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同天节(一)
玉无忧像一阵风似的刮进玉府, 又像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他把箱子里的药一股脑倒进布袋,随便跳上一架马车,向梧桐寺狂奔而去。他打来清水, 擦干净国师脸上的血污,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涂上去。他尽可能轻地涂着, 不惊动那些嫩红色的肉, 可他的手指还是被染成了红色。
究竟是谁?竟然能干出这样残忍的事情。还是对国师!
玉无忧又开始哭了,沉默地。国师却笑了。
“我的脸是不是看起来很丑?”
“没有。究竟是谁”
“我不是说了吗?没有人攻击我,它是自己变成那样的。”
“怎么可能?”玉无忧激动地说, “那分明是被人划烂的!”
“哎呦,不是。等着看吧, 没多久它就会变回原样的。”
“您别开玩笑了。这是犯罪, 那个人应该被砍头。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谁?难道他是从背后偷袭了您?”
“那你就等着看看吧。”国师愉快地说, “我想想,顶多一晚,它应该就能恢复原样吧?不过这一晚我肯定会很疼, 你要呆在这陪我吗?”
“当然了。”玉无忧不假思索地说,可找什么借口却是个难题。在他看来,无论什么借口都漏洞百出。可不管怎样, 他还是留了下来。给出的借口是他想在梧桐观看看经书。实在拙劣。那天晚上他没有干什么, 倒是国师问东问西, 像完全察觉不到脸上的伤痛似的。
第二天, 玉无忧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国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那之后,他再没有在梧桐观碰见过国师, 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传闻。国师的脸真的好了吗?这念头日夜萦绕在他心头。他很想再见一见国师,可是在哪儿能见到他呢?
他老想着这件事, 白天也想,晚上也想。直到有天晚上他给玉无瑕送夜宵时,对方问他今年去不去同天节。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说要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可男子汉大丈夫成天窝在家里像什么样子?同天节是何等盛事,你应当趁着这个机会跟着父亲去长长见识”玉无瑕说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诧异地望着玉无忧,“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去。”玉无忧有些不好意思。按例,像玉于温这样的高官可以带一个儿子去同天节,但因玉无瑕自有官职,这个名额便落到了玉无忧头上。玉于温第一次提这件事时他没敢去,闹得玉于温很不愉快,之后便再不提了,但玉无瑕却总是劝他去,今年也是如此。
“你去年不是说不去吗?”
玉无忧紧张地说:“我觉得,今年我身体好了很多,所以”
“太好了,父亲一定会答应的。”玉无瑕高兴道,“你早就该出去看看了。”
玉无忧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玉无瑕望着他,感慨道:“你最近开朗多了,太好了,以前你总是郁郁寡欢,让我很担心。”
玉无忧一愣,又听他说:“你小时候明明不是那样。你刚来那会,虽然很怕我,却还是天天往我窗户上放花放糖,当我是小姑娘吗?那时候你可比现在有意思多了,怎么人长大了就变了呢?”
“这个”
“不过,你最近好多了。”玉无瑕微微一笑,颇为欣慰,“二弟,你现在也是个大人了。”
这天晚上,玉无忧久久未能入眠。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忽然傻兮兮地笑了起来,翻过身,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像要把喜悦锁在怀里。这算夸奖吗?算是吧。或许继续努力下去,有一天他也能和大哥一样成为玉家的骄傲。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窃喜不已,突然,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翻出一个盒子打开,珍重地凝视着盒子里的玉佩。
这次,他一定要找到机会把它送给国师。
仙宇登极宫,就像它的名字一般,这是个仙境一般美丽的地方。它依山而建,远远望去,如立云中。连国最大的财富与权力在此汇集,它就是连国的心脏。长寿殿,则是这颗心脏的核心。
长寿殿中,明灯如昼,馨香似锦,百官依次落座,静静等待着人主的到来。玉无忧同玉于温坐在一桌,也激动不安地等待着。玉于温瞥了儿子一眼,皱眉道:“沉不住气。”
玉无忧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收敛心思,努力保持镇定。大哥可是好不容易说服了父亲带他来,他可不能给大哥丢脸。
时间漫长地流逝着。终于,随着一声嘹亮的“皇帝驾到”,两把巨大的羽扇浮现在宫门。众人起身,行礼,呼万岁。
在洪亮的万岁声中,玉无忧清楚地听到了木屐敲击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两下,每一声都敲在他心上。他微微抬起头,看见一角紫袍从眼前掠过。
“平身。”
“谢皇上。”
人群呼啦啦地站起,坐下。玉无忧看向高台,看向站在龙椅旁的那个人,一瞬间,他失去了言语。国师的脸真的变回来了,不仅如此,他散乱的长发编成了一股,庄重地垂在脑后。他脸上没了往日的散漫,眉目低敛,神情肃然,气度因此更显华贵。玉无忧呆住了,这一刻,他觉得国师真像画像上的神明。
国师落座了,在皇帝右下方,与吕相相对。玉无忧看不见他了,可脑子里还是刚刚那惊鸿一瞥。美酒佳肴,舞姬歌女,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因此,他没有及时察觉大殿内气氛的变化。
起因是吕介,不知为何,在这样欢乐的场合上他神情十分严肃,显得格格不入。这引起了皇帝的不满,他忍耐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刺拉拉地说:“吕相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难道是朕招待不周?”
大殿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五弦琴擦过一抹杂音,舞姬的脚步停滞了一瞬,僵硬地继续,众大臣齐齐看向吕介,神情异常紧张。玉无忧终于发现了大殿内的异常,他也忐忑不安地望过去。吕介神情肃然,对皇帝道:“臣只是可惜这大殿上少了一人。”
“少了谁?朕怎么看不出。”
“少了冯拾遗。”
玉无忧听到父亲猛地一抽气,身体向上一拔,似乎要跃起。一个舞姬绊倒了同伴,慌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求饶。
乐声停了,大殿内静可闻针。皇帝面色不善地看着瑟瑟发抖的舞姬,众人已经可以预见她们的下场。就在这时,国师开口道:“冯拾遗在家养病,吕相恐怕是忘了。”
吕介神色冷峻地望着国师,正要开口。玉于温见状,忙抢声道:“是啊,冯拾遗已经病了一月之久,想不到他病得这样厉害,竟然连给陛下祝寿都耽误了。”
他一开口,立刻有几人附和。
“是啊,冯拾遗现在一定正后悔呢!”
“陛下千万不要因此坏了兴致!”
“陛下千岁千千岁!”
祝寿声接连响起,迅速充满了整个大殿。皇帝冷冷扫了玉于温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对吕介道:“丞相看来是年纪大了。”接着,他看了舞姬一眼,命令道:“拖下去。”
“陛下饶命,饶命啊!”
惨叫声划过大殿,消失在殿门外。丝竹声复又响起,新一批舞姬在大殿中翩翩起舞,众人欢饮如故,可在欢笑之下,紧张与不安暗自流淌,盘桓在每个人心头。玉无忧盯着桌子,一口饭都没吃下去。
刚刚发生了什么?父亲为什么要站出来?那两个舞姬死了?为什么?冯拾遗是谁?吕相为什么要提起他?玉无忧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坐在那一动都不敢动。直到皇帝离开,他才随着众人行礼。
他抬头的瞬间,父亲已经奔吕相去了,而吕介抬脚径直向殿外走去,一路上不断有人起身跟上,他们像细小的支流汇入大河一般迅速淹没了玉于温。一眨眼,玉无忧就看不见他了。他扭头去找玉无瑕,大哥因另有官职,不和他们坐在一起——那个位置已经空了。父亲和大哥都不见了。
玉无忧茫然地站在原位,剩下的几位大臣都用一种十分奇怪、饱含同情的眼光看着他,这让他感到一阵心慌。
忽然,他感觉到了一道恶毒的视线。玉无忧一转头,竟看到了岑远道!他正阴森森地望着自己,慢慢咧开嘴角
玉无忧朝后退了一步,碰到了桌子,酒杯倒了,酒洒了一地,滴滴答答地顺着桌脚留下。他顾不得收拾这一片狼藉,便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跑去。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大臣,乐官,侍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跟着他。黑夜向他涌来,四周一片漆黑。父亲在哪?大哥在哪?玉无忧手脚发凉,心脏狂跳。不,不能这样失态。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大哥的认可!
他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喘不过气了,于是靠着墙慢慢蹲下。久违的恐慌袭击了他。他胡乱摸索着,忽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把那冰凉坚硬的物件牢牢抓在掌心,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渐渐缓过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跪在地上了。
这是一条走廊。夜沉入墨,蝉鸣寂静,晚风呼呼穿过。玉无忧害怕地扶着墙站了起来。
这是哪里?
他一动,便听见一声厉呵。
“什么人!”
几个侍卫猛冲过来,一把将他压住。
“说!叫什么名字,为何潜入宫中!”
“我,咳咳,咳咳”那个侍卫死死将他压在地上,玉无忧根本喘不过气。侍卫见他不回答,手上更用力了。
“说!”
肋骨生疼,像要断了。玉无忧撑着地,挣扎着说:“我,我是玉掌院的儿子,我”
突然,他身上一轻。那些侍卫全站起来了。玉无忧终于可以呼吸了,他剧烈地咳嗽着,看到一片明晃晃的火光照在地上。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怎么我每次见到玉二公子,你都这么狼狈?”
侍卫一愣,惶恐道:“国师大人认识他?这人躲在走廊里,鬼鬼祟祟,我们还以为他是刺客”
“刺客?”国师冷笑一声,“这是玉掌院的公子。他会在这,八成是在宴会上喝醉了,迷了路。”
“原来如此!”侍卫忙向玉无忧行礼,“小人眼拙,竟未认出公子,还请公子原谅!”
“没,没事。”玉无忧站起来,擦着脸,不敢看国师。
国师扫了他一眼,面露不快,但转瞬,他便笑道:“这些家伙没轻没重的,把公子的衣服都弄脏了。”
侍卫一听,扑通跪下,连连谢罪。玉无忧吓了一跳,忙拉起他道:“我没事,您快起来。”侍卫刚想顺势站起,一瞥见国师脸色,立马跪下去,额头死死抵在地上,任玉无忧怎么劝都不起身。半晌,国师才慢悠悠开口:“算了,大半夜的要吵着陛下就不好了。你们起来吧。”
侍卫这才起身,连声道谢,迅速离开了。玉无忧也打算告退,却被国师叫住了。
“公子这副模样回去可不太好,不如去我那换套衣服吧。”
第062章 同天节(二)
听到这话, 执灯的老宫人手颤了一下。玉无忧没有注意到这微小的动作,他受宠若惊,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国师, 完全忘记了自己送玉佩的目的。国师只笑了一声, 说:“走吧。”
玉无忧只能跟上。不知为何, 他们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碰到。老宫人将他们送到国师住处后就离开了。这座院子很深, 很暗,走廊上挂着的灯笼像打瞌睡的月亮,只朦胧地在地上垂下淡黄色的影子。国师走在前面, 绛紫色的长袍看起来几乎像黑色的了。
“这么晚了,公子怎么还留在宫中?”
“啊。”玉无忧有些尴尬, 他想了会, 还是老老实实将刚才的事情说了。国师似乎笑了一声, 又似乎只是吐出一口气,听起来冷冰冰的。
“公子现在还怕那人?”
“我当时太慌了,殿里只有我一个人”
“公子知道怎么才能彻底克服恐惧吗?”
“什么?”
“那就是成为恐惧本身。”国师推开门, 一股又浓又呛的药味扑面而来,玉无忧忍不住咳嗽起来。国师给他倒了杯水,玉无忧连忙咽下, 入口却一片辛辣, 忍不住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哈哈。”国师给自己倒了一杯, 优哉游哉地说, “抱歉,我这没有茶,也没有水。”
“没事, 我能喝酒。”玉无忧用袖子将地上的酒擦干净。国师说:“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不用了。”玉无忧把手在衣服上揩了两下,拿出玉佩, 恭恭敬敬捧上,“我来是为了向您表示谢意的,多亏了您的忠告,我才能妥善解决那件事。您身份尊贵,这枚玉佩在您看来可能不算什么,不过,这已经是我能买到的最好的玉了,希望您能收下。”
头顶安安静静,玉无忧紧张不安地等待着。果然,这枚玉佩太廉价了吗?他有些退缩:“如果您不喜欢,也不必勉强”
“说什么呢?”国师接过玉佩,一边打量一边带着笑意说,“这不是给我的吗?”他系上玉佩,展示道:“如何?”
“国师大人丰神俊采,气度不凡,穿什么都好看。”玉无忧松了口气,高兴道,“您喜欢就好。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
“别急。”国师给他斟满酒,笑道,“陪我喝一杯吧。”
“不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家里人一定很担心我——”
“我正想和你说说这事呢?”国师惋惜道,“令尊今晚真是太冲动了。”
“什么?”玉无忧一愣,坐了下来,“我父亲怎么了?”
“你不知道那件事?”国师惊讶道,“令尊什么都没跟你说吗?你哥哥呢?他没告诉你什么?”
玉无忧焦急道:“出了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诉我?”
“先陪我喝一杯吧,毕竟,那对我来说也不算好事。”
玉无忧将酒一饮而尽,心急如焚地望着国师。对方沉吟片刻,问:“公子知道冯拾遗吗?”
“就是丞相大人今晚提起的那位?我不认识他。”
国师叹气道:“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这可难办了,倘若我告诉你这件事,恐怕很难做到不偏不倚。”
“请您告诉我吧。”玉无忧急切地说。国师给他倒了杯酒,徐徐道:“公子别着急,我是打算告诉你的。这件事,我问心无愧,而公子于情于理也应当知道这件事。公子知道吕相与先国师多有龃龉吧?”
“是,我听说吕相与先国师有些不和。”
“何止不和。其实,双方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国师叹息一声,回忆道,“吕相才干过人,目光高远,确是能臣,只可惜,他野心太大。他拜相不过三年,朝廷之事无论大小已悉决于他,以至于一人色变,群臣战栗。然而,他还不满足,试图过问天命司的事,幸好先国师深得陛下信赖,他才没有得逞。”
如今先国师走了,他看我势单力薄,便又鼓噪群臣,试图削弱天命司,冯拾遗就是他的马前卒。一个多月前,他上书弹劾天命司,说天命使‘暴敛猛如虎’,还说天命司欺上瞒下,贪污贡品,草菅人命。他虽然满口胡言,可我还是决定彻查此事,但姓冯的却得寸进尺,要求陛下让御宪院全权负责此事。
谁不知道御宪大夫是吕党?要真让他们去查,恐怕冯拾遗说的再夸张一万倍,他们都能查出来。幸亏陛下明鉴,令天命司自查,冯拾遗却不甘心,竟然联合数位谏官抗奏,甚至托病归家,罢职示威,真是不知好歹。”
国师冷笑一声,又说:“为这件事,陛下最近本就心绪不佳,偏偏吕介还要在同天节上提起这件事,这不是明摆着跟陛下对着干吗?这也就算了,可令尊突然跳出来为吕介开脱,朝臣纷纷附和,竟成声援之势,陛下举目殿中,俱是吕党,如何不能寒心,如何不能震怒!吕介做的太过了,之后,陛下势必要打压打压他,但吕介是老臣,声望很高,陛下不好直接对他动手,恰巧,今晚令尊当了出头鸟”
“家父并非吕党!”玉无忧急声辩解,“他虽然和吕相有来往,可在朝堂上,他从未偏袒过吕相——”
“今晚,他已经偏袒吕介了。”国师盯着玉无忧,质问道,“公子当真相信,令尊和吕介没有半分勾连?”
“我”玉无忧脑中忽然闪过吕介来访的那个长夜,还有今晚父亲直奔吕介的背影。他心慌意乱,端起酒喝了一杯。此刻,烈酒正可以掩饰他的慌乱。他狼狈地咳了起来。国师冷漠地看着他,说:“令尊既然是吕党,你我以后恐怕就是敌人了。”
“什么?咳咳。”
“公子不是最重视自己的家人了吗?想必到时,你也会追随令尊,与我为敌了。”
“不,我怎么会与您为敌——”
“那么,公子要背叛自己的父亲吗?”
玉无忧愣住了。他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明明急切地想说什么,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国师直勾勾地看着他,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表情,嘲讽地笑了。
“我虽然救了公子三次,却还是比不上令尊对你的恩情啊。”他解下玉佩,推到玉无忧面前,平静道,“既然如此,你我之间还是不要有瓜葛了。”
“不,不不。”玉无忧哀求地望着国师,后者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只冷冰冰地望着他。
玉无忧又惊慌,又痛苦,桌上那枚绿莹莹的玉佩扎着他的眼,他的心。这比恐慌发作还让他难受。他好像被一只大手揪住,一下子扔到了深渊里。他手足无措地跪坐在那,好像这样事情就能自己解决似的。
他应该放下玉佩就走,为什么要留下来听这些事?父亲是吕党,为什么?他不是从不参与党争吗?为什么要因为吕相破例?好难受,头好痛,眩晕,恶心,紧张,颤抖,沉默。
“公子该走了。”
彬彬有礼,又十分冷酷。玉无忧顽固地坐在那。
得说点什么。可是他不会背叛父亲,永远不会。
一滴泪啪嗒落下,摔在桌上,四分五裂。玉无忧紧紧抓着腿上的肉,想把抽泣和眼泪逼回去。够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为什么他每次都要这么丢人?为什么?可他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死死低着头,怕一抬起就要暴露自己的软弱狼狈。他心里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也不明白这一团浆糊似的感情,他只知道,自己非常难过。
“公子啊。”国师道,“把玉佩拿回去。”
严肃的声音。是命令。逐客令。应该走了。真狼狈,真难看,真没用。不,一开始就是痴心妄想。他跟国师能有什么关系?玉无忧脑中飘过许多杂乱的思绪,麻木地去拿玉佩。手指触碰到玉佩的瞬间,有什么像决堤一样从身体奔流而出。礼节,体面,理智,统统被这股洪流冲散了。他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
“您为什么要跟我断绝来往?即使我父亲是吕党,我也不会与您为敌的,我不是大臣,我不会参与朝堂上的事,我什么也不会干的!”
看见他这副惨样,国师竟然笑了。
“哎呀,干嘛这样伤心,好像公子喜欢我似的。”
他站起身,牵着玉无忧的手,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了门外,然后礼貌地做了个手势,和蔼地说:“请走吧。”
老宫人已经等在门外,看见玉无忧,他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但随即他就把脑袋按了下去,一心一意盯着地面,再没抬起来过。
玉无忧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酒劲上来了,很难受。他记得自己到家时不出意外地受到了斥责。奇怪的是,无论是庄夫人担忧的表情,还是大哥震惊的追问,下人们惊骇的神色,又或者伫立庭中,脸色黑沉的父亲,在他看来都变得轻飘飘了。
他本该紧张,害怕,惴惴不安,可他只是嚎啕大哭,一直哭到声嘶力竭,昏昏睡去。他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周围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自然,他也没有听到窗外的谈话。
“真是白担心了,喝成这个样子回来,还耍酒疯!”
“哎,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
“他是在宫里喝成这样!在这种时候!吕兄冒进,逼我表态——”
“爹!回去吧,太晚了,您去休息吧。”
“别为他说话!他能有什么长进,唉,唉,唉!”
第063章 梦魇
玉无忧醒来时, 身体沉重,脑袋钝痛,宿醉后该有的症状他一个不缺, 可最让他难受的, 莫过于失去了国师这位朋友。说是朋友, 并不恰当, 因为他只是单方面地敬仰他,崇拜他,然而, 除了这个词,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描述他们之间单薄的关系。
他木木地呆在床上, 漫无思绪。另一种隐痛在他身体里跳动。在看到玉无瑕时, 这种隐痛突然爆发, 占据了他的全身。玉无瑕的探望,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愣愣地盯着他,问:“大哥, 父亲是吕党吗?”
玉无瑕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不是,但是”他纠结片刻,说, “这已经不重要了。你昨晚没闯祸吧?怎么喝成那样?宴会上你看起来也没醉啊?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哭成那样?”他又急又快地抛出一连串问题, 好像要用它们盖过玉无忧的问题。玉无忧望着他, 失望慢慢淹没了心脏。
为什么不回答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
父亲是吕党吧。一直中立的父亲
但是,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为什么不告诉他父亲是吕党呢!
玉无忧感到委屈,他用眼神指责着玉无瑕,可一遇到大哥满含担忧的担忧的双眼, 他的眼神便软了下去。
“没有。”他哭丧着脸,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 “什么事都没有。”
没必要说了。
他将与国师为敌。
同天节后不久,皇帝恩赐冯拾遗回老家养病,这无异于免了他的职。为冯拾遗上书说情的人都被贬了职,几位跟吕介来往密切的大臣也被调离了娄京,朝堂上紧张的气氛蔓延到了玉府,玉于温与玉无瑕终日操忙,不见人影。
玉无忧在家辅佐庄夫人,替她算账,管事,查看田庄,因为玉于温和玉无瑕总是不在家,上门求药的人也往往由他接待。总之,他忙得脚不沾地,好像忘了同天节上的事。可当他找药时无意间拉开抽屉,看到放玉佩的那个匣子时,心脏却突然刺痛。他弯着腰,站在那,脊椎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不明白。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和国师没有任何关系。他们非亲非友非故,身份悬殊如云泥,相遇已是万幸,分道扬镳也理所当然。数月前的种种如同一场美梦,时候到了,就要烟消云散。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为何如此痛彻心扉,念念难忘。玉无忧盯着那个匣子,把抽屉关回去。
他在那站了一会,又把那匣子拿出来,叫了马车,去了灵山。下山时,他手里空空如也。
他把玉佩留在那个凉亭了。
当时,玉无忧发誓不会再去梧桐观,可他没想到,仅仅几天之后,他就又来了。无虞生了场病,迟迟不好,庄夫人便要去梧桐观给他祈福。通往梧桐寺的山路陡峭,庄夫人这几天又吃不好睡不好,身体十分虚弱,玉无忧实在不能让她一个人去,便陪她一起来了。
那条路上的桃花早就谢了,浓密的树荫将道路盖得严严实实,梧桐观内香火依旧,游人如故,玉无忧随庄夫人进了主殿,神像低眉敛目,双手合十,满面慈悲,玉无忧仰视着冠带嵯峨、庄严威武的宏元仙尊,想到的却是跪伏在地、满面血污的国师。跪拜的瞬间,他想,神明不会实现他的愿望了。
他的心已不诚了。
拜完后,庄夫人去请平安符,玉无忧在一旁等候。忽然,他觉得似乎有人在看他,转头一望,却发现是那个小道士在一旁探头探脑。一见他望过来,那小道士就飞快跑走,玉无忧想追上去的脚步也停住了。幸好没有追上去,因为庄夫人已经朝他走来了。
“母亲。”他恭敬地问候,庄夫人微微一笑,递给他一张平安符,温柔地说,“我看你最近很辛劳,也替你求了一张。这些天你的努力,老爷都看在眼里。其实上次他没有那么生气,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罢了,我猜,他现在早就消气了。”
玉无忧没想到庄夫人一直关注着他,不禁感动道:“我知道,谢谢娘。”
“哎。”庄夫人高兴道,“就该这样,多笑笑。”
玉无忧心中一暖,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背后发凉,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他匆忙转身,却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庄夫人疑惑道:“忧儿,怎么了?”
“没什么。”难道是恐慌又要发作了?玉无忧有些害怕,忙说,“咱们回去吧,娘。”
然而,那股阴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玉无忧回家就添了衣服,可还是冷。傍晚,他甚至冷得发起抖来。庄夫人忙让人拿了件厚袄子,自责道:“肯定是在山上着凉了,都怪我没带够衣服。”
玉无忧道:“没事的,娘,我身子本来就弱。”
“虞儿已经病了,你要再病了可怎么办?”庄夫人担忧道,“还是叫个大夫看一看,你先回屋歇着吧。”
玉无忧确实冷得受不住,便回屋了。他一头钻进被窝,浑浑噩噩地睡着了。梦里依旧寒冷,好像他又坠入了二月的莲花池,冰冷的湖水像蛇一样缠绕着他,慢慢剥夺他的呼吸。
“咳,咳。”
脖子好不舒服,像要窒息了。
好痛苦。谁,谁能来救救他——
忽然,那扼住他脖子的力道消失了。玉无忧费力地睁开眼,朦胧的月光下,他竟看到国师站在他的床头,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
国师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是梦吗?
