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早就知道你想杀了他啊……
林光逐没有带贝壳回洞窟, 他什么都没有带,回去后静悄悄坐到了方旬身边。
方旬垂着脸, 小腹处积攒了一堆珍珠。
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空荡荡的洞窟内响着凌冽的风声。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后,林光逐先开了口,问:“你饿不饿?”
方旬嘴唇动了动,转眸怒视林光逐。
林光逐见人鱼生龙活虎的模样,便知尾鳞的缺损伤害不算大, 心里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也真是着了魔。
要是换成好友张谨言这么不讲道理,那么下一秒钟张谨言已经不是他的好友了。
方旬眼眶通红将脸转了回去, 形状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
无论什么时候林光逐看见人鱼的这张脸,都不得不要在心里感叹一句造物主的偏爱,现在造物主的“毕业设计”正被他惹到掉小珍珠。
还是该哄。
林光逐绞尽脑汁地想,这次问题感觉有点儿严重了,不像之前的几次很轻松就能哄好。他正准备开口说话,侧面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
“对不起。”
林光逐微愣, 侧眸看见方旬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蓝尾巴,似乎是妥协一般, 眼睫剧烈颤了颤,闷声道:“我以后不会再伤害我的鳞片了,你别生我的气。”
“……”能让大小姐低头, 这一刻值得被铭记。可惊讶之后林光逐很快蹙眉, 敏感地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诡异。
他生气是因为方旬自残, 即便是说,也应该说‘我以后不会再伤害我自己了’。
长时间没有得到响应,方旬看起来有些慌乱,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 指尖痉挛。
“我真不会再剥鳞片。”他又哑声补充了一句,“我一定会把它们保养得很好,很漂亮。”
林光逐:“…………”
听起来更诡异了。
林光逐叹气道:“你不用道歉,我也有很大的问题。刚才我第一次询问你时语气就很不好,今天因为其他事情心情不好,牵连了你,不好意思。”
方旬这才转过脸庞盯着他,很会抓重点。
“……你心情不好?”
林光逐“嗯”了一声,不想多说有关于父亲的事情,只是语气淡淡简单解释了一句,“我爸去世的时候杭州下了第一场初雪,他的忌日应该就在这几天。所以白天你叫我看雪,我没去。”
话音落下,林光逐的腰被人揽住往怀中重重一按,他都没反应过来,就诧异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方旬的怀中,“你?”
方旬的下巴应当是放在了他的头顶上方,结实的腹肌紧紧贴着他的心肺处,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两层湿透的布料,传递了过来。
没一会儿,上面落下了一声沙哑的,似乎是委屈到了极点的,“我以为你不去是因为讨厌我,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这怎么可能啊。
林光逐都愣神了,他又想起礁石上看见的那句话——林光逐不爱我的第五十天。
这两句话同样的莫名其妙,同样的让他不能理解,人鱼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想?
作为一个天生性格冷淡的人,林光逐觉得自己平时已经尽力去表达喜爱了。
他只能说:“没有,我不讨厌你。”
这个姿势实在是有些难受,倒不是身体难受,而是心理。他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方旬的腰腹与鱼尾上,鱼尾尚且血肉模糊,林光逐压在上面时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我能起来吗?”他问。
“不能,晚上冷,我要和你抱在一起睡。”方旬语气强势,手臂又往里捞了捞,将林光逐抱得更紧。过了几秒钟突然又开始感到落寞,患得患失着说:“如果明天不下雪,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那片漂亮的珊瑚海吗?”
林光逐没有让他等太久,“行。”
方旬惴惴不安的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远处,刚才林光逐抛下他沉着脸走出洞窟时,他那一瞬间的心理感受……根本就不能去回想。
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无法自控地浑身发烫,血腥味一阵一阵往头顶上冲,他险些就要失控上去拖住人类的脚腕,将其拖回洞窟最深、最深的地方狠狠欺负。一种即将失去的不甘感就差一步击垮他的理智,也是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好友决明为什么那么焦急地想要让他去隔离。
对于林光逐来说,他其实也是危险的。
也许有一天,他被愤怒与悲恸冲昏头脑,丧失了理智就会强行拉着林光逐……做发情期真正该做的事情。若是对方激烈反抗,那么他甚至有可能会失手……他承担不了这后果。
方旬恍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应该被隔离。
另一边,林光逐靠在方旬怀中,同样也睡不着,他听到耳边怦怦响的心跳声。
方旬用贝壳拼出的那行字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林光逐不爱我的第五十天。
每每想到时,林光逐始终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回忆一番,他好像的确从没有正式对人鱼表白过,从来没有。
林光逐不是一个具有仪式感的人,他觉得有些东西水到渠成就可以了,可要是人鱼需要这份仪式感才能感觉被喜爱,他也许……
可以尝试一下去表白?
第二天。
运气很好,海岛上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久违的出了一次太阳。暖洋洋的日光撒射大地,林光逐前往丛林里摘取果子。
他与方旬约好今夜去看那片据说很美的珊瑚海。
丛林深处依然有鸟叫声。
林光逐害怕尖嘴动物这件事,得从小时候说起,所有害怕尖嘴动物的人理由都大同小异:小时候被鸡或者鸭追着啄过。
他却例外。
父亲过世以后,爷爷和奶奶那边就再也不与林母联系,这两位婚姻几乎分崩离析,整日吵架动手,他们连自己的亲儿子死活都不在乎,更何况林光逐这个孙子。
可林母时常惦记着林光逐没见过爷爷奶奶,有一年过年提前打好了招呼,两位也同意他们登门造访。一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年夜饭吃完以后,爷爷与奶奶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全然不顾饭桌上还有林母以及林光逐。
两人摔碗的摔碗,拍桌的拍桌,一直以来温柔客气的林母劝阻了许久,突然间爆发了,痛哭流涕恨声骂这两人——
“你们就是这样害死了他!”
旋即说了很多林父自杀时的细节。那是年幼的林光逐第一次听见父亲死亡的真相,在此之前,林母对他的说法都是父亲因意外去世。
爷爷养了一只鹦鹉,在混乱中跳到了饭桌上,不合时宜学起了舌,都是一些难听至极的辱骂,想必是平时听两人吵架学到的。奶奶一气之下抓起鹦鹉往没喝完的肉汤里按,林光逐坐在位子上吓得一动不能动,当时全身上下的血好像都冷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那只鹦鹉扑腾着翅膀,溺死在了肉汤里,被拎出来时鸟喙湿淋淋滴着油腻的汤,两只小小的黑豆眼还睁着的。
后来的事情林光逐已经记不清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爷爷和奶奶。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害怕尖嘴动物,每每看见时都会想起被溺死在肉汤里的鹦鹉。
就像看见了吞食了过量的精神类药物,被溺死在浴缸里的父亲。
不能再想这些了。
林光逐拿出录音笔,借用说话来让自己分神,和母亲说自己准备表白云云,真的有用。
摘完果子之后,他无奈笑了笑。
关上录音笔前长叹了一声:
“希望方旬永远不会发现这是一支录音笔。”
**
当夜。
洞窟外飘起了细雪,方旬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
“走吧。”林光逐平静套上冲锋衣外套,与方旬擦肩而过往外走。
方旬心中一惊,没动。
“外面不是在下雪吗?”
林光逐站定,没回头,视线向外看着夜空。
“嗯。”
……“嗯”是什么意思?意思就算下雪了,人类也愿意与他一起去看珊瑚海?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人类在为他改变原则。
只为他一人而改变的原则。
意识到这一点,方旬受宠若惊,唇角禁不住勾起,很快他看见林光逐偏眸看向这边,诧异笑着道:“你就这么高兴?”
方旬立即压下笑容,抱起手臂一脸云淡风轻说:“也没有很高兴。就,心情还行吧。”
两人出了洞窟以后,林光逐跟随方旬走上一层厚厚的冰层。
方旬在海水中说:“你把眼睛闭上。”
“跟随我的声音。”说完人鱼潜入了海水之中,空旷的冰面下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空灵吟唱声。在欧洲一些国家关于鲛人有这样的传闻——他们的歌声具有迷惑人心的能力,早年间无数航海的水手就是听到这声音,迷迷糊糊往海里走。
有一说一,初听见这样的吟唱,即便是林光逐都有些失神,感觉自己好像在某个午后陷入沉睡,再苏醒时醒在了黄昏之际。
那种孤独与落寞感扑面而来。
他听这调子有点儿耳熟,好一阵子后听出来了,这是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插曲《MY HEART WILL GO ON》。
吟唱声戛然而止。
方旬从远处冰层游回,浮出海面气急败坏道:“你干嘛不动?”
林光逐用欣赏的目光,不吝啬夸赞道:“你唱歌很好听。”
方旬眼中的怒意一下子歇了,脸庞浮现红晕,干咳着看向另一侧,“又没让你点评。”
他其实是故意的。
想在喜欢的人面前秀一下。
得到夸赞后小心脏噗通噗通,如上云端。
林光逐:“就是咱们现在在冰层上,哼这歌有点不吉利。能换一首吗?”
“事儿多。”方旬鱼尾一摆潜入海里面,这一次冰层下传来的是林俊杰的《美人鱼》。
这歌林光逐熟悉。
波塞冬号出发之前,他满心扑倒在寻找人鱼踪迹这件事上,这首歌就被用来当作他工作时的背景BGM,几乎方旬每哼一句调调,他都能自动在脑海里找到那一句对应的歌词。
【传说中你为爱甘心被搁浅】
【我也可以为你潜入海里面】*
大约走了十分钟,林光逐悄悄睁开了眼睛偷看,恰好与冰层下的人鱼对上视线。
人鱼蓝黝色的鱼尾在海水下画了一个圈,尾鳞被冰层折射出璀璨的光晕。很快又靠近林光逐脚下的冰层,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旋即面沉如水对他竖起三根手指。
林光逐:“?”
一秒后,方旬收起一根手指。
林光逐懂了,方旬在倒计时。
在方旬冷脸盯着他只竖着一根中指时,林光逐失笑摇了摇头,心想你这样脾气差,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愿意为你潜入海里面。
他赶忙闭上眼睛。
又走了大约十分钟。
吟唱声骤然停滞,林光逐也跟着止步。
他不确定这个时候能不能睁开眼睛,就迟疑着开口喊了一声:“……大小姐?”
没有回应。
林光逐又喊了两声还没响应,索性直接睁开了眼睛,身体轻微地僵了僵。
入眼天地绚丽,夜空繁星点缀,雪子扑簌簌坠落,像星河流淌入掌心。冰层下聚集了成千上万只灯笼鱼,正呈螺旋状争先恐后追逐打闹,几团巨大的鱼群严严实实遮掩了更下层的海面,那下面应该就是方旬口中的珊瑚海。
他转眼向周围看,没有找到方旬的身影。
几秒后,被他们救过的小海龟“哒哒哒”扑腾着顶了顶林光逐脚下的冰面,示意林光逐往下看。一些鱼儿与海马在幼崽鲸鱼的背上蹦蹦跳跳,林光逐看了好半晌,才看出他们好像是在表演节目……似乎是个话剧表演?
这个体验实在是太新奇了。
说出去可能都没人相信。
林光逐又是惊喜又是意外,将冲锋衣外套脱掉垫在冰层上,坐上去看话剧表演。没一会儿他的手臂就冻得通红,脸庞与鼻尖也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但他竟然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身体的不适,此时只觉得非常有意思,想多待一会儿。
话剧表演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大概也就十五分钟。林光逐大致能看出它们在表演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小海龟从族群中走失,离开父母的怀抱后颠沛流离,要躲避大鱼的袭击,又要为生计发愁。绝望之际却受到了很多其他鱼群的帮助,还有人为他去掉了贝壳上的藤壶,他如获新生。
最后认了一只鲸鱼当爸爸。
“……”林光逐抬起一只手挡住半张脸,垂脸时无奈地笑出声。
这个话剧真的是,太牵强了。
前面都很好,最后莫名其妙升华认了个爸爸。方旬生怕他看不懂,还提前准备了刻着“爸爸”两个字的贝壳,让小海龟叼着向他展示了十几秒,而后才送给鲸鱼。
话剧结束时,鱼儿与小海龟分别往两侧游,下层成千上万只灯笼鱼同样像收到了指令,跟随着向两侧分流。人鱼口中那片非常漂亮的珊瑚海,猝不及防暴露在视野之下。
林光逐愣愣盯着壮丽的海底,心神震荡许久都没有回过神,后方“碰”一声巨响。
冰层碎裂,俊美人鱼正他身后两米之处浮出水面,在他转身向后看时脸红伸出一只手,手心捏着什么东西攥起,示意他来接。
林光逐走了过去,蹲下身摊开手掌。
一枚黑色的耳钉掉进掌心,正是林光逐多日前遗落的那枚。
“你……”
方旬抱起手臂打断他,面红耳赤说:“在礁石旁边随便找了找,几秒钟就找到了。”
大海捞针哪有这么简单,难怪今天白天人鱼一直在礁石边狗狗祟祟抓耳挠腮的,林光逐看破不说破,弯下眼角道:“那这话剧……?”
方旬哼一声:“你别误会啊,排这话剧不是想安慰你,怕你在你爸忌日难受。随便排的,海里捡了本故事书,我看情节还算合适,就扔给他们自己鼓捣了。”
“……”
“噢,你要是看完更想你爸爸了,你也可以认一个新爸爸。你要是现在点头,我立即就去把我爸抓来给你认,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你真孝顺。”林光逐调侃说。
方旬没听懂其中含义,摸了摸鼻子说:“我不算孝顺吧,我都不太认识我爸妈。”
林光逐笑笑没说话。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有些东西生来没有,以后就也一直不会有。
方旬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只觉得这笑意虚假极了,像在敷衍——人类再一次藏起了真正的情绪。
这让方旬感到无比的焦虑。
“你不喜欢这些?”
林光逐打起精神说:“喜欢啊。”
方旬能精确感知到林光逐真正的情绪,正色说:“你没那么喜欢,你还是不开心。”说完夺走林光逐手中的耳钉,弯唇问:“想要吗?”
林光逐点头:“想。”
这个是真想,一边耳洞空着,有点难受。
很快,林光逐看见方旬调皮眨了眨那双深情又深邃的眼,声线具有活泼的少年气:
“那你来追我。”
“你追到了,耳钉就还给你。”
说完也不等林光逐回答,一股脑潜入海底往洞窟的方向游。
人鱼的动作很快,林光逐回头拿个冲锋衣的功夫,人鱼就已经游出了十米开外。
“你慢点!这么快我怎么可能追得上?”林光逐喊了声,见到冰层下的虚影不仅没有慢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
林光逐挑眉,抿唇看了眼脚下打滑的冰层,又抬头看了看愈来愈远的鲛人尾。
“……”
算了。
允许自己有仅此一天的放肆。
他不再迟疑,迈大步跑动了起来。
寒风从耳鬓穿过,壮丽的珊瑚海被抛在身后,忌日、鹦鹉、工作,以及陆地上错综复杂的网络环境,人们对他的负面期待……这些统统被抛在脑后!奔跑的瞬间汗在冷空气中蒸发,皮肤被冷刺激到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林光逐沦落到海岛之上,头一次觉得海岛如此安逸。
安逸到他有点不想回归自己原本的世界。
不知道多久之后,遥遥能看见洞窟口。人鱼定在洞窟口,挥手冲这边大笑喊:“三十秒之内,你追不上,耳钉就归我了!”
三十秒?
三十秒跑过去完全不可能!
