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探灵到她
“肯定是飞升了啊!”
“当年万里魔潮跟着合欢圣女闯乾天, 据回来的人说,圣洲已经成了一个巨坑——那位,他能让太阳落在地上!”
“这不是神, 是什么?”
…
霜淩穿着牛马毛皮,毛茸茸地捂住嘴,开始偷笑。
像是守住了一个成功的大秘密。
顾写尘的心魔果然消失了。
也没有因为汲春丝而反噬。
他的大道,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受到阻碍。
霜淩抬头看着天空, 水漾的眸光干干净净。
飞升了好,飞升了好啊。
阴仪的天空也是淡墨色的, 并不那么晴朗, 隐隐有黑雾四处漂浮。
这人间天外有天,顾写尘现在已经是神仙了。
神仙应该更厉害了吧?不知道他到了神仙那边还是不是那么天才,还会不会让其他人破防?
霜淩毛茸茸地揣着爪子,她现在气味变了、肉身变了、身份也变了,一切都和以前完全不同。
他们两个,都有崭新的新生了。
只不过她心里有一小块软肉始终酸酸的,霜淩抱住了自己新生的胳膊, 心想……她一定是酸他太过天才。
定的十年目标, 他一年就飞升啦。
真不愧是你啊顾写尘!
只可惜没能见证他飞升, 不过, “做你的不世天才”, 她应该已经祝福过了。
一团黑雾漫不经心地掠过蝼蚁密布的万骨峰。
无聊。
很无聊。
两境互斗无聊, 密密麻麻的人头也无聊。
以他目前的魔阶, 在场所有人加在一起,动不了他分毫。
人们在谈论他的过去, 没有人知道他的如今。
他也并不打算让别人知道。
只是无聊。
无聊到……让他觉得生气。
躁郁感顺着冷白的指尖一路攀爬到额角,一双冰冷漆黑的, 足以震惊仙魔两道的眼睛,就这样平静又躁郁地看着整座峰下。
境界之间的巨大差距,竟然让万骨峰下的魔修们全无知觉,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他们仍在谈论未来的魔主。
“所以说,只要我们魔主降世,魔宫再现,万万魔修之力大增,到时九洲之内谁主宰,可就不一定了!”
“除了顾写尘以外,那些臭道士根本修不过我们!”
“要论进境速度,还是修魔更快——”
霜淩飞乱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给自己顺了顺牛马鬃毛,仿佛已经浑然一体。
这点的确是的,仙魔的修炼体系不同,大道清静艰难,需要克己苦修,顾写尘是唯一范本。
而魔修更加简单直接,只要拥抱人心幽微的各种欲念,堕落,释放,炼化阴仪之中无尽的魔气,就能不断锻体,强化,提高魔阶。
“所以说啊,莨王就是我们的希望!如今他已有魔主之势。”
“短短三年,就已经成为七阶,简直是天才!”
霜淩心想,那的确很厉害。
阴仪魔域之中的高阶魔修不少,但的确有很多都已经在十年前的封魔大战中身陨,如今魔域之中又已经出现了新的高手吗?
魔域万骨峰下,其实就是阴仪魔域中的古战场。
这里累了层层的魔修与人修白骨,血色一寸寸浸透土地,像是阴仪之上荒水都洗不净的深沉墨色,弥漫着肃杀又荒凉的气氛。
经过这种种强烈的熏染,霜淩也不由地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牛鼻子在旁边补充说明,“这位莨王确实不简单,听说魔域第一美人的封号就是他提起的。两境互杀之后,输方的美人也要被赢方挑选、甚至争夺!”
牛鼻子美人紧张又期待。
霜淩抱住自己,从没觉得这么安全过。
作为一株牛马植物,美美的。
“来了!来了!”
古战场内,两境的高手勇士们乌泱泱地涌了进来,汹涌的魔气顿时横扫全场。
邪境之中都是精修魔功的邪修,看起来倒都是人类的模样,但修魔到底使人阴暗,那些魔修各个脸颊凹陷,眼底青黑,行走间鬼火狐鸣,阴风怒号。
兽境出动的高手们……基本都没有人样,魔物生得多是千奇百怪,甚至不少高阶魔物眼鼻嘴乱飞甚是可怖,看得让人毛森骨立。
两边对垒,霜淩左看右看,心中认定。
果然,还是她们合欢宗的子弟最好看了!
到底不是他们合欢弟子打仗,霜淩就像围观别人打架一样,纯属凑热闹。毕竟如今她已不是合欢圣女,更何况魔主之争是一整个魔域的事。
未来的魔主是谁,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在两境魔修们对垒之后,各自从中分出一条路,双方领导者走了出来。
黑雾在万骨峰上盘亘,一股明显的魔气蔓延开。
“来了!那就是莨王!”
“莨王首次露脸了!”
霜淩也跟着所有人一起充满期待地转过头去看——
霜淩:“?”
霜淩:“………………?”
莨王。
莨,王。
霜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又闭上了眼睛。
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无语过,可这龙傲天的一切,又似乎过于合理。
她又缓缓睁开了眼睛,麻木地看着战场中那道身披大氅的威风男子。
大男主!你?
啊啊啊啊!
可惜这世上再无人使你破防。
我好无助。
霜淩忍不住看天,顾写尘你在——算了。
…
顾莨意气风发地看向乌压压的战场。
三年间,他隐姓埋名,大兴魔业,在阴仪魔域这帮头脑简单的蠢货中间纵横捭阖,如今已经基本得到了邪境、兽境不少部族的支持。
只剩欲境——也就是合欢宗子弟,仍然并未有人进入他的势力。倒不是他们知道莨王的真实身份,而是因为合欢弟子是三境之中最有信仰的。
他们只敬奉合欢圣女,所以并不遵从那一方势力,除非谁真正地入驻魔宫。
顾莨自信,一统三境,只是时间问题。
他多年来政治斡旋、经天纬地,自然已有良策。三境封选魔域第一美人的事,就是一个开始——色欲,暴虐,这便是最能煽动情绪的东西。美人造势,他成雄主,从阴仪势起,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
万骨峰顶与峰下,同时有人在无语。
冰冷蔓延的黑色雾气下,冷白的下颌线似是无语绷紧一瞬。
围观魔修之中,同样有一张肃穆的脸露出了看病人的神情。
很巧,这三个人都姓顾。
当然,顾莨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今日邪境与兽境相争,他要两相吞并,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各自挑衅之后,两境即刻开战!
魔修的对战,不像仙门修士那样讲究身法、剑法。从前霜淩只跟着顾写尘学过剑,她这辈子见识最多的都是顶级剑招,如今看魔修厮杀,才知道原来他们的混斗如此原始,都是身体对抗,互相撕咬,魔气对冲。
顾莨带领的邪境几族,凶狠异常,魔功甚至有了身法体系,兵团协作,兽境散修的魔物们很快就不是对手,已有败象。
牛鼻子紧张地说:“怎么办?我马上就要被邪境的人抢夺了。”
旁边的魔物也道:“他们肯定要为了抢你打起来吧?”
顾莨比了个胜利的姿势,划过在场所有人,唇角刚刚勾起得意,一道强烈的魔气涌入战场之中。
来人竟是用剑的,修为还极高。
剑光一闪而过,顾莨闪身躲避,猛地抬眼,然后看见了顾沉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目光一凛,当年被他用剑捅着拖来拖去的旧恨再次涌上心头。
战场之外,霜淩忽然睁大了眼睛:“!”
紫萱…紫萱!
离别之前的人们,终于开始出现在她眼前。
随着顾沉商的出现,合欢宗弟子的踪迹隐隐出现在万骨峰下。
霜淩顺着顾沉商的身影,垫着脚去看,在耸动的魔潮中找到了蔻摇、温朝……还有许许多多她曾亲手画下荒息莲印的人,裹挟在众多奇形怪状的魔修之中。
回来了,他们真的都回来了。霜淩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她的合欢宗弟子们模样都十分出色,在魔群中非常显眼。
只不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并不开心。
霜淩心底又是酸酸的,握紧毛茸茸的爪子,她在人群中继续搜寻——君唤呢?君唤没有在这些人里,后来他逃出乾天圣洲,回到故土了吗?
头顶的黑雾缓缓弥漫。
有人也在审视着这些合欢弟子。
但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合欢圣女依然没有出现。
黑雾冷戾地滚动,半空中,有人冰冷又暴躁地笑了。
看来被遗弃的不只是他,她的金丹。
还有她的弟子们。
万骨峰下,顾沉商已经提剑对着顾莨砍了下去。
这顽强的渣滓竟还没死?甚至妄想做这魔域之主,他们合欢宗绝无可能答应。
两人同是七阶魔修,一打起来,在场的万魔群情激昂。
“莨王!莨王!”
顾莨只能慨然迎战,口中发出朗笑:“这位兄弟,我虽可以同你打,但这是邪境与兽境的对决,你们合欢之人贸然参与,实是坏了规矩——”
主要是,顾沉商目前的魔阶还比他高半位。
这很合理,毕竟顾沉商是修为近百年的魔修,在岁禄剑宗时他的修为也远高于他!而他顾莨仅仅修魔三年,就已经追上了他的七阶魔功,孰高孰低,高下立判。
以他的修魔天赋,假以时日,魔域之中,将再无对手。
“莨王!撕碎他!”
“莨王!莨王!”
所以如今他的魔兴大业刚起步,断然不能当众败给顾沉商,最好是能稳住他。
但顾沉商显然并不打算听从规矩,百剑之后,找准他的破绽,重重砍向了他的面门。
顾莨心底一惊,终于魔音灌耳,对着顾沉商的识海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夜宁——”
顾沉商只停了一瞬,随后魔气更加大盛,“你还敢提她?——”
顾莨:“为何不敢提?”
顾莨凑近,魔音悄然传入他识海,一句话石破天惊。
“她醒来了,你知道吗?”
并蒂冰莲……都醒来了。
当啷一声。
顾沉商的剑掉在了地上。
…
青叶印覆盖的药清池,已经封闭近三年。
作为叶家新主,叶敛日日都很忙,但每天都会抽时间去检查那朵冰莲。
像是完成一个小友的寄托。
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于是那天,他照常去看冥业冰莲,低头认认真真地给药池中换水。空气中似乎掠过一缕清风,灵蕴弥漫,叶敛忽然似有所感。
回过头时,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钩。
叶敛蓦地怔住。
花,开了。
叶家至高医术道法,成功了。
这同时意味着,并蒂双生的莲花……她,也开了。
叶敛叶敛心头忽然一阵温柔。
长夜安宁,天地降落一场新生。恭喜,恭喜。
“小叶——”
那女子忽然出声,她伏在水下,娇笑着说,“姐姐没穿衣服。”
叶敛:“!”
他连忙惊得倒退三步,白皙的脸瞬间红透,仓皇逃离他自己的药清池边,“对,对不起,夜宁姐,我这就去——”
夜宁笑呵呵地看着他惊慌失措地离开,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竟然…活过来了。
命火离体的时候,她记得是什么轻柔地拢住了她,她知道,又是沉商的圣女救了她。
他们欠她太多。
夜宁伸了个懒腰,毫不避讳地从药清池中走了出来,一点点舒展。
真好,前尘往事都记得,此身却已重塑——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他们都在哪里呢?
等叶敛抱着衣服蒙着眼回来的时候,药清池中已经空空如也,叶敛连忙四下寻找:“你现在还不能出去!”
刚生的灵体很脆弱,因为是冰莲所化,灵魄命火已经融于新生的肉身之中,所以无魂无魄,与常人大不相同。
转头一看,夜宁惬意地坐在椅子里,身上化出了衣物,问他:“如今外头是什么局势了?”
叶敛叹了口气,摇摇头,“乾天圣洲消失了,阴仪魔域解封,九洲重新排序……”
他终归是个很温柔的人,知道夜宁想知道的事,但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并不直说,他把夜宁想知道的信息自然地融进其他话中。
“艮山岁禄已经退居下四洲三年,或者说,如今已经没有上下洲界之分。顾长兴重伤半残,顾莨身在魔域——顾写尘,飞升了。”
夜宁眨了眨眼,半晌后才回神,闭目笑了。
叶敛大致检查了夜宁的情况,发现冥业冰莲生长的灵脉非常好,心中松了口气。
他们叶家的方法,已经大成。
他走到窗边,遥遥地看向阴仪魔域的方向。
以冰莲天生地养,此后无魂无魄。所以这种伤害自己的行为,不能再有下次了。
叶敛扶着窗棂,仙魔之战仍在酝酿,想要在仙魔征战中救治更多的普通人,他需要了解魔修的力量和伤害,编撰新的叶家医术道法。
他……总要去阴仪看看的。
而且,知道冥业冰莲并蒂双生的人,只要看到夜宁醒来,就会意识到霜淩也已经复生。
好在这世上,大概只有他和种花人知道。
不会再有旁人了。
叶敛垂眸,扶在窗棂的手指忽然收紧,侧脸浮起羞愧的红。
他惊觉自己竟有了私心。
他忙咳了咳,回头,“夜宁姐,我给你——”
然而,夜宁已经不在了。
一道身影悄然往东边阴仪飞掠而去。
为了重逢。
…
另一头的阴仪魔域中。
霜淩紧张地看着万骨峰下的战局,紫萱怎么了?
她本来事不关己地观战,谁知她的弟子忽然出场了。
按理说紫萱是不会打不过大男主的,可是他怎么忽然缴械了?
她看到顾沉商忽然闭上眼睛,再次睁开,他那向来肃穆木讷的神情中多了很多深刻意味,然后眼神竟然在场中开始寻找。
夜宁开花了,他感受到了。
那么,圣女也已经醒来了。
有一瞬间,霜淩都觉得自己几乎要对上他的目光。
但那只是错觉而已,这里有太多太多魔修。
在场众人也不知道这个欲境七阶魔修为什么忽然停止了战斗,但顾莨立刻趁热摆出了胜利者的姿势——
为了稳住顾沉商,浪费了一个如此重要的情报,呵,不过无妨。
九洲如今的仙盟以为只有他们在了解阴仪,龙成珏以为自己有多厉害?殊不知他的眼线同样遍布世家,毕竟他艮山岁禄只是没落了,又不是死光了。还有,他的青嫣……
顾莨拥着邪境魔兵开始庆功,魔物们智力有限,立刻又开始高呼莨王之名,魔潮涌上万骨峰顶。
然而下一秒,战场上忽然暴起血花。
像是已经等烦了。
无数魔物,原地爆炸。
如同血色的烟火,在黑色雾气的流动之中,血腥得毫无征兆。
像是谁在发狂一样。
霜淩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忽然看见,顾沉商身后黑雾弥漫。
那雾气诡异至极,分明是流炁,可却像是带刺冰棱,触尖浮动似钩,撕裂滚动着探向他的太阳穴。
那是什么?
黑雾——顾写尘冷着眼出现在顾沉商四周。
在看谁?他知道什么?
此时如果有十年封禁前的古老魔修在场,就会发现,这个人……他竟已经是无边无形的存在,魔气浩瀚如天象,又精准如冰隙,是阴仪万年不曾有过的力量。
在场所有魔修,无一人能发现他的存在。
这就是绝对的境界差距。
然而顾沉商虔诚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感觉。
黑雾将他团团包围,顾写尘试图从他那该死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但他该死的没有任何表情。
……喜悦,振奋,庆幸,信仰,这些复杂的情绪太难呈现在顾沉商的脸上。
顾写尘看不懂。
他决定撕了他。
冰雾蓦然暴起,即将刺破他的太阳穴,霜淩险些惊叫出声:“小——”
可就在此时,顾沉商忽然振臂向北方高呼:“为了圣女!”
那黑雾蓦地一停。
所有合欢宗子弟立刻跟着匍匐:“为了圣女!”
黑雾停下,然后忽然掠向北边。
那是荒岚之水的尽头?
她会出现?
蔻摇一边匍匐,一边流泪,在心底祈祷圣女再临。
从故土到岁禄,从乾天到新主。
请不要丢下我们。
“哈哈哈合欢宗的魔疯了吧?”
“他们在祭拜什么呢?”
“圣女复活了?”
谁也没想到今日的两境对战会发展成这样,整片古战场上乱作一团,暴虐的,杀戮的,血腥的魔气之中,合欢宗虔诚得近乎荒谬,唯独只让霜淩眼底发酸。
合欢宗还在等她。
明明没有了圣女,所有人就是平等自由之身,不需要再敬仰供奉谁了。
一片混乱中,她禁不住踉跄地向她的弟子们走了几步。
于是那一刻,莫名地,
那道刚刚远去、危险弥漫的黑雾似有所感。
黑雾中,黑衣黑履的顾写尘转身。
漠然看向这个方向。
可几道身影刚好挡在了牛马装的霜淩和牛鼻子美人身前,挡住了那隐约的冰冷目光。
那是刚刚胜利的邪境魔修们,他们来缴获胜利的果实。
一个约莫五阶以上的魔修,颇为嫌弃地看了看他们,大概是知道兽境的美人都是什么物种,他打着黑色鼻环的鼻翼抽动了两下,淫邪朝着霜淩走了过来。
“毛是多了点,但你好香。”
“跟着哥哥走吧——”
霜淩还来不及动作,那五阶魔修原地化成一捧血花。
温热地溅了霜淩一脸。
只是一瞬之间,他就被人,碾爆了。
完全消失了。
几朵血花散去后,牛鼻子美人忽然反应过来了。
她踏着马蹄兴奋地窜上前,看着后边露出来的那一团人形黑雾。
“你是来争夺我的吗?”
邪境魔修胜利之后可以夺取输者一方的美人,来人如此强悍,她感到十分得意。
那团雾气冰冷地绞动,带刺的危险触感靠近。
他看着这些畸形怪状的魔物,再次失望了。
牛鼻子美人激动地凑上前去,“我愿意!——”
瞬间,她,连带着霜淩刚认识的几个朋友,眨眼已在千米之外,深嵌进万骨峰下,血淌了一地。
剩下的魔修们这才感到了恐惧。
这……这是谁?……
这团黑雾随意地举起一个又一个魔修,撕进他们的识海,没有一点他想看到的人影。于是他随意地震碎他们的魔丹,然后随手扔到一边。到最后,干脆成片成片地撕。
他好像在赶时间。
又好像很暴躁。
所有魔修,在他面前如蝼蚁一般。
几十几百个被堆成一起,冰冷黑雾贯穿他们的太阳穴。
霜淩很快也被抓住,她感到自己被冰冷又粗暴地拉了一把。
她像只鹌鹑一样,皮毛下的手腕顿时被捏得很痛,那黑雾之下似是人身,若那人稍微再用点力,这新生的脆嫩胳膊恐怕都会被生生折断。
……好可怕!好可怕!
霜淩疼得眼底红了红,但是忍住了没敢出声,牛身马鬃哆嗦着。
有一瞬间她似乎感受到了那人的体温。
彻骨冰凉,凉到绝望。
这就是魔修吗?原来她从未真正感受到魔域中的恐怖,仙门中人很少如此疯狂行事,这不像霜淩见识过的任何一个人。
不容她细想,冰冷的黑雾整个吞没了他们,霜淩从后背窜起一阵凉意,这是在……侵入每个人的识海?
这是审讯的方式,这人在找什么?
黑雾瞬间侵入她的灵魄。
霜淩却陡然松了口气,冰莲所生,无魂无魄,不再受任何意念摄魄术的影响。
黑雾中的人身漠然半阖着眼睛,他已经抓过了太多人,失败过太多次,期待已经麻木。探灵之术,常有人承不住这种暴戾的术法,识海碎裂,魔丹损毁,甚至身陨。
但顾写尘根本不在意。
他感觉山雨欲来,可又一无所获。
他早就疯了。
他的魔息像冰刺一样朝着眼前这只牛马探了进去。
识海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意识。
他冰冷的目光终于从黑雾下渗出一点,躁郁地分了她一眼。
“死了?”
第52章 他知道了
有一瞬间, 霜淩似乎听见了那个雾中人说话。
但她正在努力装死,将灵气和五感一起关闭,变成一株没有灵气没有魔气的死物, 和路边的石头一样。而且外观还毛毛躁躁,十分丑怪。
所以,她没有听见,不过就算听清, 那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冰冷刺骨的审视之下,只有带着寒意的气息依稀拂过霜淩的眼皮。
…森冷, 恶劣, 魔气汹涌。
像是幽然地狱里,冷寂流淌的冰河,让人不受控地胆寒。
可不知道为什么,霜淩在这种本能的畏惧之中,莫名想起了顾写尘。
她想,这就是…她那么不希望顾写尘堕魔的原因啊。
她被那冰冷黑雾探进识海,对方一无所获, 甚至于连吃了她都没有必要, 于是在视如蝼蚁的目光过后, 终于被随手扔到了一边。
她十分有死感地窝在了一边。
魔族确实很凶恶, 和仙门不同, 魔域里到处都是黑吃黑的邪境魔修。
除了欲境合欢靠双修提升之外, 哪怕兽境之中, 魔修的进阶也是掠夺,杀戮。靠吞噬其他魔、炼化更多魔气, 来提高魔功等阶。
霜淩从前一直担心那个万年难遇的绝世天才因她而堕魔,因为那实在……太可惜了。
见识过顾写尘清冷如月的剑意, 知道顾写尘在本该是一个怎样苦修大道一心飞升的人,就注定会不忍和自责。
因为一旦沾染魔气,绝不可能再维持清正纯白,魔气的恶意会被无限放大,也只有当情绪幽深万种,才能修成魔功。
如此,想要再回正道,难于登天。
上登天梯,举步维艰。下堕魔道,弹指之间。
……好在他飞升了。
时过境迁,霜淩这样松了口气。
那冰冷黑雾中的魔似乎也烦了,或是累了。
扔了那只牛马之后,他垂着眼眸,看向万骨峰下的战场。
顾写尘带着恨意的眼底渐渐失去波澜。到这一年,他一个人变成了那年追随在圣女身后的魔潮,却失去了方向。
想把所有人都碾死,可他找不到意义。
魔物的混乱爆炸之后,到处都是血雾,古战场上缓缓渗入新鲜的血液,而刚刚被拥立为领袖的莨王甚至不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又感觉到一种隐忧和畏惧,为什么?魔域也配?
合欢宗的弟子跟着顾沉商,浩浩荡荡向荒水尽头而去,带着虔诚的信仰。
他们仍在寻找圣女。
顾写尘帽檐下的目光淡漠而空洞,目送他们蜿蜒北上。
他站在身后的一地魔物之前,不知为何,已经预感这又是一次落空。
大概是这种落空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次,从仙洲到阴仪,从东南到西北,他熟能生巧。
可黑雾之下,淡色唇角绷紧片刻,他最后还是飞掠追了过去。
万一,万一。
…
合欢弟子们沿着荒岚之水一路向上,沿途都有人在匍匐,像是又一场盛大而不知结果的期待。
顾沉商作为紫印长老,走在所有弟子最前。
尽管在圣女离开之后,他们最后的合欢莲印也随之消散,不再具有阶级的区分。可合欢圣体传承几千年,这种信仰代代刻入血脉骨髓,他们很难放弃。
得知夜宁花开,顾沉商觉得他也又活了一次。
他看向自己身后的弟子们,那圣女此刻呢——
她此刻,会在这片故土吗?
顾沉商近百年的人生中,追逐过三任圣女。
霜淩是最特别的那个。
不止是因为恰逢阴仪封禁,他们被迫放逐仙门,潜伏剑宗。也不只是因为她不再仪仗万千,不再要求供奉。
而是……她平视她的子弟。
她从不让她的子弟们随意为她去死。
甚至在离别之时,她散尽自己的圣力来救他们所有人。
她本来可以只成为信仰,只享受供奉,她从没有拯救子民的义务,而他们却永远可以万万次为她而死——可到最终,也唯有她,炽烈又璀璨地送他们所有人回归故土。
顾沉商其实已经明白,霜淩或许不再想要作为别人的信仰,被人用力期待那样地活着,又或是合欢圣体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内情。
他没有守护过这样的圣女,但他依然甘愿守护她的自由。
所以荒水边,顾沉商带着感恩和祝福伏地,这次想的是——如果你不愿出现,那就祝你开心。
黑雾冷冷地缀在后边,冰棱雾刃仿佛随时可能碾过所有人。
顾写尘的魔识辽阔扫荡,他冰冷的雾气掠过时像是荒水生烟,看着一派清寒孤丽,但森然刺骨。
可是,圣女还是没有出现。
水边只剩下和他一样愚蠢而无妄的合欢宗信徒们。撕开他们的识海,也没用。
即便万千弟子俯首,她也没有出现。
…意料之中。
他漆黑的袖口之下指尖攥紧,压制了很多年的茫然无措总会在他不备的时候突然降落。
真的,还会醒来吗?
这是思考了无数遍的问题,黑雾在空气中不停搅动。
谁为她养花?
她自己能养好吗?
如果这朵花被吃了。
被水冲走了。
被任何天灾意外损毁了。
照不到阳光,没有人浇水,没有充足的养分。
长不到花开,等不到重来。
三年中可以有任何一个时刻,她可以被任何意外,悄然摧折。
而那一刻,他可能一无所知。
顾写尘想到这件事就觉得魔心肆虐。
道心早就被魔浸透,莲生黑水,他在这片她的故土上修得快要问鼎。
可他又冷又恶,闭上眼睛,藏住眼底韫色。
所以,她宁愿自己艰难生长,也没想过让他栽种。
顾写尘想杀了在场每一个人。
然而他杀尽天下所有人,也换不回一个。
好恨。
怎样才能不恨。
…
“你回来了?”
荒岚之水的尽头,顾写尘转瞬消失后,回到了阴仪深处的荒芜山巅。
这是阴仪无人可知的绝落地。
邪,欲,兽三境交点,荒岚之水真正发源的冰川雪山。据传,古神时代的大魔都陨落在此,魔场极为剧烈,魔阶低的人只要踏入界限就会魔丹爆裂。
而那黑雾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深入绝落地深处,停在最高峰的那棵树上。
树梢正对着头顶的惨白圆月。
他像是月影下的一只孤雁。
只有蜿蜒摇晃的影子靠近他,那是一条小蛇,正嘶嘶吐着信,用识海和他对话。
“你找到她了吗?”
顾写尘并不答话。
但三年来也只有这条蛇和他对话。在他最茫然的时候,他连蛇的识海都探灵过,一无所获,只意外解开了和十阶古圣兽灵智交流的方法。
他指尖一动,冰蓝色的灵流继续毫不节制涌入那方鼎金丹之中。
茅风巨蟒窝在那里,盘起蛇身,最后耷拉地趴在了自己的老巢,如今的方鼎住起来有点委屈,但又没别的办法。毕竟它的主人离开了。
这已经是整个阴仪魔域之中,灵气最旺盛的地方,全靠眼前这个堕魔剑尊残留的灵力来维持。
金丹已经脱身三年,灵力仍在自如流转,甚至红丝都在,全靠着人力强行逆天运行。
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茅风巨蟒也不知道。
它从前是睡在山里,睡在阴阳双合鼎里,后来被它的新主人用万丈荒岚养好,徜徉在一片温暖的汪洋之中。
可惜主人身陨了,万丈荒岚尽散于九天,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带走了它。
不过他养蛇也养不好,如今它雄伟华丽的鳞片都变黑了。
它可是堂堂十阶古圣兽啊!