天啊
玉无忧抓住国师的手,将额头贴在他掌心。突然,那只手一把提起他,手背上的青筋擦过月光,浸没在披散的长发之中。
他俯身吻了下来。
玉无忧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一下子弹起来。室内阳光点点,窗外游云如丝。玉无忧抬起手,惊悚地摸了下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灼热的余温和刺痛。
他昨晚都梦见了什么?
最先袭来的是恐慌。不,不,怎么会梦见那些?荒唐!那是亵渎,是大不敬,是重罪!玉无忧浑身发冷,他感到一阵恶心,还有害怕。他下了床,突然僵住了。
他裤子上有一块地方很不舒服,黏黏的,硬硬的。玉无忧脸色惨白,缓缓低头,看到了一块脏污的痕迹。
他立刻脱下裤子,扔到脸盆里,又急匆匆地洗干净衣服,又快又狠地搓揉着,因为动作太大,脸盆哐当砸在地上,泼了一地脏水。玉无忧想也没想就拿那条雪白的裤子擦地,很快它就成了一块黑黄的脏布,他一边擦一边掉下眼泪,牙齿咬的死紧。他把衣服都脱掉,胡乱塞进一个箱子,打来冷水浇到底,然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忘掉,忘掉,忘掉。
他开始穿衣服,一件一件,严丝缝合地贴在身上,完美地把他裹起来。然而,昨晚梦里的一幕幕却清清楚楚地浮上心头,随着他穿衣的动作勾起浮想联翩。
忘掉。忘掉。忘掉。
但他记得。他记得那滚烫的嘴唇,冰冷的手指,窒息般的吻和那双锐利的、微微上扬的眼睛。
“不,不可能的。”玉无忧狠狠擦着嘴,拼命否认着,“这只是梦,是巧合。我对国师大人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他对国师,仅有仰慕之情,绝无半点欲念。玉无忧一直如此坚信着。可是梦境却与他作对。他明明那样恐惧,那样厌恶,那样极力否认,梦中的情景却越来越过分。在反反复复的噩梦中,他终于开始怀疑。他对国师真只有仰慕之情吗?
如果是,他为什么那样想见国师,为什么看见他便喜悦,为什么不见他便痛苦,为什么至今仍对国师念念不忘,甚至做出这种荒谬绝伦,龌龊至极的梦来?他对国师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他不知道。
终于,他也不知道了。
没有人告诉玉无忧,男女之情究竟是怎样的。他兀自困惑,兀自痛苦,兀自责备。无论他白天做出什么努力,到了夜晚梦魇都会将他的一切努力击碎。梦中的国师如此放浪形骸,与往日截然不同,而他竟为这幻影所操控,随他的指尖逐流。
伴随着起初的恐惧与厌恶渐渐消散,玉无忧绝望地发现纵然他的心羞耻欲死,他的身却欢迎款送。他的灵魂和□□在撕扯,理智与欲望在争夺,他的底线已摇摇欲坠,而梦中的国师折磨着他,蛊惑着他,要一步步将他拉下深渊。
“为何如此抗拒?你不是心悦于我吗?”
“若你真心厌恶,怎会如此沉溺其中?”
“呵呵,公子果然是个胆小鬼,即使在梦中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
“闭嘴!闭嘴!不要说了,我求求你不要说了!”
“公子啊。”那幻影叹了口气,爱怜地捧起玉无忧的脸,“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你处处看人眼色,从未为自己着想过,如今到了梦里,也要这般压抑吗?”
“放开我!我不能这样对他,我不能”
国师轻笑一声:“那么,你为何要屡屡召唤我来这里?倘若我真的消失,公子便会觉得快乐吗?要真是这样,公子不如清清楚楚地表明对我无意,那么,我便会永远离开,再不扰公子安宁了。”
“我”玉无忧望着这个幻影。此刻,他含笑望着自己,漫不经心低玩弄着手中的长发,那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无声地蛊惑着。
“我对你”
他为何,会一直做这样的梦呢?即使那样羞耻,那样痛苦,他仍一遍遍地做着这样的梦,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再见国师一面吗?难道不是因为他已经不可能在现实中见到国师,才会在梦中寻找慰藉吗?难道他真是这样无耻,这样不堪?可如果他真有羞耻之心,一开始又怎会做那个梦呢?
“我”
他不是,已经决定忘记一切了吗。为何此刻心如刀割,痛苦不堪?
不,不不,不不
玉无忧捂住脸,崩溃地哭了出来。国师却朗声大笑,拿开他的手,欢喜地贴着他的脸颊说:“我就知道,君心悦我。”
玉无忧屈服了。心防一溃,便如覆水。即使仍会痛苦,玉无忧却渐渐开始麻木。白日他恭敬谦顺,晚上却放荡不堪。他已然失了礼义廉耻,成了一头衣冠禽兽。木已成舟,无可辩驳。是他起了心思,是他湮灭伦常,是他自甘堕落,罪无可赦。他只愿国师永远不知道他肮脏的内心,永远地与他陌路。
可事情从来,不如他的愿。
第064章 秋狩(一)
灵山, 秋狩。
天高气清,惠风和畅,秋林深深, 大地苍苍。一条巨龙般的队伍蜿蜒前行, 玉无忧抬起苍白的、汗涔涔的脸, 向队伍前方望去, 那儿,明黄色的旌旗猎猎鼓动,上下翻飞。其他的, 便看不见了。他收回视线,默默地跟随在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后。
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掀起车帘, 呼唤着在马车前骑马溜达的少年。那少年笑着掉转马头, 凑到马车边同妇人说着什么。玉无瑕跟在少年身边, 亲切地笑着。他视线的余光扫过步行的玉无忧,脸上显出担忧的神色,很快, 他放慢马蹄,落到了玉无忧身边。
“你还好吧?要不要骑马?”
“不,不用了。”玉无忧擦着汗, 气喘吁吁地说。
“你从马上摔下来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怎么还不敢骑马呀?”少年驱马过来, 得意洋洋地夸耀道, “我去年也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可我照样敢骑。”
“殿下天资聪颖,英勇过人, 怎么能和我相比呢?”
“您还是小心些吧。”玉无瑕说,“就因为您去年在秋狩上差点出事, 贵妃娘娘今年才特地多要了几名太医。”
五皇子满不在乎道:“我才不需要那么多太医呢,有玉大哥你在不就够了?你也知道,我娘对他们其实一点都不放心。”
玉无瑕叹了口气:“所以,娘娘才特地让舍弟跟来。”
“哎——娘就是爱操心,明明有你一个就够了。”五皇子不满地嘟哝一声,扬鞭道,“我先去前面了,玉大哥你快点过来啊。”
玉无忧道:“大哥你赶紧过去吧,我没事。”
“你真不骑马?路还很远。”
“没事。我现在身体已经好多了。”
“要不,我问一问娘娘,看能不能让你乘马车”
“别!”玉无忧赶紧拒绝,“我怎么能和娘娘共乘一架马车?哥你快去照顾殿下吧,我没事的。”
“如果身体不适,一定要跟我说。”玉无瑕塞给玉无忧一块用手帕包着的点心,叮嘱道,“过一会就会休息,你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玉无忧感激道:“谢谢大哥。”
“谢什么。”玉无瑕笑了笑,上前追五皇子去了。
秋狩之后,就是祭神。皇帝将挑选最好的猎物敬献神明。当皇帝在高台上勉励众皇子时,玉无忧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袭紫袍。太远了,因此,他才能放心地于万人之中抬首仰望。当皇帝宣布秋狩开始时,千鼓奇鸣,万马奔腾,天地鼎沸。五皇子一马当先,射中了一只大雁,玉无瑕紧跟在他身后。
周围人立刻恭贺贵妃,她微微一笑,眼间却无欣喜。等看见五皇子又射中一只鹿时,她脸上的笑意越发淡薄。这时候,太子还什么都没射中。
五皇子又射中了一只小鹿,他拎起鹿角,得意地冲贵妃展示着。
“宽儿好像累了,把他喊回来。”贵妃对旁边的宫人说,她看起来有点不安。
那人去了。五皇子越跑越远,已经快看不见了。贵妃紧张地望着他,又看了看太子,再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天子。五皇子钻进了密林中,贵妃看不见他了。
“那人呢?怎么还没把宽儿喊回来?”
“回禀娘娘,他不会骑马,所以”
贵妃美目一扫:“你们谁会骑马?”
众宫人纷纷沉默。一个太监喊道:“玉太医的弟弟会骑马。”
玉无忧一惊。贵妃的眼神移到他身上,牢牢钉住他。
“给他一匹马。”
玉无忧忙道:“臣曾经从马上摔下来过,那之后臣的腿”
“你是不能走了吗?”贵妃呵斥道,“本宫让你把宽儿喊回来!”
太监牵着马小跑过来。宫人们畏惧地低着头。贵妃盯着他,板着脸的样子像极了吕相。
“你是玉太医的弟弟,你应当帮本宫。”
是。从玉家成为吕党的那一天起,他们便和贵妃牢牢拴在了一起。玉无忧知道贵妃为什么叫自己去,尽管其他几个太医中也有会骑马的。他无法推脱,只能上马。
马儿扬蹄的瞬间,他心都快跳出来。从前,他很喜欢骑马。他喜欢马儿奔跑时那自由在在、无拘无束的感觉,仿佛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可现在他骑在马背上,心中只有恐惧。他紧紧攥着缰绳,贴在马背上。他看到五皇子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不高兴地提着两只兔子。他离他越来越近,马上就要结束了。现在,慢慢让马慢下来。
大哥也出来了。吕相长子。他们没看见他。最后是岑远道,他手里有一只弹弓。
玉无忧瞪大了眼。
他看到了他。
停下!
他抬起手。
“吁——”
“啪!”
一声闷响,马撒蹄狂奔,直直撞向五皇子。玉无忧大惊失色,猛拽缰绳,马痛叫一声,擦着五皇子蹿入林中,被一根树枝绊倒,玉无忧摔了出去。
“玉无忧!”
“无忧!”
落地之前,玉无忧想,他似乎出现了幻觉。
他怎么会听到国师的声音?
下一刻,他摔到了地上。
一切,都跟三年前一模一样。
三年前,他第一次参加秋狩。苍山,荒原,高台,营帐,马匹和利箭,所有一切都令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为了让他不在秋狩上给玉家丢脸,半年前玉无瑕就开始教他马术,还送了他一匹雪白的骏马。
猎场上,像他这样全副武装的公子哥不在少数。这是因为陛下今年要给五皇子选侍读,所以,各位大臣都把家里适龄的孩子带了过来。不过,他不用担心这些。玉无瑕说,父亲已经和吕相打过招呼,他不会被选上的。
大哥多虑了。他从没有妄想过成为五皇子的侍读。玉无忧所梦想的就是骑着这匹马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跑一场而已。他夹在人群中,肆意奔腾。隆隆的马蹄声好似战鼓,令人心潮沸腾。秋风拂面,流云飞逝,天地间渐渐只剩下稻穗般的金黄和缥缈的苍蓝,远山似一笔荡开的水墨,融化在无边天色中。
玉无忧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而且,像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大笑出声。气流从胸腔涌出,从口中宣发,那么畅快。他的笑声在天地间回响,洒在金黄的大地上。
“哈哈、哈哈哈!”
正当他欢畅地大笑时,一支箭擦着他的马扎进地里。马惊叫一声,撒蹄狂奔,玉无忧差点给甩下马背。他立刻抓住缰绳,想让马冷静下来,可又一支箭从他旁边呼啸而过。马越发惊惧,在荒野上左奔右突,玉无忧紧紧抓着马鬃,慌乱不已。他朝后看了一人,看到一群人在追他。他们举起了弓。
什么?
“咻!”
马别了腿,摔到了。玉无忧也摔飞出去。听到马儿痛苦的叫声,他慌忙从地上爬起,却被人一脚踹倒。那人他认得,他是常年围在吕相长子周围的那伙人中的一个。
那么,射他的马是
“啊啊。”
那人踩住了他的肩膀,玉无忧痛叫一声。轰隆隆的马蹄声赶来,停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罩住了他,又长又瘦的马蹄围在他四周,乌压压的马身遮住了苍蓝的天空。最高的那匹马上,一个人冷冰冰地俯视着他,视线中满是嫌恶。
“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敢跑到吕公子和五皇子前面?”那人狠狠踢着他,骂骂咧咧。玉无忧蜷缩着,抱着头,他在想他的马。它痛苦地叫着,有气无力地喘着。他头顶上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嘲笑,谩骂,讽刺,抱怨。
“都是玉兄太心软了,他才一点规矩都不懂。”
“要我说,他压根就不够格来。”
“是啊是啊,五皇子的侍读,怎么也得选岑兄这样的人吧?”
“对了,那匹马原本是岑兄看中的吧?”
“我当时还以为是玉兄自己要骑。”一个声音高高地传来。“真是白白让出这匹马了。”
“咻。”
轻轻的一声,就像风打了个旋。玉无忧甚至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下一瞬,他听到了马撕心裂肺的吼叫,它翻滚着,尖叫着,硕大的眼睛里渗出眼泪,鲜血染红了它的脖颈,把雪白的马皮切成一块一块。
“不要!”玉无忧爬起来,那人见状,狠狠一脚踩在他的腿上。他痛叫一声,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你发什么疯?老子差点摔倒!”那人用力踩着他。有人阻拦道:“算了,稍微教训教训就得了。”
“岑兄,你怎么把它马射死了?玉兄之后该不会追究吧?”
“我是在帮他。难道不是这马疯了,害他摔断了腿?”
“啊,啊,没错!”那人恍然大悟,把玉无忧提起来,笑嘻嘻道,“听到没,是我们救了你。听到没?”
“我的马,我的马”
“找死吗?”那人打了两下玉无忧的脑袋,“我问你听到没?”
“我的马”
“这小子傻了吗?”那人不耐烦道,“咱们赶紧走吧。”
“喂。”岑远道说,“你要是敢告状,就死定了。”
“他告状又怎样?没准玉兄心里巴不得我们帮他除掉这个寄生虫呢!”
“话说,吕兄不是想让玉兄娶他妹妹吗?这小子要是识相,就不会在这时候乱闹。”
“我早就知道吕兄看这小子不顺眼。”
“是啊。”岑远道突然一扬马,斗大的马蹄重重砸在玉无忧脸庞,他尖叫一声,抱头缩成一团。岑远道阴鸷地盯着他,警告道:“老鼠就该呆在老鼠洞里,别爬出来恶心人。”
“哈哈哈,就是!”
“他娘的走了狗屎运就算了,还这么嚣张!真以为自己是个公子哥了?”
“要我是玉兄,早把他弄死了!”
一帮人扬长而去,只剩下玉无忧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原地。他浑身冰冷,身体因为恐惧颤抖不止。好久好久,他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到不远处躺着一个大白块,眼睛大睁着,泪和血一起流下来。
“啊,啊啊”
他拖着那条断腿,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朝那头死马爬过去。
他不知道吕相长子那样讨厌他,他不知道大哥的朋友那样讨厌他,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把马害死了。
玉无忧抱住马头,嚎啕大哭。他不该出来的,不该出来的。
老鼠就该呆在老鼠洞里。
那之后,他就不出门了。那之后,他得了恐慌症。他终于学会了做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躲在黑暗无人的角落栖息。
第065章 秋狩(二)
落地的时候,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玉无忧感觉好像有什么垫在他背后,缓冲了一下。他睁开眼,看见自己全头全尾地坐在地上。玉无瑕下了马, 着急地向他跑来。
“无忧!你没事吧?受伤没有?”
“怎么回事?”吕相长子跳下马, 生气地质问道, “你刚刚差点撞到殿下!”
“我的马受惊了”
“你不是不会骑马吗?”五皇子冲出来, 瞪着他,气愤地喊道。
“贵妃娘娘让我喊殿下回去”
有人立刻叫嚷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这是贵妃娘娘的错?”
“就是,你不会骑马就不要骑, 逞什么能!”
“刚刚差点就出大事了!”
“够了!”玉无瑕高声道,“无忧又不是故意的!”
“可他刚刚差点撞到殿下。”岑远道玩弄着手中的弹弓, 慢条斯理地说, “你要是真不想来, 跟娘娘好好说不行吗?娘娘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他,心中慢慢涌起一股愤怒。
所有人都可以指责他,唯独岑远道不行。他忘了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吗?他分明看到了他, 也分明知道他正朝五皇子跑来。他分明父亲的寿宴上,他分明知道如果自己溺死会出现什么后果。他是大哥的挚友,是吕相的女婿,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玉无忧能理解他对自己的鄙夷和恶意, 可他父亲和五皇子又做错了什么?如果他刚刚真的撞到了五皇子, 父亲、大哥甚至吕相都会受到惩罚。他直勾勾地望着岑远道, 后者发现后不仅毫无畏惧,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于是,玉无忧明白了。岑远道根本不是大哥的挚友, 他这样对他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他是为自己出气,而不是为玉无瑕出气。
既然如此, 三年前,他恐怕也是为了自己才那样做的。
所以
“你为什么要用弹弓射我的马?”
无休无止的议论、争吵和责骂戛然而止,众人惊愕地望着玉无忧,而他盯着岑远道,十分悲伤。
“你在胡说什么?”岑远道放下弹弓,愤怒地嚷嚷道,“我什么时候射你的马了?我干嘛要那样做?”
“三年前,你不是用箭射过了吗?”
“我那是为了救你。你的马疯了——”
“我的马没疯!是你用箭射死了它!你,和其他人。你,你,你,你们。”玉无忧站起来,指着人群中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愤怒而伤心地质问,“你们说是吕公子让你们这么干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说出去过。可吕公子不会做有害殿下的事。岑远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玉无瑕问:“勉之,这是真的吗?”
吕相长子沉着脸问:“岑远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从没让你射死过惜缺弟弟的马!”
那几人一听,顿时慌了。
“那不是您的意思?”
“荒唐!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是啊,当初是岑兄说您看玉无忧不顺眼,要给他个教训岑远道,你骗我们?”
“你骗了我们?你怎么能这样做!”
“玉兄,这都是他指使的!我们绝对没想害您弟弟!”
“勉之。”玉无忧震惊地望着岑远道,“你真的射死了无忧的马?为什么?”
“我没有。”岑远道紧绷着脸,咬牙道,“这都是诬陷!”
“什么没有!”那几人吵起来,气愤地喊道,“你不是出了名地讨厌玉无忧吗?就因为你一直在我们面前说他,我们才会那么讨厌他!”
“就因为你,我们才以为吕兄也讨厌他。”
“娘的,把我们当枪使?”
指责呼啸而来,岑远道面色惨白。他狞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叫道:“怎么?好像你们就没欺负过他似的?你们不都觉得他是玉无瑕身上的一块瑕疵,恨不得他消失吗?我只是做了你们想做的事情,你们却想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你们这群虚伪的家伙没资格说我,没有!还有你,玉无瑕,你要真那么疼爱你弟弟,怎么会注意不到他受欺负了?马疯了?这种鬼话你也信!你们都是一群伪君子,都是!”
他狠抽了马一鞭子,扬长而去。众人目瞪口呆,半晌,有几个人看了看玉无瑕的脸色,开始议论起来。
“岑远道居然是这种小人,太可怕了。”
“玉兄,你没事吧?”
“我们之前都被他蒙蔽了,幸好令弟揭发了他!”
玉无瑕没理他们,只对五皇子道:“殿下,我弟弟可能受伤了,我先带他回去了。”“等等。”吕相长子似要挽留,玉无瑕冷淡地说:“吕兄,麻烦你陪殿下回去,娘娘该等急了。”
说完,他就带着玉无忧走了。
两人一进营帐,玉无瑕便问:“为什么不早说?就算是吕兄指使的,你也该告诉我!”
“我怕影响你跟他的交情”
“这重要吗?他要敢害你,就不是我的朋友!”玉无瑕怒吼道。玉无瑕一缩头,干巴巴地笑道:“大哥,别气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你要还敢这样,我先把你打一顿!坐下,我看看你受伤没有。”
“没,真没事”
“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玉无瑕悔恨地说,“我当初居然没看出来,我应该多问你几句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我是你哥啊?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跟我说,自己受这么大委屈啊?”
玉无忧鼻头一酸,安慰道:“没事,哥,我以后肯定会告诉你的。你看,我真没事。”他抬抬腿,抬抬手,又跳下来。玉无瑕吓得赶紧把他按回去,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才放心。
“你看看,没事吧。”玉无忧嘿嘿笑道,“我本来以为自己肯定得摔断腿呢,没想到一点事都没有。”
玉无瑕脸一沉:“就是那小子害你摔断了腿。”
“不,不其实,”玉无忧挠挠脸,有些畏惧地说,“虽然三年前岑远道是带头欺负我的人,但射中我马的却是另一个。”
“什么?”玉无瑕咆哮起来,像头发怒的狮子,“谁?”
“是今天那个穿黄衣服、骑红色马的人。”
“马征?”玉无瑕气得发狂,“那些混账!我现在就去打断他的腿!”
“别,别,哥,冷静!哥!”玉无忧费好大劲才拉住他。玉无瑕一口气闷不下,在屋里左走右走,最后竟然提起桌上的茶壶往嘴里灌下去。玉无忧赶紧给他递杯子。玉无瑕将茶壶往桌上一放,瞪眼对玉无忧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必须跟我说,你是我弟弟,谁也不能欺负我弟弟!”
玉无忧一愣,笑道:“好!”
晚上,岑太医亲自领着儿子登门道歉。岑远道显然挨了打,半边脸肿的老高,人蔫巴巴的。吕相父子也来了。岑太医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玉无忧磕头认错。
看着岑远道这副凄惨模样,玉无忧真心感到可悲。现在的岑远道多么像从前的他,受人厌弃,遭人嫌恶,累累如丧家之犬。他原本拥有那么多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喜爱,却亲手把它们毁得一干二净。想到这,玉无忧居然生不出怨恨。他原谅了他。
“你就这么原谅他了?”玉无瑕怒气冲冲道,“岑太医,我弟弟心肠好,但这口气,我家可没法就这么咽下去!”
“是是,我一定会好好教育这臭小子。我还会给公子送一匹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马”
“马就免了吧,我不缺钱。”一直沉默的玉于温终于开口了,“岑太医,你知道我素来讲究公平。听说我儿子的腿是马家公子弄断的,那你就让他儿子的腿也断了吧,或者,你儿子。这样,我就不再追究这件事了。”
“啊?”岑太医一愣,看向吕介。吕相说:“岑太医,我把女儿嫁给令郎是因为玉公子极力举荐,没想到,你们居然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我希望,你们能展现自己的担当,诚心诚意地道歉。”
“是是。”岑太医颤抖道,“我知道了。我会给二位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的。逆子,过来向玉掌院和丞相大人道谢!”