可倒计时已经开始。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林光逐扔掉了冲锋衣,气喘吁吁。
“十五、十四、十三……”
倒计时越来越慢,林光逐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心肺因为剧烈的奔跑在体内发出悲鸣。亢奋的肾上腺素却紧急飙升,极冷与极热的交替足以让一个人类脆弱的身体崩塌。
他感受不到疲倦,视野中只有方旬转身面对洞窟时,鱼尾摆动荡起的剔透海水。
“五、四、三……”方旬倒数着,突然又正面对了过来,唇角缓缓勾起,“二点五……”
最后三米,林光逐三步并两步,几乎是跳上去扑倒了方旬,拖住了方旬的鱼尾。
他倒在冰凉的海水中,全身都在发烫。
抬眸时看见方旬仰躺着捧腹大笑,他愣了愣,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这一瞬间林光逐陡然发觉,也许下一次当天空飘起漫漫大雪之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一定不会是那只被溺死在肉汤中的鹦鹉。
而是这冰天雪地中抛却所有烦恼只知道奔跑的十分钟,以及人鱼笑起来时这双好看的眼。
……
……
五分钟后,方旬才止住笑意,将耳钉抛了过去。
林光逐接过耳钉,盯着掌心仍旧气喘吁吁。
方旬看他一眼,心里头突然没由来鼓起酸水,阴阳怪气道:“谁送的?这么珍惜,珍惜到跑三千米都要来追我。”
“陪我妈逛商场,她给我买的。”
林光逐不等方旬说话,将耳钉递了过去,“送你了。”
“送我?”方旬接过耳钉先是呆住,随即偷笑一声,又不想自己显得这么跌价,愣是直起腰肢傲气道:“一对的东西你只送一个?”
林光逐:“嗯,你一个我一个。”
顿了顿,他笑了笑,“情侣耳钉。”
“噗咳咳咳咳咳!”方旬喉咙被呛到,惊天动地咳了好一阵子,才憋红一张脸捂住嘴巴,见鬼一样盯着林光逐,“你说什么?!”
林光逐:“没听清就算了。”
方旬:“!!!”
方旬拉起林光逐的手臂,就着仰躺的姿势,将后者拉了上来,咬着后槽牙笑道:“玩我呢?”
林光逐趴在方旬结实的胸膛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撑,只能撑着方旬肩头。距离太近,他能够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珊瑚清香,腿上的裤子很薄,能感觉到坚硬鳞片磨过大腿内侧的沙砾感。
怦怦——
怦怦——
是谁的心跳声?
可能都有吧。
林光逐想起来昨天晚上看见的礁石,上面用贝壳歪歪扭扭拼着一句话——
“林光逐不爱我的第五十天。”
今天是第五十一天,今晚的月色很美。
也许这个数字应该永远停留在五十。
他想到要表白,心里难得的有些惴惴不安。上一次这样惴惴不安,还是高考查录取通知时。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若是相比较起来,林光逐惊讶地发现,现在的紧张感居然更有甚之。
倒不是担心人鱼不答应。
他只是好奇,人鱼会有怎样的反应。
打了满篇的腹稿正准备开口时,方旬突然抬起脸看向夜空,诧异道:“有流星。”
方旬手臂后撑着坐起。
林光逐随着他的动作,被撑起来,抬头往上看时看见了星河璀璨,几颗流星下坠,在大雪中拖出了一道道发光的长横。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流星下坠,方旬兴奋催促道:“快许愿!”
林光逐正想着表白的事,摇头拒绝。
“你许愿吧,我暂时想不到。”
“那你快想,快点儿啊。”方旬格外强势,几次催促林光逐都没什么反应,流星雨下坠一般都很快 ,方旬又生气又无可奈何,双手合十闭上眼开始许愿:“我希望林光逐能够愿望成真!我希望林光逐能够愿望成真!我希望林光逐能够愿望成真!”
好在方旬说完以后,流星雨暂时还没有结束。方旬推了推林光逐的肩膀,一脸“不用谢”酷酷道:“帮你提前占好了三个坑,你慢慢想吧。”
林光逐其实不太相信对着流星许愿能成真,但看方旬一脸兴奋,也不想扫兴,索性先暂缓表白,将愿望许完。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妈妈身体健康,癌症不要复发。”
方旬神色软了下来,偏眸看着林光逐紧闭时颤动的眼睫,他突然间,很想抱一抱林光逐。
“第二个愿望呢?”
林光逐沉吟一番,闭眼道:“第二个愿望,我希望人鱼族不要再被除我以外的人类发现。”
“……”
方旬很难不多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听不懂,也猜不透。
什么叫不要被林光逐以外的人类发现?
类似于藏宝地图吗?第一个人发现宝藏之后,就会下意识想要独吞宝藏。
想到这里,方旬呼吸都滞了一瞬,喉结上下动了动,抿唇说:“第三个?”
林光逐实在凑不出三个愿望,第一想到的是妈妈的健康,第二想到的是身边人鱼的安全,第三想到的……可能是工作吧。
他许愿道:“第三个愿望,我希望设计稿转实物的过程能顺利,希望成品能够让我满意。”
“……”
三个愿望全部许完,林光逐睁开了眼睛,看见方旬的脸色都变了——
俊美的脸庞失去血色,嘴唇动了动,像想要说什么,又顾忌着什么全咽了回去。最后只是牵强扯了扯唇笑着看他,垂眸时声音轻轻的:
“行,祝你愿望成真。”
再一次有流星从他们的头顶坠落,要是以前,方旬一定会拉着他看完流星雨,可这次方旬却显得很疲惫,沙哑着声音说:“回去休息吗?”
林光逐抬头看了眼天空,趁着流星雨还没结束,他开了口。
“等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方旬静默片刻才说话,声音很低,像有些虚脱。
“嗯,你说。”
林光逐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昨天晚上我们吵架后,我出去逛了一圈。意外看见礁石上你拼的那行字。”
“……然后呢?”方旬转眼看了过来,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他又看见林光逐重重皱了下眉,像非常不赞同,“你觉得我不喜欢你?”
方旬喉结上下动了动,尖秀的下颚倔强偏向一侧,只丢了魂一般死死看着波涛汹涛的海面。
难道不是?
——你甚至刚刚许愿时,都想着要剥去我的尾鳞,做成长明灯。
——我就在你身边,你却希望我死去。
胸腔像漏了一个会滴血的大洞,痛苦让他难以呼吸,他等着林光逐说出肯定的回答,可当林光逐真的说出来时,他却依然不能松下一口气,像被一盆名为死期将至的冷水浇下。
“我喜欢你,方旬。”伴随着流星下坠,林光逐在告白时语气也十分平静,只有闪烁不止的瞳孔暴露他此时有那么一丝的忐忑。
他看见方旬深深闭了下眼,心里更加惴惴不安,事情好像有些超出掌控。
“我的家庭基本情况你也了解,我爷爷奶奶是商业联姻,我爸过得并不幸福,这段失败的婚姻让三代人都不幸。我始终认为两个人只有真正接触后彼此打动、相爱,才能在一起。”
“否则就是害人害己,还不如孤独终老。我承认一开始你对我示好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被你打动,觉得你们族群的爱非常廉价。”
“但后来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我改变了想法。我……”
林光逐说:“我真心盼望,这种不幸不要继续延续到第四代。我是个同性恋,没办法有孩子,但我的人生计划中一直有领养一个小孩的想法。我会对他(她)很好,给他(她)一个健全、幸福的原生家庭,我仔细设想过了,如果这个家庭中的第三人不是你,那么这个小孩也没必要去领养了,因为不幸注定会往下延续。”
方旬心中动容,瞳孔却愈加黯淡。
这是一段非常打动人的话,特别是从林光逐的口中说出,这实在是让方旬心花怒放,像被特等奖从天而降砸中,飘飘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可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此时此刻方旬感觉无比的真实,上辈子他也是这样认为的,最后被林光逐制成了长明灯。
他不敢跟着林光逐上岸,他不怕死,但他很害怕会重蹈覆辙。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如刀绞,他已经承受不住爱人再一次的背叛。
如果这是假象,他更愿意沉溺在虚假的幸福之中,而不是靠近可能存在的残忍真相。
许久都没有等到答复,林光逐终于能肯定,事情与他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人鱼一直说喜欢他,
现在为什么又不回应他?
林光逐眉头紧皱,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流星雨终于落完了,方旬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尾鳞与心脏都钝痛不已,喉咙里都顶上了一股甜腥味。他突然又猛地转过眼睛,湖蓝色的瞳孔中盛满希冀与哀求,
“你愿意为我留在大海吗?”
“……”
一秒,两秒。
三秒。
等待宣判。
终于屠刀落下,林光逐神情为难摇头:“由不得我愿不愿意。陆地上还有我的妈妈,她生病了身体很不好,她只有我一个孩子,如果我在海里离奇失踪,她后半辈子都会为我焦心痛心。”
“你和我上岸吧。”
宣判结束,仍然是死刑。
方旬突然痛苦推开林光逐,弯腰捂住唇,对着海水重咳数声,眼眶都咳到红透。
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好……我答应跟你上岸,咳咳……你到时候能不能……”
“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
林光逐在一旁抬手无措,眼尖看见方旬的指缝中有潺潺不断涌出的猩红鲜血,他呆滞一瞬,立即从海里站了起来。
人生第一次看见有人在面前咳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按在了方旬的手背上,不出意外接了一手的鲜血,看着血背脊都发凉。
他听见了方旬未说完的话,含着血腥味,含着泪哀求,“不要亲自动手。”
“……什么?”林光逐满手鲜血对上人鱼悲恸的湛蓝眸子,大脑一片浆糊,根本无法思考。
这时候远处有海浪声,一条黑尾巴的人鱼穿过海浪,以极快的速度靠近。
正是决明。
决明用鱼尾隔开了林光逐,见好友咳血不止,走来直接冲林光逐问道:“你和他提分手了?”
林光逐:“……”
都没在一起过怎么提分手。
而且他明明是表白。
“没提分手。你是?”
“他朋友。”决明根本就不信,他们人鱼族发情期需要感受到爱人非常多的爱意,才能保证身心健康。要是明确感觉到被爱人抛弃、亦或是彻底对这段关系绝望,才可能严重到咳血脱鳞。
好友这惨状,不是提分手还能是什么?
再任由好友胡闹下去,塔斯曼海域很可能又要添上一只惨死在发情期的人鱼了。决明不再犹豫,抬起方旬的胳膊往肩头搭,强行拉着后者就要离开此地。
林光逐怎可能放行,眉头紧皱拦路。
“你要带他去哪儿?”
“隔离七天。”决明憋着口闷气,赌气说:“再不隔离情况会越来越严重。你放心,隔离结束后我就算是想拦他,他也会神魂颠倒往你这儿跑。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你俩随便吧!”
林光逐后面这段话完全没听懂,决明的话上下毫无逻辑,他索性不管,语速很快建议道:“我可以现在带他一起上邮轮,上面有药和麻醉,也有医生。”
“不是,林光逐,你就算不喜欢他,你至少也能可怜可怜他吧?”
决明惊呆了,瞠目结舌摇头说:“他都这样了,你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想着趁他病要他命!”
宛若惊雷劈在头顶上方,林光逐这一瞬才发现自己身下的海水其实很冰凉。他没有看方旬的表情,视线紧紧盯着决明的脸,长达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他听见了自己颇为艰涩的声音。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问我什么意思?好,方旬不敢与你对峙,但是我敢!你在邮轮上提前布下了天罗地网,哄着他顺着他,就只是为了等着他跟你上岸,杀了他然后剥去鳞片——”
“难道不是?”决明早已经憋不住心头的这口闷气,怒不可遏盯着林光逐神情空白的那张精致脸庞,干脆一股脑全部发泄出来:
“你到现在还没发现吗?早在你们坠海的那天起,他就已经知道了你全部的计划啊!”
第二十四章 我那天对你的表白都是真心……
林光逐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去看方旬此时的表情, 他从来没有想过长明灯计划会暴露。
方旬的反应也完全不像早就知晓。扪心自问,要是他自己遇见了相同的事情, 打得过的话那就先下手为强,打不过就走为上策。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留下来与一个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独处,他也绝不可能再对其交付真心。
正是因为如此,林光逐后来发现自己喜欢上人鱼时,就下定决心——
他要把长明灯计划烂在肚子里。
一辈子都不告诉人鱼。
隔了数秒钟他才做好心里建设,转眸看向方旬, 准备好迎接一道愤怒又控诉的视线。
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松一口气。
方旬黑睫低垂,已经陷入昏迷。
林光逐不好再拦了, 抿唇问决明:“以你对他的了解,我怎么才能弥补这件事?”
决明心中狐疑,根本不信他真心想弥补。
权宜之计而已。
骗骗方旬这个恋爱脑得了,骗不了他。
反正起承转合,最后不过都是为了哄某条恋爱脑的人鱼上船。
不过有一说一哈,林光逐长得是真好看。决明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清楚人类的长相。
即便是在长相普遍优渥的人鱼族中, 这也是数一数二的一张脸。面容温和而精致,眉眼含情脉脉, 偏偏肤色冷白,桃花眼中的情绪又极淡,两相冲击之下, 显得这个人神圣不可侵犯。
简而言之, 非常男神。
难怪方旬这么上头, 娶一个冷美人带回家天天对着自己笑吟吟甜言蜜语的当老婆,这谁不喜欢啊?给老婆当狗都愿意。
等等!三观不能跟着五官走哇!
决明猛地清醒过来,一边唾弃自己一边道:“人鱼尾鳞能做成长命不灭的灯油,不过是上面有一层去不掉的矿物质。有一种生物的蛋液能将它清洗掉, 你要是想重新获得我们的信任,就去这座海岛上找那种生物的蛋吧。”
林光逐点头:“是什么生物?”
装得真像,你又不会真去找。
决明心里嘲讽,又忍不住多看林光逐的脸几眼。
妈的,长得好牛逼啊。
“鸟蛋。”决明说:“现在正在叫。”
丛林里有一阵阵凄厉的鸟鸣声。
几乎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决明就看见人类漂亮的脸陡然失了血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在决明离开之前,林光逐再一次叫停,眸子闪烁不止盯着脚下的海面,声音很轻:“你确定只要将蛋液涂上尾鳞,方旬就会不计前嫌再信任我,长明灯计划就算翻篇了?”
有那么一瞬间,决明觉得人类真心在悔过,也是真心想要弥补犯下的错。
很快决明摇了摇头,甩掉这个可笑的想法。
“你先找到鸟蛋再说吧!”
**
深夜,漆黑的深海,哐哐锁链声惊吓鱼群,巨大的珊瑚石群落中穿梭数条黑色铁链,正横七竖八缠绕着一条已经陷入癫狂状态的俊美人鱼。
这儿正是临时隔离点。
按理来说隔离期的人鱼还要套上止咬笼,但方旬此时的状态过于暴戾,决明都不敢靠近。
人鱼嘶吼着,硕大蓝黝色鱼尾滴着鲜血。
不断撕扯锁链,焦躁难耐想向海岛的方向游。
决明看着都瑟瑟发抖躲老远,心想还好自己动作快将人鱼拉来隔离,否则林光逐碰见这种状态的人鱼,那还不得好几天合不拢腿。
比起人鱼,人类身体过于脆弱。
万一交/配的过程中被一不小心弄死了,方旬清醒过来后恐怕也活不了。
大概到第四天时,那边的动静才小了一些。
决明小心翼翼靠近,“你发情期结束了?”
“……没。”人鱼垂着头,后脖颈棘突呈棱鳞形鼓起,嗓子哑到让人心惊肉跳。
决明:“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人鱼静默片刻,似乎感觉痛苦不堪,喉咙里发出一阵阵鼓风机般的沉重喘/息声。
“为什么要和他对峙?!”
决明惊呆,又好气又好笑道:“怎么,你难道还怕撕破脸以后,他不跟你演戏也不理你了?现在该害怕的是他好不好!”
“……”
“林光逐当时还问我怎么能弥补呢。”
方旬终于抬起了脸,脸庞充斥燥热的红晕,额间缀着欲求不满的汗珠,神色却愣滞。
“他说想弥补我?”
决明气不打一处来:“你真信啊?”
