯着唇角轻轻笑了:“你觉得还有必要解释吗?”
她摇了摇头, 继续说道:“你没有错,周衍东,我们已经分手了,所以不管你今晚找了谁, 跟谁在一起,跟谁做了什么,都跟我这个前女友没有任何关系。”
她转身欲走,林安玥飞快冲到前面张开胳膊拦住去路。
“哎别别别!你先别走!那个……我从头到尾跟你说吧。就是我、我今晚在楼下茶水间碰到了周总,然后周总安排我去出差,可我就是一实习生,还在试用期,那很多地方自然都不懂,突然被安排出差,还是跟一个比较重要的项目,就特别不自信,特别怕把事情搞砸,所以才上来找周总,让他跟我说一些重点需要准备什么。
“周总很耐心地跟我讲了,我、我突然内急,借用了一下厕所,没想到你来了……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林安玥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没有底气。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可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么一个情形下,听起来就像是偷吃被抓后胡乱编造,尤其是自己现在满脸通红,看起来似乎很心虚的样子。
程溪默不作声瞧着她,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眼里的泪水早已滚落。
她目光空洞,看不出对林安玥有什么怨恨和愤怒,只是这种悄无声息的平静,比歇斯底里的发泄更叫人无法安心。
“对不起……”林安玥满脸愧疚,“其实我和周总刚认识不久,我们真的只是——”
“滚出去!”
不等林安玥把话说完,周衍东怒吼打断。
她吓一跳,咬着唇看着他,这一幕被程溪瞧在眼里,当他们两个是在做戏给自己看,面上浮起一丝苦笑。
被周衍东这么一吼,林安玥赶紧逃似的跑了出去,连办公室门也忘了给他们关上。
周衍东头疼得要命,阴沉着脸走过去将门关上,反锁,然后回到程溪面前,看着她又问一遍:“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程溪笑了笑,还是那句反问:“你觉得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吗?”
周衍东深吸一口气,摇头,认认真真盯着她:“当然有,因为不管这个误会看起来多真实,它都是误会,你明白吗?我和那个女员工——”
程溪吸了吸鼻子,唇角扯出一抹笑,眼里却没有任何温度,摇着头打断:“没关系的,周衍东,我不怪你。我……我来找你,就是突然想跟你道个别,想跟这段青春,这段有你的回忆,好好道个别……”
周衍东眉心忽地紧皱,一把攥住她手腕,面色冷得骇人:“你要去哪?”
程溪不作声。
他又问一遍,语气里甚至带着怒意:“你要去哪!”
程溪把头埋得很低,索性闭上双眼。
他眼里早已蓄满了泪,眼睛一闭泪就滚落出来,雨滴似的,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
“程溪,我最后问一遍,你他妈要去哪儿?”周衍东低吼。
程溪闭着眼不看他,像是不想看,也像不敢看。
她脖子瑟缩一下,眼睛闭得越发的紧,摇了摇头,颤颤声开口:“我去哪都不关你的事。”
周衍东气得冷笑:“怎么不关我事?”
程溪忽地睁开眼睛,泛红的双眼直视着他,苍白嘴唇微微发颤,苦笑从嘴角蔓延:“怎么会跟你有关呢?你是我的谁?丈夫吗?我们又没有结婚。男朋友?我们已经分手……”
她停下来,轻轻哼笑一声,蓄着泪水的亮晶晶的眼睛望向他。
“周衍东,其实你对我早就已经没有感情了,既然如此,不如趁早放手,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周衍东不住地摇头,双目猩红:“谁告诉你我对你没有感情的?我爱你爱了那么久,爱得那么深,我那么年轻就跟你在一起,我给了你我能给的一切!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有变质过,是你——”
程溪打断道:“或许确实没有变质,可它变淡了,不是么?变得很淡很淡,变得我几乎感觉不到!不,不是几乎,是完全……周衍东,我完全感觉不到你还爱我。”
周衍东听着这话,仍是不停地摇头,忽然笑了,手掌扶着额头冷冷抽气,沉声问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怎么就他妈的变成这样了!”
程溪流着泪,也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明明一开始,你很爱很爱我,我也很爱很爱你……可是现在——”
她咬着唇,没法再说下去。
周衍东双手抓住程溪胳膊,目不转睛盯着她,神情和语气满是压迫感。
“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程溪不看他,也不作声。
他握着她胳膊的那双手,不自觉收了收力,紧追着问:“我只要你一句话,程溪,你老实告诉我,现在还爱我吗?”
程溪痛苦地蹙眉:“周衍东,你弄疼我了……”
她想睁开他,力气却远不如他。
周衍东松了松手,没有彻底放开,锲而不舍地问:
程溪脸上浮现一抹冰冷笑容:“当初你还说过,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你都会给;当初你还说过,你要给我一辈子的幸福。
“当初你说过的很多很多好听的话,后来你总是不断反悔不断推翻。对,周衍东,你总有理由,总有苦衷,你每一次背弃对我的承诺,都是那么理直气壮,每一次我生气,你甚至不愿意耐着性子好好哄哄我!为什么呢,周衍东?”
周衍东正要开口反驳,程溪淡淡笑了笑,抢在他前面自问自答:“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花时间花精力花心思来好好哄一哄,我跟你有着云泥之别。
“无论你怎么用金钱来富养我,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穷酸的,上不得台面又拿不出手的小城镇来的村姑。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给我幸福,行动上却又总是让我深切感受到我们之间的不平等。
“我受够了,周衍东,我受够这种生活了,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等了!很高兴你愿意跟我分手,我求之不得。”
说完,他转身迈出脚步,下一秒便被周衍东拽了回来。
他攥着她腕子,力道收得越发的紧,见她眉心紧蹙,心知弄疼她了,也绝不肯松手。
“凭什么你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当初是你死乞白赖要跟我在一起的,现在拍拍屁股走人,程溪,你有没有心?”
程溪听着这话,气得浑身发颤,面上却带着笑,冷冷开口:“我没有心?周衍东,你说的这叫人话吗?咱俩之间到底是谁没有心?”
周衍东,指着自己,也气得发笑:“我没有心,我如果没有心,会把你从广城接回京州?我如果没有心,会心心念念想跟你再有个孩子,有个家?我如果没有心——”
程溪闭上眼睛摇着头打断:“你说的这些,都做到了吗?我们之间有孩子吗?所谓的家,那个公寓,对我而言真的是家吗?你一个月回来几次?别说了,周衍东我求求你别说了……你放过我吧……我的心真的好痛啊……
“认识你之前,我只是穷,可我穷并快乐着,我凡事靠自己,拼命赚钱、攒钱,每一天都带着希望活下去。认识你之后,你亲手一次又一次掐灭我的希望。
“是,你让我住进了大房子,好房子,在家有保姆照顾,出门有豪车接送,这些别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却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宁愿我们住着小小的房子,我自己照顾自己,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每天下班尽早回来,偶尔加加班也行,我在家等你吃饭。等你回了家,晚上两个人在被窝里聊聊天,说说心里话,笑着打打闹闹。
“我们知冷知热,金钱权力地位都排在对方之后,我们永远是彼此心里最重要的那一个。周衍东,这才是我向往的生活,这么久了,我终于看明白了,你给不了我这种生活。
“无论我怎么用力地要,无论你怎么地给,我们都无法达成一致,谁也满足不了谁。”
听到这,周衍东点了点头,坦然承认道:“没错,我确实给不了你这种生活,并且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种生活。你觉得金钱权力地位没那么重要,我不这么觉得。
“它们很重要,程溪,当你没有了这三样东西,谁都能践踏你,折磨你。”
程溪:“我不是说完全不要这三样东西,只是,已经够了,你和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周衍东摇头:“不,还不够,远远不够。那张照片——”
他顿了顿,脑海里又浮现起那段记忆,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睛红了几分。
“那张气得你流产的照片,如果当时我权高位重,那张照片怎么会出现?那几个老东西怎么敢配合周庆显一起来坑我陷害我?如果你的父母有钱有权有地位,周庆显又怎么会强烈阻拦咱俩结婚?
“程溪,咱们过日子不能只考虑眼前,得把目光放长远。我知道你只想过小富即安的生活,这样不行,小富是远远不够的。”
程溪没再反驳,看着他沉默良久,大概是觉得跟他说不通,便放弃了争辩,点点头:“对,确实不够,但这个问题不会再困扰我们了,你有你的想法和选择,我有我的决定。”
周衍东:“你的决定就是——离开我?”
程溪语气坚定:“对,这不是你希望的吗?分手可是你提的。”
周衍东:“那也是你逼的,不是吗?你让我觉得,你不再像从前那么爱我,你有二心。程溪,为什么——”
程溪冷笑:“我有二心?谁深更半夜和女员工在办公室里?谁的女员工深更半夜从他办公室的休息间出来?谁主动提的分手?所以,周衍东,咱俩到底是谁有二心?”
周衍东烦躁地摸了摸后脑勺:“说到底你就是不肯信我呗,你还觉着我跟林安玥有什么猫腻?程溪,你要这样就没意思了。”
程溪脸上仍挂着笑。目光冰冷如霜:“对,我没意思,你找有意思的去。”
她甩开周衍东不知不觉松了力道的手,快步向门口走去,被他三两步就超过,挡在门前。
“你今晚别想出这个门,要走也得天亮了走。现在放你出去,出事了怎么办?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程溪苦笑:“父母?爱怎么交代怎么交代呗。如果我出了事,你只要给他们足够多的钱,对他们来说就算是一个好交代。他们眼里只有我弟弟。”
这话说得周衍东心里揪着疼。
他抬手想摸摸她脸庞,被她躲开。
手停顿在半空,周衍东僵了片刻才收回,目光不肯从她脸上挪开,轻声哀求:“别犟了,程溪,去休息室睡一觉,明天一早,你要去哪我都送你。”
程溪低头避开他目光:“谢谢,不需要你送。”
周衍东倒抽一口气,长长叹息:“行,都听你的。我只有一个要求:天亮了再走。”
他从她手里抢过行李箱,牵着她的手往休息室走。
这回程溪没有躲,也没挣扎,跟着他来到休息室。
周衍东关上休息室的门,顺手反锁。
“先去洗把脸,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看着她满脸是泪,周衍东心疼坏了。
程溪没有拒绝,默不作声走进浴室。她脸上未施粉黛,直接用冷水冲了冲脸,抽出一张纸巾,将挂在脸上的水珠擦掉,出来后,做了一个让周衍东惊讶的举动。
她走到周衍东跟前,张开双臂抱了抱他。
她抱得很轻,松开得很快,松手后,仰着脸凝望他,微微扬起唇角,笑一笑,带着重重的鼻音说道:“周衍东,谢谢你。虽然你给我带来过很多很多痛苦,可你也曾经带给我很多很多快乐。
“我会记住这份快乐,记住曾经满怀希望,努力呵护彼此的我们,记住那段在广城的回忆——我最珍贵,最难忘的回忆。”
笑意从她的嘴角蔓延开,没有丝毫苦涩。
有那么一瞬间,周衍东似乎看到了当年在广城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晚上,在她脸上看到的笑容。
那么纯真,温暖,美好。
他点了点头,别过脸,看向别处,沉默好一会儿,问:“你已经决定好了,对吗?”
“是的。”程溪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坚定。
周衍东长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唇,轻笑中透着几分无奈:“行吧?我给你你想要的自由,天亮了我送你走。”
程溪摇着头拒绝:“不用,真的不用。”
他坚持要送:“听话。”
脱口而出这两个字,两个人都愣了愣。
还是这么爱让她听话。
程溪轻轻笑出了声,笑里又浮出了苦涩。
“你看,周衍东,我永远做不到听话,而你需要一个听话的。”
周衍东不再反驳,淡着脸陷入沉默。
么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你饿不饿?”
程溪摇头。
他又问:“要喝水么?”
程溪还是摇头。
他说:“行,那你睡吧,我出去忙会儿工作。”
他走出休息室,替她关上门,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目光紧紧盯着休息室的那扇门。
他以为程溪会出来,但程溪没有。
就这么静静坐了半个小时,他起身,走到休息室门口,轻轻推开门向里看去。
程溪躺在床上,闭着眼,已经睡着。
落地灯散发着微黄的橘光,落在她脸上,昏暗不明中,她的面部轮廓圆润柔和。
凑近这张没有表情的熟睡的面庞,周衍东看到了未干的泪痕。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没发现睫毛颤动,确定他没在装睡。
她是哭着睡的,周衍东心想。
有多少个夜晚,他是哭着睡着的?周衍东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段感情走到现在,他们都没有给到对方想要的。
彼此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这裂痕如同那只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钢笔,摔坏之后,永远无法修补,无法复原。
周衍东伸出手,想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又怕弄醒她,指尖即将触碰到脸庞时,终是将手收回,转身走了出去。
周衍东坐在办公椅上睡着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回到办公室后,他靠着椅背,仰头望天花板。
办公室只亮了一盏台灯,他将台灯调到昏暗,就着那一点点光,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他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没有喝酒,那吊灯却有了重影。
他闭上眼睛,感觉天旋地转,一阵眩晕过后,脑海中自动播放起过往与程溪的点点滴滴。
他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
他们的第一个夜晚……
程溪很喜欢雪,说下雪的冬天像童话世界,有一次说完这话,又目光哀愁感叹:根本没有童话,这个世界,根本不像童话故事里那么美好。
他记得那会儿自己握住她的手,亲了亲她手背,笑着说,我会努力为你创造一个童话世界。
他承诺过的。
可是一切都搞砸了。
他不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原因,可是他想总不能怪程溪。
他们之间总有一个人要负责。
周衍东不认为自己得负全责,可他又不得不负起全责。
他不得不承担创造出这个烂摊子的唯一主谋的罪名。
他知道程溪没有错,也终于明白,他们真的不适合。
周衍东在回忆和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睡去。
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晨光透过办公室薄薄的纱帘照了进来。周衍东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盖着一张浅灰色毯子。
这毯子平时都是叠好放在休息室沙发上,他反应过来什么,猛地起身,毯子从身上掉落。
周衍东冲向休息室。
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夜,身体格外酸痛,可他顾不得这点痛。
休息室的床上没有程溪,浴室里也没有。
周衍东慌乱搜寻着里面的每一处,甚至打开衣柜,嘴里不断念叨:“程溪,程溪……”
他从休息室出来,垂头丧气,如同一只败犬。
他最爱的程溪,他在很年轻时爱了那么久的程溪,到底还是走了。
程溪走之前,还给他披了毯子。
他记得以前有一次吵架,她出门上班前,也给在沙发上睡着他披了毯子。
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周衍东没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他一动不动站在办公室中央,心脏痛得呼吸不畅,恨不得立马死掉。
可偏偏又死不掉。
办公室门口传来动静,有人按下把手,紧接着,门开了。
他扭头看去,母亲从外面进来。
“东子,我在公寓等了一夜,程溪没回来。要不……要不咱们报警吧!”