“谢谢玉掌院和丞相大人”岑远道正要磕头,玉于温却起身道:“我不受你的谢。”
岑远道一愣,倍感屈辱,埋着头不吭声。岑太医也满脸通红,拉着岑远道出去了。
众人离开后,玉于温让玉无忧留下。他似乎心事重重,沉默良久,才说:“你是我的儿子。”
“是,父亲。”
“以后别再这么懦弱了。”
“是。”玉无忧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
玉于温又沉默了一会,悲伤地说:“哎,我有何颜面去见你娘啊。”
玉无忧一震,不禁抬头望向玉于温。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头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娘。玉于温的视线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房间里某个空空的点。他一脸倦容,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卸下了重重盔甲,流露出浓浓的疲惫,还有痛苦和眷念。他叹了口气,懊悔地说:“我对不起你娘。”
那天晚上,玉无忧知道了许多他不曾知道的事。他知道了父亲原来曾许诺娶娘为妻,知道了祖母私下找到了娘,告诉她他已有良缘。为了父亲,她走了。许多年后,父亲在一场宴会上遇见了她。彼时她浓妆艳抹,坐在他人怀中夸张地笑着,而当玉于温叫来她时,却笑意尽褪,唯有悲哀。
“那天,我决定纳你娘为妾。可她说,我已经有了家室,不应让自己的妻子蒙羞。第二天,她就走了。再后来,她就带来了你。到死,她都不愿意见我,连后事,也是阿敏照料的每当我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娘,因此我总是避开你,我心想你在玉家衣食无忧,并不缺少什么,但现在”
玉于温无力地说:“我终究没把你照顾好,我对不起你娘啊。”
深夜,玉无忧独自躺在床上时,仍无法忘记玉于温那时的表情。那个往日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男人,那时竟显得那样脆弱,仿佛一瞬间老了。玉无忧突然注意到玉于温头上有了几根白发,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深深的皱纹。刹那间,他意识到,父亲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在过去那么久那么久的岁月里,他一直为年轻时的无能为力而痛苦。
玉无忧想到他祖母,玉如月,一个早在他来到玉家前就去世的女人,一个因为兄长叛出家门不得不担起家业的女人。她留下的只有一张画像,那是个衣着古板的老太太,有一双钩子般的眼睛。那张画像笼罩着玉于温的房间,时时刻刻注视着他。
原来,就算是他父亲,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当时,玉无忧觉得必须要说些什么。所以,他把从没对别人说的娘那段时间的日子都说了,包括她总要在窗边放一束紫葳,说是心爱的人给她的礼物,包括她说他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是世间最最英俊的男子,包括她说,永远不要怪他的父亲,是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玉无忧说着说着,看到父亲的眼眶湿润了。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消失了。他再不会觉得玉于温可怕和陌生了。
今天晚上他难得地梦到了娘。梦里娘侍弄着窗前的紫葳,望着窗外的一寸天光,喜悦地笑了。
“无忧,快看。”
娘抱起他,于是漫天晚霞映入玉无忧的眼眸。烂漫的霞光照在他和娘的脸上,把他们的脸照得闪闪发亮。娘高兴地笑着,伸手将玉无忧送出了那扇小而暗的窗,放入了棉花般柔软的云霞中。她温柔地注视着玉无忧,伸手轻轻一推,玉无忧就朝那个光辉灿烂的世界飞去了。
“去吧,孩子。”娘笑着,关上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吧。”
窗户关上的瞬间,玉无忧醒了,眼角犹有泪痕。他在床上怔怔地坐了许久,直到玉无瑕推门而入。
“快起来二弟!出事了!”
第066章 情
国师身体抱恙, 无法举行大典。玉无瑕是这样说的,他现在马上要去问诊,父亲昨天半夜已经过去了。玉无忧心一沉。既然父亲过去, 就说明国师病情非同小可。而半夜过去后, 还召医术、资历、官品俱不如父亲的大哥前去, 就说明现在的情况父亲已经无法处理了。
果不其然, 半天过去,没有一个太医从天子所在的营帐出来。猎场上一片人心惶惶,流言悄悄滋长、蔓延。
听说, 国师中毒了。因为前一天他观看秋狩时居然手滑摔了杯子,脸色也很奇怪。肯定是那酒有问题。可是酒已经洒了, 酒杯也碎了, 扔了。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无忧心急如焚, 度日如年。他无数次走出营帐,朝那黄旗所在的地方眺望,可没有一个人从那里走来。无论是玉于温, 还是玉无瑕,都没有出来。最终,玉无忧也被叫进了那座营帐中。
皇帝听说, 昨夜当值的岑太医来晚了一会, 便将怒火全部宣泄到了他头上。他又听说, 岑太医迟到是因为他儿子跟玉于温的儿子起了冲突, 要去求情,便又将玉于温臭骂一顿,连吕介也挨了骂, 且要玉于温把那个不识相的儿子叫来。但一见到这个孱弱的少年,皇帝却提不起火气了, 或许是因为他身份卑微,年纪又小,连皇帝都觉得骂他一顿实在无甚必要。
皇帝的怒火便又转移到玉于温身上,这股火从同天节那晚一直憋到现在,绝不会轻易熄灭。天子冷冷坐在龙椅上,大手一挥,叫玉无忧展示展示玉家的医术——既然贵妃特意安排他在五皇子身边,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他等着把怒火发泄到他老子头上,因为他料定这毛头小子看不出什么。
玉无瑕急道:“陛下不可!小儿才资浅陋,对医术简直一窍不通——”
“玉掌院何时养成了插嘴的毛病?”天子怒目一扫,“朕平日尊敬你,给你三分颜色,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张扬跋扈,简直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这句话太重了。玉无瑕脸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
皇帝命令玉无忧:“过去。”
玉无忧战战兢兢地挪到国师床旁,众太医乌压压地跪在他身后,死一般的寂静里充塞着紧张和恐慌。人们恐惧地等待着。当玉无忧看到国师时,他的心如坠冰窖。国师的脸色何其苍白!总含着笑意的眼睛搭上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玉无忧颤颤地伸手去摸国师的脉搏——一片沉寂。
就像此刻营帐中的寂静一般,国师的手腕下也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玉无忧按着那块冰凉的皮肤,终于明白背后那些紧张的视线究竟是为了什么。
国师死了。
国师死了?怎么可能?他是国师,国师啊!他有通天的手腕,怎么会突然死了?
可是,没有脉搏。
悲伤瞬间袭来,冲破玉无忧的心房。他不敢相信,可手下的皮肤一片寂静。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悲伤淹没了他,他完全忘记了皇帝就站在他身旁。自然,他注意到了玉无忧的异样。
他盯着玉无忧,问:“国师怎么了?”
玉无忧不敢回答,不能回答。他不相信在场的太医诊不出国师的脉象,只有一种可能——没人敢宣布国师死亡。尤其是,他还没来得及指定下一任国师。这些思绪在玉无忧大脑里颤巍巍的闪过,在悲痛的巨浪中挣扎浮现,他要用尽全部力气去克制身体的颤抖,去控制脸上的悲恸,此时此刻他忽然想到了父亲。
父亲当年究竟是什么心情?与心爱之人永别,什么都没有说清,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然而,他头顶上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迫使他将思绪收拢。玉无忧清楚,他说出的话或许将决定这一屋子人的生死。
“国师怎么了?”皇帝又一次发问,脸色十分可怕。
继续撒谎?只能撒谎。先拖住时间天啊,这无异于对国师的背叛!
“国师怎么了!”
“他”玉无忧开口了,“他”
这时,国师的眼睛忽然颤动了一下。在他睁开双眼的瞬间,皇帝一把推开玉无忧,大喊道:“太医!太医!”
太医们一拥而上,玉无忧被挤了出去。过了会,玉无瑕出来让他回去。玉无忧动了动嘴唇。
“国师”
“他醒了。”玉无瑕长松一口气,用目光无声地催促他,“陛下让一些随从的太医先回去,你也回去吧。”
已经有太医钻出营帐,快步往回走。玉无忧便回去了。一进自己的营帐,他便忍不住喜极而泣。不,其实没有多少喜悦,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怕和庆幸。祭神大典顺利举行,人们兴高采烈地庆祝着。
当然,议论依旧存在:听说是投毒。哎呀,那不是谣言吗?可是,陛下处死了好几个宫女是啊,大典为什么会推迟?真有人投毒吗?议论声越来越多。真有人投毒。国师昏迷了好久呢。我听说,连玉掌院都没有办法。天啊,谁敢对国师下毒?就是啊,这可是祭神大典!那投毒的人真是罪该万死。没错,一定要把他找出来。唉,要是能找出来就好了。到底是谁下的毒?
这个疑问盘桓在所有人心中,并没有随着皇帝仪仗的离开而不了了之。
然而,对玉无忧而言,这些议论压根没种进他的脑子里。他天真地认为国师醒了,事情就结束了,好像一滴水被从桌子上擦去那般了无痕迹。现在,占据他的内心是另一件事。那个小道士来他家了,他带来了一句话。
“我家大人请您三天后来梧桐观看看。”
这句话将玉无忧的心搅得天翻地覆。狂喜,惊疑,恐惧,种种复杂的情感在玉无忧心中翻涌。国师为何要见他?他会说些什么?他身体如何?满脑子的疑问抵不过一腔喜悦。不管怎样,他又能见到国师了。玉无忧既畏惧,又焦灼,煎熬地等着日子一点点爬走。
三天后,他一大早就出发了。
尽管羞于承认,他确实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他想,哪怕挨骂,也还是穿得光鲜些好。他猜国师找他绝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们已经断绝了往来。玉无忧到梧桐观后,不出意料地发现国师还没有来。他在那间小院里左看看右瞧瞧,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突然,他觉得自己未免太高兴了,高兴到有些不合时宜,惹人厌烦。一丝阴霾从他心上扫过——国师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转瞬间,玉无忧开始不安起来。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恐惧,这恐惧甚至让他生出了逃跑的冲动,但他的脚顽固地站在原地。等待漫长难捱,可玉无忧却希望它不要那么快结束。
终于,木屐声打破了沉寂,国师来了。
还是一袭紫袍,还是长发散漫,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却不再含有笑意。玉无忧心头一凉,僵笑着行礼问好。他犹豫道:“国师大人身体好些了吗?我带了些丹药”
“听说玉二公子前两天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看来,您现在无恙了。”
“啊,是。”玉无忧尴尬道,“您怎么知道”国师不快道:“这件事闹得这样大,我怎么会不知道。”
难道他是想责怪岑太医因这件事没有及时救治他吗?玉无忧忙道歉说:“抱歉,我当时不知道岑太医那晚当值。假如我知道,我肯定会让他早点离开。”
“你好像只会道歉。”国师更加不悦了。他径直从玉无忧身边走过,进了屋,一块碧绿随着他的步伐忽隐忽现。那是一块玉,翠如碧竹,形如环节。
那是他留在凉亭的那枚玉佩。
玉无忧心中顿起千层浪,表面上的镇静再维持不住。他呆愣愣地望着那玉佩,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怎么会有这枚玉佩?”
国师好像才注意到这枚玉佩似的瞟了它一眼,嘲讽地说:“这个啊,公子真够绝情的。”
“绝情?我吗?”
国师看向玉无忧,问:“既然来了梧桐观,为何不来找我?”
“您在梧桐观?”
“我不在,又怎么知道你在?”
“您,您在梧桐观?”玉无忧莫名的心虚,有些慌张地辩解道,“我不知道您在。但是,就算您在梧桐观,您,您怎么知道我来了?难道您看到我了?可我没有看到您,我不可能看不到您啊?”
国师叹了口气:“玉无忧,我在等你。”
“您在等我?”玉无忧不敢置信地问,“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不是说,我们最好别往来了吗?”
“你听不出什么是气话吗?”
“可是,为什么”玉无忧又看向那玉佩。
“我要真生气的话,为什么还把它捡回来?”
玉无忧怔怔地望着国师,对方看起来有些烦躁。他无奈地看了玉无忧好几眼,最后不情不愿、闷闷不乐地嘟哝道:“你不是心悦于我吗?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
玉无忧大惊失色,跪下道:“我怎么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请国师大人息怒,我对您只有尊敬!”
他看出来了!他恐慌地想,他看出来了。完蛋了。
没有回答。沉默。现在国师是什么表情?玉无忧害怕得脸发凉,手也发凉。他听到木屐声慢慢接近,长发垂落在地,国师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问:“那么,你打算让我一个人背负大逆不道的罪名吗?”
玉无忧一震。这句话滑过他的耳朵,过了好几秒才到达他的大脑,又过了好几秒,他才理解了它的意思。他慢慢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国师。对方与他,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国师那纤长的睫毛,那深邃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倏忽飘落。玉无忧闭上眼,脸颊传来毛茸茸的触感。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噩梦。他觉得,或许自己现在也在做梦。
若非身在梦中,怎会真得上天垂怜,赐给心上人一吻。
第067章 幻
玉无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好像一转眼他就到了家。他坐在椅子上发愣,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好几天,他都这么魂不守舍地傻乐。他做什么都能想起国师, 闻到桂花香时他想起他, 听到小鸟叫他想起他, 看到苍蓝的天空他想起他, 以至于岑远道拄着拐杖登门道歉时,他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看到一瘸一拐的岑远道,他感到震惊, 还感到悲痛。他望着他,觉得那么难过。尽管岑远道差点杀了他, 可看到他因为自己变成这样, 玉无忧还是感到某种类似羞愧的情感。这让他对待岑远道异常客气, 简直好像他们是朋友一般了。
岑远道看起来也很不自在,他在玉无瑕和岑太医的目光下挤出僵笑。那边,岑太医想见见玉于温。玉无瑕说他有事出去了。这边, 玉无忧好心地给岑远道搬来一把椅子,他露出了被刺痛的表情,冷冷地拒绝了。玉无忧也不生气, 而是和善地望着他。岑远道的表情更阴沉了, 他盯着玉无忧, 眼睛里翻涌着乌云。他往前走了两步。
玉无忧有点害怕, 但他没有后退,只是握紧拳头望着他。
岑远道低声质问:“你那天去梧桐观干什么?”
玉无忧茫然地问:“哪天?”
“就是前几天。”
“你在干什么?”玉无瑕警惕地走了过来,对岑太医道, “二位请走吧。您的话我会带给父亲的。”
岑远道不甘地看了玉无忧一眼,离开了。后知后觉地, 玉无忧反应过来:岑远道或许在梧桐观看见他了。他非常不安,想换个地方见面。国师不以为意,说那院子外人进不来,也没人知道他在那。即便如此,梧桐观是神明所在,玉无忧总觉得在这见面不妥。
国师不以为然,颇大逆不道地说:“假如神要发怒,他早发火了。再说,你跟我碍着他什么事了?我每月还给他上香呢。”
每月朔日、十五,国师都会来梧桐观上香,这也是他们见面的日子。关系亲近后,玉无忧才知道国师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虔诚,私底下他不仅不拘礼节,有时候甚至称得上离经叛道。对此,玉无忧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点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他太喜欢国师了,所以他看不出国师身上的不妥,也看不到神明严厉的眼睛。跟国师在一块时他就像变了一个人,那些束缚他的清规戒律统统都被扔掉了,直到出梧桐观他才把它们一一捡起,穿戴整齐。
“你来当太医吧。”有一天,国师躺在他膝盖上,玩着他的头发说,“那样我就把你调到天命司来,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玉无忧摇头道:“我怎么能当太医?”
“怎么不能?只要我说自己得了怪病,非你不可”
“别瞎说!”玉无忧脸一红,忙去捂他的嘴。国师狡黠一笑,突然把玉无忧拽下来,笑嘻嘻地问:“真的不来?你不想多见见我?”
“真不行。”玉无忧犹豫片刻,忧虑道,“我不能去,我父亲”
“啊,他呀。他跟吕介还走得那么近?”
“他们不时会见面。假如他们又弹劾你,会很麻烦吗?”
“同样的招数吕介不会用第二次,不过,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不会成功的。”国师冷哼一声,“到最后,他只能自食其果。”
玉无忧隐隐感到不祥:“那,我父亲呢?”
“贬官吧。”国师看他紧张兮兮的,很是不快。他起身道:“要是你父亲被贬出京,你也要跟着走?”
“我自然要跟着去,但我会给你写信”
“哈哈,无忧,你怎么这么天真?”国师噗嗤一笑,摇头道,“算了,我还能指望从你这听到别的回答吗?你自然要跟他们站一边喽。”
“兴许,我能和父亲谈谈,让他回到原来的立场上”
“不,不,你不要掺和这些事。反正,无论他们想做什么,都不会得逞的。”国师沉吟道,“至于你总之,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话虽如此,玉无忧却难以忽略心中的紧张和忧虑。他和国师之间的问题从没有解决,虽然长久以来他们默契地对此避而不谈,可今天这个问题却显得无法回避了。玉无忧察觉到国师想做什么,也注意到玉于温出去得越来越勤了。
离开梧桐观时他忧心忡忡,一心想找个避免冲突的方法,丝毫没注意到人群中有道阴冷的视线盯着自己。地上的雪已经被踩实了,一个个小洞均匀地排列着,一只鸟在那洞中啄食。玉无忧差点踩到它,幸好,它飞走了。
他到家时,玉于温正要出去。
“爹,您要去哪?”
“去办点事。”玉于温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他这么说,就是要去找吕相了。玉无忧越发不安,他目送玉于温离去,忍不住去找了玉无瑕。他开门见山地问:“哥,父亲就不能和以前一样吗?现在这样太危险了。”
玉无瑕吃了一惊,忙关上门窗:“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
“没有。我担心父亲会和冯拾遗一样。你们一定要跟国师作对吗?”玉无忧惶然道,“你们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玉无瑕苦笑道:“你比我想的还要敏锐,可现在我们已经无法脱身了。而且,如今已经到了不得不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为什么?”
“二弟,你对天命司和国师了解多少?”
“天命司掌管神明之事,主祭祀占卜,请神问天”
“何止。天命司有自己的库房,朝廷收上来的赋税它要抽四成。它还派遣天命使去各州郡,美名其曰监察地方,实则横征暴敛,无所不为。那些天命使在地方一呆就是半年一载,州郡长官根本不敢赶人,唯有诺诺听命,完全成了摆设。
朝廷呢,百官有事,都先请示天命司,然后才关白丞相。钱、权、军三要,天命司已掌其二,朝廷侧目,地方惊心,这就是吕相上任时的状况。假如天命司不允许,哪怕是丞相的命令,都很难执行。如今的天命司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装点朝堂的神龛了,它已经成长得太大、太大,变成了盘踞在朝廷中的一头野兽,而国师就是这头野兽的心脏。”
玉无瑕严肃地说:“一开始,父亲并不赞同吕相,他跟你一样,认为天命司的根扎得太深,拔出来的代价太大。可是,在萨楷——就是冯拾遗弹劾的那位天命使的事后,他渐渐改变主意了。你可能不知道萨楷,他是乐州行走天命使,因为在乐州征收草鞋捐、赤脚捐,弄得乐州民不聊生,甚至有人为了逃避这些苛捐杂税砍掉双脚。
他后来在游玩时被一伙山匪袭击,险些被杀,回来后他大发雷霆,四处搜罗匪徒,处死了不少无辜之人,最后引得乐州三千人起来造反,他跟州牧都因此丢了性命。冯拾遗上奏要求陛下严肃处理此事,罪责天命司,可最后呢?陛下只想过好同天节。”
玉无瑕重重地叹了口气,悲哀道:“陛下已经被国师蒙蔽了双眼,沉醉在登仙的幻梦中,而且,他已经坚信父亲是吕党了。父亲认为,现在是他尽匡扶之责的时候了。”
这跟国师跟他说的不一样。玉无忧震惊地望着玉无瑕,好一会,他艰难地问:“那么,你们是想让天命司回到原来的样子吗?”
“不。”玉无瑕坚决地说,“天命司根本不应存在。”
“什、什么?没有天命司?那怎么行?神明会发怒的!”
玉无瑕义正言辞道:“侍奉神明的是连国,不是天命司;决定侍奉神明的是陛下,不是国师。是连国选择了宏远仙尊,将它的威仪带到了山南山北。我们不是因为神明眷顾而立国的,相反,神明是因为我们的供奉才成神。如果神明因为这件事而发怒,它就不配得到我们的供奉!”
“哥!”玉无忧恐慌地喊道,“这是大不敬!”
“我问你,是谁说玷污神明是大不敬的?”
“是景文帝。”玉无忧一愣,沉默了。玉无瑕轻笑一声,斩钉截铁地说:“所以,陛下才是真正的神明,天命司和国师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狗,如今却敢反咬主子,这种祸害,不得不除!”
“但是,现在的国师才刚刚上任”
“他和先国师有什么不同?二弟,冯拾遗的事你还没看清楚吗?要我说,他比先国师更残忍,更阴险。无忧,你不了解天命司,也不了解国师。这些事太危险了,我们原本不打算告诉你,但你既然发现了端倪,我们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你要相信,父亲绝不会仅仅因为党派之异去声讨国师,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连国的兴旺安宁。”
玉无瑕目光坚定,字句铿锵。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激情,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未来。在这种情况下,玉无忧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离开。他心情沉重,满腹迷茫。大哥说国师阴险残忍,吕相是大义之臣,国师却说吕相权欲熏心,他们都是他敬重之人,他们每一个都说的像真的,那他究竟该听谁的?
国师怎么会是个阴险残忍之人呢?可大哥绝不是听风是雨、乱嚼舌根的人。这其中必定有误会,但就算解开那所谓的误会,他也无法说服大哥和父亲改变立场了。
相反,一旦他为国师说情,大哥他们一定会猜到什么的。如果大哥知道他跟国师的关系,如果他发现自己去梧桐观不是为了祈福玉无忧不敢设想。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片花丛中,被乱花遮了眼,只顾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却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悬崖边上。他知道自己不该跟国师搅在一起,可他也不愿意现在离开。
他真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他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呢?
再等等吧。玉无忧自欺欺人地想,兴许局势不会那样糟。父亲他们不是还没行动吗?没准他们最后会放弃的。
那样,大家都会安然无恙。
第068章 破
去往梧桐观的路, 已不像当初那样轻松欢愉,这份感情,亦不再只有纯然的欢喜, 而是越来越为负罪感和忧虑所裹挟。玉无忧的话少了。他虽然还呆在国师身边, 眼中却有藏不住的焦虑。而国师, 他好像对这一切无所察觉, 也毫不担忧虎视眈眈的吕相。
风吹叶落,秋去冬来,时光静静流淌, 玉无忧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每当他发现父亲不在家,脸上便不自觉地流露出忧愁。他迈往梧桐观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了。
在这紧绷的平静中, 娄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清晨, 玉无忧推开门, 满目皎白,遍地寒霜,天地间一片静谧, 仿佛初生。望着这洁白柔软的世界,玉无忧感到了一丝轻松。突然,一个雪球冷不防砸在他脸上, 玉无虞笑着闯进来, 嚷嚷道:“快出来二哥, 我们打雪仗!”
玉无忧奇怪道:“母亲呢?怎么没陪着你?”
玉无虞气鼓鼓地说:“她和大哥一块去梧桐观求福水啦。娘说山上冷, 不带我去,可我的病早就好了。”
福水?对了,每年梧桐观的道士都会收集落在供奉宏元仙尊的正殿上的雪, 做成福水售卖。虽然大哥不信鬼神之说,可娘相信。每年她都会去买福水。
“大哥那么忙, 怎么不喊我去?”
“大哥说你最近精神不好,要你好好休息,可我觉得二哥你身体挺好呀。”玉无虞抓着玉无忧袖子使劲往外拽,脸都因为用力而皱巴了,“快出来——雪仗——打雪仗!”
“好好,我陪你打。”玉无忧笑着答应,心中越发内疚。同时,还有十分隐秘的不安。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既望,幸好这场雪不是下在昨日,否则,他没准会跟娘在梧桐观碰上。玉无忧心头一寒。他还能瞒多久?别的不论,要是他家里知道了自己干的这些事,该是多么失望啊。他这样,怎么对得起他们?
他心中的事太多,被玉无虞砸得全身是雪。幸好,玉无瑕和庄夫人回来了。玉无虞欢天喜地飞出去,吵着闹着要福水,玉无忧拍拍身上的雪,也过去了。与玉无瑕视线相对的瞬间,他不禁一愣。再仔细看,玉无瑕的脸色却没有任何异常。
怎么回事刚刚是错觉吗?大哥的脸色好像有些奇怪
不安转瞬即逝。庄夫人将求来的福水洒在每个人门前,口中念念有词。
“在天之神保佑,佑我平安佑我康健佑我无灾佑子昌顺佑一切福气永在”
玉无忧听不下去,离开了。他内心饱受煎熬。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个罪人,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得到家人的宽恕。
不能这样拖下去了,总得想个办法啊。
十一月,朔,雪未消。玉无忧今天出去的很晚,离开梧桐观的时候也比往日早些。他刚从那个院子出来没几步,就被叫住了。
“无忧。”
玉无忧冻住了。他站在那,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成了根冰棍。他站在那,全身所有关节都失去了活动的能力。他站在那,低着头,好像他的脑袋是一块石头。他站在那,看到眼皮底下三寸远的地方站着一双熟悉的鞋。
那鞋面透着浓浓的失望。他一点点抬起眼,视线顺着鞋颤巍巍往上爬,轰隆一声,他看到了玉无瑕。大哥此时的表情,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那是饱受伤害的表情,好像一个孩子被踩了一脚。
“无忧。”玉无瑕颤声道,“你真的”
“哥。”玉无忧又急又快地说,“别,别在这说。哥,我们回去吧。我什么都说。”
于是,他看到玉无瑕脸上的哀伤更加深重。他往大哥那颗受伤了的心上又踩了一脚。
回到玉家,一关山门,玉无瑕便劈头盖脸地问:“那院子里的人是谁?你真去见国师了?每个月都?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是你走漏了消息?是你告诉他那个宫人——”
“没有,哥,我没有!我从来没跟他说过你们想干什么!”