方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少年意气,执拗焦急地追问:“林光逐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他看我了吗?”
“他有没有说其他的话?”
决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说:“总之我告诉他海鹦蛋能洗掉人鱼尾上矿物质了,想弥补的话就去找鸟蛋。”
“你让他去找鸟蛋?他一个人?他最怕尖嘴动物!”方旬湛蓝色的瞳孔凝实,两颗尖尖的獠牙从唇下探出,手臂动弹时牵动锁链哐哐巨响。他明显震怒,挣扎着要离开隔离点。
决明吓了一跳,喊:“你可得想好啊!你现在这种情况见到他,能忍得住不做死他?”
话糙理不糙。
方旬一瞬间就老实了,不动了。
只是依旧愤懑,舔了舔后槽牙寒声道:“多管闲事!”
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决明翻了个白眼。
“急什么,林光逐又不可能真的去找鸟蛋。他想要做成长明灯,就不可能真找来鸟蛋涂上你的鳞片,不然计划岂不是泡汤。你不信的话咱俩打赌?”
决明觉得压根没什么悬念,斩钉截铁道:
“看着吧,等你发情期结束后去找他,你就看看他手上有没有海鹦蛋。”
**
林光逐已经在丛林边观察了好几天。
他完全没有正面硬刚的想法,只想等海鹦出去觅食时,迅速去偷出一颗鸟蛋。
这些天他已经摸清楚了海鹦的作息时间,上午孵蛋,下午随机时间出窝觅食,去的时长不等,但基本都是十分钟以上。这十分钟内他只需要爬树,偷鸟蛋,扭头就跑,就成功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
当天下午海鹦飞走,林光逐马不停蹄跑上前,还没爬到鸟窝附近,他就听见了判断不出距离的鸟叫声,吓得立即原路返回缩灌木丛里,面无表情抱膝缩了足足十几分钟那只海鹦才回来。
有这个功夫鸟蛋早就偷到手了。
偏偏他不敢冒头,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只海鹦长什么样,每次看都是故意眯眼睛看。
什么生物的蛋不好,偏偏是鸟。
回去后林光逐就发起了低烧,被尖嘴动物吓得。早上醒来时喉咙咽干,吞咽果肉都像吞针,看什么东西都天旋地转。
他没有放弃,强忍着身体不适再一次进入密林蹲守,等待海鹦出去觅食。
七天隔离期一晃而过。
方旬一逃离锁链的束缚,就立即赶往海岛。
临近洞窟时却开始踟躇、忐忑,林光逐真的会为他去找海鹦蛋吗?
他对此抱有期待。
可这份期待于他而言其实算得上一种微妙的向内暴力,在期待的同时,内心深处又极度恐惧希望落空,他无法再一次承受这种痛苦。
决明没有跟他一起进去,只是在他进去前一脸懂王指点了句:“你见到他什么话也别说。他对你来说就是春/药,别听、别信。你就看他做什么就行了,你就看他有没有海鹦蛋。”
“有的话,那他真心悔过,你俩结婚我申请坐主桌。”
“没有的话……跑,赶紧跑!”
方旬懒得理决明,鱼尾一荡游进了洞窟。
正值天光破晓时,洞窟里静悄悄的,周遭的昏暗。顶部岩石破损处射下几道朦胧的光,轻柔搭在海水上,一道清瘦的身影正蜷缩在洞窟深处,散下来的栗色发丝漫着光,美得惊心动魄。
睡着了?
方旬不由将动作放轻。
可人鱼游动时哗哗水声藏也藏不住,他的动作再轻也没用。人类支起身子顿了几秒,才转眸看来,弯唇问:“发情期结束了?”
“嗯。”方旬满眼都是林光逐漂亮又温柔的笑眼,满脑子的海鹦蛋,胡乱点了点头说:“你别想偷懒,咱们约好了至少三次。现在才两次,你还欠我一次。”
林光逐:“那先欠着。”
他们两人都没有提及长明灯计划,一边闲聊一边相互观察对方的表情,语气故作轻松,实则心里都不好受,拿不准对面的态度。
杂七杂八聊了会儿,再聊都要聊到晚上吃什么了。方旬终于先坐不住,问话的时候心都凉了半截:“你没有东西要给我吗?”
林光逐沉默了。
方旬另一半截的心也跟着凉了下来,整条鱼从头到尾都痛到打哆嗦,那之前的表白算什么?
人类对他新一轮的哄骗?
按照决明的叮嘱,这个时候方旬理应不再对话,转身就走的。可他一动不能动,宁可在这儿自虐一样受尽委屈,却怎么也不肯走。
这时候,林光逐沉吟着问:“你是怎么发现我想杀了你的?”
终于开了这个口子。
心底的崩溃与酸涩像要决堤,方旬心态已经快要爆炸了,忍了又忍才忍住小珍珠。他面上云淡风轻,抱臂拽拽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登船后会被你枪/杀。”
林光逐笑了笑。
“开什么玩笑。”
林光逐的确不信,觉得这是方旬的托词。这些天他也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实没有露出任何破绽,那么很可能坠海当天暴风雨太大,将甲板上的锁链与网吹下,恰好被方旬看见了。
林光逐:“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信,一开始我的确抱着那样的想法,但后来改变了主意。我那天对你表白的话,都是真心话。”
方旬薄唇紧抿:“……”
见人鱼不说话也不表态,林光逐脸色发白:“但你一定觉得我在骗你,不然也不会难过到咳血。感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但我还是想为自己争* 取一下。”
“长明灯计划并没有真正进行,伤害也并没有真正造成,一切都还没发生,我也没有真正杀死你。在我们人类社会这叫杀人未遂,情节不严重法律会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有这个补偿你的机会吗?”
方旬血气迅速上涌,感到阵阵耳鸣,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不是的!
对于林光逐来说一切都没发生,但对于他来说,射向他眉心的那颗子弹让他投鼠忌器,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林光逐举起枪时看过来的那个居高临下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不含任何爱意与情绪,冷淡到让方旬几乎疯掉,被求而不得的瘙痒感折磨到痛不欲生。
只是想起来都觉得喉咙里再次顶上血腥味,更何况再一次面对?所以方旬那天明知道会死,答应跟上邮轮时,他只是请求林光逐不要对他亲自动手,他不敢想再一次被人类用那种看死物的眼神漠视,自己该有多绝望疯狂。
没有海鹦蛋,没关系。
方旬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不就是还想做长明灯嘛,不就是还想要他的命嘛。
再启唇时声音没有任何异常:“谁稀罕你的补偿,反正你也只是想想,又没真动手,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顿了顿,方旬眼眶变得更红,语气隐晦又极尽暗示:“其实我这个人很好讲话的!你根本不用跟我耍心眼,第一次见面时你跟我说想做长明灯,那我二话不说就当场把命和鳞片都给你,你需要做的就只有坦白。”
他在心里祈祷催促着,
坦白吧。
只要你现在坦白,我就和你一起去邮轮,我愿意在麻醉的半梦半醒状态下死在你怀里。
我有点贪心,
我希望你把我抱得很紧,在我死之前再给我一个吻,一个轻柔的、动容的吻。
他等了半天,等来林光逐那边传来一声淡淡的,“感恩大小姐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计较就好。我有点晕想再睡一会儿,等睡醒我们再继续说这件事吧。”
方旬:???
方旬简直要被林光逐给气死!话都没说完呢,躺回去睡觉是谁惯的臭毛病?
他不想矮人一头在这段关系上显得很心急火燎,便冷着脸靠上岩石,心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等人类睡醒再说呗。
嗯,退一步海阔天空。
方旬深呼吸,额角青筋突然重跳了下。
退一步越想越气!
都不指望人类动一下找海鹦蛋的心思了,现在连坦白都做不到还在哄骗他,就这,还睡觉。
睡什么睡,反正自己没几天好活了,方旬在海水里“腾”一下子坐起,游到岩石边怒气冲冲抓住林光逐的手臂,强行扯起准备质问。
身下人类一声“啊!”的短促痛呼,打断了方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刚才洞窟里太暗,他们又离得太远,相互看只能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形。现在离得近了,方旬才震惊发觉林光逐身上遍体鳞伤,颧骨下方有擦伤,肩膀处的衣服被划出了一个大口子,冷白细腻的皮肤上布满红色划痕,触目惊心。最让人侧目的还是人类的手臂,正被四根直木棍夹着用碎布条牢牢固定住吊在脖子上,方旬扯的正是这只骨折的手臂。
他一下子松开了手。
又想起刚刚触摸到的过烫温度,犹疑着抬手去摸人类的额头,果然在发高烧。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只是七天不见,漂漂亮亮还特别香的老婆转眼变成了个灰头土脸的破布娃娃。
方旬的燎原心火一下子熄了,盯着人类痛到说不出话的模样,顿时心疼不已,这儿也不敢碰那儿也不敢扶,生怕对人类造成二次伤害。
他看见林光逐这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微微抬起,盯着他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说,最后颇为郁闷用完好的那只手向后摸了摸,摸出来几根海鹦的羽毛,更加郁闷道:
“你觉得呢。”
方旬愣愣看着羽毛,心脏狂跳,脑海中冒出一个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猜测:
“你……你去找海鹦蛋了?”
第二十五章 “我是林光逐的男朋友”……
“偷。”林光逐面色淡淡更正:“偷鸟蛋。”
方旬嘴唇动了动, 他是真的没想到。
林光逐居然真的去了。
期待没有落空的这一刻,浑身都好像暖洋洋的被巨大的惊喜包围。
“那我刚刚问你有没有东西要给我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
林光逐:“因为偷来的鸟蛋碎了。”
林光逐托着骨折的手臂,身体往旁边侧了侧,露出身后空地上空空如也的蛋壳。
他是真的很郁闷。
偷个鸟蛋摔成骨折,好像还有点脑震荡,发着高烧看方旬时甚至能看见两道重影。
“我爬树的时候海鹦还没回来,但我没想到鸟巢里有孵出来的稚鸟。刚一拿起鸟蛋就看见旁边几只稚鸟张着嘴对我大叫, 一不留神就从树上摔了下去。你先别碰我的手,这只手以后还要拿雕刻刀。”
方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心翼翼捧起林光逐的手观察,对啊,这是要拿雕刻刀的手。
现在却为了他伤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都不忍心想林光逐一个人是怎么回洞窟的。
这时林光逐说:“蛋液漏了就不能用。你先别着急,我烧退了就再去偷。等你的鳞片失去长明不灭的能力,到时候你能放心跟我上岸吗?”
“还偷什么偷!你的手都骨折了——”方旬骂骂咧咧嘟囔了几声,喃喃说:“不重要了。”
林光逐看他一眼, 轻轻摇了摇头。
“重要。”
这件事如果不处理干净,就会变成人鱼的心结, 只会埋藏祸根,有朝一日终会爆发。
林光逐希望能与方旬有未来,那么在登船前必须要解决这个疙瘩, 很多事情光靠嘴说无法让人信服, 承诺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
现在唯一的解决方案, 就是让人鱼鳞片彻底失去作用,在此之后他对人鱼所有的关照,从事实依据上来讲就明显不再掺杂任何利益。
要是稀里胡涂就上了船,那么他们的关系就永远是薛定谔实验中被关在箱子里的那只猫, 人鱼往后余生都要猜测他的真心到底有几分。
很可能他只是无意间多看了一眼鳞片,都将成为争吵的导火索,林光逐万万不想重现爷爷奶奶的婚姻悲剧。
原以为只是普通的发烧,可第二天,林光逐就陷入了昏迷,浑身烫到起红砂。
第三天变得更严重。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方旬在他耳边说:“你高烧不退,我现在就带你去船上找医生。”
林光逐疲倦睁开眼睛,止住方旬要抱起他的动作,晕乎乎摇了摇头。
“别去,睡一觉就好了。”
方旬将林光逐放下,像是惊慌失措的大狗狗在旁边绕来绕去,一会儿拿沾湿冷水的布为其擦汗,一会儿感觉到林光逐正在失温,急切贴上来抱紧。
方旬知道人类的身体素质比人鱼脆弱许多,但他没想到居然能脆弱成这样,恍惚之间他想起上辈子他们刚坠海的时候——
和现在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林光逐受伤昏迷,他急到上蹿下跳生怕耽误治疗,毫不犹豫抱着人类去往邮轮,紧接着就发生了那噩梦般的一幕。上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又残忍给了他同样的一道选择题。
“……”
“……”
睡梦中,林光逐感觉自己的腿弯与后腰下钻进两条手臂,他想要阻止方旬,用尽浑身力气却也只能堪堪睁开眼睛。
他看见方旬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眼泪在眼眶里凝出,掉在他滚烫的面颊上,掉在他睫毛上,凑上来恶狠狠亲吻他的眼睛,嘟囔说:“再信你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说完语气突然软下,患得患失:“我是真的信你才送你回去,算我求你了林光逐,别让我的爱变得很可悲。”
**
决明在洞窟外翘首以盼等待三天,就是想知道林光逐有没有去找海鹦蛋。
见方旬抱着人类出来,决明愣问:“你去哪?”
“送他回邮轮,他生病了。”
决明:“等等,他去找海鹦蛋了吗?”
方旬:“找了。”
决明视线上下扫视方旬蓝黝色的鱼尾,发现没有任何变化,迷惑问:“蛋呢?”
“……”
方旬:“碎了。”
丝毫不夸张的说,决明眼前一黑,耳畔处“噔”一声警钟响起,他拦住路大声道:“假的!他肯定在装病!”
说着一指昏迷不醒的人类,决明话语声一滞,人类面庞浮红,鼻尖与额角都不断渗出汗水,漂亮的眉眼浮着一层重重的暮气,白皙秀气的手掌无力耷拉下来,病痛时眉头紧皱。
妈的,长得真牛逼,病成这样还漂亮。
决明话锋一转:“就算不是装病,这肯定也是计谋啊!你想想看,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儿,明明拿到了鸟蛋还给整碎了,这跟没拿到有什么区别?这个时候偏偏他还生病了,用鱼尾巴想都知道这肯定是苦肉计……不,美人计!”
方旬沉默绕过他,往海里游。
决明一愣,意识到好友心里门清,此时不过是心甘情愿去重蹈覆辙。
他立即绕圈跟上要再拦。
方旬顿住身形,开口时声音沙哑。
“我好像也生病了,脑子有病。”
明明潜意识觉得这实在太巧合,就像提前为他设下的另一个局,可他还是想再信人类一次,赌上性命与人生初次,及唯一一次的爱恋。
“要是我没能活下来,”决明听见这里,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劝退好友了,只能叹息着让开了路。好友与他擦肩而过,海风咸湿的空气递送来一声轻缓又哽咽的:
“别让族人为我复仇,放他走。”
**
邮轮已经在塔斯曼海域绕了数圈,燃油即将耗尽,只剩下返航的油量。
船员也只不过搜寻了二十几座岛屿,剩下里还有八十多座。林光逐已经失踪将近两个月,有话语权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开了个会,最后得出一个大家并不想面对的结论:
林光逐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俄罗斯老船长要对林光逐的人身安全负责,可他也要对船上其他人的性命负责。
返航无可争议。
等再加油出发来到这里又是两个月,届时的名头就不是找寻失踪者了,而是找遗体。
张谨言一个人来到林光逐的房间,坐在工作桌前点燃了一根香烟。
想起林光逐不喜欢闻二手烟,他又掐掉,坐着抚摸桌子,想象这个人俯首工作的模样出神。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林光逐的呢?
张谨言已经记不清楚了。
就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两人并排走着去食堂的路上,有个男学生将林光逐拦下,面红耳赤塞了张情书过来,还自作聪明暗示林光逐:
“我知道我们一样。”
“体育课放电影放到床戏,我看见你一直在看男演员。”
等男学生走后,林光逐收起温和有礼的笑,撕掉情书对张谨言说:“弱智一个。和他谈恋爱还不如和你。”
当时的张谨言心里一惊,嬉笑回:“真的假的啊?”