尹岚抓着周衍东胳膊,满脸焦急。
周衍东不作声,低头愣愣地看着地板。
尹岚又说道:“现在报警估计警察也不会立案,要不还是去跟你爸说说,让他找找关系?他在公安局有人脉,问一下问他们能不能——”
周衍东摇着头开口:“不用了,程溪走了。”
尹岚没听明白,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废话?我当然知道程溪已经走了。关键是,她去了哪儿?现在怎么样?还安不安全?妈妈担心的是这个!唉,这姑娘也是,太犟了……”
周衍东抬头看着母亲,声音沙哑:“程溪昨晚来办公室找我,我们彻底聊开了。她在里边睡了一觉,今早走的。”
周衍东扬了扬下巴,目光看向休息室。
尹岚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见休息室门敞开着,疾步走过去,在里面找了一圈,直到确认里面没人,才彻底死心,埋怨道:“你怎么就让她走了呢?”
周衍东笑得苦涩:“她昨晚就要走,我拦住了,逼着她在这儿睡了一晚,就怕她一个人在外边,大晚上出事儿。”
尹岚沉默一会儿,叹气:“她来找你,估计是想跟你做最后的道别。你俩真是……”
她摇摇头,心里实在不好受,说不下去了,沉默地望着窗外,拉开纱帘,推开窗户透气,嘴里念叨着:“你以后少抽烟,对身体不好。”
“嗯。”周衍东敷衍地应一声。
尹岚从窗边回来,走到儿子跟前,摸摸他阴沉的脸,发现他瘦了一圈,神态憔悴而疲惫。
到底是自己儿子,做母亲的看着心疼,尹岚吸吸鼻子,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想了想,柔声说道:“东子,人最重要的是向前看。无论过去发生什么,都已经过去了,过好现在未来才会更好。”
周衍东点点头,说:“知道了,谢谢妈。”
他面无表情说着这话,眼里黯淡无光。
尹岚沉默片刻,原本还想安慰他,不知怎么,埋怨的话脱口而出:“程溪这孩子也真是,非要走也行,又不是不让她走,怎么闷不吭声就走了呢?提前说一声,我去送送她,好好道个别不行吗……”
说到这,尹岚声音颤得厉害,没法再说下去。
周衍东看着母亲,抬手抹抹她脸上的泪,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妈,别想这事儿了,您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没准她到地方了会跟您说一声。”
尹岚问:“她有说要去哪儿吗?”
周衍东摇头。
尹岚又问:“他是去了车站还是机场?”
周衍东仍是摇头。
尹岚怨道:“你也真是,她都到这儿找你了,也不好好问清楚!”
周衍东:“我问了,她死活不肯告诉我。”
尹岚沉默,过了一会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内心挣扎片刻,还是开了口。
“东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只是这个事儿吧,现在对你而言,不知道算是喜事儿还是坏事儿。”
周衍东笑了,面色无奈:“妈,我现在觉得什么事儿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好能好到哪儿去?坏能坏到哪儿去?您就直说吧,别藏着掖着。”
他看得出来,母亲其实很想告诉他。
尹岚低头,避开他目光,小声说道:“我决定跟你爸爸离婚。”
周衍东愣了愣,目光闪过一丝惊讶。
他确实没想到母亲会做这个决定。
“怎么突然——”
他话没说完,尹岚打断:“不是突然,我已经想了很久。这么多年,我跟你爸爸之间,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可要说我有多爱他,那也是不可能的。
“以前在广城你跟我聊过一次,那次以后,我总是时不时想起你的话。后来你爸爸跟张文明他们坑害你,我更加厌烦他——不,应该说是憎恶。我俩关系越来越差,你后来几乎不怎么回家,所以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跟他大吵过好多次,他觉得我变了。我确实变了。我想,之前很多年自己都像瞎了眼。直到这两年才慢慢清醒过来。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感谢他,不再觉得他是我和我们家族的救世主。
“或许不嫁给他,我嫁给另一个男人,这辈子会活幸福很多,而我的家族也未必不会东山再起。”
周衍东沉默许久,问道:“你要离婚,周庆显知道吗?”
尹岚点了点头:“知道。”
周衍东:“他同意了?”
尹岚:“一开始不同意,但我坚持要离,并且放弃分割财产,也就是说,我宁愿净身出户,也要彻底离开他。因为我知道,我不会一无所有,我身后还有我儿子。
“其实我跟程溪某些方面挺像的。她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我也是。当然了,我知道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不过妈妈并不是一个没有优渥物质生活就活不下去的人,吃穿用度过得去就行,所以你不用担心妈妈会给你带来很大负担。”
周衍东连忙摇头:“妈,我当然会给您养老,会让您过得很好,不会比跟周庆显在一起时差的。”
尹岚笑了笑,问道:“妈妈跟他离婚,你不生气?”
周衍东反问:“为什么要生气?妈,您早该离了。”
尹岚叹一口气:“妈妈一把年纪,这时候离婚,肯定会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别人怎么说我都行,我就怕……就怕自己给你丢脸……”
周衍东轻哼一声,嗤之以鼻:“爱说说呗,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嚼舌根的长舌妇。过日子不能只看面子,还得看里子,里子不好,面子再光鲜有什么用?人是为自己而活,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你有权利追寻自由和幸福。妈,我真为您高兴。”
这番话让尹岚红了眼眶,她没想到儿子竟会这么理解自己,长舒一口气:“谢谢你愿意理解妈妈。把这事儿说出来,妈妈心里好受多了。其实告诉你我要离婚这事儿,也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人在一起注定会变成怨偶,倒不如分开,彼此都自在。
“如果你跟程溪强行绑一块儿,等到了我这个岁数,大家都过腻了,厌恶——甚至憎恨对方,这个结局就不美好了。倒不如把好的那一面留在回忆里,往后想起对方,更多的是幸福和感动,而不是憎恶。”
尹岚抬手轻抚儿子脸庞,劝道:“东子,看你这脸色,一晚上没睡吧?快去歇歇。”
周衍东点头应了一声,送母亲到办公室门口:“放心,我还年轻,熬得住,您回去吧。”
看着母亲走进电梯,他关上办公室门,去浴室洗了个澡,换身干净清爽的衣服。
沐浴后身体舒服了些,头脑也清醒很多,他站在落地窗前,掏出手机写下这样一条短信——
【不管你去哪里,都祝你有更好的未来。】
打完那个句号,手指停在发送键上空,周衍东最终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删掉,退出了短信页面。
今天事情多,得开会,得考察,得外出谈合作,他一样没落下,强打起精神,事事都干得很好。
下班后有个应酬,原本想推掉,最终还是去了。
不去应酬,这么早下班,该去哪呢?
办公室,休息室,公寓,都有过程溪的痕迹。
即便去程溪没有呆过的房子里,脑海中程溪的脸也依然挥之不去。
喝点酒就好了,最好喝醉,醉到断片儿,什么都想不起来,倒头就睡,这样才能睡得安稳,周衍东心想。
他在饭局上喝了一轮又一轮,醉得一塌糊涂,但现在酒量似乎锻炼出来了,并没有断片儿,只是被司机从饭店扶出来,在车后座红着脸说胡话。
“程溪,给我找件黑衬衫,我不要白的,白的穿着跟大堂经理似的。”
“程溪,我想吃面,清汤挂面,不要葱花,要香菜!”
“程溪,你穿粉裙子特好看,一点都不土,特青春明媚,我喜欢……”
“程溪,我渴了,给我泡杯茶去。”
“哎,程溪,别闹了成么?总跟我作妖,真他妈烦!”
司机知道他这段时间不怎么回公寓,猜测可能是跟程小姐吵架了,这么听来,心想八成猜对了。
“周总,您今晚去哪儿?”司机问道。
周衍东说:“还能去哪儿,回公寓呗!再不回去,程溪该跟我闹了,又说我忙工作忙工作,成天不着家,唉,听着真烦。”
司机奉命将他送回公寓楼下,停好车,扶他上楼。
已经晚上十一点,方姨刚睡下没多久,听见门铃响,以为程溪回来了,赶忙穿好衣服出来开门。
见司机扶着醉醺醺的周衍东,摇了摇头,叹气:“哎呀,这是喝了多少?”
司机说:“今晚周总可没少喝。”
方姨心知他为什么喝那么多,看破不说破,跟司机道了声谢,和司机一起将他扶到楼上主卧。
周衍东是被渴醒的。
他闭着眼,喊了程溪好几声,让她倒水,没人回应,他不悦地撑起身子,睁开眼,在漆黑的房间中四处找寻,然后打开灯,被灯光晃的半眯着眼。
“程溪?”他又叫了一声,适应光线后,左右看了看,发现床上只有自己,随即想起来,程溪早已离开。
他坐在床上,弓着背,低着头,沉默好久好久。
墙上时钟走过凌晨四点,周衍东掀开被子下床,。腿有些麻,他忍着不适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下半杯,握着杯子在房间里慢慢走。
周衍东先是来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发现里面很多程溪的衣服。她最爱穿的那几件没有,应该是带走了。
他给她买过很多衣服,都挺漂亮——以他的审美来说,他觉得很好看,并且价格不菲。
但程溪不怎么爱穿那些贵的衣服,来来回回都只穿几件她自己买的平价服装。
周衍东又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桌上的木质首饰盒。
他给她买的所有首饰一样不少都在里面。
周衍东打开梳妆台最上层的抽屉,那些以前给她囤的名贵护肤品也都还留着。
打开最后一层抽屉时,周衍东愣住了。
这一层主要装胸针之类的小饰品,这些饰品上面,多了张照片。
一张周衍东从没看过的照片。
他将照片拿出来。照片上,程溪站在故宫一面红墙前。
这是冬天的故宫,落雪的故宫。
白雪,红砖,灰蒙蒙的天,程溪穿着米色羽绒服,头戴着白灰格子毛线帽,双手插兜,冲着镜头微笑。
乍一看,她笑得开心,可仔细瞧去,便能发现那双杏眼里藏着哀伤。
一种无法言说,难以察觉的哀伤。
只有失望透顶,却不得不靠伪装成快乐的样子,继续维持表面和平的那种哀伤。
他翻过照片,看见了背后空白面那密密麻麻的字。
【周衍东这个骗子,大骗子!之前答应得好好的,亲口承诺要在下雪天带我去看故宫,结果还是没去,看他那样子,不像装的,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不带就不带吧,我自己有腿,自己能去。方姨要带我一去,我拒绝了她的好意,告诉她我想一个人去那边静静。其实我只是觉得,这么浪漫的地方,这么美丽的场景,必须得跟周衍东一块儿去。他不去,我就自己去。
一个漂亮小姐姐帮我拍的照片。小姐姐真幸福,有老公和女儿陪着一起逛故宫,拍完照片,把相机还我,小姐姐就挽着老公的手,牵着女儿,笑嘻嘻往前走。真羡慕她……
写到这,我又哭了。真没用,出事了,难受了,只会哭!周衍东大概就是嫌我总爱哭,才越来越少回来吧……
我好想他啊,我好想好想抱抱他,也好想好想他抱抱我啊……】
周衍东将照片翻回正面,在右下角,看见了拍摄当天的日期。
他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想起来了,在程溪流产前,那天晚上,他答应过要带她去看雪中的故宫。
他把这个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听见程溪在睡梦中骂他——
“周衍东你个大骗子!说话不算话!”
那会儿,他当这是梦话。
如今想来,其实压根不是。
其实程溪只是假寐。
其实程溪……彻夜未眠。
他答应过她的啊,要带她去看雪中的故宫。
他如此郑重地答应了,却又如此轻易地忘记了。
周衍东捧着这张照片,望着照片中程溪微笑却哀伤的脸,失声痛哭。
第44章第十一年。
自打记事以来, 周衍东极少允许自己哭。
母亲曾经说过,他在幼儿时期也很少流泪。
别的小孩饿了、累了、烦了、疼了……只要不舒服了,都喜欢哭一哭,跟大人撒撒娇, 他却很少这样, 除非实在难受得不行, 才会哭出来。
父亲说这是周家人的特质。
记事以后,周衍东从父亲那里接受到的教育便是“男儿有泪不轻弹”, 对于男人而言,哭, 是脆弱,是耻辱。
眼泪, 是周家人最避讳的东西。
然而这一原则在遇见程溪之后,便被打破了。
这段感情总是能让周衍东情不自禁落泪。
程溪彻底离开的这个夜晚,发现这张照片, 看见照片后面的字的这个夜晚,周衍东哭得像个孩子。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 哭到几点。
最后哭得实在累了, 他蜷缩在床上,没有盖被, 捧着这张照片, 照片上程溪的脸紧紧贴在他心口。
他完全不用努力就能回忆起紧抱着程溪的触感。
拥她入怀的触感那样真实, 而冰冷的现实也那样真实。
他觉得自己好像分裂出了两个人格, 一个在紧紧抱着程溪,一个失去了一生所爱,除了孤独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他就这样硬生生捱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 方姨担心他,上楼敲了敲卧室门,在外面问:“少爷,您醒了没有?早餐想吃什么?”