“那他为什么会突然杀了那个宫人!”
“杀了谁?”
“你不知道?”玉无瑕瞪着玉无忧,“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玉无忧哀求地说,“哥,我没有给国师通风报信,我真的没有。”
“那你去见他干什么?”
“我”玉无忧脑中一片空白。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而他甚至没想好一个可以搪塞的理由。他眼睁睁地看着玉无瑕的表情由愤怒转为失望。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真没想到,出卖我们的竟然是你。”
他转身离去。玉无忧慌忙跟上:“哥,我没有出卖你们,我发誓——”
“闭嘴!”玉无瑕怒吼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回去好好反省!我绝不会在再让你踏出房门半步!”
他砰地甩上门,像狠狠一巴掌打在玉无忧脸上。没过多久,玉于温来了。玉无忧从未在父亲脸上看到如此可怕的神色,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恨不得剜心刮骨的仇人。那天玉无忧挨了打,不重,可却将他的整个灵魂都击碎了。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一瞬间,他就后悔自己没有及早和国师断绝来往了。马上,他又觉得这想法多么虚伪,他明明是看着自己走到这步田地的。有无数次他能抽身而出,却还是抱着侥幸走到了最坏的结果。他早就知道犹豫不决的后果,可他还是迟迟做不出决定。
他今天和国师不欢而散。是,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跟国师坦白了。他要离开了。他要抛弃他,再一次地。说这话时他真心如刀绞,可看到国师的脸色他的心还要再痛上一千倍。他真的打算回到玉家那边,却在最后一刻被玉无瑕抓住了。大哥是怎么发现的呢?
想必是他露了马脚——他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做不对!他就知道,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瞒不过的。
然而,有一件事他必须瞒到底,那就是他去见国师的真正目的。倘若玉家知道这些,后果是玉无忧绝对无法承担的。
还不如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出卖了他们——可何其痛苦!即使想象过千万次,也不抵灾难真正降临的这一瞬的可怕。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甚至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抬不起头,永远抬不起头了。哪怕是跌入冰湖,滚落马背,所受的痛苦也不抵这万分之一。他应该早下决心的,现在,他把一切都毁了。
这都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痴心妄想,不知好歹,谁叫他优柔寡断,贪得无厌,现在他终于如愿摔得粉身碎骨。然后,他终于能放弃了。在极度的痛苦中,玉无忧甚至觉得被发现也是件好事。他再也不用进退两难了。
玉无忧心如死灰,平静地等待自己的惩罚。就算杀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没想到玉无瑕还会来看他,好声好气地询问他泄露了哪些消息,可是他怎么回答?那都是他没干过的事。玉无瑕死心了,他疲惫地望着玉无忧,说:“二弟,我好像不认识你了。你知道吗?就因为你,一个无辜的人死了。而你居然对此无动于衷。”
玉无忧瑟缩了一下,好一会,问:“谁死了?”
“跟在国师身边的一个老宫人。他本来已经答应告诉我们国师的秘密,他说,这足以让国师身败名裂。在那之后,他就死了。他死在十月十六,就在你跟国师见面后第二天。”玉无瑕盯着玉无忧,惨笑道,“无忧,怎么会这么巧?你告诉我,怎么会这么巧?”
玉无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确实,无言以对。
那之后,玉无瑕不再来看他了。代替他的是庄夫人,一个玉无忧更害怕面对的人。他宁愿被玉无瑕责备愤怒的眼神鞭打,也不愿忍受庄夫人关心与宽容,那就像是照进地穴的阳光,会把他这只虫子晒死。他宁愿庄夫人怨他恨他,打他骂他。
每日每日,玉无忧都祈求惩罚快些来临。
窗外又飘落飞雪,灰蒙蒙的天空慢慢下坠,露出了漆黑的内里,万籁俱寂,天地无声。窗户纸上隐隐约约透出灯火,玉无忧出神地望着那点跳动的暖光。它近了,随着一声门响,一道宽宽的光照在玉无忧脚前,庄夫人隔着染雪的斗篷说:“出去吃顿饭吧,你都被关了半个月了。”
玉无忧往后缩了缩:“我还是别去了。”
“你爹同意了。”
玉无忧一愣,眼眶酸涩。饭桌上,只有一无所知的玉无虞叽叽喳喳,其他人都异常沉默,碗筷碰撞的声音惊心动魄。终于,晚饭结束了。庄夫人带玉无虞离开了,玉无忧也想走,却被玉于温叫住了。
“你在梧桐观见过岑远道没有?”
岑远道?为什么突然问起他?
玉无忧愣了一下,说:“没有。”
“真没有?”
“没有。”玉无忧突然想起了什么,“但是他说他在梧桐观见过我。”
“什么时候?”
“就是他来给我道歉那次。”
“九月初三。”玉无瑕说,他的脸色很难看。“你去梧桐观是哪天?”
“九月朔日。”玉无忧心生不安。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玉于温严厉地问:“你之后真的没在梧桐观再碰到过岑远道?”
“没有。”玉无忧战栗道,他越来越不安了,“您为什么忽然问起他?”
玉于温沉思着。“没什么。”玉无瑕欲言又止,好一会,他痛惜地问,“你究竟为什么要去见国师?”
“因为,因为”
“说清楚。”玉于温的目光移向他,沉甸甸地压在他头上,“别这样吞吞吐吐!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遮遮掩掩!”
“是啊,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们?你被他威胁了?”
“不,不是”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玉于温怒喝道,“难不成你还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玉无忧彻底慌了。爹不会真的知道了什么?不,不,不行。他必须说点什么。见面的理由,理由!不能让他们再猜下去!
“你找他究竟是为什么?缺钱?做官?还是被他蛊惑了——”
不!玉无忧脑中一片空白,他惊恐地大喊道:“因为他救了我的命!您五十大寿那天岑远道把我推下了莲花池,是他救了我!后来春和宴我在灵山滚下山坡,又是他救了我!同天节,我喝醉了,被侍卫抓住时,还是他救了我!十一月朔日我找他不是告密,我是要告诉他,我以后不会再跟他来往,即使他是我的恩人即使他是我的恩人!爹,我没有告密,我从来没有出卖你们”
他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倒在地,绝望地哀号着。
“我真的没有背叛你们,求求你们相信我,相信我吧”
老天啊。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玉无忧感到一阵眩晕,有东西强烈地挤压着他的肺腑,他紧紧抓着衣襟,瀑布似的冷汗从他脸上流下。他的脸像死人一般苍白,身体痉挛着——恐慌,这个恶灵再一次袭击了他,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他口中迸出不成调的叫喊,或者只是嘶哑可怕的嗬嗬声,他抓着地,头偏斜着,一点点歪下去。突然,他身子一滚,倒下了。
第069章 灭
玉无忧病倒了。清醒只是一瞬, 昏沉从此漫长。他听到庄夫人的哭声,听到父亲的叹息,听到三弟稚嫩的担忧, 可他太累了, 累得只想长睡不起, 再不用回答任何问题。
“令郎本就有不足之症, 兼之忧思过重,神虚气耗,遂病来如山”
“我知道不是他, 爹,我就知道不是他。我们错怪他了”
“岑家小儿, 忘恩负义, 虽手刃之, 亦不足以解吾恨!”
“娘,二哥是不是因为跟我打雪仗才生病的?他怎么还不醒呀?”
“忧儿啊,你爹已经不怪你了, 快醒醒吧。”
“这就是你的选择,呵,我就知道, 那些家伙只会害了你。”
十二月二十日, 玉无忧醒了。家中格外安静, 炉火静静地燃烧着, 一丝冷风飘过,掀动几点煤灰,飘落炉沿。厚厚的被子像盔甲一样压在他身上, 连抬动一根手指都格外困难。玉无忧呆呆地望着床顶,思绪缓慢地流动着。
忽然, 门开了。一个下人端进水盆,正要给他擦脸,却突然瞧见他眼睛睁着。他尖叫一声,夺门而出,狂喜地大叫道:“二少爷醒啦!夫人,二少爷醒啦!”
为什么这样高兴?玉无忧茫然地想。不一会,脚步杂然,一股脑地涌进他空落落的房间。庄夫人,汪叔,面生面熟的下人们围了满床。一瞧见他,汪叔便痛哭道:“二少爷,老爷和大少爷被抓进牢里了!”
“汪叔!”庄夫人急道,“你说这干什么,忧儿才刚醒!”
“夫人,二少爷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这事只有靠他拿主意了。”汪叔哭道,“二少爷,幸好您醒了,否则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爷和大少爷已经进去好几天了——二少爷,您别起来,衣服!衣服!”
几个下人七手八脚地给咳嗽不止的玉无忧披上衣服。庄夫人哭骂道:“你们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出去,都出去!”
“可二少爷得知道这些!”
“是啊二少爷,有人告发吕相谋反,老爷和大少爷就被抓走了!夫人给狱卒送了许多银子,可连老爷他们的面都见不到。”
“大家现在都用柱子抵着门,就怕官兵再来抓人。吕相真的害惨我们了!”
“二少爷,您快拿个主意啊!”
“出去!”庄夫人急得站了起来,众人见状才惴惴散去。玉无忧一缓过神,就问庄夫人怎么回事。
她哀戚道,就是大家说的那样。玉无忧病了后,玉于温发现告密者另有其人,那就是吕相的女婿岑远道。
具体怎么发现的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吕相把岑远道扣在相府了。那之后没多久,相府的一个厨子突然闯入宫中,声称吕相要谋反。皇帝立即派人去调查,竟然在相府搜出了帝玺。当晚,吕相全家就被收入狱中。接着,朝廷开始抓捕吕党。没过多久,玉于温和玉无瑕也被抓进去了。那是两天前的事。这两天,庄夫人用尽了法子,却一点也探不到牢中的消息,更别提送东西进去了。
“听说那些狱卒最是狠毒,有不招的,就往死里打。这都两天了,万一你父亲和你大哥”庄夫人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玉无忧只有一个感觉。
天翻地覆。
他没时间悲伤,大难临头,他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当天他就从病床上爬了起来,裹着厚厚的衣服出了门。他叩响了自己知道的每一扇门,然而它们都装聋作哑。同僚,亲友,门生,往日簇拥在父亲前后的那些人,现在都像消失了一般。玉无忧走遍了整个娄京,也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流水般送进大牢的银子,也没有一声回音。
时间一天天过去,玉无忧心中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焦灼,最终,他想到了一个人。
国师。
元旦,天降大雪。通往梧桐观石阶上的积雪深可没膝。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下上山,可玉无忧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他只能在这个时候去,因为每月朔日、十五国师一定会来梧桐观上香,尽管,今天是元旦。
路上,寒风割面,冰雪刺目,脚很快便失去知觉。玉无忧拖着双腿,一步步往上爬。到达梧桐观时,他已经成了一个雪人。开门的道士吓坏了,玉无忧连招呼都没打就去了那个院子。没有人。玉无忧的心凉透了,可他还是站在那。
天气太差了,今天还是元旦,国师没道理会来。这些玉无忧都知道,可他还是等在那,等着,等着。等到雪小了,停了,等到一缕孱弱的阳光颤巍巍地从阴云中洒落,等到夜幕爬上山岚,等到雪又飘落,国师仍旧没有来。
忽然,玉无忧听到了扑簌声。他猛地转过身,看到的却是那个小道士。他拿着伞,同情地问:“大人,再不下山就晚了,您今晚要在这过夜吗?”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他,小道士不得不又说了一遍。玉无忧说:“哦,哦谢谢,我得回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问:“国师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小道士愧疚地说,“那位大人已经有一阵没来了。”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这分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大雪,元旦,谋反案,国师当然不可能来。可玉无忧还是固执地等待着,好像这样上天就会多眷顾他一分似的。
他明明知道,自己和国师分开得多么不愉快。他不能不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当时他没跟国师分开,现在是不是就能给父亲和大哥求情了?国师之前不是说过要是吕相做了什么父亲最坏也不就是贬官吗?父亲怎么会进大牢?他不识好歹得罪了他所以如果万一国师存心报复不帮他如果父亲大哥有什么万一那么这全都是他的错不不。
不不不。
老天怎么能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玉无忧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突然,他疯狂地吼叫起来,用力捏着拳头在空中挥打。泪水还没流下来就成了冰,他啊啊地怪喊着,蹲了下来,发出了破碎的呜咽声。
太失败了,太无能了,自始至终,他都如此无用。
形式越来越糟。弹劾吕介的奏折雪片飞来,他的罪名也像雪球般越滚越大。抓进大牢的吕党越来越多,父亲和大哥依旧毫无音讯。绝望而漫长的等待似乎永无尽头。元月十五,玉无忧又去了梧桐观,国师仍没有来。
为什么?玉无忧想,因为今天是元宵节?
那么,二月初一呢?这天不是节日,也没有下雪。
但国师还是没有来,就是没有来。他不可能不知道玉于温和玉无瑕被抓,也不可能猜不到他会来梧桐观找他,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他不愿帮他。
啊
毕竟,他最后一次跟他见面时说了,他会站在父亲那边。
自作自孽。玉无忧好像想笑,可脸冻僵了,于是他只扯出了一个无比奇怪,似笑似哭的表情。他抓住那棵桃花树,用力向树上撞去。雪淋了他满身,冷到透骨。
他就是这样。没有一件事做对过,从来没有。
二月十一,皇榜贴墙,逆吕当斩,贵妃、五皇子知情不报,是心可诛,判绞刑。诸从吕者,死罪者五十三。玉于温、玉无瑕不在其中。
二月十三,行刑,血流成河,青砖改色。好事者检吕介尸,竟无舌。
二月十八,余党定罪。玉于温、玉无瑕仍不在其中。
二月十五,活者归家。玉无瑕在其中。
二月二十八,玉于温尸首归家。二十天前,玉于温狱中自尽,留血书一封,痛骂吕介之无耻,剖陈玉家之忠心。言:识人不明,祸及全家,辜负皇上,痛心疾首,唯有一死。伏乞圣上明鉴。经司狱、判卿、天命司覆理,玉于温虽与吕介私交甚密,然确无不忠之言,亦无违逆之据。帝深懊悔,赠司礼,谥“忠直”,准近侍护丧,太牢以祀。
“是国师杀了父亲。”回来后,玉无瑕第一句话就说,“岑远道是他的眼线。就是他告诉我看见你在梧桐观和国师见面——正好在九月初三看见你一个多月后!假如他不是九月初三看见过你,是什么让他拄着拐杖也要上山?我们在梧桐观逮住了他,这一年来他一直在给国师传递消息!吕相不可能谋反,这一切都是国师计划的。这个卑鄙小人!这个奸贼!这个无耻之徒!”
这一连串怒吼打得玉无忧措不及防,好一会,他才不敢置信地问:“国师杀了父亲?”
“和父亲同片牢房的人说那天晚上听到了木屐声。”玉无瑕咬牙切齿道,“那个畜生!他逼死父亲不够,还要他昧着良心指鹿为马,连一丝尊严都不给他留下!”
玉无瑕愤怒而无力地咆哮着,那声音啄着玉无忧的脑子,一下一下越来越深。
一切都是国师策划的?全部?这可能吗?死了那么多人,就因为他要除掉吕介?那也没有必要逼死他父亲啊!他不是说最多会贬官吗?玉无忧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眼前天旋地转,他踉跄着抓住一边的柱子,脑子里嗡嗡作响。为什么?真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可他总是能往下跌得更深。大哥不会撒谎的,那么,父亲自尽那晚,真有人听到了木屐声?岑远道是国师的眼线?什么时候?怎么会?
“你那天去梧桐观干什么?”
岑远道去梧桐观干什么?
是什么让他拄着拐杖也要上山。
小洞。一个一个,整齐地排列在通往院门的小路上。鸟飞走了,他离开了。
那个洞有鸟头大,很深,鸟能把头探进去。在坚实的雪地上能够戳出那么深的大小一致的洞的——
拐杖。
拐杖,岑远道,梧桐观,国师。
被忽略的碎片一点点拼凑,恐惧悄然侵袭了玉无忧全身。他冲出去,爬上山,闯进观内,那小道士在扫地,他抓住他,问:“有没有一个拄拐杖的人找过国师?”
小道士害怕地望着他。玉无忧瞪着他,吼道:“有没有一个拄拐杖的人来找过国师!”
“我,我不知道”
“撒谎!”
“我不知道”
“撒谎!要没看见你就该说没看见,可你却说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小道士嚎啕大哭,“大人只让我喊过你,另一个从没进过那院子!”
玉无忧松开了他,心想,另一个。
“哈哈,哈哈哈。”
他凄凉地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下了山。
九月初一,九月初三。就隔一天。他刚刚满心欢喜地以为获得了心上人的垂怜,岑远道就成了国师的眼线。不,大哥说过去一年他都在给国师传递消息,那么,在那之前,或许在遇到国师之前,或许他被推下水而国师恰好来救他的时候
是啊,太巧了不是吗?
一般的客人,会走到那个破池子那儿吗?
玉无忧站住了。他被这个可怕的念头抓住了,而且越陷越深。
为什么?他想,为什么?
对国师来说,他究竟算什么。
第070章 恨
三月初九, 皇帝下旨赐葬,近侍护丧,太牢以祀, 玉于温的葬礼可谓极尽哀荣。然而皇上指定的日子这样匆忙, 简直就像要遮掩什么似的。
出殡那天, 天气很好, 阳光将棺椁上的漆纹照得闪闪发亮,好似玉于温那张板正的脸上的条条皱纹。玉无瑕举着灵幡,玉无忧抱着灵位, 领着棺材出了玉家的大门。
他们才出巷子,头上忽然洒下一把纸钱, 三月泥泞的土地上, 竟一片雪白——那是一层雪白的纸钱。窗户中, 门缝里,围墙后,站着玉于温救治过的那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不敢为玉于温送终, 却能把纸钱一把把地从楼上、墙上扔下,铺干净了玉于温去往黄泉的路。
玉无忧以为自己的泪已经流尽了,可此情此景, 又令他不禁潸然。
父亲啊, 父亲, 这才是你真正的哀荣。
到达下葬的地方时, 玉无忧惊呆了。
来送太牢的,是国师。
他怎么敢?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玉无忧脸上传来一阵阵刺痛, 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对待他父亲啊!怎么能这样虚伪、这样残忍!看着云淡风轻主持祭祀的国师,玉无忧觉得过往的回忆如此陌生。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扎得他满身是伤。他紧紧抓着父亲的灵位,愤怒而憎恨地盯着国师。
忽然,国师若有所觉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玉无忧竟在他眼角看到了隐约的笑意。
指上传来刺痛,玉无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握得太用力了,灵位上的一根木刺已经深深扎进了他的手指。
祭祀结束后,国师来向兄弟俩表示告慰。当他走到玉无忧面前时,他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问:“为什么?”
眼角的笑意扩大了,国师眼中的愉悦几乎溢出。他轻轻吐出一句话。
“因为你。”
玉无忧一把揪住国师,四周惊叫一片,玉无瑕飞身扑来,死死抱着他举着灵位的手,大喊道:“无忧!”他拖开玉无忧,把他推到身后,玉无忧挣扎着对国师喊了一句:“疯子。”
下一瞬他就被玉无瑕按着扑通跪下,玉无瑕急切地说:“舍弟悲痛过甚,神思恍惚,时有胡言乱语,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国师海涵!”
膝盖砸到地上的一瞬间,玉无忧清醒了。他低着头,听国师假惺惺地宽恕他们,听玉无瑕屈辱地感激涕零,听自己从喉咙逼出五个字:谢国师饶恕。愤怒和屈辱灌进他的脊骨,怨恨渗透他的心灵,洗刷了所有过往。从前种种,已成死灰,唯有恨意疯长,刻骨铭心。
他要杀了国师,为父报仇。
从地上起来时,他对上了大哥的视线。一瞬间他便看出,大哥心中和他有着同样的念头。可是国师住在深宫之中,常人难以接近,玉无瑕又正在服丧,进不了宫。兄弟俩一合计,决定先将庄夫人和玉无虞送离娄京,然后见机行事。假如国师仍去梧桐观上香,他们就刺杀他,假如他不去,就等丧期结束后动手。
没想到,皇帝不久后得了怪病,众太医都束手无策,连岑掌院都想不出办法。有人请召玉无瑕,于是,皇帝下令夺情。玉无瑕又能进宫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兄弟俩都为此感到振奋,寻找着刺杀国师的时机。
一天,玉无瑕回来了,他关上门,说:“我们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
“你知道跟在国师身边的那个老宫人吗?他对国师一直十分不满,之前,他想告诉我们国师的秘密,却因为岑远道告密死掉了。可是,他还有个义子留在天命司,今天,他找到了我。他问我有没有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
“你想给国师下毒?”
“错过这次,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无忧,你带着娘和无虞去一个远远的地方躲起来,如果没事我会让人去找你们的。如果有事,你们就忘掉玉家,好好活下去”
“那大哥你呢?”玉无忧激动地说,“你现在是想把我撇开吗?我们之前说好了要一起杀国师!”
“难道你是想让娘一个人带着无虞吗?”玉无瑕劝说道,“现在你能活下去,为什么不活?你不能进宫,也帮不了我。你应该替我好好照顾娘和无虞。”
“我不能。”玉无忧坚决地说,“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娄京,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
一人推门而入,两人一惊,齐齐望去,竟是庄夫人。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叹息道:“我本来是想给你们送些吃食,哪想到却听到了这些。好,你们有志向,当得起玉家的名声。你们要杀国师,我绝无异议。”
她将食盒放到一边,肃然道:“但是,我不能走。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是成是败,我都要留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走,送虞儿出京吧。”
“娘!”
“我意已决。”庄夫人坚定道,“你们,也不许后退。”
二人心中一震,顿生敬畏。二人凝望着庄夫人,她平静地望着他们,目光好似无垠的大海,已准备好迎接任何反对。然而她笔挺的身姿和坚韧的表情表明,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她的意见。兄弟俩明白了。他们怀着崇敬,朝庄夫人深深一拜。
“谨遵母上教诲。”
用什么毒,两个人商量了许久。最终,他们打算用箭毒木的汁液,那个人会把它下在国师的酒里。假如成功,自是万幸。假如失败,他们也做好了准备。
送出毒药的那天,三个人的心情都异常轻松。昨天他们收到了汪叔的信,说已快到横山了。那么,他们现在一定过横山了。一入横山,苍莽千里,要藏起来便容易多了,官兵要追捕也会难得多。傍晚,庄夫人叫了茶和酥饼,三人一边品茶,一边闲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今天的月亮真圆。
“是,真好看。”
“中秋的月亮也不过这么圆了。”
“去年中秋没月亮,虞儿还闹了好久呢。”
“哈哈,他当时闹得可厉害了,连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是啊,最后还是忧儿有法子,给他在床头挂了个大圆盘子。哎呦,你从哪找到的那么大那么白的盘子啊?”
“我出去买的,幸好管用。”
“你这孩子打小就体贴,我有次念了句城南的桂花糕,你第二天就买来了。”庄夫人埋怨道,“也不说一声,就放在桌上,好久之后我才知道是你买的。”
“那我可比娘聪明,每次屋里多了东西,我就知道是二弟给的。不过,二弟你哪来的钱?”
“我自己炼丹卖的。”
“瞧瞧,瞧瞧。忧儿多能干。”
“娘,又来了。你可别在我面前夸二弟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你小时候跟无虞完全是一个性子,要不是你爹管得厉害,你八成要长成个混世魔王呢!”
“结果轮到三弟他就不管了。”
“不过,有一次虞儿也把他惹烦了,那还是四年前的事吧”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聊到很晚很晚。玉无忧知道了许多有趣的陈年旧事,也想起了许多已被遗忘的回忆。那恐怕是他最健谈的一个晚上,也是他笑得最多的一个晚上。他们好像要把过去错过的时间补回来,没完没了地说呀说呀。可黎明还是来临了,玉无瑕该去太医院了。
他离家时,玉无忧和庄夫人送了很远很远。他们不知道那个宫人会何时动手,于是从此见玉无瑕的每一面都像永别。他们等待着,等待着。好几次玉无忧都听到门响,可那只是风声,树声,或者其他什么杂音。当玉家的大门真被重重地敲响时,玉无忧反而感到空前平静。他镇定地去迎接来客,却在门外看到了玉无虞,还有站在他旁边的天命使。
玉无虞没有到山南,过横山时,他们被天命使追上了。
晚上,门第二次被敲响。这次,送来的是一截血淋淋的手指。
使者说,这是请柬。
当晚,玉无忧去了天命司。
“我哥在哪里?”
