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古鸿意与美人之间徘徊。
时间好似静止一般,两双眼睛皆流转着复杂的情绪,遥遥相望,虽在身边,却仿佛隔着迢迢的银河。
古鸿意提着剑,指尖发颤,万千思绪扰乱神经。
耳边,回荡起黑衣人的指示,“汴京,明月楼。”
明月楼,月光如水,故人重逢。
对方眼尾一点朱砂痣,如花枝的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不可置信,眉头却轻轻蹙了起来。
倒地的欺凌者坐了起来,正揉着肩膀叫骂,“哪来的小子,坏老子雅兴。”他见古鸿意正愣神,便趁机冲上前去,使出一拳。
古鸿意下意识接住了这一拳,三下五除二,柔柔地便将劲化开。他甚至不曾侧目,目光仍稳稳落在面纱美人的眼睛里。
欺凌者整条胳膊竟泄了劲,凄惨地叫了起来,跌坐在地。
这点三脚猫功夫,对古鸿意来说,简直儿戏。
衰兰送客手,可是能接住白幽人的锦水将双泪。
另外两人见伙伴抱着胳膊惨叫,义愤填膺地叫嚷道,“小子,敢打我大哥黄大!”“惹恼了我们黄家三兄弟,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他们便向古鸿意二人扑来。
古鸿意冷笑一声,唰一声亮出剑来,挡在面纱美人的身前。霜寒十四州容纳了月色与波光,散发出肃杀之气。
“恃强凌弱,你们又算什么?”
这一剑,剑气奇古,直接将黄二与黄三震飞,两人翻滚几圈,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黄大抱着脱力的胳膊,硬生生爬起来,轻蔑地哈哈一笑,横眉倒竖,
“算什么?算五两银子!”
听闻此语,古鸿意的目光顺着银亮的剑柄,斜斜落到身侧护着的美人身上。他一身似透非透的薄纱,白瓷质地的皮肤下,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黑紫色的团团伤痕,也看的清楚。
长发本以一根红绸轻轻系住,如今已然凌乱,挡在脸侧,透出青色面颊和一双冷冽美目。
“穷小子,你若非要英雄救美,先凑齐银子给老鸨,买他一夜吧!”
黄三附和道,伸出指头,直直指着面纱美人,“你也是出息,不知从哪里勾搭了个情夫,竟把我们爷仨都伤着了。等着老鸨教训你吧。”
面纱美人虽被古鸿意护在身后,一双冷冽美目却直直的盯着黄三,毫无畏怯之色,反有一股杀气。
黄三被盯的发毛,又骂一句:
“贱人,死哑巴,天生挨打的命,看什么看,爷仨今晚上来这一遭,就是听说明月楼有个怎么挨打都不吱声的美人,原来是个哑巴,爷仨就是想逼得哑巴出点声来。”
古鸿意直皱眉,一把夺过黄三指着美人的手,毫不费力的一捏,“说话放干净些。”
“我的指头!”黄三痛的目眦尽裂,抱着手指在地上翻滚。
黄二自从被霜寒十四州剑气震飞,便缩在角落老实许久。如今见黄大胳膊脱力,黄三满地打滚,更是不敢造次。
黄二匍匐前进,爬到古鸿意脚边,作了个揖,方温声细语道,“侠客,侠客饶命。”
“侠客,这其中必定有误会啊。”
“眼见为实,何来误会?”古鸿意再回头看一眼美人身上遍布的青紫伤痕,蹙眉厉声道。
黄二温和笑笑,继续解释道,“侠客是第一次来明月楼吧?”
“如何?”
“按明月楼的规矩,五两银子,便能欺负这位美人一夜了。
奥,寻常伶人都是十两银子,可他是个哑巴,故只要五两,管一整夜。只要不……那是另外的价钱了,要等花朝节拍卖。”
黄二言真意切,温声继续道,“我们黄氏兄弟,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只是交了钱,按照明月楼的规矩来玩,倒是侠客,打的我们措手不及。”
五两银子。
花朝节拍卖。
明月楼的规矩。
黄二乖顺万分,况且他所言并非无理,古鸿意竟真觉得自己有些错处了。他长叹一口气,将霜寒十四州缓缓顿地,准备收剑。
霜寒十四州将要收起时,安静许久的黄大突然吹响一声口哨。
哨声如一支利箭,射穿寂静的云霄。
一阵沉重顿挫的脚步声响起,六个高大剽悍的壮士,随黄大的口哨声,从暗处走来,将古鸿意与美人紧紧包围。
六人壮若金刚,神情肃杀。
天高云重,夜风迅疾,推着大片大片的墨云遮住了明月,天地一暗,万籁俱寂。
明月楼一玲珑宝塔,光色辉煌,青红金绿交织在每个人神色各异的面上。
黄大挑衅地哈哈一笑,“小子,惹了我们三兄弟,不要妄想活着离开明月楼。”
古鸿意看一眼黄二,发现他脸上再无温顺的神色,仿佛计谋已成,奸笑道,“这是黄氏豢养的六大金刚。我只是稍作拖延,他们便赶到了。”
黄三仍紧紧护着手指头,尖声叫道,“哥哥们,替我收拾这个小子!”
古鸿意不慌不忙,轻轻扫过一遍六大金刚,只轻轻一笑。
楼高处,风更重。凛冽夜风拨开明月上的半扇墨云,银亮的青光从云缝中倾泻而下。
古鸿意侧过头,转向身后护着的面纱美人。侧脸与飞舞的发丝都被月色渡上一层清亮辉光。鬓边的重瓣芍药,被强风吹落了花瓣,闪着银光飞去。
古鸿意抓住他的手腕,在腕心重重按了一下,两人墨发随风翻飞交织在一起,古鸿意垂眸,低声询问道,“要我将他们尽数杀了么?”