他听见了,却无心回应,也无力回应。
方姨放心不下,推开门一看,见他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身上没盖被子。
入夏了,天气开始燥热,周衍东怕热,空调开得足,卧室气温很低,方姨开门便感受到一股冷气扑面,赶紧过去给他盖被子。
本以为他睡着了,绕到那一面,才看见他半睁着眼,目光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姨俯身,轻轻推了推他,关切又担忧:“少爷,少爷?”
她叫了两声,周衍东都置若罔闻。
方姨见他满脸泪痕,双目泛红,深长地叹了口气,劝道:“少爷,我知道,刚跟程小姐分开,这让您很难受,这是很正常的,没关系,难受着难受着,就慢慢好了,我相信程小姐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但如果两个人在一块儿总是不开心,分开也未必是件坏事。您看开点儿,说不定以后还能和程小姐再续前缘!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方姨劝了这么多,周衍东只听进去那一句——“说不定以后还能和程小姐再续前缘”。
他心想,不可能了,续不了了。
程溪没法原谅他,而他,也没法原谅自己。
方姨问道:“您饿不饿?起床去洗个澡,下楼吃早餐吧。看您这样子,估计没睡好,要吃碗清汤挂面吗?”
方姨把他当自己儿子,耐心哄着,周衍东摇了摇头,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您出去吧,我自个儿静静。”
劝不动他,方姨没办法,只能叹着气离开房间,关门前,又担忧地朝里面看了好几遍。
下楼后,方姨打电话给尹岚,告诉她这事儿,尹岚说了句“知道了”,便挂断电话。
一个小时后,尹岚来到公寓。
方姨问道:“您还是放心不下少爷,所以亲自过来看看对吗?”
尹岚摇摇头:“不光是放心不下他,还有个事儿得跟他商量一下。”
话音刚落,她俩便看见周衍东从楼上下来。
他已经换下居家服,穿着衬衫西裤,还系了领带,头发清清爽爽,刚吹干的样子,远远看去精神十足,只是离近了看,那一脸的疲态,泛青的眼圈,微红的眸子——憔悴一览无遗。
“东子……”尹岚心疼地唤他一声。
“妈,您怎么来了?”周衍东看上去情绪很稳定,波澜不惊。
尹岚说道:“妈来看看你,顺便顺便跟你商量个事儿。”
周衍东问:“什么事儿?”
尹岚欲言又止,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周衍东催道:“有事儿您直说,甭跟我客气,我得赶时间上班呢。”
尹岚这才说道:“东子,我想搬过来和你住。”
周衍东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行。”
答应得这么干脆,倒让尹岚更不好意思了。
她问:“我搬过来会不会影响你?”
周衍东摇头:“不会,平时我不是加班就是应酬,要么不回来,要么回来得很晚。”
说完这话,周衍东想起以前自己陪程溪的时间实在是少,一想到这,心又忍不住抽疼起来。
尹岚:“我跟你爸爸已经办完离婚手续了。他说那套别墅留给我住,他搬出去,我没接受。我名下也有房子,可毕竟年纪大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难受。
“请多少人照顾吧,好像都填不满内心的那份空虚,只有挨着亲人,才觉得温暖踏实。所以妈妈就想搬来这儿跟你一起住,正好,我和方姨性格投缘合得来,平时我俩在一块儿有得聊,不愁会寂寞。”
方姨听到这句话,自然是高兴的,扭头看向周衍东,等着他决定,周衍东还是短短的一个字:“行。”
他面无表情越过她俩走向玄关,换鞋时听见母亲说道:“你昨晚没休息好,要不……要不先别上班了,在家补补觉?”
周衍东摇头,看都没看母亲:“不行,我得回公司。”
尹岚见他脸色太差,放心不下,疾步走过去,抓着他胳膊不让走:“儿子,听话,你少去公司一天,公司也不会垮。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做事儿做决定都会更好更清晰。走,上去睡觉。”
周衍东挣脱母亲的手,打开门:“您放心,我死不了。”
他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将门关上,徒留尹岚和方姨面对面叹气。
方姨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又看向尹岚,问道:“夫人,程小姐有消息了吗?”
尹岚长长叹息,摇了摇头,说:“她走的那天晚上,程溪去东子公司找过他,在休息室睡了一夜,天亮自个儿悄悄走了。东子说,没准她到了地方,会联系我,知会我一声,可是现在都没消息!唉,也怪我,最开始那会儿,反对她和东子在一起,她心里啊,肯定多少对我有些怨恨……”
说着,尹岚不由得红了眼眶。
方姨一边泡茶一边说道:“您千万别这么想,程小姐不会怨恨您的,她最知冷知热,知好歹。您是不知道,她以前常跟我说您有多好多好,待她多好多好。说您比她的妈妈对她还要好!她妈妈不拿她当自己女儿,您待她倒像是待亲生女儿一样。她对您感激不尽,只是有时候没好意思说出口,怕您觉得矫情。”
尹岚激动道:“真的吗?她真是这么跟你说的?”
方姨苦笑:“我骗您干嘛呀!”
尹岚笑了笑,语气几分埋怨,更多的,却是欣慰:“这孩子也真是,怎么不直接跟我说呢!不过知道她这么跟你说,我心里啊,舒服多了!”
方姨也笑了笑:“能宽慰到您就好。”
两人一起聊天,一起出门散步,顺便去了趟超市买了些菜回来。
下午,方姨做好晚饭,尹岚打电话给周衍东,问他回不回来吃饭,尽管知道他八成会加班或者应酬,听他嘴里说出“不回来”三个字时,她仍是难免失望。
尹岚看着正在盛饭的方姨,问道。
方姨叹一口气:“可不是嘛,少爷工作太忙,很多时候都顾不上程小姐,又不允许程小姐出去上班,她呢,也不太爱出去社交,在京州没朋友,猫在家里的时间居多,肯定闷得难受,她很少跟我抱怨这个,都是夸少爷好,说很知足,少爷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跟她朝夕相处,怎么会不知道,她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唉,他俩分了也好,程小姐再也不用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成天被困在这方寸之间,没了自由。”
说完,方姨又是一声长叹。
尹岚听了这些话,心里越发难受,端起碗吃饭,饭菜都很香,可她吃着味如嚼蜡。
尹岚从搬进这套公寓起,除了外出旅游,再没搬出去过,一住就是十一年。
这十一年来,陪她最多的人,不是儿子,反倒是方姨。
程溪离开后,周衍东待在公寓的时间,比以往更少。
尹岚想看儿子一眼,都得提前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回来,要是他说能,她就熬着不睡,等到很晚才见着他。
程溪离开的第五年,尹岚劝过儿子,说他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他总以太忙为理由,压根没再接触别的女人。
至于真正原因,尹岚心里门儿清。
到了程溪离开的第八年,她找了个机会挑破,说道:“东子,有时候,人不能一直钻死胡同啊……”
周衍东当然知道母亲什么意思,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这辈子,就这么过也挺好。”
不等她再开口,周衍东直接起身离开。
后来尹岚就不敢多嘴了,因为每一次明里暗里提程溪,儿子都会很长时间不回来。
直到第十一年。
程溪走的第十一年,她没有回来,跟她有关的一个女孩儿,却回来了。
第45章他的女儿。
程妙瑾第一次见到父亲, 是在十岁那年。
被郑尧带去办公室时,她大胆而冷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许久。
作为父亲的特别助理,这男人有着让她意料之中的精英感,同时又长了一张出乎意料的英俊面庞。
“我爸爸跟你一样高, 一样帅吗?”通往大厦顶层的董事长专属电梯里, 程妙瑾看着郑尧, 努力做出十岁女孩该有的天真懵懂模样。
其实她早在网上看过父亲长什么样。
郑尧一眼看透这个成熟早慧的孩子,不说破, 淡笑着摇头:“周总一表人才,我自愧不如。”
“那他应该跟你一样温和吧?”前面那个问题只是铺垫, 这才是程妙瑾真正想知道的。
她可不希望跟一个傲慢又狂躁的霸道总裁打交道。
这问题难住了郑尧。
老板平日虽沉稳,惹急了性子也暴, 不发脾气相安无事,发起脾气来没谁镇得住。
郑尧想了想,说道:“周总是个……理智的人。”再理智的人也会发火, 所以这样回答不算骗她。
程妙瑾点点头。
那八成就是难搞的少爷脾气了——正如母亲日记里所写的那样。
她总能听懂言外之意。
“他不喜欢为难别人吧?”程妙瑾再次试探。
“周总不会,没必要这样。”郑尧这话半真半假。老板确实不爱为难谁, 倒不是因为没必要, 主要是他就没把谁真正放在眼里过。
前年竞争对手用恶劣手段抢走公司一个项目,郑尧气得茶不思饭不想, 老板上午摔了套茶具, 下午把酒言欢, 还给他喂心灵鸡汤。
“犯不着生气, 生气就正中他们下怀,得跟没事儿人一样,大象是看不见蚂蚁的。”
去年,竞争对手破产了。
圈里传闻周总做的局。
对手破产那天, 老板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高兴么,他说高兴。
老板又问记不记得自己说过一句话,他说“大象是看不见蚂蚁的”。
周总懒散靠着椅背,偏着头笑起来,指尖轻点桌面:“这话还有后半句——‘但可以踩死’。”
郑尧没法告诉这个孩子,她的父亲不爱为难谁,因为他目中无人,搞谁都不是问题,最喜欢也最擅长放长线钓大鱼,然后统统一锅端。
孩子再成熟早慧,也不该让她过早接触社会和成人的阴暗面。
郑尧在回忆中恍神的功夫,电梯到达最顶层。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让程妙瑾先出。
专属电梯十米左右距离,一扇房门旁标注“董事长办公室”,程妙瑾在门口停下脚步。
郑尧按下门铃。
程妙瑾问:“办公室而已,有必要装门铃?”
郑尧淡笑,双手交叠垂下,以恭敬的姿势伫立等待。
约莫半分钟后,门上的电子屏传出声音。
“进来。”
短短两个字说完,那边仓促挂掉。
门锁自动打开。
郑尧推开门,领着孩子往里走。
程妙瑾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那话问得多穷酸。
父亲的办公室,跟她现实中见过的写字楼办公室完全不同,就连电视上的,也从没这么大。
程妙瑾怀疑这是在顶层建了栋别墅。
环顾四周不见父亲身影,程妙瑾正纳闷,旁边郑尧说道:“周总在休息室,您先稍等。”
郑尧带着她走到沙发边,正准备给她倒茶,想起小孩不宜喝茶,便倒了一杯纯净水。
这里只有茶叶和咖啡,三楼茶水间倒是有牛奶和饮料,食堂也售卖各种饮品,但郑尧不确定老板愿不愿意给自己女儿喝这些东西。
还是纯净水更稳妥。
“您坐,周总可能要过会儿才出来。”郑尧将水递给程妙瑾。
程妙瑾接过杯子,摇摇头,站着喝了半杯水,将杯子放在形状奇特的檀木茶几上。
“他在里面吗?”程妙瑾目光看向斜前方一扇深棕色的门。
“是的,那是休息室,里面配有卧室,书房和浴室。”郑尧介绍道。
还真是把别墅建到大厦顶层了。程妙瑾往上指了指:“休息室该不会直通天台,上面也有个房间吧?”
“没有的。”小孩儿想象力真丰富,郑尧看着这张跟老板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庞,恍然间似乎能看到这姑娘长大后的模样。
与老板不同的是,孩子皮相虽冷,面容却柔和许多,没有老板那种不近人情的狠戾。
估计遗传了母亲的温顺良善——郑尧猜测,他从未见过孩子母亲,更难以想象,什么样的女人敢偷偷生下老板的孩子。
又偷偷养到这么大才送过来认亲。
不过仔细观察,孩子那双漂亮非凡的眼睛里,目光倒是跟她父亲如出一辙,冷冽又坚毅。
“他不会还在睡觉吧?”程妙瑾看看墙上时钟,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又是个让郑尧难以如实回答的问题。
从他入职公司起,直到现在,严格来说应该是今天之前,老板一直是个自由的单身汉,几点起几点睡,全看他心情。
但以后就不确定还是不是单身汉了,毕竟亲闺女上京认爹的狗血桥段都开始上演,孩子妈出场的剧情还会远吗?
“周总每天公务繁忙,有时会熬夜加班。”郑尧答得点到为止。
确定不是熬夜花天酒地?这话自然没问出口,程妙瑾也懂怎么点到为止。
母亲教给她很多规矩,比如“碰见熟人要微笑打招呼”。可惜她没遗传多少母亲的亲切友善,碰见熟人只想低头假装没看到,更何况那些都是母亲的熟人,她跟他们只能算点头之交罢了。
再比如“凡事要懂得留有余地,不能做得太过”。母亲凡事喜欢留退路,但程妙瑾认为某种程度上这是自卑和怯懦。
不够信任自己也不够勇敢的人才喜欢留退路。
他们没有意识到,很多事情不留退路也能做得很好,甚至比留有退路做得更好。
破釜沉舟的力量更大,不是么?