茅风巨蟒躺在主人的金丹边上,豆圆的竖瞳闭了闭,又睁开。
“啊,你还修炼?”它问。
顾写尘冷淡地闭上眼睛,捏着它甩到一边,黑气腾腾地原地打坐。
魔与兽的等阶是同一套标准,顾写尘身边带着这只十阶圣兽,即便他不想,也很轻易地就悟到了体系进阶的方式。
茅风巨蟒总是睁着漆黑锋利的豆豆眼望着这个男人。
从前它被主人召唤出来的时候,听见别人说他是万年难遇的天才。它觉得非常正确。
它活了万年,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这三年,他不是在找人,就是在修魔。
以魔气炼体,越往高阶,其实越发痛苦。天地灵蕴轻盈,而魔气淤重似毒。日夜炼化,相当于是用刀沥骨锻筋,那感觉无异于刮骨疗毒。
但这三年来他日夜炼魔,从来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这个人,没有痛苦,没有畏惧,没有正道人由仙堕魔的挣扎,也没有错过飞升的悔恨。
可它没记错的话,从前阴仪之地的魔主不过九阶。
他现在已经…直逼它的位阶。
快要破十了。
他似乎是想再进一阶,可他其实对魔主之争没有兴趣,他只是…让自己站得更高?蛇心想,这大概是他的习惯,就像他在仙门时那样。
“可是,你真的不飞升了吗?”蛇问他。
对茅风巨蟒而言,飞升还是世俗意义上的最强,它也记得,那似乎是主人的愿望。
问完,冷月之下仍是一片寂静。
茅风巨蟒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这人几乎就没理过它,三年没开过口了。有时候它怀疑自己和他到底哪个才是不会说话的东西。
可是这一回,那道清冷如折竹碎玉的声线,却在月下淡淡响起。
“不。”
小蛇嘶嘶地爬起来,看着那冰封般的侧颜。
顾写尘漠然看着绝落地下的巨大月影,像是天空的垂目。
“我不能飞升。”
不飞升还有希望。
…
霜淩努力地把凿进山里的小伙伴们拖回了兽境。
嘿咻嘿咻,呼哧带喘。
“牛——鼻——子——”
对着那恐怖的雾中人还能那样英勇,霜淩现在觉得她真的担当得上魔域第一美人的称呼。
就是太沉了,她如今没有修为,用新胳膊拖他们实在是花了很大气力,生拉硬拖都快要脱臼。
但她醒来之后,这几个兽境魔修都照顾了她,霜淩不能不管他们。留在战场上,他们很快就要被其他魔物吃了。
霜淩低头看着她满身血的样子,不禁发出悲鸣:“牛——鼻——子——”
叫了几声,牛鼻子美人终于愤愤地睁开了铜铃般的眼睛,“我叫美玲!”
她差点被打爆,心里都自卑了,不想面对现实。
牛鼻子瞪着霜淩看了一会,才咳着血后悔地说,“早知道就不把这身皮毛借给你了!”
不然,雾王说不定就看上她了——雾王是她刚起的名字,她觉得应该比那个莨王厉害。
霜淩眨了眨眼,终于露出笑容,然后乖巧礼貌地脱下皮毛归还给了她。
“你本来就很美。”她说。
牛美玲又高兴了。
这场万骨峰下的混战过后,显然,兽境无缘魔域第一美人的争夺。
邪境那边都已经大肆庆祝起来,在莨王的带领下,邪境的势力越来越盛。
霜淩把他们拖了回去,然后自己找了个角落,也开始反思。
经此一役霜淩意识到,一点没有修为还是不行的。
从前她是元婴大修士,最高水平能和出窍一战,现在她灵体新生,如何给自己炼出自保能力?
——吃。
阴仪魔域仿佛冥冥中就是最适宜荒岚孕化之地,兽境中又是最物阜之境,这里的所有作物、果实,还有少见的花草之中,都散布着荒岚之息。
就像荒岚之水也稀释着荒岚一样。
荒岚依然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炁蕴,霜淩心中的九荒息岚书依然是这世上唯一能够炼化荒岚的至高心法。
于是,霜淩决定大开吃戒。
尽管荒息的溶储再也无法像阴阳双合鼎在时那样,但只要能以荒岚傍身,她就踏实许多。
在猴子兽山上,她找到了成片的香蕉林。
在大象兽脚下,她甚至找到了和西瓜一样的脆脆果实,边吃边热泪盈眶。
短短时间内,她体内的荒岚之息就缓慢流动起来。
冥业冰莲托生的灵体,在九荒息岚心诀的运转下,得到了更高级的运转。
霜淩身上的灵气都蓬勃到快要压不住,修为也很轻易地涨了起来。
好像…她一不小心也有点天才了?
霜淩下意识地想在心里吐槽某个人,又一转念,自己笑着摇了摇头。
牛美玲他们根本不理解她为什么吃那种东西吃得那么高兴,他们都是吃同类的胳膊腿心脏,那才香呢。
兽境的修炼十分随意,主要靠吞,或者也靠□□——霜淩这株植物时常觉得格格不入,但她对三境内战还是很忧心。
听说邪境之中又被不知名魔修爆破了好几族,莨王已经在筹备彻底的内战。
但欲境合欢,以及兽境,显然连邪境都打不过。
以大男主的气运,最后别真让他当上了魔主,到时候仙魔两道的混战必然再次掀起,而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走上他的原著剧情。
对此,牛美玲十分豪迈,“反正荒岚之水就要泛滥了,最近休战。”
就算是魔主之战,也要等荒水退潮之后才能继续。
这种时候,除了一些不讲规矩的魔物会出来横行,整个阴仪都会很和平。
霜淩眨了眨眼,荒岚之水泛滥?
她好像知道这件事,从前,蔻摇同她描述故土的时候曾经讲过。
绝落地之上冰川消融,荒水从源头泛滥全境,每三年一次,从荒水源头的岸边会生出无尽的紫叶槐——
沉商长老的紫色莲印就是用它的花叶染色,而最重要的是,它的花蜜年年都会被收集起来,特别供奉给合欢圣女。
霜淩当然不再需要奴役合欢弟子来给她供奉,但她能猜到紫叶槐为什么是圣女特供的贡品。结合整个阴仪魔域中植物的情况,槐花蜜一定融载了更多的……荒岚。
历代合欢圣体都是最适宜承载荒岚、炼化荒岚的身躯。
霜淩看了看绝落地的方向,决定去绝落地采蜜。
而且,槐花蜜,听起来很甜啊。
…
“紫叶槐是阴仪中十分重要的药材。”
叶敛举着一本残破古卷,身形挺拔清润,对众人解释道。
“仙洲保留的阴仪古籍记载,紫叶槐会在每年荒水泛滥后盛开。而此时,也是魔域三境难得的休战之期。”
“这是一个探查阴仪的机会。”
九洲仙盟,临海的平光阁中,几位新主正在此地相商。
莨王集结魔兵,仙洲东海岸魔扰不断,他们的确不能坐以待毙。
但是深入魔域毕竟风险未知,仙门在三年前那场大战之后的实力,只堪堪与魔域平衡。尤其当魔主真正决出,那就更是棘手。
颜玥叹了口气。
归根结底,仙门没有下一个顾写尘了。
龙成珏摸着下巴,却是仔细打量着叶敛。
叶少主从前可不是这种会主动去往陌生地界的性格啊。
这是……?
不知道为什么,好多年前他心底的某个疑问缓缓浮起,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
霜淩已经身陨多年。
那位也已经飞升多年。
再多尘封往事也已经过去了。
“那……就有劳叶少主,”龙成珏拍拍他,又正色道,“有情况立刻用坎水符撤退,不要惊动他们。”
当年,他送给霜淩用过,如今又是改良了几代的新版了。
“你毕竟是九洲仙门第一个深入魔域的人,还是千万小心,碰到上次那个黑雾魔修,万万小心。”
看着众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叶敛摇摇头,唇边泛起无奈温和的笑意。
“已经有人去了。”
夜宁应该早就到了。
…
荒岚之水泛滥在夏夜,合欢弟子们没有再继续匍匐岸边。
几天后,紫叶槐同样盛开在夏夜。
顾沉商站在欲境圣女宫前,这里曾是三境之中仅次于魔宫的璀璨存在,如今已经冷清多年。顾沉商从宫檐下看了半晌,沉默肃穆,最后终是飞身掠向北边。
他很少进入绝落地。
因为也不会再有人给他画上紫色莲印。
可是今夜顾沉商总觉得难安,他想,哪怕是为了圣女去采蜜,也去看看吧。
一出门,发现夜色中影影绰绰,竟有无数合欢宗弟子悄然前往绝落地。
弟子们沿着退潮的荒岚之水,自发而来。
窸窸窣窣的人声像水流,在绝落地之间弥漫。
顾沉商静了静,最后默默护在所有弟子之后。
只是这一年的绝落地,似乎比从前魔场更激烈,夜色中似乎潜伏着什么强大的魔物,让人战栗颤抖。
圆月之下,绝落地山巅。
黑雾中的人被吵得睁开了眼睛,眼底的暗光一闪而过。
就在他睁眼的一瞬间,月色就忽然被乌云掩盖,密不透光地遮掩大地,像是有谁的庞然魔影,通天彻地降临。
阴仪中的地运因他而发生回响。
顾写尘靠在树梢,冷凝暴郁的眉眼微微向下一扫。
他刚刚又破了半阶。
只有茅风巨蟒旁观。
如今,这个人,在仙魔两道全都悄然不知的情况下,兀自破了九阶半,离十阶古圣仅仅一步之遥。
茅风巨蟒很无助。
换算成修道之人,他现在……又回到了化神中后期啊……
它活了万年,真的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合理的。
真的合理吗?
但在旺盛汹涌到近乎可怖的魔气之前,茅风巨蟒已经躲起来,嘶嘶地警惕着这个人。
越修魔,他越冷躁,他已经越来越不像人了。
顾写尘没管它,他不必内观也知道心莲魔气丛生。
化神又如何。
魔阶又如何。
为什么修炼这样简单,剩下的都这样难。
没有人教他。为什么。
明明已经进阶了,可顾写尘表情仍像是落败一般,冷白的指尖微微抬起,像是悬立的剑尖。
看谁都想杀。
杀谁也没用。
可他阖着眼尾,眼底寒凉地扫过水色两岸,杀意微微一停。
潮退了。
花开了。
遍地都是花开。
…不是他要的那朵。
顾写尘又枯寂地闭上眼睛。
或许她不在阴仪。
可如果不在阴仪,她会选哪里。
如果在阴仪,是不是他在最高点,她就能看清。
顾写尘疲倦地闭上眼睛,靠在月影之中。
…
山脚下,霜淩挎着竹筐,轻轻走过。
紫叶槐大片大片地绽放,在暗绿褐色的枝条上,幽紫色像是一簇簇的浓云。
浓郁的槐花香弥漫在空气之中,那同时是无数逸散的浅浅荒息。
这广袤的绝落地中,霜淩隐隐看到了其他耸动的人影。
是她的弟子们吗?
这次,他们采了花蜜,能给自己吃吗?
霜淩抿抿唇,小心地离远了些去采。
而就在荒水对岸,顾沉商同样挎着竹筐,肃穆地走到尽头处。
不知道今年圣女能不能吃到槐花蜜。
顾沉商也已经很多年未曾采过,但今年的紫叶槐,生得十分绚丽。
这里遍地都是紫色。
而紫色之中,他却忽然看见一身红衣。
顾沉商顺着看去,手中的竹筐忽然掉落。
有人在紫叶槐盛开的时候出现了。
盛开之中,又是一场盛开。
重逢,突如其来。
那一刻顾沉商木讷的脸上彻底失去表情。
他就那样沉稳肃穆地看着红衣女子步步而来,笑盈盈的,像是初遇那年。
顾沉商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夜…夜宁。”
他说不出话,夜宁却已经笑着扑到了他身上,像是每次那样亲近,声音清晰地传遍绝落之地。
“好——久——不——见——”
…
声音掠过旷野。
隐约传入霜淩耳中,她忽然转过头远远看去。
山巅之上。
顾写尘又睁开冰冷的眼睛。
他的耳力,听得太清。
谁在久别重逢?
顾写尘莫名很想杀人,魔心也无法忍耐,冰冷的黑气顺着山脊汹涌而下,在碾压对方之前,他看清了顾沉商那张该死的脸。
凭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千山万水都有人相逢,他却不能。
他却——
顾写尘忽然睁开了眼睛。
绝落地忽然开始地震。
夜色中弥漫的紫叶槐中,他察觉到某一种的花息,他隐约见过。
那黑雾猛地从月下树梢跌落。
原来他的花。开过。
第53章 找到你了
顾写尘瞬间明白过来了。
并蒂双生, 一朵冰莲已经花开。
如果顾沉商都已经遇见了他等的人——
那说明,他要等的人,也已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三年他入叶家数次, 看过众多古籍,知道不同的引命珠以各自骨血浇融,生长出的灵体是独一无二的。
双生的冥业冰莲之间气息其实并不雷同,但莲生体有一种同源的花息。
顾写尘站在月影下, 衣摆浓黑,眼底晃动。
或许他曾经路过。
甚至他们可能遥远地打过照面。
顾写尘黑雾弥漫的脑海中像是被针扎一般。
…在哪里。
无数魔影在他眼底心底大盛, 可他探灵太多人, 路过太多气息,见过千奇百怪的识海,他觉得隐隐熟悉,但又抓不住。
在哪里?
黑雾在夜色中无边大盛,月影掠过阴仪绝落之地,没人看见他这一瞬的奔袭。
明明已经是无尽恐怖的存在,甚至足以压制整座绝落地、整个荒水尽头的魔场, 可他身影坠落的样子, 竟像是逃亡一样。
逃向一个能让他活着的地方。
冰雾的魔影掠过整个荒岚之水的尽头, 他在成片成片的紫叶槐中寻找他的那份希望。
岸边埋头采蜜的合欢弟子们并不能看清他的存在, 只会在黑雾掠过的时候打个颤。
绝落地中果然可怕…
但是为了给圣女采蜜, 弟子们仍在努力。
万一紫叶槐蜜的甜香飘远些, 圣女能闻见呢?她也需要回家的方向吧。
黑雾掠过他们, 掠向顾沉商和夜宁。
像是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信息,又越看越是冷怒。
两个人静谧又幸福地重逢着, 他们其实有很多话可说,最后都化作心照不宣。
夜宁笑着抬起头, “久等——我先去了一趟别处。”
顾沉商呆滞很久才回过神,慢慢地问她,“去哪里?”
“艮山岁禄,”夜宁笑着说,“我把老东西杀了。”
黑雾微微一顿,缓缓逸散。
顾沉商闭息片刻,握住了她的肩膀。
但夜宁像是至此已经完全释怀,她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仍是好梦。
“多亏了顾少尊啊,飞升之前还不忘帮我把他打残,不然他化神中期的几百年修为,我还真杀不了他。”
他们两人在夜色下对视,都知道艮山顾氏已经彻底完了。夜宁不知道顾莨在天之灵能不能看见。还有少尊在天上能不能得知。但现世还有那么多值得关心的人事。
“——还有你的圣女呢?我有好多话要和霜淩小宝贝说。”夜宁笑盈盈地说。
顾沉商默然一瞬,垂下了眼睛。
夜宁笑容一顿,察觉到不对,“她怎么了?”
叶敛没有跟她提及,但顾沉商不会瞒她,他沉默片刻,“她也…死了。”
萦绕的黑雾和夜宁同时顿了一瞬。
夜宁的表情缓缓变得空泛,想起那个眼底总有纯然正气的小姑娘,眼底爬上了惊讶。
顾沉商:“但她也会醒来,像你一样。”
黑雾在原地凝滞片刻,最后像是冷笑了一声,转身就消散在原地。
他果然早就知情。
紫叶槐花海中,顾沉商把夜宁走后的事件始末都和她讲了一遍。包括霜淩如何去荒芜地为她找到冥业冰莲,恰好发现并蒂而生,然后如何在顾写尘飞升之前,用这种方式解脱了所有人。
夜宁惊得半晌没有说话,霜淩……她才多大,她能这样决绝,做成这样多的事……
她的目光掠过整个绝落地,紫叶槐盛开之夜,这里有无数为圣女采花的弟子们……包括眼前夜行而来的顾沉商。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理解他们的信仰。
夜宁觉得震动。
又觉得哪里不对。
那——顾写尘就那样放任她身陨离开,然后自己飞升了?
九洲巨变三年之后,夜宁是第一个产生了这个疑问的人。
她看着头顶月色晕沉的夜空。
真的吗?
九洲四海,仙魔两道,如今每一寸土地上仍然流传着那年寒山之日,顾写尘立地飞升的传说。
或许二十多年的光阴太短暂,从没有人真的懂那个不世天才,夜宁当然也看不懂这位曾经的岁禄峰主、九洲剑尊,但偏偏,她死前正是合欢圣女被玄天帝阵映照揭发、顾写尘当众叛魔的那一天。
顾写尘他心里其实从来不在意正道。
他只在意某一人。
这样的人……
夜宁握住顾沉商的手,看着长夜与晨曦即将交汇的地平线,仿若阴阳之间晦暗不明的分界。
她心里忽然想。
顾写尘他真的飞升了吗?
…
黑雾中的人影搅动变形。
袖中的黑蛇嘶嘶吐着信子,在他识海中叽叽喳喳,顾写尘觉得那股躁郁顺着脊梁爬上后脑。
他从久别重逢的人那里得不到他想要的信息,他只能继续冷怒地寻遍阴仪大地。
…当年的事,顾沉商果然知道。
霜淩果然提前和他说过。
她宁愿相信这个紫萱,也不相信他。
因为他只会逼她吗。
顾写尘听不下去他们的对话。再听下去,他就想把这些人都杀了。
杀意千丝万缕地缠绕着心底的金色莲花。
可是他又难以自抑地感到恐慌。
并蒂双生的冰莲已经复生了一朵,另一朵肯定也已经开了。
如果霜淩那朵冰莲就开在这魔域之中,如果不巧长在邪境之中,如果复生时恰好遇见残暴的魔修。
……甚至如果不慎遇见他呢。
顾写尘蓦然一怔。
他黑气弥漫的识海中,抽丝剥茧地想起了某一瞬的触感。
他遇见过吗?
他下手了吗?
顾写尘低头看着黑雾中,袖口下,他冷白没有血色的掌心,还有曾经的剑茧。
这双手却碾爆了无数魔修。
如果他也已经随手把她——
他有可能杀过她吗?
黑雾骤然凝成人形,他险些踉跄在荒水岸边。
差点半跪在地上。
他的目光空洞地看向整片大地。
…不可能。
他的魔识瞬间扩张到了覆盖无边的程度,已有问鼎之态。
这样的强势,整个阴仪魔域之中的所有高阶魔修都能察觉到这股强大力量的存在——
魔主之争,即便他不主动,也已经被纳入其中。
…
霜淩弯腰走在紫叶槐的花丛中,她隐隐觉得危险。
她为了避免碰上大家,她走得很偏很远,但她仍然觉得今夜暗流涌动。
牛美玲说绝落地本来就很危险,他们从不会为了吃花夜闯。而霜淩看着这满地香甜的紫叶槐,果然感受到了比普通植物中浓郁得多的荒岚……怪不得是三年供奉一次的圣物。
霜淩一边紧张哆嗦,一边紧锣密鼓地采花。
她两只手同步狂薅,嘴里还叼着一朵,紧张地嘬嘬嘬。
紫叶槐成丛生长,叶脉不分明,也几乎没有花蕊,花茎到花萼是中空的,轻轻一吸,就有清甜的花蜜覆上舌尖。
好吃,好天然的甜味,又没有那么甜…!
霜淩希望今夜来采蜜的每个合欢弟子都能尝到。
当她舌尖的清甜散开,荒岚之息随之缓缓流动,霜淩一边摄入,一边就感觉到自己脆生生新长的胳膊变得更加柔韧,掌心也更有力量。
这荒息……格外菁纯,她越来越觉得奇异,为什么反而是阴仪魔域之中有这样四散的荒息呢?
但来不及细想,霜淩就瞥见了一道熟悉的黑雾,缓慢在绝落地之中掠过,脚下的河岸都因为他的出现而震颤回响。好强……非常强大的魔修,这应该是霜淩在阴仪之中遇见过的最强存在。
是那天那个、那个恐怖的黑雾魔修!
他也来吃甜品??
他这么暗黑,爱好却这么小众?
霜淩顿觉不妙,那天古战场上血雾狂溅、随手暴击的画面还在眼前,他的残暴让霜淩记忆犹新。
她不由地回忆起了那天被他捏在手里的冰冷触感,那魔修强大得深不可测,满是躁郁、阴冷的魔气,而且癖好也很特别,喜欢探查别人的小秘密,实属变态。
霜淩上次能幸运地从他手中偷生,这次可就不一定了!魔可是随手杀人的啊!
大祸临头,大事不妙,霜淩拢着一堆紫叶槐急得团团转,就在那黑雾快要转向这边之前,霜淩连忙一骨碌滑进了水里——她不愧是水生植物,这套入水动作悄无声息,连水花都没敢乱溅。
霜淩在水下,气息隔绝,比上次穿着牛马毛装死还要彻底,直接变成水底一株没有生气的水草,飘啊飘啊飘。
透过荒水,她头顶缓缓游走一片巨大的黑影,那像是海底缓缓游动的古老生物,那黑雾中的人在月下投出扭曲又急躁的影子,他像是还在寻找什么。
找花蜜呢?
找花蜜用得着这么狠吗?他看起来像是想杀光所有人。
…他好可怕。
霜淩更加不敢露头,她腮帮子鼓起来,憋着一口气,往荒岚之水中继续沉下去。
氧气很快就消耗干净,但每一朵紫叶槐中都存着一捧荒息,霜淩一边下潜,一边吸花,就这样潜到了水下不知道多深的位置,忽然觉得四周的水域发生了变化。
她竟然开始觉得轻盈。
荒岚之水并不浑浊,越向深处,荒息越发明显。
到最后,霜淩发现自己甚至不需要吸花,就能在水中呼吸到足够的荒岚。
她像是一朵漂浮的小花,冥冥中向着更深处游去,然后,她似乎在水下看到了遥远的光——
盈滟的微光,神秘地藏在荒岚之水的底下。
不知道为什么,霜淩下意识想要靠近它,却发现无论怎样游都仍然离得很远。
于是她默念着九荒息岚心诀,试着伸手去触碰那光的方向,天生灵体的指尖似乎真的碰到了一瞬,沉静的水底暗生波澜。
水面之上却仍然一片平静。
霜淩睁大了眼睛,抱着一捧紫叶槐,被融入那光芒之中。
她似乎是在水波柔软的徜徉中睡了过去。
而她体内的荒岚忽然大量增加。
某种古老的荒息接纳了它。
…
今夜仍旧动荡。
此时的霜淩并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已经触动了阴仪三境中的格局。
但今夜已经有人发觉了魔域中的暗涌。
——邪境之中,莨王刚刚破阶,如今已经是八阶魔修,在阴仪之中如同天神降世。
“莨王!莨王!”
顾莨冷笑着看向底下振臂高呼的魔兵。有时候真的遗憾顾写尘已经不在。
等到紫叶槐开的季节过去,他们将会以谁开刀?
当然是——欲境合欢宗。
魔域美人的刺激,果然让邪境魔修们实力大增。
而三境之中美人最多的地方是哪里?自不必说。
当年因为顾写尘的缘故,他从一开始就没能从合欢圣女下手解决岁禄中的合欢魔孽,这才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他魔功进境飞速,无人可挡。欲境合欢的臣服,将会成为邪境魔兵的更大刺激。
没有合欢圣女凝聚所有人,也没有顾写尘当年叛魔救他们,如今仅仅凭借顾写尘一个七阶魔修,能奈他何?
合欢必亡。
顾莨看着月夜下涌动的魔雾,即便有更强大的魔修存在,也不可能一人杀得过他身后暴虐的万千魔修。
——这魔主,他当定了!
荒岚之水上。
顾写尘面无表情,第无数次走过整片水域。
他不在意魔域格局如何。不在乎魔主之争。
从正道到魔域,他在意的从来没变过。
却从来没得到过。
她没有出现。
黑雾中那副眉目冷躁,顾写尘只能告诉自己,虽然他已经暴力探灵过无数人,但如果他探到过霜淩,就已经找到她了。
他没有探到过她的识海。
所以就未曾碰面。
他不可能杀过她。
顾写尘闭了闭眼,庞大如月的魔影笼罩大片土地,然后他看见一道青色人影悄然进入阴仪魔域。
顾写尘冷冷地看着他,心底压不住地酸怒,杀意涌现。
叶敛。
…
叶敛来得十分低调,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心中怀着期待,却也知道不会那么巧合地遇见霜淩。
但阴仪的紫叶槐的确盛开了。他循着夜宁的位置,在欲境中找到了顾沉商和夜宁,也看到了原本属于霜淩的圣女神宫……
他心底温柔地想,原来她本该是这样气派的。
明明身在魔域,统领万魔,可那个少女却像是最正派的那一个。
叶敛也终于来到了霜淩的故土,只是不知道她如今到底在何处。
顾写尘冷冷地看着这道青衣背影。
金丹,破境到元婴了。
但还是很弱。
他的魔雾瞬间就能击碎他,而叶敛一无所知。
他脸上在高兴什么?
期待什么?
顾写尘冷着眼,跟他一路到了圣女神宫外的紫印长老殿里。
霜淩刚刚开花,叶敛就来了。
这说明什么。
很多事隐匿在当年的混乱中,现在忽然浮出水面。
比如那年她手中死死抓住的青叶印信封,爆丹之前仍然握在手中。比如更久远之前,在荒芜地拿到冥业冰莲的时候,只有叶敛能看出冥业冰莲其实并蒂双生。
所以叶敛也知道。
她和他一直有秘密。
……宁愿相信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叶少主,也不信他。
顾写尘差点笑出声。那双锋利眼底漆黑暗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顾写尘靠在几米外的殿柱之下,仰着冷白的脖颈。
他真的觉得恨了。
小蛇在他黑色的袖口之下探出头,在他臂上冰冷地游走,在识海中焦急地问顾写尘。
“主人到底醒来没有呀?”
“你还没找到吗?”
“他们知道主人在哪里吗?”
那三人现在也并不知道。
但。
他们都与霜淩相关。
“按理说,夜宁醒时,霜淩应该也已经长好。”
“我放的位置很安全,连我自己都找不到。”
“那她……”
一个,是同样以冰莲复生的并蒂灵体。一个,是帮她栽培浇灌的医师。一个,是亲手帮霜淩放下冰莲花苞的守护者。
嗯,他们都知道。
一切都和顾写尘无关。
茅风巨蟒活了万年也没有高等生物和它交流,它的灵智大概就是个八岁的孩童——所以,小孩子能最直白地说出最残忍的问题。
“他们都知道,怎么就你不知道?”