林光逐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弱智,兔子都不吃窝边草。”
相识数年,张谨言从来没敢表达过心意,他怕和林光逐连朋友都没得做。说出来都怕人笑话,毕业后他选择当心理医生也是因为林光逐。
碰碰!碰碰!走廊里传来数道奔跑的脚步声,很多人行色匆匆,在惊喜大喊大叫着什么。张谨言双手扶额脸色难看,林光逐生死未卜,他听见这些人高兴的欢呼声都觉得烦死了。
这时,房门突然被“砰砰”敲响。
“张医生。”不等张谨言应答,门外的船员似乎是等不及了,一脸兴奋直接推开了门,挥手大声招呼道:“你快出来看看!林老师被那条人鱼送回来了!哈哈,林老师还活着!”
唰——
唰——
屋子里安静了两秒钟,旋即一道疾风般的身影迅速跑了出去,等船员反应过来回头看的时候,走廊里哪儿还有张谨言的影子啊。
该死!
反应过来的时候腿都已经迈出去了,他都忘记问林光逐现在在哪儿了。船舱内四处乱窜的人主要分成两波,一波往甲板上跑,兴奋说着“是之前那条人鱼?”“抓住了!”“根本没挣扎”。
另一波人往医务室的方向跑,大多都是在邮轮上曾受过林光逐关照的年轻人。
张谨言想都没想,跟着第二波人跑。
医务室门前已经水泄不通。
他到底是个医生,心理医生也是医生,畅通无阻挤开人群走进了病房里,脚步顿了剎那。
“嘘——”随行船医转过头示意他声音小点儿,又压低声线说:“烧得很严重,再晚点儿送过来就要代谢性酸中毒了。刚刚给他打了退烧针和镇定剂,让他好好睡一觉,等退烧醒过来就没事了。”
张谨言连连点头,视线不忍直视病床上的人。
青年像是永远都晒不黑,在不知名海岛上待两个月肤色仍旧冷白剔透,闭眼时长睫不算翘,碎发纷乱垫在乳白色枕头上,比平时少几分一丝不茍的冷淡漠然,多几分病容脆弱。
额头、颧骨、肩膀均有伤,右手臂还骨折了。张谨言都不敢想林光逐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养尊处优的少爷哪儿受过这种苦啊。
看着让人怪心疼的。
船医捧着杯子,拿棉签蘸水要往林光逐唇上擦。张谨言拿过杯子和棉签说:“这里交给我吧。麻烦你和外面的人说一声病人需要静养,让他们等情况好转再来探望。”
人群乌泱泱散了,又激动跑去甲板看人鱼。
张谨言蘸了点水喂完,用脚勾了把椅子过来坐下,顺手握住林光逐的手。
第二天林光逐还是没醒,下午船医过来换药水时忍不住惊奇:“那条人鱼居然会说中文!”
张谨言点了点头:“林光逐说过。”
当时林光逐说完他还觉得对方有病,劝人吃药,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
船医:“不过他挺奇怪的,被抓住的时候完全没有反抗。其实甲板上的锁链早就被撤掉了,船员牵根绳子就把他轻松套住了。人鱼被拽到地下仓锁起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船医回忆了一下,心里头啼笑皆非,“他说——”
“我是林光逐的男朋友。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最好别擅自动我,不然林光逐一定会发火,到时候挨个找你们算账。”
“男……朋友?”
张谨言面无表情抬睫,眉尾缓慢上挑了一瞬。
“是啊,真的很离谱。”船医更好笑:“噢,那条人鱼还说,不信的话等人醒过来,让我们自己问问林老师呢!”
第二十六章 我那晚脖子上全是被他咬出……
张谨言根本不当回事儿。
“初中、高中、大学, 出社会后,你知道有多少人追过林光逐吗?”他语气平淡说:“礼物和情书就没断过, 还有人大半夜买醉跑林光逐家门口鬼哭狼嚎。林光逐当时出国办展览脱不开身,他妈一个人在家吓都要吓死,还是我接到他妈电话跑过去把醉汉拎到警局去的。”
“这么多人追,也没见他有喜欢的,一天到晚就在工作室里和泥巴。”
“他怎么可能喜欢上一条鱼。”
船医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那条人鱼自己说的。”
话说完, 船医八卦问:“林老师这么受欢迎吗?男女通吃啊这是。”
张谨言吊儿郎当摊手掌,也跟着耸了耸肩。
“他爸是享誉中外大提琴独奏手, 还英年早逝。他妈是中草药集团千金。他自己又是年少成名的漂亮艺术家,头上还顶着个遗传性精神疾病的buff,有些人闻着光环的味儿就来了。”
“都想做那个能融化冰山的特例,都觉得自己是小太阳,能治愈家庭不幸的小可怜艺术家。”
实际上呢?
张谨言都记不清有多少次看见有人站林光逐面前痛哭失声被婉拒到抑郁,男的女的都有, 一个接一个的前赴后继。
他看着烦,林光逐虽然面上温柔安抚, 其实心里也烦。
不出意外,这条人鱼也将成为其中之一。
船医听完这些啧声称奇,失笑随口说:“天啊!那你得见过多少自称林老师对象的人啊。”
张谨言:“……”
张谨言突然噤声, 脸上的笑轻微僵了僵。
操了, 他一个都没见过。
好友虽然待人温和体面, 却主见极强,追求者根本不敢惹其生气,怎么可能会自称男朋友?
十分钟后,张谨言就转场来到了邮轮底仓。
发现一条人鱼——这对于船上所有人来说, 都是一件极其新奇的事情。
在林光逐昏迷不醒的两天内,已经有无数人过来凑热闹,但大家只能被隔在走廊外好奇围观。张谨言问船警要了钥匙,深吸一口气将面部神情放轻松,一副主人翁的姿态推开了门。
底仓静悄悄。
几条黑色锁链拴住俊美人鱼的手臂与鱼尾,这里面没有海水,蓝黝色的鱼尾干燥到起白霜。听见声响,人鱼几乎第一瞬间就睁开眼看了过来,看清楚他的脸后又失望闭上了眼睛。
“在等林光逐?”
张谨言走过去,谨慎没有靠近,挑眉笑说:“那你别等了,他不会来。”
方旬再次睁眼:“他醒了?”
张谨言:“没有,但他不会来见你。”
方旬:“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
张谨言:“因为我了解他。”
方旬没说话,湛蓝的眸子上下打量几米之外的男人,露出一个颇有些微妙的,像在挤兑嘲弄的笑。
张谨言:“……”
心里头那点儿宣示主权的小心思像被强行扯出躯壳,被迫暴露在阳光之下炙烤。情敌总是能敏锐察觉到不对劲的敌对味道,话都没说两句,这里面的气氛就已经暗流涌动。
方旬不接话茬,转言问更关心的问题:“他的伤严重吗?”
张谨言:“不算严重,除了右手臂骨折有点麻烦,其他地方都是擦伤。退烧醒来就好了。”说完看见人鱼明显松一口气的神情,张谨言心里更是说不上来的焦虑,笑着靠在门框上,“听船员说你臆想自己是他男朋友?”
“臆想?”
方旬舔了舔后槽牙,心里已经快气疯了。
坠海之前他怎么没能看出来?这个叫张谨言的顶着朋友的名头,实际上觊觎着林光逐!
苍蝇。
方旬心里暗骂一声,面上悠然自得抱起手臂,开始添油加醋胡诌:“中文不太好,臆想是什么意思?是在说畅享未来吗?那确实,我和林光逐一起躺海岛上数星星的时候,就一直在臆想未来我们领养几个孩子,诶,几个来着?”
说完顿了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补充道:“记不清了,等他醒了你帮我问问他呗。”
张谨言更焦虑,脸上的笑容假得一批。
他拿捏不准这些话是真是假,但林光逐的确有领养孩子的想法,这点他一直都知道。
他现在都想迫不及待冲出去,冲回医务室把林光逐摇起来问问——
不是,你真打算找条人鱼当男朋友啊?
你挑三拣四好多年找了个有物种隔离的,那你不如考虑考虑我?我和你至少没物种隔离啊。
当然了,他心态虽然有点炸了,表面上还是冷静地笑。
“行啊,等林光逐醒了我问问。”
“……”
方旬云淡风轻回视,心态也悄悄爆炸。
别看他态度这么拽,心里其实一点底气也没有。毕竟上辈子登上船被杀过一次,他到现在都记得甲板上鲜血与鳞片飞溅的惨状,他甚至都能指出来自己是在哪儿死的。
现在就是不确定林光逐到底爱不爱他,但还是固执要all in。
这时,张谨言视线向下扫了眼方旬的鱼尾,笑了笑道:“鳞片真好看,林光逐很喜欢吧?”
想拿长明灯计划刺激他?
方旬猜出张谨言正打什么鬼主意,颇为苦恼长叹一声说:“他是很喜欢,想熬成灯油。我说他喜欢就送给他,大不了一死,结果他偏不要。也许是不想失去我吧,他啊,就是太宠着我。”
张谨言:“……”
张谨言感到窒息:“你知道长明灯计划?”
方旬静悄悄抬起眸子,尖尖的犬牙在唇下闪过一道寒光,笑容显得苦恼又甜蜜。
想起那个破灯都感觉人要碎了!!!
他还是装模作样道:“知道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刚上海岛没几天林光逐就主动和我说了,”话音重重落在了“主动”二字上,方旬笑着颠倒因果造谣:“他怕我误会他,还为了我去找海鹦蛋呢——这种蛋能让我的鳞片失活,涂抹上去就做不成长明灯灯油了。最后你也看见了,弄出了一身的伤,被尖嘴动物吓到发高烧。”
“你说,”张谨言再也装不出笑,站直了面无表情:“林光逐,为了你,接近尖嘴动物?”
方旬爽了,“嗯哼。”
张谨言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沉默点了根烟,没一会儿底仓里飘起呛人的烟雾味。等烟燃到烟嘴巴时他才开口:“看起来你知道他害怕尖嘴动物,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怕吗?”
方旬眉头轻皱起,没说话。
张谨言耸肩:“你知道他爸妈叫什么名吗?”
“……”
“你知道他当年考到驾照第一次开车上路时,副驾驶上坐的是谁吗?”
“……”
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了,副驾驶上坐的是张谨言。
方旬想起这个画面,嫉妒的酸水咕噜噜往上冒,叫他胸腔里充斥满酸涩与无法宣泄的波涛。心理失衡的感觉让心尖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又痛又痒。
偏偏张谨言还在继续说,语气平淡:“我当时还不会开车,坐副驾上都不知道要系安全带。他倒好,也不提醒,直接压我身上去扯我这边的安全带。他那天喷的香水是苦橘味,车子里都是他的味道,我下车后也沾了一身他的味道。”
在方旬愈发冷凝的注视下,张谨言说:“噢对了,他酒量不行酒品奇差,人生中唯一一次喝醉酒是他妈查出癌症的那一天。那天我全程陪喝,完事后把他送到宾馆,还是拿我身份证开的房。”
静默几秒钟,张谨言笑了:“你知道林光逐喝醉酒后发酒疯是什么样子吗?他挺野的,会咬人。我那晚脖子上全是被他咬出的牙印,第二天都见不了人。”
“…………”
底仓死寂,落针可闻。
这时候有船员过来拍门,说林老师醒了。两人身形同时一僵,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无声对视一眼,双方都明面不显,暗地里无比破防。
张谨言扔掉烟头踩熄,转身向外走。
“我和林光逐认识快十年了,你们才认识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
“你不了解他。他是可以上一秒接过你的情书说我会郑重考虑,下一秒转身撕掉情书笑话你‘弱智’的人。你这样的存在,这十年间我见过太多了,也数不清帮他处理过多少。”
关上门时,张谨言的语气轻描淡写:“来来去去的全都是过客,骗一骗其他人也就算了,别太当真骗到自己了。”
人都走了许久,方旬的脸色仍然难看至极,一口闷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的。
一条人鱼就这样静悄悄在底仓心态崩了。
不过很快,方旬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他傻啊?他干嘛听情敌逼逼赖赖?
反正林光逐现在醒了。
他到底是不是过客,林光逐说的才算数!
**
林光逐昏迷期间,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中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真实。
欢呼声、交谈声,嘈杂的声响包裹着甲板,昨夜下过一场雨,甲板上湿润透着冷冽的光泽。数道黑色的铁链横七竖八被铁钉钉成罗网的形状,人们忙碌着跑来跑去,甲板嗡嗡震动。
“船长室里有一把枪,你们谁去帮我取枪来。我亲自动手吧。”
对上人鱼心碎又难以置信的通红眼睛,林光逐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太好了,他长松一口气。
历时两年整,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与过半资产,念念不忘的事情在现在终于有了回响。
长明灯的制作过程他没有假手于人,从设计稿、计算机3D建模、选材,再到和泥、雕刻塑形,最后是福尔马林浸泡鱼鳞,大火烧鳞。
这个过程花费了大约半年的时间。
他也就相当于闭了半年的关。在成品做出的那一瞬间,他笑了笑,知道一切都完了。
这依然是一件没有灵魂的作品。
长达三年的努力全部白费,他的创作瓶颈依旧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高山,像当年逼死了他父亲的那一首未完成摇篮曲,如今也要将他逼疯。
生活还要继续。
林光逐闭关半年出来,才发现外界早已经天翻地覆——他在塔斯曼海寻找到人鱼的重磅消息像病毒一般,迅速被传播到世界各地。野心勃勃的人们按耐不住组建一个又一个的航海队,重复他曾经航行过的路线,地毯式搜索人鱼的踪迹。
一条,两条。
十条,一百条。
有越来越多的人鱼被发现,有些因剧烈反抗被当场杀死,有些则是被活捉到人类社会,成为动物园美人鱼表演的噱头。直到林光逐看见网络上的消息时,各国人民就像比拼谁往太空发射的火箭多一样,去比拼谁捕捉到的人鱼更多。
不久后,人鱼族也反应了过来。
开始反击。
一切驶入海域的邮轮与潜艇均被击翻,安徒生童话故事中美人鱼会拯救落海的人类,现实社会中人鱼与人类兵戎相见,死战无休。
一场种族战争被发动。
海上与陆地均生灵涂炭。
林光逐并没有去关注这些,或者更应该说,他现在已经悲痛到无力分神——
他妈妈的癌症复发了。
他每一天的日常就是接送林母进出医院做化疗,忙碌到像个被提前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也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免不了将希望寄托在神佛之上,林母癌晚期开始信教。
她过世的那天,身体异常好转起来。在此之前都卧病在床骨瘦如柴,那天凌晨却在林光逐的搀扶之下,容光焕发走到了肿瘤科的走廊散步。窗外暖洋洋的日光均匀扑洒在皮肤上,她温柔拍了拍他的手,迟疑了很久似乎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没说,只是摇头叹息了一声:
“造孽啊。”
林光逐的心一下子坠入了谷底,胸口仿佛被勒住,不断在脑海里回放这几年发生的一切。
他也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林母通常躺病床上时会听一些讲义的教经,林光逐有时候也会跟着听一些。教经上面说,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讲究一个因果报应,你种下了恶因就必将得恶果,如果你发现自己没有遇到任何糟糕的事情,那么不要着急,恶果会报应在你最爱的人身上,亦或是你最亲近的人。
林光逐很难不去设想,会不会是自己种下了这种恶因,于是恶果报复在他妈妈的身上。
当天夜里林母在睡梦中与世长辞,不算痛苦。白天收拾病房里母亲的遗物时突然接到了快递员的电话,林母在网上买的中老年奶粉到了,林光逐紧绷了数日的精神终于一朝松懈崩溃,在护士与病患们慌乱无措的注视下,一个人俯在空无一人的病床上痛哭失声——
妈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造孽。
人活在这个世上就像一座座岛屿,爱情、亲情、友情成为链接岛屿的桥梁。正是因为有桥梁的存在,每一座漂泊在海上的岛屿并不孤独。
母亲的病逝对于林光逐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打击,他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日渐微弱,工作时看见街道上的人都是一家三口,亦或是出双入对,他方才惊觉自己是一座没有桥梁的岛屿。
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在母亲病逝的那一年小年夜,林光逐像无数网民阴损期待的那般,吞食了过量的精神药物,穿着浴袍躺进浴缸之中。浴缸里的冷水逐渐漫上来溢出,滴滴答答的水声被掩盖在窗外爆裂的烟花声中。
砰砰砰——
烟花绚丽多彩,声音却刺耳。
很多人现在应该正吃着团圆饭,林光逐的团圆饭是去天堂见父母。
长明灯就摆在浴缸边沿熠熠生辉,即便是浸泡在水中,灯油也能保证火焰长明不灭。它在漆黑的浴室中散发着微光。生死恍惚之间,林光逐突然想起了那条蓝黝色尾巴的俊美人鱼。
祂的眼神,祂的脸,祂的欢喜与渴望。
全部都是灰白的,褪色的。
如果当时他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那么现在的结局会不会也不一样?