郑尧往空出一半的杯子里续水,看了看休息室,目光转向孩子:“您稍等,周总应该快出来了。我先去处理工作,有什么事随时电话联系。”
他往门口走,很快冲他背影叫道:“哥哥。”
郑尧停下脚步,回头时,神情有些惊讶。
“我才十岁,只是个普通孩子,没必要总对我用敬称。”“您”啊“您”的,程妙瑾听着真不习惯。
从这孩子脸上表情看,估计确实不喜欢被人用敬称。
他点点头,笑着开口:“你也不用叫我哥哥,我比你大十八岁来着。”
看上去还挺显年轻,程妙瑾没想到他都二十八了。
“所以应该管你叫叔叔?”程妙瑾记得他自称姓郑,“郑叔叔?”
郑尧难得不用那副公式化精英笑容对人,嘴咧得更开:“好的,小朋友。”
虎牙一露出来,越发显年轻。
办公室门轻轻合上。
沉静之中,程妙瑾感觉到某种无声无形的力量在裹挟自己。
办公室宽敞得超出想象,偌大的地方,却仿佛只有她周身窄小这一块有空气。
这种窒息感来源于即将与素未谋面的父亲相认的尴尬?
亦或是对父亲不肯与自己相认这种可能性的恐惧?
都有。但并不全是。
程妙瑾闭上眼深呼吸,试图缓解这些负面情绪。
一闭眼,母亲的脸就在脑中浮现。
程妙瑾瞬间明白,窒息感的主要来源是因为焦虑。
这些日子她不断劝慰自己,然而内心始终架着一把火,火势由大变小,她的心也从无时无刻备受煎熬变成隐隐作痛。
火还没有熄,她仍无法摆脱焦灼。
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带着淡淡清甜的气味。不是茶叶煮泡散发的味道。程妙瑾在书柜旁的置物架上找到了一瓶香氛。
她端起茶色水晶瓶,鼻子凑近瓶口深嗅,茶香甚浓。
这香气让她舒服了些,但很快,她放下瓶子,扭头看向休息室。
她可不想父亲一推门看见的画面是一个乡巴佬小姑娘捧着香氛瓶子闻得正起劲儿。
倪老板总夸她浑身上下散发着高级感,她只当这话是带了滤镜的恭维,并认为自己的优点之一就是很有自知之明。
倪老板是母亲最好的朋友,也是母亲的朋友中,唯一能跟她也成为朋友的人。
按理说她该管倪老板叫阿姨,母亲批评过她没大没小,但倪老板很喜欢被这样叫,不许她改称呼,母亲拿她俩没招。
倪老板崇尚的高级感,与“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简单粗暴来讲,倪老板认为足够瘦,就意味着足够时尚与高级,她羡慕一切瘦子,永远在减肥,永远管不住嘴。
程妙瑾觉得自己被高看太多了。
她只是个干瘪的瘦子,照目前这猛涨个头不涨体重的趋势,要不了多久,就会进化成一根成精的电线杆子。
因此,程妙瑾对自己有着清晰的定位:来自十八线小城市,乡土气息浓厚的电线杆子。
母亲在日记里,也用“电线杆子”形容过年轻时的父亲。
看来胖瘦跟遗传关系挺大。
程妙瑾胡乱走神,直到休息室传来开门声。
新项目启动,忙得不可开交,郑尧上一个电话打完,不出半小时,又来一个。
周衍东心烦,接通给他骂一顿,那边默默挨着训,等他骂完才吱声:“周总,有个孩子找您。”
周衍东愣住,气笑了:“孩子找我?找我干嘛,找自己爹妈去啊!”
“这孩子说您是她爸爸。”郑尧声音压低。
周衍东叼着烟,正准备点燃,又是一愣,夹走嘴里的烟,眉头皱得死紧:“什么玩意儿?”
郑尧:“公司来了个小姑娘,指名要找您,谁劝也不走,问为什么找您,她也不说。我把她带到办公室,这孩子才说是来找爸爸,一口咬定您就是她爸爸。”
周衍东望了望天,心里暗骂,这他妈什么破事儿。
不等他开口,郑尧又道:“她还提了一个名字。”
周衍东:“什么?”
郑尧:“程溪。她说您听到这个名字就明白了。”
周衍东足足沉默两分钟。
“这孩子叫什么?”再开口时,他嗓音微哑。
“程妙瑾,”郑尧严谨补充道,“女字旁的‘妙’,王字旁的‘瑾’。”
八月上旬,江城正值酷暑,太阳火球般明晃晃挂在天上,晒得周衍东发晕。
他闭了闭眼,又是好一阵沉默。
“她妈妈呢?”周衍东问。
“怎么问也不肯说。”郑尧心下感慨,这孩子年纪不大,嘴倒是够严实。估计要不是怕见不着周总,他都不能这么快得知周总有孩子的重磅秘密。
“我这边暂时走不开,给孩子安顿好,明天中午十二点带去我办公室。对了,这事儿别外传。”周衍东吩咐。
“好的,您放心。”郑尧以为这通电话算是打完了,等着他挂断,又听见他开口。
“孩子什么样儿?”周衍东走到路边树荫下,地上阴影缝隙之间,阳光依然晃眼。
他悄无声息叹一口气,把眼睛闭上。
“白,瘦,比同龄人高,”停顿片刻,郑尧补了一句,“跟您很像。”
又停顿片刻,郑尧提议:“要不拍张照发给您?”
“不用。”周衍东斩钉截铁拒绝。
他心想,赶明儿就能见着了,没必要看照片。
越看心越乱,今天还有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忙完视察忙剪彩,忙完剪彩忙开会,忙完开会忙应酬……忙完今天的事儿忙明后天的——他得提前两天赶回去。
凌晨一点半,飞机落地京州。
周衍东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出机场。
深夜,这种地方并不安静,但极度的疲惫与困倦,使他产生一种不真实感,外界安静得出奇。
灵魂似乎从躯体中抽离,又未完全抽离,高出半截身子悬在上空,人与魂被套在看不见的罩子里,随着麻木的双腿迈出的沉重步伐漠然前行。
司机付明山站在车旁等候,恭敬打完招呼,不禁多了句嘴:“周总,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趟医院?”
岂止“不太好”,根本就是“太不好”。
周衍东挥手拒绝。他已经累得不想开口。
车流在墨蓝夜色下穿行不息,行驶中路灯变成一个个白色光点。周衍东闭上眼。
他想揉揉从接到那通电话起就开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也想揉揉因长时间皱眉而紧得发酸的山根,却连抬手都懒得。
车停在公寓楼下,付明山以为老板睡着了,准备叫醒他,他睁开眼,沉默片刻,开口嗓音沙哑:“回公司。”
“还要处理工作吗?今晚先休息吧,身体要紧。”付明山见他脸色实在是差,真怕再这么累下去会出事。
“回公司休息。”周衍东今晚不想在公寓睡。
回公司估计就不会休息了,又要通宵达旦工作,付明山在老板看不见的前排微微摇头,想劝一劝,又怕老板嫌多嘴,便重新启动车子调头往公司开,没再说什么。
老板决定的事,旁人说什么也没用。
凌晨三点,东信大厦每层楼都有灯光未灭,有些甚至整层通明。
周衍东伫立在这座高楼前,创业点滴杂乱地涌进脑海,穿行于机场时的不真实感又浮现起来。
十一年。
他用十一年,打造了一个叫做东信的商业帝国。
他在十一年前,与一个叫做程溪的姑娘分开。
已经十一年了。
周衍东抬头仰望,漫无边际的深蓝夜幕静谧得如梦似幻。
灵魂刹那落回身体,他发出几不可闻一声叹息,迈开脚步走进大厦。
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彻夜未眠,后果是白天某个合眼的瞬间不经意,大脑突然被强制关机,沉沉睡去。
周衍东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看了看手机,秘书打电话提醒他准备开早会时,是上午九点半。
挂断电话后,他似乎被人点穴,合眼便失去意识。
短短两个半小时的睡眠,周衍东做了一场梦。
与其说是梦,其实更像一场穿越。
梦里呈现的全是真实回忆。
多年前,与程溪在一起的头一年。
他们在共同居住的狭窄小屋里,他坐在床上,程溪跨坐在他腿上,拽着他衣服大笑,黑T领口被扯到锁骨,露出脖子下一片皮肤。
程溪看见锁骨旁斑驳的红痕,笑容消失,冷着脸问谁种的草莓。
他解释说自己挠的。
程溪自然不信,甩脸子跟他闹。
他气得发笑:“也有可能是过敏,我累得慌,你别无理取闹。”
程溪也气笑了:“怎么只有这里过敏,其他地方不过敏?”
他从没碰过别的女人,受冤枉没处说,忍着暴脾气嘀咕:“我哪知道。”
广城夏天跟火炉子似的,热不说,还闷得慌,在室外站几分钟就是一身汗,无形热浪裹得人喘气都费劲。
出去一趟衣服濡湿,回有空调的地方慢慢变干,就这样湿了干干了湿,每天回家都是一身汗臭。
昨天锁骨周围汗湿难受,他隔着T恤挠了挠,手有些重,洗澡时发现留了红印,没当回事,谁知这会儿都没消。
程溪趴他身上左闻右闻,试图寻找其他女人留下的气味,只闻到清爽香皂味。
“好哇,我说怎么一回来就洗澡,肯定是想掩盖罪证!”
程溪红了眼,嘴一撇,别过头落泪。
他脑瓜子嗡嗡叫,后背靠着沙发,扬起脑袋扶额:“从地铁站走回来得十五分钟,十五分钟!汗湿透衣服,不洗谁受得了?程溪,你别没事儿找事儿。”
那会儿他还没开上印磊那辆小货车,出行只能靠地铁和公交。
程溪没再作了,抬起手背抹泪,吸了吸鼻子,转头瞧着他,目光幽怨。
“周衍东,你看上我什么呀?”这话程溪问过不知道多少遍,从没得到过满意的回答。
没等他开口,程溪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长这么帅,找谁不行偏偏找我……”
周衍东乐了,捧起她的脸揉了揉:“还不是因为宝宝主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主动就会有故事。再说了,怎么就不能找你,找你犯法啊?”
程溪嘴又往下撇:“我哪哪儿都一般。颜值配不上你,个头矮你那么多,气质更是不如你,什么都差你老远……追你怎么这么容易啊!”
她原本看向别处,说到这,忽地扭头盯着他。
“周衍东,你别是在搞杀猪盘吧。”
他噗嗤笑出声,点点头:“嗯,我搞杀猪盘,骗不到钱就嘎腰子。”
程溪抱住他,脑袋靠在他胸膛。刚洗过澡,她蓬松的发丝上残留着果香洗发水气味。
头发弄得他有点儿痒,但味道很香。
他低头凑近深嗅,带着笑腔问:“现在知道怕了?”
程溪摇了摇头,不作声。
周衍东笑意更深:“这都不怕?”
程溪终于抬头,扬起唇角,眉眼弯如弦月:“不怕,因为相信你不可能骗我。”
周衍东:“刚才还觉着我外边儿有女人呢。”
程溪:“嘿嘿,诈一诈你。你周衍东什么都好,人品也顶好,就是时运不济,没投到好胎。你呀,得生在豪门才对得起你一身贵气!”
周衍东愣了,沉默片刻,又笑起来:“这么信我啊?”
“当然!”程溪大叫。问的这是什么话。
她仰着头看他许久,他却低下了头。
程溪单纯得离谱,他是知道的。
或许小地方来的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或许她天生容易轻信于人,随便哄哄就当真。
愧疚在周衍东心里滋生。
但很快,他说服了自己。
他对程溪的感情是真,对她的好也是真。至于身世,背景,骗一骗瞒一瞒,又有什么大不了?
“我现在分逼没有,穷得只能让你住城中村,跟着我受苦了。”他亲亲她额头。
她笑起来,晃了晃脑袋,认真看着他:“周衍东,你要没这么穷,身边的女人不会是我。”
他笑不出来,搂紧这个女孩,头埋进她温暖颈窝:“也就你傻,有情饮水饱。”
程溪:“等你飞黄腾达,赚大钱了,会不会不要我了?”
他收着力道掐一把她的腰,以示惩罚:“怎么可能。等我给你买这边地段最贵的房子,住别墅开豪车,豪门太太该有的,你一样不能少。”
程溪哈哈大笑,从他怀里直起身:“哇塞,说得就跟你是豪门少爷似的!”
周衍东:“我要说我真是,你信么?”
程溪:“我信你个鬼!哪有这么穷酸的豪门少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就算家道中落,也不至于让太子爷穷到住城中村好吗?”
看吧,说了她也不信。
程溪抬起周衍东一条胳膊:“你现在发誓,指天发誓,以后发达了绝不抛弃我,要不然,天打五雷轰!”
周衍东始终觉得发誓这种举动无聊至极,不具任何威慑力,但程溪要求,他便配合,比出手势一本正经开口。
“我,周衍东,对天发誓:以后飞黄腾达,绝不抛弃程溪,否则天打五雷轰。”
夕阳余晖瞬间消散,狂风暴雨汹涌而至,头顶电闪雷鸣。
周衍东从梦中惊醒。
正午,阳光满室。
无风无雨无雷,梦境烟消云散。
然而他总觉得,梦里才是真的,此刻面前一切景象不过海市蜃楼。
十一年了。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忘。
休息室书柜旁挂钟时针指向十二点。
门外办公室传动静。郑尧和女孩的说话声。
室温二十六度,但那场梦让周衍东冷汗如雨。
他从沙发起身,走到衣柜前挑选衣服。
平时着装随意,今天不可以。
挑选好一会儿,他决定穿灰衬衫黑西裤。
迅速冲了个澡,洗掉身上汗味,穿好衣裤,又换了双看着不是那么商务的皮鞋,周衍东站在休息室门口,沉默几秒,按下门把。
第46章你妈妈呢?