顾写尘毫不留情地用指尖掐住它蛇头,笑了。
是啊。
别人都知道。
就他不知道。
顾写尘闭上眼睛,挡住冰冷又碎裂的目光,指尖用力。
好想杀了他们。
“你掐我!呸、呸!等我主人回来,我一定要告诉她——”
“你这么用力,你要杀我?!”
“你自己爆尽灵气养的我,现在竟然要杀我,你——”
顾写尘的指尖真的松开了。
茅风巨蟒一溜烟窜进了他的袖子里,恨恨地盘在了他指尖够不到的臂弯,把自己盘好了。
等主人醒来,它一定要嘶嘶她,让她离他远点。
顾写尘只是忽然从连爆九阶的无边魔气中醒过来了一些。
如果霜淩已经醒了,如果发现他杀了她众多在意的朋友……
顾写尘强行忍住了。
先不杀了。先找到人。
就算她在意的人比他在意的多太多。就算他被排在无数人之后。
他也要第一个。
找到她。
殿内,夜宁担忧地问:“灵体应该没有那么脆弱吧?”
这也正是叶敛最担心的。
他忧虑地看着殿檐外浓郁的夜空,“希望她能保护好自己,因为这是最后一次。”
“引命珠能不远万里引走命火灵魄,但当它与冥业冰莲彻底浇融之后,就相当于无魂无魄,莲生灵体也不再有识海,所以,复生只有这一次……”
殿外。
顾写尘的身影忽然一僵。
可如果她的命火灵魄已经浇融,如果她没有识海。
那即便顾写尘曾经探灵过她,他也认不出她。
……他会不会把她当成死人随手捏碎了?
恐慌,比恨意,更强烈。
顾写尘识海中魔气翻涌,他觉得他找到过这样的,他遇见过,在哪里?他探灵过太多太多人,他的大脑挤满了无妄的落空。
是哪个?
茅风巨蟒的灵智根本跟不上他的智力,它也想不出办法。它只是作为这个人唯一的旁观者,它觉得他又要疯了。
顾写尘转瞬消失在原地,站在圆月之下静默半晌,然后,战栗的魔气骤然化作冰冷触尖,顺着自己的太阳穴扎了进去。
那一刻他甚至没什么表情。
茅风巨蟒震惊地从他袖中窜出来,贴地爬远了,“——?!”
它的豆豆眼看着这人被自己的冰冷黑雾包裹。
他……他……
他这人狠起来连自己都干啊!!
探灵自己的识海,比探别人风险还大!相当于罔顾自主意识,把自己当成一个物件来拆解,越高阶的魔修越难以做到。
稍有不慎意念就会自我分裂,然后彻底走火入魔,变成疯魔。
茅风巨蟒十分无助地原地爬成一个圈。
怎么办,顾写尘虽然讨厌,但没了他,也没有人养它了!
茅风巨蟒追着自己蛇尾咬了半天,终于,那人身上雾气尽散,他豆豆眼紧张地看过去,生怕他下一刻就原地发狂把它剁了。
然而冰冷的黑雾尽散,那一副清俊五官,修长身形,三年来第一次完整清晰地露了出来。
像是给自己收拾出了完整的人样。
衣襟冷黑,绣着霜花。
顾写尘抬眼看向兽境的方向。
…
一道清冷如竹的身影出现在兽境的花果山下。
这次,顾写尘没有再被黑雾萦绕,那张冷白的脸上五官仍旧锋锐俊逸,走线清晰而冷郁。
他目光压着淡光,看向这片地界。
顾写尘随手拦住了一个路过的兽境魔物。
“你。”
牛美玲停下来,还算友好地伸出牛蹄,“兄弟,叫我?”
顾写尘漠然看着她,“这里,有没有新来的人。”
牛美玲上下打量他这副容貌,然后不太感兴趣地喷了喷自己雄伟的牛鼻子,“你哪来的?从邪境过来的?我实话跟你说吧,你来这里交配可能不会太顺利。”
顾写尘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牛头人身的魔物,冷雾无声逸散,压迫感如长夜,“我再问一遍,有吗。”
牛美玲好歹也是四阶魔物,顿时意识到来者不简单。
她老实了,点点头:“有,有的,大王。”
顾写尘闭了闭眼,听见自己声线僵直地问,“活着吗。”
“活,活着吧?”牛美玲搓了搓胳膊,指着后山的方向,坦率地说,“她那么丑,应该没人杀她。”
顾写尘睁开眼睛,眼底暗光,蹙眉。
丑?
不是她?
顾写尘现在已经经不得一点错过。
一点机会,他也要去看看。
只是转身前,他睨着这个牛魔,问了一句,“像你一样?”
牛美玲忽然怒了,死也不容他人侮辱她的美貌,她英勇叉腰鼻子喷气,铜铃眼中满是怒意,铿锵有力地指着他:“是像你一样丑!”
你!和那柱植物!
“你们丑的不相上下!”
说完,牛美玲已经闭眼壮丽等死。
然而眼前的男人却怔住了。
曾经的白衣剑尊,九洲清月——如今的顾写尘在一瞬的怔忪之后,大脑就已经迅速反应过来,然后猛地闭上眼。
是她。
他瞬间消失在原地。
…
霜淩坐在花果山的香蕉树下。
她带着一兜子的紫叶槐,和猴王达成了友好交换。
投蜜报蕉。
在荒岚之水的底下,她在浓郁的荒息中睡着了,醒来之后明显感觉自己的修为大涨。
看嘛,她也可以走出一条特色道路,即便不被有些人按着魔鬼训练,她的修行可以轻轻松松的!
少女坐在小山坡下,晃悠着小腿,嘴里叼着她新做的槐花蜜棒棒糖。
把紫叶槐的花蜜提取出来,用荒岚融在一起,然后加上小木棍,冷冻起来,变成棒棒糖。
大人小猴都爱吃。
她就那样靠在树下,惬意地叼着糖,和一只猴子闲聊。
这像是阴仪魔域中很平常的一天。
可她不知道,山坡之下,有人缓缓出现在树影之后。
立身挺拔,却又像是已经濒临折断。
顾写尘狠狠地盯着她。
一动不动。
庆幸。愤怒。狂喜。恨意。渐次而激烈地在胸腔中翻涌,他垂在身侧的指尖正在微微发抖。
连茅风巨蟒都不敢出现,怕他陷入狂杀之中。
他看起来好像是在恨。又不太像恨。
可金色黑莲生遍心底,从前顾写尘从不懂的一切情绪起伏。
最后在此刻全都化作一声“终于”。
终于。
找到你了。
顾写尘下颌绷紧,眼底坠着沉星,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她的气息完全变了,怪不得他察觉不到。她给自己的脸上变了些地方,但吃东西的眼神还是一样,吃的东西还是一样稀奇古怪,她的声音也还是一样的。
所以。
她在醒来之后,认识牛,认识猴,想起过他吗?
“是啊是啊,你也感觉到我修为提高了?”霜淩积极地和猴聊天。
霜淩轻快的声音咳了两声,和猴说话的时候带着点天然的骄傲,“其实我以前修为更强,看不出来吧?”
猴子吱吱乱叫,表示不信。
她声音中多了丝憧憬和怀念,“因为你不知道我以前跟谁学剑,哎呀,说出来可能会吓死你——”
顾写尘心底冷笑,压着心脏狂跳,抬脚就要走向她。
霜淩捂着嘴笑得眼睛亮晶晶,趁着没人,对着一只猴吹牛。
“你不知道是谁?你就往最不可能的猜吧。”
霜淩忽悠着小腿,叼着蜜糖摇头晃脑地说,“我提示一下——用剑的,永远穿白衣的,嗯…修为最最强的,那位清净无上的正道天才……哎呀这你都猜不出来呀?……”
顾写尘恨怒的脚步却忽然一停。
然后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
…他很久不拿剑了。
他现在只穿黑色了。
他完全变了。
他堕魔。暴怒。疯狂。恶劣。
垂落在黑雾中的手轻轻攥紧,那人长睫垂落,立身藏在树影中,听见她描述他的飞升之路。她说要他做不世天才。
…恨。
他后知后觉,觉得恨。
原来多年不见。
他会近乡情怯。
第54章 教我一下
这山坡一片浓绿, 草色融融,香蕉树下吹过清甜的风,少女清澈的瞳孔中带着期待。
隔着死生与凡尘之别, 前尘往事都随风变浅,她如今想起的,都是那个人的好事了。
她提示得如此明显。
猴魔终于挠了挠头,“顾写尘啊?”
霜淩惊喜地眨眼:“你猜到啦。”
猴魔上下看着这朵和自己一样喜欢吃香蕉的小花。
——笑死, 它根本不信。
于是猴魔上蹿下跳:“和牛在一起呆久了,你吹牛!你吹牛!”
霜淩睁大眼睛, 然后憋红了脸, 小声说:“是真的…”
她的剑真的是顾写尘教的。
但是说出来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信服力,顾写尘——他现在是天上的神,神话一样的剑尊,九洲万年来唯一飞升之人,和她之间如有天堑。
同人说起说她跟顾写尘学过剑,或是说起她曾经守护了他的大道,听起来, 的确像是信口开河。
对世界而言,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但对霜淩来说, 这三年一觉, 只是眼睛一睁一闭。
可大约正是在她的时间线里和顾写尘分开没有多久, 所以那人清冷孤月的模样依然十分清晰。
清正, 孤寒, 皎洁,虽然偶尔变态, 但永远最强的,九洲第一剑尊。
一坡之隔。
压着浩瀚魔气的九阶魔修顾写尘站在那里。
顾写尘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只是长睫下的暗影微微颤动。
最后他只是抬眼,静静地看着她。
她和猴聊得很好。
和牛相处得也不错。
她还把自己扮成牛马的毛糙样子。
顾写尘已经想起来了,万骨峰下,有一瞬间,他原本已经和她近在咫尺。
相逢不识。
她重活一次,已经不再怪他,只带着那些对他美好的念想重新醒来——而他一身血气,掐着她的脖子,以为她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死物。
顾写尘闭了闭眼。
他觉得头顶的天,他们的命,都变得可恨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少女最后只能泄气地嘟嘟囔囔,怪她非要跟猴子聊天,“我确实是跟顾写尘学的。”
修为没了,但是本事还在。
顾写尘缓缓吸了口气,脸颊微微绷紧一瞬。
三年之久,再次从她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值得庆幸,她还记得他。
但很遗憾,他却不是她记得的样子了。
她的遥祝全成了诅咒。他从登天梯前转身堕魔,从此造满杀业。
甚至不需要伸手,他就能闻见那无数幽晦的血腥味,无数魔丹在他手下成片爆炸。
顾写尘下颌微微绷紧一瞬,垂落掌心,无声背在身后。
但是不管。
他仍要找到她,抓住她。
其他的再说。
他压住眉目间空泛的凉意,抬脚仍往那边走。
即便克制压制过,那盛大的魔气仍然带着冰冷的威压,同为高阶魔物的猴王立刻感受到了。
霜淩却一无所知,她叼着蜜糖,从地上挑了根竹棍,比比划划,给不相信自己师承的猴魔比划起了她学习的第一套剑法。
“小猴,看剑——”
辟邪,起式。
经脉之间又有荒息流动,虽然不再是合欢圣体,可却更加灵气沛然,在荒息的淬炼之下越发柔韧。
…从零开始,毫无杂质。
时过境迁,但少女再次使出了属于她的剑意。
顾写尘脚步再次顿住。
猴魔四下探查,那魔阶的压迫感又消失不见了。它只好原地跳脚吱哇乱叫,两臂拍地翻身起来,“嚯,你真有两下子!那我也不相信!不信!”
此时的霜淩已经不在意他信不信了。
许久不曾用剑招,她发现这些他教的招式依然刻在她的记忆深处,早就成了身体记忆。
行云流水,如在剑宗,如在山巅,如在潭上。
她曾手握的剑就在她的心里。
微风拂过树影,落在顾写尘脸上,就成了阴翳。
看她用剑,越看,越觉得后脊压得重。
那里曾经背着他的剑。
一剑横出九洲清平,可他如今该怎样欣赏她。
霜淩以竹棍为剑,兀自行云流水,跳完辟邪七式,除魔清正,她的经脉微微发热,在这只有魔气的阴仪之中,她竟然——
破境了。
顾写尘微微一怔。
霜淩缓缓收式。
她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白皙透红的掌心。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新生后的变化。
在荒岚之水下触碰那微光之后,她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不同。
从前霜淩体内融合了阴阳双合鼎,因为金鼎的存在而能容纳万丈荒息,但,她更像是一个储存荒岚的容器。
就像乾天帝君用合欢圣体作为荒息容器孕化命火,也正是看中圣女的这种特殊体质。
但此刻霜淩恍然间反应过来——
既然乾天帝君历代都以合欢圣体传承帝嗣,且对圣体始终保持操纵之力,那为什么不直接放在圣洲,还要让圣女代代在荒岚之水边孕育而生呢?
阴仪之中,荒岚水边,这里的地质一定影响着圣体的形成。
而她的新生——霜淩怔怔看着自己,她误打误撞,同样从荒岚之水中再次复生。
冥业冰莲,天生灵体,被放在荒水尽头生长。而后她在三年的沉睡中流遍荒岚水域,游走在阴仪之地的地脉中,她一点点吸纳了阴仪中逸散的荒岚之息,最后,被地底更古老的荒岚容纳了。
当初她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能让她踏实一点的地方,没想到却正好选对地方。
从前她能存储荒岚,却更像是在使用它,而非真正在修行它。
因为引她入仙门的人是一个剑修,从顾写尘不在峰顶让她一炷香之内引气入体开始,她引的都是天地五行灵气。
这很正常,因为九洲之内原本也并无荒岚,否则大男主就不会那么急于引起仙魔混战,以灵魔之气融成荒岚。
所以一直以来,霜淩元婴期的修为也是实打实的修道成果,而非修炼荒岚而进阶。
可今朝托生重来,经脉空盈,这一次,她天然地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修炼方式。
从荒岚的存储者,变成真正的炼化者。
而这一次,九荒息岚书的心法似乎才开始发挥出真正的作用……
霜淩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青金色的炁蕴隐隐在掌纹之间流动,短短一套练剑的时间里,她就从初生的灵体筑基了。
这种进境,竟然比从前被顾写尘带飞的时候,还要快……
霜淩怔了半天,才抬起脑袋,看着头顶的天空。
…真想和他显摆一下。
但她意识到这种行为好像有点像大男主,大概作为最经常在顾写尘这绝世天才面前破防的人…多半都有点渴望那个人的肯定。
不过人家都已经是神仙了,她修得再快好像也没什么可炫耀的。
霜淩握紧拳头,既然如此,那就好好试试!
我吃,我睡,我升。
猴魔惊诧地围着霜淩打量,兽类的魔气渐渐从眼中漫出,它作为这片香蕉山头的大王,也是个五阶的魔物,但它看不出这个女娃娃的路数。
不像修魔的人,也不像修仙的人,她这是修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她身上有了很强的力量……很香。
猴魔顿时不再满足于和她交换香蕉和花蜜,他锋利的爪子在屁股上磨了磨,长臂一摆,准备搂到她头上,打开她的头看看里边是什么。
谁知猴魔刚一动,整个人就悄无声息化成血雾,消失在空中。
碾压般地,从虚空中传来巨魔的力量,笼罩成雾。
它只来得及在爆炸前的最后一秒感受到无边恐惧。
作为五阶魔物的它甚至都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是谁……是谁?!
霜淩振奋地回过头,对猴说,“看到了吧,我——”
空气中只有缓缓飘落的猴毛。
“嗯?猴呢。”
霜淩挠了挠额角,白皙鼻尖耸动两下,“被我吓跑啦?”
山坡下的人影侧颜清冷,缓缓走出来。
霜淩却忽然眼睛一亮,转身扑进树丛,“那我拿走点咖啡豆不过分吧?”
来到兽境之后,霜淩越来越活泼了,大概是和动物交流不需要社恐,她变得开朗不少。
当年就有可可豆的成功经验,咖啡豆也一定行。
少女在绿油油的山坡树丛里穿来穿去,嘀嘀咕咕,吸收着作物之中浅淡的荒岚。
顾写尘不知道她又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只是慢慢走向她。
“加冰,加糖,喝冰咖飞。”
“做咖飞,喝了就能像顾写尘一样飞升!真好。”
可她的背影被天光树影拉出一条长线,落在那个本已飞升的人身上,这一幕甚至堪称荒诞。
顾写尘就站在她三米之外。
他低头,像是终于难抑,眼底说不出是悔还是恨。
所以,如果她知道。
那年她以爆丹的代价,助他心魔尽去,立地飞升。
而他此刻就站在她三米外的地方,魔气四溢。
顾写尘难以想象。
…这一辈子,顾写尘从没有让人失望过。
尽管他从不在意别人的期望,可二十多年的苦修他从未退步。谁捡他,谁养他,谁负他,他从不算愧对任何人。
可她眼中的失望。
他觉得无法承受。
…
树丛之间,一道蜿蜒窸窣的声音缓缓出现。
顾写尘面无表情片刻,黑雾消散,无形地隐在空气中,死寂淡漠地看着。
嗅着方才猴魔被捏爆后的魔气,更高阶的魔修一路吞噬进补,找到了霜淩这里。
五阶魔修竟被杀得毫无痕迹,这朵花挺厉害。
“是你干的?”
正在偷摘咖啡豆的霜淩被吓的一个机灵,老实巴交地退了出来,“对,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来人是条蛇,准确地说,是一个蛇尾人身的魔物,他的魔阶显然比猴魔更高,他阴凉的竖瞳打量着霜淩,也察觉到了她身上一丝不同寻常的力量。
但他显然比猴魔高级。
他是兽境中最先向莨王投诚的魔族,魔阶已经到了六,是兽境中绝对的高手。
要知道,莨王短短三年就修炼到了八阶,这等天资,已经让无数人臣服。
毕竟九阶魔修已经几乎在十三年前的仙魔战争中死绝,再往上的大魔更是已经化为不可能的传说,他这样的六阶魔修已经大有可为。
莨王如今势不可挡,集结邪境中的魔兵,很快就要用欲境开刀,他们兽境也要识时务才行。
六阶魔蛇是兽境中思想最先进的魔族,审美经过了外边的洗礼,他觉得霜淩长得很不错。
于是六阶蛇魔很自信地看着霜淩,对她发出邀请:
“和我交配,我带你去邪境。”
“……”
顾写尘平静地笑了。他站在那里,半阖眼睛,身后魔气狂溢。
杀了。
杀他全族。
顾写尘眼底黑气涌动,动动手指就能把那条蛇人挫骨扬灰,碾爆成花。
但在下手的前一秒,他看到霜淩,顾写尘顿住了。
他忍了又忍。
最后他捏紧了袖中的茅风巨蟒,微微用力。
十阶小黑蛇在识海里问他:“干什么?你干什——么——”
它被丢向了对方。
…
“兽境许多高阶魔修都向邪境去了,欲境正在被孤立。”
“那位莨王已经悄悄准备发动魔兵。”
紫印长老殿里,顾沉商木讷严肃。
荒水泛滥之后,紫叶槐花开几日,一落尽,魔域中的休战期也就结束,三境内战蠢蠢欲动。
“真是他?顾莨?”夜宁惊得眉毛都挑了起来,“……少宗主别的不行,论命好,没人比得过他。”
修道之路崩殂,浑身经脉寸断,还能一路辗转藏在魔域,最后大兴魔功。
…挺坚强的一个人。
顾沉商默然,“是我的失误。”
夜宁搂住他的胳膊,“别因为姓顾的自责。”
顾沉商看着圣女神宫前,紫叶槐已经开尽,所有合欢弟子已经沿着荒岚之水全域全部采回,炼化成蜜,然后在欲境圣女神宫之前,开坛供奉。
整个欲境之内,飘散着不同于阴仪的蜜香。
顾沉商肃穆地看着弟子们匍匐虔诚的样子,眼底带着隐忧。
合欢宗,像是一块亟待被切割的甜糕。
他们回归故土不过三年,魔域局势就已经缓缓变革。
而圣女不在位。
合欢弟子的修炼其实相对简单,依靠阴阳采补。
但如今欲邪两境对立,邪境修士被大肆煽动,兽境又难以下口,缺少元阴元阳。
最关键的是,圣女的信仰并未归位,整个欲境合欢都处于萎靡状态之中。
只要圣女再度降临,他相信所有弟子都可以夜战百人,勤勉双修。顾沉商严肃地想。
可他却不能自私地要求她出现。
总归,他会死守这片土地。
为了合欢宗,他也会全力去拼魔主。
还有那个未曾归来的蓝印……
叶敛看向顾沉商,点点头。
他收集了紫叶槐的药用价值,也会把魔域中的情况传回平光阁。他的到来,能够传达仙门的态度。
他没能见到霜淩,不知道她如今在做什么,来到阴仪魔域之后才发现,原来她的故土也这样辽阔。
自由的花朵会绽放在任何角落,就像他当初希望的那样。
没有人想要无谓的伤亡,魔域三境,放任任何一境独大,最后应运决出的那位魔主都无疑会非常残暴。
九洲上下,将永无宁日。
“欲境合欢被袭,仙门不会坐视不管。”叶敛说。
他们都曾获救于圣女万丈荒息之下。
从敕令之力中清醒过来,从此九洲历史被重新审视。
“即便圣女不在——”
叶敛神情郑重又温和,“圣女的朋友也在。”
…
兽境中惊起一片飞鸟。
霜淩很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六阶蛇魔。
交配?
物种不同也可以交吗?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为他们合欢宗证明,这世上狂野的魔族还有很多,他们合欢宗真的已经算文明的。
六阶魔蛇很自信,“我是六阶,明白吗,相当于人修的分神后期。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霜淩是个虚心的人,她点点头,“是挺厉害的。”
毕竟她从前只是元婴。
六阶蛇魔得意地甩起了尾巴,带着捕猎者侵略性地靠近霜淩,竖瞳闪着邪光。
霜淩举起竹棍:“我会砍你。”
六阶蛇魔嗤笑一声:“你砍我?你现在的水平不过……”
可他的话没说完,忽然一顿。
一种庞大的蛇息出现在少女身后。
那是一种古老的……只有蛇类自己能感受到的强大压迫感……
那是几阶??
八阶?不,甚至可能到了九阶……
更清晰的窸窣声缓缓响起,即便对方还并没有现身,但六阶蛇魔就已经直接失去呼吸权,在更高位同族的压迫之下,他的蛇丹停转,只能拼着最后一点尾力,头也不回,仓皇逃窜。
超过九阶了!!超过了九阶,那是十阶的蛇……
古圣兽,古圣兽啊……!!
霜淩奇怪地看着他爬远,今天的魔物们都好奇怪,不是消失,就是逃跑。
再一低头,她看见一条小黑蛇。
它兴奋地绕着霜淩的腿边打转。
茅风巨蟒已经不计较那个人把它丢出来了。
找到主人了!
她的五官被掩去了些,气味也完全变了,变成了甜甜软软的花香,可是她身上依然有荒岚的气息……菁纯的荒岚,古老的荒岚!
闻着就让它觉得温暖又安全,再也不用灰头土脸地被乱养了。
既然它能和那个人通过识海交流,和主人也一定可以的吧?
小黑蛇兴奋地嘶嘶唧唧。
蜿蜒舞动。
霜淩蹲下来,看着这条十分迷你的小黑蛇,点了点它的脑袋,问:“你也是兽境的魔物吗?这么小,才一岁?”
茅风巨蟒的豆豆眼转出几分委屈:是我呀!是我呀!
可是霜淩冰莲托生,命火浇融,已经没有识海,哪里能和它交流?
茅风巨蟒顿时明白了那个该死的男人的用意。
怪不得他愿意把它丢出来!
它在魔域中被养了三年,靠着那人的灵流续命,它的鳞片,体型,外观,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已经不是当年的狂蟒模样了——
而且,它根本说不了他的坏话!
所以主人也就无法得知,他这人竟然没去飞升!
他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快跑啊主人,带上我,跑——
霜淩和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声猜测:“两岁应该有吧。”
茅风巨蟒终于发出悲啸,我活了一万年,一万年啊!主人!
它豆大的竖瞳流出悲愤的泪滴。
霜淩看得心中不忍,把它揣到了自己手里。它温顺地碰了碰她的指尖,霜淩知道,这是动物认主的意思。
看来他们很有缘。霜淩笑了笑。
从前她也养过一条通天巨蟒。在阴阳双合鼎中徜徉,像是小蝌蚪。
但她的阴阳双合鼎和她的方丹一起离体了,后来鼎在哪里,巨蟒还在鼎中吗?她的丹真的是方的吧?顾写尘看到了吗?……
茅风巨蟒始终很着急,它试图化出雄伟的身躯,提醒主人它的强大。
我是十阶古圣兽啊,我比顾写尘现在的位阶还高!
它急得嘶嘶乱叫,在霜淩袖中爬上爬下,看起来十分急躁。
霜淩带它往自己的住处走,她觉得到这条小蛇的性格可能不太好,她准备先安抚好它,喂它吃点东西。
茅风巨蟒强行运载它所剩不多的灵力,那基本都是那个人渡给它的灵流,在强行运转之下,它的蛇身竟真的撑大了百倍,变成乌黑的长条,从霜淩手中盘了出去,化作一条大蛇。
它兴奋地张开蛇口,主人看呀,看呀!
再转头,就一口咬在了一个人的手臂上。
空气静默。
那人垂眸。
他清冷的眸光对上黑蛇的豆豆眼。
他平静地往后退了退,手臂血流如注。
然后,他抬头看向养蛇的人。
霜淩惊叫:“哎呀!”
刚养上宠物,就咬到人了,完了。
茅风巨蟒:“?!!”
它在识海中追着那个人咬。
“顾写尘,你为什么变了张脸,你以为我认不出你?”
“我恨你。”
“你这个阴险的人类。”
他竟然也掩饰了容貌,从额角到眼尾多了条剑痕一样的伤疤,但他穿了纯白的长衣,腰侧勒得很窄。
他被蛇一口咬下去,选好角度,直接被带下了一整块血肉,涌出的血立刻很明显地浸透了白色的布料。
顺着手臂红了满袖。
霜淩急忙看过去,对上了他的视线。
有很浅的魔气萦绕在四周。
微风在他们之间缓缓掠动,有一瞬间,霜淩似乎愣了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愣一下。
大概是因为兽境之中很少见到纯种的人类。
眼前这个人虽然陌生,但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他被她刚收养的蛇狠狠咬伤了,他没有痛呼,但是在静了片刻后,人往后倒了下去。
霜淩想不得太多,下意识就去扶他:“你没事吧?——”
一瞬间,那人狠狠扶住了她的手。
他的指腹和掌心大概是因为失血而冰凉,凉得像快死了。
霜淩脊背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窜起了一串麻痒,像是危险,又像是什么别的。
他那样紧紧地攥着她,用力到霜淩觉得对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听见他低哑的声音,陌生,但让人忍不住听清——
“…对不起。”
霜淩睁大眼睛:“是我对不起你啊!”