这是他见到国师后说的第一句话。
“你把他怎么样了?”
这是第二句。
国师不答,兀自斟酒。玉无忧夺下酒杯摔到一边,双目血红,怒吼道:“回答我!你干了什么?那根手指是他的吗?我大哥呢?他人在哪里?在哪里!”
“原来,公子还知道谋害国师的后果啊。”国师不徐不缓道。
玉无忧瞪着他:“告诉我,我哥在哪。”
“公子想死吗?”
“什么?”
“送走幼弟,打点家产,遣散仆人,公子以为自己做的很高明吗?”
玉无忧震悚地望着他:“你怎么会知道?”
“我抓住令兄时,他试图服毒。”国师笑了一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绝不会再有羞辱玉家的机会?”他突然抓住玉无忧手腕,逼视着他:“你袖子里,也有毒药吗?”
玉无忧甩开他,骂道:“疯子!我哥呢?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没有吧。”国师自顾自地说,“我可是特意把你弟弟送回来了。有他在,你就不那么容易死了。”
“我问我哥在哪里。回答我,我哥在哪里!”
“公子啊。”国师冁然一笑,温柔地说,“你很生气?可是,我现在比你更生气。我知道公子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你知道吗?不同的死法给人的痛苦可有天壤之别。我可以判玉无瑕凌迟,他会被割上三千多刀,变成一个鲜血淋漓的肉球,或者,他可以让人剥下他的皮,挖去他的眼,砍断他的手,又或者,炮烙怎么样?还有令堂,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受刑如何?这样他们就能见上最后一面了。绞刑如何,那对老人家来说比较温和,也有足够的时间让她跟儿子道别。或许,我应该把你弟弟也请来——”
“住口啊啊啊!”玉无忧扑向国师,却轻而易举被他打倒,国师一只脚死死踩在他胸口,俯视着他,表情凶狠而阴森。
“所以说,你不该做这样愚蠢的事。想死?呵呵现在你该知道了,我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忧啊,其实你活着价值更大。”
国师移开脚,蹲下,对奄奄一息的玉无忧微笑。
“知道吗,你可以救玉无瑕。”
第071章 刑
国师提出的要求, 看似出乎意料,却又理所当然。他想折磨他。玉无忧走在回家的路上,木然地想, 他就是想折磨他。是恨他?不是。是迁怒?不是。他就是想折磨人, 看到他人痛苦。
国师给了他两天时间, 两天后他要是没有得到答复, 就会送来第二根手指。他根本不急于处死玉无瑕,也根本不急于抓捕玉家人。玉无忧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老鼠,被困在国师的手掌下, 进退不得。他还能怎么做?死吗?然后让大哥受尽折磨死去?
“你要是敢寻死,我就把你的魂魄抓回来, 让你看看你的家人一个一个是怎么死去的。”
玉无忧打了个寒颤。恶鬼。畜生。非人哉的东西。竟然把神仙术用在这种地方!他该怎么办?连黄泉之下他都无法逃脱, 他该怎么办?还有大哥, 母亲,三弟,他该怎么办?
“好好想想, 暗杀国师还能活着,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
“你那样爱自己的家人,这点牺牲应当不在话下吧。”
“又或者, 你想看着他们去死?人呐, 无论嘴上说的多么冠冕堂皇, 其实都是贪生怕死的。你猜猜他们要知道你本可以救他们却没有救, 会不会埋怨你、恨你?”
“而你呢,我绝不会杀死你。死多轻松啊,你一定要活着背负这一切, 日日夜夜活在悔恨之中。我保证,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疯子, 疯子。
根本没有选择。摆在玉无忧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
回家后,他跪在庄夫人面前,恳求道。
“母亲,请将我剔出族谱。”
从此刻开始,他已舍弃了为人的资格。
他在家呆了两天,踩着最后一缕夕阳去了天命司。
在天命司的那三天,对玉无忧来说宛如噩梦。他陷入了混沌之中,不知昼夜,不知饥寒。他不再探究国师折磨他的缘由,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自己所遭受的一切。苦涩的异香深入他的皮囊,令他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恶臭。他盯着徐徐燃烧的香炷,看它一点点燃烧到尽头,在一瞬坍塌,崩落,湮灭。
当房间完全被黑暗浸透时,玉无忧睁开了眼。他听到国师平缓的呼吸声,伸出手,慢慢摸索着,在散乱的衣物中寻找着。
“娘。”那天,他对庄夫人说,“您赴死之心,依旧坚决吗?”
在家那两天,玉无忧翻遍了所有古籍,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炼出了那东西,来不及试就去了天命司。临走前,庄夫人对他说:“汝父若在,亦会赞赏你的决定。我玉家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希望那东西——假死药有用,那样无虞就能活下来。玉无忧摸到了一条滑溜溜的东西,是腰带。
不是这个。
事发之后,庄夫人会给无虞喂下假死药,装作自己毒杀了幼子。她会被官兵带走,而汪叔将照料无虞的“尸体”,直至入棺下葬。
“我不能死。”庄夫人说,“必须有一个人应付官兵,只要无虞能活下来就行了。”
“老仆一定会把三公子挖出来的。”汪叔发誓道,“若老仆也被抓走,老仆也必会将此事托付给可靠之人。”
“我不相信国师会放过我们。”玉无忧说,“当初,他没有放过父亲,现在,他也不会放过大哥。他一直在监视我们,恐怕大哥动手之前,他就有所察觉。就像当初抓吕相一样,他不过是瓮中捉鳖。”
只有杀了国师,这一切才会结束。
玉无忧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凉凉的东西,上面有一节一节的凸起。
是那枚玉佩。而且,它碎了。是他太疼太生气的时候摔碎的。真好啊,碎片这样锋利,足以割断国师的咽喉。
还有更合适的东西吗?
玉无忧握紧那枚碎片,朝熟睡的国师刺去。
杀了他!
行刑那天,乌云蔽日,风雨将来,刑场四周人山人海,刑场中央跪着满身血污的罪人。他望着高台上那把空椅子,脸上保持着轻蔑的表情。出乎他意料,监刑的并非那位高高在上的国师,而是一个不相识的官员。他落座后,威严地拖着嗓子喊道:“宣读罪状——”
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骚乱。玉无瑕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做梦也想不到会来的人。那是玉无忧,他的弟弟,形销骨立,脸色惨白,手上裹着白布,手里握着一卷黄绸。玉无瑕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嘶喊道:“你来干什么?回去,回去!”
“哥。”玉无忧惨然道,“是我无能。”
“什么?”玉无瑕震惊地望着他。
“我们赢不过他的,赢不过”
“时辰到!”监刑的官员不耐烦地大声催促,“快宣读罪状!”
玉无忧慢慢打开手中的圣旨,玉无瑕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苦笑一声,决然抬头,狠狠撞向地面,只听咚的一声,玉无瑕瘫倒在地,额上血流如注。刽子手大惊失色,监刑的官员慌忙站起,大喊道:“行刑,快行刑!”
刽子手提起玉无瑕,他的脑袋一下子歪到肩膀上,死不瞑目地瞪着玉无忧,刽子手刚一松开,玉无瑕就往地上倒去。他慌忙提刀去追那颗向下掉的脑袋,这时一个官兵小跑过来,抓住玉无瑕的头发,玉无忧突然回魂似的狂奔过来,阻拦道:“不要!”
“滚开!”官兵一拳打倒他,高高地提起玉无瑕的脑袋,刽子手赶紧抓住机会一砍——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重重地砸在地上,裹着尘泥滚了一下,两下,三下,最后停在了玉无忧面前。他大叫一声,哀嚎如血。
“哥!!!”
城外,乱葬岗。黑云压城,大雨倾盆,泥水从尸山的缝隙中喷涌而出,怒吼着,裹挟着尸块乱冲乱撞。一点灯火在大雨中飘摇,汪叔裹着蓑衣,大喊道:“二公子,别找了!雨太大了!”
他前面,一个削瘦的人影艰难地前行着。雨太大了,尸体踩上去很滑,像泥鳅,如果不慎摔倒,就会瞬间被青白色的巨浪吞噬。黑雨如注,泥水横流,根本分不清那具尸体是玉无瑕,但玉无忧执着地找着,找着,没有一次抬起头。
他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要带他回家。
突然,一道闪电劈下,亮光照亮了玉无忧脚边的一个圆物。他愣了一下,扑过去,将那头从尸块下刨出,紧紧抱在怀中,失声痛哭。
回去后,玉无忧发了烧。
他梦里全是血,红的血,黑的血,热的血,冷的血,大脑混沌一片,身体冷如冰铁。暴雨捶打着屋顶,咆哮彻夜,好似亡魂的怒吼。梦中,血海吞噬了他,尸潮淹没了他,那双圆睁的眼睛始终瞪着他,谴责着他,怒斥着他,继而,第二双眼睛出现了,第三双,第四双,无数双眼睛高悬四周,好像长进了玉无忧的骨头里,永远怨恨地注视着他。
他错了。他怎么会忘记国师那张血肉模糊而又完好无损的脸?他怎么会以为自己能杀得死国师?就算那枚碎片深深扎进了国师的脖颈,可他还是会照常张开双眼,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浅浅地微笑。
“你想杀我?”
血顺着他的手掌流下,一股股,一片片。
“你杀不了我。”
国师的手握住了他的手,玉无忧惊恐地看着他一点点用力把碎片按进那青白的脖颈,然后抽出。伤口愈合了,就在他眼前。
你杀不了我。
他杀不了他。
他犯下了何其愚蠢的错误。他的拼死一搏不过是螳臂当车,他不仅没能救回任何人,还把玉家拖进了深渊,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
玉无忧的身体原本就没有好,这次更是彻底垮了。他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期间国师来了几次,府中的人对此议论纷纷,惊诧中怀着窃喜。大抵,他们把只处死玉无瑕看成是他的功劳,把国师来访看做一个好兆头。
当玉无忧身体稍微好一些时,岑远道闯了进来。他丢了一只鞋,披头散发,双目血红,宛如厉鬼。
“玉无忧,出来!你这个卑鄙小人!”
岑远道怒吼着,目眦欲裂。汪叔和几个下人合力将他往外拖。他撑着门,向屋内大吼。
“玉无忧,你不知道玉无瑕是他害死的吗!你这是与虎谋皮!”
房间里,玉无忧从沉重的被褥里撑起身体,削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格外亮。他的声音非常微弱,却不容拒绝。
“汪叔,让他进来。”
汪叔看了他一眼,不安地放开了岑远道。他用力一甩,瞪了汪叔一眼,大步走进门。
屋内再次传来玉无忧的声音。
“汪叔,关上门。”
汪叔犹豫一瞬,惴惴不安地关上门。
屋内,岑远道滔滔不绝。由此,玉无忧终于知道了一切真相。早在春和宴上,岑远道就成了国师的眼线。他看到自己和国师在一起,但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走后,岑远道就来了。国师拿看见他推自己下水的事威胁他,又许以飞黄腾达,在受玉无忧欺辱后——他认为那是欺辱,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向玉无忧妥协了,岑远道投向了国师。
从此,相府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传到国师的耳中。讽刺的是,国师约岑远道见面的日子就是和玉无忧见面的第二天。岑远道最后一次见国师时,他给了他帝玺。
“他好像知道我要出事了,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就是说,国师害死了你的父亲,而且,他还害死了玉无瑕。我知道跟玉无瑕见面的那个人,他是国师的亲信。”
岑远道狂笑一声,尖声喊道:“我以为他要把你们赶尽杀绝,可玉无瑕死后,屠刀却落到了我头上!为什么?玉无忧,我真想不明白。我给他干了多少事,对他绝对算得上尽心尽力,而他居然要对我动手!但现在我明白了,玉无忧,这都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
“别装了。”岑远道怪笑一声,双眼渗人地盯着他,“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吗?玉无忧,你真有能耐啊。难怪玉于温跟玉无瑕都死了,你还活得好端端的呢。这下,玉家该都是你的了吧?”
“你说什么?”
岑远道突然抓住他,恶狠狠地喊道:“他要杀我是因为你,他要我的命,来还你的腿!玉无忧,你必须得救我!”
玉无忧大骇:“我怎么救你?”
“你说你救不了我?他是因为你才要杀我,你却说你救不了我?”岑远道大笑一声,掐住玉无忧脖子,嘶吼道,“那你就去死吧!他要杀我,那我就杀了你!”
第072章 药
关键时刻, 官兵破门而入,抓走了岑远道。兵头客客气气地对玉无忧说,他们办事不力, 抓捕过程中让岑远道跑了, 惊扰了他, 真是过意不去。
玉无忧问岑远道犯了什么事。谋反。兵头说, 他是吕党余孽。他怎么会变成吕党?玉无忧问。
这他就不知道了。兵头说,他只是遵循上头的命令。
上头的命令?岑远道是出卖吕介的人,谁是吕党, 他都不可能是吕党。谁会下这样的命令?玉无忧愣愣地想。忽然,岑远道的话浮现在他心中。可如果是国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岑远道说, 国师要杀他是因为他。
因为他?难不成, 国师想给他报仇吗?玉无忧突然笑了两声,因为眼下的情况实在太荒谬了。岑远道的话就好像国师对他有情意似的,可国师杀了他父亲和他大哥!谁会这样对自己的爱人?谁会?但与此同时, 他想起了国师那些不可理喻的言行。从前他把那些当成疯言疯语,可现在,换一个角度去想,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国师抓着袖子逼问他是否藏有毒药时的震怒, 国师微笑着威胁他不得去死的狠厉, 国师说他杀不了他时的从容自得, 仿佛猎物终于落入圈套一般的惬意表情。如果说一开始他就预料到他和大哥要杀他,如果说他放任他们这样做的理由不是为了杀掉他们
“总之,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玉无忧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他想起他在梧桐观跟国师分手时, 国师并不愤怒,也不挽留。他以为那是身份尊贵之人的礼仪与教养, 可现在,那看起来就像他已经笃定玉无忧将不得不回到他身边。
不,不不,不不不。
不能这样,不能是这样。
然而,当国师不久后来到玉府时,玉无忧心中的某个地方开始崩塌。
国师的神情看起来有一丝紧张,但当他看见玉无忧的表情时,那丝紧张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叹了口气,惋惜地说:“看来,你知道了。那家伙真是多嘴。”说着,他随意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皱眉道:“你屋里就没有别的茶了?已死之人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他放下茶,坐在软榻上,从容地望着玉无忧:“你知道了多少?”
“这重要吗?”
“嗯反正你早晚也会知道的。”国师有些苦恼地说,“但我没想让你现在就知道,你不是生病了吗?不过,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碍,看来你比我想象得要坚强。”
他稍微变换了一下坐姿,从靠在软榻上变成直坐。
“但是,知道这些对你而言又有什么用?人已经死了,你也不会更恨我了。”他哂笑一声,眼角熟悉地向上扬起,那是个看起来十分愉悦的表情,让人误以为他容易亲近,却不知道这是他迷惑猎物的姿态。
“我听说他掐了你?”国师站起身,走过来,仔细瞧着玉无忧的脖子,“真是个疯子。那些没用的家伙,居然让他跑到了你这来。”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意。
“是你说他是吕党的?”
“他本来就是吕党。”
“你留着他,用处更大。”
国师讶异地看着他:“无忧,你是在为我着想吗?什么时候你也会操心这些事了?我留着他当然不错,可我怎么知道下次他不会像捅吕介一样捅我一刀呢?那种人不值得重用,还是除掉比较省心。”
“那你过来干什么?”
“看看你死了没有。”
“你可以随意出宫吗?”
国师嗤笑一声:“只要我想,我就能出来。”
“看来我想错了。”玉无忧说,“岑远道说,你是因为我才报复他。”
“他那样说了?”国师稍稍抬起头,身子向后倾斜了一些,“看来他不仅多嘴,脑子也有问题。不论他有没有伤害你,我都会杀了他。”
“那我父亲呢?”
“那是他咎由自取。”国师冷笑一声,“他跟吕介走太近了。”
“如果我当时向你求情,你会放过他吗?”
“你父亲这人百折不回,就算你替他求情,他也不会领你的情。”国师惋惜道,“我本来想过让他活着,可惜。”
“那我大哥——”
“无忧,不要再执着于死去的人了。”国师怜悯地望着他,“要是他们活着,你可就不是现在的处境了。这座宅邸的每一个人都会唾弃你,那是你想要的吗?再说,他们对你有什么恩情?给你一口饭一张床,就算养育之恩了?你该学会怨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对你那样疏忽,你也不会被岑远道弄断腿,甚至惹来杀身之祸。”
已经很清楚了。玉无忧想。他有些恍惚,因为这一切真的太荒唐了。
“难不成你杀了他们,还是为我好吗?”
国师笑了起来:“你居然能想到这上面来,真让我吃惊。”
“你”玉无忧颤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无忧,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对你?”国师叹息道,“现在不是很好吗?你成了玉家的主人,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也再也没有人会逼迫你离开了。”
“那你就杀了他们,那你就杀了他们!”玉无忧望着他,愤怒地喊道。他颤抖着,慢慢弯下身,捂住脸,发出一阵阵哀鸣。国师轻轻拍着他的背,表情十分温柔。
“哎,我其实是骗你的。”他低声笑道,“我可不像你那么喜欢为别人着想,我杀了他们只是因为他们碍我的眼罢了。所以你不必愧疚,继续怨恨我吧。当然,你要是愿意那样理解就更好了,我也希望你好受一些。”
“畜生畜生”玉无忧嘶喊道,“走开走!”
“看来你今晚又要失眠了。”国师叹了口气,“我就说,知道这些对你毫无用处。”
他摸了下玉无忧的脑袋,但手被打开了。国师笑了笑,离开了。
玉无忧抓起枕头,狠狠砸到地上。他用力打着棉被,痛哭流涕。然后,他开始狠狠往床上撞自己的头。这是一场噩梦。他害死了父亲,害死了大哥,害死了所有人!因为他,因为他!不管怎样,如果他不认识国师玉家不会遭受这样的耻辱!至少父亲和大哥不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因为他,因为他!
可是,他杀不了国师。
玉无忧睁着眼,直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不,他想,这不可能是爱,这是恨。国师在报复他,没错,他在报复他。只要他还活着,那家伙就会不断地折磨玉家人,因为他知道对他来说,他们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他行事如此张扬无忌,不久他所做的丑事就会全部败露,母亲不会忍受这一切的,以她的性子
玉无忧打了个寒颤。他好像站在了一盘死局上,怎么走都没有生路。国师的手牢牢压在他头顶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他所看到的惨淡的未来中,他必将一个个地失去自己所爱之人。
要怎样国师才能放过他们?要怎样他们才能逃离这深渊?
即使他死,也忽然,玉无忧愣住了。
如果他自杀,国师就会折磨母亲和无虞。可如果他们在他之前死了呢?
假死药。对,假死药。药在哪儿?庄夫人那。他起身,赤脚冲出去。庄夫人看到他,大惊失色。假死药。玉无忧眼睛中闪着亮光。他看到它了。他倒出它,一口吞下。娘,他说,娘,你们没准可以活下来了,只要我死了,只要你们都死了。
他很兴奋,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光,手颤抖得像筛子。庄夫人惊恐地望着他,哭喊着叫人来。
不,娘,不要叫人。玉无忧想抓住她,可手不听使唤,他浑身颤抖,心中有股异乎寻常的快乐。嗬,嗬。他开始气喘吁吁,眼前金星四冒,他跪下来,紧紧抓着衣服,假死药,他想,活命药。他倒了下去,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在他感到无比快乐的瞬间,所有意识突然坠入一片黑暗,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天后。
因皇帝得了怪病,天下名医云集娄京。其中一人,高而瘦,手过膝,样貌奇特,医术高超,颇有道行,特延入逸仙馆。此人姓慕,名永年,曾蒙国师召见,众皆以为为掌院之选。
十二天后,夜半,二黑袍人入玉府,二人身量皆高,其中一人手奇长。
二十天后。
庄夫人坐在玉无忧床边,国师站在她侧后方,望着床上的人。
玉无忧已经昏迷了整整二十天。
“你如愿了。”庄夫人说,“他不会再醒来了。”
“他没死。”
“没死?”庄夫人凄惨地笑了一声。她已经知道了玉无忧和国师的关系,尽管惊世骇俗,可她现在已经无力去愤怒了,她甚至无法对玉无忧感到一丝责备。相反,她心中满是悲凉。难怪无忧说能求得国师放过他们,不用想也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一个儿子,现在,她马上就要失去第二个了。
“那是假死药。”国师脸色阴沉,“那个道士说他不会死。”
“他也说了,那药方是错的。”庄夫人悲哀道,“我倒情愿他死了,这样他就不必再受你的折磨。”
“我说了他不会死。”
“国师大人莫非以为自己真是神明,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吗?”庄夫人挖苦道,“就算无忧醒了,你觉得,他不会再求死吗?他不会醒过来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怎么会再醒过来?”
“他会醒的。”国师执着地说,“他会的。”
玉无忧的确醒了,在两个月后。然而,他的记忆出了问题。他忘记了这一年多发生的所有事情,只留下了对国师刻骨的恨意。庄夫人向国师提出:不要再让他想起那些事了,就让他怀着恨意活下去吧。至少,那样他能活下去。
国师同意了。
“我本就不在乎他对我有什么感情,只要他活着就行。”
“是吗。”庄夫人嘲讽地笑了一声。回家的路上,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杀了无忧,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国师感受到她的痛苦。可是,她怎么能杀死自己的孩子?如果她杀了无忧,她也就必须杀了无虞,她怎么能做到?就这样吧,她绝望地想,让无忧和无虞活下去吧。
那时候,她已经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即,有朝一日她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到时候,她必会付出比现在更为惨重的代价。
第073章 风雨欲来(一)
“砰!”
汪叔惊愕地望着闯进来的玉无虞, 还没开口就一把被他揪住。
“为什么骗我?”玉无虞愤怒地叫道。
“三公子,您在说什——”
“娘没有杀嫂嫂,是国师, 是国师杀了她!”
汪叔愣住了, 赶紧去关门:“三公子, 您在说什么?这种话不能乱说”却被君稚挤进门来, 紧接着,卞三秋和秦镇邪也进来了。玉无虞一把拉过秦镇邪,红着眼道:“嫂嫂的鬼魂就在他身上, 是她说国师杀了她,我亲耳听到的!”
汪叔大骇:“夫人的鬼魂?夫人死了?”
“她早就死了!”玉无虞悲愤地叫道, “你为什么骗我?你和娘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三公子, 你冷静些。”卞三秋关上门, 拿出一面镜子,玉无虞和汪叔看见镜子的人,不禁都愣住了。
镜子里面, 正是安乐公主。
“我相信,没有人比公主殿下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了。”卞三秋镇定地问,“殿下, 究竟是谁杀了你?”
镜中, 安乐公主恨恨道:“国师, 是国师杀了我。”
“嫂嫂!”玉无虞丢开秦镇邪, 扑到镜前,热泪盈眶,“嫂嫂,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是我。”安乐冷冷望向汪叔,“汪叔, 你还认得我吗?”
“夫、夫人。”汪叔倒退几步,不敢置信地望着镜子里的人,颤巍巍道,“您怎么会在镜子里?您不是躺在床上吗?”
“那是嫂嫂的尸体!是国师杀了她——玉无忧知道吗?他知道吗?”
“侯爷怎么可能知道?老夫人告诉他夫人是意外碰到了头”
玉无虞骤然拔高了声调:“娘那么说?为什么?”
“我不知道。”汪叔惶然无措道。他畏惧地望着安乐公主,缩着肩膀站着。安乐冷笑一声:“她跟国师是一伙的,玉无忧也跟他是一伙的。”
“绝不可能!”汪叔激动道,“夫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老夫人和侯爷绝不可能跟国师合谋”
安乐愤怒地说:“这还能有什么误会?我亲眼看到她如何替国师遮掩!”