程妙瑾小时候梦见过父亲一次——虽然现在也没多大, 不过那时候可比现在小得多。
梦里父亲形象模糊,在黑漆漆的深夜抱着她。
父亲的怀抱很温暖,但衬衫有着凉丝丝的触感,透过冰丝质地的布料, 她的脸能感受到父亲胸膛传来的温度。
她在父亲怀里哭。
白天幼儿园最调皮那个同学骂她没爹的野种,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 没有哭,没有闹, 转身走掉。
她以为自己酷毙了,可还是在梦里哭了。
像只受伤的幼兽, 在父亲怀里委屈地呜咽一阵,然后嚎啕大哭。
父亲始终没有开口, 手掌轻拍着她后背安抚,过了会儿捧起她的脸,温柔地用拇指指腹拭去脸上泪水。
等她不哭了, 父亲起身离开,眼泪又夺眶而出, 她哭着追向父亲, 边哭边喊“爸爸”,那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越行越远, 消失不见。
程妙瑾醒来时, 枕头都湿了。
母亲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眉目担忧, 问她做噩梦了吗,她想了想,梦见父亲,理应是美梦, 可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结局实在谈不上美好。
她告诉母亲,没关系,只是做了个开头有点美好,结尾有点悲伤的梦。
母亲拥她入怀,笑着夸她小小年纪文思敏捷,她不懂什么叫文思敏捷,但明白这是一句夸奖,梦境带来的难过消散几分,心里好受了些。
不久前,程妙瑾在母亲的日记本上看到从母亲视角写下的这段回忆——
“妙妙应该是梦见她爸爸了,睡梦中哭着喊爸爸。虽然她多数时候很快乐,虽然她很少说想爸爸,可总会忍不住想的吧……或许是想爸爸了所以难过,又或许是难过了所以想爸爸。”
原来母亲什么都知道。
那是程妙瑾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梦见父亲。
如今,梦境中隐藏在夜色里的父亲,即将有了清晰面目。
程妙瑾正盯着休息室的门走神,那扇深棕色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从里面出来。
程妙瑾预想过无数次与父亲相见的场景,私下练习过很多遍该有的反应,然而真到这一刻,她甚至忘了呼吸。
四目相对,周衍东也忘了呼吸。
作为一个久经历练的成年人,他迅速调整状态,自然而然扬起唇角——
走到孩子跟前,周衍东移开目光,看了看别处,目光又落回孩子脸上,正要开口,孩子抢了先。
“我叫程妙瑾。”孩子看着他,表情淡淡的,少了几分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
周衍东点头。
“今年十岁了。”程妙瑾又道。
他仍是点头,默不作声走向沙发,坐下,往后挥了挥手。
程妙瑾懂这个示意,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浑身紧绷。
周衍东看出孩子紧张,笑了笑:“放松。”
嗓子沙哑,声音微颤,笑容僵硬,他也没轻松到哪儿去。
他试图以一种自然的目光打量孩子,唇角扬着,眉心却是皱的。
如郑尧所说,这孩子的确又高又瘦,皮肤冷白,让本就“生人勿进熟人靠边”的气质愈加清冷。
远山眉下,桃花眼眼尾微挑,卧蝉饱满,鼻梁高而挺拔,唇薄而轮廓分明——周衍东看着这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面孔,陷入沉思。
他不作声,孩子也没作声,默默打量着他。
程妙瑾看见一滴水顺着父亲发丝流到侧面额头,推测他应该匆忙洗完澡,胡乱吹了吹头发就出来了。
她很想问问父亲是不是睡到中午才起,又觉得这样不妥。
父亲似乎脾气不算好,又跟母亲分开多年,她不确定惹毛他,这人还愿不愿意帮忙。
她看着他身上这件深灰色衬衫,忽然想起曾经那个梦。
梦里夜色正浓,没有灯,没有光,黑暗中只有父亲隐约模糊的身形轮廓,可她感觉梦里父亲穿的就是这件灰衬衫。
“您还记得程溪吗?”不知过了多久,程妙瑾轻声开口。
周衍东点头。
“我是您跟她的……孩子。”最后两个字几乎变成气声,似乎羞于启齿。
周衍东点头。
她把父亲的沉默寡言当成冷漠疏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地摊货:纯白T恤十五块,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牛仔裤二十五块,灰黑相间的运动鞋三十块。
身价百亿美金的东信集团董事长,与流落民间的穷酸女儿,没有感情基础就算了,站在他的角度看,甚至还可能出现利益牵扯,这么一想,父亲对她冷漠疏离倒也不稀奇。
“别误会,我不是来找您要钱的。”程妙瑾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也清晰许多,生怕他听不清。
周衍东皱了皱眉:“可以要钱——我是说……”
他忽然语塞,薄唇抿成直线,停顿一小会儿,才又抬眸看着她开口:“你妈妈呢?”
程妙瑾:“失踪了。”
谢天谢地,终于说到正题。程妙瑾紧盯着父亲,观察他的反应。
这个回答确实让父亲面露震惊。
“失踪了?”周衍东心脏猛地一提,偏着头,眉头皱得更深,难以置信。
程妙瑾点点头。
周衍东:“失踪多久了?”
程妙瑾:“算上今天的话,一个星期。”
周衍东:“报警了么?”
“嗯,那天放学回家,妈妈不在,我以为她出门买菜,六点她还没回来,电话打不通,关机了,我就打给倪老板——”
怕他听不明白,程妙瑾解释道,“倪老板是妈妈和我的好朋友,开了家民宿,我们经常找她玩。”
周衍东沉着脸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问倪老板妈妈在她那儿么,她说不在。又等了半小时,妈妈电话还是关机——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她手机在沙发缝里,没电自动关机了。那晚倪老板直接来我家,给她们所有共同认识的朋友打电话,谁都不知道妈妈在哪,也联系不上她,等到十点,倪老板带着我去派出所报警。
“警察说成年人失踪二十四小时后直系亲属能去报案,但立案需要四十八小时后才行。等时间够了,我带着出生证又去派出所——需要证件证明我和妈妈的关系。
“警察调监控查行踪,我感觉效率并不高,总之就是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人……”
说到这,程妙瑾泛红的眼眶已经饱含泪水。
周衍东沉着脸,面色森冷凝重:“她最后出现在监控里是什么时候,在哪儿?”
程妙瑾:“失踪那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在我们那一家老商场附近,那附近有些监控坏了,就再没看到妈妈行踪。”
她停顿片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十八线小城市,又穷又破,很多设施不完备。”
周衍东抬起低垂的目光看向她。
“所以你才决定向我这个——”周衍东顿了顿,“这个父亲求助?”
“父亲”两个字说得有些吃力,他觉得别扭。
本来想说的是“爹”,这字儿怎么听都太随意,闹着玩儿似的,他还是扭捏地改成了“父亲”。
周衍东的扭捏,被程妙瑾误解成不情愿。
她对父亲很失望,他比她以为的更没有担当。
“您愿意帮我找程溪吗?”
“当然,”周衍东毫不犹豫,“先告诉我你们那儿是哪里。”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程妙瑾愣了愣,赶忙开口:“云安省容今市。容今原来是省会云州的一个小村镇,后来划分出去成了市,地区扩大了,可经济没怎么发展起来,还是挺穷挺落后的。”
周衍东看着她沉默好一会儿。
她被看得有些窘,将耳边碎发拢到耳后,低头盯着放在腿上的手。
“我在那里出生长大,看我就能看出那地方经济不太行是吧?”程妙瑾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穷酸,“其实我们过得还行,妈妈从小教育我,不要掉入消费主义陷阱,所以我对名牌什么的并不痴迷。”
在得知自己有个身价不菲的首富父亲前,她从未因为穿地摊货而感到自卑。
如果别人嫌她穷酸,她会认为是别人的问题。如果父亲嫌她穷酸,她依然认为是父亲的问题,可她也会难过。
因为父亲不是别人。
周衍东察觉到孩子的紧张与窘迫,侧了侧头,微微皱眉:“你妈妈是对的。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只是……只是有点儿疑惑。”
程妙瑾心里松快些,也侧了侧头:“疑惑什么?”
周衍东:“你真的只有十岁?”
这孩子沉稳聪慧得不像话。别说同龄人,就连很多成年人,也做不到她这般口齿伶俐头脑清晰。
程妙瑾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找出一个多月前的几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日期。
“六月十五号,过生日那天拍的。”
周衍东起身走到她跟前,接过手机,在碎了几道缝的屏幕上,看见了程溪与孩子的合照。
照片中,程溪搂着女儿,母女俩脸贴脸,笑容灿烂。
周衍东目光停在程溪脸上许久,发现她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分开以前,程溪留着一头乌黑顺直的长发,照片上,头发变成有深棕色大波浪,皮肤依然细腻白皙,脸比印象中瘦了些,一双杏眼含着盈盈笑意,如初见那天。
漂亮好多。
可打眼看去,仍能瞬间认出。
程溪还是程溪,那个面目柔和,总是笑眼看人的程溪。
第47章女儿像他。
“您能帮忙找找她吗?”孩子声音带着哀求, 可怜巴巴望向周衍东,“您那么有钱,人脉也广……”
周衍东没有说话,目光依然停留在照片上。
他很想左右滑动, 看看其他照片里的程溪, 但这属于冒犯隐私行为, 他管住了手。
“求您帮我找找妈妈!”程妙瑾哭出声,正要跪下, 被他握住胳膊阻止。
握住孩子两条胳膊,他才惊觉, 孩子竟然这么瘦。
肉眼看去已经够瘦了,直到握住, 触感是真实的,可她瘦得不真实。
周衍东将孩子拉起来。他想抱抱女儿,又不知此刻做出这种亲密举动会不会惹她反感, 于是牵着她的手,回到长排沙发, 让她坐下。
人在当地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豪, 路子多人脉广。
除此之外, 他也联系了其他几个应该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十五分钟后, 周衍东从休息室出来。
“等消息吧, 那边会加紧调查的,我也会……”也会用些野路子找人。周衍东戛然而止,没把话说全。
孩子聪明到这个份儿上,自然懂他什么意思, 可她毕竟还小,有些话没必要拿到台面上讲。
“谢谢……”程妙瑾目光满是感激,眨眼之间泪珠滚出,她抬起手背抹了抹泪,下一秒便看见父亲递来纸巾。
程妙瑾摇摇头,仍用手背抹着泪,周衍东递纸巾的手也没缩回去,捏着纸巾一角,轻轻在她脸上拭泪。
“谢谢周——”周总,周叔叔,还是爸爸?怎么叫都感觉别扭,程妙瑾吸一口气,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不用调查一下吗?一点都不怀疑我在骗你?”
周衍东摇着头笑了,没作声。
这反应倒是弄得程妙瑾不自在,她摸摸后脑勺,低头小声开口:“我劝您还是去做个亲子鉴定,省得以后疑神疑鬼,万一咱俩意见不合闹掰,我怕您帮忙帮到一半不管了……”
周衍东走到平时整理着装的那面镜子前,招了招手,让孩子过来。
“咱俩像么?”他问。
镜子里虽然有两张脸,但两张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程妙瑾盯着镜子,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你妈妈跟我说过,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儿子叫奕瑾,女儿叫妙瑾。”说这话时,周衍东别过头看向落地窗外。
程妙瑾也转过头来,目光停在父亲侧脸。
这是一张让她熟悉到震惊的侧脸,他们太像了。侧脸更像。
就连鼻梁上端微微凸起的鼻节都几乎一模一样。
此刻程妙瑾依然无法与父亲建立普通父女之间习以为常的亲密感,她只是暗暗为奇妙的基因惊叹。
从小就没人说过她像母亲,母亲也说,辛辛苦苦怀孕分娩出来的孩子,到头来只有两分像自己。母亲笑着说这话,脸上没有不开心的意思。
看了那本日记,程妙瑾才知道,原来母亲总嫌自己不够漂亮,认为孩子模样很像周衍东这事,算得上是一种幸运。
“怎么找到我的?”周衍东问。
以他对程溪的了解,她不可能主动告知女儿关于生父的真实详细信息。
程妙瑾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本子,“这是妈妈的日记本,里面提过您,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网上搜索名字,发现咱俩长得很像,一些其他信息也对得上。”
她将本子递过去。
日记本跟周衍东巴掌差不多大,硬壳封面上印着烫金玫瑰,细线条环在玫瑰四周,像是围绕它组成了一个星系,亮闪闪的反光小星星零碎散落。
本子侧面挂着一把锁。
周衍东抬头望向女儿:“我能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程妙瑾斩钉截铁:“不能,这是程溪的隐私。要不是着急找线索,我不会未经她允许偷看的。”
周衍东低头,目光落回封面烫金玫瑰上。
“说不定我能找到其他线索。刚才打电话问过,你们那儿近年来失踪案很少,本地几乎没有人口拐卖案例,我想程溪会不会……”
他抿着薄唇停顿片刻。
“会不会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就算只想静一静,总要有住的地方吧?住宿总要付钱吧?每天总要吃饭吧?她的微信支付绑定了银行卡,警方说目前没有任何消费记录。”程妙瑾皱着眉头,满脸担忧。
沉默好一会儿,周衍东开口:“或许为了不那么快被找到,她用的是现金。”
其实这话周衍东自己都不太信。
然而转念一想,程溪这个人,表面温顺乖巧,骨子里也有几分叛逆,要不当初怎么会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兴冲冲带他回家,跟他在一起,又义无反顾随他来京州?