他笑了。
对不起。
我没飞升。
从前你总觉得对不起我,害了我的大道。
但这次是我造孽深重。
那白衣人半仰着后颈,像是因为得救,眉目缓缓松散下来。
霜淩摸不准他的来历,她其实还保持着警惕,毕竟魔域中黑吃黑的魔头数不胜数,前有发癫大男主,后有狂暴黑雾人。
都是变态啊。
但眼前这个人……他是个修士。
是一个已经被魔气浸染的修士。
霜淩看不出他的魔阶,却能隐约感受到他体内的……灵力?
他的灵力已经非常稀薄了,经脉之中所剩无多,像是为了在这阴仪魔域中勉强维持什么。
这似乎是一个误闯魔域的修士?他很弱,他的修为比元婴时的她差得多,灵力像是被大肆削弱过,像是漏气的筛子。
霜淩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人。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死感,像是来到魔域之后经受了很多折磨。这个人显然已经没什么力气害她了。霜淩浅浅放下心来。
这三年,仙魔之间,总会有无数人颠沛流离。
霜淩不禁叹了口气。
她低头看着他手臂上撕裂的伤口,心中默念一个从前学习的疗伤咒,尝试着用荒岚覆盖。
那人就紧紧盯着她的侧脸。
她跟牛玩,跟猴玩,跟蛇玩。
能不能…也跟我玩。
小黑蛇急得龇牙:“嘶嘶嘶!吱吱!嘶嘶嘶嘶!”
霜淩的眼神变得有些谴责,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咬了人还骂得这么脏呀?”
“!!”黑蛇的豆豆眼睁得快要脱眶而出。
巨蟒感到难以置信,最后哭得整条蛇委顿在地,体会到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悲伤。
霜淩身后,那人似乎是想笑。
可笑意刚到唇角,又想起前路仍然一片晦暗。
在她这里,他是陌生人了。
她总是会对许多人释放善意。对这个世界抱有天真,又常常孤勇。
就像现在,她救天地,救宗门,救万人,也会救他。
霜淩的简易疗伤咒似乎慢慢有了效果,她松了口气,转头问他。
“你疼吗?”
顾写尘看着她半晌,轻轻开口,“救命。”
霜淩。
救命。
从前顾写尘常常觉得她像天外来客,什么都不懂。他总觉得他强到可以永远挡在她前面,即便他教过他那么多东西,但他其实也并不相信她能做到对抗整个世界。
顾写尘安静地看着她仍然莹润的眼睛。
他教过她剑法,教过她身法心诀,教过她融合金丹,教会她夺走天机。
但这一次。
我会第一个出现在你身边。
而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爱意。
这一次。
教教我。
第55章 魔有未来
“好了。”
霜淩用刚吸纳的荒岚之息, 止住了那人手臂上的血,包扎了伤口。
那人半阖着眼睛,似乎在她的治疗之下, 好像真的救活了过来。
只不过那块伤口被咬得太深,霜淩又不是这个专业的,没办法完全帮他复原。要是她的医家朋友在这里就好了,叶敛肯定能把这种伤口轻易摆平。
“对不起啊, 下次我会管好蛇的。”霜淩表示歉意。
“无妨,”顾写尘垂眸, 对上那双愤怒的豆豆眼, “它也是无心的。”
巨蟒:“?”
巨蟒:嘶嘶嘶!阿吱吱!嘶嘶嘶——”
霜淩连忙按住了它的蛇头,觉得这蛇十分桀骜。
它勉强支撑的灵力散去之后,大黑蟒又变回了小黑蛇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经此一役,她倒是也算认识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修士。
从她从荒岚之水中醒来后,霜淩还没有和人说过话,她的身边都是猪马牛羊蛇猴, 倒是为她的社交能力增色不少。
霜淩蹲在一边看着这个流落在此的修士, 见他神色平和, 便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仙洲的人吗?”
顾写尘抬眸, 把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
目光是没有重量的。
但他的目光却压着什么。
“是的, ”顾写尘说, “我是从仙洲来的。”
他并不骗她。
顾写尘听见她说了这么多话, 明明都是很平常的话,但很奇异地, 顾写尘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缓缓恢复了。
当年她送他的最后一句话始终堵在他心头,让他三年很难开口。
她说“顾写尘, 好好修仙。”
她说“做你的不世天才。”
然后他带着滔天恨意践踏了她最后的祝福。
可此刻,即便两人都不是他们相互熟悉的容貌,相逢也不相识,可在顾写尘黑气弥漫的眼中,这片流动水墨的阴仪魔域再次以她为原点,开始有了颜色。
所以…请重新拼出一个我吧。
“我曾是修道者。”他说。
他如今的魔功已经强到可以隐匿无形,只要他想,没人能看出他的真实魔阶,但他仍然保留了一分堕魔气息。
反倒是从前浩瀚无边的灵力已经被大量消耗,因为养她的金丹,养她的灵蛇,日以夜继地不加节制疯狂输入,被魔气侵蚀吞噬,如今所剩无多。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魔气缠身的普通修士。
“你是哪个洲的?”
霜淩歪歪头,九洲各处她也都去过了,到处都有她的朋友,不知道是哪洲的修士流落到这里,搞得这样落魄。
顾写尘看着她,十分平静地说,“艮山。”
霜淩:“!”啊!
竟然还算半个老乡。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很合理,她也听其他魔八卦的时候说起过岁禄剑宗如今的情况——主峰宗主顾长兴残了,乘鸾峰少宗主下落不明(其实是修魔来了),还有始影峰夜宁自戕(复生后肯定也不会回去),庆云峰顾沉商叛魔离开……
以及,不在峰那位独占七成战斗力的大神,飞升离去。
剩下的人已经完全不成气候,整个岁禄剑宗分崩离析,所以艮山洲应该是颠沛出逃人数最多的,在外混战也最没有实力。
霜淩:“那,你也是剑修吗?”
顾写尘:“曾经是。”
霜淩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但是贴心地没有说出口。
那眼前这个人肯定不是多强的剑修啦,以他这样的灵力资质确实有些不足,估计不是岁禄剑宗的内门弟子,出逃之后连剑也丢了,在魔域中苦苦支撑。
否则,像是顾写尘那样级别的剑修,这辈子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剑。
这么一想,他穿白衣就很好理解了——毕竟整个岁禄剑宗,整个艮山,乃至整个九洲上下,都是那位的粉丝。
但到了艮山人面前,霜淩反倒不好意思显摆自己曾经是剑尊带教弟子了,她那些话也只会跟猴子炫耀。
所以霜淩只是理解地说,“这样啊…”
“嗯。”
魔气缠身,上古冰息灵气重剑,不再随他的神识而动。
顾写尘微微垂下眼睫:“……很久不用剑了。”
茅风巨蟒一直在一边听着,对着自己尾巴咬来咬去。
它在识海中发出了超越八岁儿童的愤怒——
“有你这么说实话的吗??”
“顾写尘,你虚伪。”
“虽然你一句都没有撒谎,可我很想咬死你。”
顾写尘眼神静和地看着霜淩。
虚伪,也比半死不活要好得多。
他想在这个重新有她的世界里好好活着。
霜淩对这个流落到魔域的艮山人到底多了几分老乡情谊,她扶上这个病号,打算先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可是她刚一伸手,就被对方按住了。
他的掌心似乎比刚才多了些温度,明明失血不少,可浑身的血液像是开始流动了似的。
他按住她的手,声音平静,字字清晰:
“但我堕魔了。”
顾写尘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眼底完整映出霜淩的身影,像是烙印。
霜淩呆了呆,然后叹了口气,“其实看得出来。”
顾写尘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
所以呢。
如果是顾写尘堕魔。
你能接受吗。
“我知道这是件羞耻的事——”
霜淩多了几分过来人的语气,老气横秋地安慰他:“我知道对正道修士来讲,这当然很煎熬。但你心理压力也别太大,毕竟魔域里到处都是魔气,你现在还没有走火入魔,已经很有意志力了。”
顾写尘静了片刻,才垂眼,“好。”
“但你这样还是很危险啊,魔域和仙洲的情况很不一样,哦你记得,千万要躲着一种黑雾,”霜淩小声捂着嘴说,“——那是我最近发现的最残暴的魔物,不知道是人还是鬼,总之很恐怖…见了快跑!”
顾写尘安静了一瞬。
识海中黑蛇发出了淳朴的笑声:“哈哈哈哈,主人说你呢。”
顾写尘看向霜淩,“我还没有见过。”
小黑蛇:“你无耻?你当然见不到!”
霜淩松了口气,那还好。
毕竟她是一朵冰莲托生的灵体,她可以藏住自己所有的灵气,但这位修士看起来已经像个不堪一击的筛子,十分脆弱。
“其他魔族你也要小心,因为修士在魔域里是香饽饽,魔族吃灵修很进补——”
“你吃吗。”那人问。
霜淩愣了愣,“啊?我,我不吃啊。”
顾写尘眼底压着冰蓝色的星点光芒,“那我就没事。”
霜淩愣了片刻,心想这人也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比她这个大学肄业生还清澈。
“算了,先去吃点东西恢复一下,养养伤。”霜淩揣着蛇站起身,她的目光干净又善良地落在他身上,拍了拍手,“跟我走吧。”
都是人,世界人民大团结,能帮就帮。
顾写尘仰头看着她。
阴仪魔域淡色的天光从云层中漏下来,那人从眉骨到鼻梁唇峰,那冰凉锋锐的线条,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霜淩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她只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又问。
“对了,那你叫什么呀?”
顾写尘看着她,眼底流光转过几回,开口告诉她。
“濯。”
“单名一个卓?知道啦。”
…
从花果山走回她在兽境的住处,一路上没再遇见什么魔物。霜淩揣着手,心想今天遇见的已经够多了,前前后后好几种生物,又遇见人,最后还收养了一条蛇。
白衣人跟在她身后。
少女不知道,那股清新的荒岚之息,从莲身上无声无形、一路逸散。
她穿过兽境的密林,无数双魔物的眼睛从叶隙中窥探着。
那是一种让人向往的力量。
她自己重新找到了修炼的方向。
果然不愧是……顾写尘此生唯一认可的天才。
顾写尘目光跟在她身上,随意捂着手臂的伤口,然后踢碎鬣狗,踩烂蝎子,把草丛中匍匐的魔物连着爆成血雾,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少女兀自在前边蹦蹦跶跶地走着。
而他冷淡的目光掠过阴影之中所有潜伏的魔物,众多窥伺的目光畏惧地躲了回去。
顾写尘的魔识已经几乎可以覆盖阴仪全境,他看得见,西边黑气缭绕,有魔修集结。
中部燃烛祭拜,在紫叶槐花季尾声供奉圣女。
东边的兽境因为他的存在而蛰伏。
但他只是淡淡地跟在霜淩身后。
霜淩一路安全地回到了自己的茅草小屋。
牛美玲是她在兽境中的好朋友,那日她把他们一个个从万骨峰下拖回来之后,牛美玲就真的认她做牛马、当朋友对待了。
于是霜淩获此殊荣,在草木丰茂的山脚下扎了个茅草小屋,自觉在魔域的生活质量还不错。
转过头,见那人目光打量着她的住所。
霜淩问:“你来了之后都住在哪里呀?”
那人目光落回她脸上,平静地说,“树上。”
霜淩:“啊。”
太可怜了!
黑蛇在识海里大声蛐蛐:“是啊!树上!绝落地最高峰的树上,上古大魔栖息地,哈哈!”
顾写尘并不理会。
霜淩:“那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好歹她还有张床呢。
顾写尘:“好。”
黑蛇:“人类,你让我觉得恶心。”
他们都说顾写尘是万年难遇的天才,它真的一万年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主人,主人快跑啊,不要让他坐你的床!
顾写尘撩开衣摆,垂眸停了一秒,才在她那单薄的小床上坐了下来。落下的瞬间,他那染血的身后就已经一尘不染,只有幽冷气息。
顾写尘单手撑在床上,花香萦绕在鼻尖,溢满他的袖间。
他的心飘然落地。
他像是重新拥有呼吸。
…
他抬眼去看她。
霜淩已经开始像小蜜蜂一样转来转去,处理她刚摘到的咖啡豆,把他们去皮,清晰,研磨。
顾写尘也为她摘过,虽然那时候他并不懂。
如今他终于后知后觉,霜淩是一个,自己和自己玩得很好的人。
她摘了香蕉,还剥壳了一些坚果,她跟蛇念叨,说她要偷偷去挤魔奶牛的奶,做成酸奶碗。
那都是什么东西,顾写尘不知道。
但这次他会用所有时间,在她的世界里浪费。
主动问。主动懂。主动明白她。
“你在做什么?”他低头看着她捣鼓的捣木舂。
“做咖飞粉。”霜淩笃笃笃地捣,额角沁了一点汗意。
“你喜欢这个?”顾写尘问。
“喜欢呀。”
她饶有兴致地在那捣了许久,她身上的修为竟然也在缓慢增长。
“我来。”顾写尘伸手。
“不用不用,你手臂有伤,”霜淩抹了抹汗,抬头淳朴地看着他,“没关系,你不用报答我。”
顾写尘收回手,“…不是报答你。只是我想这样。”
片刻后,那截细白的胳膊递来一碗黑色的液体。
——“喝不喝?”
顾写尘抬眸。
“这是咖飞,喝了可以像——”霜淩反应过来,咽掉那个总是冒出来的名字,“喝了提神醒脑,有助于飞升。”
顾写尘不知道怎样回应,他接过来喝了。
味道就像他的心情。
加了点蜜,但还是苦。
霜淩再次认定此人涉世未深,不然能随便接过别人递来的饮料就喝?小朋友都会被教育不能这么做。
霜淩摇摇头。
顾写尘缓缓垂下眼睫,掌心下意识向那碗中渡气。
像是经年的习惯。
等到霜淩回来拿碗,忽然惊讶地睁大眼睛。
顾写尘对上她的目光。
空气静默了一瞬。
他从寒僻的不在峰顶到如今魔域角落,都在沿用她留下的习惯。
霜淩呆呆地想,不愧是艮山洲人啊,可信度更高了!原来给饮料打气已经成为潮流,顾写尘的带货能力果然顶级??
霜淩点点头,“你很有创意。”
这打的还是魔气。
顾写尘吸了口气,看她片刻,半晌后仰头,全喝完了。
更苦了。
霜淩又给他留下了几根香蕉,走出茅草屋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很莫名其妙地,霜淩总是偶尔想起顾写尘。
但,那怎么可能呢?
飞升不会逆转,不可废弃。
要是顾写尘出现在魔域,那可真是一切都乱套了。就算他再次降世,那估计也是来替天行道的。
霜淩摇了摇头,她吃了好多莓果,叼着蜜糖棒,坐下来打坐。
屋里有个陌生人,她稍微有点不习惯,所以干脆自己出来。
在水下那片古老荒息入体之后,她能从阴仪天地间吸收的荒息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四周分明都是魔气,但荒岚却仍然源源不断、无孔不入地找到她,像是终于从逸散状态找到了本该属于它的归处。
霜淩含着糖,默念从前顾写尘教她的清心诀,同时运转九荒息岚书。
清风拂过。
她,入定了。
霜淩开始感受不到风与时间。
也就感受不到别人投来的目光。
顾写尘的目光不动地看着她。
眼底终究难掩欣赏。
当九洲之内,他堕魔无人知晓。
唯有她身上还见得到他以前的模样。
霜淩整个人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只觉得温和的流水萦绕在她灵台眉目之间。
她耳边再次响起了浩瀚汪洋的声响,游鲲似在海中,又似在空中。
遥远的歌谣传入她耳边,古老而静谧。
那仿佛只是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
等她睁眼的时候,一道冰莲的清光浮动着金边,从她身上闪过。
她破丹重生,从零开始,以荒岚修炼,竟然……进境如飞。
短短几日,即便她已经没有金丹,却有了金丹一般的内力……?!
睁开眼的那一刻。
眼底清明,身轻如燕,徜徉天地。
顾写尘深深地看着她。魔气一点点藏好。
她打坐了一天一夜,这过程里散发出的荒息,引来了三次兽境魔物躁动。
…太香。
最后如果不是他的魔气困在周围,凭这约莫金丹期的荒岚之力,她就能再引发一次魔域暴动。
顾写尘一身纯白,染着几十捧魔修血雾的手藏在身后,看着她,“你进境了。”
霜淩呆呆地看着自己,“我…也是一不小心。”
说完,她就咬了咬舌尖。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你是顾写尘吗?
霜淩闭目自省: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是吧。
她抬起头看他,这修士灵力全散,正是难过的时候,她还破境破得这样快,简直是惨绝人寰。不要变成自己痛恨的样子…!
霜淩正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他,耳朵尖忽然动了动。
修为提高之后,她的耳力明显变高了。
顾写尘并未出声。
他在她修炼的过程里杀了几十个魔物,自然对周遭了如指掌。
有更多魔修正在靠近。
…
“莨王,这边!请!”
“我那天就是在这附近遇见了十阶蛇兽!”
霜淩抬起眼,她轻盈起身,掠过几棵树,从树丛中远远看去——兽境中来了不少魔修,她震惊地看着那个之前说要和她交配、如今一脸谄媚的六阶蛇魔。
就是你小子浓眉大眼的引来太君来??
冰冷狂傲的声音响起,“十阶?不错,可堪作为我的坐骑。”
霜淩的表情逐渐痴呆。
山高水远终相逢,大男主。
她的身后脚步声安静走来。
霜淩指着远处,转头对他说:“认识吧?”
顾写尘点点头,“认识。”
霜淩:“你们艮山的顾少宗主,你看看他堕落成啥样了。”
顾写尘的指尖微微蜷缩。
那若你知道顾写尘呢。
霜淩一边悄悄观察着,一边暗暗咋舌:“不得了,顾莨现在是真的厉害了?”
他的魔阶比上次在万骨峰战场上又提高了。
“你知道他现在几阶了吗?”
顾写尘低头,他站得离她很近,只觉得她身上的气息落满周身,让他躁郁的内心平静一息。
霜淩转头:“嗯?”
霜淩小声:“他破八阶了…!”
顾写尘掀起眼皮,淡淡扫了顾莨一样,“还不错。”
霜淩听他这淡定的语气,心里还诧异了一秒,不过转念一想,这人刚堕魔不清楚也正常,但顾莨这三年就能破八,真的比他修道厉害多了。
魔阶越往上越难修,过了八阶之位,其实已经逼近修仙者化神的实力。
到了九阶已经约等于一个顾写尘。
破十阶那就是魔界神话了。
顾莨当年修仙要是有这种进境速度,还至于每次在顾写尘面前一碰就碎?
西边的魔气已经冲天汹涌,水墨色的阴仪魔域像是大面积打翻了墨水,黑气浓郁。
要遭,大男主必没好事。
蛇魔谄媚扭动,“莨王,十阶兽到底强悍,捉捕起来怕是不易。”
顾莨一笑,“怕什么?十阶兽活得久,智力却不一定高,无人训养,就如稚子。”
蛇魔:“不愧是莨王,早有对策!”
大男主邪肆一笑,转头看向自己大氅身后女子,“嫣儿,你觉得呢?”
他身后走出了一个孱弱的女子,她一边轻咳,一边依偎到顾莨身上,“我自是相信顾莨哥哥的。”
霜淩远远看着这对熟悉的璧人。
她对这个世界一下子有了更深刻的实感。
顾莨拥着明青嫣,看着这片他打下的河山,邪气一笑,“嫣儿,你想过这一天吗?”
当年顾少尊飞升之日,玄武金銮顶上的所有人几乎都消失,明青嫣是三清宫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公主,宫人拼尽全力用人墙给她护出一条生路,她才得以存活,但也足足躺了两年不能动。
但顾莨果然从未让她失望。这三年来,他修魔已入八阶,明青嫣曾经是魔修,自然知道这有多厉害。
而如今九洲格局巨变,随着乾天圣洲的消失,离火洲也大大式微,她才当了没多久的公主,就成了九洲下位。
可时也命也,顾莨竟在阴仪魔域之中做出了如此功业,即将问鼎魔主,让她再次能够荣归故土。
霜淩捂住眼睛。
不得不说,男女主果然是世界上命最大的生物,原著中也是如此,两人历经无数险境,别人死了一地,他们总能活命。
如今这剧情走岔了十万八千里,竟然又接上了。
原著中大男主纵横捭阖,引动仙魔混战,称帝九洲成为亦正亦邪的新主之后,带着明青嫣回到了她曾经生长的阴仪魔域——
这位从前的青印弟子,那时却能入主圣女神宫,坐在从前她只能遥遥相望的地方,俯瞰这一片让她自卑、痛苦、努力割席,最后已经全不在意的土地。
明青嫣满脸动容,她想起了刚才他们路过时看到的合欢宗。
红烛遍地,圣女神宫勾勒金光……在紫叶槐花季的末尾,他们还在虔诚供奉。
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明青嫣仍然无法理解这种愚忠。
圣女到底凭什么?就凭她生而为圣女吗。
可圣女已经不在了啊。
明青嫣的目光看向欲境的方向。
合欢宗,也快要不在了。
…
蔻摇和温朝收起了红莲烛台。
沉商长老最近日日都在督促他们修炼。
阴仪魔域之中风雨欲来,他们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
紫叶槐的花季过去,荒岚之水进入新一轮的生息,魔域之中短暂的休战就结束了。
槐花蜜的清甜也终究会被飘散。
圣女没有复生。
弟子们在供奉圣女几千年之后,第一次自己尝到了紫叶槐蜜的味道。
蔻摇想,其实他们不再期盼霜淩回来了。
过得开心,比做圣女更重要。
因为霜淩是在他们所有人历代记忆中最清晰的圣女。
她不再是仪仗之中高高在上的神秘存在。
他们一起生活过,一起修炼过,一起逃亡过,她尽全力护住了所有人。
蔻摇想,以冰莲托生之后,她或许已经是个普通女孩了。
他们总是妄想把太多重担落在一个那样小的女孩身上,这是不对的。
她吃完了一整罐甜甜的槐花蜜,想起霜淩的脸,在剑宗时她甚至叫我师姐,我们也该保护她身后的一切——
蔻摇看向沉商长老。
或许沉商长老早就是这样想的。
顾沉商握着夜宁的手,夜宁笑着回望他,握着自己的剑。他们都能感受到四周包围的魔气越来越盛。
叶敛已经被他亲自护送离境,将阴仪中的情况传出去。
蓝印长老并未回音,顾沉商不确定君唤能不能赶回来。
欲境合欢外还有一层独门情瘴,但如果魔兵破瘴入境,他们也只能一搏。
情况没有到最糟,但也不太好。
顾沉商最后看向圣女神宫。
每当神宫亮起,仪仗出世时,是合欢弟子们最强盛时。
顾沉商看了看自己的腕侧,但是即便莲印不再亮起,他们也要守住故土。
圣女千辛万苦送他们回来的故土。
…
霜淩感觉很焦虑,顾莨在邪境集结,如今又有兽境臣服。
那剩下哪一境会被第一个讨伐,简直不言而喻。
她紧张地开始扣手。
得想办法…她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顾写尘侧目,看了看她。
远处,明青嫣靠在顾莨肩头,哀伤地问,“莨哥哥,这些年,你是如何过的。”
顾莨淡淡一笑,“都过去了。”
他这八阶魔功如何而成?他吞噬了多少魔物,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本体经脉寸断,又没有冥业冰莲修复,所以他只能以无尽魔气冲体,维持魔功。
顾莨最想修成的状态,是无边无尽的魔雾,那才是至高魔功,被写在阴仪古书中的最强魔身。
修到那种级别,已经超脱经脉肉身,无法被攻击,魔识无处不在。
顾莨已经得到了那阴仪古书,他拿到的时候,古书就已经有了被人动过的痕迹。
显然,无论多少人看过,也无法参透。
只等新一代魔主!顾莨笑得意气风发。
明青嫣看着他重回巅峰的模样,心潮澎湃。
到那时候,合欢宗还算什么?阴古魔宫,是比圣女神宫更高的存在。她会被迎进阴古魔宫,接受无数人的叩拜。
顾莨笑了笑,拥着他,手下一挥:
“为我捕获那十阶魔蛇吧,勇士们——”
“是!莨王!”
“莨王!莨王!”
六阶蛇魔直接带着他们冲进了兽境之中。
“蛇六,你干什么?!”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牛魔王不会放过你——”
顾莨淡笑着看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穿过阴仪魔域,看到仙门,甚至更远的天空。
当魔主应运决出,整片大陆都会知道他的名字。
所有人都会看到他的模样。
仙洲的人恐怕都以为他死了吧?都以为他折在了当年的顾写尘剑下,再也无法翻身。哈!
当一张久未露面的脸出现在整片大陆上空的时候,他们该如何震惊?
所有人必将瞠目欲裂,心头惊雷:
——魔主,怎会是他?!
想到那一幕,顾莨已经遍体兴奋,迫不及待。
“找到十阶魔蛇之后,欲境合欢的美人们,任尔享用!”
“合欢情瘴,为诸位助兴!”
霜淩睁大了眼睛,眼底烧出了火光。
…
霜淩回到茅草屋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带着蛇,还有刚认识的修士朋友,飞快离开兽境。
这应该是大男主有史以来最强悍的时刻。
她有方法,虽然她如今已经不是合欢圣体,但霜淩已经想到了,她有方法能帮他们。
“这里呆不得了,出了兽境,你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躲,这些吃的你拿着。”
少女清凌凌的声音落入耳边,她甚至给他分了一兜食物,飞快地为他安排好。
顾写尘垂眸,“我陪你。”
他垂落的眼睫之下,黑气开始汹涌蔓延。
相逢太短。
谁来打扰他。
谁死。
霜淩:“没关系,你现在这样,能自保就很好了!魔域三境要开始打仗了!”
霜淩:“你现在沾染魔气还不深,可以找个地方躲避魔气,重新萃炼经脉试试看,如果今后我在仙洲的朋友来了,我可以托他们将你带回去——”
顾写尘抬眼:“哪个仙洲的朋友?”
霜淩愣了愣,这,这他问的还挺认真。
顾写尘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没控制好的戾气,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指尖微动,催动了霜淩袖中的黑蛇。
黑蛇:“干什么!干什么!”