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他不能去美化一条没有走过的路。
环视空旷又孤清* 的浴室,林光逐面无表情举杯将最后一点儿红酒饮尽,薄唇轻启时只有智能蓝牙音箱用欢快的声音回答他,“诶,我在!”
他闭上眼睛,感受到眼泪从下巴上滴落,用最后的神智轻声说:
“帮我播放一首摇篮曲。”
……
……
“呼哧——”病床上的青年睁开眼睛骤然坐起,紧紧抓住喉咙大喘气,他就像是一条离开了海水的鱼,换气过度也无法缓解肺部的疼痛。
“!!!”
林光逐甚至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宛若死亡那一刻响彻耳边的烟花爆炸声,手臂与后背起了一层后怕的鸡皮疙瘩,抬手擦拭生理性眼泪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
没有方旬的那个未来,他是那样的孤独。
他都不敢相信。
仅仅在人鱼死亡一年后,自己就走了极端。还是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自杀方式,临死时想听的居然是摇篮曲,得是多想不开才会去听摇篮曲?
小年夜,摇篮曲,过量精神药物。
这些死亡细节日后被曝光在网络上,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到大众会怎么说:
“可怕,遗传性精神疾病简直是家族诅咒!”
“我早就料到了,果然。”
“他爸当年不就是因为一首做不出的摇篮曲曲谱自杀的嘛,他死时听的也是摇篮曲,原生家庭造就三代悲剧,简直毛骨悚然。”
这场噩梦到底是什么?如果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林光逐确信自己并没有对人鱼扣动过扳机。
如果只是一场梦,那梦里的一切为什么会那么真实,真实到就好像他凭空多了一段记忆。
林光逐突然想起来方旬说过的那句话——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登船后会被你枪/杀。”
所以……
人鱼也曾经梦到过这些?
林光逐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一直以为方旬发现了船上布下的埋伏,但他潜意识觉得,毕竟是还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有挽回的余地,算不上非常严重。可要是夹杂着这些堪比现实的梦境,那这件事可就太严重了!
他真的杀死过方旬。
即便如此,方旬居然还是不计前嫌,冒着再一次死亡的风险送他回到了邮轮。
这还真是……
怎能不为之动容。
想到这里,林光逐更迫切想去见方旬,抬头看了眼挂着点滴的左手,上方的药水瓶写着葡萄糖。
“我昏迷多久了?”他问船医。
船医正拨打固定电话通知船长这个消息,闻言转过头说:“不到两天吧。”
“那条送我上船的人鱼……?”
林光逐真担心自己昏睡时,手底下的一群蠢货越俎代庖,心急火燎地替他将方旬给处理了。
好在船医很快说:“他没事,在底仓呢。”顿了顿,语气颇有些怪异:“呃,没人敢动他。”
船医好奇到抓耳挠腮,刚想八卦问人鱼那套“男朋友”说法是真是假,这时候固定电话恰好接通,他也就先去和俄罗斯老船长打电话了。
张谨言来的比俄罗斯老船长还要快。
医务室外围着一堆探头探脑的年轻人,张谨言拨开人群,快步推门走进来。
彼时病床上的青年正脸色苍白坐着,右手被石膏绷带固定住,掉在脖子上,左手还扎针吊着点滴。张谨言眼尖瞥到,林光逐眼眶通红,脸上还有未干涸的泪痕,满是劫后余生的破碎感。
他心里一惊。
“很痛吗?”
林光逐看一眼他,掀开被子要起来。
“扶我一把,我去底仓看看人鱼。”
张谨言怎可能扶一把,直接将其按回病床,无语说:“你吊水还没吊完呢急什么,想做长明灯也急不了一时吧,人鱼关在那儿又跑不了。”
林光逐眉头紧皱抬起左手,咬住输液管向上一扯,张谨言都惊了:“——喂?!”
林光逐吐掉输液管,说:“现在吊完了。”
张谨言:“……”
那边的船医也发出了尖锐爆鸣声,张谨言头疼将船医推了出去,走回来抱臂嬉笑说:“林老师还是强,伤成这样都不忘工作,这个世界上有鸡有鸭,你是天生牛马命。”
数落归数落,认识这么多年,张谨言知道好友决定的事情基本上没有转圜的余地。他认命走上前两步,指尖轻轻一勾,挑起病号服的裤腰带,绕指一周轻轻一拽。
林光逐反应慢一步,回神时裤子都已经松了,两边松松垮垮悬在胯骨上。
他立即抓住张谨言的手,“你干什么?”
张谨言抬眼时心中茫然,“帮你换衣服啊。你要穿病号服去底仓吗?外面没暖气很冷的。”
林光逐低头看了眼身上干净的病号服,问:“我上船时穿的衣服也是你换的?”
张谨言更茫然,点了点头。
林光逐停顿两秒,缓慢送出了一口气,心想要是给人鱼知道,大小姐能醋上十天半个月。
“我自己换吧。”
“你手骨折了怎么换——”张谨言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唰”一声,病床隔帘被无情拉上了。
他呆滞站在隔帘前,听见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换衣服声音,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搞什么东西,这什么意思啊?
林光逐以前连洗澡都懒得避讳他,怎么突然间就对他这么见外了?
隔了几秒钟,张谨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恭喜啊,两年的辛苦没白费,还真叫你找到一条活的人鱼。现在病房外杵着一堆人正准备给你道喜呢,我看他们和你一样,也挺兴奋的。”
“……”
隔帘另一边的青年没有出声。
张谨言更摸不准现在是什么情况,焦躁到都想跑到一边去挠墙。
他其实可以直接问,
但他偏偏要先拐着弯,装作不经意地问:“噢对了,你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
这次隔帘另一边有了回应,语气淡淡。
“偷海鹦蛋从树上摔了下来。”
“……!”真的像人鱼说的那样,林光逐为了人鱼去直面尖嘴动物了?!
张谨言难以置信一下子被炸懵了,破防到装不了淡定,硬着头皮开玩笑般开口。
“你昏迷的这两天没人敢动那条人鱼,猜猜为什么?”
林光逐:“直接说,不想猜。”
张谨言“哈哈”两声,说:“真的很离谱,说出来你自己估计也觉得离谱。那条人鱼警告我们别擅自动他,说不然的话等你醒了肯定要发火,还要挨个找我们算账……”
“那条人鱼甚至还造谣,说他是你的男朋友。”
话音落下,衣服换好,病床隔帘被拉开。
月光从窗户外轻缓透了下来,落在青年的发梢,面容精致的艺术家单手扣着衣服扣子,冲这边缓缓挑了一下眉头,意味不明。
张谨言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手掌紧紧攥起,脸上的懒散笑容几不可闻凝了一瞬:
“真的假的啊?”
第二十七章 别难过了大小姐
林光逐没有正面回答, 神情略微诧异反问了一句:“他真的这么说了?”
“嗯。”张谨言点了点头。
林光逐便笑了,摇了摇头低声道:“鱼头鱼脑精, 不落到我手上时还挺机灵。”
张谨言从前能很轻松辨认出林光逐的笑容究竟是真心还是嘲笑,可这一次他却罕见犯了难。
可以说这是一个嘲讽的笑,似乎含义是: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在犯傻,死得不冤。
也可以说……
这是一个非常无奈又宠溺的笑,似在默许恋人的狐假虎威。
张谨言更倾向于前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务室,外面十几名年轻人一下子围了上来, 张嘴“林老师”闭嘴“您可算是醒了”。大家均一脸兴奋,七嘴八舌恭贺, 恭贺完又问什么时候处理人鱼。
有人说:“林老师!咱们等靠岸再剥鳞好吗?等连上了网我们可以录个视频传网上,这样就有视频为证,证明我们是第一批找到人鱼的人哈哈哈!”
又有人不赞同反驳:“夜长梦多,返航至少得需要两个月时间。这两个月你拿什么保证人鱼不逃走?或者反击杀人?我可不敢和一个定时炸/弹一起待在船上这么久。”
两波人意见相左,争执半天都争论不出结果。林光逐视线扫过面前每一张脸。
这一刻,在他的视觉中, 每一个人都变成黑色的剪影,只有口袋印出闪闪发光的长方形对象——也就是手机。整艘船上大约有一百多人, 即一百部没有网络的手机,他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可能封得住一百张嘴,一旦邮轮靠岸, 发现人鱼的重磅消息就会宛若病毒般通过互联网, 传播向世界各地。
噩梦中的种族战争近在咫尺。
“我昏迷期间, 有人录像了吗?”林光逐冷淡的声音一响起,周遭人群都安静了下来。
“没有!我们哪儿敢啊林老师,上船前都是签过保密协议的,文件上的那个数字倾家荡产把我们卖了都赔不起。”
林光逐点了点头, 迈步向底仓方向走。
他一个人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许多朝气蓬勃的年轻研究员,慢慢的也有听到他苏醒消息半道加入的船员。等一群人走到底仓时,还没有靠近,某条被困住的人鱼就先听见了嘈杂声。
“林老师。”有人在外面喊:“我去帮您问船警拿钥匙,您稍等。”
方旬湛蓝色的瞳孔陡然间亮起,唇角也不自觉跟着勾起,是林光逐来接他了!
这破屋子太干燥,没有海水,没有阳光。
也没有人类陪他说话,更没有弥漫在鼻尖的野果清香,他好想念人类啊。
等见到了面,他一定要好好质问人类那个叫张谨言的是怎么回事,到底他俩谁更重要。
还有……
还有需要一个装满了海水的玻璃缸!人类可以每天工作,但是必须得抽一小时和他说话。玻璃缸小一点没有关系,他委屈挤挤呗,但是一个小时就是一个小时,一分一秒都不能少。
方旬不断畅享着他和人类的未来,潜意识里故意忽略掉另一种伤人的可能性。
钥匙插/入锁孔。
“咔擦”一声轻响,门把手被扭动。
船员兴奋的声音更加清晰:“咱们什么时候剥他的鳞片啊?”
快否认。
方旬在心中祈祷,快否认啊!
他眼睁睁看着门把手扭动的幅度停住,似乎门外的人动作顿了下,而后推开了门。
方旬咬紧牙关,他从不怕待在窄小黑暗的环境中,可当下他却觉得这间破旧的仓室好冷,冷到他手尾冰凉,内心深处竟恐惧这种毛骨悚然的幽闭感。
——为什么不否认?
很快青年走了进来,视线最先落到了他干燥的尾部,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你们没弄些海水给他泡一泡?”
门外的船员感到冤枉:“我们不敢靠近他。”
另一人恍然大悟拍脑袋说:“对哦!要是太干燥鳞片裂开,那还怎么做成长明灯。”
“林光逐!”方旬再也忍不住,身体前倾带动锁链哗啦哗啦响,他撑着地面仰着脸,俊美的面庞上满是愤怒,眼眶也因为盛怒泛起可怖的红:
“……你骗我?”
表情虽凶狠,说话时的语气却气力低弱,心里仍旧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
林光逐眉头皱更紧,下意识上前了两步。
身后立即传来船员担忧的阻止声:“林老师小心啊!”“不要靠近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米。
近到伸手都能触摸到对方,两个人却都没有动弹,只是在充斥灰尘的脏污环境里对视。
“你骗我。”
这次方旬用的不再是疑问语气,像是浑身陡然失去力气,他手臂一软摔在地,埋在臂展中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听起来已经在疯魔边缘。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大笑声。
不少年纪小的研究员都被人鱼的异常反应吓到,更加担心只身一人面对人鱼的青年。有人想提醒青年注意安全,可那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趴在地上的人鱼突然间伸手紧紧攥住人类的脚踝,重重向内一拉——
林光逐失重向后倒下,眼前一片混乱。
待视野重新清明过来时,他看见人鱼单手压住他的左肩,满面怒容用整个右手掌攥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强迫他与其对视。
盛怒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方旬此时的表情。
方旬看起来都恨不得要活生生吃了他,眼眶通红在他正上方崩溃大吼:“你又骗了我!”
门外的人乱作一团,张谨言顺手从身边人手上接过一把锋利鱼叉,皱眉正要上前,里面却突然又传来青年的一声低喝:“都不许进来。”
“……”张谨言顿足。
方旬的眼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人,他只能看见身下人类这双残忍的、漂亮的桃花眼。
“说话,说话啊。”他不断催促林光逐,手指更加用力,没几秒钟后者的侧脸就浮出淤青。
“我明明说过……你只要和我坦白就可以!这两个月以来你有哪句话是真的?流星雨那天夜里你说的全都是骗我的?那海鹦蛋呢?是被你自己弄碎的?林光逐,你把我当什么了?”
说到最后方旬已经快气疯了,掌上的力道都险些控制不住。
见林光逐露出吃痛的表情,
方旬松开右手,重重一拳锤在林光逐的耳侧几厘处,尘土飞扬,地板碎出恐怖的龟裂痕迹。屋外传来数声短促的害怕惊呼声。
“玩弄我的感情很有意思?”
方旬在无数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俯下身,僵冷着面容咬住了林光逐的唇。这不是一个吻,这更像是某种无计可施的报复,他用舌/尖撬开人类的齿/缝,按住后者试图挣扎的手臂扣在头顶上方,几秒后触及温软丝毫不迟疑,重重咬下。
唇齿间顷刻有浓郁血腥味。
外面的人直到现在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忙跑进来,五六个人合力才勉强将方旬拉开。
林光逐捂着嘴巴后撑坐起,垂眼看着指尖上的鲜血时,他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带到甲板上。”他看着方旬绝望又窒息的诘问眼神,心跳乱了拍,转眸避开了对视。
周围的船员们纷纷一震,视频记录还没有留下来呢,这么早就剥鳞?
那人们怎么相信他们真的找到了一条人鱼?
可刚才发生的一切让底仓的气氛极其糟糕,一时之间都没有人敢提出反对意见。他们觉得林光逐遭到了“攻击”,心情差也是难免的。
林光逐拍拍裤子重新站了起来,继续说:“船长室有一把枪。张谨言,帮我去拿一下。”
船长室有一把枪——
直到听到这句话,方旬才真正意义上明白过来,他又一次赌输了,上辈子的枪/杀噩梦即将重现。
“哈……”
赌两次,就输了两次。
张谨言从方旬跟前路过时,遥遥投下来一道怜悯的目光,方旬看清楚了他这眼神的含义。
像在说:看吧,我和你说过了的。
方旬深深闭上了眼睛,上天曾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希望这一次死后,上天不要再给他机会了。
多可悲?
因为即便再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依然会去赌第三次。
半小时后。
邮轮,走廊。
两道身影正急急忙忙往甲板上赶,其中一人拿着装着手/枪的小箱子。
俄罗斯老船长的消息慢所有人一步,他刚从睡梦中被扯起,半天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所以那条人鱼其实不是林的男朋友?”