为了清净暂时避世,怕被找到所以只用现金支付,这种事儿她也不是做不出。
很快,这想法被周衍东推翻。
生活再苦工作再烦,她骨子里再离经叛道,也不可能抛下亲生女儿悄无声息走掉。
得知程溪失踪后,周衍东心里就压上一块石头。
石头和心绑在一起,缓慢而匀速地往下坠。
往无底深渊坠。
被石头压住的心脏又像是拴了根绳,绳的一头系在喉咙上,心脏越往下坠,喉咙越紧。
紧得发苦,紧得酸胀。
窒息感如同凶狠猛兽将周衍东一步一步逼到悬崖边缘。
他不着痕迹深深吸气。
程妙瑾从父亲手里拿回日记本,本子被她重新塞回包里。
“晚点再给你看吧,你先找找人脉,看有没有什么人能帮忙——”
“找了,别担心。午饭没吃吧?带你去吃饭。”周衍东往外走。
“我不饿。”孩子站在原地摇了摇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
她已经三十六小时没进食了。
来之前倪老板逼着她喝几口粥,她皱紧眉头盯着盛粥的大瓷碗,舀起一勺准备吃,唇刚凑过去,手就放下了,愁眉苦脸告诉倪老板——“真的一口也吃不下。”
倪老板问是不是因为担心妈妈,她摇着头否认,可泛红的眼眶骗不了人。
倪老板没再逼她,送她来到这儿,拍拍她肩膀,说等她谈完带她去吃午饭,到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吃点儿东西。
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被周衍东听到,见他扬了扬眉,程妙瑾很不好意思。
周衍东没戳穿“不饿”这谎言,淡笑着又看向办公室门口:“走吧。”
专属电梯往下降。
程妙瑾站在父亲身旁,咬着唇犹豫一会儿,说道:“有个阿姨——倪老板,她在外面等我,我们说好的,跟您谈完,她带我去吃午饭。”
周衍东听出言外之意:这顿不想跟他一起吃。
孩子来到世上十年,今天跟他头一次见面,父女之间有距离感,甚至女儿对他有抗拒感,他能理解,也能接受。
“那咱们叫上她一起吃。”周衍东扭头看着孩子,笑了笑。
他试图用“咱们”这个词儿来拉近距离,也尽量笑得和蔼可亲。
但愿是和蔼可亲吧。
别人总说他笑比不笑可怕,唇一扬,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瘆得慌。
周衍东忍住点开手机相机的冲动。他很想确认自己此刻脸上的笑意是亲切还是瘆人,又怕女儿误解,以为他自恋得下电梯的功夫都要自拍。
但愿孩子没有被他的笑容吓到,周衍东在心里祈祷。
“我不确定倪老板愿不愿意跟您一起吃饭,虽然她是个社牛,但总得先征询一下她的意愿。她愿意的话最好,如果不愿意,下次我再单独跟您吃吧。”
程妙瑾看着父亲,目光真诚而坦率。
电梯停在一楼,门打开,周衍东迈步出去:“你妈妈把你养得很好。”
程妙瑾微微讶异,低头看看自己干瘦的身材:“有些不熟的人说她没把我养好,甚至以为她虐待我,不给我吃饭呢。”
怕父亲也产生这种误会,程妙瑾立马解释:“是我自己挑食严重,这不吃那不吃,妈妈已经尽力了。”
周衍东停下来,垂眸看着这个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瘦得惹人生怜的小姑娘,摇了摇头。
“我是指你很懂礼貌,很有教养,这点程溪一定下了功夫,她是很了不起的母亲。”
程妙瑾歪着脑袋想了想:“她没下什么功夫,以身作则罢了。”
走出大厦,穿过自动门,程妙瑾仰头望向身旁的父亲:“她是很了不起的女人。”
这话周衍东没法否认,点点头,沉默片刻,四处看了看:“你阿姨呢?”
程妙瑾:“大概率在附近某家奶茶店。”
一。
程妙瑾往旁边走了几步,与父亲隔出距离,小声打了个电话。
很快,她收起手机,扭头对父亲说:“阿姨想自己在周围逛逛,让我先跟着您,下午她再来接我。”
路边停了一辆黑色劳斯莱斯。付明山从驾驶位下来,拉开后座车门,目光落在程妙瑾脸上,片刻便自觉移开。
“周总。”他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周衍东颔首,下巴一扬,让程妙瑾先上车。
“想吃什么?”周衍东问。
“都行。”程妙瑾现在处于某种奇怪状态——明明感觉不到饿,肚子却会时不时叫几下。大概是空腹太久了吧。
周衍东:“西餐?”
程妙瑾摇头:“吃不惯。”
周衍东:“地方菜。”
程妙瑾:“哪里的?”
周衍东:“川菜?”
程妙瑾:“太辣了。”
周衍东:“东北菜?”
程妙瑾:“我觉得好咸。”
周衍东:“韩餐?”
程妙瑾:“不喜欢。”
周衍东:“寿司?”
程妙瑾:“我怕寄生虫。”
周衍东:“黔菜?”
程妙瑾:“也辣。而且妈妈经常做,吃腻了。”
周衍东看着女儿,扬了扬眉:“那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程妙瑾:“都行。”
周衍东:“……”
他深吸一口气。
程妙瑾把目光从街景移到父亲脸上:“怎么了?”
“你还真是……”他转脸看向窗外,微微摇起了头,“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第48章爸爸。
“我年轻那会儿也很挑食, 这几年才好些,主要是越来越忙,吃东西纯粹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所以吃什么无所谓, 吃得下就行。”周衍东补充道。
他压根没意识到, 在女儿面前, 自己开始变得话多了。
“你现在也不老,三十几, 挺年轻的。”程妙瑾眼神在父亲脸上停留,安慰道。
其实他这种浓眉大眼标准中式美男面孔, 英俊是英俊,却略显老成, 难怪程溪说他“二十来岁长了张三十来岁的脸”——日记原话。
不过这种长相的好处是,等到四五十岁,看着还像三十来岁。
周衍东摇摇头, 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老了,奔四了。”
程妙瑾:“还没奔四呢, 就取得这么高的成就, 也算是值了。”
周衍东没作声。
话说到这份儿上,程妙瑾顺势开口:“您这么厉害, 肯定认识很多厉害的人, 妈妈这个案子, 京州警方能不能——”
“我会想办法, ”周衍东抬手往下按了按,让孩子别急,“刚才已经联系过几个人。咱俩目前能做的,就是先等着。”
他盯着孩子的目光没挪开:“另外, 不用给我戴高帽,也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别老对我说敬称,可以管我叫爸爸。”
程妙瑾握着书包拉链上的小挂件,手上力道紧,骨节撑得发白,粉红薄唇也紧抿成一条直线。
半晌,她浅浅点头,轻声挤出两个字:“好的。”
今天以前,生命里周衍东的缺席,并没有让程妙瑾多么恨他。毕竟他昨天才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个女儿存在。
不恨他,不代表可以轻轻松松对他喊出一声“爸爸”。
于别人而言,这或许是再寻常不过的称呼,于她而言,这俩字儿对别人提起还好,当周衍东面这么叫,她叫不出口。
她想着,要是多叫周衍东几声“爸爸”,把他叫高兴了,说不定他会更卖力帮忙找程溪。
可不知怎么,当着他的面,这声“爸爸”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空气仿佛凝结成一团,程妙瑾呼吸都有些不畅,抓着书包的手又紧了几分。
父女两个平日都是话少的,这会儿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周衍东怕没话找话显得蠢,又容易惹孩子生厌,抿着薄唇不作声。
打破沉默的是司机。
“周总,咱们去哪儿?”
周衍东也不知道。
孩子嘴上说“都行”,这不吃那不吃,他没招,思来想去看着女儿憋出一句:“我买点菜回去自己做吧。”
怕她又提出异议,周衍东赶紧补一句:“等会儿去超市,你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回去爸爸给你做。”
他努力将“爸爸”两个字说得漫不经心。
程妙瑾也努力漫不经心似的点了点头。
周衍东唇角微扬,不自觉笑了一下。
他问:“程溪允许你吃零食吗?”
孩子点点头:“她让的,但是我不吃。”
周衍东眼里闪过惊讶:“不吃?为什么?”
很少有小孩儿不喜欢吃零食。
程妙瑾:“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不爱吃。非要深究原因的话,可能我潜意识里觉得零食这种东西很不健康,对它们有种本能的排斥。”
周衍东持续惊讶:“你还知道潜意识。”
孩子目不转睛看着他,表情一本正经,语气严肃:“别觉得小孩儿就该爱吃零食,就该什么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这些都是你们大人的刻板印象罢了。”
周衍东赶忙摆着手解释:“没有瞧不起你们小孩儿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有些惊讶,你很多方面都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程妙瑾问:“你十岁时什么样?”
周衍东想了想,答道:“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喜欢刷题,喜欢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程妙瑾:“你十岁时看什么书?”
周衍东:“看了很多,大多数不记得名字了,不过有一本记得,黑格尔的《小逻辑》,因为我不太赞同他提出的某些观点,所以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反驳他的想法,这个本子被我妈——也就是你奶奶找到了,一直保存得很好,她逢人就夸自己儿子从小就很有想法。”
程妙瑾点点头:“《小逻辑》我去年就看过了,那时候我九岁。”
她扬起唇角,笑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挑衅。
周衍东愣了片刻,随即会心一笑。
胜负欲这么强,不愧是他的女儿。
程妙瑾又说道:“你十岁的时候也一点儿都不像个小孩儿,就别要求我在这个年龄活得像个小孩儿了。”
周衍东无奈扶额,淡笑:“爸爸真不是这意思,就是有点儿怕你享受不了童年的快乐。”
程妙瑾毫不在意,鼻子里哼一声:“享受不了就享受不了呗,再说了,童年的快乐未必有多快乐,我感觉大多数孩子傻乎乎的,在他们中间,当个清醒的聪明人,感觉很不错。”
周衍东扬眉:“爸爸以前也这么想,但是咱们不能太骄傲。”
程妙瑾微微摇头:“没什么可骄傲的,无非就是跟他们一比,属于降维打击罢了。”
周衍东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抬手轻抚着孩子的头。
不知不觉间,父女俩渐渐拉近了距离,彼此都放松许多。
司机将车停在公寓附近一家超市门口,正要陪着周衍东和孩子进去,被周衍东拦住:“老付,你在车里等着。”
付明山问:“不用我帮您们拿东西吗?”
周衍东摇头。
付明山懂得看人脸色,立马明白,老板这是想跟孩子多点时间单独相处,他望着这对父女走进超市,回想起刚才老板和孩子在车里的对话,不禁暗自感慨:没想到周总还有这么温柔,这么有耐心的一面!
来到京州以后,程妙瑾有了许多的人生第一次。
第一次住上五星酒店——周衍东特助给安排的;第一次进到比她家客厅大了至少四倍的办公室;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么英俊的男人……
现在,她第一次在如此大型的超市里买东西,和她的父亲。
亲生父亲。
超市里灯光明亮,空调温度适宜,人来人往中,程妙瑾忽然恍惚,心里想,要是母亲也在就好了。
一家三口逛超市这种事,以前她不是没想过。
“妙妙,吃这个吗?”周衍东递来一包鲜蘑菇,“这个煮好了放进面里,味儿特鲜。”
这声“妙妙”叫得无比自然,程妙瑾听得愣住,疑惑地看向他:
周衍东:“你妈妈说的。”
程妙瑾:“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周衍东:“好多年前了。那会儿我俩说过,如果生了个女儿,就叫妙瑾,小名妙妙。”
程妙瑾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犯了蠢,小脸微红,默不作声转过头去。
周衍东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没关系,再聪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
程妙瑾扭过脸来,冲他飞快做了个鬼脸:“你得意坏了吧!可算抓到我犯蠢的时候了。”
周衍东仍是笑,摇了摇头,心里升起淡淡的幸福感。
“妈妈也喜欢吃这个,她也觉得蘑菇味道鲜,但是我不喜欢,我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程妙瑾说道。
听她提起程溪,周衍东不笑了,英俊的面孔上,忧虑再次浮现,眉头紧拧,内心的幸福感被焦灼感席卷,连呼吸都牵扯出痛意。
他默默把推车里的鲜菇放回去,可下一秒,程妙瑾又将这袋鲜菇塞回车里:“我不爱吃这个,不吃就行了,你爱吃就买,别什么都顾着我。”
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左看右看缓解尴尬,又轻声补了一句:“这样我会很不自在。”
周衍东看着那袋被放回来的鲜菇,浅浅扬唇,点头:“好。”
“你平时喜欢做饭吗?”程妙瑾拿起一把上海青,看了看标价,又放下。
周衍东拿起她放下的那把菜:“五块八,拿吧,很便宜。”
程妙瑾摇头:“这边蔬菜也太贵了,我们那儿菜市场里,东西又好吃又新鲜又便宜。不过最主要是,我不太爱吃上海青。”
周衍东还是将那把上海青放进推车里:“我也不喜欢,你奶奶倒是挺爱吃这个。”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自己等会儿就回来。
母亲问他怎么这个点儿突然要回来,他没细说,只说下午没什么事儿,回去休息一下。母亲又问要不要准备点吃的,他说不用。
等他挂断电话,程妙瑾小声问道:“你跟奶奶一块儿住?”
周衍东点头:“嗯,还有另一个奶奶——她比你亲奶奶年轻,我们管她叫方姨。”
程妙瑾:“是你家保姆,对吗?”
“是的,”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女儿,“我家就是你家,以后别跟爸爸分你我,知道了吗?”
程妙瑾不太习惯这么熟络,点了点头,绕开话题:“你平时喜欢做饭吗?刚才就问过你呢,避而不谈,是不是厨艺特差?”
周衍东笑了:“这事儿程溪日记里应该有写,没看过吗?”