冰凉灵气悄然注入它的蟒身,它变大了些,刚好能乘下两人。
霜淩惊讶地眨了眨眼。
顾写尘说,“我能通兽灵。你要去哪里,它更快。”
黑蛇:“你无耻,你真的无耻。”
它不爽地蜿蜒摆尾,对着主人低下了头。
霜淩没想到随手养的小蛇也有这种交通功能,也不再扭捏,跳上蛇身之后,指了指三境交点:“告诉它,去绝落地。”
顾写尘跟在她身后,站定,垂眸看她,“好。”
黑蛇:“我听得懂,主人,我呜呜呜。”
茅风小蟒带着两人飞快腾起,向绝落地而去。
霜淩发现它竟然认得路,心中更是惊喜。
她心中想着合欢宗的情况,眼底忧虑。
身后那人和她隔着一拳的安全距离,声音却离得很近。
“你去绝落地做什么?”
霜淩说,“我要去那里找个东西,然后帮我的朋友们。”
顾写尘看着她耳后薄软的皮肤,青丝柔软地掠过瓷白侧颈,从前他们也这样一起。只是那些时候都是御剑而行。
他还是下意识想要开口帮她。
其实她的合欢宗不会有事。
魔阶每隔一级,如同天堑。
十个顾莨也打不过一个快要破十的他。
可顾写尘刚刚开口,眼前骤然划过九洲上空她爆丹那瞬,眼前若有璨光和风烟。
他在熟悉的阵痛中想起自己说过的很多话。
“你可以向我求救。”
“你无需向我求救,我也会救你千万次。”
“霜淩。你别后悔。”
是他曾居高临下说过的一切。
如今千山万水走过,身前的少女对他说,“你别气馁,我以前救过一个差点堕魔的人,是谁我就不说了,但他那时已经生了心魔,最后还是成功飞……成功修成了大能。”
霜淩从睁眼就在仙门中度过,见识过九洲正道联手反抗帝权的光辉,这九洲上下,谁修炼不是为了飞升呢?
修魔却能只能沦落在魔域之中,一生浮沉。
“所以,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回归正道的希望。”她声音清亮。
身后,那人的魔气却散落散落四野。
如果她回头就能看见——
在他脚下,弥漫的魔气悄然渗入土壤,像是圆月投下的暗影,他魔身无边蔓延,已经几乎横贯整个阴仪大地。
顾写尘闭上眼睛,心里酸痛。
他又快要进阶了。
魔阶进境太快,莲心漆黑,阴暗狂躁的情绪需要额外镇压。
堕魔,的确会让人面目全非。
但如果他足够天才,能控制住呢。
他也在她面前,学一种更难的东西。
他不再问她需不需要他的拯救了。
所以顾写尘垂眸,“有什么…我能帮你?”
霜淩眨了眨眼,心底莫名柔软了一瞬。她在这时不知道为什么,又很莫名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但那个人从不会这样说。
少女半侧过脸,眼底带着清正的光亮,她一身单薄,却仍然为了一切她在意的人事所奔赴,她柔软的掌心短暂地握了握他的。
她想这人不愧是正道来的修士,他的灵力都已经泄露成这样,在魔域中生存尚且艰难,却还想着回报她。
霜淩心头热乎乎的。
黑蛇已经带他们到了绝落地,荒岚之水的源头。
“帮我——”霜淩在水边跳下来,对他认真道:“帮我照顾好你自己就行啦。”
顾写尘的瞳孔微微一怔。
风从她身上吹向他。
他心里又开始酸恨。
他恨这心动太快,太烈,太简单。
从前她身为魔宗之首也从未双修魔功,只是练剑。
如今她在不需要他的地方熠熠生辉,进境飞速。
恨只有他走上了那条她最想带他逃离的不归路,无法回头。
顾写尘薄唇微启,他想叫她的名字,又忍住了。
霜淩捋起袖子,找准位置,深吸一口气。
“可如果我堕魔之后…”
身后那人的声音艰涩响起。
“如果我修魔……也能修得好呢。”
霜淩回过头,看清了他眼中的挣扎。
或许他已经自知,魔气侵体,无法回归正道了。他正因为由正道堕魔而痛苦。
“那,那也行啊?”
他这样的品行,即便堕魔或许也能做一个好魔……就像她的合欢弟子们一样。
他肯定不会变得多么残暴!
于是霜淩明亮的眼眸眨了眨,认真点头,“——魔也分好坏,只要不改本心。”
就像顾写尘考上了清华,你烤上了地瓜,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霜淩鼓励地看着他。
而顾写尘本人眸光巨震,然后闭上眼睛。
霜淩说完,心里惦记着合欢宗的弟子,于是纵身一跃,跳下了水。
扑通一声,水花打湿了岸边那人纯白的衣摆,氤氲成灰色。
顾写尘睁开漆黑眼眸,如星闪烁。
在他脚下,魔影彻底汹涌,万里覆盖。
“霜淩。”
“你说的。”
那我可以吗。
顾写尘可以吗。
第56章 圣女再临
霜淩抱着双臂, 在荒岚之水中缓缓沉下去。
虽然她鼓励了别人,但其实对自己这一趟并没有特别大的把握。
可那道身形单薄又决绝。顾写尘看着她沉入水中。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当少女的荒息浅浅留存在空气之中,四下隐秘古老的魔体也开始蠢蠢欲动, 窥伺着他们。
顾写尘没有跟上去。
他有预感,荒岚之水下有他未曾触及过的能量场。
那或许是她的机缘。
她仍在修她自己的大道。
顾写尘垂眸对着水面看了许久。水波倒映出他此时陌生的脸,神情却已是熟悉的样子。
在他身后,他的魔气浩瀚回荡在整个绝落地之中。
幽晦的声音在风中呜咽。
“他九阶以上……”
“新主……吗……”
“快……十……灭世……”
顾写尘微微蹙眉, 半阖着眼睛,身下魔气翻涌搅动。
他会克制。
魔功愈往上, 愈发难控。七情六欲, 爱恨滔天。
但她说他要做一个好魔。
他试试。
顾写尘指尖微微摩挲,然后拎起了旁边的茅风小蟒。
“干什么?说实话,我觉得你灵力不多了。”
茅风巨蟒是十阶古圣兽,位阶甚至高于他这个魔龄三年的人类,靠人力养一条古圣兽,其实已经是非人之所为。
更不要说他还在逆天养一颗金丹。
顾写尘现在修魔还从未走火入魔,的确是天赋异禀, 但这个速度破十阶, 反正茅风巨蟒活了万年也没有听闻过。
它在魔域生活的这三年也听说了不少, 历代魔主也不过九阶临十, 这也是为什么那个莨王八阶就敢造势争魔主。
魔入十阶, 就是灭世的存在了。
到时候若是他一点残留的灵力都没有, 一旦魔气侵识彻底失控, 将会是极其恐怖的存在……主人好不容易活过来,它可不希望这人发疯灭世。
顾写尘垂眸, 并未回答它的话,而是拎着它, 直接丢进了荒水之中。
黑蛇:“没有让你弃养我的意思——!咕噜噜——”
顾写尘目光落在水下深处:“看着她。”
黑蛇愤怒:“你将同时失去我们两个!”
顾写尘的魔气按着它进了水。
但不得不说,十阶古圣兽的压迫感无处不在。当它的蛇尾逶迤入水,即便茅风巨蟒已经没有华丽冰冷的鳞片,但高位圣兽依然震慑住了影影绰绰向少女靠近的暗影。
她一路沉下去,抵达她要去找的地方。
顾写尘这才抬起眼睛,魔识扫过绝落地中的群山,历代巨魔的亡魂都在这里扭曲生怨。
顾写尘平静地镇压了他们。
他要当魔主。刚刚决定。
尽管略微繁琐。
需要做什么?
顾写尘淡漠地看向那魔兵集结的方向。
…
霜淩一直在努力向下沉。
绝落地的高山冰川是荒岚之水的源头,而这里是三境交汇,水下崎岖流动,她小心地控制着身形。
她如今虽然进境很快,但到底修为有限,而且不再是合欢圣体,其实已经无法被认定为圣女。
但从前她亲手为每个散落在仙洲的合欢弟子抹去了旧印,以荒息重绘莲花。后来丹裂身陨,荒息逸散于九洲,莲印纷纷褪色。
可如今,荒岚,仍在她的手中。
柔软的发丝在水中静谧漂浮,掠过少女闭着双眼的瓷白脸颊。
霜淩在意身边人的想法,在意他们的感受。
她想她或许想错了一件事,她带着现代人的平等思想,不希望他们每个人为她生死效劳,随时为圣女献出生命,她也想众人都为自己而活。
然而圣女代代从荒岚之水旁孕育而生,那对千百年的宗门而言,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图腾,它让合欢宗人在欲念之外,有着远比其他魔修更强的凝聚力,更坚韧的性格。
魔域封禁十年,万魔凝滞,只有合欢宗弟子逃出故土,向外寻找出路。
因为魔域三境信服魔主,只是臣服于力量。
唯有欲境拥有信仰。
只要合欢圣女不灭,他们就不惧。
霜淩浸在温凉的荒水之中,合拢住自己。
幸好,荒岚,她依旧可以掌控。
她还能做很多事!
既然故土也并不安宁,那就点亮他们的图腾。
唤醒每个弟子的荒息莲印——
少女像一朵飘零的莲花,身体柔软薄弱,却从来坚定。
在有荒岚的地方,即便是水下,她也能呼吸自如,因为她已经是荒岚的修行者。
后边的茅风小蟒一路游弋跟着她,心中满是亲昵。
这荒水之下是它也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但惊奇地是,小黑蛇在这其中也可以自如呼吸。
因为它与主人在一起,曾在阴阳双合鼎的万丈荒息之中温养。
渐渐地,似乎周围不再像是水,明明还是漂浮流动的,却仿佛像是空气一般。
黑蛇都已经不知道他们下潜了多远,有许久的时间他们都沉在黑暗之中,它都看不见自己。
主人不害怕吗?
她应该也害怕吧,刚才那捧水草缠住她,就把她吓得哆嗦了好大一下,在水下吐出了一串泡泡。
茅风小蟒游过去把水草咬碎了,吐了。
但她仍在向下沉,鼓着一口气。越深,连它这样的雄伟兽类都感受到了来自四周的压迫。
终于,它眼前映出了点点微光。
霜淩停了下来。
这次比上次坠落水中时要远得多。
她像是在真空状态下,能够汲取荒岚呼吸,但水压仍然捏着她的心肺。
可她隐隐有种感觉,这种空间状态很像仙洲之中的某个地方,某个她去过的地方……
是哪里呢?
她在看到远处光芒的瞬间,忽然想起来了。
像……她摘走冥业冰莲的荒芜地。
对修士而言进则凝滞,需要叶敛的闭气丹才可以通行,即便是顾写尘也不例外。可她携带荒息,却可以自由穿梭。
为什么荒岚之水下,像是流动的荒芜地一般?
荒芜地究竟是什么?九洲人将九洲划分之外,没有灵气的地方,统一划做荒芜地。
可如果人的视野有限,有没有可能这世上的荒芜之地……比九洲大陆更加广袤?
荒芜之中是什么?
四面八方的压强像一双手握向她,霜淩脑海抓不住那些念头,她抬起指尖,默念着九荒息岚书,默想着那些她想保护的人们,勇敢触向那片光芒。
虚空中,她似乎看见一双遥远的眼睛。
水面之下徜徉起金色的光芒。
然后,忽然盛大。
…
欲境。合欢宗。
护宗的环山情瘴被破了,魔修挞伐而入。
顾沉商的乘肃剑横在所有弟子之前,这比他预计得还要更快一些。
众多外境魔修踏过情瘴,邪恶的目光肆意窥视着阴仪三境中最美的地方。
欲境山高水美,向来美景配美人,一切簇拥着中心的圣女神宫,宫殿群众星捧月地建造在山川之上,荒岚之水穿山流淌,清净又圣洁。
“啧,终于进来了。”
“果然都是女修,真不错。”
“嘶……还有合欢圣女残留的味道……”
从前合欢圣女在时,引发三境暴动,但她依靠那种指引之力,从未让魔修踏足过欲境之内。
而此刻,弟子们站在身前空地之上,面对着破瘴进入的乌压压人头。
穿过情瘴之后,众魔脸上的淫暴之色反而更加明显。修魔就是放大欲念,邪境更是深入此道,魔气冲天。一时间,弟子们也是面色凝重。
众魔向两边侧开,给一人留出通道,像是拥立的新主,排场摆得很足。
一人身披大氅,款款越众而出,狂傲抬头。
“都是,熟人啊。”
顾莨微笑着鼓起了掌。
庆云峰主顾沉商站在众弟子最前,身侧就是眯眼看着她的始影峰主顾夜宁,在其后,众多曾经的岁禄弟子站在人群中。
顾莨八阶魔修的威压横扫全场,他笑得游刃有余。
“顾沉商,顾夜宁,你们想过如今这一天吗?”
虽然没有捕获到十阶蛇兽,但也无妨,他这几日在魔域三境的游走已经足以确认,魔域之中无人高于他的魔阶。
他的魔修天赋,应该举世皆惊。
一道黑雾悬在白月之侧。
漠然看着。
顾莨笑着看向他们,展示着自己的实力。从前在岁禄剑宗,他二十多年才达到顾写尘三岁时的水平,头上还有顾沉商、顾夜宁这些比他大几十岁的修士,修为自然也比他高。
他的光辉被掩盖了那么多年,如今又三年后,终于!来到了他的时代!
“顾莨,”顾沉商面色肃穆:“你现在不软了?”
当年拖着他在东海岸走的时候,顾莨浑身经脉寸断就像一条破口袋,后来他也没有冥业冰莲修复,现在大敞底下应该还是软的。
合欢弟子最不喜欢软的。
他们一致向顾莨的下盘目露嫌弃。
“哈!哈!”
顾莨大笑,用笑声掩盖了底下魔修“啊?”的疑问声。
“简直是笑话!”顾莨声音高亢,“顾沉商你不过一个七阶魔修,我修的魔功你连想都无法想象,我何须肉身,皆是挂碍!”
虽然还未修成,但八阶,已是无敌之势。
无人可以阻挡。
半空中,那道黑雾淡淡地看着他。
阴仪古书写的如此简易。
看不懂?
顾长兴已经死了,很多时候,顾写尘看顾莨,像是在看一场戏。
这场戏的前二十多年始终有他出演。后边的续集,他好像又要来了。
艮山顾氏血禁,何尝不是一种诅咒。
莨王被众魔拥立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他冷冷一笑,“这世间修行,天赋,体质,千差万别。合欢宗便是下等宗门,你们的修行之法早该被淘汰,但若是成为邪境附庸,倒是能留你们一命。”
“若不是嫣儿的求情,此刻魔兵已经踏平圣女神宫。”
蔻摇和温朝立刻怒目,顾沉商面无表情地看过去,怪不得,情瘴破得这么快。
有三清火,又是曾经的欲境合欢弟子。
明青嫣苍白的脸从顾莨身后走出来,看着这其中的一众师兄姐们,从这里到岁禄剑宗再回到这里,她心里也不由叹息世事变迁。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了。
说实话,那年在玄武金銮顶看见圣女爆丹的那一幕,直到如今依然在午夜梦回时被明青嫣想起。
除了想起圣女那一瞬乍现的容华绝世,她还总是想起金銮顶上帝族们的无所谓和冷漠,即便是身份不同寻常的合欢圣女,全身碎裂在他们眼前,也如蝼蚁一般。
那她明青嫣又算什么呢?
而在少尊飞升时刻,寒山之日万顷天雷,高贵的帝族们同样被碎尸万段。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又算什么呢?
时间已经一次又一次向她证明,愚忠圣女,毫无意义。
她看着他们像多年前那般,仍然匍匐在荒岚之水边。
看着他们仍在为圣女而供奉。
明青嫣只觉得他们可怜。
蔻摇举着剑,眼底发红地瞪着她说,“当年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带着你一起离开阴仪。”
“师姐,”明青嫣叹了口气,气息浅弱,“我一直是感谢你的。”
“所以,臣服吧。”
“站在你们面前的,将是未来的魔主啊!”
这不再是乾天帝君那样的传承帝位,而是凭实力所得。
所谓阴仪魔主,就是在厮杀全域之后,找到随着上届魔主沉海封禁的尊魔之剑,以剑认主,从而真正入主阴古魔宫之人。
阴古魔宫,是比圣女神宫更高的存在……
所以如今她既不卑敏,也不向往,更不嫉妒了。
因为顾莨哥哥给了她这样的底气。
顾莨拦住她的肩头,桀骜一笑,“你们欲境以采阴补阳提高魔功,而我身后正有万万魔兵勇士,其实这也是在帮你们。”
魔修们入潮水一样涌了进去。
“先闯圣女神宫!”
“说不定能躺到圣女床上呢哈哈哈——”
顾写尘垂眸,目光像看死物,在半空中数着数。
“住手——!”
蔻摇几人杀红了眼,也根本不顾什么魔阶了,哪怕根本打不过,她的剑也拼了命地砍了出去。
“离圣女远一点!!——”
温朝和她双剑同上,劈向顾莨的罩门,然而他的身影微微一侧,下一秒顾莨就出现在他们身后,轰地一道魔流,重重打在他们二人背后。
“噗——”血花喷到了地面上。
顾沉商立刻从侧横剑而来,乘肃剑嗡鸣震怒,而剑尖刚刚落下,就停在了顾莨的大氅之外。
“顾沉商,你愧对艮山顾氏这么多年对你的恩情,这都是你自找的——”
夜宁沉着脸,同时从后出剑,她和顾沉商配合极佳,剑风上下左右笼罩成网。
可顾莨游刃有余,完全足以招架,甚至能够击伤他们。
顾沉商表情不变,和夜宁对视一眼,顾莨的确变强了。
“哈哈哈哈,你们以为,还打得过我?”顾莨一手弹了出去。
他实在太爽了,他爽到头皮都在发麻。
他到今日,终于感受到了修为碾压是什么体验。感受到了别人再努力都打不过自己是什么心情。
顾写尘,原来你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你凭什么?
你在天上知道我如今的威势吗,嗯?
顾莨已经整个人被唤醒了嗜血的魔心。
疯狂!杀戮!
八阶的实力,如此震撼。
合欢宗弟子节节败退,却死守宫外。漫山遍野的弟子,像是那些颠沛年月里,被圣女笼在灵符玉上的群星。
他们牢牢守在圣女神宫的大门,无数剑尖向上。
“为了圣女!”
“为了圣女!”
顾写尘远远看了看绝落地的方向,她在做什么?
魔气中冷白的指尖向下。
他快要出手了。
…
霜淩恍惚间觉得她像是徜徉在生命之初。
古老荒息像是母体一样包裹着她。
摇摇晃晃。
霜淩在那样的温暖之中忽然间明白,为什么乾天帝君数千年掌握荒岚却不能修炼荒岚,不能以荒岚飞升。
为什么他也只能使用荒岚,用荒岚炼化别人。
还有为什么顾写尘这样的绝世天才接触过荒岚,却也没有想过以此修行。
因为这是一种大地母体般的力量……
唯有女性可以……唯有正念可以……
就像容纳荒岚的阴阳双合鼎也唯有她能融合,而大男主不能。
霜淩拥抱着那道光芒,听见越发清晰的歌谣,从她耳畔渡水而来。
身栖碧落天,入荒问鼎间——
恍惚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某种来自天地间的叩问,霜淩想起了自己从前每次的进境。
坤地三山之上结丹天雷,震雷荒村之中结婴……
然后她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人在她面前的两次进境。
在自己出生的枯井边化神圆满,在九天之上九百九十九道天雷飞升。
一个问题叩问在她的心里——何为天地人神?
…我而已。
“所谓修炼,漫漫仙途,足下第一跬步,便是认识自己。”
这是很多年前有人教她的。
她心想:天地人神,我而已。
汪洋徜徉。
霜淩骤然感觉汹涌的荒岚跃入她的身体。
不是承载,不是储藏,而是游走在她的经脉之间,带来力量。
那团金光缓缓发出了雷电般的脉络。
“水下……水下的雷?……”
茅风小蟒震惊地游动。
它在识海中疯狂呼喊顾写尘,但是层层叠叠的浓郁荒息已经将它包裹进去。
于是这一幕只有万年黑蛇看见——
在雷光的淬炼之中,荒息像重云般层层涌入她的身体。
绝山峰雪,荒水枝莲。
藻荇明丽,鸿云之间。
她以岚气为霜衣,浅金与青绿交织如画,勾勒身影。
茅风小蟒震惊地在水中扭成一个圈,像稚童般张大着蛇口,这……这是……
荒岚之水下,以她为花心,
融汇成了一朵幽冥绚烂的冰莲。
茅风巨蟒的豆豆眼中被映出莲花瓣簇,它震惊地看着,在水中拼命转圈。
神性……
她有神性……
新一代圣女,荒水再临。
…
合欢宗数千名弟子抵抗两境的万魔入侵。
其实他们的魔阶并不低,但是攻击性没有邪境魔修强。这几年失去信仰,他们也的确萎靡。
圣女神宫之下渐渐弥漫起了浓郁的血腥味。
顾写尘的指尖微微划过,他已经算好了今天捏碎多少人。
并且克制着不能破境。
破境十阶以上,他现在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要小心。
他淡淡地看着这些合欢弟子。
他们左支右绌。
很弱的一群人。
但这是她的子民。
顾沉商推开夜宁,自己抬剑挡住扑上来的七阶魔物,这些发狂的东西已经堪堪冲到了圣女神宫之前,他的七阶魔功开始为难。
“人墙……”蔻摇对着所有弟子大喊,“靠人墙也要堵住!”
“踩在我肩上,快啊!”
温朝哭着踩到她的肩膀上,以身堵在神宫高耸的门前。
无数弟子前仆后继,叠成人堆。
然后又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
黑雾掠过混乱的战场。
可他却忽然察觉到什么,微微回头。
每个合欢弟子的腕侧忽然开始发烫。
硕大的冰莲缓缓圣女神宫之上,清光乍现,含苞如双手合握。
而后,蓦然绽放——
莲心之内,一个少女站在那里,她捧着双手默念,所有人腕上的荒息莲印缓缓勾勒出纹路。
在她脚下,圣女神宫流光大亮。
当圣女临世的那一刻,每一个合欢弟子都会得到巨大的力量。
“当啷”数声。
所有人看着她的出现。
“圣……圣女……”
“圣女!圣女——!”
顾写尘仰头看了片刻。
真好。这光辉也洒到了他的身上。
顾莨震惊地看着圣女的出现,从这一刻开始,所有合欢弟子忽然开始爆强,以一敌十。
三境魔物像是被强烈的惊艳震撼在原地,然后纷纷被合欢弟子反而爆杀。
明青嫣踉跄后退,眼底欲裂,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又有了当年的感觉!
顾莨眼底一沉,八阶魔修的魔功全力使出,恶狠狠地看着圣女。
另一朵冥业冰莲,果然是被她抢走了!
“众魔听令,合欢圣女再临——”
“得到圣女,将破九阶!”
“想知道莨王为什么修魔天赋如此之高吗?我——”
他话没说完,忽然整个人一空。
大氅之下,他的魔气正在极速四散,像是被人捏爆了,然后被轻轻一点,按进了土壤里。
谁、谁?!
为什么能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而我毫无感觉?!
为什么我的八阶魔功失灵了?!
这、这是几阶?!
顾莨惊恐愤怒到极致,挣扎着抬起头。
黑色雾气之下,一双冰冷淡漠的熟悉黑眸,隐约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顾莨浑身血液倒流,肝胆俱裂。
他瞠目结舌,张嘴却发不出那个声音。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一定是看错了!!
“莨王,你怎么了!”
“莨王!”
“莨王,何故遁地?!”
霜淩从神宫之顶轻盈落下。
与此同时,西边的仙洲赶来一批修士。
带着坎水龙城的水滴符和巽风叶家的青叶印。
仙洲的援兵到了。
顾沉商彻底松了口气,杵着剑,沉稳地回望那道身影。
龙成珏和叶敛同时跃下飞剑,衣摆一翻,看见这惊艳一幕。
霜……霜淩……
叶敛惊呆地看着她,片刻后,抿唇笑了。
欲境之中的黑雾忽然冷戾扩大。
然而今日注定是个重大的日子。
就在众人齐聚欲境合欢宗之际,有什么微光正在从天而降。
那似乎是道蓝衣,但因为裹挟着白色云雾,极速划过天空,化作一道冰蓝色的流星。
众人惊愕抬眼,“那,那是……”
从天而降。
…冰蓝灵流。
从天上来的,那能是谁???
“少…少尊……”
圣女霜淩忽然回头看去。
他……下凡了?
霜淩仰望天空,睁大了眼睛,不知怎么心跳了一拍,唇瓣微张。
三年未见——
“…顾写尘?”
混乱中,一道黑雾却狼狈挡在她眼前。
汹涌魔气中隐带希冀。
难道。飞升后。
你也想我?
第57章 他来拿剑
所以你也很想我。
顾写尘的视线穿过黑雾, 对上她惊得发亮的双瞳。
身后,一道蓝色身影裹挟着九天之上的云雾,锃然落地, 如剑收入鞘中。
他落地重响,单膝跪地,俯首朝向圣女面前。
他感受到了。
他的腕骨内侧,也在发烫。
在逃离乾天祠庙之前, 君唤遍体鳞伤,她却为他画下新的莲印。
他慢慢抬起头。
那是一张俊秀, 没有波澜, 目光空洞的脸。
“圣女。”
可惜圣女被另一道黑雾身影挡得严严实实。
霜淩原本满心都是他乡遇故人的心情,不管是九洲来的朋友们也好……还是或许从天而降的顾写尘,都让她的心蓦然被牵动。
直到她看着眼前这黑雾人形,愣了两秒,然后惊叫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这是那个巨魔。
掐过她脖子的那个啊啊啊——
他怎么出现的??
顾写尘猝然想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雾。
就算她想顾写尘,也不是此刻的顾写尘。
就连身后那个仿照他炼造的化神期,都比他更像顾写尘。
黑蛇在识海中:“哈哈哈!你完啦!”
顾写尘脸色难看了一瞬。
今日的欲境一下子涌入太多人,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特别是合欢宗的弟子, 他们的情绪简直像是突然打翻的大染缸, 甚至不知道应该喊哪句——
“圣女, 圣女小心啊!”
“蓝印……是蓝印长老!!”
“圣女呜呜呜呜圣女!”
仙洲来的人到底比合欢宗弟子镇定一点, 人群中, 龙少主最先回神。
龙成珏来不及震惊霜淩的突然复生,也来不及品味叶敛这仿佛并不太吃惊的表情, 直接翻出双刀挽起刀花,指向那团黑雾——
“各位退后——”
“此魔就是如今阴仪三境中最残暴的魔物!”
那黑雾中的人形似乎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顾写尘沉默:“……”
不开玩笑, 龙少主直接感受到了一种将死的危险。
这种直观的碰面和他们隔着水镜看时完全不同,超强的魔阶如冰川压下,可以确定的是,这个魔修的魔阶换算成修仙等级,一定已在化神之上。
而且,他对自己的敌意非常重。
为什么?明明第一次见。
果然残暴!
