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温暖明净。
被褥床铺如一片新积的雪地一样,洁白、松软,却很暖。
白行玉醒来。
动动脖颈,像生锈了一样,简直吱呀吱呀响。
他怕自己脖颈里滚出什么破铜烂铁的零件来。顾不上疼痛与生涩,他艰难的扭头,寻找古鸿意。
还好,古鸿意正躺在身边。
古鸿意合着眼睛,睡得很恬静。日光下彻,眉骨、鼻梁投出晦明的阴影。薄唇挂着淡淡的血色。
他还活着。
白行玉艰难地稍稍扬起嘴角,轻轻笑了。“你活下来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念道。
只觉得掌心很暖很暖,比受着日光的被褥还暖几分。
白行玉这才发现,他们还紧紧的牵着手。
掌心对掌心。
掌心的伤痕,对掌心的伤痕。
两条蜿蜒的凝固的血色河流。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窈窕的女子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醒啦?”
是老板娘。
老板娘站在透亮的日光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白行玉硬撑着坐起身来,老板娘“呀”一声,连忙道:“别乱动。你手脚筋都断了,简直要散架。”
白行玉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只不过,那只牵着古鸿意的手,并没有松开,依旧稳稳的藏在松软的被褥里。
老板娘双臂一交叉,叹了口气。
“别乱来了,你们两个小粽子。”
古鸿意和白行玉身上、臂上、脖颈上,皆缠绕着层层的绷带。确实像两个粽子。
白行玉第一件事便是想问古鸿意怎么样了。
下意识的张开嘴唇,却发现自己早哑了。他自嘲似的笑笑,垂下眼,目光紧落在古鸿意昏迷的面颊上。
“打手语吧,我会。”老板娘敏锐地捕捉到他下意识开口的动作,语气不觉轻了几分。
白行玉心中有些惊讶,点点头,便缓缓将另外一只手,从古鸿意的手中抽了出来。
缓缓地。
“他怎么样。”白行玉眉头轻轻拧着,快快问道。
“放心,他没事了。”
“我给他用了镇痛的麻药,所以他醒来的会晚些。”
白行玉方舒展开眉目,乖乖坐好,很认真地对老板娘道,“多谢。”
老板娘略带调侃道,“你还是多留心自己吧,你可比他伤的重,身子简直是一张脆脆的纸,我的麻药都不管用了,你才醒来的早些。”
白行玉却并无什么在乎的神情,继续飞速地打起手语:“江湖联盟的追兵……”
“春日正好,我店里的金围带开的旺,正好缺些肥料。”老板娘狡黠地笑笑。
“放心,你们两个,安全了。”
老板娘的话语温柔而坚定,再也没有老鸨那颐指气使的神情。虽素不相识,白行玉却莫名安心。
“怎么称呼?”
老板娘俏丽的眼尾颇狡黠地一挑,“我便是千红一窟。”
白行玉似有预料到老板娘也是江湖中人,只不过,没想到她便是暗器三大阁之一——绣阁的阁主。
绣阁暗器绝世,但一向低调,阁主千红一窟更是神秘莫测,无人知其行踪。
没想到,千红一窟竟然把绣阁开到了繁华热闹的汴京。
“很惊讶么?大隐隐于市嘛。”老板娘笑笑。
“为何要救我们?”白行玉继续问道。
千红一窟遥遥点一点古鸿意,巧笑倩兮,
“等他醒来,你问他喽。”
千红一窟转一转眼珠,
“不对。他是袖玲珑的师弟,而我最讨厌袖玲珑。哎呀呀。那我为何要救你们呢?”
千红一窟掰着手指,认真思考着。
白行玉有些惘然,她看上去真在思考着,要不要把他们两个小粽子打包丢出去。
终于,千红一窟想出个所以然来,双手捧起脸颊来,笑成了一团花。
“没办法,我看见你们两个在一块,我心里就美呀。”
白行玉:……
“不多说了,裁衣铺等着我去看店呢,小粽子,躺下休息吧!”