再次被他反将一军,程妙瑾红着脸皱着眉,忽然很想骂他一句“坏爸爸”,又觉得这话要是说出来,就跟其他小孩儿没两样了,太幼稚,所以这三个字到底被她给憋了回去。
她撇撇嘴,说道:“程溪确实提过,她说你厨艺一般,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但是很少做给她吃,平时都是她伺候你多。还说你是大少爷,被佣人伺候惯了,挑剔得很,嫌这嫌那,难伺候得很。”
她一股脑说完,见父亲侧着脸正看别处,生气了,绕到另一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妈妈——”
绕过去看见父亲的脸,程妙瑾忽地愣住。
父亲眼眶泛红,垂眸往下看,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她轻轻叫道:“爸爸。”
周衍东恍然回神,抬眸看向女儿,眸子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第49章他知道错了。
发现孩子在看自己, 周衍东仰头,闭了闭眼,不让眼泪掉落。
再看向孩子时,他唇角挂起了笑, 故作轻松说道:“这阵儿又忙又累, 没睡好。”
他假装打了个哈欠, 想给眼里的泪花找一个不那么伤感的来由。
但程妙瑾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父亲眼含热泪是因为难过了呢?
她识趣地迈开脚步, 闭嘴没再跟父亲说什么,假装认真挑选食材。
周衍东跟在女儿身后, 麻木地迈着步伐,面无表情, 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思绪早已回到多年以前。
那时候程溪还没走,还在他身边。
他确实很少做饭给程溪吃。在广城那会儿明明答应过, 以后会宠她疼她,有空就给她做饭, 可自打回了京州, 不仅承诺没兑现,反倒没少折腾她。
有时候应酬完, 他喝多了, 头疼得厉害, 不管多晚回到公寓, 只要他想,就会叫醒程溪,让她起床给自己煮醒酒汤。
有时程溪实在是困,撒娇不愿意起, 问他怎么不叫方姨煮,他凑过去,下巴抵在她颈窝,用刚冒出的那层浅浅的胡茬轻轻蹭她滑嫩的肌肤,使坏笑道:“就想让你伺候我。”
程溪娇嗔:“成天净想着怎么折腾我!”
他不乐意了:“你是我媳妇儿,不折腾你折腾谁?”
程溪推开他,气呼呼下床:“谁是你媳妇儿?我才不是呢!”
走了两步,她回头瞧着他,嫌弃道:“一身酒气,赶紧洗澡去!”
他累得不想动动弹,瘫在床上,等她送来醒酒汤,喝完又歇了歇才去洗澡。
等他从浴室出来,程溪已经再次入梦。他来了兴致,又把她弄醒,没完没了地索取,要个没够。
周衍东不得不承认,其实有时候自己就是在故意折腾程溪。
他就喜欢看程溪伺候自己,无论是在床下还是床上。
自从那个孩子没了,两人吵过闹过以后,程溪开始渐渐变乖。她越乖,他就越得寸进尺,什么都由着自己性子来。
程溪不跟他闹,他当程溪没意见。
年轻那会儿须索真是大,时常半夜回来,按着程溪做个没够,第二天程溪身上又青又紫,困得睁不开眼,他赶着上班,想吃她煮的早餐,硬把她拽起来给自己煮面。
程溪再困也不发火,哈欠连天下楼做早餐,煮好了叫他下来吃,他吃面时,她就上楼补觉。他一个人吃着面,想起以前在广城那阵子,她总是陪他一起过早,两个人说说笑笑,幸福得要命。
如今回想起来,程溪之所以不愿意陪他吃早餐,就是被他折腾烦了,压根不想看见他。
周衍东发现,自己每次回公寓,除了折腾程溪好像就没别的事儿了,床上折腾,床下也折腾,后来程溪坚决要走,八成也是被他折腾得受不了。
有些事以前不觉得怎么样,回过头来看,才发现自己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混蛋千百倍。
超市很大,然而逛完一圈生鲜区,推车里的食物依然寥寥无几,周衍东从回忆中抽离,看向女儿:“你就吃这么几样?”
程妙瑾耸耸肩:“煮面而已,一点蔬菜一点面就好了呀。”
周衍东发现推车里只有挂面,问道:“不喜欢吃鲜面条?”
程妙瑾摇头:“不太喜欢,其实我比较喜欢吃米粉,我们那边也叫米线,过桥米线吃过吗?”
周衍东:“去云州出差时吃过,味道还行,总之,比方便面强。喜欢吃米线,怎么不拿?那边儿有。”
程妙瑾:“你说要煮面,我就不搞特殊了。”
周衍东笑了笑,抬手摸摸她脑袋:“别跟爸爸客气,也别怕麻烦爸爸。”
程妙瑾微微发怔,没躲开父亲的手。
父亲亲昵的举动让她有些不自在,但又并不排斥,只是还不太习惯。
周衍东给她拿了米粉,又拿了些肉沫,准备做个鲜菇肉末哨子,下粉下面都好吃,这还是程溪教他做的。
“确定不吃零食?”他问。
程妙瑾摇摇头:“不要。”
周衍东没强求,他自己从小就不爱吃零食。
“妙妙,”周衍东看着女儿,以一种商量的语气开口,“今晚别住酒店了,跟爸爸和奶奶在家里住行么?”
程妙瑾想了想,说:“那到时候我跟倪老板,省得她担心。”
周衍东好奇:“你跟这个倪老板关系很好?”
程妙瑾点头:
周衍东皱了皱眉,正纳闷郑叔叔这是哪位,立马反应过来,无声笑了。
郑尧今年才二十八,都当叔叔了。谁叫自己女儿都已经十岁了?说起来,直到女儿十岁才发现她的存在,自己这个父亲未免也太过失职。
周衍东问:“爸爸明天能见见她吗?跟她聊一聊,或许能从她那里知道一些关于程溪的线索。”
程妙瑾点头:“好,回去我把她联系方式给你。”
父女俩走出超市,回到车上,周衍东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心里想法说出来。
“妙妙,”他看着女儿,目光中含着一丝祈求,“你奶奶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程溪失踪这事儿,先别告诉她。主要是跟她说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白白担忧,还会一直念叨,念得人心烦。方奶奶也是,她比你奶奶小一些,不过她俩性格挺像,都爱唠叨。等回到家,你就说放暑假了,妈妈让你回来看看我们,成么?”
程妙瑾毫不犹豫点了点头,应道:“好。”
周衍东欣慰笑道:“谢谢。”
程妙瑾:“不用谢,妈妈日记里写过,奶奶是很好的人,对她也很好,所以我不想让奶奶担心。”
周衍东抬手,掌心轻抚着孩子后脑勺,轻轻点头,夸道:“好孩子。”
他看看窗外,又看向孩子:“我们住的地方是套公寓,面积不算大,你先去看看,要是不喜欢,爸爸带你住别的房子。”
程妙瑾赶忙摇头:“不用,我有个睡的地方就行。”
过了一小会儿,她轻声问:“你们住的公寓还是以前妈妈住过的那套吗?”
周衍东点头:“是,你妈妈搬走以后,奶奶住了进来。对了,你妈妈怎么在日记里形容那套公寓的?她喜欢吗?”
程妙瑾轻轻“啧”了一声,面色有些为难,想了想,说道:“她确实写过那套公寓,不过我也不知道她对那里是喜欢还是讨厌。”
周衍东扬了扬眉:“怎么说?”
程妙瑾回忆起母亲日记上的内容:“她没明确表示过喜不喜欢那里,只是写,那个地方,你回来的时候才像家,你不在的时候,像笼子。”
像笼子。
最后三个字,如重锤狠狠砸在周衍东心上。
闷痛从心脏蔓延开,他深吸一口气,不想流泪,紧闭着双眼,泪水还是从眼角滚落出来。
回到家门口,开门前,周衍东问女儿:“紧不紧张?”
程妙瑾:“不太紧张,奶奶和方奶奶都是好人,都很亲切,妈妈写过的。”
她看出来了,父亲明明是自己紧张,还故作轻松问她这话。
周衍东按下指纹,门锁解开,他推门而进。
尹岚正和方姨在客厅看电视,听见玄关动静,瞧过来,问道:“怎么这个点儿回来?早不早晚不晚的。”
周衍东打了声招呼:“妈,方姨。”
他冲门外的女儿招了招手。
程妙瑾走进来。
沙发上的两个人同时愣住,周衍东要牵着女儿往里走,程妙瑾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没挪步。
周衍东知道她有教养又爱干净,说道:“没关系,先不用换,家里没有适合你的小拖鞋,等会儿方姨去买。”
他牵着孩子走到沙发前,看着孩子,下巴冲前面一扬:“妙妙,叫奶奶和方奶奶。”
程妙瑾乖乖打招呼:“奶奶好,方奶奶好!”
尹岚和方姨先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最后同时站了起来。
“东子,这是——”尹岚向前几步,上下打量起这个孩子。
“妈,这是妙妙,我女儿。”周衍东平静介绍道。
尹岚眉心忽地一皱,目光震惊,方姨在旁边也不禁深吸一口气:“您、您女儿?”
周衍东点头,以一种平淡至极的口吻说道:“我和程溪的女儿。”
尹岚猛地倒抽凉气,双手捂住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孩子。
这孩子模样八分像周衍东,剩下两分,确实有程溪的影子……
她看看儿子,见他一脸严肃,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又看看这孩子,这个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的孩子……
尹岚忽然哭出声,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心肝儿肉”的叫个不停。
方姨在旁边也不住地抹泪。
周衍东默默转身,走向厨房,身后传来母亲和方姨的哭声,脑子里,全是遇见程溪的第一晚,她将泡好的方便面递给他时的笑脸。
十三年前的今天,那个叫程溪的姑娘非要让他吃长寿面。
一晃眼,他已经三十五岁了。
他来到厨房,给母亲和方姨煮了面,给女儿煮了粉,也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
他红着眼眶,低头看着自己那碗面,心里想:活着真没劲。
第50章他真不是东西。
平日里周衍东工作繁忙, 尹岚和方姨从不让他进厨房,而此刻,两位长辈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喜悦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周衍东已经去厨房忙活起来了。
尹岚抱着孩子哭了一阵子, 泣不成声,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 松开怀抱,双手紧紧握住孩子的手, 哽咽着问:“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儿?”
程妙瑾答道:“奶奶, 我叫程妙瑾,您可以叫我妙妙。”
尹岚又问:“今年多大了?”
程妙瑾:“十岁。”
尹岚惊讶:“个头这个高, 才十岁?”
她从头到尾重新打量孩子,说道:“单看这个头,还以为十三四岁的呢!看来不光脸长得像你爸, 个头也像。唉,就是太瘦了……”
她连连叹气, 摸着孩子瘦削的小脸, 眼泪汪汪:“怎么会瘦成这样……”
程妙瑾怕她误会母亲,赶忙解释:“妈妈没有虐待我, 是我自己挑食, 还吃得少。”
听她提起“妈妈”两个字, 尹岚眼眶又红了几分, 吸了吸鼻子,问道:“你妈妈她……怎么没来?”
程妙瑾想起父亲在车上叮嘱自己的话,轻轻咬唇,沉默片刻小声开口:“妈妈太忙了, 没时间,就让我趁着放暑假自己到京州来看看你们。”
尹岚语气不免有些埋怨:“她自个儿怎么不来?”
程妙瑾极少撒谎,也不爱撒谎,低头避开尹岚的目光,声音很小很小:“她工作忙……”
尹岚好奇:“她现在在哪工作,你们在哪生活?”
程妙瑾:“我出生在容今市,从小都在那边生活,这是第一次出远门。”
尹岚对容今有印象:“是不是云安的城市?”
程妙瑾点头:“嗯,一个十八线小城市,没想到您竟然知道。”
尹岚失神片刻,摇着头轻声感慨:“这么说,你妈妈当年确实去了南方,不过没回老家,也没去广城,竟然去了云安。”
程妙瑾:“妈妈说过她很喜欢云安的气候,不过云安挺大的,即使同一个省内,有些地方四季分明,有些地方四季如春。我们那个城市还好,气候宜人,虽然经济比较落后,但物价便宜,民风淳朴,生活起来很舒服。”
程妙瑾对尹岚有着本能的好感,或许是因为血脉相连,又或许是母亲多次在日记中夸赞奶奶,见着奶奶真人,她不自觉话多了起来。
尹岚问:“你妈妈是压根没来京州,还是来了,但不愿意过来见我们?”
程妙瑾低着头,轻轻摇晃脑袋,还是那句话:“她太忙了,得留在那边工作。”
尹岚长长叹一口气,心里难受极了,怨道:“这孩子可真是……她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她……”
尹岚再说不下去了,捂着嘴,不住地流泪。
方姨在一旁轻拍着她后背,安慰道:
尹岚深吸一口气,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程妙瑾,唇边扯出一个笑:“妙妙,你十岁了,其实不算小了,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她和爸爸之间的事,这些事奶奶也不好多说。
“这么些年你只跟着妈妈生活,是因为当年你妈妈和爸爸发生了很多事,两个人实在过不下去了,只能选择分开。或许你会在心里埋怨爸爸奶奶,以前从没有来看过你,照顾过你。
“可我们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怎么会——”
程妙瑾轻轻摇头,打断道:“奶奶,虽然不知道爸爸妈妈当年发生了什么,但你们以前从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是……”
她顿了顿,低头盯着地面,沉默片刻才继续说:“我也是最近才听妈妈讲起身世,所以我不怪你们,也不怪妈妈。我在容今那边除了妈妈,没别的亲人,现在终于有了更多亲人,我特别高兴。”
搁以前,程妙瑾是不会这样跟人剖心致腹的。
她觉得说这些话显得很矫情,所以总是将心里最真挚的感情深深隐藏,即便面对母亲,有时也无法诉说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
而现在,面对亲生奶奶,面对这个慈眉善目,亲和友善的长辈,与母亲多日失联的程妙瑾再也绷不住了,放下内心所有防备,含着泪,自然而然将这些话说出了口。
尹岚原本有许多问题要问,许多事情想了解,许多话要说,听完她这番话,不禁泪流满面,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只觉得内心涌出许多许多感动。
她又将孩子抱在怀里,紧紧搂住。
这孩子太瘦了,脊背的骨头硌得她难受,虽然孩子说过自己挑食,吃得少,尹岚也了解程溪,知道她绝不会虐待孩子,可还是忍不住心疼,暗暗发誓,趁孩子在身边这段时间,一定要将她养胖些。
抱着孩子又哭了一会儿,尹岚抹了抹泪,问道:“妙妙,谁送你来的京州?”