龙成珏紧盯着这团人形黑雾,目光不动,提醒着众人:
“仙门并无与魔域征战之意,东海岸平光阁一直在努力追踪这个魔物,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这才是真正的魔主之选。”
“他一直逡巡在魔域战场之中,四处寻找,暴敛魔气,如今魔阶已经深不可测。”
这点,霜淩也可以作证!
她悄悄点点头:“嗯嗯。”
“……”黑雾中的人似乎是平静了一瞬。
然而平静之外,那魔雾搅动得更加沸腾,像是戾气丛生的浓云一般。
四周跟随莨王而来的魔兵感受到了强烈的巨魔压制,纷纷掉落武器,五阶以下不自觉开始伏地。
只有识海中的黑蛇不合时宜地笑他:“哈哈哈哈嘶嘶吼吼,造孽了吧!”
“主人不会原谅你哒。”
龙成珏小心谨慎地看着这黑雾人影,他的身形和脸都藏在黑色的兜帽之下,看不清具体情况。
他如今魔功还未彻底大成,一旦真的突破,天下将乱。
龙成珏正在不着痕迹地指挥着在场的坎水龙城弟子们,让他们悄无声息走到各个点位之上,试图困禁这个魔物。
至于脚下那个——他看了眼遁地莨王。他和颜玥他们一致认为,甚至从开始就莫名地认定,莨王是当不上魔主的——大概是因为顾莨从小就注定一路被压制的命吧。
龙城弟子们如水滴般滑入人群,站在八个卦位之上,开始悄悄运送阵篆。
“之前此魔一直出没在阴仪绝落地中,坎水符玉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追踪到它——要知道,那可是上古巨魔的栖息地,他却能将他们镇压,足见此魔的可怖。”
“最近几日我们一直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如今两境混战,它果然再次出现了!”
龙成珏进行了严密的推断,综上所述道,“由此可见,此魔嗜血好战,靠搜魂探灵爆裂魔丹提高修为,诸位小心!”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除了其中幽晦的、或许被隐匿的诸多真相,还有一点很客观的原因——
邪魔,当真罪恶。
以罪恶为食,注定带来动乱。
只是龙少主一生聪明,人情练达,也终究不可能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正道之巅。
叶敛向着霜淩那边靠拢,为她阻挡这黑雾之上过于浓烈的魔息,以免伤灼她的莲生灵体。
“小心——”
霜淩感激地抬头,看着这个在离别之际送她止痛符的人。
一声轻笑蓦地从黑雾中响起。
四下之内,忽然连爆了几十个魔修。
“砰!砰!”像是烟花绚烂,瞬间而成血雾,惨叫都只有一瞬。
血花精准地掀翻了每个卦位的落阵弟子。
众人皆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修魔之人,果然残暴难控!
霜淩紧张地手捧莲光,满身流淌着荒岚之力,一把护住自己身后的合欢弟子。
弟子们在她身姿之后,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们却一点也没了方才死守圣女神宫时的悲壮,集体流露出了被光辉沐浴的幸福感。
顾写尘看着她,终究克制住了魔影。
修魔越进,感知到的情绪也越炽烈,越难自抑。
这就是为什么顾写尘还压制着不敢进境破十的原因。
因为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险些误伤她,是他的错。
可太强也是他的错吗。…
黑蛇在识海中冷酷无情地嘶嘶他:“虚伪的人类,这下你没法重返人间了吧!”
茅风小蟒虽然不聪明,但它也非常知道正邪不两立。
“一旦你公开自己,九洲正道发现你不仅没飞升,堕魔之后的魔功还将将破十,很快就能成为灭世魔头,肯定要联合诛杀你。”
“你已经不可能再站到他们那边了!”
“可你又太强了,你一反击,大家全死,正道全灭,那主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啦!”
毕竟主人可是没有堕魔的,她修的功法是成神之法。茅风小蟒在他识海中恶魔低语:
“顾写尘,你的强,就是你的诅咒!”
黑雾中的人冷漠地垂目。
不。
反而只有站在高位。
才能制衡两界。
…成为魔主,然后引导她,让她重新发现我。
他问过她,如果他修魔也能修好,那也可以——
所以他的魔功要有功勋。
黑蛇努力地挖苦他:“确实,不然你现在啥也不是。以前你可是淞阳剑尊,岁禄峰主,九洲第一清月,而你现在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呃……九阶半大魔头。”
所有人都对他的存在如临大敌。
“上善若水,九九成结,镇——”
顾写尘扫了龙成珏一眼,黑雾转瞬消失于空气之中。
他无边无形,根本无法以阵束缚。
他刚才顺手探了顾莨的识海。
拿到尊魔之剑,入主阴古魔宫,就算魔主归位。
那是魔气之剑。
去拿一下。
立刻登顶。
——“糟糕,被他跑了!”
龙成珏恨恨地一甩手,正义凛然地追了几步,然后偷偷擦了把汗。
当阵位被清晰点出的时候他就知道打不过了。
这是什么魔啊?!
“顾写尘。”
一道平直的声音忽然传出。
四周的人,包括黑雾消散中的顾写尘自己,都瞬间一顿。
霜淩看向说话的君唤,心头落地。
乾天古林中一别,好在,他也回来了。
君唤还在半跪的状态,蓝衣破损,霜淩走过去扶起他,轻声问,“什么?”
君唤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在天上,我看见。顾写尘,在云中。”
场中微微一静。
飞升,离他们这些普通天分的天之骄子们太远了。
龙成珏率先迟疑地问,“你,你也飞升了?”
君唤摇摇头,“没有。”
那年君唤离开乾天圣洲之后,站在东海岸遥望故土许久,然后就只身向上而去。
圣女亡。阴仪启。谁人所害?谁偿命。
他是被墨绿荒岚炼化出的人。
只有他还能隐约感受到一丝他的存在。
他藏匿在虚空之中,不在四周,而在天上。
君唤追着他就去了。
这些年,他的语言功能已经急剧退化。在乾天帝君消失之前,君唤曾独自一人屡战始祖帝君,每次都重伤而退。然后自愈,然后再次血战。
他的修为已经缓慢到了化神中期的位置,如今顾写尘已经不在九洲,他可以算是目前最高程度的天才。
但是他始终找不到那虚空中的存在。
在九天之上,他无法呼吸,但是又不会死,所以君唤反反复复地向上突破。
但他到底没有那样的天分,始终没有天雷劈顶,所以终究无法突破人神的界限。
但是有一次……他看见了顾写尘。
在九天之上如坐莲台。
他们对视了一刹,又或许是许久,然后君唤忽然感知到莲印发烫。
圣女复生。
荒岚涌动。
于是他忽然清醒过来,极速天降。
霜淩睁大了眼睛。
“…娘的,”龙成珏惊呆了片刻,才有点酸地说,“果真是成了九天神佛啊,顾少尊。”
整个合欢宗弟子都对蓝印长老的话深信不疑。
蓝印长老落地时天赋就极佳,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被列为蓝色莲印。
当初蓝印长老是在紫印长老离开之后才去找他的,可是一出阴仪,蓝印长老就杳无音信,然而圣女若有变动,他即刻就会出现。
君唤是不会说谎的。
霜淩心头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可又知道这其实非常合理。
说不定,当那个人真的出现,能给这仙魔动荡的九洲大地,带来新的格局呢?
毕竟那是顾写尘啊。
众人一片啧啧之声,有敬仰,有遥望,有拍马不及的酸涩。
只有顾莨痴傻地笑了起来,“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方才那无形魔雾,至高魔功,绝无可能是他,不过是又一个崇拜他、模仿他的人罢了,顾写尘怎么可能来修魔?
“莨哥哥!你怎么了?”明青嫣绝望地扑去。
顾莨在地里笑得似疯似魔——要是顾写尘放弃了他梦寐以求的飞升,转而又修魔至此,那他顾莨一生都不必活了。
“哈哈哈,绝无可能……”
空气之中,唯有那飘散无形的黑雾微微一滞。
顾写尘在虚空中怔忪。
可是。
他低头看向自己。
那我是谁。
他阴郁地看了眼阴仪上空的长天。
看来他的飞升,成了阴谋。
…
“怎么处理他们?”
有仙洲剿魔,莨王又遁地重伤,闯入合欢宗的两境魔修很快逃的逃,镇压的镇压。
龙成珏先是问顾沉商。
顾沉商沉默片刻,“合欢宗叛徒,宗法处置。蓄意谋害圣女,万魔碎噬。”
龙成珏点点头,“仙洲愿意和欲境联手。”
仙魔混战,生灵涂炭,如果能稳住阴仪魔域,发展联合势力,对上那样强悍的巨魔也多几分胜算。
言罢,他才终于得空,看向在场失而复得的人们——夜宁依旧像从前九洲上下流传的八卦一样,亲昵地搂着顾沉商,仿佛这中间从没有过那血雨腥风的好几年。
龙成珏又缓缓看向冰莲光华的少女。
其实他们从未见过圣女仪仗掠过荒岚之水的模样,但是那一刻莲生天降,庇护子弟,当真是圣女华彩。
三年前的往事还历历在目,这些年龙成珏查遍了各种九洲史册,都找不出在千年的敕令之力下,他们到底遗忘了什么。
可如今,那个曾让他们在帝君敕令之下清醒过来的人,也醒来了。
龙成珏看看夜宁,看看霜淩,最后,他看向叶敛。
叶敛也安静地注视着被合欢弟子团团包围起来的圣女,表情释然又欣喜。
他心头终于缓缓一惊。
叶家的医法道术,竟到了这种程度?
所以当年玄武金銮顶前,他就知道霜淩会复生……老天爷。
幸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龙成珏看了看天空,心想:叶少主,你就幸亏今天下凡的是君唤不是顾写尘吧。
不过或许,飞升上界的人就没有世俗感情了?
总之他审慎地拍了拍叶敛的肩膀。
“圣女!呜呜呜呜——”
“你过得好吗?你醒过来饿不饿?”
“圣女,你现在是什么做的?”
蔻摇他们团团围着霜淩,上上下下拉着她的胳膊左看右看,霜淩心底酸软,一一看过他们的脸,“我没事,师姐,师弟,你们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众人忍着眼泪纷纷摆手。
蔻摇悄悄抹去刚才唇角溢出的血,温朝偷偷把自己被打折的胳膊正了正。
从当年到现在——
合欢弟子没有一个人,比圣女受的伤重过。
爆丹那瞬,他们真的觉得天都塌了。
而这一次,她不是在祭拜的荒水旁出现的,她就这样降临在圣女神宫之上。
霜淩其实也很意外,在绝落地的荒水源头,她被纳入那金光之后,仿佛浑身都开始流动荒岚。
她已经不是合欢圣体,也不再受到历代帝族的金莲血印控制,可她仍然被圣女神宫认了出来。
霜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想了许久。
是垂爱……
用信念亲手印下的万万合欢印记,被所有弟子信仰、供奉,她真正成了创造信仰的存在。
这一次,她不是一个被帝族标记的圣女。
她是被所有弟子亲自托举的圣女。
霜淩摸了摸自己的荒水徜徉的心口。
她的使命还是回到了她的心里。
霜淩在所有弟子们的簇拥下,看向这片真正的故土。
阴仪欲境是一片清秀之地。
整个阴仪魔域都如同水墨阴阳之画,欲境是唯一色彩分明的地方。圣女神宫的金顶,雕着鎏金红莲瓣,在淡色天光之下,有着呼之欲出的瑰丽。
如今圣女神宫再次灯火通明,恢弘高悬,迎来圣女。
依山傍水流水千重,金光仪仗自欲境荒岚之水中缓缓升起,明珠玉宝,摇坠堂堂,红纱前后牵引,妖冶而又圣洁。
“圣女神宫是魔域三境中唯一能和阴古魔宫遥相对立的建筑呢。”
霜淩点点头,莫名地,她也对这一切觉得亲切。
只要合欢印记在,合欢宗就能生生不息。
只要荒岚在她的身上流淌,她似乎终究会一直向前。
那就向前!
有人已经端坐云上,她也可以更厉害一些。
魔主之争,势必影响到合欢宗,今日之战只是一个开始。龙成珏他们说的对,阻止魔主诞生,对仙魔两道都有利。
魔主应运决出的关键因素,就是以尊魔之剑为凭,入主阴古魔宫。
魔族是不用剑的,因为修魔就是在锻体,强的是此身魔躯,而不是身法技法之流,所以历代魔主手握尊魔之剑都只是一个象征,不会真正发挥剑意。
霜淩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捡到的那个白衣修士,他说他在堕魔之后也很久不曾用剑了。不知道他在动荡中有没有藏到安全的地方。
但总之,如果能先一步抢到尊魔之剑,就能压住魔主的诞生。
众人商讨之后,决定出发去往海上。
东海之境,魔主沉海封禁之地,尊魔之剑会随着历任魔主沉葬。
“诸位无需担心入海,这个不难,有擎拆长老送我们的水行舟。”
龙成珏从乾坤戒中投出一片水汽的画面,给众人展示那神奇之物。
造型看起来像是一个横过来的水滴,以机甲为外壳,雕刻着千机门的魂器,放大之后能承载许多人。
魔域中的人啧啧称奇,夜宁和顾沉商都没见过,毕竟这三年仙洲如何发展,他们实在闭塞。
龙成珏转头看向霜淩,“你不知道,你走后,他们那几个炉息特别的千机变彻底成了绝版宝物,这几年他们的炼器之物可是千金难求。”
这边的消息已经传回平光阁了,坤地王女还比较冷静,兑泽洲的长老们要是知道她死而复生,肯定是一场喜极而泣。
霜淩点头鼓掌,兑泽千机门果然不愧是拥有超越九洲的科技……!
连游艇都有了啊啊!
既然决定已定,又有巨魔争夺,此行也堪称凶险。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的君唤被勒令留下来,剩下只有修为元婴以上、魔阶七阶之上的人可以前去。
霜淩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修为,但她隐隐觉得如今的力量比以前元婴时还要强大。
她是不打算带那条自己捡来的小黑蛇去的,但它顽固又灵活,非要钻入她袖中,冰凉凉地盘在她臂弯之中,最后霜淩只好带着它。
蔻摇温朝不能同去,哀痛了许久。
最后左右按住霜淩。
“圣女,事不宜迟,前路如此艰难,今夜就为你准备十个优质男修。”
“如今不比在正道门派之时,跟顾少尊比起来这些货色确实差了点,但是可以以量制胜,大大进补!”
“我这就去提来见你——”
蔻摇和温朝齐头往外跳,被霜淩红着脸死死拉住。
先行正事!
先行正事啊!
…
东海之上,是仙魔相隔之地,深雾弥漫。
海面像是一望无尽的镜面,细看却又吞吐波涛,若有鲲鲸在其中喷荡。
水滴形的水行舟缓缓寻找位置沉降,修士们都颇为紧张。
水下潜鱼深渺,海水渤谲,那是人的脚未曾丈量过的地方。
他们的落点是一棵树。
在海面上生树十分罕见,龙成珏告诉他们,那是东海传说中的不灰木,火烧不尽,据说正是上届魔主身陨所致——这是龙城花了大力气在仙洲史录中比对出来的信息,否则普通魔修想拿到剑也只能大海捞针,不会这三年解禁都无人得到。
仙洲记载,阴仪封禁十年间,曾有东海修者行至海上寻不灰之木,为享永世之炊,然十年未返。
可见海下的情况,仍然凶险。
古人对大海的开发尚不足千分之一。
他们找到这棵不灰之树,顺着树木漂浮的根系开始向下。
开始时,海面还能透光而下,然而渐渐地,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犹如幽冥,未知的总让人心生恐惧,深海中,似有总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这多深了?”龙成珏嘀咕道。
为了缓解紧张,他们开始聊起这几年仙洲的变化。
夜宁听得啧啧称奇,又不绝为坤地女王的崛起而鼓掌。
叶家和龙家这几年同样增势许多,而艮山顾氏,第一剑宗,已经是完全的历史了。
他们谈论的过程中,总会不可避免地谈及顾写尘。
霜淩心里有种奇异的感受,她好像回到了一个所有人都认识顾写尘、所有人都常不自觉提起他的环境之中。
好神奇。
她竟然也觉得亲切。
“当啷——”
水行舟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
叶敛给所有人分发了闭气丹,众人谨慎地出了水行舟,真正接触到水下的世界。
方才触碰的是不灰之木根系最底端的一块石板,它似乎是从石板中长到海面上的。
众人识海传音,可霜淩听不见,她只好用手摸摸。
隐约像是剑铭。
可她摸后觉得不对。
海中藻类堆积,石板上似乎已经有过人的指痕。
有人已经找到这里了?
霜淩在水中比划着手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众人。
大家脸色俱是凝重,没有准确信息,却能这么快找到这里……对方魔功一定不弱。
他们准备分头行动,可即便有了位置,还是要在水中大海捞针式寻找尊魔之剑。
霜淩正要出去,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蹬着水划了回来,回到不灰之木底端的那块石板上,伸出手,顺着那指痕,自上而下地划了一道。
瞬间,水波在海底荡漾成巨大的涟漪。
一座幽冥般的地宫泛着晦光,从诡谲的海底显露了出来。
庞大沉寂,隐没在海中十年,强悍的魔气透水而来。
这是……上届魔主的殒身之陵……
众人惊得身形一顿。
海底荡漾之后,开始攒动成压强深重的啸动,所有人都像是被巨力握住,连忙纷纷鱼贯而入那魔主陵宫之中。
一进入,海水倒是被隔绝了,但纵有闭气丹在,所有修士也感到了闷窒。
顾沉商和几个合欢魔修倒是无妨,但修灵气和灵体的几人都明显不适——这里的魔气,太过汹涌,铺天盖地。
众人前方就是一道深深的甬道,海明珠隐隐生光,脚下的石砖似乎都是阴仪绝落地中的岩石纹路。
地方没有找错,几人前后谨慎地探入。
霜淩的闷窒感似乎比其他人还要明显,比同是冰莲托生的夜宁还要严重。
因为她已越过了灵气的体系,她体内流淌的是荒息。
这导致霜淩呼吸略微急促,连忙从袖袋中拿出剩下的紫叶槐叼住,吸了其中的荒岚之后才总算正常。
她身后是叶敛,他的手轻轻伸过来,把了一下她的灵脉,然后松了口气。
灵体不耐魔气,但,花开得很好。
她把自己这朵花养得很好。
他其实一直在担心,但是真到了人面前,他反而什么话都问不出。
大约是这里空气稀薄,他白皙的脸憋得通红,不问叶家至高医道的后续,只是问她:“爆丹当时,有青叶印的话,还疼吗?”
霜淩眨了眨眼。
这是她心里最感谢最感谢叶敛的事。
她清晰又认真地摇摇头:“一点都不疼!”
叶敛看着她清澈的瞳孔,终于笑了起来。
谁知,这座魔主陵宫忽然开始剧烈震动。
他们脚下的地砖像是活了过来,开始扭曲裂变。四周的空间重新搅动,游鱼,波浪,甚至什么冰冷的触尖,在短时间内交错出现。
霜淩眼前一明一暗,前后忽然就没有了人。
她好像独自进入了一道狭长的甬道之中,通向远处的一点幽暗之光,魔气比从前更加旺盛,挤压在各个空间之中。
一朵紫叶槐中的荒岚几乎五秒就会被吸空,她只能不断地消耗所剩不多的紫叶槐。
偏偏这时她听见了什么脚步声,顿了片刻后,似在向她靠近。
啊?!
一下来就让她打大boss。
霜淩紧张地做出防御姿态和逃跑脚步,就在那脚步声靠近瞬间,忽然看见白衣一角。
在这魔气深重的地方,洁净无尘得十分显眼。
她睁大了眼睛,竟是那个被她捡到的修士,叼着花问:“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人安静看着她,眼神带着暗光,似乎酸怒,又似乎很平静:“我来找尊魔之剑。”
因为太过坦诚,以至于霜淩都震惊了一下,“你也想要?”
“嗯。”他说,“我想当魔主。”
霜淩呆呆地看着他,因为实在直白且狂妄,所以她根本不信。
然而对方却好像有很多问题。
“你是跟朋友来的?”
“仙洲的朋友?”
“他们怎么把你丢下了。”
霜淩连忙摆手,又换了一朵紫叶槐,“这里很危险,你的魔阶是不可能的。”
“可我已经找到了。”他说。
霜淩猛地睁大眼睛,然后又忽然觉得不对,此人身上的魔气明显比上次见的时候浓郁了太多,短短几日,他的魔功就进境飞快。
修魔激进,心境也会跟着堕入幽暗。
完蛋,要农夫与蛇了?
霜淩往后倒退了几步,手中继续去探紫叶槐,竟然只剩最后一朵了!
那人却靠前一步,“你想要?我可以带你去找。不骗你。”
霜淩手一抖,紫叶槐偏偏落了下来。
他低头,在纷纷魔气之中接住那朵花,摊开掌心。
霜淩紧紧皱着眼睛,不行,呼吸不了了。
她转身就打算找出口,至少海水里魔气还没有这么重。
可是似乎这里当真是尊魔之剑附近,那利器像是要认主一般,腾起无边无尽的魔气。
霜淩张开唇瓣,心跳鼓噪,头晕目眩。可下一秒,一双手扶住她,习惯性地拢在了她后背。
压在肩胛上三分,曾经金色莲印覆盖的地方。
然后他低头,将接住的那枚紫叶槐递到了她唇边。
荒息漫开。
他指尖一动,地上的碎木在空中被他挥动,精准地划出了什么。
随后,四周魔气顿时被遏制,给她安全一隅。
霜淩终于一口气倒了回来,湿漉漉睁开眼睛。
在眼前模糊的重影之间,那人的脸好像重合成了什么。
她感受到后背掌心滚烫。
那副眉目向下,落在她脸上。
魔主陵宫之内,震荡仍在。
“可是,为什么你会辟邪三式呢?”
降魔。
有人教过她的。
第58章 原来是他
顾写尘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的行为…那是他教她的第一套剑法。
辟邪除魔, 祈神问荒。
如今被他使来,像是阴差阳错的宿命。
顾写尘抬眼,对上她在魔气窒息之后湿润迷茫的眼睛, 可即便泛着水汽,那双瞳孔仍然清澈。
顾写尘心头一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可他有一分慌乱…也有一分无妄的期待。
黑蛇盘在霜淩的臂弯,蛇信子噼里啪啦地吐, 试图透过虚空影响霜淩的大脑,可惜它的尖锐喊声只有顾写尘能听见。
“他——他就是顾写尘!”
“主人, 你为了他爆丹弃养我、他却没有飞升, 他大堕魔!坏,他坏!”
“等拿到剑他就是魔主,狼子恶心,野子狼心!——”
顾写尘缓缓吸了口气,指尖克制地动了动。
霜淩抿住了紫叶槐,其中的荒息已经渡到了她的鼻息之间,她抬眼看着这人, “辟邪三式, 你——”
她虽然模糊间没能完全看清他挥出的剑式, 但四周魔气被遏制, 的确是除魔三式的效果。
辟邪剑谱原先一直在不在峰的剑经阁之中, 如果他不是岁禄剑宗的弟子, 应该很难看到。况且顾写尘的藏书浩如烟海, 除了大男主那样的气运,谁能撞书架就掉出一本绝世剑谱?
他从哪里学的?
辟邪剑谱, 除了极个别人能在一炷香之内学会,对普通人而言应该都是很难的吧。大男主到最后都在研究必斜剑法, 只能使出歪歪扭扭的效果。
“我学过。”顾写尘轻声回答。
他齿间微微呼出气,空气中还有她唇边淡淡的紫叶槐香,他压制着四周汹涌旺盛的魔气,给她的莲身辟开一点净土。
然而,其实他身边已经没有净土了。
她肩胛骨上三分处也已经没有金色红莲印了。
霜淩的心口莫名在跳。
陵宫甬道的魔气被除魔三式遏制住,霜淩如今是以莲托生、以荒岚为息的肉身,她对魔气更加敏感,更加难以耐受。
然而,更深的魔气正在从旁边这人身体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而出。
如幽冷茗茶,沸腾过而后成冰。
这张陌生的脸上有一道剑痕一样的浅疤,从太阳穴划向眼角,像是飞出的泪痕一样。
霜淩心头升起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因为太荒谬,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可是绝无可能啊。
不论是她,还是任何人来,甚至都会嘲笑她这个想法。
更不要说君唤甚至都已经看到那位高居天上,而且君唤没有任何理由撒谎,他对圣女也无法撒谎——所以,那人的飞升举世皆知,是无比确定的大道唯一。
而眼前这人虽然身着白衣,但魔气已经渗透入体。
别说道心尚存,就连一丝修仙的可能都没有了。
不可能的。
霜淩看着对方,他眼底的暗光在微弱光线之下透出难言的深色。
“你在哪里学的?”
“艮山岁禄。”
“我不会伤害你,”顾写尘往后退了一点,指腹在身后微微摩挲一瞬,“你救了我。”
霜淩点点头,刚才的确是他把紫叶槐递给她的,要是想害她,也就不会帮她遏制四周魔气了。
但这人身上疑点重重,霜淩开始谨慎地观察他。他的魔功似乎短时间内提高了许多,难道修魔之后人均天赋增加?就像顾莨也能三年内突破八阶一样,他呢?
甬道远处隐约传来幽咽的声响,像是海底陵宫在几息间被切割出了无数方向。
“此地不宜久留,我可以带你去看尊魔之剑。”顾写尘垂眸,轻声说。
霜淩也不能在耗在这,既然这里已经有人先一步进来,他们甚至可能连第二波都不是,前边或许已经来了各路势力。
要是他真能找到尊魔之剑,霜淩可以跟在他后边,然后…抢先一步下手。
她刚才运行了一遍自己的荒息内力,发现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她现在的修为虽然不能确定到底是多少,但目测比眼前这个堕魔的修士要高。
毕竟他才修魔不过几日而已。
那人仿佛是看出她不信任的意思,率先转身,在前边带路。
霜淩想起在不灰之木根系那块石板上的指痕,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顾写尘并未回头,回答道:“解禁三年内已经有众多魔修前往海上寻找尊魔之剑,我杀……查过上任魔主护法的记载。”
“阴阳无界之处,木烧而不灭。位置,天象,时刻,恰巧阴阳平衡之时,就能找到。”
…更像了。
这种感觉。
霜淩跟在他身后,捏着紫叶槐的指尖竟然微微发麻。
荒谬到让她害怕。
这种…什么都懂,的感觉。
…
“霜淩呢?跟我们走散了?!”
“我刚才和她在前后,她似乎被甬道转动带到了那个方向——”叶敛焦急地指道。
龙成珏咬了咬牙,捧着一个方盒子探向那边。
这也是兑泽千机门的戒魔灵甲,因为他们要入阴仪魔域而特制,能察感魔气,等到这灵甲完全适应了魔气环境之后,它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能察觉真实的魔阶。即使高阶魔修掩藏实力,也能被探查出来。
并且,让他们的伪装原形毕露。
“她那个方向……”
龙成珏一惊,低头看着灵甲的镜面,黑得吓人。
“魔气重得要爆了。”
叶敛面色更加忧虑,冥业冰莲托生的灵体不耐魔息,“那多半就是尊魔之剑的方向,我们快去。”
龙成珏点头,“必须尽快了。”
不止是霜淩,顾沉商和夜宁也被送到了不同方向,这魔主陵宫机关重重,而且,已经有了好几种人来过的迹象。
以龙少主的眼里,他在这甬道墙壁上甚至看到了艮山岁禄的半片剑铭,实在太古怪了。
顾莨已经被封在欲境中了,顾沉商和夜宁也不会凿上去,这海底陵宫到底进了多少方势力?