张谨言:“对,他自己胡诌的。”
老船长唏嘘摇头。
张谨言抱歉笑说:“太晚了,你都已经睡下了。林可能等不及想要做成长明灯。”
老船长笑:“别这样说!我很感激林,塔斯曼海的人流量很低,活儿也少,如果不是林发现了人鱼,恐怕不出几年波塞冬号我就得卖掉了。这次航行结束后回陆地,我会多接受几家媒体的采访,这样也能接到不少出海的大单子,生活总会好转的。”
张谨言疑惑:“出海?你打算继续寻找人鱼?”
老船长还是笑:“我可懒得找!但陆地上有不少富豪,他们对人鱼很感兴趣。你知道的,这种生物实在美丽,一条就能卖出天价。邮轮启航前就有不少富豪提前找到我,说要是能捕捉到雌性人鱼,他们让我劝林转手卖给他们。”
“各种用途都有。有马戏团的人来预定,有私人动物园的,还有好色的普通商人。总之这次航行结束,这片海域别再想太平哈哈哈!”
张谨言眉头轻轻皱起,刚要说话,两人已经走到了甲板。几乎所有船员都聚集在最上层,俄罗斯老船长上前取出手/枪,将子弹上膛。
刚将枪口对准人鱼,林光逐就开口:
“别开枪……我想亲自动手。”
方旬听见这句话,身体轻微僵了僵,浑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一颗心如坠寒潭。
有人主动要造杀孽,俄罗斯老船长自然不可能去抢。他眨了眨异域的琥珀色瞳孔,笑着将枪递给了林光逐,问:“你会用吗?”
“会。”
林光逐接过枪,走向人鱼。
“方旬。”
方旬紧紧闭着眼,林光逐看着他不断颤抖的黑睫,心里有些无奈。
“睁眼看着我。”
演给外人看的戏码,怎知道演得太逼真,竟将男朋友也骗得好惨。
刚才他们在底仓,底仓外面就是深海。林光逐想救方旬,总不能把底仓的玻璃给敲碎。
那种特殊的坚硬玻璃十个他也敲不碎。
将人鱼带到甲板上,拿着整艘邮轮上唯一的热武器,这种情况才能够真正十拿九稳。人们可能会阻止他放走人鱼,但绝对不会阻止拿着枪的他干这件事。
另一边。
方旬迟迟不肯睁开眼睛,上辈子看见的那个冷漠眼神就像是梦魇一般,他发现此时此刻自己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再一次在临死前发现,林光逐的眼神是真的很想让他死。
“动手吧。”方旬深吸一口气,用最后的力气说。
他等了很久,对面静悄悄的,也许是一秒钟,亦或是一分钟,他才等来一道意味不明的叹息声。
嗒嗒——
脚步声在靠近。
方旬喉结上下动了动,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他的身体不禁紧绷起来,生物本能叫他去反击敌人,情感却强行将本能压制下去,让他放过心爱的人。夜晚的海风冰凉,刮得人心中泛凉,手背砸出的创口刺痛。
等脚步声近在眼前,他能感觉到悉悉索索的声响,人类青年持枪蹲在了他的面前盯了他两秒,冰凉的手掌摸了摸他的头。
声音放柔无奈轻哄他:“别难过了大小姐,再不睁眼看看我都要掉小珍珠了。”
第二十八章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喜欢你……
听见这句话, 方旬大脑一片空白,喉结上下动了动, 眼眶通红睁开了眼睛。
与记忆中无法面对的那个冷漠眼神截然不同。
林光逐漂亮的瞳孔透彻干净,看向他的目光十分温和,对他说:“Friend?”
方旬恍惚间想起两个月前初见时。
那时候他们彼此都无法确定对方是否有敌意,在漆黑的深夜满怀戒心试探着靠近,又在动荡不止的救生艇边沿长时间的对视,仅仅凭借两句话让紧绷着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这就像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暗号, 也是人类特殊的一种安慰方式。
方旬心尖一酸,虽然不知道林光逐想干什么, 但他还是重重点头,几乎迫不及待说出了那个时候的回答:“朋友。”
“错了,是Lover。”
看着人鱼愣滞又动容的蓝眼睛,林光逐又无奈揉了把人鱼的脑袋。
“不是在我昏迷时到处和人说,你是我男朋友么?现在又不想认了?”
“……”方旬如梦初醒,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砸中, 半小时前撕裂的胸腔创口终于不再疼痛。
也许是因为再不敢奢想得到人类的真心爱护,隔了好几秒他才能真正确信, 情况……好像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方旬攥住林光逐的手腕,等不及连连点头,开口时嗓音哑得不象话:“认, 我认!”
他生怕林光逐反悔, 焦躁紧接着追问:
“你呢, 那你认吗?”
林光逐看出他的焦躁,《航海奇遇》上不止一次写过,人鱼是一种十分需要爱意的生物。
如果说人类失去了氧气会死亡,那么人鱼族感受不到恋人的爱意时, 同样也能折磨死他们。
因此人鱼的状态与恋人的态度关联密切。
换句话来说,
和人鱼谈恋爱,当你明显感觉到这条人鱼情绪十分不稳定,焦虑到无时不刻来向你确定你爱不爱他、有多爱,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掉小珍珠。
那么不用多想,一定是你有问题。
林光逐点头,给了非常肯定的答复。
“我也认。”
方旬从这三个字里获取了无尽的勇气,他差点儿就要以为,自己就再一次要万劫不复。
他们对话用的大多是中文,甲板上一群老外听不懂,操着各国口音的英语交头接耳:“在说什么?”“放狠话环节吧。”“看着不像。”
也有人问来自中国的年轻研究员,那些人茫然摇头:“不知道啊,声音太小了听不清。”
可张谨言不一样。
他站得近,他全都听见了!
真的是男朋友?
张谨言都不敢相信,十年了,在他看来林光逐就是颗永不开花的铁树,从小到大婉拒过的人数不胜数。这之中不乏条件优渥满是光环的追求者,可林光逐偏偏就是不开窍。
“我想找个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害人害己,害下一代。”每一次林光逐都是这样对他说,张谨言心渐渐沉了下去,脸色发白。
所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条人鱼就是林光逐喜欢的?
才两个月啊,张谨言浑身冰凉。
明明林光逐和人鱼才认识两个月而已。
这时候林光逐站起身,背对着人群,垂眼看着方旬。即便是他,说这些话也需要做一些心理建设:
“昏迷期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我对你开了枪。”
方旬瞳孔微缩,无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
林光逐用的依然是中文,这次的声音却没有刻意压低。外国的船员们面面相觑无比茫然,来自中国的研究员与船员却像突然感知到了什么,纷纷面色微变看向林光逐手中的枪。
大家吓得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林老师到底在说什么啊!”外国人太好奇了。
国人压低声音,语气也有些不确定:“他和这条人鱼的关系好像不一般。”
“你说什么?啊?到底怎么回事?”外国人更好奇到抓耳挠腮,恨不得现在就去学中文,“快翻译翻译。”
国人低声翻译,越翻译脸上的表情越精彩。
周遭正吃瓜的老外们表情更精彩。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一开始只是商人追逐利益,后面就变味了,种族战争被发动,人鱼被捕杀,你的同胞死伤无数。每一天的电视新闻都是这些,到这个地步局面已经不是我能插得上手的了,但无疑我是导火索,难辞其咎。”
“我妈也说我造孽。”
“后果过于严重,我认同她说的话。但即便想要弥补犯下的错,我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周遭的交头接耳声越来越大,人们不断发出惊呼声,方旬也露出惊异的表情。
人类……也“重生”了?
并且听起来,人类青年知道得更多。
林光逐不管旁人,他看着方旬瞳孔震动的深邃蓝眼睛,轻声扔下一句惊呆众人的话:
“你死后的一年,我自杀了。”
他继续:“死前那一刻我想到了你,我在想,如果现在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结果会不会也不一样?”
话音落下,林光逐转身,将枪口对准众人。
“——啊!!!”热武器对于人们来说实在是过于有威慑性,当即就有人惊慌失措尖叫出声,还有人转身要往船舱跑。
甲板上顿时一片混乱!
“所有人,全部蹲下。”林光逐叹了口气缓和神色,换成英语抬高音量安抚众人,
“放心,法制社会,我不会动你们,枪只是用来防身。你们全都是被我带上波塞冬号,本意都只是想找人鱼,并没有考虑过太多。但毕竟一百多个人一百多张嘴,不将你们封口,种族战争还是会发生,我不想再看见那样的局面。”
封口,怎么封?
人只要活着就封不了口啊。
不少老外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面对枪/口的经验他们可太有了,脸色惨白抱头蹲下等死。国人们倒是仍旧开朗,毕竟是红旗下长大的人,且在轮船上因为国籍缘故受过不少次林光逐的招抚,蹲下时一脸震撼小声交谈:
“卧槽,我人都傻了。”
“虽然林老师说是一场梦,但我感觉这种事情好像真的会发生诶。”
“林老师说不动我们,可他怎么封口啊。”
林光逐叫了一个平时比较黏他的国人研究员名字,“去收手机,扔进大海。”
那人狗腿子上身,乖乖照做。
林光逐转眼看向全场除他以外,唯一站着的人。
张谨言与他对视,无奈:“我也要蹲?”
“……”
林光逐:“你站原地别动弹就行了。”
张谨言皱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为了一条人鱼,你现在正在犯罪。”
“什么罪?”
“恐吓、威胁。”张谨言说:“扔掉手机又有什么用?即使没有影像数据,人们现在已经发现了人鱼,祸根就注定埋下。波塞冬号返航后,你能管得住一百多张嘴往外说?”
林光逐声音淡淡:“当然管不住。”
明知管不住为什么还……!
张谨言深吸一口气:“出过海的人船上有不少。船长也记得航线,他再来找,你能拦他?”
俄罗斯老船长听见这话,蹲着都差点一踉跄,喂,这种时候能不能别提他啊!
这跟把他往枪/口上送有什么区别?
他都怕林光逐突然觉得张谨言说得对,转过枪/口一枪把他给崩了。
但林光逐只是笑了笑,回答了张谨言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我这样做不仅仅为了方旬一个人。我看到了未来,想要寻求另一种可能性。”
说完,他叫了方旬的名字。
方旬薄唇紧抿抬眸,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类青年的背影。
夜色已深,月光轻缓,视野昏暗。他有且只能看见青年后脖颈一截雪白,碎发随着微风轻轻晃荡,像他此时的心情一样,摇摆不定。
隔了几秒钟,前方落下来一声:
“我一直欠你一声道歉,对不起。替上辈子那个对你扣动扳机的我道歉。”
方旬的鼻尖一酸,堆积了长达两个月的情绪像一下子找到了缺口,如长江流水般滔滔不绝宣泄而下。他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都是临死前看到的那个眼神,对他丝毫不动容,不带感情。
当时林光逐面对着他,此时背对着他,记忆里无法面对的那一幕与此时的光景缓缓重迭,那些难以忘怀的不甘被这一幕所覆盖——
他知道,林光逐正在保护他。
保护他,保护他的族群。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咚”一声闷响掉落在甲板上,又咕噜噜地滚进了甲板的缝隙之中。
刚才方旬面对枪口时都没落泪,这种时候竟然控制不住,深深闭眼时再有珍珠坠落。
“你知道我等你这一声道歉,等了多久么?”方旬哽咽说:“我大人有大量,我原谅你。”
林光逐轻轻“嗯”了声,脸色微微泛白,依然没有回头。
国人研究员收缴手机后来到甲板边沿,抬手一抛,上百部手机从高空抛下,坠入深海。林光逐收回视线说:“你走吧,好好活着。以后不要再被像我这样的人骗了。”
方旬呼吸错了一拍,胸腔剧烈起伏几瞬,咬着牙说:“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林光逐:“……”
方旬颇为固执一动不动,林光逐听见后面没动静,一边警戒着船员们反扑,一边从口袋中拿出录音笔向后一扔。他控制着力道,录音笔咕噜噜滚向甲板边缘,“这是一支录音笔,里面录下了所有我想对你说的话。”
“…………”海风呼啸。
鼻腔满是咸腥的湿冷味道。
半晌才有动静。
林光逐不用回头看都知道,方旬去拿那支录音笔了。
“《航海奇遇》中写了人鱼的八点特性,你还记得我当初问到第几条了吗?”当初在海岛上时是方旬问了这个问题,这次换成林光逐问。
方旬凝滞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第七条。”
《航海奇遇》八点特性:
一,人鱼的爱情是一见钟情。
二,人鱼不能长时间离开海水。
三,人鱼发情期症状与禁忌。
四,人鱼悲痛时落泪,落泪成珠。
五,人鱼族传说,族人能通过特殊方式变出人类双腿,被方旬证实为假。
六,人鱼尾鳞的保存方式。*
七,人鱼的尾鳞要是能熬成油,用做灯油,能够长明不灭。
“第八条。”林光逐的脸色更加苍白,“人鱼吟唱能够消去人类的记忆,非特殊情况不能复原。你能控制,对吗?”
话音落下,能听得懂中文的船员们顿时躁动起来,他们知道青年打算如何封他们的口了,难怪要扔手机!有人颇为不甘心叫道:“林老师,不能这样做!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人鱼——”
外国研究员们依旧茫然,但他们能明显察觉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风雨欲来之感。张谨言也眉头紧皱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
砰!
一声枪响,林光逐对天开了一枪。
躁动剎那间被镇压,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方旬头晕目眩,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变得迟缓了,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能确定人类是否对他真心,在挣扎与摇摆中日渐痛苦。
他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真切感觉到爱意的瞬间,却是人类请求他清除掉自己的记忆时。
他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出路——
让一切回归原点。
可他还是紧紧咬着牙,几乎是从滚烫剧痛的喉咙里挤出来这两个字,“……不、对。”
林光逐摇了摇头。
“之前在海岛上的时候我就曾困惑过,波塞冬号并不是第一支出海航行的邮轮。人鱼族存在了无数年,人鱼的传说也数不胜数,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真正拍摄、捕捉到过人鱼。”
“这不对劲。”
“手机、摄像机、雷达,科技这么先进,人类就算还没有征服大海的能力,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能发现人鱼真实存在。但如果你们有超脱科技的特殊能力,那么一切或许说得通。”
也许在林光逐之前,有很多人曾发现过人鱼,他并不是第一人。
只是有人选择维护人鱼族不去揭露。有人像《航海奇遇》的作者那样,口说无凭没有证据。又有人利益熏心打算迫害,却被强行更改记忆。
方旬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他只感觉这一刻天都塌了。
前方传来人类青年的声音:
“杭州。”
方旬眼睛悬着泪,愣愣抬起了头。
“什么?”
林光逐脸色难看,他知道今日一别就是死别无期,可他也不甘心。
仔细回想,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除非一开始就不要出发,不然波塞冬号只要启航发现人鱼,就必定会引起战争。
他和方旬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这是一场死局,他想阻止战争,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船上的所有人都忘记这场奇遇。
可他不想忘记啊。
人生中唯一一次动心,他不想就这么算了!
“中国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林光逐报了自己的长居地,精确到小区单元与楼栋门牌号,“来找我,我等你。”
说着这里林光逐顿了顿,他是个极度理性的人,太知道他与人鱼几乎完全不可能再见面,杭州和塔斯曼海相隔万里,隔着海洋与大陆,白天与黑夜都颠倒,杭州甚至都没有海!
可他心中仍旧存着最后一丝希冀:“如果能重逢,我想我会再一次爱上你。”
“……”方旬半天没说话。
林光逐这时候不能回头看,他紧盯着面前一群瑟瑟发抖蹲着的人,握枪的手都在悄悄出汗——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冷静,他也怕船员会反扑,人们怕他开枪,他自己更怕。
这枪不可能开,只是起到一个威慑效果。
生怕耽搁太久会再出现其他变故,林光逐偏过尖秀的下颚,语气加重:“走!”