“老夫人肯定是被国师威胁了,她不是心甘情愿帮国师的,她一直对您心存愧疚,您出事后没多久,老夫人也,也”
“一派胡言。我要把这一切告诉皇兄,我一定要让你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求求您不要!”汪叔突然跪下,涕泪滂沱,“您这样,侯爷和三公子都会被处死的!就算您怨恨侯爷和老夫人,可三公子是无辜的。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请您等侯爷回来,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侯爷是不可能和国师合谋的,他绝对不知道您真正的死因。”
“汪叔。”玉无虞悲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替玉无忧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侯爷更恨国师了,他是为了玉家才忍辱负重至今”
“汪叔,不要再替他狡辩了!什么忍辱负重,他就是贪生怕死——”
“三公子。”汪叔抬起头,震怒地说,“您不能那样说侯爷。为了让您活下来,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付出什么了?他从来没有反抗过。”
“侯爷并非没有反抗过,相反,他什么方法都用过了。是国师太强大了。”汪叔悲哀道,“夫人,就算您告诉太子殿下一切,遭罪的也只有玉家。没人能扳倒国师,甚至连杀都杀不死他三公子,您总是气愤于侯爷的软弱,可您哪里知道他曾刺杀过国师?他把国师的脖子捅了个对穿,可结果呢,您能在国师的脖子上看到一丝痕迹吗?”
“什么?”君稚惊骇地叫了一声。安乐那冷酷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缝。
“不可能。”她喃喃,“他怎么有胆量杀了那个人?”
“侯爷失败了。”汪叔万分悲苦地喊道,“国师不是人啊,他是神,人怎么能跟神明对抗?所以侯爷选择了死亡,他服毒自尽了,可他没死成,国师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他不能死,因为您和老夫人还活着。您知道老夫人临走前说了什么吗?她说她错了,她应该杀了你们,然后自尽,她说根本没有活下来的方法,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出路。可我觉得,人还是活着好啊,我还盼着三公子您成家立业呢。明明这几年家里越来越好了,怎么突然就成现在这样了?我不希望您跟侯爷死啊”
汪叔涕泗横流,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那苍老的呼唤一声声捶打在众人的心房上。
“造孽呀,造孽呀,我就希望你们能活着,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黄昏,申王从仙宇登极宫回来了。申劲发瞧他面有喜色,问:“成了?”
“成了!”申王长出一口气,大笑道,“太子殿下对咱们送上来的东西爱不释手,答应在同天节上赐下封号。咱们不用跟连国打仗了!对了,劲发,赠我宝剑的那个道士居然是国师故友。多亏那把宝剑,国师在太子殿下为咱们说了许多好话。我这礼物真是选对了。”
申劲发心生疑虑:“父王,您遇到那道士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申王略一思索,犹豫道:“大约三十多年前吧。”
“当今国师也不过三十几岁,他怎么会认识那道士呢?”
“兴许是他小时候见过那道人吧。”
“一个垂髫小儿,记性竟会如此之好吗?”
“没准那道士后来回连国了。”
“您不是说,他往西边去了吗?”
申王有些不耐烦:“他往西边去后再往东边走了呗。”
“您不是说,那道士已是垂暮之年,往西边去恐怕凶多吉少吗?”
“他是道士,又不是一般人。”
“道士也是人,更何况他要去的地方可是北杈子山!您真觉得他能活着从北杈子山下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申王不快道,“难道你觉得国师不认识那道人?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那道人的剑,甚至还知道那把剑上原本系着红穗。”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想必是国师小时候见过他。”申王训斥道,“大事已成,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申劲发不甘地问:“父王,您真甘心做连国的属国?”
“做属国有什么不好?我们每年只要交些金子皮毛,再就是新王登基时告知连国,其他还和以前一样。”
申劲发悲怆道:“可从此以后,咱们就是臣了!”
“寡人用的还是王印,怎么就是臣了?”申王怒斥道,“今天本是大喜之日,你却在这里败我兴致!你就是想打仗,存心找连国的绊子!你出去,寡人今天不想见你!”
申劲发被轰了出去。他心中窝憋得很,扭头就去了胡姬肆。正当他在美人怀中痛浇闷酒时,玉无忧的马车终于抵达了玉府大门。车夫跳下车,摆好脚凳,却半天不见玉无忧下来。他不禁奇怪地喊了一声:“侯爷,到了。”
帘子掀开了。尽管已经见过这张脸,马车夫还是吓了一跳。他胆战心惊地问:“侯爷,您没事吧?”
“没事。”玉无忧下了车,脚步轻得像一粒尘埃。他的脸一向没有血色,可也没有枯槁到如今的地步,或许是因为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连那双温润的眼睛都丧失了全部色彩。他轻飘飘地向府内走去,暗淡的浅灰色袍子一瞬被大门吞噬。
门后,站着汪叔,还有玉无虞,还有秦镇邪,还有君稚和卞三秋。所有人都等在那,可玉无忧没有丝毫惊讶。他只是木然地看了他们一眼,问:“什么事。”
“侯爷”汪叔刚喊了一声,玉无忧便说:“去我屋子里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上前走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又惊又疑。玉无忧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进门后,玉无忧仔细关好门窗,随后,他请众人上座。君稚忍不住问:“侯爷,您要干什么?”
“我要拜托你们一件事。”玉无忧说,“带无虞走吧,现在就走。”
“侯爷!”汪叔惊起,“您要干什么?您难道又要刺杀国师吗?”
玉无忧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似在奇怪他怎会在卞三秋等人面前说出这件事。汪叔急道:“您忘了上次的结果吗?您不可能杀死国师的”
“我知道。”玉无忧说,“所以我要你们带走无虞。这件事迫在眉睫,因为国师要我带你们入宫,在同天节给上表演法术。”
君稚大讶:“国师要我们入宫?”
“我不会带你们去。”玉无忧说,“卞家是山南望族,不该受此耻辱。事后国师必会追究,所以请你们立刻带走无虞吧。虽然宅邸外面有人监视——”
“你要干什么?”玉无虞打断道,他激动地望着玉无忧,上前道,“你想刺杀国师是不是?我已经知道了。你刺杀过国师!”
玉无忧脸上的惊讶稍稍扩大了一些,就像一条波纹在水面上荡开,然而,那也只是一条波纹。他责怪地看了汪叔一眼,平淡道:“我杀不了他。”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做我早就该做的事。”
“难道,你想死吗?”
玉无忧一愣,他那死水般的表情破裂了,眼中涌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顺着那道早已消逝、朝思暮想的声音望去,终于看到了端着镜子的卞三秋,和镜子里的蓬头乱发、面容消瘦的女人。
“别死了。”安乐说,“你得向我谢罪啊。”
第074章 风雨欲来(二)
玉无忧怔怔地望着镜子, 不敢置信地朝前挪动几步,却又停下,只痴望着。终于, 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像生怕惊碎镜中的幻影。
“安乐殿下, 是你吗?你还活着?”
“公主殿下已经死了, 但国师把她的灵魂困在了身体里。”卞三秋解释说,“机缘巧合下殿下到了镇邪身上,我又把她引到了这面镜子里。”
玉无忧呆望着镜子里的妻子, 伸出手似想触摸。安乐嫌恶道:“别碰我。”
玉无忧的手猛一哆嗦,抽了回去。他垂下头, 脸色灰败。
安乐冷冷地盯着他, 说:“是国师杀了我。你要是还有点良心, 就带我进宫,让我去见皇兄。”
玉无忧一震:“国师?”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身体一瞬间佝偻了。“是他他能干出这种事”玉无忧喃喃着, 神情凄楚悲苦。他往回走了几步,转身道:“你们杀得了国师吗?我不相信能用刑罚杀死他。万一失败”他苦笑一声,继续说:“我怕你们会步我的后尘。”
“那就杀了他。”安乐说。
众人被她话语中的决然惊到了。君稚拍掌道:“好!要是刑罚杀不了他, 我来杀!”
玉无忧摇头说:“刀剑伤不了他。”
“侯爷, 你忘了我们是道士吗?”君稚激动地说, “国师会法术, 我们也会法术。刀剑伤不了他,少庄主的火符总能烧死他。只要那灵器不在他手上!”
“灵器?”
“就是国师手上那枚戒指。”秦镇邪说,“我看见他用那枚戒指抓走了那红煞。”
“我们兵分两路吧!”君稚继续说, “少庄主带着公主和侯爷你去见太子殿下,我和老秦去找那红煞。那女鬼睚眦必报, 只要我们救她出来,她肯定会杀了国师!”
玉无忧的眼睛稍亮了一些:“那红煞会帮你们?”
秦镇邪说:“是她求我救她的,我想她还不至于恩将仇报。侯爷,您今天有见到国师吗?他手上是否戴着戒指?”
“今天,申王来献剑,太子殿下把剑赐给了国师”玉无忧细细回想,眼睛一亮,“没有。他手上没有戒指!”
“太好了!”君稚喜悦地叫道,“这下咱们的把握更大了!那戒指肯定被他用来关那红煞了,看来他也杀不死她!”
卞三秋问:“侯爷,你能猜到国师会把那红煞关在哪儿吗?”
“天命司,国师的住所。”玉无忧毫不犹豫地说,“那是整个皇宫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国师从不让外人进去。而且,那里藏着很多东西。我虽然经常出入天命司”
安乐冷飕飕地说:“经常出入。”
屋子里沉默了一瞬,玉无忧硬着头皮说:“但是那里的许多房间我也没有进去过。我能感觉到,那里面藏着很多秘密。不知道公主殿下是否记得,你有一次在天命司晕倒了”
“我当然记得!”安乐高声道,“我在那看到了一条大虫,你却说那是幻觉。”
“是国师威胁我那样做的,我根本不想帮他。如果不是我前几年生了一场病,忘记了很多事,我绝不会答应跟他合作,也绝不会将殿下牵扯其中”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安乐压着火气说,“我不想听你给自己找借口。”
玉无忧愣住了,他苦笑一声,说:“的确,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了。总之,那天我没能进去那个房间,我赶过去时国师已经把你带了出来。我鲜少看见他那么生气,我甚至觉得,假如闯进来的不是公主殿下你,他一定会杀掉对方。之后我曾偷偷去过那个屋子,虽然进不去,但我听到里面有响动。那里面一定有东西。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
他面对镜子站好,跪下,磕头。
“启禀殿下,臣有罪,陛下所服丹药,并非臣所炼。”
众人大惊失色。安乐急声追问:“你说什么?”
“当年,陛下重病之时,太子殿下召我入宫,令我必须治好陛下。然而,陛下的病十分奇怪,我虽然想尽方法,却还是束手无策。这个时候,国师找到了我。他给了我一种丹药,说这能救陛下的命。我自然不信,但陛下服用这种丹药后,居然真的苏醒了。我动摇了。”
“假如我还记得国师之前到底干了什么,我绝不会接受他的提议,假装自己炼出了神药。我当时顶多只想到那药八成有问题,国师这样做是想东窗事发的时候让我做替死鬼。我观察到陛下服用丹药后虽然能振作一阵,但很快就会恢复原状,甚至病情加重,如此,就必须用更多的药。我越来越怀疑这种药,于是试图搞清楚它的药方”
“但任凭我用尽方法,却始终猜不全这药的配方。”玉无忧脸色苍白,“最终,我偷偷吃了一颗——我吃到了一根头发。”
房间内鸦雀无声,众人睁大眼睛望着玉无忧。恐怖无声地蔓延,安乐直直地瞪着玉无忧,好一会才艰难地问:“你确定?”
“我确定。”
“那你为何不告诉皇兄!”
“因为我怕连累玉家。”玉无忧痛苦地说,“而且,你也需要吃这种丹药。”
安乐脸色煞白。她捂着嘴后退了几步,突然从镜子里消失了。屋子里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玉无忧失魂落魄地望着地面。好一会,君稚才打破了沉寂。
“难,难道那些丹药是用人炼的吗?侯爷你这还有那种丹药?”
“我本来藏了一些药,但被国师发现了,之后,他便直接把药送到长寿殿了。”玉无忧黯然道,“我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偷偷找过国师把药放在哪,但奇怪的是,只要我一有动静,他就会马上发现。那感觉就像他在我身上安了一只眼睛”
卞三秋突然在玉无忧身上贴了一张符纸,玉无忧疑惑地望着他。卞三秋解释道:“我怕他在您身上施了法术,不过这符既然完好无损,想来侯爷现在是安全的。”说着,他又迅速把符揭下来了。
“原来如此,谢谢少庄主。”玉无忧说,“虽然我在天命司没找到什么,但我能给你们画出天命司的地图。汪叔,你这有纸笔吗?”
“当然有。”汪叔忙摆好纸笔。玉无忧边画边说:“天命司在长寿殿东北方,长寿殿在东宫西面,东宫是举办寿宴之地。至于国师的住所在这。”他在天命司西北角画了个圆圈,又在纸张空白处画了间五进五出的院子。
“国师住在第二进院子,公主殿下晕倒的院子在第三进,最后两进院子我从没有进去过。我猜,国师就把丹药藏在那里。”玉无忧圈出后三进院子,“那红煞也很可能被关在这里。如果你们能进天命司,一定要好好查查这三进院子。我希望你们能把他藏着的东西都翻出来,让他再也无法翻身。”
“好。”君稚信誓旦旦地说,“我们肯定把他那翻个底朝天!”
“好。”玉无忧笑了笑,对汪叔道,“汪叔,同天节那天晚上,你就带无虞走吧。”
“为什么?”玉无虞急道,“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你不能去。”玉无忧平静地说,“不论结果如何,我欺瞒陛下,害死公主是事实,哪怕我揭发国师,也死罪难逃。所以,你必须离开。国师在玉府周围安插了眼线,假如你们提前离开,他很可能察觉异样,因此你们最好在同天节当天走。卞公子,烦请您给舍弟画一些符纸护身”
“我不走!”玉无虞着急地喊道,“凭什么就我一个人走?我也能帮上忙!我也要杀国师!”
“无虞,你以为这是儿戏吗?”玉无忧严厉地说,“万一失败,我们都会死。到时候,谁来给卞家报信?再说,你以什么名义去?国师没有要我带你也进宫!”
“难道我就什么也不干吗?”
“你本来就不需要做什么。无虞,你只要活下去就好,求你了。”玉无忧乞求道,“我不能让你死。我已经够对不起父亲、母亲和大哥了,要是连你都死了,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
汪叔也劝道:“三公子,您就跟我走吧。玉家不能绝后啊。”
玉无虞咬牙瞪着玉无忧,后者毫不退让地望着他,说:“无虞,你必须要活下来。这样就算我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玉无虞的眼眶渐渐红了,好一会,他终于低下头,不甘地低声道:“该死。”
玉无忧见他服软,便对汪叔认真地叮嘱道:“你一定要把无虞送出去。”
“侯爷放心。老仆就是死,也要把三公子送出娄京!”
“好。”玉无忧感激地说,“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有报仇的机会,少庄主、君公子、秦公子,玉某在此谢过你们。若有来世,我就算当牛作马也要报答你们。”
“哥!”玉无虞哭叫道,“你还没死呢!”
玉无忧愣了一下,欣慰地笑了。他温柔地说:“别伤心,无虞,我很久以前就想死了。现在我终于能达成夙愿,你当为我高兴啊。”
第075章 天命司(一)
同天节当日, 晴空万里。一大早,载着达官贵人和各方使臣的马车便从张灯结彩的娄京城绵延不绝地流向仙宇登极宫。巍峨的金色宫门下人马如云,服光如霞, 所谓九天阖闾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便是这般景象。
玉家的马车就在这浩大的队伍之中。卞三秋正将赶制的符纸递给君稚, 玉无忧则一再重复进宫的路线:“等会马车会在东玄门停下,进门往北有座金顶大殿,那就是东宫, 从东宫后面出去,往西走, 就是天命司, 天命司中, 有栋绿瓦朱墙的屋子,门前立着两尊麒麟,那就是国师住的地方。这是两套侍卫的衣服, 你们等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换上。”
君稚小声重复,紧张严肃地记忆着。卞三秋将一张符递给秦镇邪,说:“这是清心符。虽然你这两天晚上没出去梦游了, 但天命司既然有死人, 恐怕是个阴气深重的地方, 我担心你会再次被阴气夺了神志。”
“谢谢卞兄。”秦镇邪感激道。
君稚纳闷道:“真是奇怪, 老秦身上的阴气虽然比以前更重了,可额头上那青疤却不见了,而且晚上也睡得好端端的, 害得我跟少庄主这几天白白熬夜。”
秦镇邪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兴许那红煞知道原因。”
卞三秋皱眉道:“你不要太相信它。”
秦镇邪点头:“我知道。”
马车停下了, 众人告别之后分道扬镳。玉无忧望着秦镇邪和君稚消失在人流中,眼含忧虑。卞三秋见状道:“侯爷不用太过担心,不管天命司里有什么,他们应当不会有性命之虞。”
“为什么?”
“我那义弟,有神仙保佑。”卞三秋心情复杂地说,“这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若按我所学,我那义弟别说神仙保佑,不堕为厉鬼就是幸事”
君稚和秦镇邪到无人处换了衣服,绕过东宫,从后门出去,顿觉清静。此处高墙林立,阒无一人,颇为阴森。两人走出没多远,便远远瞧见一队巡逻的士兵,二人忙躲起来,又看见一队士兵走过,避让数回,君稚忍不住道:“今天不是同天节吗?怎么这里的守卫比东宫还森严?”
秦镇邪低声道:“说明这肯定有东西。”
两人又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一扇大门,上面赫然挂着“天命司”的牌匾,门前站有两个卫士,身壮如牛,面黑似铁,令人望而生畏。
两人躲在一旁细细观察,那两个守卫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君稚焦急地说:“这两家伙怎么老不走?他们不去茅房吗?”
“或许我们可以翻墙。”秦镇邪望望头顶近两丈高的墙壁,退后数丈,疾冲向墙,连蹬数次,飞一般冲到了墙头。
“厉害!”君稚夸道。
“我拉你上来。”
“不用。”君稚抽出长剑,得意地说,“我也有办法。无敌,飞!”只见长剑一飞冲天,差点把君稚甩出去,不过他还是有惊无险地过了墙。秦镇邪跳下墙,好奇地问:“这是御剑术?”
“哪里哪里,御剑术早就失传了。”君稚嘿嘿一笑,“我这是自创的,叫冲天剑。”
“君兄厉害。”
“我要哪天能踩着剑飞起来,那才是真厉害呢。不说了,咱们赶紧找找国师住哪吧。”
天命司内道路复杂,房屋也十分相似,两人走了好一会也没看见绿瓦红墙,不免有些着急。秦镇邪索性找了棵柏树爬上去,天命司内景象立刻一览无遗。没一会,他就找到了那座房子。
“我们走偏了。”他跳下树,有点懊恼地说。两人急步朝正确的方向跑去,拐角忽然走出一个宫人,秦镇邪赶紧停下,君稚却没能及时停住,他撞到了秦镇邪身上,连带着撞到了那个宫人。糟糕!君稚心中大叫不好,却见秦镇邪眼疾手快打晕了那宫人,然后把人拖到了灌木丛里。
君稚目瞪口呆,夸道:“妙啊。”
“赶紧走。”秦镇邪低声说,“他没过多久就会被发现的。”
两人快步离开,幸好,他们后来没再遇上人。秦镇邪觉得奇怪,即使今天是同天节,天命司内的人也实在太少了。终于,君稚看到了那两尊麒麟,他大喜道:“咱们到了!”
门锁了,两人如法炮制翻过墙,便见一雕花照壁,绕过去,就是一间大院子,屋子都窗门紧闭,廊下五步一香,十步一灯,灯上画着人面,月眼笑唇,栩栩如生,君稚感到一阵恶寒,骂道:“这国师好好的灯笼不挂,挂这些鬼东西!”
两人一踏上长廊,便有一股浓香忽然扑来,熏得人脑袋发晕。秦镇邪道:“快走!”两人赶紧跑过走廊,一入第二进院子,那异香便悉数退去。即便如此,两人仍感到头晕目眩,手脚发软,好一会才缓过来。
“那到底是什么?”君稚忍不住向后张望,“侯爷没说院子里有这东西啊?”
“也许侯爷没闻到过。”秦镇邪捂着鼻子,皱眉道,“这里古怪得很,咱们接下来得更加小心。”
第二间院子几乎比前面的院子大一倍。院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馨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两人捂住口鼻,小心翼翼从花草中走过,却没有任何异常。君稚纳闷道:“这些花居然没问题?”
“或许是因为这是国师住的院子吧。”秦镇邪推了推正屋紧闭的大门,又看看旁边小门,所有出口都锁上了,两人只得又翻墙。君稚嘀咕道:“他属梯子的吗?这么多墙!”
墙内景象与前一间院子迥然不同。只见院中竖着一大堆怪石,巉岩错落,黑洞森森,两条抄手游廊下密密麻麻地摆着瓦罐,一股淡淡的腥臭从中散出。君稚掩鼻道:“这又是什么?真是难闻!老秦,咱们快些过去。”
他抬脚就走,忽然廊下簌簌,最初像是树声,继而如骤雨,最后竟像有千只手捶打着地板,两人在走廊上几乎站不稳。君稚惊骇大叫:“怎么回事?”
“下面有东西。”秦镇邪刚说完,廊下瓦罐突然破碎,一条细细的黑蛇如箭射出,咬向二人。君稚挥剑斩断那条蛇,大喊道:“下面都是蛇,快跑!”
已经晚了,堂下碎响纷纷,那些蛇全都钻了出来!
“什么声音?”
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红衣女抬起头,侧耳倾听。她蜷伏在地,双手被金戒紧紧箍在腰间,周遭肌肤已经尽数裂开。她稍一动弹,金戒便猛一收缩,红衣女闷哼一声,额头上冷汗粼粼。忽然,她旁边冷不防传来一个哈欠。
“女娃娃,你就别瞎折腾了。你一个鬼跟灵器较什么劲?”
原来,墙角里还坐着一个矮墩墩的老头。他耷拉着眼,两条一高一低的眉毛几乎把眼睛压没了。此人正是秦镇邪一直在找的百病消。
“你要不帮忙就闭嘴!”红衣女直起身,一道道血红的煞气从她身上涌出,用力撑着那金环,可那金戒纹丝不动。
“老夫想帮也帮不了啊,这可是灵器。”百病消无奈道,“要换个灵器,你没准有法,可这灵器有雷霆之力,雷是世间至阳至刚之物,最克你们这些阴物。你对上它,顶多发挥五成功力。”
“该死!”红衣女骂道,“那家伙怎么会有这种宝贝?”
“就是说啊,这可是灵器。如今世上还能找到几件灵器?”
红衣女不听,继续挣扎。老头劝道:“你省省力气吧。他既然没有杀你,说明还有别的打算,你到时候见机行事岂不更好?”
“老娘才不会听他的!老头,你怎么会被他抓来?”
“老夫想进天命司看看,可惜技艺不精,让他发现了。”
“你进来干什么?”
“找我师兄。”百病消说,“我收到他的信,说他在天命司,要我救他。”
“那他人呢?”
“没找到。”百病消叹道,“我师兄叫人把信送到师傅那儿去了,可师傅十几年前就死了,思幽谷里一个人都没有。那送信的自然进不去,只能把信放在山下一个樵夫家里,得亏我今年回去给师傅扫墓,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那信呢。”
“那你过来干什么?没准他已经死了。”
“总归他是我师兄,能救还是要救的。”百病消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唉声叹气道,“不过,他这回真是把我害惨了。师兄啊师兄啊,我小时候老闯祸,让你背锅,你现在就来报复我了?你怎么不在信里说清楚天命司这么危险?”
红衣女忽然停止挣扎,说:“外面有声音,有人来了。”
“是国师?”百病消赶紧把自己老早就解下的绳子缠在手上。
“不是。”红衣女弯下头,贴在地上仔细听着,“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乱得很。”
“难道有人打进来了?咱们有机会出去了?”百病消忙扯开绳子,跑到门口仔细听着。红衣女恨恨道:“你就不能把门砸开?”
“你以为老夫没试过?这上面下了咒,普通人根本撞不开。”
“你不是那什么思幽谷的弟子吗?这点本事都没有?”
“粗鲁。思幽谷是观天命的地方,怎么能教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学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能救命吗?”
“难说。”百病消贴着门,仔细听着。忽然,他凑近门缝一顿猛嗅。红衣女奇怪道:“你干嘛呢?”
“有味道。”百病消深吸一口,说,“糊味。前头起火了?”