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圣洲空悬三年,九洲未有新主,魔域之尊的产生将会再次影响所有格局。
而魔,可不是什么能讲道理的东西。
“走,海下我们管,海上交给他们。”
东海海面之上。
巨大的展翼飞兽被坤地颜氏所驭,掠过海面,掀起飞浪。
在他们身后,兑泽洲的弟子被长老指挥着,对着水面投下了数十枚水滴形的防水火炮。
这是珍贵的、以荒岚炉息炼化的最新武器,原本,擎拆长老是绝不舍得拿出来用的。
但是龙少主的消息已经第一时间传回了仙洲,圣女已经在神宫之上化莲复生,霜淩再次活过来了!
消息一出,颜玥等人皆是欣喜至极。
且不说霜淩身上那神圣的、能够对抗敕令之力的能力,对九洲仙门有多重要。
而那年仙门起义,飞升的飞升,获益的获益,只牺牲了她一个。
颜玥叹息看向幽深的海水。
“守护圣女!魔修阴险残暴,谁若抢尊魔之剑,千机万炮相迎。”
兑泽千机门倾力出动,出手阔绰。
毕竟炉息可再生了!
颜玥看着这空前的火力压制,笑着摇了摇头。
擎拆长老站在飞行舟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魔域有圣女还不够吗?我们愿意臣服圣女。”
“决不能让魔主应运而生!”
…
霜淩跟着那道白衣身影,穿过明明灭灭的狭长甬道。
“这其实叫做神道。”
他的指尖触过两侧石壁,眉目被夜珠映出一点轮廓,“因为魔主同样自认为神,对峙仙门。
神道两侧密密麻麻雕刻着符文和人兽石雕,黑恶麒麟和比例失序的阴阳鱼,在魔气缠绕之处栩栩如生。这些被称为石象生,在陵宫之中作为魔主身陨后的仪仗。
顾写尘其实很喜欢这样的时刻。
在无人可知的海底。
只有他们而已。
“以不灰木根为中心,东南西北有无数倾斜坡道,通向陵宫正寝。”
“剑在那里。”
霜淩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在悄悄观察他。
“你既然找到了,为什么没有拿走?”
那人微微停顿,侧目看她,“因为我也走错了很多遍。”
霜淩眨了眨眼。
错——这种事情出现在了他身上,她心底忽然踏实了一点。
有些人是不会出错,也不会认为自己出错的。
“整个陵宫是以古洛河图设置的。”
他话音刚落,脚下的神道就又开始了转动,无数石砖扭曲、衔接,错位的出入口短暂地相逢,其他人声便渗了过来。
“这么走到底对不对?”
“嗯,这边魔气最重。”
顾沉商和夜宁在按照下水前龙城给的信息勉力寻找,但还是如入迷宫般一头雾水。
“诶那是霜淩!——她旁边是谁?”
夜宁的声音穿过神道柱传来一瞬,顾沉商立刻抬头,看见圣女身旁站着一道白衣高大的身影。
他顿时皱眉,伸手想接霜淩过来,“圣女小心——”
然而白衣人面无表情,微微掠指,神道交接处就已经弥合,在他们之前,又是几条新的路了。
霜淩来不及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顾沉商和夜宁的身影被传到了另一边。
这魔主陵宫是真的非常复杂,说实话,她现在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方向了。
“从东北艮位进入,入正北,回正东,由西南得入,还会有变。”
那人垂下眼睛,神情堪称温和谦卑,“…每个方位都走错一遍,就会了,你也可以。”
每件事都做错一次。
也就会了。
霜淩怔忪地看着他。
真的吗。
一墙之隔,旁边的神道之内,龙成珏满头大汗地掐诀计算着。
坎水龙城的符篆阵术是九洲顶尖,但怎么一个魔主陵宫,用了这么复杂的奇门编排?!
“走,走乾位。”
叶敛不疑有他,他们医家几乎从没学过阵术,毕竟九洲各大世家都是专精一域,很少有杂学兼精的人。
顾写尘微微阖目,然后抬脚向一个方向转身。
霜淩仿佛可以感受到整座陵宫中有许多人在各个方向上移动,无头苍蝇一般。
她别无他法,跟上那个人。
走到神道尽头,赫然见到一双巨大的阴阳螭首高悬,雕工幽暗精致。
螭含珠吐舌,为无角之龙,马头鱼尾,那眼珠原本是闭合的,却忽然在幽光中睁开,看着他们。
那人穿门而过,霜淩紧随其后,竟真的进入到了一方空旷之处。
空间四下皆是漆黑海水,无光无波无澜,唯有中心矗立着一块纯白石碑。
这画面,几乎是将阴阳压到一个绝对失衡的状态,可漆黑魔气又被那纯白石碑稳定地镇压着。
尊魔之剑,想来就在石碑之下。
霜淩明白过来,魔主陨灭四散后沉海封禁,但当年的仙洲尚不能放心,除了封魔固阵阴仪,还要将这柄力量之剑彻底镇住。
这无字方碑看着就有种清正温润的气感。
那就难怪明明是魔主陵宫,整个复杂设计却是按修道之法来设计,来防控夺剑之人。
霜淩偷偷看了眼那白衣修士,他没有很着急去拿,霜淩脚下挪动,指尖荒息流转,决定先下手为强。
谁知她足尖刚刚一点,眼前的场景忽然又开始扭曲裂变!
那纯白方碑忽然消失在眼前,四下只剩漆黑。
霜淩飞扑出去,扑了个空。
她尴尬地回到了原地。
好尴尬。
啊啊啊!
顾写尘看着她,眼底似乎是有稍纵即逝的浅淡笑意,然后告诉她,“以洛书之位进,以河图之位变。”
方才立身之处在西南坤位,此刻却回为正东方。
空气中的魔息浅浅流动,幽黑水面开始泛起涟漪,像是在为了新主的到来而躁动不安。
然后他面向西北,乾位。
这里——
才是真的。
顾写尘平静地抬起指尖。
黑蛇:“就你牛,就你牛,是不是!”
黑蛇:“你真的敢在主人面前用魔剑吗?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你的冰息剑呢?”
顾写尘垂眸想……埋了。
埋在乾天圣洲方圆千米的深坑之心。
他们都说他飞升了。
其实他早就埋在那里了。
如今的淞阳剑尊什么都不是——但,很快就不是了。
他看向少女紧张的神色,心底的期待和惶恐同时扩大,交织成躁郁的,冷戾的,复杂的一切。
你说修魔够好…也可以的。
随着他指尖所点,真正被沉海封禁的无字碑缓缓露出形迹。
忽然,四面八方有爆破声响,既然目的就是来夺走甚至销毁尊魔之剑,他们自然也不用顾忌这陵宫的损毁了。
“霜淩!圣女!”
“圣女你还好吗——”
霜淩连忙抬头四下寻找。
这么复杂他们都能找过来吗?
龙成珏踩着几个千机门传来的火炮,难得叶敛这样温和的人都用了火力,他们循着魔气直接横穿,每个人都顶了满身的墙灰,被魔气压得多吃了一把闭气丹。
这样的好处是够快,减少迷路时间,但坏处是——来的不只是他们,身后还同样循声跟来了其他虫子。
刚才甬道之中,龙成珏回头一看都惊了,虽然叶敛向来腼腆不认人,但龙成珏可是一看一个准,这不是艮山顾氏吗?为首那个是其中一峰的峰主,带着他的一双儿女,好像叫顾年和顾璃。
看样子艮山顾氏没落这些年,顾莨没少在暗处发展,现在他人被抓了,还没放弃魔主之争,让亲戚来抢尊魔之剑。
…顽强,实在是顽强!
顾长鹤跟在后边被炮轰得灰头土脸,却摆着仙门架子:“原来是龙少主、叶少主,许久不见——哦,有话好说!我知道诸位是来寻尊魔之剑的,可二位何不想想,你们都是修道之人,无法久在魔域管理。但顾少宗主却不是,他若进位魔主,将给仙魔之间带来怎样的和平?”
“他从不歧视魔族,多年前就开始与魔域互通有无,如今更是被广大魔修信服,又心向仙洲,他其实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啊。”
龙成珏惊了,“你怎么能把堕魔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九洲正道,谁还能像顾莨这样啊?
平光阁如今集合坤地,坎水,巽风,兑泽几洲共识之意——
务必,阻止魔主诞生。
海下海上,同时剿灭。
哪有什么合适的魔主?难不成他们还能为此鼓掌不成。
最后一面甬道被炸开,火炮的后噬力让他们经脉都或多或少反冲受伤,但地方似乎找对了——
空间似乎还在转动,但霜淩站在一片幽深之前,旁边还站着一道陌生身影。
本来以为是顾沉商先找到了他,可是一看不对啊?
身高和衣服都不对。
正这时,顾沉商和夜宁也终于循声找了过来,顾沉商面色沉肃:“圣女,小心!”
叶敛眉间一皱,看着那人影。
龙成珏惊叫:“那谁啊?!”
白衣人并未回头,垂目,薄唇微启:
“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开。”
无字石碑忽然刻印般打出了一个字迹。
霜淩忽然睁大了眼睛。
竟是功德镇压的无上清静道经!
龙成珏低头看着手中的戒魔灵甲,指尖忽然哆嗦了一下。
他瞳孔缩紧,看着那个白衣人的方向。
纯白石碑上的每一个字迹清晰显露之后,便原地化作一个裂洞,等到整部经书全部显现之后,石碑轰然震碎。
霜淩早就准备好了,但当石碑露出内里的一瞬,这里的魔气瞬间浓郁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
她忍住憋闷,眼前被冲得发花,却还是看见了那碑内之物——
一柄漆黑如夜的直长冷刃,熠熠暗光,缓缓露出。
“尊……尊魔之剑……”
“快上!”
“去!”
霜淩镇住经脉,运行心诀,咬住舌尖。
荒谬感变得更加强烈。
尊魔剑碑,就这样被那人一句话破开了。
哪怕是龙成珏这样的阵法高手都需要火力开路。
这一路走来,他什么都会。
他真的只是一个刚刚开始修魔的人吗?
即便是辟邪三式始终在飞转压制魔气,霜淩仍然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她憋着气,睁着眼,看着那人的侧脸。
太荒谬了。可这世界上最荒谬的就是天才。
难道你是他的复制品。
那白衣人似乎想要抬手取剑,然而霜淩在那种微微的窒息感中忽然脱口而出——
“你是顾写尘吗?”
问出的那一瞬,她大概是被魔气憋窒得太狠,心口竟然有点酸痛。
那人的动作当真一顿。
然后在汹涌而出的魔气之中,他微微侧目,眼底漆黑,眼尾的剑痕更像消失过的泪痕。他就这样深深地看着她,站在魔域登顶之前。
“我希望我是。”他说。
我希望。
我还可以是。
——“霜淩,离他远一点!”
一记重炮此时轰然而来。
霜淩忽地睁开眼睛:“等等——”
龙成珏手中的戒魔灵甲已经浓黑得碎了镜面——
“你旁边是个巨魔啊!!”他咆哮。
那个白衣人的魔气、甚至比得上尊魔之剑!
霜淩睁大了眼睛。
“快躲开!!!”
她下意识反应,却转头先去抢剑。
与此同时,借着火力压制,同时有六七条人影飞向那碎碑中的黑剑。
龙成珏扛着刀捏紧戒魔灵甲的按钮,叶敛铺开一片抑魔药雾,顾沉商和夜宁双剑向那白衣人拦去,顾长鹤带着儿女同时从三个方向试图抢剑。
而顾写尘抬起了手。
尘封的剑意簌簌落灰,在他心底回荡。
再次拿剑吧。
以魔主之位,遥对圣女之宫。
九天之下曾经最强的剑修,如今堕落至此,唤一柄旷世魔剑。
“锃!——”
四下漆黑的海水掀起潮汐般的涌动。
东海之上,波涛搅动,似有海啸。
阴仪三境,众多魔修同时引颈望去。
碎碑之内,那冰棱修长的漆黑剑身发出啸震,然后锃然飞出,落进了他的手中。
尊魔之剑……认主了。
龙成珏瞳孔一缩,手中的戒魔灵甲骤然捏碎。
千机门最先进的炼造,被压制的魔阶也能探出,魔修的掩饰无所遁形——
霜淩猛地抬眼,对上那人尚且清醒的黑眸。
“你到底……”她艰难地说。
下一秒,冰冷黑雾从他身后漫天腾起,整个将他包裹进去,看不清面目。
无边无形……至高魔功。
“他……他是那个爆杀的黑雾啊!”龙成珏失声叫道。
顾写尘握剑的手忽然一紧。
霜淩捏紧拳头,又松开,心底竟然发烫。
那…就不是他。
第59章 魔主之约
无字碑破, 尊魔剑出。
淡墨阴仪之间,十三年未出的阴古魔宫,轰然开始震动。
海底陵宫。
那一刻在更大的危机面前, 霜淩却蓦地先松了口气。
又或者,她根本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忧虑。
她心中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被骗了。
原来那个白衣修士就是黑雾魔!他一直出现在自己身边——在圣女身边。
被骗了,被骗了!
这黑雾曾经在战场上爆过无数人的识海,只有霜淩因为莲生无魂而躲过一劫, 从其他人那里,他必然得到了无数信息。就像今晚, 他可以单凭一身穿过这机窍重重的陵宫, 找到尊魔之剑。
可他说他是艮山人,在岁禄剑宗看过剑经,堕魔了,很久不拿剑了…可是他这样的魔功,这不是骗人玩吗?
霜淩脸颊抿出窝,捏着拳退了又退,站到了顾沉商和夜宁那边。
“圣女,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顾沉商立刻问。
霜淩摇头:“我没事, 剑要紧。”
可不知为什么, 她心里的情绪意外低迷。
明明那其实也只是一个相识不过几面的陌生人而已, 被一个魔骗了, 她其实不需要多么在意。
然而霜淩摸了摸自己心口, 始终有种挥之不去的闷窒。
……亏她在好几个瞬间有过荒谬的担心, 觉得会有个她最不希望的人意外堕落至此。
不是就好。不是最好。
她抿了抿唇,清亮的眸光抬起, 圣女之姿在魔主陵宫中仍然能让暗示生光,像是一株不染尘埃的水生清莲。
和顾写尘心底那朵黑气缠绕的金色莲花, 遥相对峙。
所有人此刻如临大敌,正道之人无一不惊惧忧心——尊魔之剑不仅没被仙洲拿走,还落入了当下最恐怖的魔手里!
霜淩也和他们一起紧盯着他的动作,但他其实没什么动作。
那是万千魔物梦寐以求的尊魔之剑。
他拿到之后,只是拿着。
暗处窥伺的魔影跃跃欲试地想要冲上来,还没来得及动,就已经被他无声无息地碾爆了。
顾写尘的目光越过黑雾,看向和正道之人站在一起的霜淩。
尊魔之剑,漆黑无光,触手冷得像幽冥一般。
过去他同样有一把冰冷的剑,剑名“不在”。
他需要重新拿剑。
否则,他才真的一无是处了。
“阁下——”龙成珏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动作,传音已经过水通到了海面上,几洲仙门随时就会下来支援。
“我等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仙魔两道的和平而来。”
叶敛把目光收回,垂眼,十分理智地把他方才扛过来的火炮往后藏了藏。
龙成珏的心已经沉了又沉,不管这个巨魔乔装起来的目的是什么,但他身上显然复杂难测。平光阁一直在监察魔域之中的情况,他们对这黑雾的残暴再清楚不过。
在欲境合欢宗的时候他其实是根本没想动手,反正只要拿到尊魔之剑,所有魔修都需要臣服于他,全境除了圣女,都是他的子民。
戒魔灵甲是千机门按照修仙标准对应魔修标准换算的,最高测到九阶半,相当于灵修的化神后期。再往上的魔阶就显示为一片漆黑——和飞升一样未知。
所以当他手中的戒魔灵甲爆了屏,他就深知大事不好了。
九洲之内还有谁能对抗这样的巨魔?仙门已经没有一个顾写尘了。
龙成珏向来很识时务,眼看这魔暂时没有发狂的意思,尚有沟通的可能。
“阁下斩获尊魔之剑之后,有什么打算?”
一道淡漠的声音穿过雾气,似是平静,又被无形魔气绞变得音色晦暗。
他开口。
“入主阴古魔宫。”
“恭迎——圣女光驾。”
这样。
还算体面吗。
霜淩蓦地睁大眼睛。
所以他的图谋就是圣女!果然,魔都是欲望化身!修魔越强,心思就越浑浊。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顾沉商和夜宁立刻闪身挡在她面前,一个神色古板肃穆,一个眯起眼睛,但手都已经放在了身侧的剑上。
夜宁眯着眼睛打量,不知道为什么,她盯着这黑雾中的人形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
顾沉商离开阴仪之后,魔域封禁十年,彼时还未有这样强大的魔修存在。如今阴仪解禁三年,这黑雾魔身就能修炼成这种地步?
…这么天才?
叶敛同样握住了手中剑,这些年叶家的驱魔道术也精进不少,为了天下苍生少受伤害,和兑泽千机门共同研究抗魔之法。
眼看气氛滴水成冰,龙成珏连忙打圆场:“有话好说,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吗——”
偏在这时,一道剑光猛地向那碎碑前的黑雾而去。
“年儿,璃儿,岁禄三杀法!”
“是!”
霜淩这才发现三张熟悉的面孔,顾年和顾璃竟然也跟到了这里?她心头一惊,又是大男主的外挂?
但三道剑光同时向着黑雾压了下去,那一瞬间竟真的堪称锐不可当——顾长鹤毕竟是老宗主的亲兄弟,剑宗一峰之主,他在岁禄剑宗也是卡在化神之下的剑修强者。
顾璃在空中还瞥了霜淩一样,多年不见,她这岁禄卧底竟混得比他们都好了!顾年的目光就更是鄙夷,他们艮山顾氏的没落,归根结底,都在于这个合欢妖女!
否则顾少尊当年就不会背弃岁禄,公然叛魔,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顾氏血脉相连,三人剑光劈进黑雾的身体之中,他们就是看准此魔刚拿到剑——并且最重要的,魔修根本不会用剑,都是些以魔气锻体的俗物罢了。
以顾长鹤逼近化神的大能之剑,足以一搏!
助顾莨八阶魔功上位魔主,他们顾氏才有望复兴——!
夜宁原本离得近可以阻挡他们,但她一看清是谁,顿时松了剑。
龙成珏已经心道不好,来不及阻止,直接加急呼唤海面上等候的援兵。
而那三剑落入黑雾之中,灵光大炽,直接劈了个空!
至高魔功,早已无形。
顾长鹤立刻喝道:“换阵法!——尔等仙门正道,还要坐视不管吗?!”
这倒是实话,在这种时候,其余的人也只能跟着上。
龙成珏和叶敛对视一眼,咬牙转身就上。
然而那雾中人被剑光所击,终于伸手,缓缓从剑鞘中拔剑。
刃光映出他雾后的眉眼,像是一瞬的寒月——
海天同鸣。
剑出鞘的瞬间,通天磅礴的漆黑魔气开始涌动,历任魔主被封禁的魔识同时在顾写尘识海中出现。
“新一代?”
“小伙子,你很年轻啊。”
“看起来是个会用剑的。”
“尊魔之剑很野。小心被反噬哦。”…
同时,茅风小蟒在他识海里惊叫:“你拔剑了!天哪,你!”
霜淩按住袖中扭动的小蛇。
黑蛇恨不得化身巨蟒出去咬那人一口,“姓顾的,你清醒一点!”
狂烈的魔气从四面八方,从幽晦深海中,快速凝聚,如同深郁之水,浩荡涌入那黑雾之中。
历代魔主的残音影影绰绰,看似好意提醒,实则声声入魂,都是在迫他走火入魔。
魔主,当然得是个疯子啊。
不疯魔,不杀戮,当什么阴仪魔主?
顾写尘握紧剑,一剑平出,没有用任何剑招,只是单凭力量,对上了顾长鹤、顾年、顾璃三人落下的剑。
顾年与顾璃不过金丹上下的内力,瞬间口吐鲜血喷涌飞出。
只有顾长鹤能扛住一剑,可那一瞬间,他忽然入坠冰窟。
不只是因为眼前这个魔修的实力。
更是因为,他在那冰冷无边、阴郁狂躁的剑气之中,察觉到了一丝他很熟悉的……剑意。一丝艮山长辈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熟悉的剑意。
明明是绝无可能的地点。
明明是绝不相同的魔剑。
顾长鹤瞠目欲裂地逼近,神识扩展到极点探入那片黑雾之中,终于有一瞬,对上了那双熟悉的、漆黑如夜的冷眸。
他惊愕张口:“顾——”
霜淩忽然抬眼看去。
下一秒,尊魔之剑彻底挥出,他探入的神识瞬间绷断,七窍流血,轰地跌入方碑四周的黑海之中。
那声“顾”像是在呼唤他的儿女。
“爹!——”
顾年两人挣扎着扑水过去,顾长鹤瞳孔扩散,满目难以置信,像是死不瞑目。
龙成珏直接识时务地提着刀停了下来。
残……残暴,说杀就杀了,不愧是魔!顾长鹤都快化神了,他们还凑什么热闹!
夜宁瞥了倒下的人一眼,啧了声。
更多仙门修士已经顺着龙成珏轰出来的洞口找了过来,严阵以待,尽力包围着中间手握尊魔之剑的那道雾影。
他似乎微微躬身。
磅礴的魔气正在极速冲击他的经脉,意识被历代魔主残留的强大魔识交错,一口血涌上来,顾写尘封住身体奇经八脉的重要穴位。
……再不封,就要破境了。
魔剑之中声音不止不休:
“嚯。你修魔才三年?”
“你什么来头?”
“再往上就是十了。”
“怎么不破?”
那黑雾越发沸腾,人形竟像是被漆黑的火焰而烧灼一般,随着他身上力量的震荡,海底陵宫开始分崩离析,脚下的地砖、几十条神道、道旁的石象生都开始寸寸碎裂。
这下不需要戒魔灵甲,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愈发暴涨的魔气。
在座都是修仙之人,何曾见过魔头修炼?
即便是修魔的人,谁见过修到这个魔阶的?
所有人被震撼片刻,才终于有人嗫嚅地惊恐开口:“他……他是要破境了吧?”
龙成珏往脸上喷了点水,心想:娘的,你他娘的也天才啊??
“魔阶一旦破十,便是灭世之人啊!”
“九洲将覆!”
霜淩臂弯中的小蛇拼命用蛇信子舔她,它正在急得在识海里对那人嗷嗷叫。
主人刚才也奋力向前,却直接被你的魔气扫开了,你知道吗!
虽然它也知道正邪不两立,顾写尘现在的身份必然遭到正道围攻——但茅风小蟒是这样的,它像个小孩子,就算看顾写尘不顺眼,但并不是真的想和他绝交。
“人类,你清醒一点啊!真要成了灭世魔头,你还怎么和主人玩?”
黑雾中那人咬住齿间,歇斯底里,欲念丛生,他强行压住了识海中的幢幢魔音,倒流魔气。
混乱中,他看了霜淩一眼。
霜淩隔着雾气似乎看到了他的目光,她心头愈发不安。
身边的人们欣喜喊道:
“好,好好!他的魔气好像停下来了,没再暴涨了!”
“他没能破阶!快,快上——”
霜淩却忽然觉得不对。
不是的,他不是没能破阶,而是……在压制!
他为什么……这么强啊!?
他问过如果修魔修得好能如何,霜淩甚至还鼓励过他——鼓励过这个掐自己脖子的大魔头。
那他眼尾像泪的那道剑痕也是假的吗?霜淩这次不上当了。
她可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还有万万身在阴仪的合欢弟子。
而他很强,他将是九洲大难!
糟糕,很糟糕。可她现在连剑都没有。
无数火光同时压了下来,兑泽千机门和坤地颜氏王族的人全都动手了。
对正道而言,此魔的存在将直接打破三年来的平衡。
他的强大,他的暴虐,都足够让人忌惮。
可火光与剑光之间,他手中的尊魔之剑划成半圆,按住了所有人,然后留下一句话。
“…魔宫静候。”
他转瞬消失在海底。
黑蛇:“啊啊啊啊!你不会疯吧!”
黑蛇悲鸣:“顾——写——尘——”
阴仪之内,万魔开始伏地。
兽境之中,牛美玲等兽纷纷高呼新主。
邪境之中,众魔惊觉莨王已迅速失势。
九洲再次巨变。
…
霜淩抚着小蛇流泪的脑袋,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四周。
众人皆是狼狈,这由不灰之木根系的石板为基而成的陵宫,此刻开始无字碑为中心,海下生火,四处成灾。
暗火四处幽生,这海底陵宫要烧塌了!
霜淩忽然想起那人提过一句,阴阳无界之处,方能木烧而不灭。
她飞身落在碎裂的无字碑旁。
压着所有魔气的尊魔之剑被拿走之后,她的指尖掠过那碑裂之处,通向幽海,她似乎在海底感受到了一丝荒岚之息。
顾沉商和夜宁同时护着霜淩,“先走!”
霜淩点点头,叶敛又给所有人都发了闭气丹,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问霜淩在魔气之中的感受了。
龙成珏表情忧愁,带着人往外冲。
霜淩将闭气丹握在手里,这时候龙成珏他们开辟的道路是真发挥了作用,否则机关加上坍塌,他们都走不出去。
几人顺着洞口重新回到了海里,魔气终于不再那么逼人。脚下,陵宫簌簌成碎块,向着更深的海底下坠而去。
霜淩跟着大家一起向上游,千机门的潜艇已经等候多时。
但她却仍感受到那一缕荒息。
霜淩的衣袂漂浮在海水之中,她到底是水生之莲,她体内流淌的全部都是荒息。霜淩身后的发丝飘落浮动,转头看到某个方向。
清澈的流水汩汩而入,仿佛汇成一缕纤细的笔画,泥沙轻扬,水草波晃。
啊……
是荒岚之水的入海口!
是阴仪连接东海,海上与海下,阴阳交隔之处。
霜淩心头一动,倾身向那边游去。
越向入海口,水温越是清凉,到了那条细弱的温流之前,霜淩感觉到荒岚之水柔和地扑在她脸侧,像是游鱼在轻轻地和她逗弄。
霜淩顺着那啄吻指尖的水流探入,忽然,在入海口的沉沙之中,她摸到了一颗圆润的珠子。
触之温凉,握在掌心,被魔气侵体的闷窒感顿消。
趋避魔害,调载荒息。
她好像知道这是什么…!