程妙瑾:“一个阿姨,我妈妈的朋友,我管她叫倪老板,我俩关系特好。她正好要来京州玩儿,就把我带过来了。”
尹岚:“这样啊,她人呢?怎么不叫她一起上家里来?”
程妙瑾:“她……她忙着逛街呢,说是不打扰我们亲人团聚。”
尹岚:“那等她逛完了,你联系她一下,咱们好好请人家吃顿饭。”
程妙瑾点头,垂眸不作声。
尹岚又给她介绍了一下方姨,程妙瑾乖巧叫了声“方奶奶”,方姨笑道:“别叫奶奶了,我可听不惯,你跟大家一起叫我方姨就好。”
程妙瑾:“我觉得这样有些没礼貌。”
尹岚慈祥地笑了笑:“就是个称呼而已,我们知道你是有礼貌的好孩子。”
程妙瑾这才答应,冲方姨点头:“爸爸让我今晚在这儿住,谢谢方姨照顾我,给您添麻烦了。”
方姨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含泪感慨:“你这孩子,跟你妈妈当年一样,乖得让人心疼……”
程妙瑾:“我可没有妈妈那么乖,我很离经叛道的。”
尹岚笑出声:“你叛逆期来得这么早呀?”
程妙瑾:“或许是叛逆期来的早,又或许天生就是反骨吧。总之,妈妈说我跟别的小孩儿很不一样。”
尹岚:“那估计是像你爸了,他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程妙瑾:“不一样也很好,对不对?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存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就应该按照自己最舒服的方式生存。要不然岂不是白来这一遭了?”
尹岚和方姨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暗暗想着:小小年纪,懂得可不比大人少!有些大人活了一辈子,思想境界还不如她呢。
三个人家长里短聊了一会儿,听见周衍东在饭厅叫他们过来吃饭。
“哎哟,你想吃东西,让方姨做就是了,自己做什么呀,怪累的!”尹岚看了看时钟,三点都不到,“东子,你们中午是不是没吃饭?”
周衍东点头:“我和妙妙都没吃。”
尹岚:“你俩吃吧,我和方姨吃过午饭了。”
周衍东将一双筷子放在自己座位旁的一个大碗上,看向女儿:“妙妙,米粉没给你加葱,也没加香菜,估摸着你不喜欢。”
程妙瑾很满意:“确实都不爱,谢谢爸爸。”
周衍东倍感欣慰,又有些别扭,再次强调:“以后别跟爸爸这么客气。”
尹岚和方姨虽然不吃,可还是在饭厅坐了下来,笑容满面看着他俩。
程妙瑾等父亲动了筷自己才拿起筷子,夹起米粉,正要吃,目光落在父亲那碗面里,问道:“不加个煎蛋吗?”
周衍东摇头:“不用,煎鸡蛋费事儿。”
程妙瑾:“可今天是你的生日诶!长寿面得配鸡蛋。”
这话一出,尹岚和方姨都愣住。
周衍东从小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主要是周庆显从来不过生日,也不让儿子过。
但每逢尹岚生日,周庆显都会送她礼物,算是对自己这位听话的妻子表达一下爱意。儿子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没祝福,没礼物,没有任何表示。久而久之。大家都不会刻意去记这对父子的生日。
尹岚看了看手机,8月3号,确实是儿子阳历生日。
她想起好些年前,儿子还很小,自己其实很想给他过生日,但周庆显不让,总说,男人过什么生日?没这个必要!吃穿用度从来没短着他,干嘛非得抽出一天搞特殊?
尹岚反驳说,人家那么小,还不算男人,就是个小男孩儿,过过生日怎么了?
周庆显态度强硬,说男孩怎么不是男人,男孩从小就该当男人来养,长大才会成为男子汉。
尹岚没办法,只得由着他。
如今回想起来,尹岚心里愧疚万分,总觉得这么些年没有好好给儿子过个生日,也送过祝福和礼物,多少有些对不起他。
没想到妙妙作为女儿,竟能记住父亲的生日,想必是程溪告诉她的。程溪这个母亲,当得可真称职。
尹岚既欣慰又感动,先是夸妙妙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又转脸看向周衍东,笑道:“东子,妈妈祝你生日快乐,难怪今儿回来那么早呢。妈妈考虑不周,没给你准备礼物,晚上一定给你补上。”
周衍东抬手轻轻挥了挥:“不用,一家人整这么客气干嘛。”
尹岚:“正因为是一家人。才应该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意。这点妈妈以前做的不好,得改正。”
她看向孙女,忍不住夸道:“看看咱们妙妙,还记得爸爸的生日,多好的孩子呀!”
程妙瑾没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夸赞的,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头,小声说道:“主要是爸爸的生日好记。”
方姨噗嗤笑出声:“8月3号,好记吗?”
尹岚赶忙接话:“挺普通一日子,主要这天是爸爸的生日,妙妙就记下来了,对不对?”
程妙瑾头埋更低,没忍住,说了实话:“妈妈好像挺在意爸爸生日的,提过好几次,我就记下来了……”
尹岚和方姨互相看了看,又齐齐看向周衍东,见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吃东西,似乎没什么反应,谁也不敢接这话。
尹岚起身去厨房给儿子煎了个蛋,拿起筷子:“虽然中午吃过了,这会儿不知怎么又饿了,我陪你们一起吃。”
方姨也拿起筷子:“我也来,再不吃面就坨了,白瞎少爷在厨房忙活这一阵儿了。”
周衍东没做声,仍是低头吃面,尹岚瞧着他,见他神情有些淡淡的忧伤,心想,八成是因为程溪没来,他心里头不好受。
一想到程溪,尹岚心里头也难受起来,吃完面,尹岚问道:“东子,下午有什么安排?”
周衍东:“有个会,推到明天再开了,今天先陪妙妙。”
程妙瑾赶忙开口:
周衍东:“那正好,带爸爸见一见倪老板吧。”
他转头看向母亲,解释:“就是带她来京州的那个阿姨。”
尹岚:“干嘛出去见呀?让人来家里坐坐多好。”
尹岚一心想表达感谢,催着周衍东赶紧请人吃饭,周衍东确实想亲自对程溪和女儿这位朋友表达感谢,但并不想请她来家里,毕竟程溪失踪这事儿暂时得瞒着母亲,倪老板真要是来了,聊天时说漏嘴怎么办?
周衍东摇头:“改天吧,听说人家这几天要在京州好好逛逛,等人有空了再请也不迟。”
程妙瑾给倪老板打电话,跟她说父亲想见见她,倪老板发来一个地址,周衍东开车载着女儿出发,半小时后,来到了那家咖啡店。
父女俩走进店里,程妙瑾环视一圈,冲左边靠落地窗那边扬了扬下巴:“那儿呢。”
周衍东向那个方向看去,靠窗那面有好几桌,他不知道哪位是倪老板,默默跟在女儿身后往前走,最后一桌的短发女人看见他们,冲程妙瑾挥了挥手:“妙妙!”
程妙瑾带着父亲走到她跟前,看了看父亲,介绍道:“这就是我爸爸。”
倪老板上下打量起周衍东,点点头,说道:“久仰大名,周总,我叫倪云初,是程溪和妙妙的好朋友。”
周衍东颔首:“你好,谢谢你大老远带妙妙来京州找我,辛苦了。”
“应该的,程溪是我最好的朋友,”她顿了顿,看向程妙瑾,“当然了,妙妙也是,你俩并列第一。”
周衍东看着面前这个一头栗色齐肩短发的微胖姑娘,问道:“你跟程溪是怎么认识的?”
倪云初:“这就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十几年前,程溪拖着行李箱来到我开的民宿,一开始只想短租,但我俩很快成了闺蜜,志趣相投,共同话题数不胜数,我就把一间屋子长租给她。后来她攒了些钱,买了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虽然从我那搬出去了,可我们还是朋友,经常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
周衍东有很多问题想问,又碍于女儿在这儿,感觉不方便。
程妙瑾一眼看出父亲心思,仰头望向二楼,说道:“上面有好多书,我去看看。”
周衍东看着女儿上楼的背影,暗自感慨,这孩子察言观色的能力可真不一般。
他看向倪云初,回想起方才那番话:“十几年前……所以你跟程溪认识时,妙妙还没出生,对吗?”
倪云初点头:“是,程溪肚子大起来,我越看越不对劲,问她是不是怀孕了,她没瞒着,承认得很干脆。我问她孩子父亲是谁,她不愿意说,我又问她是不是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他说是。
“我觉得她疯了。当时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远在他乡,那会儿我已经知道他跟家里关系不好,几乎算是决裂,她连稳定的工作和住处都没有,独自一人还想生下孩子,这太疯狂了,不是吗?”
周衍东沉默,轻轻点头。
倪云初叹一口气:“总之,当时我特别不理解,老是劝她尽早把孩子做掉,她不肯,有一次还跟我发火。我意识到自己太多管闲事了,就跟她道歉,她也软下来,抱着我哭,跟我说这孩子是她最后的念想了。”
倪云初停下来,沉默片刻,眼含泪光重复一遍:“她说,这孩子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念想。”
周衍东默不作声,低着头,思绪回到很多年前。
他明明记得,分开之前,程溪是不愿意生的。
怎么劝也不愿意。
因为这个跟她吵,其他事儿她都肯服软,偏偏这事儿不肯。
他以为,程溪憎恶周家的血液。
可为什么,分开后反倒非要生下孩子呢?
周衍东不懂。
倪云初将咖啡杯递到嘴边,却没喝,捧着杯子沉默一会儿,继续说道:“妙妙是夏天生的,你知道吗?”
周衍东想起中午孩子给他看的那张生日照上的期日,六月十五号。
“妙妙出生那天,容今下了很大一场暴雨,程溪疼了足足二十六个小时才把孩子生下来。我和我妈在产房外等着,我妈说我吓得脸都白了,嘴唇发紫,她让我别担心,说她生我时,也疼了很久,最后还不是母女平安。
“妙妙生下来后,程溪被推出产房,我妈说,程溪的脸比我的脸还要白,嘴唇比我的还要紫,尽管我妈是个生过孩子的过来人,可看着程溪奄奄一息的样子,还是心疼得哭了。我也哭了。
“倒是程溪,比我们想象中坚强很多,明明虚弱得要命,还笑着安慰我俩,让我们放心,说她和孩子都平平安安,这就是上天赐给她的最大的奖赏。”
周衍东想起当初程溪流产,躺在病房里,也是煞白的。连,发紫的唇,奄奄一息。
回想起程溪那样子,他想,分娩的过程,肯定比流产要难受许多。
他瞬间红了眼眶,觉得自己特不是东西。
“妙妙出生后,”倪云初继续说道,“我试探着问过程溪,是不是对孩子父亲还抱有期望,想跟他复合,她想都没想就否认了。我说那你干嘛非得把孩子生下来,一个女人孤零零带着孩子多不容易。她说,我生这个孩子是为了我自己,倒不是为了养儿防老,只是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亲人。你知道她还说了什么吗?”
周衍东:“什么?”
倪云初:“她还说,她曾经把一个男人当做自己最亲最亲的人,她跟这个男人相依为命过一阵子,明明很短的一阵子,却好像就那么走完了一辈子。”
倪云初停下来,看着周衍东,听见他吸了吸鼻子。
倪云初问:“程溪说的这个人就是你吧?”
周衍东不作声,点了点头。
倪云初:“她只主动提起过你那一次,后来再没提半个字。无论我怎么明里暗里打探,她都不说。我想,她一定是被伤得狠了,心被彻彻底底伤透了,才会这样。”
倪云初停下来,叹一口气,问:“这么多年,她有主动联系过你吗?”
周衍东摇头,扯了扯唇角,浮现一抹苦笑。
倪云初又问:“这些年你谈过不少女朋友吧?”
周衍东:“我这辈子,就谈过程溪一个。”
他嗓音哑得厉害。
倪云初挑高眉毛,目光惊讶:“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面前这个男人,无论外貌还是身材,亦或是身家背景,都不是普通精英男这么简单,完全就是人中龙凤。只谈过一段恋爱,并且分手这么多年都没再找过。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倪云初不知周衍东有没有撒谎,这时候追究这个也没什么意义,她不再多问,扭头看着窗外:“反正程溪这些年没找过别的男人。”
周衍东:“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很辛苦吧。”
倪云初:“那是肯定的。但她很坚强,很乐观,什么事儿都往好处想,也不爱抱怨,所以我们这些外人看起来,她们母女过得似乎挺轻松。我想,艰难肯定是有的,好在妙妙聪明又懂事,给她省了不少麻烦。”
周衍东:“妙妙确实不是世俗定义的那种乖。她骨子里反叛精神很强,但其实很能共情别人,是个很有同理心的聪明孩子。”
他抬头,望向二楼,发现女儿正捧着一本书,坐在栏杆旁看得起劲。
“程溪失踪前,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周衍东皱起眉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