第三进院子里,一只火凤口喷烈火,地上烂焦无数,群蛇纷纷逃避,钻入假山中。君稚见状,得意道:“蛇就得用火烧。”火凤逡巡院中,昂首傲视,似乎也十分得意。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黑影自假山中蹿出,一口咬断了火凤的咽喉!瞬间,火凤羽凋魂断,那黑影缓缓抬头,竟是一条硕大无比的黑蟒!众小蛇如潮涌出,簇拥在黑蟒周围,向秦镇邪和君稚嘶嘶吐信。黑蟒昂首,猩红的眼珠盯住了二人。
第076章 天命司(二)
“无敌, 剑雨!”
无敌剑幻化成数十小剑,如雨落下,将小蛇钉死。然而, 大蛇转瞬即至, 所过之处, 小剑纷纷倒下。君稚急念口诀, 小剑腾空而起,射向大蛇,无奈那大蛇鳞甲奇厚, 蛇皮奇滑,小剑根本伤不了它。
秦镇邪扔出火符, 火凤才出, 便被大蛇一尾巴拍死在地。那巨蛇张嘴咬向秦镇邪, 后者险险躲过,只听轰隆一声,巨蛇撞在了旁屋上, 顿时,门窗破碎,扬尘如雨, 二人不禁胆寒。倘若被撞到的是人, 只怕已经成了肉泥了。
院中大门紧闭, 两人想翻墙又找不到机会。那巨蛇虽然身躯肥大, 却十分灵活,两人根本无法靠近院墙,只能在院子里不断跟它兜圈子。这期间还有许多小蛇不时从地上蹿出, 真令人防不胜防。火符没一会就用完了,两人越发难以支撑。君稚心急如焚, 骂道:“它身上就没个软点的地方吗!”
他举剑刺向巨蛇,却只在它身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巨蛇大怒,摇头甩尾,院内尘土四溅,石块乱飞。君稚忙喊道:“无敌,飞!”他灵机一动,扭剑朝秦镇邪冲去,大喊道:“老秦,拉住我!”
秦镇邪砍断一条小蛇,伸手抓住君稚。无敌颤巍巍地向上窜了一下,就直直地坠了下去。君稚急道:“两个人太重了,无敌拉不动!”话音未落,巨蛇再度袭来,两人急忙躲开。君稚大喊:“怎么办?鳞片太硬了——”他一愣,喊道:“无敌,飞!”
无敌再度腾空,直直朝巨蛇飞去。君稚在蛇头落下,举剑向蛇眼刺去,不料脚下一滑掉了下去。眼看他就要落入蛇口,秦镇邪猛撞过来,抱着蛇头摔到了一边。巨蛇痛吼,狂乱地将秦镇邪甩了出去。秦镇邪摔到了屋顶上。地上,巨蛇翻腾不休,尾巴乱扫。君稚惊道:“它怎么了?”
“我把匕首插到它眼睛里了。”秦镇邪忍痛喊道,“匕首不够长,君兄,快用剑刺它!”
“好!”君稚提剑奔去,众小蛇似有所觉,纷纷袭来。
秦镇邪喊道:“风符!”
君稚扔出符纸,顿时狂风大作,小蛇纷纷被卷走。君稚冲向巨蛇,后者张开血口,直直咬来,千钧一发之际,无敌化为数十小剑,卡住蛇口。君稚侧身躲过,将其中一把剑插进了巨蛇的眼睛!刹那间,众剑飞来,剑身暴涨,君稚大喝一声,用力将剑刺了进去!
那边,百病消激动地喊道:“有声音!我也听到了!不是国师!到底是谁,竟然敢闯天命司?”
“我知道是谁。”红衣女似乎想起了什么,面有喜色,“肯定是来救我的人。”
“救你?难不成外头的是鬼?”百病消话音未落,屋外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一下子把他震到了地上。
外边,第四进院子门已经塌了,巨蛇倒在碎木中,一动不动。君稚从门板下爬起,捶着腰道:“总算死了。”抬头的瞬间,他愣住了。他面前是一排排又高又长的柜子,密密麻麻,直达屋顶,像蜂巢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秦镇邪赶了过来,看到这些柜子,也十分惊异。
“看来,就是公主看到大虫的地方。”
君稚胆寒道:“所以,那些柜子里都是虫子?”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响动。是从柜子里传来的。下一瞬,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响声灌满了整间屋子,长柜纷纷掉落,雪白的长条物蠕动着,无数凸起抵着布条,紧接着,一只手刺破白布,然后是头。
那些柜子里,都是人。
第五进院中,百病消听得前面响声如撒豆,心生恐怖。片刻,响声渐近,门上忽然现出十几个人影,百病消大为惊怖,掩鼻道:“好重的尸气!”屋外众尸刮擦爬挠,门板格格作响,摇摇欲坠,百病消脸色大变,红衣女却冲上前,狂笑道:“来得正好!”
她一头撞向大门,鲜红的煞气从她身上源源不断涌出,抓住了门外的走尸!
东宫,钟鼓齐鸣,太子入殿,国师紧随其后。殿内众人纷纷站起行礼,申王父子亦在其中。二人所坐位置就在太子旁边,这让申劲发心中稍微好受了些。虽然,他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心中的疑虑。
太子落座,众人亦坐下。申劲发摸着袖口,倍感紧张。太子笑道:“今日乃皇父寿辰,是举国同庆的盛日。皇父身体抱恙,寿宴便由本宫代为主持,让我们先敬陛下一杯!”
众人纷纷应和。太子又道:“今日,不仅众爱卿齐聚宫中,更有许多异国贵客。这之中,申国大王不久前曾向陛下献上寿礼,申王所献之物,十分精美,颇得圣心。其中更有一把宝剑,据说削铁如泥,而且扔进火里也不会变色,丢到水里也不会沉下去,这样的宝贝,本宫闻所未闻,今天特地拿出来与众爱卿共赏。”
太子令人呈上宝剑,又抬来水缸、火盆。众人翘首以待,十分好奇。一位宫人拿起宝剑,扔到火中,申王微笑注目,众人亦十分期待。只见火星扑闪,宝剑不一会就变黑了。申王面露错愕,众人也愣住了。宫人又将剑丢进水中,只听扑通一声,伴随着丝丝白气,宝剑沉了下去,再没有浮起来过。众臣哗然,太子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
“这、这不可能。”申王忙凑到水缸前,只见那剑静静躺在水底,丝毫没有浮起来的迹象。他顿时冷汗涔涔,忙向太子解释:“太子殿下,这把剑确实扔进火里也不会变色,丢到水里也不会沉,那道士向我亲自演示过。这,这”
太子冷冰冰地说:“那么,这剑为什么浮不起来?”
申王慌乱道:“这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肯定有人换了剑。”
“你还敢狡辩?这分明就是假剑!”太子厉呵道,“你竟敢蒙骗本宫和陛下,来人,将申王拿下!”
“殿下息怒!”申劲发急起,奋声辩解,“我们怎敢拿假剑糊弄陛下?当初那道人赠剑时,这把剑确实烧不坏也不会沉!之后父王偶尔拿出来把玩,这把剑也没有任何异样,是以才敢呈给陛下。现在这剑突然出了问题,肯定是因为那道人施在剑上的法术失灵了。我们绝不敢欺瞒殿下!”
申王也道:“是啊,这把剑寡人有二十年没拿出来过了,就算上面的法术失灵了,寡人也不知道。这件事确实是寡人考虑不周,冒犯了殿下,回去后,寡人定会请人打造一把更好的剑——”
“你是说,我那位故人耍了你?”国师冷笑一声,“这把剑是他至爱之物,怎么会随便赠与他人?依我看,恐怕是申王你见猎心喜,把这剑强抢了过来吧?”
申劲发急道:“国师大人请不要血口喷人,我父王绝不是——”
“大胆!”太子怒喝道,“你竟敢辱骂国师?来人啊,将申国众使都拿下!”
顿时,脚声雷动,甲兵像潮水般涌入大殿。申劲发大怒:“我真心求好,殿下却设下黄泉宴!”言罢飞奔上前,直朝太子冲去!国师正要阻拦,忽然左眼一痛,再抬首,太子已被申劲发牢牢控制住。申劲发怒目圆睁,拿匕首抵着太子的脖子吼道:“太子在我手中,谁敢动我申国人!”
瞬间,群臣惊哗,纷纷央求申劲发手下留情。卞三秋惊骇道:“事情怎么突然成了这样?”他怀中传来安乐焦急的叫喊:“快救救皇兄!”玉无忧低声道:“殿下不要出声,我这就过去。”他刚一动作,就被申劲发盯上了。他大喝道:“都不许动,否则我就杀了他!”太子忙道:“都别动,别动!”
玉无忧只得站住。申劲发又说:“让士兵退下!”
“退下,都退下!”
甲兵纷纷退去。太子哀声道:“王子殿下,你冷静些。本宫给你们封号,马上就给。”
申劲发啐道:“谁稀罕那种东西!我们一心求好,你们却暗藏杀心。那剑分明就是真的,是你们把它掉了包,还反过来诬陷我们!”
“我们没有掉包啊!”太子哀叫道,“国师,快救救本宫!”
国师将手从眼睛上拿开,强忍着眼中剧痛说:“王子殿下,我劝你不要冲动。你现在放开殿下,两国尚能和好。”
玉无忧一愣,以他对国师的熟悉,立刻就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
不应该啊,国师并不容易发怒
“呸!你们连国人诡计多端,我才不信!”申劲发抓着太子大步向前,“都让开,让我们出去!”
国师轻轻按着眼睛上缘,不快之色已经溢于言表。玉无忧心中大叫不妙,下一刻,他便看见国师出现在了申劲发身后——的确是“出现”,因为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行动的,甚至都没听到他的木屐声。他伸手钳住申劲发手腕,将匕首刺向他!
第077章 天命司(三)
申劲发偏头闪过, 匕首堪堪擦过脸颊,他手腕剧痛无比,挣扎不得, 情急之下一头磕在国师脑门上, 这才逃脱。此时, 太子已经跑远, 申劲发大叫不好,忙冲申王喊道:“父王,快跑!”却被国师一掌劈中后背, 顿时脊骨如断,剧痛无比, 忍不住跪了下来, 匕首也掉在地上。
国师捡起匕首向申劲发刺去, 却被一把雪白的长剑挑开。申王握着湿漉漉的剑,大喝一声砍来。国师冷冷道:“找死!”
“父王,儿臣来帮你——”申劲发话音未落, 便见匕首划破了申王脖颈。鲜血溅了国师满身,他握着匕首,冷冷站在那, 眼中满是厌恶。
就在这时, 甲兵涌进大殿。申国众臣亦抽出怀中刀刃, 站在申劲发身后。太子站在众甲兵前, 怒吼道:“给我杀了他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国师脸色骤变,转身便走。申劲发趁众人惊愕之际, 忙喊道:“还愣着干什么?随我冲出去!”申国众臣一拥而上,登时, 大殿内杀声四起,群臣纷纷奔逃。混乱中,太子却领着一队甲兵急匆匆离开了。安乐急声道:“快追上他!”
天命司,众尸涌出,阴气滔天。刹那间,秦镇邪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开始涌动,急躁地想要冲出这具身体,下一瞬,那些尸体忽然愣住了,它们退却几步,竟然争先恐后地向后院逃去。君稚目瞪口呆,惊骇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秦镇邪拿出清心符,瞬间符纸便化为灰烬。君稚大骇,急道:“老秦,你怎么了?”
“不知道,君兄,你离我远点。”秦镇邪抓着胸口,他心脏狂跳,血液奔涌,脑袋一阵阵地疼。他扯出莲花坠紧握着,身体的痛苦却没有得到缓解。这时,地下忽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体内的阴气在暴动,这样下去,你很快就会爆体而亡。”
墙后有人?君稚忙喊道:“谁在这?你知道怎么帮我兄弟?”
“让他把阴气放出来。”
“怎么放出来?”
“随便打一拳。”
“老秦,你听见没有?你赶紧打一拳,朝哪里打都行——”
秦镇邪朝前挥了一拳,阴气暴涌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击穿了墙壁。他跪倒在地,脸上满是冷汗。那种全身快被撑暴的痛苦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接近力竭的疲惫。君稚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摇着秦镇邪说:“老秦,你快看”
他们前面,众尸伏倒在地,阴气源源不断从它们身上涌出,流入一扇紧闭的大门中。门上,一道血红的咒印急速闪烁着,门板咯吱作响,摇摇欲坠,像被什么东西大力冲撞着。紧接着,一道金色圆环破门而出,飞入天际。红衣女从门后走了出来,胳膊上鲜血淋漓。她哈哈笑道:“老娘终于出来了!”百病消亦扶门而出。
君稚一愣,又惊又喜地叫道:“百病消?你怎么在这?”
秦镇邪也愣住了,下一瞬他便站起来,踉踉跄跄朝百病消走去。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个激动的声音。
“师弟?是你吗?你来了?”
百病消呆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问:“师兄?”他奔上前,四处张望,呼喊道:“师兄,你在哪里?”
“我在下面。”那声音长叹道,“我已经死了。”
“什么?你死了?真的死了?”百病消在地面上胡乱摸索。那声音幽幽道:“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可惜我如今已为希夷,是看不见你的脸了。”
“你们还有时间叙旧?”红衣女凛然道,“他来了。”
木屐声响起,一声,两声,大门怦然打开,国师走了进来,手上戴着那枚金戒。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冷笑道:“看来,我当初就该杀掉你。”看到秦镇邪和君稚,他愣了一下,阴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
君稚傲然道:“我们来取你狗命!”
国师闻言,不禁嗤笑道:“就凭你们?”
“就是就是。”红衣女摆手道,“小孩瞎凑什么热闹?一边去,看姑奶奶我怎么收拾他。”
“好大的口气,不过是吃了我一屋子走尸,你就得意忘形了?”
“不过是有一件灵器,也敢在我面前叫嚣?”红衣女朝国师冲去,“姑奶奶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
另一边,太子已率甲兵将天命司团团围住。
“你们跟我进去,除了国师,其他的人都杀无赦。至于剩下的人,守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是!”众甲兵齐声应和。
太子正要进去,便听有人叫道:“太子殿下!”
他转头,看见玉无忧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正跑过来。太子皱眉道:“你过来干什么?这又是谁?你怎能随便带人闯进天命司?”
“臣有要事向殿下禀告。”
“什么事能比天命司重要?”太子厉呵道,“赶紧离开!”
“殿下您先看看再说。”卞三秋忙拿出镜子,太子一看见镜子里的人,顿时脸色大变。安乐悲声道:“皇兄,你可还认得出我?”
太子立刻让甲兵退开。他不敢置信地问:“安乐,你怎么在镜子里?”
“皇兄,这都是国师害的!”安乐哭诉道,“他杀了我,还用人炼丹,还把那些丹药给父皇吃!皇兄,你只要进去就能看到他的累累罪行,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
“住口!”太子迅速扫了眼不远处的士兵,“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话!皇兄你进去看看就知道!”
玉无忧也说:“公主所说,句句属实。请殿下捉拿国师,将他绳之以法。”
“荒谬。”
“皇兄!”安乐公主潸然泪下,急切地叫喊着。太子凝视着她,片刻,他说:“既然如此,你们就跟本宫进去一探究竟。”
“轰!”
天命司中,金线如雨走地,红袖似云盖天,屋宇震动,山岳摇颤,国师正与红衣女激战……百病消将葫芦抵在地上,左躲右闪。君稚急道:“你干什么?还不快走!”
“我要把师兄带出去!”百病消收起葫芦,“咱们先跑吧!”
可太子已经带着士兵进来了。
红衣女笑道:“老鬼,你的小情人来了。”国师脸色微变,转头便看到了站在废墟中的玉无忧和太子众人。镜中,安乐怒视着他,激声道:“皇兄,你现在该相信我了吧?你看见地上这些尸体了吗?”
太子望向红衣女等人,问:“他们是谁?”
安乐说:“他们是我请来帮忙的。”
“他们是鬼。”国师从容道,“殿下,这女人是鬼,这男人是鬼,镜子里的公主殿下也是鬼。”
“你杀了安乐?”
国师讶异道:“殿下在说什么?我想公主殿下估计是被这些东西吓坏了,所以才怪罪我。您知道,殿下没有死,可现在她的魂魄被人抽了出来,当然就死了。想必,这是站在玉侯身边的卞家少庄主的杰作吧?”
“别再狡辩了!”安乐怒斥道,“你简直在颠倒黑白!皇兄,快将他拿下!”
君稚也道:“殿下,公主殿下就是被国师杀死的!玉侯可以作证!”
玉无忧颤声道:“公主被杀是家母亲眼所见,绝无半分虚假。”
“唉。”太子看看国师,又看看玉无忧和安乐,良久,他叹息一声,举起了剑,安乐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却见他将剑对准卞三秋,说,“这妖人蛊惑玉侯,混淆是非,更用幻术污蔑国师,罪无可赦。众将士听令,即刻将这群妖道拿下!”
玉无忧大惊:“殿下,您做什么?”下一瞬,他就被人压倒在地。卞三秋有符咒护身,尚能周旋。其余甲兵则向秦镇邪几人冲去。红衣女哈哈笑道:“原来你才是真正颠倒黑白的家伙!有你这样的太子,连国怕是要亡国了!”她再度攻向国师,二人又陷入缠斗。
混乱中,安乐惨声质问:“皇兄,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不信我!”
太子不答,挥剑向卞三秋砍去。只听一声凤鸣,火凤冲出,将众甲兵撞倒在地。君稚和秦镇邪随后冲出,三人配合下倒不落下风。红衣女就不这么幸运了。她虽然吞噬了不少阴气,却还是不能跟那戒指硬碰。可不解决它,自己便近不了国师的身。眼看战况焦灼,她不禁心中大骂:这戒指要是她的就好了!真真碍事!
忽然,她灵机一动,径直朝国师冲去,后者讥笑道:“找死。”他竖掌劈向红衣女天灵盖,一手则召回金戒,就在此时,红衣女背后突然冒出了另一个红衣女,她猛地抓住金戒,真红衣女一个转身,金戒便打在了国师身上!霎时国师便被金环砸进了墙壁里,太子惊叫道:“国师大人!”
滚滚烟尘中,金环闪烁,红衣女大笑:“看来这戒指认不出人鬼!”烟尘缓缓散去,国师的身形渐渐显露,他双手死死地抓着金环,并未如红衣女所想般血肉模糊。红衣女气得大叫:“这都没死?”
“要让你这小鬼杀了,我真是枉活了这么多年岁。”国师森然道,他收起金环,站了起来,“我要亲手杀了你。”
红衣女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那上面,有跟她胳膊上一样的伤痕。她不禁大声笑了起来。
“啊呀呀,难怪你要在屋子里养这些东西呢。原来堂堂国师,也跟小女子一样是鬼!”
国师不言,脚下血煞翻涌,瞬间便吞噬了整个天命司!
第078章 他的身影
仙宇登极宫的人们惊诧地望着天命司上方的一片血红, 空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夹杂着无数惨叫。天命司中万鬼咆哮,众官兵一瞬便被鬼魂撕咬殆尽。国师站在鬼潮之中, 衣袖无风自动。红衣女望着他, 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红煞?你居然是红煞?想不到这天下除了我, 还第二个红煞!”言毕, 她朝国师冲去,挥手射出十几道金线,国师双手一挥, 磅礴如潮的红煞自地面跃起,化为巨蛇向红衣女咬来。
另一边, 君稚等人正同恶鬼搏斗, 太子吓得涕泪滂沱, 直喊救命,百病消也被众鬼撵得东蹿西跑,忽然, 他看见玉无忧周围一片太平,忙跑过去躲在他身后。国师余光瞥见,怒道:“碍事。”说着, 一掌推出, 竟将太子和玉无忧拍出了天命司外!他转身接住红衣女一掌, 冷冷质问:“你是鬼, 为何要帮这些人?”
“因为姑奶奶看不惯你。”红衣女攻势虽猛,心中却暗道不妙,之前这老鬼没用鬼气, 她不清楚这家伙的底细。如今几招过后,她已察觉对方道行远在她之上, 她虽然攻势凶猛,却不能伤他分毫,假如拖下去,她势必落败。想到这,她已经思索起脱身之计。
要命的是,姓秦的还在这。
“那我只有将你一块杀了。”国师脱下金戒。“真可惜,这天下的红煞或许只有你我二人了。”
要不让姓秦的杀了他?红衣女一边思索,一边嘲讽:“你现在浑身鬼气,还敢用它?”
“不过是皮外伤,有何可惧。”国师掷出金戒,红衣女玉臂齐挥,两道晚霞般壮烈的红袖击向金戒,弹开了它。她拔下金簪,一个个红衣女从她身后走出。国师玩味道:“化身三千?有意思,炼成这法术可要不少人命,看来你杀了不少人啊。”
红衣女讥笑道:“我杀的人哪里比得上你?”
她朝后退了一步,便消失在红霞之中。与此同时,百十个红衣女一拥而上,攻向国师。
那边,卞三秋已和君稚几人汇合,奋力向外杀去,可那些鬼魂源源不断从阴气中涌出,怎么也杀不完。百病消叫道:“得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得出去!”君稚大叫:“怎么出去?前后都是鬼!”百病消扯着嗓子大吼:“你们没风符吗?往天上跑!”
“我有风符!”卞三秋掏出数张符纸,登时狂风大作,将众人卷上天去。君稚吓得哇哇大叫:“太高了——思慈——太高了!”狂风忽然消散,众人掉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屋顶上,齐溜溜往下滑,随着一堆瓦片摔到了地上。
国师见状,急欲追去,却被红衣女死死缠住,情急之下,他竟将金戒扔了出去!眨眼间,那戒指便涨至锅盖大小,继而如轮,继而如缸,掠空而去,直直地砸中了那间宫殿,只听一声巨响,屋脊震颤,长寿殿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浑身骨头噼啪作响,瓦片纷纷坠落,一股土黄色的烟尘飘摇向天。
刹那间,仙宇登极宫所有的妃嫔、宫女、宦官、道士、侍卫,所有的死人和活人都看见了这股冲天的黄烟,看见了那奔向宫殿的漫天红光。
这一刻,逃散的众臣纷纷抬头,追杀申国众人的甲兵也呆住了。逸仙馆内,一个道士哆嗦道:“红红煞!天下要大乱了!”一时间,宫人、道士、大臣纷纷逃散。娄京城,众人见仙宇登极宫上红光似火,皆大惊恐,一个方士唱道:“天谴,是天谴,连国要完啦!”
天命司外,太子脸色煞白。
倒塌的长寿殿,是皇帝的寝宫。
国师刚赶到长寿殿,那些红衣女就追了上来。他怒喝道:“找死!”那十几个红衣女不言,只是迎战。废墟中,君稚被一堆瓦砾压在下头,忽然,他觉得身上一轻。原来有人搬开了瓦砾,他抬头,竟是红衣女。君稚尚来不及惊骇,便听她问:“秦镇邪在哪儿?”
“不知道,咳咳”
“要你何用!”红衣女气得跺足,将手中的砖头扔的老远。下一刻,瓦砾从隆起一个人,秦镇邪从废墟中狼狈爬出,顺带着把埋在里面的卞三秋和百病消也拽了出来。红衣女急声道:“我打不过他,赶紧走!”
秦镇邪问:“那你呢?”
“分身只能顶住一时,我留下来拖住他。”
卞三秋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我欠了人恩情。”红衣女恶狠狠地说,“还不快走!”
她忽然吐出一口鲜血,下一瞬,国师提着一具分身的尸体过来了。他脸色阴沉,眼中杀意森然。红衣女挥袖朝他攻去,大喊:“快走!”
众人扶挟而奔,秦镇邪踉踉跄跄地跑在最后,他头痛欲裂,冷汗涔涔。方才在那煞潮中,无数鬼魂撞入他体中,他眼前黑影幢幢,尽是幻想。
曾几何时他好像见过这样的场景,无数的鬼魂哀嚎撕咬,黑风刺面,天地无光,沉重的黑暗如巨浪将他淹没,他听到了十万亡魂的哀鸣与咒骂,绝望与惨悴,冰冷的煞气像鲜血浇了他满身,渗进每一寸毛孔。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痛苦,只有痛苦!秦镇邪的脚步越来越重,君稚见他掉队,赶紧去拉。一碰到秦镇邪的手,他便惊叫道:“好凉!”
君稚这才发现他眼睛变成了深青色,惊骇道:“老秦你怎么了?”