听见后面有声响,似乎是方旬动了,林光逐心里暗暗松下一口气。
在即将翻越下甲板时,人鱼的动作忽然停滞住,转过眸眼眶通红,恶狠狠咬着后槽牙说:
“你最好别给我爱上其他人!”
“……快走。”
“你只能喜欢我,你发誓!”
人鱼正执着的等待一个承诺,林光逐深知自己的承诺像超市大甩卖的商品一样不值钱,但于他而言有一件事却无比特殊。
“你是我唯一想过带去见我妈的人。”
他轻声说:“我发誓,我只喜欢你。”
他说话的时候,正面对着张谨言所站的方向,因此他也能明显看见张谨言脸上僵了僵,似乎有些站不稳。但他此时无心关心这种小事,视觉昏暗,听觉被无限放大,身后传来一声“咔擦”响动,人鱼翻越栏杆,回归大海。
待到波浪滚滚之处响起吟唱声,天际有雪飘下,林光逐心里像陡然空缺了一块。
又像被针扎,微妙刺痛了一瞬。
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他知道。
但这个誓言永远生效。
二十多年来,他的人生一直都像是提前规划好的轨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最先打破计划诱导他出海航行的,是困扰他两年的那个梦境——
鲛人断尾,血漫海洋。
于是他迈出偏移了轨道的一步,来到这片陌生的国土,遇到了计划之外的人。
方旬就像旷野,让他发现轨道外有更鲜活的风景,可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回到轨道。被人鱼爱上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他们的爱并不廉价。
真正廉价的,是他作为人类曾拥有过的野心。
林光逐不忍回头,他不希望人鱼逐浪远去的背影,成为他这辈子看见方旬的最后一眼。
**
数天后。
决明实在没想到好友居然能完好无损回来。
一鸣惊人!骇人听闻!震撼他八百年!
开天眼了,恋爱脑竟然能捡回一条命。
可这片海域最近不太平,大鱼们都拥有惊人的感知能力,纷纷躲着某座低气压的海岛。决明在洞窟外绕了两圈,小心翼翼潜了进去,还没靠近就听见了林光逐的声音。
这是林光逐待过的洞窟,决明下意识以为人类还在里面,可仔细一听又不对劲。
声音有些失真,是从录音笔里面传出来的:
“书上写剥鳞后的保存方式,是用福尔马林浸泡。但是福尔马林的味道很重,我刚刚让人抬那两大桶福尔马林上船的时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和他们说这是福尔马林,他们表面上信了,背地里悄悄说中国人什么都吃。”
“有点生气,想想又算了。”
“面包干涂花生酱都能咽得下去还吃得津津有味,他们才什么都吃。”
决明听见洞窟里传来一声轻笑,
顿觉惊悚!
不是……人类在说要剥你鳞片诶。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决明继续偷听。
几段录音结束后,拿着录音笔的人似乎调整了顺序,快进到另一段带着笑意的录音。
“我打算明天向大小姐表白。”
决明身形一顿,唏嘘咂舌。
他没有想到,林光逐竟真能做到这种地步,放弃了一直以来坚持的事情,选择了方旬。
他大概知道那天邮轮上发生了什么,人类做出这样的选择,他能理解,方旬也能理解。但就是……他都痛心遗憾,更何况两位当事人呢。
“如果顺利的话,我先带他见你一面,然后临海买栋房子和他一起住,最后去领养一个小孩。”林光逐按部就班说了很多。
天气晴朗时,他们可以一同出海。
天气不好时,就在屋子里点上香熏蜡烛,开着投影仪看一天电影,将时间幸福的浪费掉。
这都是过去在海岛上录下的录音。
这就代表着,人类从那时起,就已经将人鱼规划进了自己的未来。
最后的最后,录音笔里的清朗声音长叹一声:“希望方旬永远都不会发现这是一支录音笔……”
录音笔“滋滋”响了一声,似乎被录音的人关掉了。可很快,它就自动跳转了最后一条录音,像关掉后又重新开启,被人新补上来了一段话。
“因为我有信心将录音笔藏好,当他发现的时候,一定是出了某种意外。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意外才能让他发现。”
从这句话往前,林光逐所有的录音内容都是对林母说的,可是这一次他却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间叫了声方旬的名字。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喜欢你。”
滴——
一声漫长的电子音,录音笔内的所有内容全部播放完毕。
洞窟里静悄悄的,漫长的死寂之后,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决明不忍心地叹气,明明该哭的录音好友听着却傻笑,明明该笑的录音好友却痛哭。
他甚至觉得方旬已经疯了。
他从洞窟里游走,他觉得失恋可能就是一时伤心,可能过几天方旬就愿意出洞窟了,离开林光逐曾经待过的地方。
但是……但是!
两个月后,决明黑着脸杵在洞窟前面,终于还是心肠软地游了进去,在堆砌到几乎游不动的小珍珠里挖出了某条俊美又形容凄惨的人鱼。
“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变成人类。”
决明迎上方旬震动又凝滞的瞳,继续说:
“代价很大,你愿不愿意?”
与此同时,
波塞冬号出海将近五个月,于今日靠岸。
今日阳光明媚,邮轮甲板上却哀嚎遍野,没有找到人鱼血本无归就算了,船上还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手机大盗!
只是睡一觉的功夫,所有人的手机都不见了。
偷什么不好偷手机啊!
知不知道丢了手机有多麻烦!
因此返航的这两个月,大家的心气神几乎都用在找这位“手机大盗”身上了。林光逐来到甲板上时,船员们正在装货,波塞冬号被另一位富豪包下,据说是要再一次出发寻找人鱼。
张谨言回头看到他,将烟头扔掉踩熄,偷偷向他招了招手。
林光逐瞥他一眼,缓步走了过去。
张谨言压低声音:“我都没敢和任何人说!所有人的手机都丢了,就你的没丢。”
林光逐:“……”
其实他也觉得奇怪,不敢把手机拿出来。
张谨言嬉笑开玩笑:“你偷的?”
林光逐目光温和,转眸看他笑了笑。
“我也丢了东西。”
张谨言:“什么东西?”
林光逐看向遥远的海平线:“一支录音笔。很奇怪,我从不离身,突然有一天不见了。”
他心里也空空的,想了想毕竟丢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有这种失落感也难免。
两人就此事交谈了几句,也说不出什么结果,只当一件稀奇的乐事来道。
张谨言突然想起来,问:“后面什么计划?继续寻找人鱼吗?”
“不找了,回去陪我妈。”林光逐出海前对人鱼无比执着,一副不找到不罢休的架势。可怪异的是,一次失败的航行结束以后,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道声音在阻止着他,告诉他:不要去。
类似于第六感?总感觉如果再一次出发,就必定有坏事发生,而他也一定会为之后悔。
林光逐还想再说话,张谨言却眼神向侧面一转,“诶!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他走向甲板边沿处,弯腰捡起卡在夹缝里的一个物件,捏着对着太阳光照了照,指尖有璀璨的反光。
林光逐被闪到眯了眯眸子,好奇举步走了过去。
正值冬天最冷的时候,气温下降,他穿得很厚一层羽绒服,手指露出来依旧被冻到发凉。接过张谨言手中的东西时,他被温热灼烫到指尖瑟缩了一瞬,垂下眼睫时惊奇地笑了:
“甲板上怎么会有珍珠?”
他回忆道:“《航海奇遇》上写,人鱼在悲伤时落泪,会落泪成珠。”
转眸时对上张谨言无语的眼神,林光逐反应过来改口,“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鱼。”
他叹了一口气,心里空缺的那块莫名隐痛,没有缘由的刺痛感让他无所适从。
垂眼再次看向掌心的珍珠。
林光逐心想着,
可这真的很像是一滴泪。
“算了,走吧,回杭州。”林光逐将珍珠交给俄罗斯船长,叮嘱对方去询问有没有人丢失了贵重物品。
下船时最后看了眼广阔无垠的深海。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心里空空的——
因为在这片海域,他曾弄丢了一支录音笔。
第二十九章 杭州
塔斯曼海最深处有一处禁忌花房, 传说那儿住着一位女巫,她有着能将人鱼变成人类的特殊能力, 也可以说是诅咒。
人鱼族从出生起,就被明令禁止靠近那里。
小美人鱼在花房外游荡了数日,终于忍不住忐忑游进了花房。
“听说……听说您可以帮我变成人类!”
女巫正面无表情“梆梆”捣药,她将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扔进药盅,背影佝偻而年迈。
小美人鱼瑟缩,有些后悔踏足这个地方。女巫没有回头看她, 声音沧桑说:“三个代价。”
小美人鱼愣住:“昂?”
女巫:“变成人类需要你付出三个代价,听完如果能接受, 我就帮你。”
小美人鱼迟疑:“……您先说说看。”
女巫:“第一个代价,你将失去绵长的寿命,变成和人类一样的短命鬼。”
小美人鱼立即昂首挺胸:“我能接受!我喜欢的人类只能活几十年,他死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愿意与他同寿!”
“第二个代价,”女巫指了指身后一排透明罐子,“将你的鳞片剥下来给我。”
小美人鱼吓得花容失色:“什么?!”
剥鳞?这得多疼啊!
她的鳞片那样坚固, 那样漂亮,这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是她的盔甲,怎能失去。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 那些被女巫扔进药盅里闪闪发光的东西, 似乎是人鱼鳞片。
她小心翼翼问:“有很多族人与您做交易吗?”
女巫“克克”怪异笑了起来, 回头时露出一嘴稀疏的黑牙齿,“不多。”
她又指了指某一罐蓝黝色鳞片,“上一个与我做交易的是两年之前。”
小美人鱼看见女巫的笑,更觉惊恐。
——那罐蓝黝色的鳞片好漂亮啊!
比她的尾鳞要漂亮许多, 看起来就像是琳琅满目的绸缎与珠宝,堆砌在透明玻璃罐里闪闪发光。
这条人鱼是怎么舍得剥去自己的鳞片呢?
天啊,祂难道感受不到剥鳞时的疼吗?
小美人鱼继续问:“那第三个代价呢?”
“变成人类以后,无根之水对于你们来说就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刃。”
女巫放低了音调,阴沉沉缓慢说:“千万——不要淋雨——否则千刀万剐之痛——”
“啊呀!”小美人鱼短促惊叫一声,一溜烟游出了花房,短时间内再也不敢踏足这里。
拖拖拉拉的。
女巫打个哈欠继续捣药,心想还是上一个果断。
**
立春,嫩苗抽长。
杭州,早上九点半。
一个名为【互帮互助拒绝内鬼】的聊天群弹出一条新消息:
“马上要见到他了,我好紧张,怎么办。好紧张,我怕他对我第一印象不好。”
群友总数三十余人,都是割舍鱼尾在近五十年内上岸的人鱼,各种年龄段的人都有。
大家的回复出奇一致:
“出息。”
“出息。”
一片搞怪的刷屏后,终于来了有实际内容的回复:“你正常上去自我介绍就行了,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电视剧情节。咱们族生得貌美,一般情况下你只需要走上去礼貌交谈,对面好感度自动upup!”
“说的没错,加油呀。”
“想开点儿,没准他对你第一印象好不好都无所谓,他可能已经和别人睡两年了。不是恶意揣测,但人类的本质是喜新厌旧。”
副驾青年震怒点开这人的头像,发现这条泼冷水的发言来自一条辛苦上岸追妻数年修成正果,最后被老婆给绿了的人鱼。
哈,没有恶意,就是纯酸。
方旬冷脸引用了那条发言进行回复:
“你懂个屁,他只喜欢睡我。”
方旬面无表情打字将手机屏幕敲得砰砰响,恨不得隔着屏幕与人骂战三百回合。
引来驾驶座上的李乐天频繁侧目。
李乐天,年龄二十九,两年前受到一条漂亮的雌性美人鱼穷追不舍,遂修成正果。为了香香老婆,他放弃了月薪一万的程序员工作,幸福含泪接下了来自人鱼公司月薪七万的offer——
当起了明星经纪人。
当然了,这家公司在普通人眼中其实就是个老牌娱乐公司。只有像他这样的少部分人知晓,公司内部有不少艺人都是人鱼。
人鱼族生得貌美俊秀,又生性单纯执着,上岸只会被人类骗得眼泪啪嗒啪嗒掉。最开始是一位心疼老婆的人类组建起这家公司,收容上岸的人鱼,帮祂们伪造身份和学历,进行严苛的管理。
想上岸见意中人?可以,没问题。
但是你先把九年义务教育给学会,别当个睁眼瞎,在人类社会中暴露身份牵连其他族人。
方旬是李乐天接手的第一位上岸人鱼。
特别棘手。
李乐天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在北京见到方旬的场景——人鱼刚剥去了鳞片变化出双腿,痛得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连路都还没学会走,从病床上醒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想去杭州。
但规定就是规定。
想见到意中人,就必须把九年义务教育完成,做到能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于是方旬苏醒的第一周,就遭受了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模拟小考几张试卷,他双眼发直瞎蒙了几小时,最后加起来分数都没过两百。
甚至其中有一百多分都是英语得的分。
碎了。
李乐天也挺佩服方旬的,人类用九年时间才完成义务教育,方旬用两年就基本完成了,这两年之间还抽空唱了几首歌,开了几次演唱会,上了几个综艺节目,红透大江南北。
两年时间,就赚到了他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等等,为什么说是“基本”完成呢?
因为还有一门数学,恐怕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想不到,坐拥万千粉丝爱戴的高冷帅拽大明星私下里数学考56,拿到分数后在演唱会后台都呼吸不上来,沉默坐着啪嗒啪嗒掉眼泪。
在方旬的据理力争之下,公司开了一个小会,破格同意让他先搬到心心念念的杭州。
但他不能与人类接触,更不能私下联系,除非不久后的数学小考能过关。
将车停在小区地下车库后,老远就看见有一家三口站在楼栋下等待。
李乐天小声提醒:“把口罩戴好。”
方旬非常干脆:“不戴。戴上林光逐怎么能看见他男朋友又帅气了几分的脸。”
李乐天抓狂:“你现在是明星!别被狗仔拍到!而且你是去买林光逐隔壁的房子,又不是买林光逐的,你俩都不一定能见到面。”
方旬心不甘情不愿戴上口罩。
交谈间已经走近。
李乐天挂起职业性假笑,上前与这对夫妻握手,进行简单的寒暄。
男人引他们走入楼栋。
等待电梯的过程中,一家三口偷偷交换视线,直到现在他们都不敢相信,有人竟然愿意花二倍的价格买下他们的房子。
毕竟是住了很多年的家,一开始三人还有些犹豫,可对方立马又将价格抬到了三倍!
再犹豫就多多少少有点傻逼了。
进电梯后,这家的小女儿一直偷瞄懒散斜靠在电梯角落里的青年。
被电梯的顶光笼罩着,青年身形高挑,肩膀上落下一层朦朦胧胧的淡色光晕。
虽然戴着口罩和棒球帽看不见脸,但有种帅气,叫做氛围感帅气。
嗯,鉴定完毕,一定是帅哥。
此时帅哥似乎有些躁动不安,时不时抬手扯一下口罩,又抱臂看着电梯显示屏。像是想让那数字从“一楼”噔一下子秒变“十六楼”。
电梯门一开,帅哥优先迈着长腿走了出去,直接向右拐。
男人在后面叫:“我们是左边这户。”
小女孩跟了出去,发现帅哥正杵在邻居哥哥的家门口,盯着上面贴着的催缴物业费粉红单。
很快,她听见了帅哥莫名紧绷的语气。
“隔壁不住人?”