在九荒息岚书中提到过阴阳双合鼎,还提到过一个东西。
…混莲珠。
如果没有它,她在魔气丛生之人面前永远都会闷窒被压制。
她紧紧握住了那枚珠子,哗啦一声探出水面,看见阴仪深处雪山之间,缓缓耸起了黑金魔宫之顶。
阴古魔宫,出世了。
…
“魔主已入宫!”
整个阴仪魔域之间,十年未见的黑金心穗花一夜绽放。
兽境魔物整夜长嚎,对着冷夜圆月长长叩拜。
邪境厮杀凶狠,以流血遍地献祭魔主到来。
阴古魔宫之顶光芒弥漫。
“尊主在上!”
“尊主在上——”
强大的魔识在全境扫过,像是无所不在的冰冷眸光,如冰川雪崩寒压。
他们说,这届魔主尊号“炽月”。
欲境。
这恐怕是魔域唯一沉寂的地方,众多仙门之人都在这里汇合。
“所有魔修都要去叩拜!”
蔻摇在殿下愤愤握拳,“即便他是魔主,凭什么要求我们圣女前去?!”
合欢弟子纷纷不平称是。
圣女神宫向仙门来客开放,此时坤地、坎水、巽风、兑泽几洲之人,都在坐在殿下。
而霜淩坐在金色红莲的浮雕之下,屁股压着奢侈的鲛珠金纱红绒布,脚下踩着金丝楠木凳,紫檀扶手上垫着幽香轻柔的雪兔绒毛。
霜淩心中十分不自在,但她的弟子们看着她坐在圣女之位,纷纷露出了幸福祥和的神色。
颜玥和擎拆长老等人已在路上与她寒暄过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魔主之事。
“阴古魔宫一出,阴仪魔气大盛,越过东海海雾,开始蚕食仙洲灵气。”
这是仙魔争斗永恒的难解之题。
灵气与魔气,本就相克相斥。
“向内,魔宫之外同样有魔修成批死亡。根据阴仪从前的记载,阴古魔宫是修魔最佳之处,一旦入主,他只会越来越强。”
颜玥的目光忧虑,“到时候,仙洲就将被屠戮了。”
现在想想,还不如让顾莨当魔主。
至少他没本事。
“所以,三日后的魔主问鼎仪式,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擎拆长老理了理衣领和胡须,从虚空中抽出一柄十字形的短剑。
“这是千机门刚刚炼造出的灭魔灵甲,就在一个时辰前刚被送来,它和戒魔灵甲在一个炉子里——都是在炉息最上等的千机一号炉里。”
擎拆长老冲圣女努了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这灭魔灵甲没有别的作用,但对魔气有直接的瓦解效果,魔气越强,吞噬越快。”
颜玥郑重地说:“如果我们能在问鼎仪式上得手,重创魔主,仙门愿意全力敬奉圣女为阴仪三境之主。”
众人目光皆一致。
如果霜淩统御三境,仙魔之间将能迎来无尽和平。
否则,谁能压制那位炽月魔尊?
顾沉商出列道,“圣女,你不需要亲身犯险。”
霜淩目光澄澈,看向仙门的伙伴们,又看向自己的一众弟子,最后深吸了口气,“…我得去。”
她是唯一见过黑雾魔真身的人。
而最重要的是,灭魔灵甲是千机变炉息炼造,那就是荒岚所控。
谁还能比她更适合使用?
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圣女,炽月魔尊太过危险!”
“万万不可!”
“他就是在等你上钩!”
仙洲几人看着她,好像三年一瞬而过,那个华光倾世而泄的少女,从没有变过。
“但是——”霜淩握紧手中的混莲珠,坚定地抬头,“我不以圣女的身份去。”
她要做个普通魔修,混入仪式之中。
霜淩走下圣女座,站在神宫檐下,看向远处幽幽的阴古之顶。
“我会去的。”
阴仪魔宫之前,空中似乎平荡一丝波澜。
像是谁心里泛起的涟漪。
夜风吹过幽深宫门,门前旌旗飘动,翻转过来。
写着不在二字。
他在风中开始期待。
来杀我,也可以。
是我就可以。
第60章 四目相对
但, 诛杀魔主,谈何容易?
九洲仙门再次联合,霜淩站在圣女神宫奢华的穹顶下, 握着手中灵甲短剑,看向自己对面那位用来陪练的“敌人”——
为了能在阴古魔宫中将这短剑插入魔丹之中,消噬魔主那滔天汹涌的魔气,霜淩得到了最快速提高技能的陪练。
那“人”白衣正翩然翻飞, 淡漠机械地等待着她出招。
霜淩颇有些恍如隔世,然后低头, 端详了自己手中的短剑。
她其实也很久没有拿剑了…
手中的灭魔灵甲其实并不能完全算作剑, 可握在手中时,霜淩仍然想起了那些她执剑的时光——想起她曾拥有过的两把剑,她悟道而生出的剑意,还有曾经教她剑的人。
如今她又用得上了…跟着九洲第一剑尊所学的一切!
霜淩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灵活地飞跃起身,如轻燕般向前劈刺——
“锃!”
剑刃擦过“敌人”, 显然没有刺中。
这敌人究竟是谁?
仙门所有人都在为了问鼎仪式的大战而做准备, 各洲各自协力, 霜淩眼前的这个练习敌人来自兑泽千机门。
她很熟悉, 是当年她就对战过的——
以顾写尘为原型的战机甲。
这些年在剑尊飞升之后, 千机门又将这款“人机”迭代了数次——从以前达到七分之一顾写尘的战力, 提升到了将近四分之一的水平。
连五官身形都更像了!虽然还是模糊的, 但看起来非常熟悉。
霜淩手持短剑,剑指“顾写尘”的丹田, 几百个来回屡屡失手。
但她没有放弃,或者说她也太久没有用过剑, 霜淩对着那面容模糊沉默寡言的白衣身影,竟然越挫越勇。
以荒岚炉息炼造的灭魔灵甲被她的荒息运转,与九荒息岚心诀相辉映,灵甲之上焕发出愈发清越的光亮,人剑浑然一体。
她干脆就把眼前这个人机顾写尘当成炽月魔尊。
飞身,压剑,手腕挽旋,足尖落地,复来——
自从魔主携带尊魔之剑入内之后,阴古魔宫从未打开,靠近者死。
侥幸回来的魔修说,尊主这些天魔气狂暴,时而飞涨,时而回落,强大的魔气流就让好几个不怕死凑上前的魔物灰飞烟灭。
霜淩对着那熟悉的身影劈剑而下,剑气吹过脸侧的黑发。
她肩上总是承载着别人的希望,她也总是自觉担负着合欢弟子的未来。魔主残暴嗜血,随时失控,只要身在阴仪魔域之中,无人能独善其身。
那她来做。
尽她的全力…!
霜淩飞身接住了“顾写尘”挥来的剑尖,这具无魂无魄的莲生体终于一点点找到了战斗的感觉。
即使是短剑,也能精准飞快,带着她的剑意。
她柔韧脆嫩的身躯,白皙像藕的胳膊,开始在缠斗的风中逐渐变得更加灵活,荒息与莲香交融在一起,少女眼底越发清亮坚定。
最后她短剑挥动无形,穿过“顾写尘”剑光交错的缝隙,一剑直向他白衣下的丹田处。
成了!
可在捅进去之前,霜淩忽然停了下来。
人机淡漠地等着她的动作。
霜淩自己也怔了怔。
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不忍捅下去的手。
半晌后她才摇了摇头,收好剑,把人机拉到了一边。
无妨。
对着炽月魔尊的时候能下手就好了!
…
仙魔两道都在紧密准备,除了千机门给霜淩安排人机练习,叶敛仔细为她研究了混莲珠的功法,详细地教了她如何使用。
混莲珠的确是最适合她灵脉的存在,它其中蕴含的炁,和霜淩体内的炁是同源的。这种炁高于灵气、也高于魔气,所以能让她免于深陷魔雾中的闷窒。
但即便如此,混莲珠也不是完全之策,叶敛提醒她,还是要远离魔气过重之人,否则混莲珠的覆盖力也会有停滞生息的过程。
“一击即退,即便不中,也千万莫要硬敌。”叶敛满目忧虑。
霜淩认真地点头,“知道啦。”
兑泽千机门还提供了这次诛杀魔主所需的全部火器,已经悄然铺设在阴仪境内,与坎水龙城的符阵之术联合,形成爆破之阵。
龙少主来到魔域之后也没有闲着,他迅速依托阴仪三境的水系,构建起汇通魔域的信息网,从水镜之中,众人才真切看到了阴古魔宫的存在,以及如今各境魔修们的境况。
按照阴仪古例,每当魔主应运决出,三境都需要在稳定仪式之上向魔主臣服、进献各族之宝。
兽境之中,一众魔物烹羊宰牛,“杀鸡取卵”,准备了各类珍稀魔物的各类器官。
霜淩看那水镜的时候,画面中的牛美玲正在兴奋地挥动一条死蛇,是之前那个投奔莨王的六阶魔的蛇皮——“还好我牛眼识珠,我要亲自去进献炽月大人!!”
她也捂住了眼睛。
邪境之内,积攒着魔修厮杀过后暴涨的魔气,以无数白骨垒成王座,以阴火燃烧淬炼,这是最血腥残暴的献礼。
而欲境之内,约莫是进献美人。用夜宁的话说,和其他魔修尊容比起来,他们合欢宗出个人就已经算是特供了。
但由此也足见,所谓历代魔主,都是嗜血,肉欲的化身。
炽月魔尊的魔阶据说在阴仪历史上都几乎登顶,魔修主锻体而大脑混沌,单纯慕强,所以这届魔主的出现已经让全境蠢蠢欲动。
绝对的实力,比莨王四处造势,更加管用。
一夜之间,魔主名号就已经响彻整个魔域,邪境魔兵已经跃跃欲试,准备跟随魔主打回仙洲,复仇十年封禁。
平光阁四洲主事之人都现身魔域,足见这次的事有多严峻。
“明日,我们就按照计划进行。”
霜淩握剑的手更加坚定,心里其实也很紧张沉重。
但她用力点头:“好!”
她是绝不会说,她如今也希望魔主是大男主顾莨这回事的!!
同时,阴仪之外,魔主应运决出的消息很快也九洲皆知。
这可以说是三年多以前淞阳剑尊飞升之后,最引人瞩目的一件事。
对于魔主的身份,九洲上下议论纷纷——
“不是顾莨吗?”
各洲酒肆之间,物议沸腾。
“你也听说了?是啊,我表弟是平光阁下的弟子,听说岁禄顾少宗主这些年韬光养晦,蛰伏魔域,就是为了重振艮山顾氏的光辉。”
“听说顾莨之前就已经立为莨王!三年内修成八阶魔修,如今必已是仙门大患了!”
众人纷纷唏嘘又惊惧,当年岁禄双杰,顾少宗主始终被压制在那位的光辉之下,现在堕魔倒真的举世空绝了??
“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啊,你们有没有觉得自从那年剑尊飞升,圣女爆丹,乾天圣洲彻底消失之后,灵气反倒越来越不如以前了…”
“难不成你还想回到帝君统御时候啊?”
“那倒不是——”
但事实是,乾天一战之后各洲世家相互制衡,并没有出现凌驾八洲之上的新主、或是下一个天纵奇才的当世大能,可阴仪魔域却已经决出魔尊。
问鼎仪式上,恐怕就是莨王向仙门复仇宣战的时刻,到时候必将有一场举世震惊的厮杀!整座仙洲都笼罩在这样的愁云之下。
欲境。
收押叛徒的牢池中,源源不断发出傲然癫狂的嚎叫:
“啊啊啊——我不信——”
“除了我,谁人能成魔主?!他只不过是捡了我的漏,我万万魔兵断不会从——”
颜玥隔着铁器栅栏看着远处那位曾经的未婚夫,一脸嫌弃。
她原本是想来从顾莨这套出些信息,诛杀魔主绝非易事,顾莨好歹是和魔主对战过的人——虽然他没能还手。
“合欢宗!放我出去——”他怒吼。
颜玥不禁问道:“放你出去,你有胜算?”
顾莨的眸光立刻捕捉到她的身影,露出了邪气的笑容,“自然。”
颜玥十分冷静地给他同步了最新消息:“尊魔之剑主动认主,那黑雾魔险些破境十阶。”
“什么?!这不可能!”顾莨脱口而出。
顾莨猛地拍水,铁链溅起破碎的水花,脸上全是难以置信和崩溃。
“什么十阶?!什么叫险些?!”
他有些话即将脱口,但又生生地忍住了,他是绝不会把那黑雾巨魔有可能是顾写尘复刻品的事透露给他们,
“……”颜玥是真不受不了这个男人,时至今日她都要感谢霜淩在她联姻前爆出这男人乱搞的真相。
眼看在他这儿是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她转身就走。
然而身后,顾莨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表情顿时一收——笑话,真以为他心态大崩了?他这些年经历过多少艰难时刻,都这样度过了,又怎会功败垂成。
顾莨眸中黑气翻涌,他之所以攥住铁链,看似是心态受创,实则是为了掩盖被魔气炼出的一丝裂痕。
真当他八阶魔功是软的吗?女人。
无论那黑雾中到底是谁,都让他们仙门先去互相残杀,等他们集所有人之力重创这位阴险上位的魔主,到那时,他再来看看这人到底是谁!
顾莨自言自语,这时竟有些想念当年那个被他炼化消失的心魔了。
它一定能扶乩得证他光辉的未来。
走出牢池,顾沉商站在门外,声音平直地问,“如何?”
颜玥摇摇头:“感觉他修魔之后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
指望顾莨还不如指望一条狗,不对,甚至不能这么侮辱他们坤地的鬣狗兽。
此番诛杀魔主,还得看圣女和他们的部署。
颜玥叹了口气,看向灯火通明的圣女神宫,那少女仍在彻夜练习。
三年之后,仙魔两道,竟然再次围绕着这个少女联合起来。
任世事如何变迁,她总是一身清正。
颜玥时常想,当年乾天帝君如何炼造天才,至今九洲都没有出现下一个顾写尘,可眼前的少女……天赋、剑心,却是最像他的。
她在九洲清月下成长。
她,像是新的一轮月牙。
顾沉商在一旁平静道:“若有任何险情,合欢全宗第一时间只保圣女。”
“这是自然。”
颜玥郑重点头,“平光阁四洲定当竭尽全力。”
事关九洲未来,诛杀魔主,全力以赴。
今夜,他们都会准备好。
…
炽月当空,魔主问鼎。
当清冷的晨曦散落水墨阴仪之时,一道强大冷寂的气息横贯三境,像是古山高处吹来的雪风。
魔主,醒来了。
黑金心穗花缀满落英,飘落整座阴仪,沿着蔓延的荒岚水系,形成三境通向阴古魔宫的长长花道——
最馥郁的一条花道格外通向欲境,黑金色蜿蜒若水,延伸到圣女神宫之下。
圣女仪仗,倾世而出。
自荒岚之水旁,霞光万里,红缨垂地。
散落在魔修之中的仙门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点点头。
“圣——女——出——境——”
威仪秩秩的金色红莲轿缓缓沿着荒水而出,身后合欢弟子垂首恭送,步向魔宫。
霜淩目送着仪仗走远,裹了裹灰扑扑的领子,藏身在无数魔修之中,含了块蜜糖缓解紧张。
三境魔族空前统一,不推不搡,像黑潮一样自觉涌向阴古魔宫。
而霜淩裹挟在人流中,也终于渐渐看到了它的样子。
魔宫几乎隐没在一整座雪山之中,又或者它就像是那万万年存在的雪山本身,淡影般的建筑成群,而巨型的黑金裂痕从宫顶而下,如点线色墨,绮错而下。
如果说圣洲玄天帝阵之下的玄武金銮是恢弘仙家做派,严丝合缝的帝王高贵,那阴古魔宫就像是依天象山川而泼墨的走笔,浓墨之处仍有庞大空阔的荒芜无人之处。
在这水墨阴仪之中,体象天地,经纬阴阳,远看阴幽古寂,又藏着极为庞大的气场。
能持剑入主之人,怪不得会被魔域全境认可。
看到阴古魔宫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多年以来乾天圣洲乃至整个仙门对阴仪如临大敌,因为它的确有一洲之力与其余八洲分庭抗礼的实力。
越靠近,霜淩的心也就越紧张,心中排布着待会他们所有人的每一步骤。
她带着混莲珠,袖中藏着灵甲短剑,跟随虔诚的魔修们涌到了黑金楠木的宫门之下。
宫门未开。
直到远远的仪仗声起,“圣——女——到——”
宫门蓦然开启。
不知道为什么,霜淩心头忽然也跳空了一瞬。
门内幽寂,似是等待,她心中泛起莫名的战栗感,或许是那人魔阶太高的缘故。
霜淩随着虔诚的魔修们涌入宫门,忽然瞥见月梁之下有一面飘动的旌旗,随风猎猎。
那旌旗以黑绸为底,绣着金线,上边隐约像是两个字,多半是“炽月”?
炽月…
霜淩第一次在心中咀嚼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更加心慌了。
正想仔细看看这面魔尊旌旗,目光却正好被旌旗之下激烈耸动的牛头人引了过去。
“让我进去,让我先进!”牛美玲站在争先恐后的魔修之中,差点挤破脑袋。
遇见熟人,霜淩下意识一躲,然而她的牛鼻子抽了又抽也没有闻到她身上的莲息,霜淩顿时放心下来——她掩去了所有她原本的气息,仪仗中才是圣女之息,看来的确奏效了。
但这一打岔,她就已经被魔潮推着进了魔宫之中。
…
这是非常空阔的一片空间,近乎能容纳万人,一入内,阴冷森古的气压扑面而来。
宫魔往来,疏散魔潮,引导圣女仪仗入内。
霜淩看见仙门的人悄悄融入大殿阵卦的各个点位之上。
阴古魔宫之中世代为尊主而生的宫魔,原本全都沉寂隐匿于雪山之中,如今魔宫复苏,这些忠诚的魔仆就会随之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兴魔主问鼎仪式。
它们是一群没有嘴的人,他们身着灰褐色的统一服制,脸色阴白,那是一种几百年不见阳光的惨白之色,黑瞳仁又比常人要大,看着有些瘆人。
因为在阴古魔宫中世代为仆,经受历代魔主滔天魔气的淬炼,这群无嘴宫魔全都是魔阶幽深之物。
想要伤及魔主,其他各洲的人首先就要控制住这些宫魔。
霜淩一边看一边数,心里头越来越紧张。
空气中仿佛有强大的威压正在缓缓凝聚,像是谁的心情也在紧张。
“魔主到!”
“尊上!!”
“尊上——”
厚重衣摆扫过地面的声音响起,这次出场没有黑雾了。
他,露出了真容。
可所有魔修瞬间如潮水般匍匐在地,霜淩差点站成出头之鸟,立刻跟着低头趴了下去。
地砖冰凉,细看也有黑金色的古朴花纹,摸着像冰面。
宫魔开始穿梭在大殿之中,吟唱着魔主临世的唱词。
高台之上,那人目光扫过无数匍匐的魔修,最后落在那金色红莲的垂帘仪仗之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霜淩几乎能感觉到它压着背而过。
她脑海中不禁想到和这黑雾狂魔相逢的数次,她第一次被抓住,他误以为她是死体,所以放过了她。
后来以真身找到她,多半是那时候就已经看出了她的圣女身份。
还有他明明自己就在绝落地中修炼,带她去荒岚之水源头的时候,却故作不知。
再后来海底陵宫,他让她看着自己拿到尊魔之剑,又要求她莅临魔宫。
再到此刻——魔主亲自走下了台阶,一步步,步声清晰。
却没有人敢抬头看他的脸。
人群中,同时有无数人紧低着头,等待着某一瞬。
魔主走到合欢圣女的仪仗之前,冷白指尖颤了颤,等了许久。
太多往事呼啸而过,可如今他只想要此刻了。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缓缓揭开——
然后,顾写尘清冷修竹般的面孔,正对上了一双锋利的豆豆眼。
茅风小蟒被圣女的荒息温养,立在霜淩的衣服之中,吐着信子扭了扭。
“满意嘛?人类。”
“不满意啊?”看着顾写尘逐渐冰冷的表情,茅风小蟒的蛇尾缩了缩。
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谁对谁错,它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顾写尘想当魔主很正常,他都背弃主人堕魔了还不堕厉害点。主人他们想杀他也正常,毕竟他这个魔主实在是太厉害了哈哈。
但那些和它一条蛇蛇有什么关系呢?它已经再次被主人养好啦。
“主人说仪仗一旦开了我就跑,但我觉得挺好玩哒。”
顾写尘没了表情。
牵住帘子的指尖缓缓捏紧,指尖最后一点血色褪尽。
与此同时,圣女仪仗之中密布的气息轰然向他罩门袭来。
巽风叶家的驱魔抑制之术!
能让魔气运转凝滞,对魔丹有很强的不良作用。
顾写尘后退一步,闻到了这气息中的青叶竹味。
……叶家。
她可以来杀他,但她联合叶敛一起…!
不止如此。
当魔宫随着魔主之怒轰然震动,然而四下八方卦阵悄然引爆,形成魔气倒扣的巨阵。
所有惊变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甚至所有魔修都还匍匐在地上,围剿就已经开始了。
顾写尘的目光扫过所有匍匐的身影,黑雾拢过半张脸,恨意像是过水的顽石,被水洗之后,再次清晰地涌了上来。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恨。
大概是他知道,他最后的体面也留不住了。
霜淩知道惊变已起,此时魔修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握着袖中的灵甲短剑,感知着位置,低头,等候自己的那一击。
除魔卫道,除魔卫道,就像顾写尘教我的那样。
一定可以的!
大殿之内,潜伏的四方修士瞬间腾起,刀枪剑戟,所有武器同时向中央的魔主压了下去——
那人一身黑金衣袍,眼底魔气翻涌,无数心魔声响重重而出。
都想杀我。
可是。
这里是阴古魔宫啊。
当魔尊入主,这里的一切,随他意念而动。
“不好!!”所有修士在半空中都感受到了极其强大的魔气镇压。
如果他们不能分散他的力量,霜淩还怎么伺机得手!?
顾写尘眼底的魔气搅动成了赤红,唇角却竟然有笑意。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可能是他识海之中有太多人在笑。
又或者是因为他在万万魔之中,还是能找得到那个人。
他抬手一挥,刀枪剑戟,阵法火光,全都偃旗息鼓,暴力逆转。
他们吐出的血甚至还来不及发出声音。
瞬间,容纳万人的大殿就空了。
霜淩伏在地上的手一抖,嘴里的糖块嘎巴一声,咬碎了。
魔宫彻底死寂,像是被拉入了一片单独的空间。
为什么单独留下我?因为我暴露了——!
此时霜淩甚至还叩在地上。
她甚至手中还握着灵甲短剑。
她感受到强大的魔气落在她的后背。
她知道,完了。
行动失败了,圣女被抓了。
那魔主正缓慢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步伐并不轻,压着什么似的。
黑金色的衣摆迤逦铺散在地,像是冰冷的潮水四散,心事一般碎成浪花。
霜淩心跳剧烈,还没完,还没完。
她心中生出无数次曾乍现的孤勇,她默念着倒数,在那双靴履终于停在她面前时,孤注一掷地起身出剑!
那一刻她甚至不敢抬眼。
少女身上荒息浩瀚弥漫,试图压制他的魔气。
灵甲短剑带着曾被教过无数次的完美角度,精确、径直地向那人丹田下腹而去。
他没有挡住!
再给她一秒,她就能做到了!
炽月魔主的凶悍已经远超仙门九洲所有人的想象,如果放任他的失控,天下将彻底失衡。
可是她在刺入他的魔丹之前,忽然看见一片金光。
一颗金丹。
准确地说,是一颗方形的,金丹。
方形的。
金丹……
霜淩那柄堪堪要刺入他魔丹中的短剑陡然停了下来。
那一刻她甚至感觉到,如果她执意捅进去,对方并不会阻止她。
可是电光石火间,霜淩猝然收住了手。
世上唯一的方形金丹。
只一眼,哪怕她身死魂消从没见过,她也觉得,那应该是自己的。
为什么。
可为什么?
霜淩的手忽然开始抖了起来,几乎拿不住手中的短剑。
最重要的是。
她看见,这颗金丹,仍然运转自如。
那日玄武金銮顶上,经脉四分五裂的触感还在脑海之中,她用第三种方法解开两人之间的情蛊,自愿殒身九天。
可离体三年之后,这颗金丹其中仍有蓬勃的灵流涌动,如果仔细看,甚至能看到阴阳双合鼎的铭文交错流过。
它像是从没死亡,被人力强行运载至今。
甚至汲春丝的红线,还系在其上。
逆天所为,勉强至今。
霜淩垂落的眼睫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此时此地,她这一刻竟然不敢抬头。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顾——
那人指尖忽地抬起,落在她温热的金丹之上,然后,仅剩的冰蓝色灵流汹涌而入——
魔修三年暴涨,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能在魔修体系之下保留着体内的灵力,然而这一刻,他体内的最后的全部灵流,孤注一掷地倾泻涌入那方金丹之中。
爆灵。
他像是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金丹霎时间光芒大盛,方鼎与红丝交错辉映,刺得她眼底生疼。
然后她感觉到那灵流暴涨的金丹重新抵在了她的丹田处,他的指尖冰凉战栗。
而霜淩终于愕然抬眸。
耀眼的金光笼罩在两人之间,眼前晕作一片,那颗属于她的金丹正在迅速归主。
而属于他们之间的情蛊也在迅速归位。
当初她爆丹之时以汲春丝反镇经脉,护住金丹——如今汲春丝被保留得完好,正在随着那金丹中她的修为一起回到她的身体……
她动弹不得,感受着那股力量重新回归,光芒没入。
而她也终于看清那人的眉目。
顾写尘目光不动。
他像是那座亘古而立的雪山。
他脸上的黑雾全部散尽,那人领襟漆黑洁净,目光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眉目一如当年疏朗清月。
可这汹涌的魔气,这阴寒的魔宫,这道心死去万遍的杀孽。
沧桑巨变。
霜淩手中的灵甲短剑,当啷落地,像是尘埃落定的重锤。
三年光阴,仙魔两界。
你该在九天,为何身在炼狱。
她问不出口,知道他也答不出来。
汲春千丝,条缕缠灭。
在磅礴的力量回归之时,红线同时覆盖两人的经脉,千回百转,归根结蒂。
以魔主之身,重新相连。
霜淩只能呆坐在原地,看着他沉默着,单膝跪在面前。
“顾写尘。”
事到如今,她只知道喊他的名字。
怎么办啊顾写尘。
顾写尘闭了闭眼,身后缓缓升起孤天寒月。
再睁开,眼底漆黑染红,他像是终于咬碎午夜梦回无数次的恨和悔,声如碎玉。
霜淩。
如果从头开始。
从不在峰上那一眼开始。
“这次…我选一。”
可以吗。