千红一窟大喇喇地理一理裙摆,转身便要开门里开。
半个脚已经踏出门槛外,千红一窟忽然转过身来,扒着门框,头一歪,
“白日里,不会有人来。”
脆生生地笑一声,千红一窟又对白行玉交代道,
“我这麻药啊,叫作醉真散。醉,是身子麻痹;真,是头脑清醒,且绝无假话。”
千红一窟语重深长,“有什么想问的,抓紧时间哦。”语罢,一甩裙裾,飞似的去也。
千红一窟离开后,白行玉立刻环顾四周,只见房间内摆放着梨花木雕刻的家具,布置简单,但十分洁净。窗外是一庭院,葡萄蔓子的绿意攀上窗户来。
再也没有明月楼的雕栏玉砌、流光溢彩。只有简单的小屋、松软的床铺。白行玉一阵恍惚,抬头定定地看了一阵窗外的耀眼日光。
真的离开明月楼了。
古鸿意依然安静的昏迷着,白行玉盯起他的脸,喃喃着,“醉真散……”
白行玉确实有很多想问古鸿意的。想了想,他决定先不打搅古鸿意修养,一切等他醒来再说。
何况,两夜的逃亡、三百两黄金、三道山河一剑,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白行玉觉得,质疑与猜忌,已没什么必要。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
古鸿意对自己有恩。君子论迹不论心。
侠者,要报恩。古鸿意想要什么,他必定报答古鸿意。
说到山河一剑,白行玉蹙眉,连自己都并未与梅一笑正面交锋过,还记得古鸿意腰腹赫然三个血洞,那样子很是吓人。
白行玉便轻手掀开被褥,去检查古鸿意的伤势。
棉被掀开,露出一具线条优美的臂膀来。古鸿意只着单衣,为了方便给腹部伤口上药,领口开的很深,将胸腹整个露出来。小腹平坦,胸膛宽阔,可见常年习武痕迹。
绷带交错纵横,血迹已凝固成发棕的深色。三处圆圈状的伤痕,像把石子投入湖面一样,血色扩散开来。
白行玉看一眼古鸿意紧闭着的双眼,见他依然沉沉昏迷着,无半分醒来的迹象,白行玉便抬手将指尖搭在古鸿意腰腹的伤痕上。
他很快确认,这是三处十字型的剑创。
有些蹊跷,虽然白行玉没有和梅一笑正面交锋过,但毕竟为江湖联盟做事多年,对梅盟主的招式也有过研究。
山河一剑落下的不会是十字型创口。
白行玉稍稍加重了一些手上的力气,去探古鸿意伤口的深浅,便把整个手掌抚住他的腰腹。
更蹊跷了。这三处剑创,分明没有用尽全力。
梅一笑明明对衰兰送客手厌恶至极,五年前亲点白幽人去华山讨伐衰兰,临行前,特意交代白幽人,务必下死手,不要惜才,这种贼,永远算不上才。
梅一笑没有理由对古鸿意收敛实力。
白行玉心中更加疑惑,目光落在古鸿意身上交错纵横的绷带上,绷带将他的皮肤分割成斜斜的碎片,为了止血,又缠的极紧,绷带间隙处,紧实的皮肉呼之欲出。
如果能亲眼看看绷带掩盖下的腰腹,是怎样的伤情,便能知道的更清楚些。
当然,等古鸿意醒来后,再要求他给自己展示一下吧。
白行玉便把落在他小腹的手掌收回。
忽然,看见古鸿意肩头还有一处小小的疤痕。
这道疤痕时间应较为久远,褪成了淡淡的肉褐色,只是依然微微隆起,像一条小小的山脉。正好和锁骨绵延成一条线,线条很优美。
白行玉一眼便看出,这是锦水将双泪落下的伤痕。
五年前,华山论剑,他一剑贯穿古鸿意肩头,在他身上落下的疤痕。
白行玉笑了笑,自嘲似的,世事无常,没想到有和衰兰并肩作战的一天。
昨晚血雨腥风,自己亲手杀了江湖联盟的人,手上沾满了罪恶的鲜血,白大侠的清白早已不复了。
他和衰兰,已是一路人了。
没由来的,白行玉抬手按了一下古鸿意肩头的疤痕,触感就是一座肉作的小山,有些粗糙,有些崎岖。
白行玉心说,“他体质不如我。五年,疤痕应完全消退了才是。”
这么一顿又按又摸,古鸿意依然死死昏睡着,没有半分动静。
白行玉对他作了一揖,无声道:“冒犯了”,又希望古鸿意早些醒来。
因为有“醉真散”,他确实有许多话,想亲口问古鸿意。
日光已高高的升起,照的被褥暖和又蓬松。老板娘晚上才会回来照看他们一眼,白行玉静坐片刻,盯着窗户上摇曳的葡萄藤蔓光影,久违地觉得白日漫长。
明月楼的白日转瞬即逝,明月楼的夜晚很漫长、很漫长,怎么也熬不到头。来煎人寿。
脊梁骨慢慢痛了起来,似乎支撑不住手脚了,他想起老板娘所说,“像串糖葫芦一样把你暂时固定住了”,白行玉笑笑,只好再度躺下。
躺下时很轻很轻,生怕折了老板娘刚给自己串好的手脚。
刚刚缩进被子里,被子底下,手心便突然一暖,被什么人给快快夺过去。
就这么恢复到了醒来之前,手拉手的姿势。
白行玉一怔,才艰难地把脖颈吱呀吱呀的扭过去。
古鸿意依然昏迷不醒,面上毫无波澜。只是直直把他的手拽过去,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醉真散“身子麻痹,头脑清醒,绝无假话”……
“古鸿意,你一直都醒着么……”
古鸿意仍合着眼,只是抬手将衣襟扯的更开阔些,摸了摸自己肩头的伤痕。
锦水将双泪落下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