眼神和话语都很真诚。
美人一怔,眼波微动,却摇头,反用劲将手腕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
六大金刚步履一致,齐声踏步,地动山摇,包围圈越发缩小。
古鸿意思忖着,“这些人,徒有个花架子,连江湖之人都算不上,因此反倒麻烦。我挥挥剑,剑起首落倒是轻松,但我便会背上汴京的人命官司。”
他又想到街上那张通缉令,到时候,衰兰送客手又能光荣登榜了。
想到此处,他再次捏住面纱美人刚刚抽走的手腕,这次真用了几分力,美人又是挣扎,却只是徒劳地红了皮肤。
古鸿意又轻轻按下他的腕心,再次询问道,“如果,我被汴京官府抓进牢里,你能赎我出来么?”
只要他点头,他便出剑。
随着六大金刚脚步压近,他们二人也越贴越近,古鸿意清楚的看到那双美目,眼睫微微打颤,月光也在他的眸中摇晃。
他的眼睛中有一丝决绝的恨意。但是最后,他垂眸,还是摇了摇头。
这确实不是个好办法。美人尚且自身难保,何况赎他。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想到刚刚黄二所言,别人都值十两,他哑巴,所以他只值五两。
六大金刚已然在前,臂膀坚硬如山,仿佛能碾碎一切,黄氏兄弟面露奸笑,揣手而观好戏上演。
夜很静,只有大风呼啸之声。
云层翻滚汹涌,旋转挪移,一轮明月,在云层变幻之中,光影斑斓。
古鸿意一把扯下霜寒十四州剑柄上的绸缎,那是老板娘亲手所系的绸缎,紫色厚缎,织金纹样。
古鸿意又夺过美人的手,第三次询问道,“那么,跟我逃吗?”
凛冽夜风将他们的头发吹得凌乱,打在对方的脸上,他们的眼睛中都盛满了月光。
云层随风乾坤挪移,此时,一轮明月,全全露出来了!
这一次,他轻轻点头。
古鸿意便将紫色绸缎的一端塞进他掌心,“抓稳。”
语罢,古鸿意执绸缎的另一端,原地一踏,便登上栏杆,又借力一踩,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从明月楼的六层直直跳下。
黄三立马冲到栏杆边上,扒着栏杆往下看,“他当真跳下去了!人影都寻不见了。”
绸缎如流水展开,又咻一声绷紧,美人明白古鸿意的计策,单手一撑栏杆,便翻了下去。
在空中坠落时,他闭上了眼睛,黄家兄弟的惊呼声,叫骂声,六大金刚捶胸顿足声,都消失在呼啸的夜风中。
失重感让他的心落空一般,跳得难受。
忽然,腰间一紧,被一把圈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金围带的香气铺天盖地袭来,睁开眼睛,只见一朵鬓边的重瓣芍药,堆纱叠绉,外层粉而花蕊青白。
伴着风声,古鸿意的声音从耳边袭来,“这些年,我的轻功长进了不少!”
风重,古鸿意怕他听不清,便提高了声音,听起来很快意。
一根紫金色绸带,将他们的腰绑在一起。古鸿意一扯那根绸带,让他微微吃痛,两人贴的更紧了,然后便一把打横把他抱起来。
他们在空中飞着,背后是一轮明月。
古鸿意抱着美人,坠到明月楼三楼时,一蹬三楼的红色栏杆,借力向汴京官府方向转去,轻轻几步便登上屋脊,踏步如飞花,又踩着螭兽首凭空而去。
衰兰送客手不愧是名动京城的大盗,对汴京的屋脊房梁熟悉无比,轻车熟路地在楼宇亭台间飞来飞去,抱着人的手却极稳当,他在古鸿意怀里,未觉半分颠簸。
飞过相国寺、龙王庙、西大街、朱雀桥。
很快,勾栏瓦舍的歌舞笙箫已听不见,他扒着古鸿意的肩膀,回头看越来越远的明月楼,已经缩成一座五光十色的小塔,像寺里李天王手上托举的玲珑塔一样。
古鸿意逐渐收慢脚步,抱着美人停在一艘泊船上。
小河流汩汩流淌,泊船轻轻摇晃。
摇橹的老船夫吓了一跳,只见有两人竟从天而降,稳稳落在自己船上。一人纡金佩紫,鬓边还插着金围带与芍药,腰挂一柄银光闪闪的宝剑,饶是风流气派。而他怀中抱着一雪肤乌发的美人,一双美目,眼尾一点朱砂痣。
老船夫扶一扶斗笠,镇静一番刚才颤颤巍巍开口,“客官,要去何方啊?”
这却问住了古鸿意。他思索良久,也想不出个归处。
去剑宗,去汴京,去明月楼,
处处不是归处。
他只是想找一个人。
他找到了吗?心乱如麻。
长吁一口气,他只能对船夫说,“老人家,请随意,让我们坐一会儿便好。”
老船夫见他说完,便打横抱着美人进了船舱。老船夫不敢多言,默默摇橹去也。
河面波光粼粼,月光被切成一片一片莹莹的玉瓦。
小船摇晃,古鸿意扶着面纱美人坐下,便问道,“名字?”
他看见美人微微蹙眉,沉默了片刻,方执起他的手,写下三字。
“白行玉”
手心感觉到他的指尖凉凉的。
意外地,古鸿意并未作任何质疑,只是点头重复道,“白行玉,好。”
然后,古鸿意从衣襟中翻出一个小锦囊,里面尽是黄金,这是去找白幽人的临行前,盗帮师兄弟为他凑出来的。
他目光深深落在白行玉眼尾的那颗痣,小船摇曳,水势浩渺,他轻声问道,“若要赎你走,要多少金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