“先把他带出去再说!”卞三秋急道,“那红煞拖不了多久!”
百病消的葫芦中,真长生喊道:“他吃了太多阴气。”
“我没事。”秦镇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快走!”
这时,脚步声忽从身后袭来,竟是太子领着禁军追了过来!玉无忧夹在其中,脸色仓皇。众人忙向前跑去,却又有一伙禁军冲了过来,将众人团团围住。安乐哭嚎道:“皇兄,国师杀了父皇,你不去杀他,却来杀无辜之人!”
“闭嘴!”太子怒发冲冠,面容可怖,“若不是他们,长寿殿怎会倒塌?”
混乱中,秦镇邪难受得跪在了地上。他好像身处冰窖,一种粘稠湿重的阴冷从骨髓里钻出来,刺扎着他的皮肤。他紧紧地攥着坠子,剧烈的喘息着。一丝淡淡的白光从坠子里渗进他的骨肉,让他稍微好受了一些。
“皇兄,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射箭!射箭!”太子咆哮道。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玉无忧突然猛地拔出身旁侍卫的剑,对准了他。登时,黑压压的箭头齐刷刷调转方向,对准了玉无忧。太子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半晌,他冷笑一声。
“果真是罪臣之后,一身反骨,当初,国师怎么偏偏选你去炼丹?”
玉无忧颤声道:“殿下,请放他们离开。”
太子盯着他,说:“凭什么?”话音未落,他突然举剑刺向玉无忧。就在这时,大地轰然震动,一轮金光划过苍穹。玉无忧摔倒在地,侥幸躲过了那一剑。下一瞬,国师来了。他胸前有数十个小孔,正汩汩流着鲜血,可他脸上却并无痛苦之色。太子畏惧地望着他,竟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殿下。”国师面色阴沉,“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动他吗?”
“你,你是人是鬼”太子恐惧地望着他鲜血淋漓的身体,猛地对弓箭手狂叫道,“射箭!射死他!快!”
侍卫却疑惑了,犹疑地半举着弓。
太子殿下让他们射死谁?国师?
这怎么可能?
国师不屑地笑了一声,亡灵随即从地中涌出,将众甲士吞噬殆尽。太子吓得瘫坐在地上,国师却径直从他旁边走过,向君稚几人走去。君稚冲了上去,下一瞬便被击倒。“守真!”卞三秋掷出一张雷火二天阙,国师一挥手,一条大蛇便吞噬了那烈火。下一瞬,十几只鬼魂扑向卞三秋。百病消举起葫芦向国师打去,却被一掌拍飞。
国师一步步朝秦镇邪走去,安乐望着这一切,在镜中惨叫:“不要,不要!”
秦镇邪跪在地上,身体有如千斤重,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木屐声一步步逼近,好似索命的更鼓。终于,国师站到了他面前。庞大的阴气压下,有如一座大山,别说君稚,就算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无法抵挡。
“原来是你。”国师盯着秦镇邪,缓缓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他在说什么?秦镇邪握紧玉坠。他听到公主殿下撕心裂肺地哀叫,百病消在地上呻吟,君稚大声咒骂,玉无忧急切的呼喊央求和火凤的啼叫。
他们都会死。毫无疑问。
是他害了他们,他以为那红煞足以对付国师。他太大意了。
“不过,如今的你已经今非昔比。”国师抬手,愉悦地说,“我会杀了你。”
不,不行。秦镇邪想,他们不能死。
他得救大家,他能救大家,只要他死!
一股力量从他身体中涌出,刹那间他猛地跳起,举着匕首刺向国师!国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又变为轻蔑。
“真是找死。”他伸手抓向秦镇邪,可就在他触碰到秦镇邪身体的一瞬间,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浸透了他的全身。
刹那间,一声长鸣响彻天际,一抹流光冲天而起,直奔长寿殿。国师看到了一道白光,一截青袖,一个人影,那人影极模糊,极温和,他一手拉过秦镇邪,一手握住飞来的长剑,他的动作极轻,好像拂过柳芽的一缕和风那般无害,出手的剑意亦极内敛温润,锋平如水,意朴如山,没有一丝杀意。但这剑意却几乎将国师吓得魂飞魄散,他急急召出金环,挡在身前,煞气狂涌将他团团围住,好似一个臃肿的茧。
剑,来了。
那青白色的剑锋触到金环时,没有一点声音。金环剧烈的颤抖着,剑锋一寸寸的推进着,一切如此漫长,却发生于转瞬之间,一道道裂缝自金环上裂开,长剑嗡然一震,剑意荡开,形如弯月,击碎了金环,击碎了煞气,击中了国师。他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被剑意裹挟着飞出,重重地砸进了墙壁里。
那青白的剑意消散了,一阵浩风掠过,高高的宫墙颤动了一下,一道巨大的弧形裂缝出现在了宫墙之上,下一瞬,那整整一面墙塌了。
众人望着那青白色的身影,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迄今为止,他们从未见过这样高超的剑术,如此摧枯拉朽,如此温雅平和,似秋水,似江月,似船上浩渺的琴声,似林间沉静的微风。秦镇邪望着那个背影,无需确认,他知道他是他。
他就是那个道人。
那人似要转身,可就在刹那间,他消散了,似飞雪,似繁花。白剑哐啷掉落在地,接着,秦镇邪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脆响。他低下头。
坠子,碎了。
第079章 镜碎
“快走!”
惊醒众人的是红衣女的一声厉呵。她腰间缠着一段红绸, 青丝凌乱,粉面狼狈,浑身上下都是血。她瞪着跪在那里的秦镇邪, 急声呵斥:“还不快跑!”
卞三秋拉起秦镇邪, 喊道:“走!”被拉起的瞬间, 秦镇邪抓起了地上的剑。
君稚看了看狼狈的红衣女, 咬牙道:“我背你。”
“姑奶奶不用你照顾!”红衣女推开他,一瘸一拐向前走去。君稚眉头一皱,一把将她扛起, 下一瞬,红衣女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突然断了, 惊险地挂在君稚的肩膀上, 一条条金线嵌在她的血肉中, 勉强连接着这两截身体。
君稚脸色一白,似乎想忍耐,可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尖叫。
“啊啊啊啊啊!”
“闭嘴!”红衣女猛抓君稚的脑袋, “快把老娘拼好!”
君稚脸色惨白,他哆哆嗦嗦提起红衣女,后者捞住下半身拼回去, 勉强算是背在了君稚身上。
“快跑啊!”红衣女恼怒道, “托你的福, 老娘现在彻底走不了了!”
君稚迈开腿, 僵硬地向前跑去。此刻他心中真是欲哭无泪——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这女的是红煞啊!一行人狼狈奔入一处花园,这里绿木遮天,芳草依依, 但不远处却有喊声,似乎正有人追来。红衣女说:“这是后花园, 往前跑,前面是山!”
卞三秋问:“你怎么知道?”
“姑奶奶变成鸟时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红衣女大喊道,“赶紧跑!那家伙没死!”
“你又怎么知道?”
“难不成你觉得他会蠢到用真身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忽然,两个人从岔路滚出,其中一个人压在另一个人身上,背上插着一支箭。下面那人推开他,急声呼唤:“刘臣、刘臣!”看到他,君稚失声道:“王子殿下?”
此人正是申国二王子,申劲发。他看到众人,也是一愣。这时,脚步声越发近了。一支箭破空而来,红衣女扭身抓住,怒吼道:“还不快走?”众人赶紧向前跑,申劲发也跟着跑。身后流矢如雨,卞三秋扔出风符掩护,几人穿过后花园,过了北玄门,或许是因为禁军都赶去了长寿殿,此时这里竟然无人把守。
过外宣门时,众人才遇上守卫,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见红衣女飞出数道金线,杀死了甲士。众人急忙奔出,消失在了外宣门外的莽莽山林中。君稚感到箭头一阵腥热,扭头一看,红衣女的血已浸透了他的肩膀,人也晕死了过去。
长寿殿附近,玉无忧在瓦砾中慌忙翻找,他手指满是伤痕,斑斑鲜血残留在碎砖上。终于,他看到了那面铜镜。他忙移开上面的砖头,将铜镜翻过来,却看到上面出现了数道裂缝。
那一刻,玉无忧的心几乎冻结。幸好,下一瞬安乐便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镜中。她呆愣愣地望着四周,双泪长流。
“父皇,皇兄”
“臣马上去找太子殿下。”玉无忧立即四处搜寻,不一会就发现了躺在地上呻吟的太子。他忙将太子扶到一个开阔去处,安乐哭叫道:“皇兄,你要是信我,父皇就不会死了!”
太子只是哭嚎。他太疼了,根本没听清安乐的话。
“殿下,臣先看一下您的伤口。”玉无忧正要检查,倒塌的墙壁下忽然传来了一声响动。
他僵住了。
不,不可能。
“殿下,您快走!”玉无忧将镜子塞到太子手中,推着他,“快,快!”
然而,太子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满脸恐惧地望着玉无忧身后,玉无忧抄起一块砖头,挡在太子面前。看到国师的刹那,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到是什么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从国师左肩横亘至腰腹,几乎将他劈成两半,玉无忧甚至能看见他的骨头和若隐若现的内脏。
他身后传来了太子的尖叫。
“不要过来!怪物,怪物!”太子连滚带爬往外跑,却吓得使不上劲,只在原地扑腾。玉无忧看见铜镜从太子怀中滑落,竟一把推开他,抱着铜镜悲愤地说:“您怎么能抛下公主?”
“什么公主?她是妖怪,是鬼!”太子咆哮着,又跪伏在国师面前,痛哭道,“国师大人,求求您不要杀我!这些年我没有亏待过您啊!您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别杀我!”
安乐面如死灰,凄然道:“皇兄,我真不该信你,你也算个男儿!”
国师看了他一眼,偏头看向死死抱住铜镜的玉无忧,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太子殿下真不想死?”
“当,当然!”
“可是,您已经见到了我的真面目。”
“我发誓不会说出去!”
“太子殿下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我相信您会说到做到,可是”国师话音一转,“公主殿下的嘴,就不像您这么严了。”
太子一愣,望向玉无忧怀中的铜镜,后者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不敢置信地说:“殿下,这是您的亲妹妹。”
太子盯着他,眼神一瞬变得凶狠。玉无忧转身便跑,太子飞扑过去,抓住了他的衣服。
“殿下,殿下!”玉无忧急声叫道,“您不能!公主殿下是您的亲妹妹!”
“给我!”太子大吼道。两人扭打在一起,就像一头野兽。最终,太子获胜了。他抢过那面铜镜,狠狠砸在了地上!
砰然一声,镜子碎了。
“不!!!”玉无忧撕心裂肺地喊道。他一拳打在太子脸上,三两步扑到镜子前,试图把那些碎片拼回来,他一声声呼唤安乐,可镜子里的人再也没有出现。他扭身扑向太子,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那是你亲妹妹!是你的亲妹妹!”
“她不是!”太子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咆哮道,“从她嫁给你开始就不是了,我没有那样不懂事的妹妹!父皇的病全是她气出来的,她还好意思阻拦我炼丹?没那些丹药,父皇怎么活下来!”
玉无忧呆呆地望着他,问:“殿下,你什么意思?你知道那些丹药究竟是什么?”
“准确的说,太子殿下什么都知道。”国师嗤笑道,“无忧,仅凭我一个人,哪能悄无声息抓走那么多道士?太子殿下,您的选择是对的。我虽然是鬼,可鬼与神何异?这么多年,我对您尽心竭力,不仅剪除了那些碍您手脚的大臣,还帮您获得了等同陛下的荣光。虽然长寿殿塌了,但旧王不去,何以开启新王的时代?
现在,您有了充分的理由征讨申国,统一天下的大业就在您眼前,连国六百年没能完成的伟业就在您手中!元帝杀兄,始能建国,衡武杀妻,无碍兴复,公主殿下活着,您就将失去我这一大助力,失去向申国复仇的武器——鬼神之力,人何能相抗?作为未来的天下共主,怎可因一介女流裹足?您有鸿鹄之志,鬼神亦当助之!”
太子愣愣地听着他胡言乱语,他环顾四周,瞬息之间,这里已沦为一片废墟,如此可怕的力量,居然要为他所用?
他听明白了,国师不想杀他,相反,他还要帮他,用他的力量。他仿佛看到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自己,仿佛看到了龙椅上万国朝拜的自己。如果说他最开始确实想要治好皇帝,那么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已逐渐丧失希望,也逐渐习惯了自己坐在无极殿上发号施令。甚至,午夜梦回,他曾幻想着长寿殿丧钟敲响的那一刻。
此刻,皇帝已死,他蛰伏的野心再没有阻拦,太子的眼神逐渐变得狂热,一丝笑意出现在他扭曲的脸上,逐渐扩大。
“没错,没错我要复仇,我要申国太子的脑袋割下来,我要一统天下,告慰父皇!哈哈,哈哈哈!”他仰天狂笑,像疯子一般大声嘶吼,“没错,她算什么,也敢对我指手画脚!她从来就没尊重过我她该死!”
他欢呼着,跳跃着,高叫着。玉无忧望着这荒诞的一幕,脊骨生寒。他跪坐在那,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此次入宫,他预设过各种各样的结局,却唯独没有想到太子早已知晓一切。他以为的那些滔天大罪,竟是太子一手制造。他更没有想到,太子不相信安乐的话,甚至杀了他。他更更没有想到,在看清国师的真面目后,太子竟还与他合作!
没救了。玉无忧想,没救了。
这个国家没救了,他也没救了。
他看向手中的碎片,朝自己腹部捅去。温热的鲜血涌出,打湿了他的手。他知道不能刺脖子,那样太明显了。
而国师,他的步履很从容。他知道玉无忧跪在那,他知道玉无忧现在无比绝望,他甚至知道玉无忧现在想死,但他太自信、太傲慢了。他玩弄这个渺小如微尘的人类,无数次地摧毁他、击垮他,又无数次地把他从鬼门关抢回,这一切都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玉无忧死不了。
确实,只要他察觉玉无忧想死,他就能立刻阻止,只要玉无忧还有一口气,他就能救活他。因为他是鬼,因为他无所不能。
所以,当他看到玉无忧腹部的鲜血时,他并不惊慌;当他看到玉无忧久久跪在那,他也不甚在意;直到他轻轻碰了玉无忧一下,对方倒在地上,一个小瓶从他手中滑落,他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抓起那瓶子,几滴乳白色的汁液流出,在那铜镜的碎片上,也有同样的白色痕迹。
他忘记了,玉无忧是大夫。他也忘记了,长久以来玉无忧不死,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不能死。他用玉家人的命拴住他,后来又加上了安乐公主,但现在,他们全都不在了。
所以,玉无忧也不在了,不仅仅是他的□□,他的灵魂也随着那些他深爱的人离去了。
第080章 道士
那一夜火光彻照山林, 禁军像狗一样嗅遍了山里的每一个角落,沿着湿哒哒的血迹向城中追去。血迹在一个农户家断了,女人和汉子被绑在床上, 仅有的几件衣服都被抢走。传令的使者不到半个时辰就跑到了娄京, 那马一停下便倒地不起。当晚, 娄京城的东西南北四座大门全部封锁, 官兵手执画像,严格地盘查每一个出城的人。
秦镇邪一行人在城中东躲西藏,官兵的追捕声不时响起。夜色尚深, 还能为他们遮掩,在天亮前他们必须找到藏身之所。无奈他们对娄京并不熟悉, 连自己跑到哪里都不知道。无何, 搜捕声渐渐靠近, 情急之下,众人翻进了一间院子。火光在不远处闪现,君稚急道:“现在怎么办?”
“不能留在这。”卞三秋说, “咱们偷偷从另一边出去。”几人在院中摸索,申劲发突然被一个绳圈套中头颅,拖到台阶下, 只见一把白刀刺来, 申劲发急忙喊道:“壮士饶命!”
刀硬生生顿在半空。月光下, 那人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明晃晃地盯着申劲发, 他迟疑道:“绿耳环?”
申劲发一愣,大喜:“是壮士你?”
那人抬首扫过院中众人,低声道:“进来再说。”
进屋后, 那人点起蜡烛,右眼上四道伤疤赫赫。君稚惊讶地叫道:“你是卖面具那人!”
那人肃然道:“诸位大人为何在此?”
申劲发道:“说来话长, 如今我等正被官兵追捕,不知可否在壮士这躲藏一晚?”
“大人犯了事?”
“大事。”申劲发苦笑,“壮士若不愿收留,我们立刻就走,只望你切勿向官兵透露我等消息。”
那人凛然道:“大人赏识之恩,某正愁无以为报,借宿一晚又有何难?我有地窖一间,甚为隐蔽,诸位大人若不嫌寒冷腥臭,可以一住。”
众人一听,大喜过望,立刻随他去了地窖。原来此人是个猎户,这地窖是他贮存皮肉的地方,虽然气味有些难闻,可对此时的众人而言无异于天堂。那人合上窖门,又取来柴火盖住。少顷,他家门前便迎来了火光,接着,官兵的捶门声响起。那人开门,只见官兵手执众人画像,盘问道:“见过这几人没有?”
那人摇头。
官兵怀疑道:“你怎么应门应得这样快?”
“夏天闷热,小人就睡在堂屋,所以才来得快。”那人惶然道,“官爷,这大晚上的,究竟出了什么事?”
官兵见他只着底裤,便不再怀疑,严声道:“这几人是刺客,若是看见,须马上禀告官府!”
那人诺诺,官兵这才离开。回屋后,他若有所思,天刚蒙蒙亮,他便出去了。
秦镇邪手握着坠子,视线中一片黑暗。他虽然夜能视物,可这地窖里一丝光线都没有,即使是他也什么都看不见。这感觉倒很像他梦中的场景,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可是,他能感觉到手中坚硬的触感,还有黑暗中那些畏畏缩缩的窥伺。那是鬼。
坠子碎了,鬼又来了。他不明白,不敢相信,这上面不是九天阙符吗?怎么会碎呢?这坠子陪伴了他十八年,磕着碰着无数回却一点事都没有,现在却碎了。
是他太放肆了吗?他仗着这坠子随便冒险,好像自己有了免死金牌,结果遭了报应。他握着坠子,茫茫然,惶惶然,空空然,完全不知所措。地窖里安静下来,百病消在问真长生怎么会进仙宇登极宫。真长生悔不当初,悲叹道:“师弟,是我太贪心了。我执迷长生,反为长生所误啊!师弟,你还记得那个道士吗——”
秦镇邪忽一激灵,抬头问:“白发道人?”
申劲发亦抬起头,神色惊异,只是黑暗中无人注意到他。
真长生诧异道:“你如何知道那人样貌?”
“我知道你偷了他的药方。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他去哪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真长生惊骇万分。君稚道:“是玉侯告诉我们的。那药方原本是玉家的,因为你偷走了药方,你师弟就上他家登门道歉了。”百病消道:“确有此事。师兄,你偷药方时我就知道,你迟早要栽在长生上头!”
“原来如此”真长生心情复杂地说。
秦镇邪急切地问:“你怎么遇到那位道人的?”
真长生哀叹一声,道:“这事说来话长了。”
原来真长生自幼体弱多病,遍求长生不得,听说世间有一奇人隐居思幽谷,知晓天下之事,遂想方设法打探到思幽谷所在,在山门前坚守三年,日日采草药猎珍禽敬献,终于得以拜入思幽谷谷主门下。
自此,他在师傅指导下苦读谷中秘籍,炼出奇药无数,体格亦渐渐强壮,不复少时孱弱。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真长生对死亡的恐惧越来越深,思幽谷的秘籍已经无法满足他,于是,他辞别谷主,出门游历,立志找到长生之术。他花了十五年寻遍连国南北,又前往异国,探究秘术,正是在此时,他在金汤关遇到了百病消。
“我当时也到了出门游历的岁数。”百病消说,“我偶遇一位旅人,说金汤关有一神医,心生仰慕,于是才去那儿,没想到竟碰到了师兄。”
真长生说:“我也是听说了神医盛名才去的,可惜此人几年前就死了。”
“虽然人死了,但毕竟是同行,我和师兄决定还是去神医墓前瞻仰瞻仰——我们就是在那遇到了那个老道士。”百病消说,“他白发苍苍,骨瘦如柴,已是垂暮之人了。”
秦镇邪心中一沉,不禁失声:“垂暮?”
“不错。”百病消说,“那道士看着至少也是古稀之年了。我跟师兄见他也在祭拜神医,便上前询问,那道人言语寥寥,似无所意,当我二人报上姓名时,他忽然错愕道:‘莫非是天算子高足?’我二人虽然出身思幽谷,但行事向来低调,世人也不知道师傅收了我们这两个徒弟。是以听到他一语道破我俩来历,我和师兄都十分惊异,不免细细诘问。没想到,这道士竟算咱们的熟人!”
这回轮到君稚惊讶了:“难道你们之前见过他?”
真长生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老夫不过十八,师弟亦是稚子。一日,一位道士破了山中迷阵,请见谷主。师傅闭门不见,道士遂言:有天机相告。师傅以为奇异,延请之,彻谈至旦。次日,道士离去。老夫心中好奇,便忍不住问师傅道士所说天机为何,师傅却说我已亲眼见到天机。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回屋苦思冥想,仍不可解。
不意十多年后,老夫竟然再次遇到了这个道士。这十几年间,他竟落魄至此,老夫大为惊异,便和师弟设宴招待,顺便一探天机,不料,那道士竟拿出了一张药方——那竟是失传已久的生生丹。传闻生生丹有起死回生之效,我见到这药方,心笙摇动,恨不能眼吞之口嚼之,我正思索如何才能看到这药方时,那道士竟请我们照着药方一试——他要我们炼生生丹。”
百病消也忍不住激动地说:“生生丹是失传已久的仙门秘药,我跟师兄竟然有机会使这等神药再现世上,这是何等的奇缘。但药方上所列众物千奇百怪,甚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我和师兄见了不免气馁,那道士却说他已经备好了药材,只是缺一炼丹人。
原来他来这就是为了请那神医炼丹,没想到他却已经去世,正惆怅间,竟遇见我俩,真是幸运。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和师兄自然不愿放过。我两人细细研读药方,准备良久才开始,炼了三次,神丹方成,是时天映彩霞,万里通明,真是奇兆啊!”
真长生羞愧地说:“丹药只炼成一颗,被那道人拿走了。我不甘心就这样错失长生,正巧,那道人托我们将药方送到娄京玉家”
“于是你在路上乘我不备,偷走了药方。”百病消痛心疾首地说,“师兄,你真是鬼迷心窍了!我等能有这种机缘,炼出神丹已是大幸,你竟还不满足,最后果然招致祸事!”
“老夫如今已知道错了。”真长生叹道,“拿到那药方后,老夫一直想再炼出生生丹。药方上所开列的各种奇药,老夫都尽力搜罗,然而这药竟还要取穹庐峰顶雪——”
“穹庐峰?”申劲发忽然惊叫道,“那不是在北杈子山吗?”
“是。”真长生说,“还要取千年骨上木,赤炎山中火,奈何桥下土,以这四样至纯至邪至阳至阴之物为引,才能炼成。穹庐峰在北杈子山,赤炎山则远在北漠,奈何桥乃幽冥之地,千年骨老夫更是闻所未闻,如何能凑齐?然而,老夫见那道士凑到药材,心中终是不甘,于是,趁着皇帝重病诏求名医,老夫便想去皇宫看看”
“唉!”百病消重重地叹息一声。
“老夫心想,皇帝重病,必会搜罗天下奇药,或许其中就有我要找的东西”
“师兄,师兄,你好糊涂!”
“我那时一心只想炼丹,就好像被叶子遮住了眼,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我化名慕永年,进了逸仙馆,然而馆中所藏虽然珍稀,却没有我要找的东西。这时,我听说整个仙宇登极宫最珍稀的东西都藏在天命司”
“天命司!”
“国师对我的医术很感兴趣,多次召见我。后来,他秘密带我出宫,去救治一人——那人就是现在的玉侯,玉无忧。”真长生愤恨道,“你们怎会跟他搅在一起?这人是个伪君子,我后来炼的丹药全都为他所窃!”
百病消问:“那师兄你后来怎么了?”
“我救活玉无忧后,国师便请我来天命司一叙。我以为自己得到了他的信任,正沾沾自喜,却不知,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真长生惨然道,“那人根本不是国师,他是两百年前肆虐山北的红煞——食人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