这声音清凌凌的,听起来低沉又悦耳,自带一种爱意浇灌才能养出来的慵懒傲气感。
就还挺,劲儿劲儿的。
妻子连忙说:“住人,隔壁是个年轻人和他妈妈一起住。他妈身体不好,几天前他带他妈去外地检查身体,估计也快回……”
话没说完,丈夫“咳咳”提醒了一声。
妻子意识到这是隐私,连忙住嘴,笑着将几人迎进门。其实合同已经签好钱都转过来了,但是现房还没看过,这恐怕是卖房史上头一遭怪事。
屋子里的电器都已经被搬空,沙发和椅子茶几没搬走。他们拿三倍的钱,也不好意思搬个精光。寒暄期间,小女孩去厨房给客人泡茶,掏出手机一脸兴奋发消息:
【林哥哥,买主现在正在我家看房,他好高,我感觉他是个帅哥!】
对面没回。
小女孩端着茶水过去,将茶杯分别放在她眼中的帅哥和另一位同行路人甲面前。
而后乖巧盯着帅哥,等人摘口罩喝茶。
来人家里有茶不喝不礼貌,帅哥果然摘了口罩,小女孩一看清这张脸惊呆了,嘴巴都微张了一下。
“!!!”
这张脸她在电视上看到过!
是个歌手,她有好多同学都喜欢这个人。
叫……叫……
叫方旬?
她恨不得当场再掏出手机,给微信列表中的“林哥哥”通风报信。
另一边。
李乐天知道方旬今天来的目的根本不是看现房,只要在林光逐的隔壁,这房子是个狗窝方旬都能欢天喜地地住下来。
他们的目的,是打听林光逐的近况。
李乐天说:“邻居人怎么样啊?我朋友特别怕吵,隔壁可千万别半夜在家放歌。”
这家的妻子是个大嘴巴,闻言立即说:“这个你别担心!小林人很不错,特别孝顺,也好说话。住这么多年就没听那边有什么吵闹声,几天前他去北京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还以为他在家呢!”
“咳……咳!”方旬正在喝茶,闻言猛地被呛到,捂着嘴巴低下头闷咳数声。
几人疑惑看过去。
李乐天扶额说:“那还真是不巧,我们早上刚从北京坐飞机过来。”
好不容易从北京来到了心心念念的杭州,结果想见的人去了北京。
李乐天都想含泪为方旬点播一首《爱人错过》。
简单的寒暄完,夫妻二人带着李乐天检查水电。方旬则是独自走到了主卧的阳台。
小女孩在门口偷看,发现大明星正看着侧面的窗户,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
大明星发现了她,冲她招手。
小女孩狗腿子跑了上前,大明星指了指侧窗,问:“这旁边的阳台是……?”
小女孩探头一看。
“那是林哥哥的房间。”
大明星迟疑了一瞬,才问出口:“他妈妈身体很糟糕么?为什么不在杭州检查,要去北京。”
本来背地里讲这些不太好,但小女孩很喜欢隔壁的林哥哥,她有点担心以后新邻居不知道内情,无意中讲错话让林哥哥伤心。
索性和盘托出:“特别糟糕,两年前林哥哥去了一趟国外,回来后就不知怎么地,经常性带阿姨去复查。还好他这样做了,阿姨癌症复发发现得早,不过抗癌两年已经是极限了。杭州这边的医院都看不了,林哥哥就想去北京再碰碰运气。”
方旬“嗯”了声,垂睫时黑睫颤了颤,轻声问:“他是不是很难过?”
小女孩叹了口气:“那肯定的。林哥哥就只剩阿姨这一个亲人了,除了阿姨他家已经没人了。”
房子没有问题就能够当场交房,将这一家三口送出去后,李乐天回来看见方旬正坐在沙发上,情绪有些低落,手指无意识滑动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林光逐的微博主页。
这个微博林光逐似乎不经常上线,只发过一张图片,是林光逐最后一件雕刻作品:
一只昂首挺胸的小猫咪,正趴在小海龟的背上乘风破浪。作品惟妙惟肖,点赞量过七十万,图片的最上方写了作品名:梦。
林光逐已经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却还是能梦到他们在海岛上曾画下的猫咪与小海龟。
雕刻中的猫咪鼻子用的不知道是什么金属材质,被拍下来时隐隐反着光。方旬熟练两指一划将图片放大,反着光的地方倒映出模糊人影。
和从前无数次一样,他垂眼看着,一言不发。
李乐天咂舌,摇了摇头提醒说:“你数学还没考过,不可以主动去联系他噢。”
方旬:“他现在肯定心情不好,我想陪陪他。”
李乐天:“那你也得忍住,不能主动联系他。就算见了面也不能主动和他搭话。”
方旬:“如果他主动和我说话?”
李乐天:“……”
李乐天都听笑了,“他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突然主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陌生人”三个字,让方旬极度不舒坦地动了动,无法控制地身体发凉。
两年的相处李乐天也了解方旬,只有在有关于林光逐的事情上,平日里骄傲又拽里拽气的青年才会露出这样不知所措的表情。
李乐天安慰道:“你现在经历的折磨所有上岸的人鱼都经历过。我老婆上岸后也苦逼背了几年的历史和地理,才能见我,我后来知道的时候都心疼死了。放一百个心吧,林光逐以后知道这些,他肯定也心疼你。”
方旬摇头:“我怕他失去了那些回忆,以后就不喜欢我了。”
李乐天:“怎么会,他当时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回忆。他为什么会喜欢你啊?”
方旬还是摇头:“不知道。”
李乐天想了想,说:“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那你就做自己。”
……做自己?
做自己的话,那方旬浑身反骨,一分钟一秒钟都等不了,那个破数学卷子考不了一点。
如果公司明令禁止他主动去联系林光逐,主动和林光逐搭话。
反过来总行吧?
得想想办法勾一勾,让林光逐注意到他。
……
……
与此同时,杭州萧山国际机场。
林光逐风尘仆仆下了飞机,才看见微信上的一连串消息。
【林哥哥,买主现在正在我家看房,他好高,我感觉他是个帅哥!】
【啊啊啊啊看见脸了是帅哥,他好帅!但是在我心中还是你最帅!】
【他声音也好听,可好听了。不信你回来的时候听听看,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一连串尖叫猫猫头表情包后,邻居小女孩发的最后一条:
【林哥哥我搬走啦,舍不得你呜呜。要不是帅哥出了三倍市场价买我家房子,我才不走呢。】
三倍市场价,将近一千多万。
人来人往的机场里,林光逐拉着行李箱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手机屏幕诧异挑了下眉。
花这么多钱买个老房子,
这人疯了吗?
第三十章 going老婆要夹起来
“怎么了?”贺霞走出两米才发现儿子停在原地没动, 好奇转回头问。
林光逐单手简短回了小女孩的消息,收起手机往前走。
“隔壁房子卖了一千多万。”
贺霞惊讶, “怎么能卖那么多。”
林光逐认真猜测:“可能风水很好?我看短视频上说坐北朝南之类的有讲究。他们那边阳台下直对着池塘还有蛙叫,据说能招财。”
贺霞失笑说:“你少刷点营销号吧。”
从机场离开后,林光逐打车送贺霞去医院。这次是托了张谨言的福,他们挂上了国内这方面顶有经验的一位专家号,医院临时加号允许他们今天进院办理住院手续。
林光逐在医院上上下下跑了一上午,才将基本的手续办理完毕。中午歇下来时有几名护士红着脸走上前, 问林光逐要签名。
《小猫乘龟》出人意料得爆火,一年前有影视公司联系林光逐, 说想买下版权绘制出卡通形象,用作电影片头出品方的LOGO。其实以前其他作品拍卖前也有人联系林光逐想买版权,当时林光逐一一婉拒,这次却在犹豫几天后,松口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希望这件作品能传播得很广, 最好能传播到大洋彼岸去。
他潜意识里希望大洋彼岸有“人”能看见这件作品。
但当贺霞问具体想给谁看时,林光逐自己都茫然, 想了很久后叹气说记不起来了。
总之这个卡通形象似乎有强大的buff,换了LOGO后该影视公司出品的几部电影都票房大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影视公司自己营销出来的,现在网上都流传一种玄学:考试前拜一拜《小猫乘龟》, 就能不挂科。上班的人拜一拜, 就能升职加薪。母胎单身拜一拜, 就能有桃花。
还有不少人在网上还愿,说真的有用。
搞得林光逐有时候自己都想拜一拜,希望贺霞的身体能好转。
张谨言午休抽空来住院部时,就听见几名护士在护士台里边兴奋交谈:
“他真人比照片还好看耶。”
“网上都说他有遗传性精神疾病, 但是完全看不出来。我感觉林光逐精神状况很正常呀,人特别温柔。* 他刚刚签完名还夸我呢。”
“夸你什么了?”
“夸我忙成这样还能抽出时间找病人家属要签名。他说我很有精力,有精力的人都能成大事。”
这是在阴阳你,都听不出来。
张谨言憋笑,径直走到病房。
病房里基础用品已经收拾好了,因为来得比较急,换洗衣物等得明天才能收过来。张谨言进去时,林光逐正坐在椅子上削苹果。
“给。”
张谨言将车钥匙扔过去,“车今天早上帮你开到医院了,你等会儿可以开车去工作室。”
林光逐收起车钥匙,“知道了。”
医生的午休时间很紧张。张谨言挤出时间跑来一趟,也没与林光逐多说几句话,就只是过来送了一趟车钥匙,叮嘱贺霞有什么不便可以找他帮忙,待了几分钟又接个电话急匆匆走了。
林光逐将苹果削好,见贺霞一直望着张谨言离开的方向,说:“我和他不可能,别想了。”
贺霞收回视线,笑道:“我又没说什么。”
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贺霞继续:“你陈婶一直想要你微信。她那边有几个不错的男孩,他们对你很感兴趣,委托陈婶帮忙牵个线。我帮你推掉了。”
“嗯。”林光逐点头。
高中的时候他就向贺霞出柜了,坦白了自己真实的性取向。
贺霞对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没什么意见,说日子是他自己过的,只要是他喜欢的人,当妈妈的就无条件支持。可是后来这十年,贺霞也没见他身边有什么人,慢慢就有些心急了。
特别是癌症复发以后,贺霞更希望他身边能有人陪着,不希望自己合眼后他一个人孤孤单单。
贺霞认为他如果没有牵挂,就会走极端。
林光逐以前还会反驳贺霞的这种观念,但奇怪的是,从塔斯曼海回来以后,他就没办法再反驳。
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走极端倒不至于,但的确有时候会莫名感觉孤单。
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像不小心弄丢过一件重要的东西,偏偏他记不起来是什么东西。
“我先去工作室了。”工作堆积了几天没处理,林光逐说:“明天再过来看你。”
贺霞笑着点头:“好。”
**
堆积的工作直到深夜才处理完,林光逐在便利店买了快餐品,在车上吃完。
开车回家时才接到张谨言的电话。
“下班了?”他戴上蓝牙耳机,问张谨言。
张谨言的声音听起来快累死了,“医生不是人能干的活儿,你能不能莫名其妙拿钱砸我。”
林光逐笑:“可以考虑一下。”
七扯八扯闲聊了十几分钟,距离小区只有两个红绿灯了,林光逐:“我快到家了。”
张谨言才小心翼翼问到正题。
“北京那边的医院怎么说?”
红灯。
林光逐踩下剎车,平静看着前挡风玻璃外,夜色朦胧的杭州街景。
“治不了。”
张谨言:“……”
林光逐:“跑了几家三甲,北京协和也去过了。看完检查报告后他们给出的意见基本一致,病人的时间不多了,可能就几个月,有什么心愿就趁早帮她完成。”
张谨言不知道怎么安慰好。
想了想说:“阿姨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人生大事。”
路灯亮起,轿车起步,转弯开过一个路口后,再一次红灯。
林光逐剎车,语气听不出来什么情绪:“我知道。”
张谨言心里直打鼓,“那你……什么想法?”
林光逐静默片刻,说:“我妈很急,但这种事情急也没办法。不过这次多亏了有你,才能这么快办理住院手续,谢了。”
张谨言听出他在转移话题。
非常有眼色顺着往下说,调侃道:“哇哦,你们搞艺术的还人情方式是用嘴说谢谢?”
林光逐:“请你吃饭?”
张谨言好笑:“你看我像缺一顿饭的人?”
林光逐犯了难,这次确实欠了张谨言一个天大的人情,“那你想我怎么还?”
说着将车拐入小区地下车库。
张谨言在电话的另一头也跟着犯难,拿这种人情要求林光逐做出回报,太像携恩求报了。
他不屑于做这种事情。
只是随便开个玩笑,也不是真想要林光逐报答什么,就说:“你抽个空和我看场演唱会呗。”
“…………”对面没说话。
张谨言奇怪:“这都不行啊?”
林光逐那边才有声音,语气怪异:“不是,我刚刚在倒车。”说着“嘶”了一声。
张谨言听出异常,“怎么了?”
林光逐:“我这边遇到点事儿,不好停车。先挂了,明天医院当面再说吧。”
张谨言:“很麻烦吗?”
林光逐:“有点。”
挂断电话以后,林光逐深感难以置信,特地将车窗降下来,上半身探出窗外反复确认。
一单元D区22。
没错啊,是他买的停车位。
此时有一辆黑色的轿跑非常别致,停在了他的车位与隔壁车位上。
甚至都不是驾驶技术不好车轮压线——
邻居直接把车横着停在两个车位上了!
拿到驾照这么多年,林光逐从没遇到过这么离谱的停车方式。
他下车察看。
黑色轿跑前部挡风玻璃上贴着块小标志,应该是挪车电话。
但林光逐先是绕到了车子后方看车标,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车,停得这么豪横。
看完后沉默了。
说起来有点巧,之前买车的时候他考虑过买这种型号的轿跑,有一些超预算。但他确实喜欢,想咬牙买下,可惜后来考虑到要接送母亲去医院,轿跑不太方便,还是遗憾换成SUV。
平时在路上跑时看见这种车,林光逐都会多看两眼,现下近距离看见更觉外观迷人。
如果不是担心被行车记录仪拍到,林光逐都想蹲下拿手机拍几张车子的轮胎细节图。
不知道内饰是什么样,坐起来舒不舒服。
当年还是该买下来,现在后悔也晚了。
他输入挪车电话,坐回车上拨通。
嘟嘟——
嘟嘟——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轿跑的主人可能都已经睡下了,林光逐暗暗皱了皱眉。
心想要是对方不接电话,他还得把车开出去停小区外面,然后走回来。
真是要命。
非常离奇的是,凌晨两点半拨打过去的电话,对方居然秒接。
电话接通的时候林光逐都没反应过来,听见手机里传来一声,“你好。”
林光逐愣了一下。
这男人的声音清凌凌的,听着很陌生,但没由来的,他感觉自己的心尖被轻轻挠了挠。
就好像……身体比他先认出了这声音。
他晃神时没说话,对面带着倦意打哈欠说:“谁啊?打错电话的话我挂了啊。”
应该是睡到一半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半夜为什么不调静音。
不对,应该说你为什么要横着停车,不然我也不会半夜打电话给你了。
林光逐心中暗槽一句,语气温和说:“你好,我现在在地下车库,我看见你的车停在我的车位上。方便下来挪一下车吗?”
对面突然没了声音。
寂静持续了长达几秒钟,旋即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忙乱声,林光逐将手机拿远了点儿,大致能猜出对方现在应该手忙脚乱从床上爬了起来,想下地时又不知道踢翻了什么东西,清了清嗓子。
才重新对着手机说话。
这次一点儿倦意都没有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冷静、沉稳,声线比刚刚压得低很多。
好听是好听的,沙哑又有磁性。
但压到都有点夹,“方便,我马上下来挪车。稍等我十分……不,五分钟。”
“好,不急。”
林光逐听见对面突然夹出来的气泡音,拿着电话无声笑了下,“我在停车位旁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